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晚,各处暗门子里的红灯笼就挂起来了。浓郁的脂粉香气浮动在夜风中,戏谑调笑的轻语从紧闭的门扉后源源传出,哪怕是冬日的寒冷,也不能减弱这份沾染着靡靡气息的风月情调半分。
只可惜今晚,注定有一家暗门子做不成生意。
蒋和原本为了在许宣面前,展示自己是个花丛里的能手,千人斩的老将,特意叫暗门子里的熟人给自己安排了一桌清水席面。
那处暗门子里的小姑娘们听到这个消息后可乐坏了,毕竟这种家有悍妻、有贼心没贼胆的“正经人”,是最容易心软最容易骗钱的冤大头:
只要随便挤出几滴眼泪,向他们半真半假地诉个苦,男人骨子里“救风尘”的劣根性就会被激发出来,凭他什么金银财宝、绫罗绸缎,还不都轻轻松松就能到手?
结果当这处暗门子里的生意人们,都打扮齐整,准备开门接客了,面色尴尬的蒋和才带着魂不守舍的许宣,还有一位极美貌袅娜的白衣少女姗姗来迟。
暗门子里的姑娘们一见了这白衣少女,便个个瞠目结舌,垂头丧气,自愧不如。还有不少人在心里暗骂出声,心想,今晚怕是做不成生意了,只能赚个酒水席面钱:
毕竟有这般人间绝色在身边,谁还会看她们这些庸脂俗粉一眼呢?
然而在同一件事上,不同的人分析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
打扮齐整的姑娘们一见这披麻戴孝的白衣美人,便知道自己今晚没什么赚钱机会了,立时怏怏散去;可这暗门子里的龟公老鸨见了这位姑娘,那简直就像是狗见了肉骨头、苍蝇见了蜜似的,半点都挪不开眼,只在心里偷偷打起了如意算盘:
好一个美貌娘子,好一个风流身段!只可惜能被男人带来这种不正经地方的,想来也不是个多有身份的人……如果能打听清楚这姑娘的来路,再把她从这两位官人们的手中买来,岂不是给自家又添了个国色天香的头牌么?
于是形容猥琐、身材矮小的龟公和老得像个风干橘子的鸨母对视一眼,立时心有灵犀达成一致。前者赶紧迎上前去,招呼许宣和他身边那位白衣美人去雅间入座;这边的鸨母就把蒋和拉到一边,佯装不悦道:
“蒋官人,这是怎么说的?之前明明约好了,要到我家吃酒耍子,怎地还自带了外面的食儿来了呢?”
蒋和也知道这种“在外面嫖/娼的时候还要自带人选”这种事也太打人脸了,坏了娼门里的规矩;可问题是许宣一见到这位披麻戴孝、孤苦无依的美貌哑女后,就像是被抽走了三魂七魄似的,满眼里只能看得见那白衣少女一人,竟半点都离不得她,只得无奈解释道:
“我这位兄弟,是个极热心的仗义人。这不,他在药店外面遇见个插了草标,说要卖身葬夫的哑巴小寡妇,当场就掏了十两白银出来,把她买到手了。”
“只可惜他家中那位正头娘子太凶,不是个好糊弄的人物。当年两人新婚时,她和我兄弟好得那叫一个蜜里调油,还放话出来说‘有了她一个就不能有第二个’,想来是绝不吃新人敬茶的,我这位许兄没办法,这才要在你们这儿找个地方,把她安置下来。”
这老鸨龟公闻言,心中立刻大喜,只觉那位还未脱下素服的白衣少女再也不是他们眼中“搅乱生意秩序”的披麻戴孝丧门星了,而是未来的一棵金灿灿、光艳艳的摇钱树:
毕竟他们这些暗门子和拐子其实私下也有联系,否则的话,从哪儿弄这么多的美貌少女来呢?便是他们能买到这么多小女娃,暗门子里的姑娘们,成日里为了保持窈窕身段,吃不饱睡不好,动辄还要挨打受罚,这伤亡率也十分可观。
在这样的大前提下,如果能找到一位年纪正好,美貌无双,最关键的是没什么家世纠缠的年轻娘子,来自家这边挂出牌子去卖,那日进斗金、赚的盆满钵溢的盛况岂不近在眼前?
于是龟公和老鸨飞快对视一眼,便在心里有了个谋划:
只要能说服这位官人把这白衣小娘子转手卖给我们,再给他点不打紧的小小甜头,那这岂不是桩一本万利的好生意?毕竟如此天香国色又没家人、没根基的孤女实在罕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万不能错过!
计策已定,龟公和鸨母便分头行动了起来。
只见那龟公出门去,叫外面还在沮丧不已、闷闷不乐的唱曲小姑娘们全都收拾起来,准备去服侍贵客的同时,给哑巴小寡妇当说客;这边鸨母更是挂起一脸的笑容,进到内室去,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光景,再对症下药。
她这边刚一进去,就看见许宣正满脸色相地对着白衣少女上看下看,却始终不敢近前,真像一条饿肚子的狗盯着被主人家高高挂起来的香肉,不由得笑道:
“许官人,你就这么害怕你家大娘子么?”
许宣闻言,好一张玉面顷刻涨得通红,郁郁道:“我这娘子厉害得紧,你是没见过她的本事。哎,好一块香饽饽落在我怀里,我却连碰都不敢碰!”
蒋和闻言,笑道:“这有何难?她现在卖身给了许兄,就是你的人了。若不敢带回家去,养在外面其实也使得,只是要多花些银钱。”
“再者,这附近江边有座寺庙,叫金山寺,据说求签拜神都十分灵验。别说各家女眷了,就是像我们这样的生意人,在出远门的时候也会来求上个护身符;那些进京赶考的学子路过这里的时候,也会来上几炷香求个好兆头。”
“许兄如果把她安置在这附近,以后出门的时候,只要借‘出门上香祈福’的名号前来就可以了,又方便又名正言顺,岂不是两全之计?”
许宣一听这话,立时陷入了沉思:
如果这金山寺真如蒋和所言,是个很灵的地方的话,那么把小哑巴安置在这里还真是个不错的主意。那婆娘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畜类,区区一条蛇,要怎么跟这里的大师们争斗?妙啊,实在太妙了!
他一念至此,又环视了一下室内幽静清雅的装饰,但见明窗净几,锦帐文茵,比起自家来也不差什么,更是十分意动:
若要另外赁屋,又会生出若干别的枝节来,万一走漏了风声,反而不美。我听说不少暗门子都有替别人出屋养外室的这么个营生在,既如此,且叫我问上一问。
这鸨母见许宣脸上颇有意动之色,又得许宣询问,赶忙佯装为难,坐地起价了起来:
“官人哪,你要是早来几天,我们就给你把这事儿办成了。可真不是我们推辞,近些天来,这里的房价眼见着水涨船高,听说是有位真神通的大师今日来会在金山寺宣扬佛法,搞得这附近的民居,都要一月五两银子哩。”
“便是我们家的女孩子们,也是要好几个人挤在一张床上,把多出来的房子租出去,好补贴补贴嚼用呢,实在没有多余的地方能租给官人。”
“净说钱不钱什么的,未免也太俗气。”蒋和豪气万千一拍桌子,对老鸨道:
“知道我这兄弟是谁么?他可是杭州城里最大药铺保和堂的老板,今儿个要不是出来采买药材,你们怕是见都见不着此等人物一面呢。”
“你们若是能跟他搭上关系,以后有什么头疼脑热要抓药的,只要来他保和堂中,管保给你治得又快又好还省心,这可是银钱都买不来的人脉!”
老鸨刚刚那番话本来就是要试探许宣的身家,闻言愈发大喜,赶忙叫了一堆唱曲儿的小女孩来,意味深长嘱咐道:
“妈妈且去了,你们要好生服侍这两位官人,记得跟那边的小娘子也打声招呼,没准将来大家都是住在一个屋檐下的熟人呢。”
这帮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们个个都是人精,一听这话,哪儿有不明白其中意思的?
——别看这小哑巴现在颇得那许官人的喜爱,但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生物。瞧那些一朝得势就要休弃发妻,另娶高门贵女的穷酸秀才吧,照这个模板推断下来,保和堂的老板对这位美貌小寡妇心生厌倦,不再想养着她,估计也就是一年半载的事。
——等这小寡妇被抛弃之后,再把她给来个左手倒腾右手,从自家买卖进自家里,拿去接客卖酒,岂不划算?
一领会到老鸨话中这番意思后,满室花朵一样的女孩子们便嬉笑着凑上前去,围绕在了许宣蒋和两人身边。1
只见左一个弹琵琶的,右一个按牙板的,三四个露出纤纤素手,要给二人敬酒,剩下的五六个都围在默不作声的白衣少女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劝道:
“姐姐多大了,可是本地人么?若是姐姐识字的话,我拿纸笔来给姐姐,咱们说说体己话可好?”
“听说许官人他家大娘子凶恶得很,既如此,也不必一心求着进那宅子里,过规规矩矩的拘束日子,还是住在外面的好。”
“对呀,姐姐且放宽心住下,我们这儿的人都最和气不过了。只管那许官人出钱供养着你,叫你吃珍馐美味,穿绮罗绸缎,出入有奴婢相随,过得自在快活,才不辜负了这么个好模样。”
这番言语若真放在个没什么见识的内宅妇人身上,保不准真就把人给说得动心了;但很可惜,这位白衣美人的皮里裹着的,可不是什么天真单纯的小寡妇,而是一位战功赫赫的……
狗。
在哮天犬的眼里,任凭这些貌美如花的说客们费再多口舌,到头来,也不如一位红衣歌女别在鬓边的一朵艳红的纱花来得好看。
那红衣歌女见哮天犬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头上的那朵最新式样的纱花,沉吟片刻,似乎在心底打了什么算盘似的,随即理理头发,对哮天犬得意笑道:
“好看么?这是杭州近日来最新的式样,要五钱银子一枝呢。”
在周围人听来,这句话的言外之意就是你别指望了,这么贵的东西,再看我也不会送给你的。
可下一秒,这位红衣歌女又道:“不过你要是想要的话,送给你也没什么。哎,你是从城里来的,那给我讲讲城里有什么新鲜事如何?”
此言一出,周围的女孩子便又齐齐笑了起来,揶揄道:“姐姐好生会为难人,她不能说话也不识字,要怎么给你讲故事?”
“姐姐这么想听故事,不如让我来讲一个罢。听说杭州县令马上就要对林氏学堂下手了,说要把里面传授的课程改一改,女子很不该去学什么四书五经,只保留里面的绣花织布之类的课程才好。”
红衣女子闻言,原本媚意横生的、比六月西湖更加粼粼又多情的眼,一瞬间黯淡了下来,强笑道:
“这个故事不好听,换不到我的纱花儿的。去,再捡个好听的来。”
室内女子们以为这是自家大姐姐要活跃气氛想出来的新招式,便纷纷嬉笑了起来,只有哮天犬一人……啊不,一狗,在为自己又没能得到心爱的大红花而垂头丧气,展现出了和室内嬉笑欢悦的氛围截然不同的凄风苦雨。
然而正在此时,陡然间只闻一道清越的声音隐隐传来,压过满室嬉笑与丝竹的靡靡之音,扬声念诵道:
“知道易,信道难;信道易,行道难。要行道,须证道;要证道,先颂名——灵妙真君在上,有那人口不利,家宅凶险,遭遇邪祟者,我们善能医治!”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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