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这边与林幼玉悄声交谈了几句后,林幼玉频频点头,看向秦姝的眼神愈发充满赞赏与认可之情了,一迭声吩咐文吏准备起来,同时对跪在堂上,还在梗着脖子瞪着眼的村民们笑道:


    “我姑且相信你们是无辜的。既然如此,那你们就去和文吏录个口供吧,就说你们被孙守义用什么理由从村子里带过来的,入队时队伍里都有什么人。”


    秦姝补充道:“录口供的时候,千万记得把他们一一分隔开来,别让他们听见彼此言语。”


    这两个问题不算难,衙门内的空地也不少,村民们一时没反应过来秦姝如此建议的用意,刚听见“无辜”二字,便面露喜色便跟着文吏去录口供了。


    文吏们都是做惯了文书写惯了公文的老手,一炷香过后,就有几十份墨迹淋漓的口供摆在了林幼玉面前。


    林幼玉随便捡起几份来扫了一眼,当即扬起手来,将这一叠纸狠狠甩在了跪在堂下的人们脸上,冷笑道:“真是好狗胆,公堂之上都敢胡言乱语翻案!”


    村民们闻言,大惊失色,却又心怀侥幸,努力辩解道:“大人怎么能这么平白诬陷我们?这分明真得不能再真了,若有半句谎话,叫我们天打五雷轰——”


    “哎呀,这话可不能乱说。”眼见林幼玉默不作声地翻了个白眼,应该是气狠了,不想和这帮人多费口舌,得缓一缓才能倒过气来,秦姝便熟练地替补上去,轻笑一声,打断了这位村民的强辩。


    说来也奇怪,眼下秦姝明明面上笑得温和又柔软,可不知为什么,这帮犯了事儿的村民们越看她的笑脸,便越觉得心里有一阵寒气正腾腾升起,就像是不知死到临头的猎物,尚在捕猎者的面前乱晃,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似的。


    寒气侵袭之下,连带着她那副清越的好嗓音,彬彬有礼的话语,落在这帮村民的耳中,都有些催命号角的意味在里面了:


    “既然诸位都死到临头了,那我就给你们分说分说,好让诸位黄泉路上也能做个明白鬼。”


    “你们分明是被孙守义许以重金,要来帮他找他丢了的‘娘子’的;可眼下,你们反应过来这是该当死刑的人口拐卖,就齐齐改口,想要保全自己性命。”


    “这一改口,便编造了几十个不一样的理由出来,实在精彩。诸位不去写话本真可惜了。”


    村民们面面相觑,终于有些反应过来秦姝为什么刚刚要让他们分开录口供了;而此时,秦姝继续道:


    “若你们所说的是真的,那么先入队的人,就该听到……嗯,我粗略数了数,至少能听到十五六个不同的入队答案。可为什么最先入队的人只说他听见了一个理由呢?”


    她说完这番话后便不再言语,只含笑看着愈发惊慌失措的村民们;而林幼玉更不愿多看这满纸的胡说八道,抓起签筒便掷下签子,朱漆的红头签与她的判决一并掷地有声:


    “胡乱攀咬,临案翻供,藐视公堂;拐卖人口,主从同罪,买卖同罪。既如此,数罪并罚,先按本朝律例,每人五十大板,随后再说死刑。来人哪,给我打!”1


    衙役们立时拖来板凳,将这帮村民们挨个按在上面,掀起衣服举起棍子便重重击下。那粗棍子带起的风声尖利得很,想来定有着十成十的力道,只一下过后,受刑人的身上便出现了可怖的青紫色,显然是打出了成片的淤血,旁观的尚未受刑者更是惊得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按照这个不放水的力度,等五十大板打完后,不死也得残!


    堂中哀嚎声不绝于耳,可林幼玉的面色半点也没变,甚至还拉起了秦姝的手,引她上座,分了一半的椅子给她:


    “姐妹来坐,不要客气。我虚活了小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人物,只一眼,便觉好似有清风迎面,将沉积多年的浊气都吹走了。”


    秦姝再三推辞后,终究敌不过林幼玉的热情相邀,还有“我对你这么客气是因为我有所求,好姐妹,看在咱们相遇就是缘分的份上,这种办法能不能多教我几个”的特别合理的理由,挑挑拣拣地给林幼玉讲了些法治的实用案例:


    “……除去刚刚这个法子不谈,我还有个能救人的好办法,姑且称其为‘转移注意力’。转移注意力在实际中的运用有……”


    正当秦姝和林幼玉谈得开心——说实在的,能在满室惨叫声中谈得开心,从这一点上来看这两个社畜不是异父异母的亲姐妹真可惜了——的时候,从门外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哀求道:


    “大人,万万不可如此,还请快快住手!”


    一位和孙守义有着两三分相似的山羊胡老者拄着拐杖,跌跌撞撞走进门来,对高座上的林幼玉与秦姝哀求道:


    “听我一言,林大人,这些都是好人家的儿郎,个个都是种地的好把式。你往日向来都说要休养生息,鼓励耕种,怎地今日为了这点小事,便要活活把人给打死?”


    此话一出,秦姝便知道此人的身份了:


    这就是孙守义所在村子的村长。


    正是因为有村长的存在,所以宗族的力量能凌驾于法律之上,人情可以大于法理;正是因为有这位默许了拐卖妇女行为的老人的存在,孙守义才能顺利召集起这么多年轻人,来讨要他的“媳妇儿”。


    在云罗险些要面临的悲剧中,如果说拉红线的一干人是幕后黑手,那么孙守义便是逃脱不得的主凶,和他站在一起的乡民们就是从犯,至于这位村长,那更是从犯里的头羊:


    别说现在他一把年纪了,就算是死了,按照前朝法律,那也是得拖出来先鞭尸、后弃于荒野的下场。


    ——正因如此,村长才会一见那帮外出讨人的小年轻们半晌没回来,心知不好,如果真追究起来的话,自己肯定也得遭殃,便忙忙赶了过来,正巧赶上这一帮人被按在条凳上打板子,打得那叫一个青青紫紫酱油铺的场面。


    村长见林幼玉半晌没有动静,便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随手抓了个什么东西便抱着半真半假嚎啕了起来:


    “林大人,枉我还想着,要看在你为官多年从无疏漏的份上,推举你去做个真正的女官来着……你可真是辜负小老儿的一片心意啊!”


    秦姝敏锐地察觉到,村长的这番话一出,林幼玉和她交握着的手便瞬间僵硬了,显然陷入了天人交战的两难困境中。


    这位老人看似糊涂,可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出来的字字句句,都正巧戳在了林幼玉的软肋上:


    “林大人,你须知本朝做官,除了科举入仕外,还可以由乡贤与长者推举。”


    “小老儿见你在这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磋磨了这么多年,朝廷又不认你,还打算推举你当个正经女官的,你若是把这帮人活活打死了,那还有谁能推举你?”


    须发皆白的老人抬起眼来看向林幼玉,一双浑浊的三角眼中放射着不怀好意的精光,显然他自觉已经拿住了林幼玉的命脉:


    “……或者说,你就不怕我告你?”


    “别忘了,你现在可是个结了婚的妇道人家,按理来说,是要呆在家中,为丈夫好生打理家事,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儿还有你出来抛头露面做事的道理?”


    林幼玉听着这位老人呕哑嘲哳如乌鸦的声音,心中愈发厌烦,面无表情地握紧了秦姝的手,心想,如果这位潇洒游侠、翩然女郎,真能如一阵来自远方的风那样,将这积弊与沉疴都吹散开来,露出朗朗乾坤,那该多好?


    ——只可惜我与她非亲非故,又怎么好去一直麻烦她,请求她的帮助呢?


    ——而且她已经给我讲了不少帮得上忙的好法子,够了,已经很够了,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村长见林幼玉未加反驳,心中便愈发有底气,也不抱着杀威棒嚎了,从地上一骨碌爬了起来,装模作样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对林幼玉道:


    “虽说今上可能已经完全把你给忘记了,也有可能默许了你的牝鸡司晨之举,但如果我上书去告你一告,你猜猜会不会有人提醒今上,他曾经在武皇手下何等委曲求全地讨日子,他又会不会由此联想起你来,觉得女人不该做官?”


    他越说越兴奋,似乎真看到了自己一介草民,能够通过“乡贤”的身份,把一位做了十多年官的女人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的成功景象。


    幸好村长还存留了最后一丝理智,记得今日自己是来劝林幼玉高抬贵手的,而不是真要告发她、和她结仇的,便勉强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继续劝道:


    “林大人,你昔日还是个小女娃的时候,就愿意为父母赚生活,为自己博功名,赴京赶考,名动京城。怎地现在都成人做官了,反而不明白这一身知识的价钱了?”


    “你这满腹学识,若换不来功名利禄,便等于无用!”


    秦姝眼见刚才还能与自己畅谈“等将来我要上书陛下,推行法案,让天底下男子再也不能随意殴打妻子”这一颇具现代妇女保护法构思的林幼玉,被这当头棒喝后,竟似丢了魂似的,在最初的惊讶过后,只沉吟片刻便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现在是封建社会。


    在封建社会,读书的最终目的,就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上至士大夫,下到穷酸秀才,每个人的最终目的都是入仕,在有钱有粮保证自己饿不死的前提下,才能去谈人生理想,去谈崇高未来。


    眼下林幼玉所面临的困境,是官府不愿承认她女官的身份;而这个死局的原理,和那帮刁民们胆敢顶撞身为神仙的秦姝,毫不畏惧地当场撒谎翻供的原理一样:


    你才学再高又如何,你本领再强又如何?你是个女人,你的功绩是不会得到承认的,你永远都得不到应该属于你的功名利禄!你永远不如我们,你又有什么好怕的?


    ——然而林幼玉如果真是个这么容易被打倒的人的话,她也不会成为有史以来唯一一位被记入史册,成为“求试中书行省”的女进士了。


    她在求助内心,反思自我,却发现往日接受的儒家经典都无法解答她的问题后,当机立断便求助秦姝,将全盘信任交付给了这位一见如故的陌生女子,便宛如一朵在淤泥里即将凋零的花朵,期盼一阵能拂开重重遮蔽的清风:


    “秦君,你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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