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三十三重天上都是能偷懒就偷懒的咸鱼,但在尊卑分明、等级森严的情况下,如若接到了来自玉帝或者王母两尊大神的直接命令,那肯定要拿出十二万分勤快的模样来,把事情给办得又利索又体面。


    总之瑶池王母在这边一下令,使者便飞驰了出去,瞬息千里,击电奔星,只消一盏茶的时间,便从三十三重天上来到了灌江口。


    且说那灌江口二郎神,虽是实实在在的玉皇大帝亲眷,可这位神灵性情清傲,又生性潇洒,和天界的作风格格不入;再加上因为玉皇大帝曾因为云华三公主私自下界嫁给凡人一事,罚她被华山镇压多年,以至于这对舅甥在面对着彼此的时候,若无要事,总是看对方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因此杨戬便得了个殊荣:


    可以率领一千二百私军驻扎在灌江口,若无要事,天界一概虚礼均可不必讲究,且能凭借王母信物自由出入三十三重天而不必经过漫长的审批手续。


    ——用人类的标准来打比方的话,这是一位拥有封地、私军和武器的,能够无视来自中央不合理政令的亲王。


    当瑶池王母使者将这道谕令传到杨戬手中时,着销金白袍的俊美男子正在演武场操练麾下一千二百草头神。1


    这些神灵虽在天庭没有挂名,可正因如此,他们的风貌便远胜怠惰安逸的天界无数倍,这一番演武架势真是又齐整又威风:


    披金甲,佩银盔;架鹰犬,持利刃。虽是散修,更胜真仙;纵无官职,强似天兵。招式往来,委实是棋逢对手;摇旗擂鼓,端的是将遇良才。这厢是百步穿杨,那边是移星换斗。你来我往不放松,左遮右挡怎相容?2


    使者刚按下云头,杨戬便察觉到有人到访。


    他立时停了刀法,一招“百鸟朝凤”收住势头,动作间激起的气流掠过一片悠然落下的树叶,只一眨眼,这片绿叶便被平平整整一分为二,断口光滑得宛如天生,真是好利器,好功夫。


    使者见此赫赫威势,不敢多讲虚礼,忙不迭将王母手谕交付杨戬,又将三千天兵天将交付这玉帝外甥,嘱咐完毕,方小心问道:


    “不知清源妙道真君几时启程?我好回去报与娘娘知晓。”


    杨戬略一沉思,将手中刀兵往地上一顿,瞬间方才还热闹得杀声如雷、吼声阵阵的场内便安静得落一根针都能听见,真真是将令兵行的雷霆作风。


    千余双眼睛热切地望向杨戬,只听他吩咐道:


    “着郭申、直健两位将军,再点五百草头神与我同去。”


    两位将军领命点兵,众草头神听得要为三十三重天上难得的清正英杰人物伸张正义,迎她衣锦还乡,自然个个欣然愿往。徒留一个瑶池王母使者在原地心中惴惴,所思所想那叫一个百折千回:


    清源妙道真君对警幻仙子……是不是太重视了?难不成秦君她思凡下界时,不仅要为天孙娘娘伸张正义捉拿罪犯,还是要来见一见清源妙道真君的么?哎呀,这样看来,分明是郎有情来妾有意,灌江口与太虚幻境好事将近!


    天知道杨戬此时此刻半分这般心思都没有,此番猜想纯属胡扯,真是好一口黑锅扣在他和秦姝身上。


    以天界“实力至上”的标准来看,瑶池王母的决定再正常不过:


    这次是人间先抢到执法权,此种状况以往从未出现过,所以肯定是作为新生神灵的秦君被不熟悉的人间律令束缚住了,或者还忧心人间恶徒未除净……总之不管因为什么原因,派兵过去就对了。


    三千天兵天将,完全可以一夜间将一个国家夷为平地。


    ——由此可见,瑶池王母在搬来瑶池之前,真不愧是住在在昆仑山顶,司掌刑罚与灾害的神灵,十分武德充沛。


    而按照“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原则,曾经在瑶池住过一段时间的杨戬,自然和这位舅母在某些领域的思考方式完全重合起来了:


    这三千天兵天将都是来自天界的正经神仙,若是遇到什么不好以官方名义下手去打的混账,果然还是在天庭上没有挂名的草头神来的更方便。既如此,若真有什么事把秦君给牵绊住了,就算注重礼节的天界不动手,自己也能帮上她一帮。


    五百草头神,去剿灭一个大妖巢穴都绰绰有余。


    ——由此可见,清源妙道真君虽然结束封神战多年,但还是数千年如一日的武德充沛。


    这厢的瑶池王母与杨戬正在急急点兵,要速速赶去给秦姝撑场子,为她排忧解难,将她迎回天界;这边人间的衙门也没闲着,都是掌灯时刻了,声名远扬的林幼玉却突然升堂,连晚饭都没来得及吃上一口。


    林幼玉,芳龄二十九岁,朝廷特封正五品宜人,目前正绝赞加班中。


    外出传讯的衙役队伍们依次回来后,唯有一支去往全县唯一的客栈报信的队伍迟迟未归。这支队伍派出的人手是最经验丰富,老道稳重的,怎会拖延时间到这个地步呢?


    除去这个问题外,还有另外一个问题,使得林幼玉愁眉难展,只觉肩上的担子愈发沉重:


    因为她想到,饶是她治下的城镇算得上太平,可远处乱石山附近的村庄里,还有一帮十分不好对付的刺儿头。


    同宗中人永远互相遮掩互相庇护,帮亲不帮理起来相当混账。当年林幼玉刚上任,派衙役下到村里去丈量土地的时候,便受到了来自村民的多方阻碍。


    他们生怕林幼玉发现村中偷偷开辟土地却不愿多缴税的情况,便相当“团结”地抄起了手边的锄头、铲子和草叉,将沉重的农具对准了前来丈量土地的人,连打带骂地让衙役们滚出村庄。


    若不是林幼玉考虑到同宗之人过多,恐有互相包庇的嫌疑,增派了官兵来,这些人怕是真会被村民们打到头破血流,半死不活。


    对此,林幼玉常常担心得夜不能寐:


    他们今日敢隐瞒土地,明天就敢隐瞒人口,后日只怕连拐卖这种恶事都做得出来。


    可若真有人被拐卖到那种地方,在左邻右舍全都是人贩子帮凶的情况下,她要怎样才能逃得出来,向自己求救?


    ——今日,林幼玉担忧多年的事情终于成了真。


    ——却不是以她最恐惧的姿态发生的,而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姿态,强行席卷而来的。


    林幼玉听到派出去的衙役一边高声喊着“林大人,有重案”,一边步履纷乱地赶回来的时候,下意识就觉得是乱石山下的村子出事了,急急追问道:


    “说罢,要加派多少人手过去?”


    她边说着边摸索着桌上的签筒,刚打算掷下“出动官兵”的签子的时候,便被衙役们气喘吁吁抬过来的东西给震得彻底僵在原地了,一字一句道:


    “你们究竟,带回来了个什么东西?”


    此刻呈现在林幼玉眼中的,是一滩半死不活的焦黑人形肉状物。只能从这根黑黢黢的东西的一端,似乎有个人头一样的圆球,才能判断出来这家伙……生前应该是个人。


    然而下一秒,这根焦炭人柱身上发生的奇妙反应,便惊得林幼玉瞠目结舌,言语不能:


    只一眨眼过后,这人周身被烧灼至坏死的皮肤,就像是被千万只无形的小手扒拉了下去似的,活像用钢丝球在伤口上刷啊刷,刷出一身未曾损坏的好皮囊。


    与此同时,林幼玉也认出了这家伙是谁:


    这是向来好吃懒做,每天蹲在田间垄头,对所有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吹口哨的本县最知名二流子,孙守义。


    可此时,孙守义的眼中只有最深切、最极致的恐惧与痛楚。


    在新的喉咙、舌头和嘴唇生出来的那一刻,他便发出了一声非人的嘶吼,那是受尽了千万般折磨后的人才能爆发出的野兽般的哀嚎:


    “杀了我——!!!”


    林幼玉皱起了眉,想到了傍晚时的异常天象和刚刚那一阵仿佛能把人魂魄都震碎的惊雷,对衙役们问道:“这人莫不是遭天谴了?”


    她只是随口这么一说而已,却没想到衙役们立时纷纷点头,十分崇敬地看向她,争先恐后道:


    “不愧是林大人,真是明察秋毫!”


    “这家伙拐卖了个天……啊不,人……不对,反正就是拐卖了个好人家的的女郎。”


    林幼玉:?我觉得你好像隐瞒了什么。


    衙役们继续道:“那女郎现在已经被亲人接回家去了,我等特意将这恶贼与帮凶一起捉拿来,好让林大人能问话。”


    “对了,林大人,过会还有个女郎要来交罚金。这个女郎便是那被拐的受害者的亲属,大人若有疑问,只管找她问便是。”


    林幼玉点点头:“如此知法守礼,很好。她犯了什么错?


    衙役:“呃,一不小心把孙守义家的那头成精的老牛给杀了?对了林大人,我们接下来要说的事情,你千万别害怕。”


    林幼玉对堂下孙守义还存有最后一丝希望的眼神视若无睹:“开玩笑,本官是武皇薨逝后二十多年来唯一一位女官。朝廷前些年下来视察的时候,见我夫君常年不在衙门,也都默认了的,本官能有什么害怕的?”


    衙役:“好的。是这样的林大人,那个村庄里十之八/九的男性都被孙守义叫了过来,打算把好不容易逃走的女郎捉回去。幸好有路过的豪侠相助,我们已经把他们全都逮住了。”


    林幼玉拍案叫绝:“逮得好!”


    孙守义开始绝望了:?你不是秉公执法的女县令吗,怎么现在幸灾乐祸起来了?


    衙役:“但是孙守义应该还是嫌人手不够?总之他把自家的老牛也拉了过来助阵,那牛在纷乱中被误杀了,这便是等会子那女郎要来缴纳的罚款缘由。我们看她似乎很不安的样子,就提前告诉她说是五十文罚金,林大人看我们安排得合适么?”


    林幼玉大喜过望:“很是合适!”


    孙守义面如死灰:不,我觉得不合适。


    他刚张开嘴,似乎要为自己争辩些什么,可下一秒,那种熟悉的天雷轰顶的疼痛感与烧灼感便又一次袭上了孙守义的灵魂,把好端端一个人凭空又变得通体漆黑、血肉干枯,活像炉膛里烧了一晚上都没能烧透的一根死柴禾。


    林幼玉见此,竟然半分没被吓着,甚至还招了招手,命一位衙役上前,用杀威棒把他给来回像是炒饭似的翻了一遍,发现此人的怀中竟揣着件羽衣,惊道:


    “莫非这就是能保下贼子性命的东西?如此珍宝,定然不是他一个连田都不种的村夫能有的。也罢,等你们所说的那位女郎来了,我好好问问她失主是谁便是。”


    “等那女郎前来,与我再过一遍证词后,若无疏漏,便能按我朝律令,判他和从犯斩立决!”


    林幼玉话音未落,便见得一道身影翩然步入衙门。身着玄衣,长发以枯枝高高挽起的女子对座上的林幼玉深深一拜,声音清寒,如冰似雪:


    “秦姝见过林大人。”


    ——这就是曾上金殿,与天子讨论经书四十三件的林幼玉?果然像后世的《留青日札摘抄》里提过的那样,是个又精明又聪慧的厉害人。


    林幼玉听完衙役们的汇报后,本就对为救人便不眠不休星夜疾驰千里的秦姝很有好感,眼下见她行礼,更是忙命左右将她扶起,诚恳道:


    “快快请起,秦君不必多礼。”


    ——如此偏僻的乡村何时竟来了个此等人物?好俊模样。我看她眼神清正,一身傲骨,怕是个仗义疏财的游侠儿、江湖客。


    这便是,英杰相惜,倾盖如故。虽是初识,犹似旧友。只要一眼,识得她霜雪为心剑作骨;何须多言,认得她咏絮之才笔墨魂。分明琼楼天上客,却向人间寻仙踪!


    秦姝起身后,将孙守义拐卖云罗一事娓娓道来,只是隐瞒了云罗的身份,姑且说是名门千金,遮掩一二。林幼玉听后,与衙役们所见所闻略一相合,并无缺漏,便对孙守义道:


    “算了,即便问你,你伤成这个样子,怕是也答不出话来。就叫你那些好同乡说罢。”


    衙役们闻言,立刻将瑟瑟发抖跪在门外冰冷石板上的村民们依次带入室内。眼下虽是春日,可晚间依然有些凉意,身着单衣的村民们在风中跪久了,个个都是面上泛青,心中生恶。


    好容易挨到室内,他们一见着林幼玉,便心想,这不过是个女流而已,能有多厉害?再加上孙守义现在已经没了人形,不能反驳,怕是哭嚎几句就能欺着;这玄衣女子虽然看起来有点本事,可那帮人都走了,也不愿意带上她,那她就是被留在这里的弃子,不甚要紧。


    ——以这帮穷山恶水刁民的眼光来看,哪怕秦姝能召来天雷又怎样,她能以一当十又怎样,她武艺高强又怎样?没见她的同伴们离开的时候,都没带上她么?既然如此,这就是个被抛弃的女人。


    ——区区一个被抛弃的女人,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就算她有一身法力,只要她背后没有男人撑腰,也没有同伴和她在一起,那还不是任由自己这么多男人摆布!


    于是这帮村民张口就要翻供,黑白颠倒起来半点都不脸红:“大人,我们冤枉啊大人!”


    “我们才不知道什么白衣女郎,那都是孙守义自家的事,和我们能有什么关系?”


    “就是!要我说,我还想告这女郎诬陷我们呢。”


    “你口口声声说有白衣女,倒是拿个人影出来给大人见见?”


    林幼玉略一皱眉,刚想打这帮刁民一顿杀威棒,便见秦姝上前一步,深施一礼,几缕长发散落下来的时候,依稀能窥见她明净而寒冷的眼神:


    “大人容禀,我有一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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