第81章

    宜州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此地百姓自古便有起早去茶楼喝茶、闲聊的习惯,保留至今。入冬以来,连日大雪, 路面都冻了起来, 街上连人影也不见了,也不影响早晨茶楼满座。

    今日茶楼正在说近日朝中发生的一件热闹事,正是塞北的裴翊将军在塞北挂印而去的事情。

    现在官方给出来的说法是, 裴将军因不愿北伐,辞官归隐。但是这样欲盖弥彰的说法,岂能瞒过京城各茶楼中那些一生致力于八卦事业, 誓要为大郑头条新闻奉献一生的说书先生。

    早有人探清事情原委,将其编撰成册,流传出来。

    诸位看官请听我来说:事情的真相, 他是这样的。

    那说书先生将醒木一拍, ‘啪’的一声把昏昏欲睡的裴翊吓了个激灵。

    他此刻正跟陆卓坐在宜州正仙茶楼的二楼雅座之上喝茶,也是陆卓有雅兴, 两人昨晚折腾了一夜, 大清早他不知哪来的精神,死活要把裴翊叫起来喝茶, 说是入乡随俗。

    裴翊打了个哈欠,偏头看了一眼楼下满嘴胡说八道的说书人, 无聊地摇了摇头,伸手又给自己倒了杯浓茶, 茶还没到嘴边又打了个哈欠。

    要说小裴将军活了二十几年,几时有过这等萎靡不振的样子?但着实没办法!这两个月他就没睡过一次安生觉, 自从跟陆卓离开塞北以后, 他每晚不是精疲力尽地昏过去, 就半夜被这人折腾醒。

    前几日两人在乾州码头买了艘小船来宜州,陆卓非说自己会驾船不让请艄公,结果行到一半遇上大雪。天寒地冻的,这人不快行船靠岸,居然还将船停在河面上拉着裴翊要观雪。

    两人都不好文墨,看着漫天飞雪也飞不出个花字来,也不知他非要充什么雅客,结果果然观雪是假,想玩新花样是真。

    裴翊人生第一次晕船,现在都还没缓过来。

    旁边这人倒是什么事也没有,现在还听说书先生的故事听得起劲,裴翊可不行,他又没练什么邪功,给练得浑身精力充沛。

    裴翊瞥了旁边的人一眼,腹诽道也不知究竟练的什么功,怎么也没见其他地方本事长,就见……咳。

    裴翊咳了一声,别开脸看向茶楼的另一角,遮掩住脸上的绯红。

    旁边的陆卓闻声立即望来,关切问道:“怎么咳嗽起来?可是着凉了?”

    裴翊翻了个白眼,心道要是着凉是谁害的?

    要不是因裴翊晕船靠岸,两人现在就被冻在河面上了,到时候也别管谁着凉了,两人一起冻成冰块吧。

    陆卓伸手探过裴翊的脉搏,见他无恙又看他面上表情,陆卓大抵也猜到是怎么回事,眼角瞥见裴翊脖子上的红印,想起今晨他们住的那间客店的小二像看禽兽一般看着自己的眼神,陆卓抬手挠了挠脸冲裴翊笑了笑。

    裴翊回了他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楼下那说书先生正在讲裴翊与皇帝、晋王那段匪夷所思的父子三角恋,当然是隐了名姓、换了身份的,不然那说书先生就是有几颗脑袋都不够砍。

    这故事里将本朝皇帝变成前朝某王爷,王爷变成世子,将军变成侍卫,名字倒是好认,将军既是名裴翊,那书里就给叫飞羽。

    真是直白到,像是害怕有一丁点隐喻,本朝百姓都将人物对不上座。

    “却是说那飞羽侍卫被王爷父子两代强取豪夺,不堪其辱,正欲跳河轻生,却听河畔传来一句:‘公子本绝色,何故轻生死?’。飞羽侍卫转动一双秀目循声望去,正是一位俊俏郎君立在柳树下,那人正是本地某将军麾下的一位姓刘的校尉。两人一撞面,那叫一个天雷勾地火,就这么看对眼啦。”

    说着那说书先生又是一拍醒木,把裴翊彻底恶心没边了,倒是陆卓没想到这里面还有自己的事儿,更是听得来了兴趣。

    “你走不走?不走我走了。”

    裴翊揉了揉身上的鸡皮疙瘩,向陆卓说道,说完不等陆卓回答,便起身大步离去。

    “着急什么?”

    陆卓忙扔下茶钱,起身几步跟上裴翊,伸手想搭上他的肩膀,被裴翊一把推开。两人推推搡搡走到门口时,说书先生正说到侍卫下定决心跟校尉出逃,正是冬日满地大雪,侍卫望着地上白雪喃喃道:‘从此便做个干干净净的人吧’。

    陆卓听到这里,忍不住停下脚步,高声向台上的说书先生问道:“他何时不干净过?”

    说书先生骤然被他打断,递上这么一个问题来,虽向来巧舌如簧,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毕竟裴翊从前在塞北保家卫国,前度又为青州灾情出钱出力,在百姓中的风评不错,他们平日里虽然聊他的八卦当个乐子,但是心里还是对他有些许敬重。

    这说书先生平日里说书,说的是京中传出来的本子,没经二手加工过的,他也不过依书直说赚个茶钱罢了,但是真让他说起这裴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他可不敢下评价。

    那边陆卓将说书先生问得是哑口无言,这边觉得丢脸至极的裴翊已经大步流星走出茶楼,半点不想跟陆卓扯上关系的模样。

    走出没几步,陆卓就从后面追上来,问道:“怎么不等我就走了?”

    裴翊理都懒得理他,陆卓便跟在他旁边,拿手拨弄他。走出几里路,行到僻静处,裴翊一把摔开陆卓的手,压低声音骂道:“别人要说便让他说去,还能让我少一块肉不成,你站出去凑什么热闹?要是被人认出来,还平白惹出一身是非!”

    陆卓:“我……”

    他倒是豁达,被人骂作是奸妃、娈宠也毫不在意,倒搞得陆卓里外不是人。

    陆卓歪头给了他一个无奈的表情。

    裴翊白了他一眼,转身就走。陆卓赶紧跟上他,边走边小声向他说道:“他们说皇帝准备派顾家老大北伐。”

    “顾清锋?草包一个,在南边待了几年没作为,就想跑到北边逞威风。”裴翊嗤笑,“他是南军将领,对北边的战事完全不了解,皇帝是傻了才会派他出征。”

    “但我听京城那边传来的消息,看上去老皇帝确实有意将派顾清锋往塞北任将军。”

    两人‘私奔’以后,陆卓心里多少还是记挂着京城那边的态度,怕裴翊会因此事被皇帝发落,便通过各地的如意楼跟杨纯通过几次消息。

    说来也怪,据杨纯来信所说,皇帝原先接到裴翊的以辞官劝阻他北伐的上疏时,本来是勃然大怒,扬言裴翊既然不想做这个将军,便进大狱去给他当囚犯,谁知等到皇帝接到裴翊挂印而去的消息时,他反而哑火了,就这样一声不响地将此事揭过了,甚至连将军的职都没给裴翊撤。

    就这情况,说两人没点私情都没人信。

    陆卓刚看了信那会儿也纳闷,心道这老皇帝别真是觊觎裴翊吧?

    那时两人还没到宜州,他在船上点起炭火,埋头苦思了半晌,还是没忍住抚着裴翊的背脊向裴翊问起。

    “你跟老皇帝……到底怎么回事?”

    裴翊闻言,直接一脚踢到陆卓肩膀上,对他破口大骂:“姓陆的!你是不是哪里有毛病?这、这个时候跟我……跟我说、说这些……”

    陆卓不解:“那我该什么时候问?”

    裴翊仰头尽力呼吸着:“闭……闭嘴!”

    然后第二日又是许久没理陆卓,直到天空下起鹅毛大雪,陆卓停船带着他观雪,两人才重归于好。

    此时说到京城的消息,陆卓才想起这事儿裴翊到现在也没回答他。

    陆卓歪头看了裴翊几眼,心里早就开始惦记起其他问题,裴翊却还在回答他跟顾清锋有关的那句话。

    只见裴翊冲他点点头,说道:“且看着吧。”

    瞧他这样子,倒有点一切尽在他掌握中的意思。陆卓就奇怪了,心道裴翊难不成真的通神了?不然怎么能算的那么准。

    陆卓凑近裴翊,用胳膊肘戳了戳他,压低声音问道:“从在塞北起我就想问你,就你跟我私奔这事儿,你怎么就那么确定皇帝不会发落你?”

    你就说是不是真的有过什么吧?

    陆卓深呼吸几口,心道就算有什么也没关系,他又不会为了过去的事吃醋,最多潜进皇宫里给老皇帝来上几剑罢了,到时候杨纯还得谢他助太子提前登基。

    “谁跟你私奔了?”裴翊瞥他一眼,“把你脑袋里那些龌龊思想都给我扔远点,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他们,还犯不上赔上自己。”

    果然有内情。

    闻言陆卓更来了兴趣,转头往四下看了看,见四周无人,陆卓凑到裴翊身边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你给我说说呗。”

    说到最后还卖力地在裴翊手臂上抚了两下,颇有点讨好的意思。

    裴翊拍开他的手,压低声音向他说道:“还记得我们从北蛮带回来的那样东西吗?”

    “那半张假的地形图?”

    “对,那是张假图,既然有假图那就总有真图,现在他和扎颜都怀疑那张真图在我手里。”

    陆卓渐渐回过味来:“扎颜弄张假图引你去盗,就是为了试探那半张真图在不在你手里,若是在你手里,你定不会再为了张假图去拼命,若是不在你手里,你盗张假图回去,他的真图就安全了。”

    由他去猜,裴翊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皇帝多疑,他原先有那半张图是顾家从你手中偷来的,他必会怀疑剩下那半张也在你手中。”陆卓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道,“你明知那是假图还以身犯险,就是为了让他们都相信,剩下的那半张真图不在你手上。”

    但是他越如此他们反而会越疑心,既疑心那图真的在他手中,又疑心那图真的不在他手中。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越琢磨不透,便只能越提心吊胆,越提心吊胆便越不敢轻举妄动。

    想到这里陆卓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裴翊狐疑地看了看他,皱眉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陆卓笑着向他摆手。

    他只是觉得他的小先锋真是长成了一位好了不得的人物。

    说笑着,两人正好走到街尾另一处茶楼,因楼中置了火炭,为了通气,这茶楼的门窗都大开着,只是放下了暖帘挡风。

    此地也有人在说书。两人走过街尾,陆卓就听楼中传来醒木一拍,说书先生讲到飞羽侍卫与那刘校尉在雪夜出逃,两人一骑逃过王府重重追杀,雪地上的血迹和马蹄印都渐渐被雪掩埋,

    从此再无王府的飞羽侍卫和军中的刘校尉,只余下一对亡命天涯的苦鸳鸯。

    但得有情人,虽苦也甜呐!

    陆卓回头望了一眼那茶楼,无奈地摇头笑了笑,转眼裴翊又要走出一里地去了,陆卓忙抬步追上。

    第82章

    燕州城内, 北蛮王爷扎颜听到下属来禀报的消息,吃惊道:“私奔?!”

    扎颜猛然站起,不慎扯动了伤口, 吃痛地捂着胸口咧起了嘴角。

    正在给他包扎伤口的婢女忙跪下告罪, 扎颜不耐烦地挥手让她们退下。

    下属恭敬道:“据大郑那边传来的消息,听说是大郑皇帝想要裴翊入宫为妃,裴翊不甘受辱, 就跟他的一个姓陆的情郎私奔了。”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扎颜拧起眉头,坐回椅子上低眉沉思道,“他绝不会轻易抛下塞北军不管, 还有没有其他消息?”

    “也有消息说是,他不愿北伐,被大郑皇帝罢了官职, 关进死牢里去了。”

    那下属又陆续说好几个真假参半的消息, 只把扎颜听得眉头高高蹙起。

    等下属说完扎颜当即斥责道:“你这两年的消息越来越没准了,还不如那群跑江湖的酒囊饭袋打探得清楚, 再这样下去, 本王要你还有何用?”

    “王爷冤枉小人了,并非小人不尽心打探, 实在是裴翊这些年借鬼神占卜那套,拔除了太多我们的探子。现在塞北军营中都是他的亲信, 我们的人根本安插不进去。”

    下属苦着脸向扎颜诉苦。

    “那群江湖人士会轻功,让他们轻飘飘飞上屋顶探听个消息, 可不算什么难事,但我们手下的人又不会轻功, 他们现在连塞北军营都进不去, 只能在外围探听消息。”

    偏偏那位裴将军又是个谣言缠身的主儿, 跟他有关的什么谣言都有,其中有些话连塞北军营里都当乐子在传。

    北蛮探子去打探消息,打探到什么消息的都有,甚至还有人在传泰府元君的私生子,现下挂印而去不当将军,是因为他被神仙老子接回天上成仙去了。

    真是阿弥陀佛,冒犯神明。

    这种情况,北蛮探子也是无奈,只能尽其全力去探听消息,但是其中到底哪些消息是真的,哪些消息是假的,他们确实分辨不清。

    下属在扎颜面前弯腰恭敬道:“依小人所见,那裴翊……应该不是泰府元君的私生子。”

    他向扎颜分析道,不过说完又觉得还真说不准。

    毕竟裴翊平日里那套打仗通神,百战百胜的套路玩得太好。现在不只塞北地区的人认定裴翊有神明附体,连靠近塞北的虎牢关和燕州城中的北蛮人都有些敬畏他。

    难不成真成仙去了?下属心里滑过这个念头。

    扎颜对下属的分析不置可否,手指在膝盖上敲了两下,忽然开口说道:“把孙岳祖和他的徒弟叫来。”

    下属闻言面露难色,偷偷打量着扎颜的脸色,说道:“王爷,老剑仙前些时日已经走了。”

    “走了?什么时候的事?”扎颜眯起眼睛,眸色有些不善。

    下属小心翼翼地答道:“就是……那日国师与那裴翊手下的那位高手对战过后。”

    闻言,扎颜面色顿时阴沉下来。

    此时,与扎颜同在燕州城内的北蛮国师木哈尔亦与亲随谈起孙岳祖。

    对于孙岳祖两师徒的离去,木哈尔同样显得有些忧虑。

    亲随显然不懂木哈尔为何在意那个老头子,直言道:“您武功盖世,又不需要那老头子当您的护卫,何必为此挂怀。”

    木哈尔摆手道:“你不知道,我这位师伯现在年纪大了,现今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人能继承他的衣钵,偏偏他眼光高得很,中原武林子弟众多他硬是谁没看不上,十多年前跑到塞北来看上了咱们的扎颜王爷,这十多年的小心讨好就是想把扎颜骗回去给他当徒弟。”

    “要不是扎颜恋栈权位,不愿抛下王位随我那师伯练武,只怕我现在都不是扎颜的对手。”

    亲随闻言不解道:“这样说的话,那老头子现在走了不是好事吗?”

    “好事?”木哈尔摇头,想起那日持剑与自己对立那人。

    长得倒是一副好模样,但是却浑身透着邪气,持剑杀人如砍瓜切菜,饶是扎颜麾下有诸多武林人士,在他手下却都过不了三招。

    那日若不是木哈尔及时出手,只怕北蛮军营便要血流成河。

    那人所练的邪功也会更上一层。

    木哈尔闭眸叹息道。

    “我怕的是……他现在又看上别人了。”

    宜州城内,正在冰面上垂钓的陆卓莫名打了个喷嚏。

    身着棉衣的裴翊从旁边的小院中开门走出来,听见陆卓的喷嚏声抬头向冰面上望去。

    那陆卓正穿着蓑衣,戴着一顶青斗笠,跷着二郎腿仰躺在一个老旧的木质躺椅上垂钓。

    冬日严寒,他们租住的小院外的河面已经结了三尺冰,但是这位陆大侠为了潇洒,身上也不过就比平时多加了两件薄衣。

    此时听他打了喷嚏,裴翊忍不住开口嘲讽道:“活该!”

    陆卓听见声音,抬起斗笠向裴翊望来,挑起眉毛冲他笑了笑。

    头上的青斗笠鲜艳得扎眼。

    裴翊看见他那顶斗笠就来气!

    因这些时日街头巷尾都在传皇家父子和裴翊的各种谣言,陆卓听了心里怪腻味的,裴翊嘲讽他是个醋坛子,陆卓便弄了顶青斗笠回来气裴翊。

    裴翊这辈子也没见过他这种人——到底是什么人才会自己给自己找顶绿帽子来戴!

    “裴公子这是要出门?”

    见裴翊穿戴齐全,陆卓笑问道。裴翊懒得理他,张开挡雪的油纸伞抬步就要走人。

    陆卓知道,裴翊这是又要去那邪功老头隐居的山谷查探。

    自两人到宜州后,裴翊一日要往那山谷去上几回,只是查找那些功老头有没有在山谷中留下那邪功修炼的关窍,好帮陆卓去了这身邪功。

    但两人到宜州已有两月有余,大半个冬天都要过去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点线索。

    陆卓能感觉到裴翊越来越着急,这几日连饭都吃不好,每日就记挂着再出去找找那邪功老头在宜州留下的痕迹,看看其中有没有什么线索,焦虑的样子叫陆卓看了都心生不忍。

    这事与陆卓生死攸关,但是陆卓却不像裴翊那样着急。

    相反,因裴翊在陪伴在身旁,陆卓反而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中。

    他已经身怀这邪门功法好几年,从前也曾在江湖上寻遍了法子,却都无用。

    少林方丈慧心大师得知此事,来京城找过他,用毕生功力助他压□□内邪功,而后又送他一本静心诀,说是只要陆卓修习此静心诀,并从此不动用那邪功,应保一生无虞。

    慧心大师与他师父天峰道人是好友,也是江湖上少数几个知道陆卓真实身份的人,得他尽心相助,陆卓才安安稳稳地过了这几年。

    但在北蛮军营时,陆卓为了从北蛮军营逃脱,迫不得已还是动用了那邪功。

    现在慧心大师已经圆寂,静心诀也挡不住陆卓体内的暴虐之气。

    这几月若不是有裴翊陪在身边,陆卓都不知自己现在会不会已经变成了一个杀人狂魔。

    陆卓已经下定决心,会在被邪功彻底控制前,了结自己。

    人生最后的时刻,有裴翊相陪,陆卓已经觉得不枉此生。

    知裴翊此行不会有任何结果,两人现在是过得一日算一日,陆卓宁愿裴翊留下来,陪自己坐一坐。

    他们或许也就这么多时间了。

    想起这些时日塞北秘密送来的书信,陆卓心头一动,出声叫住裴翊。

    “什么事?”裴翊不耐烦地回头。

    他两个月被陆卓这副听天由命的嘴脸烦得够呛,每日起床都恨不得给陆卓两拳,全是为了不引起家庭矛盾才强忍住没有动手,只是对着陆卓的脸色总是难看得很。

    面对裴翊的不耐烦,陆卓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溜到嘴边的‘不要去’也被咽了下去,心道干脆陪他走上一走,就当饭后消食了。

    否则恐怕真要挨揍。

    “我是想说……”

    正说着,陆卓忽然抬眸望了一眼小院的屋顶,慢悠悠地向裴翊说道:“我是想说你早点回,等我钓上鱼来,今晚给你做鱼羹。”

    “鱼羹?”

    裴翊用怀疑的眼神打量了一眼陆卓身前那个冰窟窿。还做鱼羹呢?这都钓了一个时辰了,也没见钓上来一条。他可还记得在京城青石巷时,这人在河边垂钓一日都钓不上一尾鱼的战绩。

    “你先钓上来再说吧。”

    裴翊嘟囔了一句,让他钓不上来就赶紧回屋,别白费精神,说罢就要离去。

    陆卓再次开口叫住裴翊。

    裴翊回头,陆卓拿下头上的斗笠,笑吟吟地对裴翊说道:“要不戴上我这顶斗笠挡挡雪?”

    裴翊被他气得挥袖而去,陆卓在他身后大笑起来。

    “师侄好兴致。”

    陆卓的笑容淡了下来,抬头望去。只见有一老叟一壮汉,立在他们租住的小院屋顶。

    这两人可不就是当日掳走穆晏的那两个江湖人。

    见陆卓望来,两人从屋顶跃下,落到院门之前。两人轻功之高,即便方才在屋顶站了许久,也没在屋顶的白雪之上留下半分痕迹。

    再仔细瞧却原来两人刚才是捏着屋顶的挑檐借力,重心都放在了手上,才没有在雪上留下痕迹。

    陆卓有些吃惊。

    那老叟身材瘦小,且陆卓已经知道他是何人,对这老叟能做到如此倒是半点不奇,却是没想到那壮汉身材健壮,体格粗苯,还能习得如此高的轻功。

    这倒让陆卓对这壮汉有些刮目相看。

    陆卓起身回到岸上,拱手向那老叟笑道:“师伯有礼。”

    而后又向那壮汉称赞道:“师兄真是好轻功。”

    第83章

    鹅毛大雪卷着寒风窸窸窣窣落下, 跌落在庭院中,院中老树干枯的枝丫也在昨夜大雪的洗礼下挂上了银条,站在窗前的孙岳祖也不畏寒, 透过窗户将整个院中的景象看得真切。

    他摸了摸窗前挂着的苇草做的帘子, 这草帘编得轻薄细密,挂在窗前既能挡风又能影影绰绰地看到院中景象,倒是有意境得很。

    孙岳祖向端茶进屋的陆卓赞道:“陆师侄倒是风雅。”

    陆卓将茶水放在桌上, 为三人各沏了一杯茶,自个儿悠悠然坐到上座,端着茶杯说道:“师伯谬赞, 我哪懂什么风雅,这都是我家那位喜欢的。”

    正值灾年,年景不好, 世人越加保守, 虽朝中帝王、将军这类传言不断,但大郑百姓对龙阳断袖等事仍旧颇为不屑。

    对于陆卓这种我好男风我自豪的态度, 饶是不羁如孙岳祖, 都有些吃不消。

    孙岳祖哽了哽,向陆卓说道:“陆师侄真是性情中人。”

    陆卓咧嘴笑了起来。

    孙岳祖又问了几句师门情况, 陆卓也客气地跟他寒暄起来,两人打了两圈太极, 孙岳祖绕来绕去都绕不到重点,也不再跟他卖关子。

    “不知当日老夫在塞北说的事, 师侄考虑得怎么样?”

    孙岳祖坐到陆卓旁边的位置,向陆卓直言道。那壮汉闻言, 忍不住看了孙岳祖一眼。

    陆卓总觉得自己在这人的眼神中看到点委屈。

    现在陆卓已经知道这壮汉名叫堵栾, 是他这位师伯在塞北捡的徒弟, 没什么天资,孙岳祖也对他颇为瞧不上,却不知为何还是收了他当徒弟。

    陆卓瞟了那壮汉一眼,对着孙岳祖笑了笑,将手中茶杯放到桌上,装作不解道:“不知师伯说的是什么事?”

    “当然是你拜我为师的事。”孙岳祖平静道。

    陆卓摇头:“师伯糊涂了,我已经有了师父,我师父还是你的师弟,我怎能再拜你为师。”

    武林人士最忌另投他门,何况孙岳祖和陆卓的师父天峰还是师兄弟的关系,挖已经去世的师弟的墙角,孙岳祖委实有些不厚道。

    何况……

    陆卓右手放到桌下:“何况师祖还是被您给气死的,当年师祖死前留下遗言,凡我太极门中人得见逆徒,不可手软。”

    话音未落,陆卓骤然从桌下抽出一柄宝剑,剑身华光夺目,直直向着孙岳祖而去。

    满室剑光大作。

    堵栾登时站起身来,要冲上前来,与陆卓对决,却被孙岳祖一个眼神喝退。

    孙岳祖不慌不忙地踢了两人所隔的方桌一脚,椅子骤然往后一退,抬手接住这一剑,向陆卓笑道:“你的天资不错,但武功却不如你师兄。”

    陆卓咧嘴向孙岳祖一笑,说道:“那不是说明师兄天资胜于我。”

    他挽了个剑花,将剑从孙岳祖手中挣脱,而后又分别向着孙岳祖的手腕、额间等各路要害之处刺去,都被孙岳祖一一挡下。

    孙岳祖就这样坐在椅子上和陆卓动起手来,听到陆卓此话,他放声大骂道。

    “放屁!你的天资远胜于他,现在你打不过他,只能说明你师父偏心。”

    “往上再刺三寸,换凤翔九天式。”孙岳祖在陆卓剑身上一弹,出声指点道。

    陆卓理也不理他,就着他将长剑弹起的力道,将剑往上一扔,一掌向孙岳祖击去。孙岳祖自恃内功高强,直接坐在椅子上与陆卓对上一掌。

    ‘哐当’两声,在两人内功激荡之下,孙岳祖所坐之椅登时化为碎屑,孙岳祖登时一个踉跄,当即回身往地上拍了一掌,借力回身站起,陆卓已经接回长剑,向他挥来。

    孙岳祖躲避不及,被他斩落了几根发丝。

    见此景,孙岳祖拊掌大赞道:“我便知你该是我的衣钵传人!”

    陆卓偷袭不成,知今日再没有其他机会,满脸可惜地收起手中长剑,道了声:“谢师伯赐教。”

    孙岳祖现在认定他要当自己徒弟,听到这声‘师伯’只觉刺耳。

    孙岳祖不悦地皱起眉头说道:“死脑筋,你要是不愿意叛离你师父,你可以认我们两个都当师父,我又不介意。”

    “……咳师伯,我觉得我师父可能会介意。”

    孙岳祖闻言‘呸’了一声,骂道:“他一向是个小气鬼。”

    为了让陆卓动心,孙岳祖引诱道:“当年我离开师门时,把老爷子的承天宝典一起拿走了,你要是拜我为师,我就把宝典传给你。”

    “这东西你师父也才学了一半,看样子也没教给你,你那个师兄倒是学了点,但是他现在跟着北蛮人做事。”孙岳祖嫌弃地向陆卓摆了摆手,“不算正道。”

    “太极门现在就剩我们两个和你这个傻大个师兄,你跟我学了这承天宝典,也算帮你师祖把这秘籍传承了下去,不然咱们太极门可就断代了。”

    说到傻大个时,他指了指堵栾,堵栾委屈地站到了墙角去。

    陆卓挠了挠脸颊,弯唇笑了笑,他现在倒是真的有些喜欢这位师伯了。

    但仍旧摇头拒绝,陆卓这辈子最为敬重他的师父,而他师父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他这位师伯,他可以不遵循师祖命令杀了这位师伯——毕竟也打不过——但是绝不可能转拜他为师。

    见他对承天宝典不感兴趣,孙岳祖心道也是,老爷子这功法自己现在也瞧不上,便换了一种思路哄骗道:“我知道你还在为常白教你的那套内功苦恼,这玩意确实邪得很,但是我可以帮你解决这个问题。”

    这话一出,陆卓登时来了精神:“师伯有办法帮我?”

    “当然!常白那小子当年连你师父都打不过,要不是练了这曦阳诀,岂会跻身高手之列。”

    陆卓无奈地挠挠脸,为了自己的小命,还是把那句江湖能打过他师父的人咽了回去。

    “曦阳诀?”陆卓喃喃重复了一遍,他虽常在武林听闻过这邪功的厉害,但今日却是第一回 正儿八经听到这邪功的名字。

    见孙岳祖果然对这邪功有些了解,陆卓忙追问道:“是什么办法?”

    孙岳祖得意:“我可以帮你身上的内功给废了,到时候内劲一散,你的小命不就保住了吗?”

    陆卓:“……”

    就这馊主意?陆卓嫌弃地看向孙岳祖,若是这身内功能被轻易废除,他和裴翊现在还在宜州城费什么劲?早回塞北了。

    先不说这门邪功,就说陆卓自幼说修习的太极门内功,现他已经修习到通及全身,这些内劲每日游走于陆卓的奇经八脉之内,令他冬日也不惧严寒。

    若是要强行将陆卓体内的内力废去,只怕陆卓可能会直接瘫痪。

    现在再加上那曦阳诀,这功法在陆卓体内游走的路径十分古怪霸道,陆卓稍有不慎,都控制不住。

    孙岳祖要废了陆卓的内功?建议直接杀了他要快一些。

    陆卓撇撇嘴:“师伯您就别开玩笑了。”

    “我开什么玩笑?等我废了你的内力,再帮你重塑筋骨,你还是照样能跟你的小情郎卿卿我我,男子汉大丈夫扭扭捏捏作甚!”

    孙岳祖瞪眼拍桌。

    见他油盐不进,孙岳祖甩袖转身,冷哼道:“既然如此,那等你的小情郎遇到危险之时,你可别求我出手。”

    陆卓闻言当即神色一凛:“师伯是什么意思?”

    “陆卓啊陆卓,当年在宜州与常白一战的塞北客可是你?曦阳诀,塞北,裴翊的情郎,我都能猜到,别人难道又是傻瓜吗?”孙岳祖大笑起来,“你当日既然要假死脱身,今日又何必亲自来宜州查探,难道就不怕仇人寻上门来报仇?”

    他最后一句话还没有说完,陆卓已经脸色大变,不等他说完便纵身从窗户飞了出去。

    只见陆卓脚下在雪地上轻轻几点,转眼已经飞出院外,飘然而去有十数里。

    孙岳祖回头见他施展漂亮轻功,继续露出赞叹的眼神,兀自对着院檐点了点头。

    堵栾走上前来:“师父,我们现在要怎么办?”

    孙岳祖道:“自然是追上去,等着你师弟求我们帮忙救他的情郎。”

    “可是您刚才不是让他别求你吗?”堵栾不解。

    “……”孙岳祖大怒,“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现在就给我追!”

    堵栾忙答‘是’,两人当即施展轻功往陆卓离去的方向追去。

    城外山谷之中,裴翊正在谷中已经废弃的小屋内翻找着。

    他始终觉得这地方有些奇怪,这里看上去已经荒废许久,但小屋中废弃的桌椅却还完整,没有腐朽的痕迹,屋外的野草已经长了起来,却只是长到刚刚盖住膝盖的长度。

    照陆卓所言,他是在约莫五年前杀死那修习邪功的老者,按理说在山野之中,有一处地方荒废了五年之久,房屋以及屋内的家具都早该腐朽破烂,外面野草也该长得比人还高。

    此地更像……

    有人特意将此地维持成这副模样,甚至连灰尘都像是刻意撒上去的!

    一阵寒风卷入屋中,裴翊抬头向屋外望了一眼,见天色还早便想再找找还有没有什么线索,再次低头翻找之时,裴翊忽然浑身紧绷起来。

    他并没有察觉到此处有其他人,但是身体在战场上练出的对于死亡的敏锐触觉却在告诉裴翊——危险将至!

    裴翊不动神色地转换身子的朝向,忽的将手中提着的一把椅子扔向门口,同时自己向破败的窗户跳去。

    却见一个如鬼魅一般的身影,从大门处飘入,轻轻接过裴翊扔来的椅子,然后便将椅子搂在怀中,不过眨眼间便飘至裴翊身后。

    只见来人以手作爪捏住裴翊的肩头,将飞至窗前的裴翊直接按了下来。

    “你是何人!”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帮请假的同事处理工作晚了点,但是从现在到完结前都保证日更,不管晚上有没有,第二天早上一定有!

    第84章

    “你是何人?”

    来人对着裴翊怒喝, 是女子的声音。

    裴翊的肩头几乎被来人捏碎,咬牙忍着疼痛回头向来人看去,只见一位鬓发散乱的紫衣妇人立在其后, 五指作爪捏着他的肩膀。

    那妇人约莫四十左右的年纪, 虽然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但仍旧能从她散乱的鬓发下看出她姣好的容貌,只是这妇人眼神中透露出的偏执和疯狂, 叫人遍体生寒。

    会在此地出现的武功高强的妇人……

    裴翊一见到这位紫衣妇人便猜出了她的身份,当即心下一沉。

    他仍记得陆卓说过他打不过这妇人,现在这妇人出现在宜州, 若是让她与陆卓对上,岂非大事不妙?

    裴翊现在只能祈祷陆卓没那么不长眼,这种时候跑来山谷寻他。

    裴翊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念头, 面上则做出一副惊恐无助的模样, 咬着嘴唇颤巍巍地向那紫衣妇人问道:“你、你、你……敢问尊驾是人是鬼?”

    “好小子,敢骂我是鬼!”

    紫衣妇人当即大怒, 手下更加用劲, 裴翊已经听见了自己肩上骨头碎裂的声音。

    要换作平时即便痛入骨髓,裴翊也不会吭一声, 现在被这紫衣妇人用劲一捏,裴翊却大声哭喊起来。

    “仙姑饶命,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与兄长刚刚搬来宜州, 想要在此地寻个长久的住处,前些时日偶然闯进这山谷, 见谷中景色宜人, 便想以此地为居所。”

    “只是我见这山谷中有以小屋在此, 又恐山谷是有主的,便在此地徘徊了几日,只是想要看看此地主人家是谁,向主人家问个价钱。”

    “想着若价钱得宜,我兄弟二人便凑钱将此处买下,却不知此地是仙姑居所,求仙姑饶命。”

    裴翊不知紫衣妇人是否见到了陆卓和他这几日在山谷查探的情形,只能以最坏的结果来推算。

    他冷静地在脑子编出这套说辞,将他们在山谷的原因合理化,同时在心里期待这紫衣妇人不会为这点小事特意去寻陆卓。

    “仙姑?倒是会说好听的话。”紫衣妇人听到裴翊的说辞,冷哼一声,放开了紧抓着裴翊肩膀的手。

    裴翊几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右肩,紫衣妇人一放手,他便捂着自己的肩膀怯懦地往后退了两步,小声啜泣着慌张谢道:“谢仙姑饶命。”

    裴翊的余光同时瞥向屋中各处,在心里盘算该如何逃走。

    那紫衣妇人轻功、武功皆强过裴翊,他刚才没能成功逃走,现在想要凭轻功逃脱估计也悬。

    裴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四周,面上仍做恭敬小声向紫衣妇人问道:“敢问仙姑尊名?”

    “芳姑。”紫衣妇人背过身去冷声回道。

    她瞥了一眼裴翊:“若是真如你所言,那我今日便告诉这山谷不卖,滚吧!若是再让我在山谷看见你们,我便送你们去见阎王。”

    裴翊闻言忙不迭向芳姑鞠躬作揖,含泪向芳姑道谢后,急步往门口走去。走过芳姑身旁时,裴翊见到芳姑微微侧身,自己也侧着身子滑过芳姑身旁。

    眼见两人就要别过,芳姑忽然出掌向裴翊头顶击去,掌风有如劈山之势,若裴翊被她击中,只怕要当庭脑浆崩裂而亡。

    幸而裴翊早有预料,早在芳姑侧身之时,他已经在暗中蓄力。

    不待芳姑真正出手,只见她影子晃动,裴翊已经拉下腰间钱袋,将袋中银两尽数向芳姑面上掷去,同时大声喊道:“仙姑小心!”

    裴翊边喊边纵身跃起,向窗边跳去。

    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若叫陆卓看到,只怕要感叹:“不愧是我们裴将军,连逃跑都能逃得如此赏心悦目!”

    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迎面而来,芳姑躲也不躲冷笑道:“这点小东西也想拦住我?”

    她只一挥掌,便用掌风将迎面而来的碎银、铜钱转而投向裴翊。

    “你以为用这种说辞能骗过我不成,你们两人这几日在山谷鬼鬼祟祟,东翻西找,分明是有所图谋。”芳姑大骂道,“敢跑到我的地方撒野,我便要取你的命,以儆效尤!”

    裴翊此时已经逃到窗前,眼见便可逃离小屋,耳边却听到破空之势。他自然猜到他刚才所掷出的拦路银钱,现下成了芳姑要他命的武器。

    但此刻他却不能躲。

    若是躲了,便再无机会逃离。芳姑出手狠辣,若不逃只有死路一条,继续往前跑,即便被这些东西击中,未必就真的能要了他的性命。

    只要让他活着出了这小屋,山谷多荒木野草,亦有能遮蔽视线的成片林木,一旦让他躲入其中,他或许就能借着这山野博得一线生机。

    裴翊想他跟着陆卓待久了,也染上了陆卓赌命的陋习。

    身后破空之声越来越近,裴翊咬牙继续前行。

    不知两人在一张床上睡了那么久,陆卓的赌运有没有匀给他一些?

    若是有,就让他今日能活着回去吃上陆卓的鱼羹吧,他今日绝对不挑三拣四,嘲讽陆卓做的东西难吃了!

    忽然裴翊身后传来什么被击破的声音,芳姑掷来的那些东西像是撞上了什么硬物?

    裴翊心下一动,强忍住回头察看的好奇,一手攀上窗沿就要飞身而出,却不防腿弯处忽然传来一阵剧痛,同时有人拉住他的身子,将揽在怀里沿着空中绕了半圈。

    裴翊吃惊地看着抓住他那人,脸上终于露出些许真实的情绪,着急向那人问道:“你怎么来了?”

    陆卓低头看着怀中的裴翊,笑道:“你出门许久还不回家,我自然要来寻你。”

    说完陆卓抬头向窗沿看去,裴翊的视线跟着他的视线一齐落到窗沿上。

    只见刚才裴翊右手所在之处,此时插了一支紫色的发钗,钗身入木三分,若是刚才陆卓没有拉起裴翊,恐怕裴翊的右手就要被这支发钗钉在窗沿之上。

    裴翊见了登时心惊,掌心虽无恙却已经隐隐作痛起来。

    陆卓看了一眼那发钗,向站在小屋中央的芳姑笑道:“羽弟与我不过想在宜州城寻个住处,虽惊扰了前辈,却也罪不至死,前辈何必下此狠手?”

    他匆匆赶来山谷,来了见到裴翊身处险境之中,便立即出手相助,并未听到裴翊刚才的说辞,两人在此之前也并没有为此事定过说辞,此刻陆卓却能说得与裴翊所言分毫不差。

    两人的默契让裴翊心头暖了暖。

    他抬手抓住陆卓的手掌,强忍着腿弯处的疼痛想要站起来。

    陆卓强硬地握住裴翊的手臂,向裴翊摇了摇头,低头看向裴翊右腿的腿弯处。

    那里被一锭碎银击中,以芳姑的力道,只怕裴翊右腿下骨现在已经碎裂。

    陆卓眸中浮现出心疼的神色,将怀中的裴翊揽紧,裴翊这才发现他手中还拿了一把油纸伞。

    正是裴翊出门时拿来遮雪的那把。

    他进小屋时将这伞撑在屋前,想来陆卓在门口见到裴翊有危险,也顾不上寻其他武器,随手拿起手边的东西便跑了上来。

    他用这把伞拦下了芳姑掷来的大部分碎银和铜钱,却不防还是有落网之鱼。

    “我的伞!”

    现下这伞坏得严重,伞骨和伞柄都已断裂,伞上到处都是坑坑洼洼的痕迹。

    裴翊皱起眉头,芳姑出手毫不留情,果然是想要他性命。

    见裴翊皱眉,陆卓以为他在心疼伞,低头温声向他说道:“回去我再给你买一把。”

    裴翊闻言心头一酸,回去?他们还有性命回去吗?

    他抬手接过陆卓手中已经近乎破烂的油纸伞,向陆卓望了一眼,眸子里写满了‘你不该来’四个大字。

    陆卓看出他关切,含笑捏了捏他的手臂。

    芳姑见这两人到此时还有心情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死活。芳姑冷哼道:“既然两个都来了,也省得我多跑,我今日便让你们在此做对死鸳鸯。”

    听芳姑道破两人的关系,陆卓和裴翊齐齐一惊,差点以为她已经知晓他们二人的身份,所以才对他们了如指掌。

    但陆卓看芳姑说话有条有理,不像从前两人见面那般癫狂,笃定她还没认出自己。

    芳姑恨极了塞北客,若是她已经认出陆卓就是塞北客,恐怕早就攻上前来,哪还有闲情陪他们说话。

    却不知芳姑是如何知晓两人的关系的?毕竟从三人见面开始,陆卓和裴翊便口称兄弟,虽行为有些亲昵,却并未越矩。

    芳姑是如何看出两人是情人的?

    陆卓和裴翊对视一眼,两人忽地齐齐想起,这些时日他们在山谷查找之时曾有过的亲密举动。

    想来那些举动都被芳姑看在眼中,所以芳姑才会知晓,她对面这两人并非一双兄弟,而是一对鸳鸯。

    想通这一关节,陆卓和裴翊登时齐齐闹了个大红脸。

    两人虽然都不是扭捏之人,平日也不畏惧被人知晓情人关系,但是不代表他们乐意在别人眼皮底下亲热。

    这爱侣之间的私房事哪有当着别人的面做的道理?何况他们与这芳姑素不相识,却失礼于人前,真是……丢人!

    两人红着脸同时往地上瞧去,一时竟不敢跟芳姑对上视线。

    第85章

    瞧陆、裴两人害臊起来, 芳姑冷笑:“既然敢做,还怕别人看不成?”

    一时间满室寂静,陆卓和裴翊像哑巴一样, 半晌说不出话来。

    两人对视一眼, 陆卓从裴翊的眼神中看出点杀意,满脸无辜地向裴翊眨了眨眼。

    陆卓歪头表示:这都已经被看见了,你现在瞪我也没用, 何况……

    这事说到底是两个人的事,裴翊要是想把这锅单扣在陆卓脑袋上,陆卓可不依。

    裴翊看出陆卓眼神里推卸责任的意思, 嫌弃地白了他一眼。陆卓咧着嘴角朝裴翊笑了起来。

    芳姑见他们二人,死到临头还敢当着她的面卿卿我我,真是不知死活。

    芳姑冷哼一声, 右手抬起集聚内劲, 便要攻上前来。

    芳姑武功高强,陆卓曾与她交过几回手, 每回都是陆卓落败, 幸好陆卓跑得快,不然恐怕现在早就见阎王去了。

    是以陆卓也知道, 现在他绝对不能跟芳姑动手,一来是打不过, 二来是不能暴露自己的武功。

    芳姑现在只是因为他二人擅自闯入山谷,才动了杀念, 却不是非要杀二人不可,但陆卓一旦暴露武功, 被芳姑认出他就是塞北客, 以芳姑对塞北客的恨意, 只怕只有不死不休这条路。

    若是以往陆卓还可以借着轻功躲过去,但现在裴翊右腿被芳姑用混着内劲的碎银打断,行动不便,只能依靠陆卓前行。

    纵使陆卓轻功冠绝江湖,驮着一个人也难以施展,何况还要躲过一个武林高手的追捕,更是毫无可能。

    此时见芳姑动手,陆卓心下一凛,当即将自己和裴翊翻转了一圈,将裴翊护在自己怀中,以背部与芳姑击来之掌相对。

    裴翊骤然被陆卓调转位置,虽知道陆卓是为了保护他才会如此,但心里仍旧燃起熊熊怒火。

    裴翊还没来得及开口大骂陆卓,便看见芳姑一掌就要落在陆卓背上,陆卓却像傻了一样动也不动,只死死将裴翊护在怀中。

    裴翊瞪大双眼,破声大喊:“陆卓!”

    芳姑的手掌停在离陆卓半寸之远的地方,她武艺高强,内力深厚,手掌虽未真正碰到陆卓,但是陆卓还是被她的掌风震得往前一扑,顺势半跪在窗前,将怀中裴翊挡得更严实。

    窗外飘进几粒雪花,落在陆卓的头发和肩膀上,陆卓垂着脑袋,紧闭双眸半跪在窗前,仿若沉沉睡去。

    裴翊双手颤抖地伸向陆卓,碰到陆卓手臂时,见那人身子忽然抖了抖,那双明亮至极的眼眸终于再度睁开。

    陆卓望向裴翊,眼中露出劫后余生的喜悦。

    裴翊颤抖着搂上陆卓的脖子,用平生最大的力气,将两人揉在一起。

    “你再敢!你再敢……”裴翊在陆卓耳边咬牙切齿,两行热泪却不争气地从眼眶涌出。

    他从来没有怕过什么东西,平生第一次,他知道‘怕’是什么滋味。

    原来是痛的滋味,好痛!

    裴翊紧紧抱着陆卓,哪怕大敌当前,哪怕两人此刻的举动全被芳姑收在眼中,他也不愿撒手。

    此刻要他放开陆卓,就像让他在身上割下一块肉。

    太疼了!他做不到。

    陆卓亦埋首在裴翊的颈间,紧紧抱住怀里的人,不住地向裴翊呢喃着:“我不敢,我再也不敢了。”

    芳姑怔怔看着窗前背对着自己的陆卓。

    江湖中人最忌将后背露给敌人,她只听这姓陆的小子的吐息,便知他武功不错,若是拼尽全力未必不可与她一战,但他满心却只有自己的心上人。

    为了喜欢的人连自己的命也不要,真是可笑!这样可笑的事,她从前也在江湖上看过一桩……

    芳姑垂眸看向自己的手掌,眼中露出些许怀念。她低声喃喃道:常白,我今日遇到一个跟你一样的傻小子。

    她的声音很低,低到甚至连她自己都听不清。她不敢听清那人的名字,这场离别太痛,痛到连稍稍想起都会令她痛彻心扉。

    她再度望向窗前的两人,有那么一刹那,她将两人错认成了别的什么人。

    是一对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初入江湖,天不怕地不怕,到处招惹是非,还自认为自己了不得得很,结果招惹到了江湖中的大麻烦,两人无计可施,也只能抱在一起等死。

    芳姑双眼模糊起来,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都不记得了。

    芳姑再度陷入愤怒中,她想窗前的两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他们不该在这里嬉笑,也不该在这里相拥。喜悦,欢笑,爱情,这些东西都不该出现在这个山谷里。

    常白死后,这些东西就永远从这山谷中消失了。

    芳姑背过身去,低声向窗前的两人骂道:“滚。”

    常白死后,山谷中能有的,便只有芳姑,和那日日伴随着她的,死一样的寂静。

    乍然听见芳姑的‘滚’字,还抱在一起的陆卓和裴翊二人同时怔了怔。

    陆卓放开怀中的裴翊,与他交换了个眼神,显然两人都对芳姑忽然的手下留情心存疑虑。

    两人一面互相用眼神提示着对方仍需小心提防,一面相互扶持站了起来。

    陆卓扶着裴翊,站在离芳姑较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向芳姑说道:“谢前辈宽宏大量,是我二人无故打扰了您的清净,小子在此给您赔罪。”

    裴翊亦拱手道:“请仙姑恕罪。”

    “别说这些好听的话了。”芳姑不耐烦道,“滚吧!我从今以后不想再见到你们。”

    陆、裴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快走’两字,忙抬步动身,但裴翊只迈了一步,便立即感觉到腿弯处传来的剧痛。

    裴翊身子顿了顿,握拳忍住涌到唇边的痛呼。

    陆卓停了片刻,低头凑到裴翊耳边说道:“形势所迫,别生气。”

    说完,他不问裴翊的意见,便直接将裴翊抱了起来。

    蓦地腾空而起,裴翊下意识抱住陆卓的脖子,等反应过来正要挣扎,眼角瞥到角落里背对着他们的芳姑。

    他心道这人喜怒无常,现下放他们走,也不知什么时候又会反悔,陆卓与她有仇,留在这里越久越危险,两人必须马上离开。

    裴翊当即停下挣扎的动作,难堪地别过头,对着陆卓的脖子低声说道:“快走!”

    见裴翊脸红,陆卓在心里笑了笑,但也知道此刻不是出言调戏的良机,忙对着裴翊点了点头,紧紧抱着他急步往门口走去。

    眼看要迈过门槛,陆卓终于松了口气,却忽然听到小屋传来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

    “芳姑啊芳姑!枉你聪明一世,却连站在眼前的仇人都认不出来!”

    陆卓一听来人的声音,当即在心里叫了一句:糟糕!

    来的可不就是他那位唯恐天下不乱的师伯孙岳祖。

    作者有话要说:

    许久没有出现过的姜二哥有话说:终于……终于不只我一人见识他们两个的恋爱脑了。

    第86章

    “何人敢在我面前装神弄鬼!”

    芳姑脾气火爆, 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出言相辱,当即大怒转身,几步越过陆卓和裴翊踏出门外, 对着雪地大喊。

    陆卓被擦肩而过的芳姑吓得浑身僵直, 脑海中拼命思索着应对之策。

    裴翊在这时搂上陆卓的肩膀,凑在他耳边说道:“我们等会儿往林子去跑,只要一到林中你便可将我放下, 去寻援兵,我会好好藏起来等你来找我。”

    陆卓看也不看他,双眸紧紧盯着门外的芳姑, 低声向裴翊说道:“你休想。”

    什么好好藏起来?丢下陆卓一个人去送死才是真的。

    芳姑走出门口,见到雪地里站着一老叟一壮汉,那老叟有些眼熟, 芳姑凝眸细看了半天才认出来人。

    “孙岳祖?”芳姑有些嫌弃地拧起眉头, “武林中十多年都没有你的消息,我还以为你早就死了。”

    “没死没死, 不过是中原武林太没意思了, 老夫换了个地方玩玩。”

    孙岳祖笑起来,同时向她身后的陆卓投去了一个眼神, 眼神中毫不隐藏的是等待着陆卓向他求饶的得意。

    显然如果陆卓不答应拜他为师,他就要当场揭穿陆卓的身份。

    偏陆卓是个天生反骨的, 他越这样陆卓越不想屈服,只是若只有陆卓一人在此, 陆卓倒也不惧什么,偏偏还有个裴翊在这里, 令他不得不顾及。

    陆卓扯起嘴角向孙岳祖回了个不尴不尬的笑容, 裴翊已经认出这老叟和壮汉就是曾抓走穆晏的人, 见到他与陆卓的互动,裴翊的视线狐疑地在两人之间转了一圈。

    裴翊扯住陆卓的衣襟低声问道:“他是何人?”

    “麻烦精。”陆卓低声回道,同时在脑海里不断思索着对策。

    陆卓觉得自己脑袋这辈子都没有转得这么快过。

    芳姑站在台阶上向山谷中央的孙岳祖发问:“你刚才说的仇人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自然是……”孙岳祖故作神秘地抬手捻了捻胡须,眯着眼睛又瞟了陆卓一眼。

    陆卓越发焦急起来,眼角扫过屋中的一个角落,陆卓顿了顿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想法。

    不等孙岳祖有机会把话说完,陆卓故作吃惊地大叫了一声。

    “是你!”

    芳姑被他咋咋呼呼的叫声唬得回头,沉着脸说道:“你们认识?”

    这两人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已经叫芳姑心生不悦,若再让芳姑知道他们还与孙岳祖有关系,那芳姑可要好好考虑考虑要不要留他们的性命。

    陆卓忙道:“晚辈与这老者并不相识,但……但就是他将我们引到此地。”

    说完陆卓片刻也不喘气地迅速接着说道:“我与羽弟两情相悦,却为家族所不容,羽弟不愿面对世人冷眼,便与我生了隐居之意,前些日我们在郊外寻找适宜隐居的地方,便遇到这老者,他收了我们的钱,将前辈的山谷推荐给我们。

    他说此地本是一杀人狂魔所居之处,但那杀人魔已经被他的师侄所杀,现在这山谷无人居住,且因那杀人魔的恶名仍在宜州城中流传,宜州百姓无人敢来这山谷打扰,正好适合我们隐居。”

    师侄?裴翊听到陆卓的话心头动了动,但见陆卓急得额上都出汗了,裴翊立即配合他。

    陆卓话音刚落,裴翊脸上便做出了一副娇弱相。

    他颤抖着身子躲进陆卓怀中,哽咽着向芳姑说道:“是这人刻意引我与兄长前来打扰仙姑,并非我二人的本意,求仙姑饶命。”

    他们二人话说得极快,离得远些的孙岳祖只听到他们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就听见芳姑一声大喝。

    “杀人狂魔?”

    芳姑听到陆卓的话,已经气得浑身颤抖,放声大骂道:“他放屁!”

    芳姑的声音在山谷之中震荡着,树梢上的积雪都被震下,纷纷扬扬地落了满地。

    芳姑如离弦之箭迅速向孙岳祖奔去,迎面向孙岳祖拍去一掌。孙岳祖往后退了一步,抬手接下芳姑这一掌。

    两人的动作同时停下,内力将四周的雪震起,在两人之间扫出一块无雪的空地。

    “芳姑……”孙岳祖终于反应过来,陆卓这小王八蛋是在祸水东引,忙想跟芳姑解释。

    芳姑却只问他一句话:“塞北客是不是你的师侄?”

    芳姑声音里压着熊熊怒火。

    此时被芳姑这样一问,孙岳祖顿了顿,最终还是点头道:“他是我的师侄,但是……”

    何止是师侄?孙岳祖还准备收他当徒弟呢。

    孙岳祖有心将陆卓逼到绝境,逼得陆卓向他求饶,干脆直接开口:“塞北客就是……”

    塞北客就是你身后那人!

    孙岳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就听陆卓在芳姑身后拱火道:“前辈你的武功真是厉害,我一看就知道这心怀不轨的老东西不是你的对手。”

    他这声前辈自然叫的是芳姑。

    孙岳祖听到陆卓的话身子顿了顿,他知道陆卓是想激怒他,不愿让陆卓的奸计得逞,孙岳祖深吸了一口气又吐出一口气,而后对着陆卓放声大骂。

    “有眼无珠的小子!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我和她究竟谁更厉害!”

    陆卓忙不迭接道:“老人家不要逞强,即便你师侄杀了山谷中的杀人狂魔,但那也只能说明你师侄厉害,你都一大把年纪了,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芳姑自刚才听到孙岳祖承认确与塞北客是有关系时,便似发疯一样与孙岳祖动起手来。此时听到陆卓的话,芳姑心中的仇恨更是死命地向外扩张着,迅速占领了她的整个身心。

    孙岳祖想让芳姑冷静下来,跟芳姑解释,芳姑此时却是彻底听不进去他的话了。

    芳姑现在满心只想着杀了这口无遮拦的孙岳祖,将他的人头奉到常白坟前,却没发现小屋中的陆卓已经许久没出声。

    原来陆卓刚才刻意挑起芳姑和孙岳祖的怒火,就是想两人动起手,他好带着裴翊趁机逃脱。

    见芳姑彻底失去理智,陆卓自然第一时间抱紧裴翊跑出小屋,纵身而起在雪地上点了几下,马上就要跃入山林之中,借着林木躲避身形。

    一直在旁围观自家师父和疯婆子对战的堵栾注意到陆卓的动静,当即飞身而起,抬手搭上他的肩膀,想要将他拉回地面。

    陆卓冷冷回眸问道:“你难道真的想我拜你师父为师,做你的师弟?”

    堵栾手指发紧,动作也跟着慢了下来,陆卓趁机从他手下脱身,他犹豫之时陆卓已经几个挪移消失在山林之中,地上只留了几个浅浅的雪窝,不过片刻就被芳姑和孙岳祖打斗震下的树梢上的积雪淹没。

    堵栾看了那几个雪窝许久,直到它们彻底没有痕迹后,他才回头,只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

    孙岳祖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多次被芳姑的攻势打断要说的话,孙岳祖的怒火早就被挑动。

    他自诩武功天下无双,刚才借芳姑吓陆卓,也不过只是想逗逗这位师侄,现在却是彻底没了耐心,只想尽快动手解决芳姑后,再将他这位师侄和师侄媳妇都捆起来,逼陆卓拜自己为师。

    陆卓若是说一句不行,他便捅陆卓的那个小情郎一刀。多捅上几刀,相信陆卓也就知道该怎么选了。

    孙岳祖打定主意,下手也不再留情面。

    两人都是当世高手,动起手来,一时间直打得天昏地暗,过了几百招也分不出个输赢,反而越打越急眼,颇有些要与对方不死不休的样子。

    只见两人双掌扫过,山谷中干枯的老树倒下了大半,两人踩着树梢打出山谷,堵栾见两人越打跑得越远,连忙施展轻功跟上。

    山谷霎时安静下来,天地间忽然只剩下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的声音。

    陆卓和裴翊被树梢落下的积雪埋在雪中,两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互相看着对方,却不敢动手清理身上的积雪。

    许久,等到终于确认芳姑和孙岳祖已经走远,陆卓才慢吞吞地抖落了身上的积雪,爬过去将裴翊从雪里挖了出来。

    “他们走了。”裴翊说道。

    陆卓向裴翊点了点头,见他脸上有些许污泥,陆卓伸手替裴翊擦拭着脸颊,擦着擦着,陆卓忽然觉得两人的狼狈相实在太好笑了。

    陆卓哈哈大笑起来。

    裴翊以为陆卓在笑自己,瞪了他一眼,拍开他的手,自己用袖子擦着脸上的污泥。

    陆卓仍旧大笑着,将裴翊揽入怀中。望着头顶上因芳姑和孙岳祖的打斗已经有些歪斜的树枝,陆卓长长地舒了口气,向裴翊说道。

    “从羽,我们回家吧。”

    高度的紧张已经麻木了裴翊腿上的疼痛,他枕在陆卓的胸口,听着陆卓渐渐平静下来的心跳声。

    许久,裴翊直起身子离开陆卓的怀抱。他抬头望着陆卓的眼睛,认真问道:“你的鱼羹呢?”

    陆卓再次大笑起来,埋首到裴翊肩膀上,吻了吻裴翊的肩头,向他承诺道:“回去给你做。”

    作者有话要说:

    救命,存稿没保存起,我只能凭着记忆重新打一遍。(笑死,我根本没有记忆)

    第87章

    最终两人还是没吃上鱼羹。

    天色已晚, 大雪还在下,因孙岳祖已经知道两人的租住的小院在何处,陆卓虽不知孙岳祖和芳姑的胜负, 但是恐有变故, 最终还是没有带裴翊回小院,两人在宜州城内寻了个客店住下。

    大雪封河已经有几日了,鱼商也不像往日那般有充足的货源, 往客店送的鱼也少了。

    客店向小二向陆卓道了几声对不住,陆卓摇头道:“无碍。”

    陆卓接过小二手中的热水,扔了两块碎银给他:“若是有人问起今夜有没有住店的……”

    陆卓话没说完, 小二已经捧着银子笑眯了眼睛,点头哈腰回道:“爷说笑了,今夜哪有人来住店啊?”

    “你倒乖觉。”陆卓笑了笑, 摆手让他退下。

    小二忙不迭应了声, 只是临走前眼神还是忍不住往房中的形容凄惨的裴翊瞟了瞟,最终还是决定别惹祸上身, 揣着银子去大堂守夜去了。

    陆卓端着热水, 走到裴翊身前半蹲下来,看着他腿上高高拱起的红肿之处, 陆卓心疼地叹息了一声。

    陆卓拿起盆中的热帕子小心翼翼地敷上裴翊腿上的伤处,热气覆上的刹那, 闭眸假寐的裴翊身子缩了缩。

    陆卓抬头看着裴翊的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裴翊睁开双眼,浓黑的眼睛里像装满了屋外的夜色, 在这种眼神下,陆卓只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仿佛他曾犯下所有的过错都已经被裴翊所洞悉。

    陆卓想低下头去躲开裴翊的视线, 但又想就这样看着裴翊, 等待裴翊对他的审判。

    最终陆卓还是选择没有低下头去。

    两人相望了许久,裴翊先一步移开了视线,他垂眸看着自己被陆卓接上的右腿说道:“已经没有大碍。”

    陆卓忽然恼火起来,他将帕子扔进水盆中,水盆溅起的热水有几滴落在裴翊的身上,裴翊皱了皱,陆卓却假装没有看见。

    他为裴翊上过药以后,帮他将卷起的裤腿放下,然后才恼怒地站起身来,鼓着脸在屋中转了几圈。

    “你就没有什么问题想问我的吗?”

    裴翊似乎被他的愤怒吓到,身子往后缩了缩,咬着嘴唇反问陆卓:“有什么问题是我应该想问的?”

    芳姑就是陆卓杀的那邪功老头的妻子,也是在江湖上追杀了陆卓的那个仇人,而今日跑出来捣乱的那老人是陆卓失踪了二十几年的师伯,陆卓也是在北蛮时才知道此事。

    这些事陆卓在回城的路上都已经跟裴翊说过,裴翊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该问陆卓。

    陆卓愤怒地瞪着裴翊,似乎不敢相信这句话是从裴翊嘴里说出来的。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陆卓冷声说道。

    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如此严厉,明明做出错事的人是他,该被指责的人也是他,他现在却把裴翊当做可以欺凌的对象,冷声指责裴翊对于陆卓可能犯下的罪恶视而不见。

    陆卓想要给自己一拳,但是此刻他只是站在桌边冷冷地看着裴翊。

    半晌,裴翊满含疲惫地叹息道:“陆卓,我不知道你对我有什么误解,但是我对江湖事确实不了解,我甚至不知道你说的曦阳诀到底是什么东西,我只知道那东西会要了我心爱之人的性命,你师伯说他能帮你解决。这就是我今天得到的唯一有用的消息,其他的……”

    “你真的觉得我聪明到,凭借一个废弃的山谷,一个脾气不好的妇人,就可以推测出来其中的隐情?”

    裴翊反问陆卓,他看上去是那么疲惫,像是不与陆卓说话,立刻就能沉沉睡去。

    陆卓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找不到任何理由。

    他也承认要裴翊依据现在手上查到的东西,却推断出当年的真相,着实有些强人所难。

    但不知是否裴翊之前给他留下的算无遗策的神棍本相,太容易让他迷惑,他看着裴翊,没有任何理由的就是觉得,裴翊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此刻就是在等陆卓招供。

    “我……”陆卓终于经受不住折磨,开口说道。

    陆卓听见自己声音里的干涩,心道裴翊若是进大理寺,一定是问供的一把好手。

    他再度走到裴翊身前蹲下,迎着裴翊疲惫的视线,陆卓伸出手去撩开散落在裴翊脸颊旁边的头发。

    难得不在床上,也能见到裴翊鬓发散乱的模样。

    陆卓用手指抚了抚裴翊的脸颊,擦干净心上人脸上的最后一点污迹。

    陆卓看着裴翊,不得不承认晋王对裴翊的痴迷是有理由,即便此刻形容狼狈,他仍旧是那么的高贵和美丽。

    便衬得他们越像泥潭里污泥,污遭邋遢,却还妄想月亮。

    陆卓咽下喉咙里的苦涩,向裴翊说道:“我从前做过许多错事,我一直都很害怕被你知道。”

    “有哪些?”裴翊面色平静问道。显然对陆卓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并不觉得奇怪。

    有时陆卓站在一旁看着,也会怀疑他是否有什么大神通,为什么好像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陆卓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还是从最近这桩说起吧。

    他向裴翊提起:“还记得来宜州后,你去宜州府衙查过宜州附近小孩走失的消息,发现只有我杀常白……就是那个练邪功的老头,那日,你查到只有我杀常白那一年宜州附近有许多小孩失踪,你回来问我可知常白是何时迁居于此……”

    说到这里陆卓有些说不下去了,裴翊帮他接着说完。

    “你那时告诉我,如意楼的人查过,那练邪功的老头在这里住了十来年,一直在暗中谋害孩童。”

    陆卓自嘲地笑起来:“真稀奇!既是暗中谋害,他们怎么知晓?若是能被他们查到,为何宜州城府衙反而没有一点记录?可笑我自诩侠义,却被人家拿来当枪使。”

    裴翊自从前听闻,如意楼假造杨傲的死来留下陆卓为他们做事后,便一直对如意楼十分不喜,那日听了陆卓的话也对此事起了几分疑心,是以开始暗中调查起来。

    既是想弄清当年始末,也是想看看那邪功老头有没有留下什么救治陆卓的办法,谁知除了当年小孩失踪一案,竟在宜州城内查不到半点有关那山谷中所居住的老头的消息。

    一个大活人,在一个地方住了十几年,怎么也不该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除非有人刻意将其抹去。

    也是因此,裴翊更加疑心如意楼。

    据陆卓所说,此事前前后后都是如意楼在查探,他不过是在其中起了把刀的作用,他所知道的全部消息也都是出自如意楼的杨毅之口。

    如意楼行事缜密,所查探的消息一向都是再三查证过后,才敢送到陆卓手中,且他与杨傲、杨纯、杨毅都是好友,也不信如意楼会害自己,是以当年陆卓对他们的话是深信不疑,一接到消息便立即赶来了宜州。

    这件事若是真有古怪,必是如意楼所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裴翊低声问。

    陆卓闭上眼眸,开始回忆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他是什么时候知道如意楼是在拿他当枪使的?或许是在杀常白之时,那老头虽对他师父出言不逊,练的还是邪功,但是为人却光明磊落,打斗间也毫无血腥暴虐之气。

    若不是他来宜州时,杨毅斩钉截铁地告诉他,已经查清所有事情都是这人所为,他是如何都不会相信,这老头竟是个会吃活人心肝的怪物。

    陆卓想这样告诉裴翊,但是他脑海里有个声音,转眼就否定了他。

    他不是在那个时候知道的,他们都知道,还要更早一些,是在所有故事的开头,在雁荡山上,他一剑刺向燕云飞时,他脑海已经闪过那个念头——今日如意楼引他上山,究竟是想要他杀了燕云飞,还是想要燕云飞杀了他?

    或许,两败俱伤更好?

    其实他那时已经猜到是有人想算计他和燕云飞,只是对杨傲的愧疚让他不想再去深思。

    终究是他的愚蠢造成了今日的结果,现在再去怪谁是幕后黑手又有何用?

    陆卓将往事桩桩件件向裴翊道来,提到雁荡山一事时,顺便将当日没有向裴翊提及部分一一补全。

    “还记得引导杨傲与王飞虎对上的那对祖孙吗?”陆卓问起裴翊。

    “记得。”裴翊点头,“你说的话每字每句我都记得。”

    陆卓因他突如其来的情话哽住,差点没把剩下的话憋回嘴里,然后将他搂上床去,温声哄着他把这事揭过去。

    但陆卓知道不行,有些事他不可能瞒裴翊一辈子,何况……还有没有一辈子都两说呢。

    陆卓深吸一口气,捏了捏裴翊的手,继续说道:“那对祖孙是正道庄安排的人。”

    闻言裴翊点了点头,当日在红安寺见到正道庄对杨傲的态度,他就多少有些猜到。

    “但是谁能想到,杨傲陷在雁荡山后,杨老楼主派人查清他的情况不好后,做出的第一个决定是派人向我送信,以杨傲的名义向我求救。我那时在武林上也有了些声名,燕云飞更是武林中的翘楚,当时武林盛传我与他会是这一代武林的领头人。”

    “他知杨傲断了一只手臂,以后已经没了指望,杨纯、杨毅对武学都不甚精通,为了如意楼不在他百年以后沦为江湖中的普通门派,他决定借此事一举毁掉我和燕云飞两人,再慢慢物色新的继承人。”

    陆卓嘲讽地笑了起来。

    “当年救许雁芙之时,我师父说杨老楼主最在乎的不是如意楼,而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杨傲,现在看来我师父却是错了,杨老楼主最在意的始终是如意楼。”

    为了如意楼,他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儿子扔在雁荡山上等死。

    裴翊看着陆卓,知他陷入往事的旋涡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想了想裴翊开口道:“你师父没说错,他最在乎的是他最引以为傲的儿子,但是一旦这个儿子不再让他引以为傲,他最在意的自然就会换成别的东西,人性本就如此。”

    人性如此,一针见血。

    陆卓怔怔看着裴翊,看了许久裴翊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脸上还有泥水?”

    陆卓摇了摇头,向他说道:“我有时候都在怀疑,你是不是真的比我年轻。”

    为什么裴翊比陆卓还要小上好几岁,却能够这样成熟,好像所有的沧桑都已经被他经历过一遍,万事万物都已经不足掀起他的半点迷茫。

    裴翊听了他的话,狠狠地拧起了眉头,许久才缓缓开口问道:“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

    第88章

    “你这话是在……嫌弃我老了?”

    “我哪里敢。”听到裴翊的话, 陆卓低声笑了起来,“我只是觉得……我有许多地方比不上你。”

    裴翊哼了一声:“世间比不上我的人有许多。”

    说完这句话裴翊顿了顿,低头抬起陆卓的下巴, 认真向他说道:“但是你绝不是其中一个。”

    陆卓失神地望着裴翊深邃的眼眸, 喃喃道:“我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

    裴翊嗤笑:“你以为你在我眼中是什么样的人?”

    大概会是个意气风发少侠吧?陆卓回想自己当年,正好是二十出头,还能被称一句少侠, 没有卷入正道庄和如意楼的谋划中,四处锄强扶弱,也能称得上一句意气风发。

    “英俊潇洒的大侠?”陆卓试探性地问道。

    闻言裴翊嫌弃地扔开他的脸, 陆卓笑起来站起身来,走到裴翊身旁弯下腰让他搂紧自己的脖子。

    裴翊一面听从他的话,将手臂放到陆卓的脖子后面, 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面不悦道:“我没瘸。”

    陆卓笑着点头:“我知道你厉害得不得了,是我太担心了, 你让我多抱抱你行吗?”

    裴翊恼火地瞪了陆卓一眼, 不再说话,脸上甚至泛起了可疑的红晕。陆卓见了觉得十分可爱, 一面抱着他往床边走去,一面将脑袋凑到裴翊脸颊, 亲了亲裴翊的脸庞。

    裴翊吃惊地捂住自己的脸颊,再度瞪了陆卓一眼:“说正事呢, 少动手动脚的。”

    陆卓无辜地向裴翊歪了歪头,顺便紧了紧自己抱着裴翊的双手, 向裴翊表示自己只是在动嘴, 没动手也没动脚。

    裴翊懒得跟陆卓打这些文字官司, 在陆卓把他放到床沿上时,裴翊拉住陆卓的手问道:“你师伯说的那个法子可行吗?”

    陆卓知道自他在山谷与裴翊说了孙岳祖的身份和来意之后,裴翊就一路在惦记着这事儿。

    陆卓也不好说,他与这位师伯也不熟,不过从自家师父的提到过的这位师伯的过往事迹来看,这人着实不怎么靠谱,陆卓真怕他把自己废了以后,自己就真的废了。

    陆卓想了想,向裴翊说道:“重塑筋骨这事儿以前从来没在江湖上听过,也就在戏文里见过,我那师伯虽然也是在道家学艺,但是跟太乙真人师门隔得有些远,我看不怎么靠谱。到时候真被他医成个瘫子,你下半辈子怎么办?”

    裴翊听他如此说,显然有些失望。低头思索了半天,裴翊才再度抬起头来,拧紧了眉心向陆卓说道:“总有其他法子可想,你不必太过忧虑。”

    陆卓看着他眼中的幽幽波光,心道这句话你该说给自己听才是。

    裴翊又道:“这趟来宜州也不算没有收获,至少我们知道那邪功并不是非要活人血气才能阻止它在你血脉中肆虐。”

    常白在宜州居住多年,若是真要活人血气才能练功,他早该被人注意到,而不是等到如意楼想要清算他时,才查到此事。

    陆卓忍不住打击他:“可是常白已经死了。”

    听到陆卓的话,裴翊沉默下来。看着他蓦然暗淡下来的侧脸,陆卓也懊恼起来,恨自己没事找事,非要提这一茬做什么。

    裴翊却忽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裴翊望向陆卓,昏暗的烛火映照下,显得他的眼神越发深邃,陆卓几乎不敢与他对视。

    不自然地移开视线后,陆卓看着两人映在地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叹息一声说道:“我也不知道。”

    他们都知道,他在撒谎。

    裴翊猛然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后才睁开眼睛,偏头去看甚至不敢看向他的陆卓,小心翼翼问道:“你会跟我回塞北吗?”

    陆卓回眸望他,看着裴翊眼中的期许,喉头哽咽许久,陆卓伸手去抚裴翊脸颊旁的头发,向他许诺:“我陪你回塞北。”

    陆卓会陪着裴翊回到属于裴翊的战场,但是他们都知道,他已经决定回到自己的战场。

    陆卓笑起来,拉着裴翊的手摇了摇,哀求道:“还有些时间,你先陪我去雁荡山看看大哥好不好?”

    裴翊凝眸望着他,许久沉默地向他点了点头。陆卓笑着将裴翊搂入怀中,假装没看到裴翊眼中的水波。

    陆卓恨自己让裴翊落入今日这样的境地,又感谢自己那日离京后选择追上了裴翊。

    与裴翊的相伴的这段日子虽短暂,却是他一生中最为开心的日子。

    陆卓埋首在裴翊的肩膀上蹭了蹭,闻着裴翊身上传来的檀木的香味,再度陷入平静中。

    裴翊就像是陆卓在迷雾中的向导,每回不管陆卓走到怎样蜿蜒曲折的道路,只要一看到他,陆卓就知道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接下来的路,陆卓已经知道该怎么走了。

    若常白真是被他错杀,他终究要还一条命给芳姑。

    那天晚上两人睡觉之时,裴翊一直紧紧搂着陆卓,像是怕一放手陆卓就会消失一样。陆卓原先也容着他,只是后半夜着实被勒得有些难受,生怕自己没死在曦阳诀手里,没死在芳姑手,先交代在裴翊手里了。

    呼吸不畅的陆卓睁开眼睛,张嘴大口地呼吸着。裴翊还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缩在陆卓身旁睡觉。陆卓侧头看着裴翊的睡颜,痴痴看了许久才抬手松了松裴翊搂在他脖子上的手臂。

    陆卓身子一动,裴翊立马转醒,抬头向他看来,双手摸索着他的胸膛:“你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适?”

    陆卓看他眼神清明,才知他刚才根本就没睡。

    “怎么不睡觉?”陆卓抓住裴翊的手腕,拧紧了整个眉头。见他无恙,裴翊松了口气,扭动着手腕,想要将手腕从陆卓手中拿出。

    “没什么,只是睡不着。”裴翊淡淡说道,“太晚了,早些睡吧。”

    说完他不等陆卓回到,便再度闭上眼睛,侧着耳朵枕在陆卓胸前,听着陆卓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地在心里默数着。

    陆卓抬手捻了捻裴翊的头发,望着凄清的夜色幽幽叹了口气。

    听到他的叹息,裴翊似乎动了动,但顷刻间又停下了动作,许久没有其他动静,差点让陆卓都以为是自己产生了错觉,裴翊才忽地开口说道。

    “只是想跟你说一声——我不介意跟个瘫子成亲,也不介意跟个瘫子相携终老。”

    说完他便埋首在陆卓胸膛上寻了个安稳位置,不过片刻便似乎沉沉地陷入了梦想,留下一个因他的话而怔住的陆卓,独自看着屋顶,发呆到黎明。

    第89章

    雁荡山比宜州更靠近南方, 虽然也下了几夜的雪,田地和草木都被积雪覆盖,但是溪流却没有像宜州那般结冰。

    陆卓手拿纸伞搀着裴翊走过小桥, 偏头望着溪中潺潺的流水, 向裴翊笑道:“此处鱼多,今晚我钓鱼给你做鱼羹。”

    裴翊瞥了一眼流水,冷哼道:“我下辈子才能吃到你做的鱼羹吧。”

    陆卓这鱼羹说了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了, 裴翊还没吃到,再耽搁下去估计裴翊也没什么机会能吃到了。

    陆卓也知道他这段时间对自己有许多怨言,大半是因为陆卓身上的曦阳诀久久不能解决, 令他周身血脉行走得越发快,每每发作总要痛上半天,裴翊几次提议去找孙岳祖, 都陆卓拒绝。

    裴翊恨他铁脑壳, 不懂变通,这几天话都懒得跟陆卓说一句, 也就是今晨陆卓去折了几支寒梅放到裴翊窗前, 换来了裴翊些许笑脸,不然此刻裴翊照样懒得理他。

    这几日, 若不是他的肩膀和右腿都受了伤,需要陆卓搀扶, 只怕他连碰都不会让陆卓碰一下。

    可苦了陆卓,心上人明明就在身边, 却还要苦兮兮地做和尚,再加上曦阳诀本就易使人生欲, 裴翊不陪他胡闹, 他一个人纵有兴致, 也没那个脸皮在裴翊眼底下自行玩乐,只能强行憋着。

    这几日,陆卓怎一个惨字了得。

    现下听了裴翊的嘲讽,陆卓也只能咧着嘴角嘿嘿地笑起来,避重就轻道:“哪能让你等那么久,今晚我就给你做。”

    裴翊白了陆卓一眼,不想与他多说,由着他搀扶着自己跨过小桥,走到桥那边的木屋旁。木屋屋顶已经被雪覆盖,被屋檐挡着没有被雪覆盖的部分也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灰尘。

    陆卓将他扶到能躲雪的地方,将纸伞递给他,自个儿去打开了木屋的门,门上的尘土顷刻落下,砸了陆卓满头满脸,陆卓咳嗽抬手挥了挥,试图挥开扑面而来的尘土。

    裴翊站在一旁,看着陆卓狼狈的样子,登时笑了起来。

    “还好意思自称大侠呢,连这点灰尘都躲不过。”裴翊嘲讽道。

    陆卓不依,回头向裴翊更正:“这个要说清楚,我可没自称过大侠,那些大侠称号都是江湖朋友抬举的。”

    “确实抬举了。”裴翊点头同意。

    “你!”陆卓无奈地拿手指点了点他,挥开面前的尘土,走进屋中。陆卓进屋后先是四周瞧了瞧,然后从墙上取了张也是布满灰尘的旧帕子,自去溪流中将帕子浸湿又拧干,几下将帕子洗干净了。

    裴翊站在屋檐下看他也不干正事,拧着眉头满脸疑惑地向背对着自己蹲在溪流边洗帕子的陆卓问道:“你在干嘛?”

    蹲在溪边的陆卓回头向他笑了笑,而后起身,拿着帕子从溪边走回来,又进屋去了。

    也不知他翻来覆去地在折腾什么?

    裴翊蹒跚着移动着自己的脚步,想要进屋瞧瞧陆卓究竟在干什么,刚走了两步就遇上陆卓从屋中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被擦干净的竹椅。

    两人乍然视线相撞,裴翊怔了怔,目光移到陆卓手中的椅子上,忽然明白过来陆卓刚才在折腾什么。

    陆卓挑眉向他笑了笑,裴翊撇了撇嘴,别扭地移开脸去。

    他可还没原谅这人。

    “又要不跟我说话了吗?”陆卓拿着竹椅走到裴翊身边,将竹椅放到地上,扶着裴翊坐下。

    裴翊闻言哼了一声,果真没再说其他的话,却还是随着陆卓的手坐到了竹椅上。

    陆卓半蹲到裴翊身前,低头握着裴翊的右腿,抬起手来隔空抚了抚裴翊的伤处,双眸紧紧盯着裴翊右腿,似乎在隔着衣服打量裴翊的伤现在如何。

    裴翊低头看着他认真的脸庞,忍不住抬手用一根手指从陆卓脸颊划过。

    陆卓抬头望他,笑道:“怎么了?”

    看着他疑惑的笑脸,裴翊捏了捏因划过他侧脸而有些发麻的手指。

    “没什么。”裴翊摇头。

    其实他并不想强迫陆卓去做什么事,也不想阻止陆卓去做一些正确的事,他只是……有一点点舍不得。

    裴翊坐直身子,收起了被陆卓握在手中的右腿,向陆卓说道:“做你自己的事去吧,不必记挂我。”

    裴翊几乎可以说服自己相信,他只是在说眼前事。

    但陆卓听到他的话身子却僵了僵,埋头望着地面沉默了半晌,才重新站起身子。

    陆卓面上的表情并无异样,仍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嘴角永远挂着笑意。

    裴翊看着陆卓想,他若不是永远都是这般讨人厌的模样,或许裴翊会愿意承认,他不只是一点点舍不得。

    裴翊的思绪未走出多远,便被陆卓的声音召回,他听见陆卓温声向自己说道。

    “那你先在这里坐一下,我去修整一下大哥的坟。”说完陆卓便进屋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镰刀,走向屋后。

    陆卓将燕云飞葬在屋后,还亲手种了两棵柳树,陪伴他这位结义大哥。不过因坟前久疏打理,现在已经杂草丛生,柳树的根部和野草都连在了一起。

    陆卓拿镰刀清除了燕云飞坟头的野草,又拿帕子来将燕云飞的墓碑擦了一遍,才在燕云飞的坟墓前献上了两人带来的元宝蜡烛。

    寒风打着呼啸,吹起坟前的燃烧的纸钱。陆卓拍开一壶酒,坐到燕云飞墓碑旁,侧头看了一眼木屋,此处只能看到裴翊的一点点影子。

    陆卓偏头,笑着跟燕云飞说道:“大哥,那才是真正的裴翊。真可惜!你们俩要是能认识,一定会成为好朋友。你不知道,他厉害得很,是塞北的勇将军,也是我的……心上人。”

    最后三个字,被陆卓含在嘴里,甜滋滋地吐露出来,像是这三个字里面掺了什么蜜水。

    陆卓坐在燕云飞的墓碑旁,慢慢将一壶酒喝完以后,才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去寻裴翊。

    裴翊被他搀着来燕云飞坟前祭拜过后,看了看四周的景象,四处具是山林野地,人迹罕至,怪不得燕云飞的坟墓会荒废成这样。

    陆卓对燕云飞向来敬重,且因是他亲手杀了燕云飞,心里更有一份愧疚在。

    裴翊想着陆卓见到燕云飞的坟墓荒废至此,心中一定十分不好受。

    两人祭拜过后,回程路上裴翊一路都在思索什么,叫陆卓每每偏头看了都有些摸不着头脑,心道自己是不是又惹他哪里生气了,他正在心里憋着准备嘲讽自己呢?

    陆卓暗自有些害怕。

    裴翊这张嘴啊,一旦开始冷嘲热讽起来,饶是陆卓敬他爱他视他为珍宝,也有些招架不住。

    他一路小心地看着裴翊的表情,待到两人进城以后,在回客店的路上,裴翊忽然出声叫陆卓停下,陆卓连忙勒住缰绳,不敢有半点疏忽。

    生怕晚了一星半点,惹得这位爷爷不快,令得他嘴上又不饶人起来。

    因裴翊的伤在腿上和肩膀,陆卓担心他独自驭马有失,便与他同乘一匹。勒住缰绳令马停下,陆卓便俯身问道:“可是有哪里不适?”

    裴翊白他一眼:“我不过受了点小伤,哪里就娇弱成这样?需要你一天问几次。”

    合着关心他都不行?陆卓说不过他,知他定是有事才让停马,便翻身下马,又伸出手去将手递给裴翊,想要扶他。裴翊也不推辞,搭着他的手下了马。

    陆卓边扶他边问道:“怎么在这里停下。”

    此处离他们歇脚的客店还有一段距离,裴翊用下巴向他指了指路旁的一处小馆,馆门挂了一个大大的‘镖’,原来两人停在了本地的一处镖局前。

    “你要向……京中寄信吗?”

    陆卓皱眉,这镖局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现在京中形势不明,裴翊若要向京中寄信,不该走这样不保险的途径。

    “别瞎猜。”裴翊向他摇头,而后便走进镖局向遇见的第一位镖师模样的人说起,他有一封信想托镖局送给自己一处别庄的管事,那处别庄离此地大约有三百里远,离此地不过两三日的路程。

    一封信的生意也赚不了多少,镖局众人本来都是兴致缺缺的,裴翊直接从陆卓怀里掏了两块银锭,立即换来众位镖师的眉开眼笑。

    两人离开镖局,陆卓才开口说道:“就送一封信,才两三日的路程,哪里需要那么多赏钱?将军可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裴翊不悦:“啰嗦那么多做什么?我回去还你便是。”

    说完裴翊便扔下陆卓,一瘸一拐地走向两人拴在门外的马。陆卓忙跟上他,搀住他的胳膊,说道:“你我之间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只是想告诉你节省一些,现在你还能掏我的钱袋,以后……”

    “以后什么?”裴翊回头瞪向陆卓,眼眶已经染上了些许红色,也不知是因愤怒,还是因为其他。

    陆卓被那抹红色吓得不敢再接话,只能赔着小心看着裴翊。

    裴翊对着他咬牙骂道:“你可真会说让我开心的话。”

    说罢裴翊拉过缰绳,翻身上马,留下陆卓一人立在镖局门口。陆卓左右看了看,尴尬地用指尖挠了挠自己的脸,慢吞吞地往裴翊离去的方向行去。

    路边的茶寮有人在谈论,皇帝派顾青锋出征北蛮的消息。

    陆卓的脚步顿住。

    陆卓转身走到茶寮前,从怀里掏了两文钱出来拍在桌上,让摊主给他上了一碗茶,便端着茶碗站在摊主的火盆前取暖。

    茶寮中的人还是说着皇帝任命顾青锋为塞北新的主将,命他攻打北蛮。

    “那裴将军怎么办?”有人问道。

    “还能怎么办?继续藏着呗,否则若是被陛下抓到了,怕是要寂寞梧桐深宫锁将军了。”一中年长须文士,捻着胡须叹息道,“没想到终究是英雄难过情关啊!”

    把陆卓叹得直起鸡皮疙瘩,心道幸亏裴翊走得快,不然被他听见这话,不知又会在心里想些什么。

    第90章

    陆卓回到客店时, 裴翊已经为自己换过药,见陆卓进房,裴翊抬眸看了他一眼, 不知怎么忽然觉得这人神色有些古怪。

    “你怎么了?”裴翊狐疑道。

    “没、没怎么。”陆卓瞄了他一眼, 表情像是怕泄露什么一样,迅速背过身去,走到放热水的盆架旁, 取下裴翊刚刚用过的帕子,重新浸入热水中,拧干擦了擦脸。

    驱散满脸的寒气, 陆卓又瞟了瞟床沿上的裴翊,放下帕子犹豫着问道:“你那封信是送给谁的。”

    这有什么好犹豫的?裴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刚才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我家有个别庄在离此地不远的彭城, 信是送给别庄管事的。”

    “你送信给他是为了什么?”陆卓追问。

    裴翊撇撇嘴:“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明显是不想告诉他的模样, 陆卓心里空了空,偷偷望了他一眼, 装作不经意说道:“听说皇帝已经点了顾清锋去塞北。”

    裴翊闻言愣了愣, 倒是明白过来他刚才的不对劲是怎么回事,忍不住抿着嘴唇低头笑了笑, 偷偷笑了一阵,裴翊才抬起头来, 望着陆卓说道。

    “那封信是送给别庄管事的,我在信里告诉了他燕大侠坟墓的位置, 让他逢年过节过来清扫拜祭,也算全了你与燕大侠的兄弟之情。”

    “什么?”陆卓吃惊地看向裴翊, “我以为你送信, 是为了让别庄的人帮你联系太子。”

    却没想到原来是为了陆卓, 想到他到此时还一心为自己着想,陆卓有些感动。

    裴翊问道:“你刚才不是看着我写信吗?”

    “我、我以为你有什么机密的事,”陆卓结巴道,“我没、没敢看。”

    “装模作样!有什么是你不敢看的?”裴翊嫌弃。

    陆卓向他无奈地笑了笑,走上前去将他拉入怀中。陆卓从背后抱住裴翊,吻了吻他的鬓边,然后把头埋在裴翊颈边叹息道:“你们的事我哪敢看。”

    嘴上说着不敢,陆卓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顾清锋去了塞北,你和太子究竟在谋划什么?”

    “我和太子在谋划?”裴翊反问,“你怎么不说是太子和杨纯在谋划呢?”

    陆卓听出他话里的酸味,闭眸低低笑了起来,在裴翊颈边吻了一片,说道:“他野心太大,迟早会害了自己,若是他也在你们的计划里,我真是想想都会觉得害怕。”

    “我以为你们是朋友?”裴翊偏头看着闭着眼眸,把脑袋放在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上的男人,疑惑问道。

    陆卓跟杨纯交情不错,从他被如意楼耍得团团转,也没把仇记在杨纯身上就能看出来了。

    “是朋友,却不是同道中人。”陆卓叹息道。

    陆卓虽没记仇,但是如意楼利用他在武林中铲除异己的事,对他的伤害着实不小。

    裴翊看着他疲惫的侧脸,抚了抚陆卓的手背,安抚他的情绪。

    陆卓睁眼看着裴翊,向他笑了笑,满脸认真地问道:“自从我们离开宜州,就一直有人在暗中给你送信,可是京城有了什么异变?”

    裴翊深深地看着他,摇头道:“恐怕不是京城有了什么异变,是京城将有异变。”

    “什么意思?”陆卓心里已经猜到几分,但是仍旧不敢相信以太子的那个性格,敢做出这种事。

    裴翊解释道:“顾清锋被点了塞北的将军,皇帝许他二十万大军,一月前已经从京城往塞北出发了。”

    听到有四十万大军,陆卓皱起眉头:“二十万?看来皇帝是非要伐北蛮不可了。”

    若不是算那些勤务杂兵,二十万大军几乎是全国一半的兵力,皇帝全砸在顾清锋身上,可见北伐之心何等的坚定。

    “朝中大臣就没拦着吗?”陆卓问道。

    裴翊叹息:“自然拦了,不过你也知道,咱们这位陛下想做什么又是谁能拦下的?不过因大臣们都不赞成调兵北伐,陛下便将自己的亲兵大半都给了顾清锋,再加上顾清锋在南军中的亲信,一共五万人,再加上十五的塞北军将士,凑齐了二十万人。”

    “我的乖乖,就这样还要打,老皇帝是老糊涂了吧。”陆卓感叹。

    这东拼西凑的队伍,再加上一个东拼西凑的主将,陆卓觉得自己已经能猜到这场战事的结局。

    裴翊摇头:“谁都知道不行,他却执意要做,这样的皇帝如何为百姓谋福祉?”

    陆卓点了点头,想起裴翊对顾清锋任北蛮主将时淡然的模样,再想想这掺了老皇帝大半亲兵的二十万大军,渐渐回过味来。

    “顾清锋去塞北是你们计划中的事。”陆卓说道,“等他带走了老皇帝的大半亲兵,皇帝身边无人,你们就要……”

    陆卓没再继续说下去,因为再继续下去,就是他们两个都不能接触的部分。

    裴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是我们,是晋王。”

    “晋王?”陆卓吃惊,“可是晋王不是已经……”

    “晋王虽然现在被陛下软禁在府中,但是禁军曾经被他管着,其中自然有大把他的人。近些年陛下身体越发不济,再加上亲兵大半去了边境,现在宫中多数都是晋王的人……”

    陆卓听着听着,忽然为晋王感到些许不平。好嘛,这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这人都已经被你们逐出竞争皇位的队伍了,还要替你们背锅。

    陆卓摇头啧啧两声,说道:“最毒……”

    剩下的话被裴翊一个眼神止住,陆卓忙装出一张无辜脸。裴翊哼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既然禁军要反?那谁去护驾?”

    戏台已经架上,大戏总要演全,现在京城中只剩禁军,若是晋王举禁军‘谋反’,那晋王定是大权在握,一旦拿下皇帝那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谋朝篡位。

    这时候就该救世英雄上场了,只要太子能以勤王护驾为理由领兵进宫,局势便尽在他们的掌控中。

    毕竟若是两方打起来,刀剑之下,发生什么都是有可能的。

    只是那路人马能去护驾?

    “南军对陛下忠心耿耿,一听到晋王要反的消息自然马不停蹄前来护驾。”

    陆卓明白过来,摸着下巴说道:“这就是你们要让顾清锋离开南军的原因?”

    顾清锋是顾家的人,顾家是诚王一队,再加上顾贵妃和太子过去的那点关系,顾家是绝对不会让太子继位的。

    依照他们的计划,如果留顾清锋在南军,到时候顾清锋一定会咬死,太子有意谋反,拥立诚王继位。

    陆卓终于知道心上人和好友最近都在谋划些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不由感叹道:“你和杨纯真是……胆大包天。”

    饶是他陆卓再离经叛道,也没想过自己会掺和进谋朝篡位的事。

    裴翊哼笑了几声,幸而没说其他的。两人就静静地相拥了一会儿,房中安静的甚至能听到屋外积雪压断枝丫的声音。

    陆卓蹭了蹭裴翊颈边,柔声问道:“还有多少时间?”

    他不是在问离太子‘勤王护驾’还有多少时间,他对这事也不感兴趣,他问的是他们还剩多少时间。

    裴翊听懂了陆卓的意思,抬手抓住他的手背,向紧闭的窗户望了一眼,那边正好对着京城方向。

    “过了这个冬天。”

    裴翊轻声回答,声音却小落在安静的房间,却像一道惊雷。

    京城白日里忽然响了一声惊雷,东宫书房中正在批阅公文的太子被吓得笔下一顿,纸上登时染了一个黑色圆点。

    坐在一旁书写信件的杨纯注意到他的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拧了拧眉头。

    太子察觉到他的视线,转头看向他,露出了一个极为难看的笑容,开口问道:“还有多久?”

    杨纯望了一眼摆放于桌前记录时间的刻漏,淡淡向他说道:“一个时辰。”

    太子看着他淡然的表情,闭上眼眸,头痛地揉了揉鼻梁根部。

    不知怎么,太子忽然想起幼时跟皇帝去狩猎,那时穆元帅仍在,皇帝也不像现在这边荒淫无度,喜怒无常,那时在太子眼里他只是位略微有些严苛的君父。

    穆元帅去世前,太子只在那回狩猎时曾经真正感受过皇帝的帝王气势。

    那日也是在冬日里,他们骑马去了猎场,皇帝不耐寒,在林中疾驰了一会儿,便受不住迎面的冷风,回到猎场中搭了帐子高台上,围着火炉看太子和其他皇子一起狩猎。

    冬日里百兽都归于沉寂,但仍有零星出来觅食的小兽陆陆续续被其他皇子的箭射中,但太子却一无所获。

    皇帝在高台上笑道:“太子再不卖力些,可就输给其他兄弟了。”

    太子在马上闻言,为难地皱起了脸。他于箭术、马术都不甚精通,若要让他胜过他的众位兄弟,真是有如登天之难,现在只能尽力射些猎物,好叫最后不必太出丑罢了。

    恰在此时,太子看见雪地中卧倒了一只狐狸,猎场之上见到猎物本该直接拔箭就射,但是偏偏太子见冬日里有狐狸没有找个舒适的地方冬眠,反而卧倒在雪地中,感到十分好奇,便下马去瞧。

    太子查看过后才发现那狐狸仍活着,不过晕了过去,身子已经有些被冻僵,太子摸了她腹部有些许硬块,看来是怀了小狐,想来这狐狸也是因怀孕才会晕倒在雪地里。

    太子一时心生怜惜,便将狐狸放在怀中暖着,许久以后待那狐狸身子回软,渐渐苏醒过来,太子便将狐狸放了,将他往人少的林中赶去。

    见狐狸走远,太子回身准备上马,却忽而听到‘哧’的一声,太子急忙回头,那狐狸已经被人一箭毙命。

    眼见在自己怀中活过来的生命再次消亡,太子身子僵住,只觉得浑身发麻。

    射出那一剑的诚王骑马到他身边,假意谦逊却实则耀武扬威道:“弟弟抢了皇兄的猎物,请皇兄恕罪。”

    太子扯着嘴角向诚王回道:“三弟说笑了。”

    这一幕被高台之上的皇帝收在眼中,他们回到高台前,太子罕见地受到了皇帝的怒火。

    皇帝在高台之上,冷眼看着太子,厉声道:“天予你,你不取,真是无用!”

    恰如多年后,太子与杨纯争论是否要‘请’皇帝早日退位让贤,杨纯对着明显犹豫的太子,怒道:“天予你,你难道也不取!”

    他虽没把无用两个字说出口,太子却从他的眼神中看到了。

    皇帝曾言,他的儿子没有一个是像他的,而诸多儿子中,太子是最不像的那个。

    看着眼前的杨纯,太子心道:父皇,儿臣好像找到了一个太过像你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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