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谢端正在水田里辛勤劳作,汗流浃背,身上的粗褐短衣已经被汗水浸透了;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他周身那种与真正需要靠田地讨生活的农人格格不入的气质。1


    很明显,不仅他自己知道这一点,同村的人们也十分明白。于是不少人在收工回家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专门抓住这个重点在跟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


    “谢郎君,今天也没能求到官么?是不是上面还没有空出来的位置给你?”


    “果然是读书人,就连种起地来的样子都比别人秀气。但是谢郎君,干活儿的时候太秀气太工整是不成的,你还是得加把劲儿哪。”


    “照郎君这个速度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进京赶考的钱?要不要我借你两个,等你发达之后,记得回来报答我就行。”


    对这些同村人的调笑,谢端的面上没有半分异常,仿佛听不出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人,仗着自己会种地,就在这方面挤兑他一个“高贵的读书人”一样,甚至还言笑晏晏地一一回应了他们。


    在整个交谈的过程中,谢端那张虽然有些黑、有些粗糙,但依然十分英俊的脸上,竟半点火气都没有,真是个一言一行都无可挑剔的赤诚君子。


    ——至少从表面上来看是这样的。


    见谢端脾气这么好,完全是一个“你打了我的左脸我就把右脸也伸过来让你出气”的温顺状态,来讽刺他的人倒反过来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毕竟谢家没落之前造的那些欺男霸女和鱼肉乡里的孽,都是上一辈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不该再牵连到这个尚在襁褓中便痛失双亲,完全是被邻人抚养长大的年轻人身上。


    于是不少人在和他交谈过后,反而止住了回家的脚步,来给他搭了把手;而远处正在悄悄观察这里的那位收养他的邻人,也在就着谢端的这一点对身边的媒婆大吹特吹:


    “不是我说,像我们谢小郎君脾气这么好的人,你就算找遍十里八乡,也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虽然他父母以前是这里无恶不作的豪强大户,但那也都是陈谷子烂芝麻,实在不好再连累到他身上。况且他父母死的时候,他甚至还没断奶呢,这些年来都是我把他拉扯大的,对这孩子的品行,我再放心不过。”


    然而甭管这位邻人在这里把谢端说得多么天花乱坠,那边的媒婆都半点不为所动,甚至还愈发为难了:


    “……这,如果这小郎君真有这么好,那老婆子我便是不收你的银钱,也要给他说个合心意的媳妇儿的。”


    邻人闻言,愈发疑惑,问道:“此话怎讲?”


    这媒婆遥遥望着谢端劳作时挥汗如雨的身影,心中的违和感愈发强烈;却又不好在此人什么坏事都没做的情况下就说他的坏话,最后只能含糊道:


    “老婆子我虽然没读过多少书,可也知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的俗话。要是真有这么个人,对外人的挖苦嘲笑都完全不在意,甚至还能反过来以笑脸相迎的话,这……这就不是人了呀,是圣人。”


    “可是圣人真的会出现在咱们这么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么?咱们这儿又不是遇仙镇。要我说,别看这小郎君面上没什么脾气,没准心里正憋着股火呢。”


    邻人一听,便陷入了两难中。


    他一方面觉得,自己养了谢端十八年,根本就是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照顾;而众所周知,天下的父母对自家孩子都是有点滤镜在身上的,他觉得谢端绝对不是那种表里不一的人。


    但另一方面,他越想这十八年来和谢端朝夕相处的记忆,就越是惊恐,心中也不自觉地更加认同那媒婆的观点了:


    因为哪怕被人揍得去了半条命,身上被泼了脏水毁掉了过年要穿的新衣服,水田里莫名出现一大窝蚂蝗,把光脚下地干活的谢端给差点吸干……他也从来没有动过怒,生过气。


    ——这样的一个小孩子,真的可能是圣人么?


    ——还是说,这个看起来正常的小郎君,其实早已经在不知道什么地方记了无数笔仇,正准备来日把这些胆敢苛待他的人,全都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媒婆看这人神色变幻,知道他也感受到了这种微妙感,便扔下一句话后急急离去:


    “这个小郎君太邪门了,我越看越觉得心里发冷,可万万不敢把好姑娘说给他。”


    “更何况就算他真的是个圣人,可圣人也是要吃饭的。他穷成这个样子,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拿什么去迎娶别人家的好女郎?”


    于是今日的说亲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这位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心想,看来谢端这小子没什么娶媳妇儿的命数,便拔高了声音喊道:


    “端儿,回家吃饭了!”


    谢端立刻扬声回应了自己的养父,收拾好农具便涉水往岸上走去。


    他也不傻,一见养父在旁边和一个做花里胡哨媒婆打扮的妇人在谈话,就知道他们这是在商讨自己的婚事。


    谢端本以为这件事总该有个八/九成的把握,毕竟他在村里的名声一直很好,长得也不错,许多女孩子在河边结伴洗衣时看见他,都会红着脸低下头,交头接耳地偷笑。


    他以为今天怎么说也能相看成功,然后他就不用每天做完农活回家后,还得自己做饭洗衣服了,将这些“内事”全都扔给嫁过来的女郎就好,他终于可以在回到家中后,好好休息一下了。


    结果谢端从水田里一上岸,就被邻居兼养父扔过来的噩耗给砸了个魂不守舍,难以置信:


    “哎,不行,没成。那媒婆先是神神叨叨的说了一大堆有的没的,最后才说,端儿没什么家业,女郎们嫁过来会吃苦,不敢帮你说亲。”


    谢端闻言,低头沉默片刻后,这才抬起头来,又用那份完美无瑕的君子神情开口道:


    “总归是我没有家产,不好随意拖累女郎,别人不放心也有情可原,有劳叔父为我操心了。”


    这人又细细看了看谢端的神色,在确定他的面上的确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之后,这才欣慰地叹了口气,搭着谢端的肩膀,在田坎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与他闲话家常:


    “端儿不要伤心,以后等咱们有了足够的家产,肯定会有女郎愿意来和你过日子的……”


    他们正说话间,谢端突然不知为何脚下一滑,栽进了旁边的水田里。等他浑身地揉着膝盖站起来的时候,竟从水田里捞出了一个硕大无比的、足足有三升水壶那么大的田螺,笑道:


    “‘得之东隅,失之桑榆’,叔父快看,真个好大田螺,说是奇物也不为过了。”


    邻人见此异物,也啧啧称奇道:“假使这是在前朝末帝时期,按照他满朝上下都礼敬鬼神的作风,只要把这个田螺进献上去,你少说也能捞个七品县令当当。”


    谢端闻言便笑了起来,好一派清风朗月的如玉君子之态:“当今天子圣明,太后执政又颇有手腕,想来是不会在意这些虚物儿的,还是让我把它拿回家去养着罢。”


    然而正在谢端捡到这个大田螺,将它养在水缸中,打算过几天等田螺吐净了泥沙,便将它下锅烹煮开个荤的同时;在千里之外的秦家,也同时降生了一位小女儿。


    说来也奇怪,这小女孩一生下来,右手就始终紧紧握着,乍一看就像是个没有完整手指的天残,当场就把接生婆们吓得连多看她几眼都生怕被晦气道,忙不迭跑出去,对焦急地等在外面的男主人禀报道:


    “郎君,这……夫人生下来的女婴,好像是个手上有缺的……”


    为首的那位接生婆一边说话一边在心底暗暗叫苦,毕竟“头胎是个女孩”的消息和“这个女孩是个残废”的消息放在一起,还真让人分不出究竟哪个更糟糕一点,总归都是能让自己不仅拿不到赏钱,还要落得一顿打的悲惨消息:


    虽然秦家是於潜本地据说对女孩子比较宽容的世家,但别逗了,除去长江以南的茜香国,咱这北边儿的人们,哪个不是把“男孩女孩都一样”的口号挂在嘴边上,实际上还是更重视带把儿的?2


    就连朝廷也难以免俗。


    哪怕当今圣上年幼,不能亲政,上面压着一位“断腕太后”,这位太后还三令五申要启用女官,好向隔壁的茜香国示好;可认真算下来的话,从来就没有一位女官能在官场上做到四品往上的高位,与前朝末代皇帝推行的政令竟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然而出乎接生婆意料的是,这位名为秦越的秦家家主半点没在意“头胎是个女儿”这样的事情,紧接着就追问起“天残”的事情来了:


    “是哪里不好,缺了个胳膊腿儿之类的吗?还有,夫人现在怎么样了?”


    接生婆闻言立刻大惊,忙忙补充道:“倒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右手张不开而已。夫人现在很好……”


    正在两人说话间,突然从内室传出一道虚弱的女子声音,叫秦越进去:“夫君……你来。”


    等得心焦不已的秦越闻言,立刻便进了产房,随即在满室腥气与满眼血色中,见到了一幕他终身难忘的景象:


    那个刚刚来到世间的小女孩身上的血迹尚未擦拭干净,然而她那只在接生婆口中“张不开”的手,却已经在卧在床上虚弱不已的女子的温柔抚摸下展开了,露出了手中一柄小巧的、光华万千的白玉剑。


    哪怕这柄小玉剑没有开锋,完全就是个可以被小孩子拿在手中把玩的物件儿;但在室内这对夫妻的眼中,有那么一瞬间,它却有过比青霜紫电、干将莫邪更加锐利的锋芒!


    秦越见此异象,不由得叹息道:“阿莲生得好女儿……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数百年前一桩往事来了。”


    “传说河间国中有一赵氏女子,天生便双手紧握成拳,不能伸开。武帝路过此处时,听闻此有奇女,便要召见她。然而这女子在见到武帝之后,原本紧握了十多年的双手便在武帝的面前打开了,露出了藏在手中的玉钩。”


    秦夫人——或者说,出身谢家旁支,只顶着个“清贵”名头,实际上并没能从这个姓氏中得到什么真正好处的谢爱莲闻言后,心头忽然一跳,总觉得这些话分明都是她能听懂的言语;可不知为何,当这些言辞在夫君的口中拼成一句话后,便有着隐约的不祥感:


    就好像这个手握着玉剑而生的小女儿的命运,在男人们的眼中,便从此定下了。


    同样的异事,放在男人身上,便是他们“天生不凡”的证明;可放在女人身上,便只能成为她们邀宠争斗的谈资。


    谢爱莲用力闭了闭眼,试图将这种微妙感从心中拂去,同时在心底暗暗安慰自己:


    不会这样的……都是你孕中多思,想太多了。


    你的夫君向来很爱护你,哪怕你们已经结婚十多年了,才终于盼来第一个孩子,这期间他也一直没有纳妾没有养外室,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他着实是个很深情、很爱护你的男人了。


    这样的男人,一定是个好丈夫,是个好父亲,不会在女儿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想着要效仿古时旧事,拿她去换全家的荣华富贵的。


    谢爱莲一边这样安慰着自己,一边努力将这份违和感从脑海中赶走,低声道:“我明白了,夫君说的是武帝的钩弋夫人。”


    “正是,夫人果然博学强知,见多识广。”秦越抚掌而笑,“后来,武帝便将赵氏封为钩弋夫人带回宫中,极尽宠爱,风头一时无两。没想到吾家小女竟也有如此奇遇,妙极,妙极!”


    谢爱莲听闻这番言语后,心中的不祥感愈发浓重。


    于是她也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贤妻良母”的端庄作风了,当即便强撑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招招手把不远处那位正在给女儿擦拭身上脏污的心腹侍女给叫了过来,嘶声道:


    “……去看看那几个接生婆往什么地方去了,再打听打听她们家里有什么难处,缺钱给钱,缺人脉给人脉;顺便再警告一下她们,要是胆敢把今日的异况透露出去,我们现在能给她们多少好处,以后就能连本带利地和她们的命一起收回来。”


    谢爱莲不久前才刚刚生产完毕,便是铁打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这个放在往日里只要数息时间就能完成的动作,眼下竟让她那已经痛到麻木的下身,又传来仿佛有一把利刃插进血肉里、当众把人劈成两半的、人世间的一切有形语言都无法描绘的钻心剜骨之痛。


    然而要事在前,谢爱莲也顾不上喊疼了,那双昔日里只在绫罗锦绣堆里泡着的、养尊处优的手,此时此刻,在握住侍女的手腕的时候,竟有着常年干粗活的农妇才有的力气,活像一把让人挣脱不开的铁钳:


    “今日凡是在外面伺候着的丫头小厮们,不管是签的活契还是死契,从今天起,就全都给他们转成死契;若有不答应的,当场乱棍打死!”


    往日里,谢爱莲都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端庄贤淑,顾大体识大局的主母形象。如果丈夫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她就不会去随意更改,因为这样会挑战身为一家之主的秦越的权威。


    换句话说,这是谢爱莲第一次在丈夫明显地表达出了有倾向性的暗示后,对一家之主的主张进行了反驳。


    更何况她的这番行事太利落、太果决了,与她日常温柔的作风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使得秦越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她竟然敢质疑我的决策”的愤怒,而是某种微妙的恐慌与无措,就好像接下来的全盘发展已经全部脱离了他的预料似的。


    然而不管他再怎么讶异,谢爱莲身为下嫁给他这一介布衣的世家旁支贵女的优势,终于在这一刻显现了出来:


    秦家内内外外所有的可信之人,竟然全都是打理内务的谢爱莲的手下,无数个关键位置上不知不觉间,已经全都被谢爱莲换成了她的心腹。


    以至于这两条听起来颇有些残酷和不近人情的命令刚从谢爱莲的口中说出,整个秦家就像是上足了发条的机器一样,开始一点点缓慢、有序而不容违抗地启动起来了,只为了将她的这番嘱托彻底落实。


    于是到头来,秦越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虚弱的问话:“夫人为何如此行事?”


    “夫君再好生想想钩弋夫人的下场罢!”谢爱莲此刻还对自己的丈夫抱有最后一丝希望,认为他只是被这异况给迷住了眼,并不至于要真的拿女儿去换一场荣华富贵,便苦口婆心地劝道:


    “‘巫毒之祸’过后,武帝有改立太子之心,担心母强子弱,为避免外戚干政,便赐死了钩弋夫人。”


    正在二人说话间,一旁正在给襁褓中的小女婴擦拭身体的侍女终于完成了手头的工作,将这位尚未能拥有自己名字的小女郎,珍而重之地送到了谢爱莲怀中。


    谢爱莲接过女儿一看,只见她生得粉妆玉琢,眉眼清秀,那柄被她握在手中带来的小玉剑,已经系上了五彩丝绦,悬挂在她脖间。


    这玉剑光泽莹润,绝非凡品,便是生在谢家,见过无数好东西的谢爱莲,在陡然见到这件珍宝后,也有种眼前一亮的感觉;然而等她凝神望向怀中女儿面容的时候,就又从内心最深处涌上来一股温柔而酸楚的全新感受。


    在这种陌生的感觉下,哪怕眼前的珍宝再多上一百倍,再珍贵稀罕一千倍,也及不上被她小心翼翼抱在怀里的那个小女孩无知无觉间露出的一个微笑。


    于是谢爱莲飞快眨了眨眼,想要将眼中的雾气驱赶走,同时哑声道:


    “我的女儿手握玉剑,生而不凡,将来一定是个顶天立地的女官、能征战沙场的豪杰。”


    “但如果提前将她‘手握玉剑’的美名传扬出去,外人定然第一时间也能像夫君这样,联想到钩弋夫人……当今圣上年幼,才使得太后掌权;我估算了一下圣上的年龄,等到陛下可以大婚,迎娶女子繁衍子嗣、继承大统的时候,我们的女儿正好也是婚龄。”


    “再加上这‘手握玉剑’,能让人联想到‘钩弋夫人’的前事,她十有八/九是要被征召进宫里的。”


    秦越听着自家夫人说完这番话后,茫然地点了点头,带着一种“所以这有什么问题”的特别气人的清澈的愚蠢,理直气壮反问道:


    “便是如此,又有何不可呢?”


    “她的父亲是我,是本朝第一次科举考试中,便能连中三元的大才;她的母亲又是夫人你,哪怕只是谢家旁系,可多多少少也和那些高门大户有点关系。”


    由此可见,哪怕用封建的眼光来评判秦越此人,能够从他十数年不纳妾的行为上夸赞他一声“深情”;但此人骨子里,实则和同一时代的北魏男人们没什么两样,都觉得“女人一辈子要是能找个靠得住的丈夫,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从这方面来看,陛下将来娶她,真是再划算不过了,因为她的身份恰恰是能够沟通‘布衣’与‘世家’的桥梁,正如夫人你下嫁给我一样。”


    谢爱莲闻言,心中大恸,心想,万万没想到真叫我猜中了……天哪,怎么会这样?


    他不是一直以来,都标榜自己是“护花书的女官起家的么?


    那位女官遗留下来的、据说和隔江相望的林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祖训,至今还被供奉在祠堂里呢,说秦家的女子千万不能被世俗流言所困,一定要读书,才能自己拯救自己……


    为何兜兜转转数百年后,一切都像是大梦初醒般,完全变换了模样?


    于是她无措之下又苦苦哀求,试图通过讲道理的方式让秦越醒悟过来,却终究都是徒劳无功:


    “夫君,难不成将来,你果然忍心让女儿的这些不凡之处,尽数磨灭在重重宫闱里么?你真的要把她送去那见不得外人的地方,哪怕她被欺负了,咱们做父母的也没有办法为她撑腰,要让她在里面受苦么?”


    “我听说夫君前些日子上朝的时候,还在太和殿上当场讽谏了一位不能‘择贤才任用’的吏部官员;怎地分明是同样的事情,落在自家女儿身上,夫君便如此熟视无睹?”


    然而秦越半点没能理解一位母亲不想送孩子入火坑的想法,只笑叹道:“夫人想得也太远了,将来的事情,又有谁能说得准呢?瞧你,我只是顺嘴一提而已,倒引出你这么多话来。”


    “夫人莫要动怒了,快快躺下,好好休息,我去让厨房给你炖汤补身体。”


    人在极度绝望和茫然之下,通常会抛却理智,做出一些看起来很过激、但着实有用的办法。


    就好比此时的谢爱莲,在与又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对视了很久后,突然有个十分疯狂的想法,在她混沌的脑海中一闪而过,恰如惊雷划破云层、闪电照亮夜空:


    如果抛弃一切“夫妻情深”的表象,将所有的矫饰都去掉,我们的这段婚姻的本质,事实上是在中原地区拥有深厚势力的世家,对新入主中原的异族选拔出来的布衣,投来的橄榄枝。


    世家们因为被太后所忌惮,所以无法像以前那样,轻而易举地就挤入权力中心;所以他们要转而扶持许多品学兼优的人,代替他们去太和殿上发声。


    ——所以他不敢纳妾。


    这与他爱我与否无关,只是因为纳妾这件事,可能会让我伤心;我一伤心,就可能回娘家。


    哪怕我只是个不受宠的旁支女儿,但我的身上有这份政治意义在,所以我的回家,就代表着他并没能照顾好我,他的能力不足,世家需要重新选取扶持的人;相应地,他也会失去来自谢家的人脉与资金帮扶,从一个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五品官,变回以前那个在地里讨生活的泥腿子。


    ——所以他要说爱我。


    因为只有一个遵守祖训,爱护女性的秦家人,才能与太后的执政理念吻合;在出使茜香国和两国往来的时候,有这样一层表皮在,他也更容易得到露脸的机会,进而升官发财……而这句话,或许还会在多年后,进化成“升官发财死老婆”。


    ——所以他才会想着,要把我尚在襁褓中的女儿与小皇帝撮合在一起,把她送入那见不得天日的后宫里。


    因为归根到底,这种一朝飞上枝头的男人最爱的,永远是权力和自己。他便是真爱过自己的妻子,可每次一见到她,做丈夫的就会想起自己受制于人的窘迫状况,进而将满腔爱火都熄灭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怎么可能顾得上女儿的未来幸福?他只会将这个孩子视作一个能让他更上一层楼的脚踏!


    在想明白这些事情的同时,谢爱莲难以避免地感受到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然而这份剧痛并非是身体上的疾病所致,而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终于看穿真相的一瞬间彻底碎掉了:


    她依稀记得,秦越当年向她求婚的时候,还是个青衫白马、风度翩翩的少年郎。他从一旁云蒸霞蔚的花树上折了桃花送给她,那双满含笑意的眼睛里,全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款款深情,对她说,若得阿莲为妻,我一生再不二娶。


    ——都是假的,都是空话。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说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都是编造出来的美梦;然而正是这样一段看起来美好得如梦似幻的假象,还真就将她困在其中,蒙骗了十几年。


    ——但是在虚情假意之外,又有一件切实存在的事情可以利用!


    于是谢爱莲强撑着起身,忍着从身下源源不断传来的黏糊的潮湿与痛楚,伸手一挥,打翻了一旁桌上的梳妆匣,金银白玉、翡翠明珠、螺钿珊瑚顷刻间便洒落了一桌,就像是她的这段婚姻般,看似堂皇富丽,实则一地鸡毛。


    她这一举动,把秦越给吓得不轻,他忙忙快步上前,关切道:“夫人……”


    他话音未能落下,整个人就都僵住了,因为电光火石之间,谢爱莲已经胡乱抓了支尖利的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对这位和自己结婚了十多年都没红过脸的丈夫冷声道:


    “我劝夫君再好好想想罢,看看是我的簪子快,还是夫君的动作快。”


    “若夫君执意要将我女儿‘手持玉剑降生’的美名传出去,让她进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宫闱里的话,我就只能血溅五步,以死相谏了。”


    秦越见此,大惊失色,脸色发白地连连摆手,急急道:“夫人你冷静些,怎么就突然走到这一步了?何至于此,快将这物件放下,若一个失手,可是要出人命的!”


    然而谢爱莲半点没被他的这番劝解打动,只继续道:


    “我这一死,谢家定然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定要让夫君偿命;而且夫君是要在官场上往前走的人,哪怕能侥幸从谢家的清算中活下来,若背着个‘逼死发妻’的名头,甭管是因为什么原因逼死人的,终归都不太好听。”


    谢爱莲如愿以偿地看着秦越的脸色瞬间变得红白交加,一时间心头涌上的,却不是“我能威胁到他”的快意,而是某种更深一层的悲凉:


    可悲啊,真是可悲……我因为年少时嫌弃身形不美,不愿习武;日后更是在家宅中操持内务多年,还为此人生儿育女,导致我现在实在是太虚弱了,用“手无缚鸡之力”一词来形容我,都是抬举。


    如果我曾习武,如果我没有因为生孩子而九死一生地在鬼门关上走了一趟,那么现在这枚簪子,对准的就该是他的喉咙才对,而不是这样两败俱伤地,用自己的命去赌!


    于是谢爱莲在心中,要让自己的女儿往“女武官”的道路上走的念头便愈发强烈了。在这样的意愿驱使下,她开口说出的话里,都带着蒸腾的、凛然的杀气:


    “我的女儿……将来绝对不能沦落到我这个地步!”


    “夫君,你若还想要谢家的帮扶,若还想要一个不会让你背上人命官司的活人妻子,就在这里指皇天后土起誓,绝对不会将她送入皇室宗族的后宫内院!”


    如果谢爱莲一直被所谓的“爱情”的表象蒙蔽着的话,那么秦越还真不至于被吓到这个地步,左右不过是拿那套“你看我一直没有纳妾,我多爱你”的花言巧语去骗人。


    但当谢爱莲彻底清醒过来,察觉到了这桩看似完美深情的婚姻真相、自己身为世家女的优势和秦越对权势的极度渴求这一缺点之后,秦越发现之前那套“糊弄学”再也糊弄不过去了:


    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他对谢爱莲曾经怀有的那点半真半假的情意,就全都变成了过眼烟云。


    在秦越眼中,这位正虚弱地倚着床头柜坐在床上的女子,不仅是他的夫人,更是能够给他提供往上爬的助力的台阶,也是能随时随地将他扯下深渊的最大掣肘。


    于是他终于露出了两人结婚后的第一个阴暗的、不善的神色,伸出两指并拢,指向天空,依言发誓道: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


    ——总之,不管秦家这对恩爱了十几年的模范夫妻如何一朝决裂,也不管千里之外的农田里,谢端正在考虑怎么炖个田螺吃,对比一下双方的境况,这便是两位白水截然不同的下界方式了。


    符元仙翁的白水,在天界住了十日后,带着满耳朵满脑子的“柔顺温婉,不要过度显露锋芒,以此完美融入周围人类”的思想,还有符元仙翁的“只要你能办好这件事,回到天界后,我就为你去请封”的承诺,将符元仙翁的嘱托刻入本能反应,封印记忆以求更好伪装,这才降下化身,在人间化作好大一只田螺,被谢端捡回家去。


    秦姝的白水,自从十日前和秦姝匆匆忙忙见了一面后,就一直处于被填鸭式教学的状态。在痴梦仙姑等人的努力下,还真叫她十天内,就把太虚幻境藏书阁内的所有知识都背了一遍,随即秦姝匆匆赶回天界后,只来得对她同样嘱托一句“不必藏拙”,便亲手送这位白水的本体经过灌愁海投向人间。


    虽然两位白水均已下界,成功投胎,一边是个连人形都没有的大田螺,另一边也是个话都说不明白的小婴儿;但这场从明面上来说即将持续百年,从长远来看更是直接影响到了北魏与茜香两国命运的对赌,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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