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道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在谢端的凡人之眼看不到的地方,原本被他拉着袖子一通好哭走不开的白水的身上,便立刻发生了神奇的变化。
她现在的打扮与普通的村妇没什么区别,穿着粗布衣,用着木头簪,穿着破麻鞋,那份超凡脱俗的仙人气质与清丽的美貌,都在这土里土气的装扮中被消磨殆尽了。
如果要找个同类项出来的话,还得放眼去几千年后,才能从现代社会里找出前后对比如此鲜明的例子:
比如一个白富美在恋爱脑发作,找了个一心想靠婚姻往上爬走捷径的凤凰男之后,在男方及其家人的吸血和pua之下,她的消费就会产生大幅度降级,整个人的气质也会变得畏畏缩缩起来。
最后她不仅连好一点的手机都用不起——因为买了就会被男朋友用“送给我爸妈送给我姐姐送给我舅舅叔叔”之类的借口拿走,连身上穿的衣服都变成了几十块钱的地摊货,存款被掏空,护肤健身看书之类的能提升自己的事情更是没空去做,往日里自信满满、意气风发的模样也全都不见了,只剩下一个瞻前顾后,完全以丈夫为中心的家庭主妇。
诚然世界上的确存在着美好的婚姻,但是这种美好,是绝对不会出现在一方对另一方心怀不轨、有心利用、要把对方当成踏脚石的关系中的。
——就好比现代社会中的被吃绝户的独生女和诡计多端的凤凰男,再比如现在的秦越和谢爱莲,谢端与白水。
然而不论谢爱莲和秦越之间的关系僵硬到了什么程度,总之谢端和白水这边,已经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变化:
层层叠叠的光晕如水一般从她身上飞速扩散开来,将她一挥袖便除掉的那些美衣华服、珍宝首饰,就又原路送还到了白水的身上。
然而和现代社会中的那些因为要变美,所以只为女性提供的种种“刑具”——比如说一开始明明是为了固定新生儿身体,后来却沿用到女性身上,把内脏都挤压得变形了的紧身衣和束腰;再比如说睡觉的时候都在拉扯着头发,硌得人难以入眠的卷发器;还有给明明需要来回走动的职业女性们提供的又磨脚又累人的高跟鞋——不同,这些珍奇宝物在十分讲究上下尊卑、强弱等级和办事秩序的三十三重天,就是身份的象征,但凡是个有点身份的人,他们的正常行头里就少不了这些东西:
哪怕是灌江口的清源妙道真君,他在身负要事的时候穿的全套披挂里,也有飞凤乌靴、蓝田玉带、金弓银弹等种种华丽的珍宝;哪怕是最简朴的、曾经险些把“改正奢侈风气”这条可怕的律令写进《天界大典》里的秦姝,也有五岳簪、七星锦袍、宝环配饰、羊脂玉净瓶和新炼就的朝霞长旗本命法器等标配。
如果不从表面上看,而是更深一层的这方面来看的话,这一道铃声过后,便是把白水,从“洗尽铅华”的过低姿态,还原回了她原本该有的那个凛然不可侵犯的位置上去了。
谢端看不见这番变化,便还在那里扯着白水的袖子无声落泪,试图从她那里赢得一点同情分;然而能看见这一切变化的白水却大惊失色,当即便动用起法力来,想要像刚刚那样,把这些东西从自己的身上去除掉:
不可以,我在人间不能穿这些东西的!我要守拙自谦,韬光养晦,这样才能完美融入人类;而且谢郎他也说过,会操持家务的好人家的女儿不穿这些乱七八糟的奢侈品……
一时间,这位白水那被封印了部分记忆,只记得自己要帮助眼前这凡人脱贫致富的任务的脑海里,都对这位陌生的来客生出一点怨怼之情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你根本就不是来帮我的,分明是来为难我的!
然而这点怨恨之情还没来得及发展起来,便有第一道铃声传来:
叮铃铃——
这道声音一响起,不管是白水还是谢端,就都进入了一种混混沌沌、半梦半醒的状态。
谢端的昏沉,是因为在替身术的影响下,会凭空生成一位全新的、活灵活现的白水,在此过程中,为了让替身和本体更好地交接,互相替换,这个法术就会很贴心地影响到此人的神志。
而白水的迷糊其实也是同一道理。因为要将她的这具化身从谢端的面前替换掉,可不管是谢端还是她本人,一时半会儿间都没有和对方分开的意向,如此一来,施法者不得不加大了这个法术的强度,将“影响凡人神志”的功能扩大到了白水的身上,才从谢端的手下把正在惨遭精神洗脑的这姑娘给救了出来。
在白水的替身生成后,第三道铃声紧随其后铿然作响。
与前面两道以归还身份、迷惑神志为功效的铃声不同,这道铃声中隐隐有杀伐之意传来,同时还有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在这明明响彻了整个宅院,却半点没让别人听到的金石之音中一并响起:
“去!”
伴着这一声叱令的落下,白水便惊恐地发现,自己便被一阵不知从何而起的狂风给卷到了半空中,正在飞速离开这片她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谢端所在的土地。
白水:?这是什么,是神仙版本的人贩子吗?救命啊!
可谢端却半点未能察觉真正的白水,正在被某个看起来活像个“人贩子”的家伙,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完成了一次偷梁换柱、瞒天过海,还在握着那位“白水”的手,深情款款地进行他的骗婚发言:
“如果仙女姐姐真能与我做一场假夫妻,那么我便是死也心甘情愿了。”
“况且玉帝他不是说,让你来帮我打理家事的么?仙女姐姐若是真心想要帮我,就多劳累劳累,把我在这方面的忧愁也一并解除了吧。”
按理来说,话都说到这步了,接下来就该是花前月下,海誓山盟。
可谢端刚想用从书本和别人家里看到的那套“夫妻之间赌咒说情话”的套路来发誓时,心中突然重重一跳,就好像这番话千万不能说出口,因为一说出口就会成真似的。
但这种感觉只在他心头飞速掠过,半点痕迹也没能留下,随后就被谢端抛到脑后去了:
怕什么?这女人连我前些日子又杀了只猫,昨晚还在她隔壁把这只猫剁成肉馅了的行为都一无所知,活像个闭口塞耳的瞎子,这种半吊子的神仙有什么好忌惮的?她怕是连“报应”的这笔账都算不清。
——然而如果谢端对三十三重天的执政风格有所了解的话,就会发现他的这番认知真是大错特错:
白水不是什么正经神仙,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不能察觉他这个变态干下的那些龌龊事,没错;但问题是白水没有实权,不管事,真正负责处理报应和阴德等事情的是地府,那账面上记得可清楚着呢!
也幸好谢端对这些弯弯绕绕一无所知,还以为所有仙人之间的信息都是互通的,自己骗过了白水就万事大吉,将来没准还能靠她在别的神仙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就继续对她甜言蜜语道:
“若仙女姐姐不放心,我可以指皇天后土起誓,如果我对仙女姐姐有半点越轨之举,随便仙女姐姐怎么罚我,我都没有一话!”
白水的听力很好,在彻底离开这片土地的前一秒,将谢端的最后一句话收入了耳中。
谢端这番话,当场就把白水感动得眼泪汪汪,恨不能以身相许;也正是在这一秒,她对谢端的感情,终于从“这是我的任务对象”的客观评价,变成了“我不允许你们说他半句不好”的、充满恋爱气息的主观。
她的想法乍一看很难理解,但如果用现代社会中的实例去类比一下,就会发现这样的神奇逻辑是真的存在的:
一个带着“你要温柔和顺地去帮助他”的思想钢印的女仙,就好像一个在“女人都是要结婚的”大环境下长大的普通人;孙守义和许宣这两件案子,就等于普通人能见到的、男性犯罪率居高不下的日常。
在这样的情况下,白水忽然遇见谢端这样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类男子,就等于在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社会中,已经快要被事实给打击得变成无性恋的女性,遇到了一位高喊“我是男性,但我觉得女人也很辛苦”的“正常人”。
——在这样的鲜明对比下,很难对这人不产生好感;更别提谢端容貌出色,谈吐有礼,还那么为她着想……如果是为了这个人的话,她甚至都不介意违背天条,去和他做一场真正的人间夫妻。
一念至此,白水便疯狂挣扎了起来。
此时的白水身上还有法力留存,若是拼尽全力反抗的话,正在带着她腾云驾雾、流星赶月向远处飞去的这位不知名的“人贩子”,还真没有办法在保证白水的安全的情况下将她带离,就好像人类没有办法在不两败俱伤的情况下,将一只认真想和你打架的猫捉起来一样。
于是这人不得不中途就将白水放了下来,两人在一片空地上缓缓降落后,白水当即就运起法力,想要给这人个教训,同时叱道:
“你个外人,好不晓事!我正在和谢郎说话呢,哪儿用得上别人来插手?你可知道我是谁?我的身上有天大的要紧事,你若是耽误了我的公干,定要惹得玉皇大帝陛下雷霆震怒。”
“你若是识相的话,就该速速将我送回谢郎身边,再撤销了那个障眼法,莫叫他错认了恩人!”
她在极度愤怒之下,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好口才,在将面前之人好一顿痛批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面前这人给她的感觉,实在太微妙了。
哪怕她对天界的记忆有所残缺,已经忘记了许多人,可在见到这位佩五岳华簪的玄衣女子后,她的心中便飞速涌上一股强烈的、莫名的情绪。
如果这位白水对自己在天界的生活还有印象的话,就会明白这股情绪的学名叫“不甘”,具体形容一下的话,就是“我为什么会被分在符元仙翁这家伙的手下,而不能像我的姐妹一样去秦君手下”的强烈怨气。
只可惜这位白水是封印着记忆下界的,因此她很顺当地就把这股情绪当成了“对修为高深的前辈”的敬畏之情。
前尘往事可以忘却,但是“强者为尊”的概念已经刻进了每一位三十三重天神仙的灵魂里。因此白水立刻就改变了自己的态度,委婉措辞道:
“我虽然不知阁下是何人,但我下法力高强,定然是个有大能耐的……既如此,阁下何苦为难我呢?”
说话间,她甚至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几步,想要离面前的玄衣女子远一点,生怕被她周身那股在晚夏也显得格外寒凉的锋锐感给割伤:
“我是奉玉皇大帝陛下谕旨前来人间,要帮助谢郎封候拜将,位极人臣的。阁下若知道我身负这样的重担,就不该再为难我,很应该将我放回去才是。”
她絮絮叨叨说了这一大堆之后,那玄衣女子才终于开口了,声音如古井寒泉般冷而无波:
“不必多言,我也知道你是谁。”
说来可真是奇怪啊,明明眼下是中秋佳节,空气中夏日的闷热感尚未完全褪去,然而在这隐隐浮动的桂花暗香中,这位不知何方来客的前辈在看着人的时候,却给人一种格外疏离的、甚至疏离到连周围的空气都一并凝滞住的感觉:
“天河畔的白水,你到现在甚至都没有一个名字。”
白水闻言疑惑道:“可我是诞生在天河里的精魄,本来就没有名字的。若不是阁下插手,现在谢郎早就给我个能用的名字了。”
她说着说着,那张素白而美丽的面容上,还飞起了一抹娇羞的淡红:
“用谢郎给我的名字,在人间和他一起生活,这难道不是顶顶好的事情么?”
——这匆匆赶来的玄衣女子自然是秦姝。
她刚来到人间,便感受到了白水的精神和想法都有被更改的征兆,大惊之下,她当即就动用了刚刚学到的替身术,准备把白水运去她的双胞胎姐妹的身边,两人一同成长,也不是不可以。
然而想法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可怕。类比一下现代社会的情况,就活像一位年少的时候因为被家里管得太严实而没见过什么好男人,长大后在渣男的三言两语过后就被骗走了的单纯富家千金。
更可怕的是,因为这位白水只是被改变了想法而已,并没有受到任何生命上的威胁;所以真要计较起流程来,符元仙翁和玉帝那一方的“不作为”才是正确的,他们甚至还可以反过来指责秦姝,说她越权办事,随随便便就要去动别人家的下属。
然而秦姝完全不想放弃,毕竟按照她的计算,就算符元仙翁和玉帝再怎么勤快,等他们发现了自己试图插手还要赶过来后,怎么说也要耗上半天的时间:
只要在这半天里,能够从谢端手里把白水抢救下来,就能成功保护住她!
——那么,要怎样才能让一位身陷樊笼的人醒过来呢?
只可惜秦姝上辈子在面对恋爱脑的时候,没什么处理经验,这种活计一般都是交给妇联的心理咨询师志愿者去做的。
正所谓适材适所,她的本领不在开导别人这方面,而是给武力稀缺的妇联提供武力后援,以及亲自赶往治安最乱、民风最差的偏远地区去救人:
说真的,要是没有秦姝在的话,那种“妇联工作人员上门去调解夫妻吵架却被愤怒之下的丈夫连带着一起揍”的魔幻情况,早就在她们身上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
这就导致秦姝在面对白水的时候,只能想到个最完美的解决办法,那就是客观地将所有事实都摆出来,让当事人自己去选。
于是她沉默了片刻后温声问道:
“可依我看来,此人只将你完全视作他的附庸物与所有物。”
秦姝说话间,手指在两人中间的空中轻轻一点,动用法力,便为白水预言出了她在婚后会遇到的种种问题。
这一手虚空成像、预示未来,赫然是秦姝之前在凌霄宝殿内和玉皇大帝互相说服时,那位天界至高统治者用来给她展示“正常的社会应该这样运行下去”的景象的法术。
按理来说,虚空成像并不是什么高深难学的东西,就连海中修炼多年的、名为“蜃”的大贝壳都能喷吐气息,凝聚成海市蜃楼;但如果像这样,能够在空中凝聚成预示着未来的画像,就很有难度了:
想要达成这一手,不仅要法力充沛,而且还要对法律的使用格外精准巧妙;在此之外,更要有天道眷顾,才能够预示未来,并将其展现出来。
——只可惜现在见到这一手精妙绝伦法术的,只有一个对天界的记忆被封得七零八落的白水,无从分辨这到底预示着什么;而秦姝又不是土生土长的天界神仙,在法术一事上的敏锐度,大概就等于刚刚考上大学的年轻人对高中数学的敏感程度一样:
啊,我知道有这么回事儿,但是我已经忘了怎么做题了,压根儿不知道它到底是个什么道理。
如果此刻有个认知正常的人在这里的话,就会悚然发现这件事的背后到底藏着多么震撼人的消息:
这本领一出,便等于天道也认可了这位灵妙真君、太虚幻境之主,同样也是可以成为天界领袖或者摄政王的人物;若真要论起来,她和已经迅速衰弱下去的玉皇大帝的地位,是完完全全平等的——
若是不看那“阴阳和合之气”的限制,那么前者甚至都可以完全取代后者!
只可惜有幸见到这一幕的,只有一个满心满眼里都是谢端的白水。
一幅幅画面在白水的面前飞速掠过,将她未来几十年内会遭遇的无数荣华富贵,还有潜藏在繁华表象下的苦涩,都提前展露出来了:
“在他对自己一片光辉的未来规划中,分明就没有你的名字;哪怕他日后封侯拜相,官居一品,你也没能在谢家的族谱上拥有一个正式的名字,直到你的这具化身死去,也一直都是‘某某氏’。”
“据此看来,你完全是作为影子陪衬在他身边的,唯一的价值就是为他解决好内务,让他没有后顾之忧……这样的人生,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这个做法真要说的话其实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毕竟在公事公办的谈判桌上的时候,大家采用的基本上也都是这么一套:
先讲理论数据,再拿出实力佐证,等双方都把证据给摆齐了,就客观公正地靠事实说话。
——只可惜陷入恋爱中的人,是完全不跟你讲道理的,否则的话后世无数社交平台上,也不会有“千万不要劝恋爱脑的朋友分手”的血泪控诉了。
于是秦姝话音尚未落定,便见这白水勃然大怒,反驳道:
“你胡说,谢郎他绝对不会骗我!谢郎他如此为我着想,是个他坏话!”
白水说这番话的时候,还在十分心焦地频频回过头去,沿着她们来的方向伸长了脖子望去,似乎她那双已经被谢端营造出来的假象给蒙蔽住了的双眼,真的有观测千里的能耐,能看到那间小茅屋里的人类似的:
“阁下莫不是在诓骗我?我真的认为谢郎他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还是说,阁下虽然在劝我,其实心底又另有打算?”
她一边警惕地看着秦姝,一边缓缓向后退去,虽然她没说什么别的话,但是从她的眼神中,秦姝硬是体会出了一个表情包来:
【你离我的老公远一点!!!.jpg】
但是图上的那个生物,是一只河童。
秦姝:……很好!是熟悉的背刺!!就是这个感觉!!!听我的现代社会的好同事们说,在她们去调解通常由邻居报警的家庭纠纷的时候,经常遇到这种“你劝我和我老公分开一定是因为你看中了我老公想要当小三趁虚而入”的女性。恕我直言,朋友,真没人看得上你那比秃头河童还要奇形怪状一万倍的老公。擦亮眼睛看看吧,究竟谁才是害你的“大好人”,谁才是来救你的倒霉蛋!
于是作为一个武德充沛的卷王,秦姝一把就稳稳接住了来自记忆被封印、因此看起来格外头脑发昏恋爱脑的白水的背刺。
她当场腾空而起,凌风飞到试图逃回谢端身边的白水身边,把这还在不断扑腾挣扎的姑娘从背后拎着领子提溜了起来,露出了一个十分和善的微笑,叹息道:
“我真的太喜欢这里了。”
白水:???等等,这个话题转换得有点快,我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你在说什么……你喜欢什么?这么个荒郊野岭、没半点人烟的地方,有什么好喜欢的?天哪,你该不会是想把我在这里分尸了吧?!
好在秦姝是个来自社会主义红旗下的守法公民,连随身带着武器到处跑的事情也是慢慢习惯过来的,肯定做不出这么变态的事情。
她喜欢的,是这个三十三重天“实力至上,强者为尊”的状态。
在现代社会,哪怕遇见再怎么不想从火坑里出来的、被男人们编造的鬼话给猪油糊了心的女人,她们这些公事公办的人员第一不能明面上劝分——否则和上面要求的“构建和谐家庭”的要求相违背,如果被人举报出去,到时候停职查看都是轻的;第一也不能强行把人带走保护起来,因为妇联这个机构没有那么多实权。
所以绝大多数情况下,调解人员和秦姝之前采取的办事方式其实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摆事实,讲道理,让受害者求助者自己权衡利弊。
——或者说,也只能摆事实讲道理。
在这种情况下,“调解无效”这种令人扼腕叹息、心中郁火的情况便时有发生。更倒霉的是,因为这幅画面落在外人眼中,是“妇联工作人员前来之后,这对夫妻也还是没能离婚”,所以在以讹传讹和部分有心人的推动下,好大一口“劝和不劝分”的帽子,就会扣在她们身上。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秦姝是瑶池王母的“代行者”,是曾经打上凌霄宝殿,险些把虚弱的玉皇大帝连人带椅子地掀翻的刺儿头,是三十三重天上唯一一位身兼两职、前途不可限量的英杰人物:
当灵妙真君兼警幻仙君,面对着白水这样一个尚且没有任何职位的天河精魄的时候,她哪怕说“太阳今天是从西边出来的”,白水也只能应声道“没错没错,自古以来正是如此”。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要是秦姝还和上辈子一样,只能“怀柔劝说”而不是“暴力劝分”,她觉得自己都可以引咎辞职了。
于是秦姝三下两下地就把白水团成了一个小人儿,个头只有手掌那么长,随即从身旁芳香馥郁的桂花树上折下一枝花来,把小小的白水挂在了上面。
正在白水心中惊恐不定之时,只见秦姝伸出手去,随手一挽,便有清冷的、流水般的月色和星光稳稳停驻在她掌心;再等她一弹指,这满怀的星光月色便如水般潺潺涌动起来,凝聚成了一把银光闪烁的长弓.
只见她手握长弓,逆风而立,轻轻松松就把这弓给拉了个满。她拈弓搭箭时半点也不费力气,甚至还因为这弓箭是星月与花枝构建而成,倒显出一股别样的潇洒风流态度来了:
弓弩秋月,长矢桂枝。弓弩秋月,万里长空淡落辉;长矢桂枝,暗香浮动影迟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堪破邪魔时。一点灵光彻太虚,虽有万里亦往之;搅动星河起风云,那个争天来比试!1
正在白水为秦姝无意间,便能挽来星月光辉的高强法力暗暗心惊之时,秦姝手下的动作也分毫未停,弓如霹雳弦惊之下,一个远射,就把这花枝和枝头上挂着的白水,对准她们来的方向给原路遣返了回去。
也正是在这一箭射出之后,白水这才发现,自己刚刚以为“这把用星光和月色凝聚成的长弓很容易拉开”的错觉究竟有多离谱:
从她身边掠过的猎猎风声,有着几乎都能凝聚成风刃的力量和速度!
若不是这枝桂花上还残留着那位玄衣女子特意留存下的一丝法力,只怕甚至都不用等到这支箭落地,被缩小了身形的白水,就会在这呼啸的、锋锐的风中,被切割得七零八落了。
然而这个发现却又带给了她长久的茫然与困惑,因为这玄衣女子的行事虽然奇异,可细细究来的话,却给人一种特别熨帖、安心又可靠的感觉:
哪怕她的那张面容还年轻得很,有着令人艳羡不已的姝色与英丽,可在白水看来,有那么一瞬间,她苦口婆心劝自己的样子,还有这无意间展露出来的细心和体贴,都给人一种师长的感觉。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白水的脑海里轻轻松松打了个转,就被她抛到脑后去了,因为玄衣女子那从风中遥遥传来的声音已经吸引走了白水的全部注意力;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正在飞速拉远,所以白水不得不凝神细听,才能听见她到底在说什么:
“真可惜啊,你不是我属下,我不好越俎代庖,管你太多。否则被外人知道了,光是‘越权’这项罪名,就能好生参上我一本。”
“不过即便如此,有这替身术在,至少也能护你一世平安。你若是反悔了,便来於潜秦家,那里有能帮得上你的人。”
那一晚,据附近城镇中深夜尚未入眠的人们所说,半夜之时,天空中依稀有流星划过,还有若隐若现的香气传来,就像是九天上的仙女下凡了似的。
白水当时压根就没把这番话放在心上,只不以为意地想,虽然前辈把我送回来的时候,细心地保护了我,可我和谢郎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能有什么用得到你这个外人帮忙的?真是多管闲事。
不得不说秦姝的计算十分精准,哪怕她都瞒天过海地造了第三个白水出来,把符元仙翁的这位手下给替换掉了,也没让任何人发觉,甚至还在半日里抽出空来,跟她进行了一次简短的谈心。
——虽然这位白水眼下对谢端那叫一个一往情深、九死不悔,可只要能给她看过未来,能在她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能为她留好退路,那么这次会面,就绝对称不上失败。
那厢秦姝在成功偷天换日后,自然离去不提;这边白水回到谢端家中后,正好赶上自己的替身和谢端互诉衷肠完毕。
不得不说秦姝的这一手替身术使得着实精妙。虽说这个冷门法术的确很适用于眼下的情况,但真要说起来,还得是秦姝法力高强,操控得当,才能有如此威力:
这个替身术生猛到什么程度呢?白水在发现自己的位置竟然被一个替身给取代了之后,当即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运起浑身的法力,把这个替身给上上下下敲打了好一番,结果直到她把自己的法力都耗空了,也没能找到解除法术的破绽。
这位白水本来就只是个天河中的精魄,不是什么正经神仙,更没有来自人世间的香火供奉,因此法力高低和秦姝完全无法相提并论;更别提之前为了让谢端空空荡荡的家中有些存粮,她更是动用了部分法力,才用点石成金和搬山术,从隔壁镇上的店面里买了这些粮食回来,有了这些消耗在前,她就更解不开秦姝的替身术了。
正在这位只有手掌那么高的白水,气鼓鼓地坐在灶台上生闷气的时候;那边和正常体型的她一模一样的替身也说完了最后一句话,甚至连自己的身份都交代出来了:
“不怕谢郎笑我,我还没有个正经名字呢。”
白水闻言,只觉心中又惊又喜,又苦又怒:
惊的是,这个替身竟然和自己一模一样不说,甚至还能得知自己的身世,模仿出自己的语气,和自己本人都没什么差别了,相似得过分诡异;喜的是,她马上就能从谢郎那里得到一个名字了,从此她再也不是冷冰冰的“白水”,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热腾腾的人。
苦的是,谢郎明明如此爱我,却为何看不出这替身是假,那位前辈可真会刁难人,苦煞我也;怒的是,这替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竟然敢取代我的位置去和我的谢郎说话!
抱着这样的复杂情绪,白水退而求其次地研究起了这个法术,就好像现代社会里那些本来十分聪明,却在种种鬼神莫测的力量下,从科研脑变成了恋爱脑的聪明女性,在经过情伤之后才会醒过来,用之前谈恋爱的劲头去搞科研一样。
正在白水研究这个替身术的原理的时候,那边的谢端在听了替身的话语后,便沉吟片刻,往水缸里瞥了一眼,便随口道:
“既然如此,仙女姐姐跟在我身边的时候,就叫田洛洛吧,又顺口又应景。”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之前曾经萦绕在白水心头的那种不适感就又回来了,甚至愈演愈烈,比之前更加让人心里别扭,却又说不出来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如果换做数盏茶前的话,白水——或者说,现在她的名字就暂且叫田洛洛吧——肯定会在恋爱脑发作的情况下,把这种不适感强行忽略过去,转而将注意力放在谢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的举止上。
然而她在和秦姝进行过短暂的交谈,又见过那些栩栩如生的幻象后,怀疑的种子最终还是在田洛洛心中扎下了根;而秦姝在送她回来的时候,顺手为她施加上的、好让田洛洛不至于被疾风吹落或撕碎的法术,为她带来了那份可靠感的同时,也和眼下的不适感形成了鲜明对比:
说来也奇怪,这个替身凝聚得也太像了。
我想了好久,依稀记得三十三重天中的确有这样的法术,但那个法术只能凭空生出个形体来,想要造成这么个活灵活现的人形,必须要有实物作为载体才行。
那么它的载体到底是什么?亦或者说,能用出如此精妙法术的人,真的会是什么普通的仙人吗?我之前好像还跟她说过一些很不客气的话……天哪,这样是不是得罪到她了?
而且谢郎给我的这个名字,完全就是“田螺”一字的谐音和叠字,他为什么会给我这么个过分简单的、一看就不上心的名字?谢郎他……真的对我上心吗?
先不管田洛洛在这边陷入怎样的困惑和怀疑中,在相隔千里的於潜中,也在发生着一桩奇事。
秦越已经有三天没回家了。
这三天里,他都睡在衙门给临时加班不能回家的官员们设置的耳房中,因为他实在不想回家去,面对妻子那冰冷的、审视的眼神。
然而他和谢爱莲的关系都僵硬到这个程度了,为了不失去世家的帮扶,他依然在尽心尽力地扮演着好丈夫的角色,对外只宣称是公务太多难以脱身,半步不踏足青楼楚馆酒肆之类的乱七八糟的场合,倒让世家中人对他的评价又往上升了升:
看看,看看,什么叫劳模!如此勤政爱民还关心妻子,为一个十几年没能生出孩子、结果好不容易有了后还是个女儿的不下蛋的母鸡,都能守身如玉到这个地步,可真是个性情中人,深情君子。
只可惜这些借口放在平常,或许能用很久;但如果放在家家户户团圆和美的节庆日子里,就不太合适了,而很不幸,今天正好是中秋佳节:
连摄政太后在这种欢喜日子里,都要停了朝会,好让大家都能放松放松,你还想在这个时候工作?别是想刷名声想到上头了吧,你这拒绝的可不是一个普通的休假机会,而是要和摄政太后对着干啊!
于是哪怕秦越再怎么不想回家去,面对家中那个不知道为什么,生了孩子就变得格外清醒和冷静起来的妻子,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的中秋佳节,他还是要回到家中去过节,以维持住“夫妻恩爱”的人设的。
——说实在的,以前秦越真的很喜欢谢爱莲来着。
谢爱莲年轻的时候生得美貌,又因为出身谢家旁支,地位不上不下有些尴尬,因此在一干自恃出身高贵因此行事就越发随心所欲、毫无忌惮的高门贵女中,步步谨慎生怕出错的谢爱莲,看起来就格外温柔。
性情温柔和好相貌这两种特质加起来,从来都是很吸引人的,不管是男还是女,总之对异性都有格外强烈的吸引力,因此谢爱莲就这样,在一场诗会上撞入了刚刚进京赶考的秦越的眼底。
只要在场的人足够多,在这种外出游玩踏青的场合,男宾女宾之间就不必架起这些重重叠叠的帷帐与屏风,只要把双方的席位分开,远远对着坐就行了。
然而在阶级差距愈发分明的北魏,“贵贱”上的规矩,甚至还要比“男女”上的来得更严、更提防。
考虑到这场诗会是为世家招揽人才所用的,但又不好在尚未确定人选的时候就太抬举这些泥腿子们,于是在两边的席位间,便又阻隔了重重纱帐,生怕外面那些没有礼数的平民们冒犯了世家子。
可就在谢爱莲入座的那一瞬间,原本陈设在两人间的那道纱帐,被一道调皮的清风卷起一角,露出了谢爱莲那张正在柔柔微笑的俏丽面容。
时下北魏贵女们兴穿红衣,但红衣昂贵,不是谢爱莲区区一个旁支女子能穿得起的。因此在无数身着大红茜红桃红等艳丽颜色的窈窕身影中,只穿了深青色长裙和鸭蛋青色大袖衫,披着一条素色披帛的谢爱莲,便有着与她的名字十分相得益彰的淡雅好颜色。
那一瞬间,秦越只觉得自己看到九天之上的仙子下降,真个是冰肌玉骨,容色天成,将周围的无数夭桃秾李都比得失却了颜色。
随着这纱帐的一角被掀开,那边的贵女们调笑的声音也一并传来了:
“……说到婚事的话,不知阿莲妹妹将来会去个什么样的人家呢?”
“你干嘛总是打听我们谢家的事情呀,你自己又不是没有妹妹。等我将来,肯定帮阿莲妹妹找个特别完美的夫婿,一辈子都要对她好,再不娶第一人的那种。”
这阵风只短暂地卷过纱帐一角,随即便悄然放下,倏忽而逝了,就好像这阵风从来没有来过似的;但也正是因为这阵风,向来对女人之间的谈话不感兴趣的秦越,这才将注意力放在了那处小天地间发生的对话上:
“你在说什么傻话呢,这种完美的男人真的可能存在于世界上吗?”
“天底下有没有这种男人,是老天爷的造化本事;能不能为阿莲妹妹找到这种人,是我的本事。”
此言一出,当即就有人笑道:“你要是找到了,可一定要记得给我送请帖,我要去给阿莲妹妹送礼,祝贺她找到了举世无双的好夫婿。”
“哎呀,只可惜我再过段时间也要议亲了,十有八/九会远嫁去汉中,便是阿莲妹妹寻得如此佳婿,也不能给你添妆。”
“既如此,你不如现在就把礼物给她好啦。正好阿莲妹妹今日穿得太素净了,和这桃之夭夭的美景不甚匹配,你便是为她增光添彩数分又如何呢?”
说话间,秦越依稀能看到,那边席中果然站起个红衣的美人,从自己头上拔下一只精巧的金簪,探过身去,将这份厚礼佩在了连连后退推辞、却没能成功的青裙少女的发间,笑道:
“宝剑配英雄,金簪赠佳人,十分合适!”
可在这充满春日气息与少女情怀的对话间,忽然有一道迟疑的声音响起了一瞬,随即便断断续续地被淹没在一迭声的欢笑声中了,根本就没人注意到刚刚有人低声说了这么扫兴的话:
“……可是我听说这场诗会,是咱们家的大人们为了招揽这些学子才举办的……如果说真要招揽他们的话,肯定会从咱们中选一个人下嫁过去……阿莲妹妹,我担心你……”
那边随后又发生了什么谈话,秦越已经听不清了。
他紧紧捏着酒杯,用力到了指节都隐隐发白的地步,隔着重重纱帐,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爱莲端坐的方向,心想,如果是她的话,与世家合作,我其实也不是不能忍。
更何况她看起来那么温柔那么无害,不会仗着自己世家的身份就对我大呼小叫;穿衣服的颜色也那么素净,和周围那些穿红带绿的女子们不同,一看就是个能勤俭持家的。
综上所述,我将来一定能跟她好好过日子。
于是在殿试中,秦越抱着“功成名就,迎娶新妇”的野心超常发挥,登上了状元的宝座;随即他在无数世家投来的橄榄枝中选中了谢家,如愿迎娶到了自己最喜欢的那块垫脚石,谢爱莲。
在两人婚后,秦越曾将那场诗会和自己的想法,美化了无数遍后说给谢爱莲听;而谢爱莲在得知自己和丈夫在无意间竟然还有这样一段过往,便愈发觉得两人的结合是天赐姻缘,对秦越更加深爱了。
谎话说一万遍也就成了真话,更何况秦越的确因为谢爱莲的温柔和美丽爱过她。
在秦越看来,这十几年来两人相处的时候,的确有算计;但自己对谢爱莲的怜爱之情也不能说一点都没有,养狗养熟了还能当半个家人呢,更何况这么大一个大活人?
——可是从什么时候起,一切都变了?她再也没有之前那种温柔和顺的美了,反而变得浑身带刺了起来,十分不好接近也不好相处……不行不行,这不是我想要的贤妻良母!
——所以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意外状况,才会让我那善解人意的妻子,变成现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冰冷的样子?
正常人回想起之前的那番对话时,如果没能将锅甩到外人身上,那么接下来总该对自己进行一下检讨;但是秦越愣是从这条康庄大路上走了一条十分阴间的路子出来:
他把锅甩到了刚出生的小女儿秦慕玉的身上。
更好笑的是,秦越是真的打心眼里这么想的,很难说他是单纯的脑子不太好使,还是营造深情人设多年后,自己把自己也给骗进去了:
如果不是为了这个家伙,我的夫人绝对不会那么冰冷地对待我……都是她的错,她就不该出生的!
正在秦越十分真情实感地诅咒着秦慕玉早夭,好让伤心欲绝的夫人能够重新回到之前那个温和谨慎的样子,回到自己怀抱的时候,只听从他的身后传来谢爱莲那心腹侍女的声音:
“郎君,夫人说请你回家后立刻前往正厅,她有要事与郎君相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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