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姝在现代社会做的调解开导工作太多了,直接导致她和别人的沟通能力点出了十分奇怪的技能树,并且在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神奇道路上一路狂奔:


    如果有人委婉暗示她人情往来,金钱交易,走后门托关系等相关事宜,她绝对听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但如果有人陷入困境,来向她真心求助,那么只要一眼,秦姝就能看出所有问题的症结所在,并给出再贴切不过的开导方式。


    眼下,这个点歪了的技能树和秦姝绑定着,一同来到了数千年前的人界,使得秦姝只一看林幼玉的神色,便知道她的困顿与苦楚。


    这位曾名扬天下的女神童,她接受教育的环境,乃至她的成长环境,都是在“武皇尚在世时女性地位有所提高”,和“新皇继位后打压女性”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概念的极限拉扯之下造就的。


    环境影响人类,环境影响思想。每个时代都有其局限性,而这种局限性也会相应地反映在人类身上。


    就好比成书于清朝的《红楼梦》,以当时的大众视角去看,实在是惊世骇俗的一本,叛逆得不像话;以民国时期的人们的眼光去看,便是追求自由,挣脱束缚的一本跨时代佳作;可等到人们进入更加进步更加开明的现代社会后,才能客观地认识到其中的进步和束缚,做出更理智的判断。


    而眼下,林幼玉的情况与其何等相似:


    她虽然有着过人的才华与谋略,能够隐约意识到现在女性地位正在逐步降低,不是什么好事,在重重阻碍下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但她受“忠君爱国”思想的束缚,又生活在“女性不该抛头露面”的环境下,这迈出去的一步,虽未彻底收回,却也十分痛苦。


    既如此,林幼玉所问的“你怎么看”,就绝对不是问秦姝“该怎么做”,而是问秦姝对这番话的看法!


    这位硕果仅存的本朝女官,根本就不需要别人去指导她具体做法,而是和云罗的情况十分相像,近乎一致:


    只要在背后轻轻推她一把,只要给她一只手;只要给她一点认同,只要给她一份勇气。这些微的鼓励与善意,便能支撑着她自己挣脱束缚,从黑暗中站起,向着蓝天肆意生长,进而顶天立地。


    于是秦姝反握住了她的手,注视着林幼玉茫然与愤怒交织、清醒与痛苦混杂的神情,温声道:


    “我的家乡有位伟人曾经说过这样的话,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


    此言一出,林幼玉的神情便凝滞住了。


    这一道来自千百年后的大声,落在林幼玉耳中,竟有着比之前的神雷更震慑人心、涤荡灵魂的威势,在“功名利禄”“纲五常”的封建思想里,以摧枯拉朽之势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秦姝见林幼玉神色怔然,知道她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正在试图摆脱“学问必须换取功名才算有用”的思想限制,便继续道:


    “王朝有倾覆之时,君主有薨逝之时。你所做的一切,从本质上来说,并不仅仅是在换取功名利禄,而是在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向前再行一步;也正是这无数次的进步叠加在一起,才能绘出煌煌历史,天/朝上国。”


    “再过千百年,白骨枯朽,虚名泯灭,只有真正的功绩才能留存在这片土地上。届时后人翻阅史书时,便要指着你的名字说,看哪,这便是本朝第一女进士!”


    在此之前,村长一直没把秦姝放在眼里,只把身上有官职的林幼玉当做是对手。他未能围观客栈门口的那番风云变幻,便觉得秦姝只不过是走了好运,得了林幼玉赏识的江湖游侠而已。


    然而眼下,秦姝此言一出,他看向秦姝的眼神里便怨毒得能提炼出砒/霜来,同时暗暗心惊,原来这个能说会道的女郎才是最大的威胁,她言两语下,林幼玉竟然都被说动了:


    “女郎口气可真大。你这分明是给林大人搭空架子、起高台,等把她高高放上去后,只能在千百年后赢得身后虚名,她活着的时候,可半点好处都拿不到!”


    村长见林幼玉依然在保持沉默,不由得心急了,忙道:


    “你能拿出来的这些东西,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哪里及得上我能为林大人带来的升职加薪、高官厚禄?林大人,切莫听这游侠儿满嘴胡吣。”


    “只要大人高抬贵手,放过这些人,让他们回家种地保全性命,我今年便联合十里八乡所有的老人家联名上书,为大人求个正经功名——”


    正在村长说得唾沫乱飞,正当兴头上时,突然听见林幼玉轻嗤一声,喃喃自语道:


    “是我着相了。”


    此言一出,自觉拿住了林幼玉软肋的村长,突然就有了种很不好的预感。


    身穿浅绿色官服,佩九銙银带的女子眼下的神情,竟有了前所未有的松快,就像是被点破了迷障、卸下了重担般,展颜一笑,推开高背木椅长身站起,从签筒里拈起一根红漆签,对堂下神色逐渐从疑惑变得惊恐的村长扔去,朗声笑道:1


    “老人家,你这可是贿赂朝廷命官,试图为拐卖人口的从犯减刑说情啊。”


    “按照本朝律令,贿赂朝廷命官者,打二十大板后处以罚金;对拐卖良家的罪犯,知情不报者,判为从犯,应处死刑。”


    村长目眦欲裂,嘶声道:“林大人,你就真不怕我这一死,会有人为我上书,告掉你的女官身份?这游侠儿给你灌了什么汤,竟说得你连功名都不要了!”


    “功名?”林幼玉合掌大笑道,“说得真好,我险些就心动了。来人,笔墨伺候!”


    还没等文吏们行动,秦姝便立刻从一旁堆满了书卷的桌上整理出一份纸笔,躬身一礼,呈给林幼玉,含笑道:“请。”


    林幼玉刚接过纸笔,一抬头,发现拿来这些东西的竟然是秦姝,立时大惊,连连推辞道:


    “秦君为我点明前路,破除迷障,是我的引路人,我怎能如此待你?可万万使不得。还请秦君稍候片刻,等此间事了,我再设宴招待你,与你共论天下大事,岂不快哉?怎能让你做伺候笔墨这样的琐碎事!”


    秦姝却摇了摇头,凝视着林幼玉的双眼,言辞恳切,掷地有声:


    “姐妹说的这是什么话?你一心为民,又立身端正,与我分明是一条路上的人,既如此,便不要讲究这些繁文缛节了。我真心视姐妹为同僚,还请姐妹也以平常心待我。”


    “凡是为国为民有益的,便与我同心同德。”


    林幼玉闻言,长长一叹,感慨道:“今日听姐妹一言,只觉胸中块垒尽消,前路开阔,天高地远,无处不可行。”


    见秦姝如此说了,林幼玉也就不再推辞。她从秦姝的手中接过笔墨,一展愁眉,似要将之前的无数困顿与烦闷尽数挥洒,消融在笔墨间似的,顷刻间笔走龙蛇——


    昨日之事,颂者几何,詈者几何?今日之后,是非几何,功过几何?纵有咏絮之才,十年绮罗消磨。只要乾坤朗朗天意显,舍得一身虚名算什么!


    林幼玉写完后,将手中墨笔向前重重掷去,说来也巧,正正打在还想为自己狡辩的这位村长眉间,当场便留了个红色的圆点下来,冷声道:


    “看在你一把年纪的份上,等下打你的时候,我会让人在凳子上给你垫件衣服的。若活活打死,那也是老人家命数不好,就地一裹,薄棺一口,拖出去埋了了事!”


    村长发出一道撕心裂肺的惨叫,伸出手去,颤巍巍地指着林幼玉,似乎还想控诉些什么,却当即被衙役们拖了下去,按在板凳上的时候,都能听见他那把老骨头狠狠撞在木头上的闷响。


    此人老则老矣,但惨叫起来的时候还是很中气十足的。哪怕衙役们已经用粗布堵上了他的嘴,在满堂闷声喊疼的动静里,也能听见这位越老越缺德的村长的惨叫声十分出挑。许是因为年纪大了,骨质疏松的缘故,秦姝十分确信自己刚刚听到了清脆的一道“咔嚓”声,应该是这位从犯之首的不知哪截骨头被打断了。


    然而对此,素有“仁贤爱民”清名的林幼玉,就像没听见似的,整理了下官袍,对秦姝深施一礼,盛情邀请:


    “我既已做好舍弃功名的准备,那么趁着现在朝廷的调令尚未下来,我还有些闲钱,不知秦君可有空闲,来吃一杯薄酒?我与秦君把盏长谈,抵足而眠,定要好生招待得秦君宾至如归。”


    一旁的文吏们听闻秦姝的那番言语后,心中十分叹服,只觉平生再未见过如此出色的人物,也一同劝道:


    “女郎且留下来罢,我们林大人是个好人,从来不摆架子的。说了要请你,就是真的要请你,不是假客套。”


    “女郎可是担心我们这穷乡僻壤的小地方,酒菜不够好?不必担心,我家里还有坛十年的女儿红,若林大人需要,小人便送——啊不,算了,万一被人说是贿赂上司就麻烦了——就折价卖给大人!”


    “女郎在何处上的学,可有功名?要我说,不如就在这里长久住下来可好?跟我们一起做个文书官,还能帮到林大人的忙呢。”


    在满堂的闷声惨叫中,在村长愈发怨毒的眼神中,秦姝凝神听了听远方的声音,对眼含期盼的林幼玉遗憾摇头,微微一笑:


    “真是不巧,接我的人来了。”


    随即,秦姝又低下头去,对正在受刑、半死不活的村长笑道:


    “你说她若一心秉公执法,处决你们,会只有身后虚名,眼下讨不得好?既如此,我便让你看看,什么叫善有善报。”


    秦姝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清越的箫声。这箫声降下后,竟压得满室哀嚎声都淡去了,听得人神清气爽,心旷神怡。


    箫声一起,明光随行。夜空中的乌云顷刻间开出个缺口,洒下千万道金光,将此处方圆百里内都照得白昼也似;原本高悬天际的星月,也在这明彻天际的光芒中完全消弭了。


    这一夜,不知多少人从梦中惊起,将这一幕仙人降临凡尘的奇迹尽收眼底,乃至千百年后的这片土地上还有今晚的传说:


    天门外透珠光,五岳山前生宝气。天兵天将,降临凡尘,瑞霭缤纷,祥云护身。巍巍万道彩霞遮,重重千条长虹绕。照得这,青苔壁,顿生鲜花;映得那,水磨阶,又生瑶草。路旁夭桃尽盛开,篱边野蕊亦吐芳。两双鸾凤,接引华车;一声丝竹,惊飞星月。功圆行满即回天,锦衣玉冠朝金阙!2


    在飘摇的仙乐声中,千天兵天将并五百灌江口草头神打扮得锦绣辉煌,从云端分列两边,手持金瓜钺斧、长戟对旗、华盖罗伞,端正翩然落下。


    说来也怪,明明降临凡尘的那些金甲天兵少说也有数百数千名,可他们动作之齐整,简直就像一人一心似的,整整齐齐同时单膝跪下,高擎手中仪仗器具,装点出好一条锦绣通天路。


    与此同时,又从天兵天将后绕出一人。只见他生得齐整又青春,好一个俊俏郎君:


    衣销金白袍,真个是彩云笼玉;戴朱缨冠冕,委实是神光盖顶。仪容清隽貌堂堂,气度高华更端庄。飞凤乌靴盘龙袜,锦绣团花八宝妆。腰挎弹弓新月样,手执尖两刃枪。若问天使姓名谁,显化无边号二郎。3


    此人一亮相,立时便有眼尖的衙役与文吏们齐齐发出惊呼,难以置信道:


    “这、这不是二郎显圣真君吗?我家中供奉显圣真君多年了,可实实认得二郎爷的模样!”


    “天爷,我还以为神仙什么的都是假的呢,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等到老了,一定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的儿孙。”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但凡你今天傍晚的时候和我们一起去客栈那边干点事,就不会说这些了……不对,二郎爷怎会突然降临此处?难不成这里有什么大功德的人要飞升么?”


    “能让二郎爷这种玉帝亲戚来亲自宣旨,只怕这人可不止大功德吧?要我说,这人的功绩,怕是普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才对!”


    他们说着说着,下午曾见过那位玄衣女郎身上有异常之处的衙役们,纷纷将又敬又叹、既艳羡又畏惧的目光投向了秦姝,暗暗心想,这又是哪一位大能,是天界的哪方神仙?竟能劳得二郎显圣真君来接引她,定是个举世无双的英杰人物……天爷,我们何德何能,这辈子竟然能遇见仙人,还和仙人说过话呢!等会得回家看看祖坟上是不是冒青烟了,才能让我们有这一场遇仙奇遇!


    在无数道灼灼目光的注视下,杨戬先是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在确定秦姝并无危险、不必出兵救援后,才放松了手中法诀,踏着祥云下到凡尘,来到秦姝面前。


    他双手高举金旨,低下头来深施一礼时,那朱缨只丝丝一晃,真是好端庄模样,随即对秦姝朗声道:


    “灌江口二郎在此,恭迎秦君回归十重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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