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的天色一变,暴雨一来,从各处人完全不同的反应中,便能窥见尘世百态,贫富不同。


    大多平民们见天色暗下,便三五成群地回家去了,同时在心底暗暗苦恼,照这个样子,正月十五的花灯会是不是办不成了?


    偶尔有些家中实在窘迫的穷苦人家,见此情况,也在家中准备好了接水的木盆,好几捆稻草,打算咬牙把这几天的暴雨扛过去之后,再好生修补一下屋顶。


    唯有部分家中富裕的、不必为柴米油盐犯愁的豪强大户,才能在这番天色下,依然半点不被影响,该玩乐的继续玩乐,该走亲访友的继续走亲访友。


    而在这个阶层中,便有这样一位很具代表性的人物。


    杭州县令林东看着这阴沉沉的天色,听着从外面传来的愈发潇潇飒飒的雨声,只觉心中十分苦闷:


    如果不是他才华不够,这般景色这般心绪,怎么说都是个适合赋诗作词、纾解内心愁苦的好机会;若有贵人能此时路过,听闻他的诗词后慧眼识英才,教他从此鱼跃龙门,一步青云,那该多是一件美事!


    只可惜这种青天白日的大梦,也只能在他脑子里随便做做,根本就上不得台面,更别提变成现实了。


    自古以来,便是最辉煌的盛世,最太平的时代,最贤明的皇家,也从来无法延续五百年以上,所谓的“千秋万代”不过是个自欺欺人的笑话。


    眼下朝廷内部一片混乱,党派林立,内斗频繁,任何一个官员若不选定山头,都无法独善其身;就连诗书传家的清贵之族林家内部也不能幸免,和朝廷上的架势一样,一分为二成了两大派:


    一派是以高官世家为主的守旧派,另一派则是力推改革之法的新派。


    前者认为,当代女性的地位已经很高了,能读书、能做官、能和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如此看来,新派的要求太过分,委实不能答应他们,否则社会动荡,风气混乱,民生不安,国将不国。


    后者则反唇相讥,认为前者的思想都锈住了,很该开颅矫正一下。别的不说,光从各地私塾递交上来的考核看,从来都是女学生的成绩比男学生更高;就连科举到最后一步殿试,尚未拆卷的时候,也是如此。


    若不是朝中大势由守旧派把持,把录取的女官们分配到下至各处乡县做个七品芝麻官、上至最多也就是礼部四五品闲官这样不痛不痒的位置上,眼下朝中官员究竟哪边更多,还真不好说!


    然而在林家内部,这番争斗就又有了不一样的架势。


    世人皆知,林幼玉当年曾得遇仙人指点,赐下金丹仙酒,百年之后无疾而终,这番带有奇异色彩的经历,给她的传说增添了好一抹光辉;更别提她那位具体姓名已淹没在历史长河中无从考据的丈夫,先是将家主的位置拱手相让,后来更是辞去县令之位,按照“能者居之”的原则将林幼玉这位一代贤臣请出山,这才有了以“林”为姓的百年世家。


    既有神仙相助,本身资历又过硬,愣是让林家这么个和当代大势截然不同的家族,在中原大地上站稳了脚,扎下了根。


    在林幼玉这么个开山立宗、一家之长的祖奶奶的光辉下,全林家上下的规则都和别的地方大不相同:


    别的家族族谱上,是不写女孩子的名字的;就算写,也只写别人家嫁过来的媳妇儿,以“某某氏”为代称。但在林家族谱上,只有成千上百位女性的名字,写得那叫一个满满当当,就算有男性的名字,也多半是作为这些女人的配偶子嗣这样的附庸,用小一号的字写在旁边和下面的。


    ——这样看来,林氏家族倒比别的地方慈悲多了。女人嫁进别家里,就变成了“某某氏”;可林氏族谱上不论男女都有全名,至少还让人家留了个全须全尾的记录下来。


    不仅如此,就连这族谱的续写,在林家也大有讲究:


    林氏男子的子嗣会按照“惯例”,随他们姓林,这很正常;林氏女子的配偶,是按照那位祖奶奶的丈夫这一前例招来的上门女婿,既如此,她们的子嗣会按照“自家规矩”,跟随母亲姓林,也很正常。


    真是从这边看,要占便宜;从那边看,也要占理。


    在别的家族只有男人能继承姓氏的情况下,林氏以“女性和男性都能传承香火管理家族”的指导思想异军突起。


    这一起来,就像是在冬天的枯草地上放了一把火,火势一旦蔓延开来,便止不住了。数百年过去,眼下的当朝女官中,要么是林家人,要么就是受过林家人恩惠的,要么就是林家的弟子……真是好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


    无怪乎数十年前当朝保守派中,曾经有位一品大官在被区区四品的林氏女官当庭驳到丢了乌纱帽后,情绪失控下破口大骂:


    “凭什么全天下的好事,尽让你们林家的人给占了?!”


    虽说他这番话说得没啥道理——废话,按照林家人“不管你是男是女只要你有本事就得给我顶上来立门户干活”的那种拼命架势,他们要是占不到好处,那才不对劲——且此人前脚刚说完,后脚就因为贪污、结党营私、侵占土地、买卖人口等多项罪名,被判了个斩立决,拉去菜市口处置了,但这番话的确在朝堂上的不少人心中,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诚如他所言,好一个庞然巨物林氏。


    若哪一代林氏家主真有不臣之心,只要她随随便便提上那么一两句,按照林氏子孙与学生遍布天下的架势,保不准就会有什么地方,燃起星星火种,继而燎原!


    只可惜当朝天子现在就算有心下书人里已经有了不少女性,如果朝廷硬要在“不给女官太大实权”的同时,还要提高针对女性的分数线,保不准会被后世人骂成什么样子:


    前者姑且还能用“女皇时期也不见有太多女性高官,千百年来也只出了林幼玉一人,祖宗规矩不可废”的陈词滥调来勉强搪塞;那么后者就是明晃晃地要断绝女学生们的生路,这种找不到历史依据支持的行为做造成的后果,就没什么人来和他一起背锅了,只能由下达这条命令的天子本人来扛。


    那段时间可把龙椅上的天子愁得够呛,那头发是一把把往下掉的,发际线是一天天往后退的。每晚和他共寝的嫔妃早上起来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这位正在经历中年脱发危机的皇帝掉下来的头发,从枕头上扫下去。


    可别说,在如此庞大的一张遮天巨网带来的压力下,还真被这位天子想了个馊主意出来,好保证林家和他站在同一条线上:


    他先是让翰林院的文人们,写出各种各样的话本子,比如赞美妖怪和人类之间凄美的爱情、美人仙子对穷困书生的帮扶与青眼相待、勤俭持家打理内务的女子最终凭借着贤惠封神等故事,又叫太乐署的乐工们为这些话本谱曲。


    这些从宫中巧妙流传出来的话剧辞藻精妙,曲调过和看过这些东西。2


    当这些御制的话本和剧目,红遍全国之后,连带着里面似乎不经意间提到的那些贤妻良母乖女儿的形象,也就一并深入人心,传播开来了。


    一时间,就连最开明的林家内部,也有了这样的意见开始冒头:


    为什么女性不能回归家庭,反而要在外面受累打拼?看看别的家族中那些依附于男子的女人,听听外面传唱的那些故事吧,她们不是也过得很好吗?


    要我说,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未免也太苛待人,女人


    为什么只能往上走,而不能往下偷偷偷个懒呢?向下的自由也是自由。


    再说了,做个贤妻良母也没什么不好,那些戏文里不是也说了嘛,只要用心服侍公婆、打理内务,管教孩子,将来一定会有诰命加身,作为对自己的褒奖与鼓励的,没准还能凭借这份美德被天界封为神灵。


    至于秦君?秦君已经是老皇历啦。她已经几百年没有降下神迹保护我们林家了,不如从现在更流行的娱乐里找点和我们更接近的东西来信仰。


    ——再说了,秦君此人,真的存在么?别是林幼玉编出来糊弄我们的吧!


    数年过去,人间风气与思想正在不知不觉发生着剧烈变化,而这一切,恰恰是人间的最高统治者想要看到的:


    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么女人和男人,想必天然也不是在一条路上的。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胜过西风,根本不可能出现和平共存的现象。既如此,我如果能把林氏女打压下去,林氏宗族里的男人势必会感谢我,这些人就会成为从下而上来拥护我的力量!


    不得不说,他真的十分接近成功了。


    某一年,当朝天子出宫巡视,却在户部门口见到了一位失魂落魄的美貌女子。


    他本是怀着满腔柔情蜜意,抱着英雄救美的心思上前去询问这位美人是否需要帮助的;然而在这位女子哽咽着说出了自己遇到的困境后,皇帝内心的怜爱之情一瞬间化作乌有,取而代之的是“终于成了”的狂喜:


    他听到了什么?这妇人是林氏女,还是正在纠结该不该和丈夫离婚的林氏女!


    因为她招来的上门女婿认为,女子就该像外面的话本子里所说的那样,哪怕被丈夫背叛了抛弃了,也要卑怯柔顺,自我反思,不该这样天天外出做官,抛头露面,成何体统。既如此,就该让她这个一家之主在家里待着,把官位让给他这个做丈夫的才是正理。


    这林氏女和丈夫商讨未果之下,决意来离婚;可在前往户部的路上,她见到了一旁书局里正在热卖的那些“才子佳人”的话本。


    向来对大众娱乐不甚关心的她,在旁边听了一会卖书人的讲解后,看着周围源源不绝前来买书的人面上的真挚的赞美与喜爱,终于感觉到了某种迟来的、入骨的恐惧,这才犹豫不决地在户部门口徘徊不定:


    她并非因为对丈夫的心软而踌躇不决,这份犹豫来自更深一层的矛盾与痛苦。这分明是从林家和女学中接受的二十多年的“自立自强”的教育,和“大众”表现出来的对贤妻良母的追捧的碰撞。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事已至此,大势将成!


    于是皇帝立刻亮明了自己的身份,以统治者的超然地位与压迫感,居高临下地在这位林氏女的身上放下了最后一根能压死人的稻草,对她语重心长道:


    “你实在不该去和男人争这些东西。自古以来,哪里有女人家在外面顶天立地,胜过男人的道理呢?而且这样一来,你又要操持外事,又要管理内务,实在太累了,不如在两条道中,选一条轻松点的走。”


    那林氏女心中其实十分不赞成皇帝的这番狗屁,啊不,龙屁言论。


    如果她面前的这人不是皇帝,她绝对能让这人见识一下,多年前在朝堂上,以四品礼部官员的身份,硬生生把一品大官给骂得丢盔弃甲当场破防、丢了乌纱帽又丢了性命的林氏女官的风采:


    既然都是我在外面打拼了,凭什么男人不能在家里打理内务?我看好多女官家里都是这样运营的。女人能干的事情,男人为什么不能干?如果真的这样的话,那岂不是说明女人比男人高上一头?


    要么,你就得承认女人和男人都是一样的,都能自己决定管外或管内;要么,你就得承认女人比男人高上一头,因为男人不如女人细心不如


    女人稳重,所以才不能做家务——那按照这套道理来看,你干脆把官位也让给我们好了,毕竟“选贤任才,能者居之”!


    可是她能对此人这么说吗?


    不能。


    因为这个脱发脱得都有些“不毛之地”征兆了的,满面油光眼神浑浊,身形肥硕不堪的中年男人,是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者,是手握无数人生杀大权的皇帝。


    只要他不明着站在女官们的对立面上,只用“贤妻良母”之类的话语把她们给“劝”回家去,还真没法引起大面积的反驳。


    于是那一年,在将这位林氏女成功劝回家去,不再合理,并将官位让给她招上门来的丈夫后,皇帝就知道,基础已经打好,可以开始动手了。


    于是在三年一度的殿试时,天子虽然在一开始所有卷子都封着名字的时候,会取中那些才气横溢、一看就是饱学之士才能写得出来的试卷;但在拆开封条,发现这些被一眼取中的卷子竟然大多数都出自女学生之手后,天子就会委婉地用“本朝更需要贤妻良母”这样的话语,把她们要么往下略微按一按,要么往上提拔一下,放到“看着好看但没多少实权”的装饰性的位置上,再把底层的男考生数量略微往上提一提。


    如此一来,既办事有理,让女官们无法反驳;还保留了面子,让后人不至于戳着他的脊梁骨说,是“不知任用人才的昏君”;又能获得被提拔上来的男学生们的效忠,真可谓是一举三得的绝佳计谋!


    ——时间一久,这个愈发腐朽的皇朝,便迎来了最后看似辉煌,实则千疮百孔的暮光时代。


    在官场上虽然依然存在女性官员,但她们要么在中央占据花瓶职位,要么在基层作为“替补”存在;与之相对的,原本应该成为一个国家最强有力的支持与基石的基层官员的队伍中,则被塞满了无数被强行提拔上来的,德不配位的男性官员。


    而眼下,正倚在窗边,满怀愁绪地看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势的林东,就是被皇帝强行提拔上来的人。


    在三年一度的考核中,林东已经连续两次没能取得“良”及以上了;若今年的考核他还是个“中”以下,按照本朝律令,他就要被下放去更加偏远的乡镇,将杭州县令的位置让给在替补位置上坐了六年的同宗女,林妙玉!3


    正在林东苦思冥想,试图找到个能不花力气也不花钱,对他本人的才学更没什么要求的活,做点政绩出来,好保住头上乌纱帽的时候,从潇潇雨幕里遥遥传来一道半文不白、非佛非道、不儒不法的念诵声:


    “下附上以成志,上恃下以成名。下有所求,其心必进,无不可谋,无不可为——昊天金阙无上至尊自然妙有弥罗至真玉皇上帝在上,此处若有求功名,只恨生不逢时、郁不得志之士,凡有开口,无不必应!”4


    这番话若落在真正敬奉神仙的人耳中,那简直就是一通狗屁;但落在满心满眼都是功名利禄,都快把自己给想到走火入魔了的林东身上,那可真是好一阵及时雨!


    于是林东速速摇铃,叫仆从出门去看看可有什么奇人异士,有的话,便将人速速请来;又对仆从们千叮咛万嘱咐,说一定要对人客气些:


    “你老爷我的功名官身,怕是就牵系在这位奇人的身上,你可千万小心着些!”


    林东的心腹领命后,一溜烟儿地便出门去了,毕竟林东要是能升迁,他作为和林东签了死契的心腹,自然也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自然没有不殷勤的道理。


    然而他刚跑出去没多远,就迎头撞上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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