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谢端的家境也的确挺窘迫的。
哪怕前来相看的媒婆只是觉得他有些微妙的不对劲,没能真正察觉在谢端温润如玉、彬彬有礼的君子表象下,潜藏的是一只恶鬼;单单从他的财政状况这方面来看,最后这个媒婆最后会拒绝帮他说亲的:
虽然谢端的祖上阔过,还是个世家大姓的旁支;可他的父母早已身亡多年,以前积攒的金银财宝也被愤怒的村民们瓜分了;且这两人死后,谢家从来都没派人来打听过这里的事情,可见这对无能的夫妇已经被世家当成了弃子。
这种内外交织的窘迫体现在具体的事情上,就是家里多多少少会有些存粮的正常人家,在听到厨房有这种声音的时候,第一反应绝对是“闹耗子了”;但放在谢端身上,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家里进贼了”——因为米缸里穷得半粒米都没有,以至于他明明都和养父分家了,却还要时不时去养父的家里吃饭,免得自己把自己饿死在家里。
然而“遭贼了”这么件能把正常人吓得心惊肉跳、魂不守舍的事情,放在谢端的身上,却并没能让他感受到什么害怕、担忧的情绪,反而让他更兴奋起来了,毕竟一个能残忍到虐猫虐尸、还要把尸体藏在自家树下的变态,是不会有什么正常人的反应的。
于是谢端飞速掀被下床,将那把不久前刚刚使用过的尖刀又从床底下取了出来。他甚至都不擦一擦刀身上沾着的血迹,只将锋利的尖刀握在手中,小心翼翼地踮着脚,悄无声息地朝厨房走去。
这幅“屋主想要捍卫自己的人身和财产安全,选择持刀与贼人进行搏斗,主动出击”的画面,如果仅从字面意义上来看,的确会让人十分担心;但如果此刻室内点着灯,能够让人清楚地看到谢端的神色,就没人会担心他了,绝大多数人都会对那个“贼人”发出警告,简而言之凝聚起来就是俩字:
快跑!!!
因为此时谢端的神色,看起来真的太不正常了。
他的瞳孔在极度兴奋之下放大了一圈,显得他那双原本就黑漆漆的眼更是有种看不出情绪的莫测感;与此同时,病态的潮红也爬上了他的脸颊,衬得他脸上那个越咧越大的笑容愈发诡异了。
——这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要去赶走贼人,更像是仗着自己动作灵活又手持凶器,打算把屋子里的不速之客给活生生解剖了似的!
然而等谢端无声又快速地接近厨房之后,与往常一样空荡荡的厨房景象,当即就给他沸腾的杀意和虐待欲上浇了一盆凉水,强行让他冷静了下来,感受到了强烈的失望:
厨房里半个人影都没有,依然是那样一副冷冷清清、穷到连存粮都没有的景象。
不仅如此,因为谢端家境贫寒,所以具有储物功能的家具,在他家中只有两件,一个是他卧室里的床头柜,一个是厨房里的大水缸。
等谢端不死心地走到水缸旁边,探头往里看了看后,这才彻底将内心翻涌的杀意给按捺了下来:
水缸里根本就没有什么人藏着,只有他白日在水田里捡到的那个足足有三升壶那么大的田螺,还安安静静地泡在半缸清水里。
他当场就往旁边的地面上啐了一口,低声道:“晦气,真是晦气!”
人在生气的时候,如果不想爆发出来破坏自己的形象,就会采取多种方式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此平息内心的愤怒。
就好比有的人会努力深呼吸,有的人会暗暗在心底畅想扎小人的画面让自己“大仇得报”,现代社会的人还会采取“断网一段时间”的方式让自己远离负面情感的来源……然而放在谢端的身上,他用来纾解情绪的方式只有一种:
杀生。
虽然历朝历代的圣贤大家们都说“人之初,性本善”,但另外一些学派的人也有着不同的观点,那就是“性恶论”:
人之生固小人。1
简而言之就是大家也别虚伪别假客气了,其实所有人生下来都不是什么好人,能够有现在这么幅人模狗样的外表,全都是道德教育的功劳。
只可惜这个观点的提出者早生了几百年,没能亲眼见到谢端此人,否则的话,他一定能为自己的“性恶论”主张补充一个实例。
谢端从五六岁还住在邻居兼养父家里的时候,就从周围人的态度和举止中,知道自己的身世和别人不一样了。
小孩子对情绪的感知其实是很敏感的,因为他们的身上没有赚钱养家、人情往来等种种复杂的事情,尚且拥有一颗纯粹的心灵。
也正因如此,谢端能相当直接地感受到,那些时常来他们家里,给他们补贴柴米油盐等日用物品的人们,虽然面上看他的时候是笑着的,还会象征性地夸几句“这孩子真乖”;但事实上,他们从来都没有真的把谢端当成一个无辜者: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遗传的力量是相当强大的,这个孩子以后会不会像他的父母一样,变成一个无恶不作的人呢?
虽然大家理智上都知道“这孩子没害过人”,甚至都没吃多少谢家的饭,他的父母就被愤怒的人们给淹死在池塘里了;但从情感上来说,在“迁怒”和“后遗症”等种种因素的影响下,又很难让人立刻摒弃成见:
说到底,如果人能够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的话,那也就不是人了,是一台精妙的机器。这便是凡人的弱点所在。
而谢端恰恰也是一个凡人。
他在察觉到周围的长辈们对他的谨慎与排斥,同时感受到了同龄人们对他的疏远后,通过偷听和旁敲侧击等种种方法,终于成功打听到了自己的身世:
他和这个村里,所有要靠刨土来吃饭的人都不一样。他生来就是世家的孩子,本该地位超然,凌驾在这些泥腿子的上面的,却因为一对没出息、自己把自己给作翻车了的父母,落得个今日的下场。
从那日起,谢端的心理就再也没一天正常过。
有着正常道德水平的人在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世竟然如此曲折之后,要么会陷入对自己的怀疑,要么会陷入得知真相后的痛苦;然而谢端此人果然是“性恶论”的最佳案例,他直接凭着天生过低的道德感一步跨越了以上所有的流程,飞速进展到了变态才能走到的最后一个阶段:
他开始疯狂地反社会,反人类了。
——我天生就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格外高贵的人,总有一天我能摆脱眼下的窘况,翻身做主,把这些胆敢对我有意见的人全都杀死,以洗刷被人歧视的耻辱。
这么想着的谢端,浑然忘了他的这位养父兼邻居,要在独身一人的情况下拉扯他这张额外的、没有任何劳动力的嘴,要有多困难,又受过外人的多少帮助:
若不是经常有这些好心人,哪怕心里对谢家再有意见,也努力说服自己“稚子无辜”,为他们时不时送来粮食和日用品等补贴,谢端恐怕也早就被扔到大街上去靠讨饭为生了,哪还有这么多闲工夫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只可惜有的人就是这样天生坏种,改不了的。
于是在这种极端的情绪促使下,在对自己“生而高贵”的洗脑下,谢端在他的同龄人还在爬树、玩泥巴、用石头研磨野草当成做饭过家家的时候,就无师自通地开发出了一种格外残忍的游戏:
用开水烫蚂蚁窝,然后再把里面的蚁后挖出来用石头砸死。
可能有的正常小孩儿在尚未有“剥夺生命”这种概念的时候,也会玩过这样的游戏,用这个理由去为谢端的行径开脱也不是不行;但数年后,谢端做的事情,就让人再也没有办法为他洗白了:
在烫死、砸死、淹死了不知多少蝼蚁之后,他终于将毒手伸向了体型较小的鸟雀,将那些热乎乎的、带着柔软翎羽的小生命,活活捏死在手中;就连看见个鸟窝都要随手掀翻,再把里面的鸟蛋给统统踩碎。
他深知村民们对自己抱有成见,因此下手的时候都格外小心,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甚至就连过了几年,他体型渐长,有了能够杀死猫狗等具备一定反抗能力的小动物的力气后,也绝对不会对村民们家里养的动物下手,而是去引诱流浪猫狗,将其殴打致死后再分尸泄愤。
就这样,谢端在人前端得好一张假面,努力把自己伪装成一个颇受村民喜爱的、无害又温和的形象;事实上,死在他手里的小生命们,没有几万也有几千,哪怕是再不把动物命当命的人,在听到这个死亡数量和谢端的年纪后,也会感到由衷的、入骨的恶寒。
而眼下,谢端在空空如也的厨房里巡视了一圈后,发现并没有任何活物存在,无法让他内心“终于能名正言顺杀人了”的喜悦之情落空的失望感与愤怒感转移平息,他便顺理成章地把目光转移到了水缸里的那个大田螺身上:
既然我找不到猫猫狗狗之类的、能出声的生物来虐杀,那就让你来顶一顶吧。正好上个出气筒小白猫已经变成一堆烂肉了,如果把你也剁成那个样子,正好还可以为接下来几日的食物做准备。
虽然你不会说话,杀起来不需要进行额外的戒备和准备工作,没有什么挑战性,但有这么个替代品,总比啥都没有只能在那里干生气要好。
于是谢端略微收敛了一下脸上扭曲的神色——说来也奇怪,每当要对什么动物下手进行虐杀的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反而是最稳定的,看上去既不虚情假意也不过分癫狂,活像个“要去做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因此显得十分郑重”的正常人——将手伸入水缸中,把那个的大田螺从水底抱了出来,放在一边的案板上,随即连擦都不擦一下螺壳上的水,也顾不得会弄脏衣服了,提起尖刀,隔着螺壳开口处的那层黑色硬壳就往里面狠狠一刺!
然而出乎谢端预料的是,他的刀下根本就没能捅到什么柔软的躯体,从入手的感觉来看,他捅到的分明是一团空气。
谢端:???
他难以置信地把这个螺壳拎了过来,粗暴地揭开上面的黑色硬片,便发现了一个令他火冒三丈的事实:
这个巨大的螺壳,虽然还像它正常个头的同类们活着时候那样,在入口处盖了个薄片;但实际上里面早就空空荡荡了,啥都没有,只有被他养在水缸里的时候,渗进壳里的一点清水。
或者说,更是因为这些清水的存在,便衬得他“养了一个空壳”和“一刀捅了个空”的行为,愈发可笑了。
他从水田里把这个大田螺捡起来带回家的路上,感受到的那种沉甸甸的重量,也不是壳里的肉带来的,而是这个螺壳,它自个儿本来就很沉。
——如果谢端对三十三重天上的那个赌约有所了解的话,就会明白,白水这是用法术把自己给藏起来了。
毕竟任谁看见这么个精神不正常的疯子,都会要么感觉害怕要么感觉恶心,总之不管哪种情绪反映到行动上来,都可以化作这么个结果:
走开啊,你这神经病!我不想见你!
说到底,符元仙翁封印住的,是白水的部分法力和记忆,好更加容易操控她,把她变成和自己一条心的人;但总归不至于真把她变成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物,毕竟如果真那么做的话,在本来就很内卷的秦姝面前,自己这两人就更没有胜算了。
只可惜谢端对此一无所知。
他是真心以为自己捡了个空壳回来,这才失望地把壳子扔回了水缸中,甚至打起之前那个“献上奇珍以求有个官做”的主意来了:
虽说当朝天子和太后都不太信这些中原的鬼神,但这么个稀罕物,总归也能卖几个钱吧?可惜现在天色太晚了,自己还需要休息。不如等明天一大早就出门去集市上,看看能不能卖几个钱;如果这家伙真的值钱的话,就用换来的钱去买个官做,也未尝不可。
谢端的行动力向来很强,就好像他对流浪猫狗笑眯眯地说“我要杀了你”之后,这些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才会遇见他的小可怜,就肯定会在最晚三日之内死于非命、死无全尸一样。
在决定了将这个螺壳拿去卖钱的第二天,谢端就起了个大早,想要去隔壁镇中一月一度的大集市上碰碰运气。
为此,他还特意去养父的面前,摆出一张“虽然我很穷,但是还没有放弃对生活的希望”的好人脸来,将自己今日的安排告知了养父:
“我想去集市上碰碰运气,如果能碰巧遇到个喜欢这些稀罕玩意儿的有钱人,花钱买下它,哪怕今年地里没什么收成,我也能和叔父一起有口东西吃。”
这番话说得那叫一个体贴,果然当场就让这个面色黢黑的老农民红了眼眶,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哎,果然我昨天产生的那种不对劲的微妙感全都是错觉。端儿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连在路边捡个稀罕东西,都想着要去卖钱补贴家用,而不是任由它荒废掉,我怎么能这么揣度他呢?
于是最后,谢端不仅成功汇报了自己的行踪,逃过了今日要下地的苦力“躲过一劫”,还让被感动得七荤八素的邻居养父拍着胸膛,一口应下了要帮他照看田地的活计。
然而等到了集市上后,事情的走向就和谢端所想的完全两码事了。
集市上什么人都有,来来往往十分热闹,自然也不乏下乡来讨个新鲜的有钱人:
毕竟在城里吃惯了山珍海味之后,在这种小地方尝个鲜也不是不行。况且这种大集市还专门给有钱人们的马车开辟了个干干净净的空地出来,他们只需要在马车里坐着,等着在外面跑腿的家仆们把买来的新鲜玩意儿送上门就行。
谢端对天发誓,他还看见个拿小泥人出来卖的呢:
就连那种东西都有人花钱去买,那自己的这个大螺壳再怎么说也是个自然生成的稀罕物,要是放在前朝,都能换个官做了,就没有人看中它么?
——别说,还真没有。
谢端在集市里蹲了一整天,也没能等到多少人前来问价。
无数人步履匆匆地从他面前经过,半个多余的眼神也不肯分给他;便是偶尔有几个前来问价的,在谢端报价后,他们竟全都神色恍惚、眼神游移地离开了,哪怕后来谢端内心的自信都快被削没了,把价格从十两白银降到了十文钱,也没什么人来买。
就这样,在虚耗了一天之后,谢端带着这个空空如也的螺壳,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家中。
他原本是不想把这个螺壳带回来的,因为它的存在就是自己失败的证明;但谢端转念一想,这个螺壳十分幽深曲折,如果将来能把里面灌满水,再塞个什么猫狗幼崽进去的话,就能开发出新的玩法了,这才勉强把螺壳又放回了水中。
然而当晚,那个熟悉的窸窸窣窣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上爬的声音,就又从厨房传来了。
谢端听见这动静后,当即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心想好家伙,你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太岁头上动土,真是好狗胆。这一怒,他也顾不上遮掩行迹了,甚至连床下的刀都来不及拿出来,三步并作两步就朝厨房飞速冲去,试图把胆敢弄出这动静的人逮个正着——
然后谢端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昨晚,因为动作太小心翼翼而没能赶上看见的一副美景:
原本空无一物的米缸里已经盛满了粮食,大块的熏肉火腿等奢侈的肉食挂满了灶台上空;大小不一的坛子摆满了墙角,从那些坛子里传出来的微酸的气息来看,那里面盛放着的,应该是腌好的酸菜。
而灶台上也没空着,原本蒙尘的石台表面已经被擦得干干净净,家中那几个缺了口的、基本上就没怎么用过的粗瓷碟子和破碗眼下也被拿了出来,履行了它们本来的职责,装饭。
先不提那油亮亮的红烧肉块和翠绿的蔬菜,只看那碗里的是一碗冒尖的白米,这就足够让谢端心中意动了。毕竟这白米这可是稀罕物,他今个儿白天在集市上还对着米店里的白米咽了好几口口水,只能硬生生挨着犯馋呢。
“厨房里塞满了食物”这种情况,原本只会出现在村里那些比较富裕的人家里,谢端万万没想到,这么个放在真正的谢家只会被嘲作“土气”的意外之喜,眼下竟然也出现在自己的家里了。
——然而真要说起来,比这些食物和饭菜更引人注目的,是一位高高挽起衣袖,正在灶台边上忙活的白衣女子。
她梳着高耸的飞仙髻,如云的黑发间簪着数支光泽莹润、花样精巧的白玉簪。这副打扮原本是该很素净的,但是当她身上的白衣,在黑暗中都能放射出莹莹的光彩,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室内照得亮堂如白昼的时候,在这样的光芒映衬下,便显得她愈发有种与这么个小地方格格不入的尊贵感了。
这种尊贵感来自她的灵魂,刻在她的骨子里,和谢端天天在心里说服自己,才能建立起来的那点“我是世家子,和你们不一样”的可怜的自尊,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她哪怕什么都不用做,只静静地站在那里,如此美丽的容貌、如此清雅的装扮、如此脱俗的气质,就给人一种十分明显的“此女绝非凡尘中人”的感觉。
——只可惜眼下,这种超然绝尘的感觉,已经被她“洗手做羹汤”的行为消耗了个七七八八。
若不看这位白衣女子身上那件哪怕做完了饭也没有染上半点油烟与灰尘的天衣,还真不好说她和人间的绝大多数女子们有什么不同。
因此当这样一幅景象落在谢端眼中后,就给了这位向来很有自信的人以这样的错觉:
哪怕你是仙女,最后不也是要落入凡尘的么?她现在看起来,就和村里的那些只会蠢呼呼地围绕着灶台打转的村妇们没什么区别,也不过是个貌美一些的管家婆就是了。
以上这一切都在电光火石间发生。这些念头在谢端的脑海里出现得太快了,就好像这些东西根本不需要他去费心思考,而是刻在了他灵魂深处的、近乎本能反应的东西。
亦或者说,在长江以北的魏国,他们向来贯彻的就是这样的想法,哪怕上面还有个摄政太后压着,全国上下的风气向来如此,就没怎么把女人当正经人看;如果想看到两性比较平等,甚至女性还隐隐有压过男性一头的情景的话,那就只能偷渡过此刻充当“两国国境线”的长江,去往长江以南的茜香国了。
这白衣女子察觉到谢端的到来后,一惊之下急急转身,想要后退;然而谢端的动作比她更快,当场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拦住了她所有的去路,恳切道:
“承蒙仙女姐姐不弃,下降到此,为我打理家事,我万死难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头都不敢抬起来半分,把一个“突然看到仙人后惊喜得诚惶诚恐不知如何是好”的普通凡人的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再加上他的这副皮囊还是很有欺骗性的。当这样一位看似端庄高洁、不会为任何人低头的翩翩君子,二话不说就跪倒在自己面前,说着这样谦卑的话语的时候,许多人都会被他营造出来的这份假象给打动:
“可否请仙女姐姐告诉我大名与尊位?日后等我富裕起来,定供奉香火,日日不断,好感谢这份恩情。”
说完这番话之后,他还行了个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即就这样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头都不多抬半分,把一个“知恩图报,知进退懂礼节”的形象扮演了个十成十。
而这位白衣女子便是符元仙翁手下的白水。
哪怕这位白水是带着完整记忆下界的,此刻只怕也会被谢端的这番举动给糊弄过去,因为天河里实在没什么外人。
只有织女三星会常常在河边洗涤云朵、采摘彩霞以供纺织,此外偶尔也会有神仙赶路的时候经过这里,若将这种拥有正经职位的正仙排除出去的话,天河中最多的生灵,就是他们这些从花草树木、晨露海水、虫鱼鸟兽等物件儿里,繁衍出来的精魄灵息。
正因如此,白水自从诞生以来,甚至都没有和外人说过太多的话,自然对更加险恶、更加莫测的人心一无所知。
她见谢端言辞恳切,沉吟片刻后,将被删改过的记忆说了出来,因为在此刻的白水的记忆中,这的确就是她下凡的目的:
“我是生活在天河里的白水。玉皇大帝陛下体谅你辛苦,便着我下凡相助,等十年后,你生活富足起来,我自然会离开。”
白水说完这番话后,见谢端还是不肯起来,便叹了口气,心想,这倒是个难得的赤诚人儿,便上前一步微微俯下身,亲手将他扶起,又疑惑道:
“郎君今个儿白日里,为何带我去坊市之中,竟活像要将我卖掉的样子?若不是我使了障眼法,把自己藏了起来,又扰乱那些前来问价的人的心思,恐怕我真就要和郎君分别了。”
正常人在见到白水这么个大活人之后——先不管她是什么种族,至少从外形上来看,她完完全全就是个正常人——心底多多少少都会生出一种“天哪,我刚刚干的事可真是畜生,我差点把一个无辜的人拉去进行人口贩卖”的内疚感。
然而谢端不是正常人,因此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你怎么敢扰乱我的生意?真是给你三分颜色你就要开染坊,都摆不正自己的位置了!
幸好谢端目前来说还是个智商正常的聪明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女子刚刚那番话中的关键词:
是玉皇大帝看自己出身不凡却生活困苦,这才把她派下来照顾自己的;而且根据她的说法,等自己的日子好起来之后,她就会功成身退,离开自己的生活。
也就是说,如果这家伙说的全都是真话,那么她就不是“可以被随便卖掉的女人”,而是“仙人”,是要被认真尊重的:
如果有所冒犯,那么自己失去的,就绝对不是这一厨房的热饭热菜了,而是她口中那生活富裕的美好未来。
而且谢端立刻更深一层地想到了自己昨晚的那番作为究竟有多失态,恐怕自己怒发冲冠想要杀人的情态,已经完全落在这位女仙眼中了。
于是他立刻毫不犹豫,推金山、倒玉柱对这位明显被自己的举动给吓了一跳的白衣女子当头拜下,再开口时,又是一个恳切的诚实君子了:
“既如此,且容我向仙女姐姐告罪。”
白水因为还残留着自己是仙人的本能,完全不觉得自己受凡人的这一礼有什么不妥,只道:“你说便是。”
然而这番坦然自若的情态落在谢端眼中,便引发了他过分敏感自卑的内心深处的负面情绪:
这女人可真傲慢啊,竟然生受了我这么个大礼也不避让不还礼,哪怕她是仙人,可到头来不也是个女人么?实在是看轻我,将来我一定让她好看!
不过虽然他心里这么想,但明面上却万万没有展露出来,就这样保持着一个过分别扭的、行大礼的姿势,对白水殷切解释道:
“今天险些在集市上将仙女姐姐卖掉,的确是我考虑不周;但要是认真说来,仙女姐姐也有错。”
白水:???
这番先告罪后甩锅的行为引发了白水极大的兴趣,于是她便挥挥手,让谢端从地上直起腰来,问道:“那你便说来听听,我有什么过错?”
谢端立刻舌绽莲花,巧言狡辩道:
“仙女姐姐要是昨晚就展露真身的话,我也不会把躲在壳子里的仙女姐姐给差点误伤到。我当时还想着,要做碗汤来吃呢。”
这番话当场就把白水给吓得打了个寒战,甚至还转过头去干呕了几声。
实在不能怪白水失态,毕竟如果类比一下谢端刚刚这番话的冲击力,就像是生活在太平盛世的人,在意外来到了刚刚遭过天灾、没有粮食、还正好赶上各地兵事频繁的乱世后,突然在路边看到有人架锅煮肉吃。
等这人抱着“乱世竟然还有人能吃上肉”的好奇心,凑上去观看时,却发现那口大锅里煮着的分明是死人,而且还和一张死不瞑目的、被煮得骨肉分离了的人脸对了个正着一样:
先不提有没有杀伤力,总之“吃人”这件事是真的恶心!
然而谢端的脑子是真的十分好用。
——或者说,以谢端这样完全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做派,如果他不聪明、不谨慎,那么早就翻车,被人发现真面目了,绝对不能还像今天这样,在十里八乡都拥有比较好的名声。
换作普通人,在发现白水竟然被吓到了之后,第一反应就是去安抚佳人;然而谢端虽然明面上装出一副“我说错话了,实在对不住”的内疚神色,状似温和守礼、不越雷池半步地轻轻拍着白衣女子的背,帮她顺气,实则他的内心已经察觉到了,自己在“伪装”这件事上,还有再进一步的空间:
如果这女人果然是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那种有大能耐的神仙的话,那么她就不该有这种反应,因为“无事不知”的人早就该察觉到自己多年来的异常行为了,还有昨晚在卧室内的那番举动,肯定也逃不过有探查能力的神仙的法眼。
但是这女子从现形以来,对自己多年来的恶行半字都没提;而且在被自己所说的“螺肉汤”给吓到后,也能看出来她对昨晚自己所做的事情一无所知——否则的话,她要吐早就吐了,何须等到现在?
也就是说,她只看到了自己提着刀去“杀田螺”的画面,并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人!
于是谢端心中立刻大喜,解释了好一阵子“我昨晚提着刀不是要杀你,而是正当防卫”,“你要是提前展露身份,咱们也不会有这么多误会”,成功取信并甩锅于白水之后,又得寸进尺地开始对白水的衣着指指点点起来了:
“请仙女姐姐恕我直言,我还有件。”
白水在谢端好一番柔和的拍抚后,终于冷静了下来。
然而这一冷静,就导致满脑子都是符元仙翁种下的“你要温柔和顺融入周围”的潜意识,和从来都没见过什么人间险恶因此还带着一点纯稚天真的白水,对谢端此人的印象立刻就好起来了——或者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这件事可真是坏起来了:
“无妨,你直说就是。”
谢端闻言大喜,急急开口道:“我见仙女姐姐身上的衣物工艺精美,绝非凡品,定然不会轻易被人间油烟尘土所污……但仙女姐姐要知,此处不过是个偏远小镇,便是要买本书、买点好料子,都要等一月一次的集市,去邻镇才能买到。”
“我十分感谢仙女姐姐愿意下降来帮我,但仙女姐姐如果是真心要帮我的,那就得和我同吃同住、共同起居好一段时间。但这一身衣服在外人眼里,还是太显眼了,一不小心就会被发现。”
他偷偷抬起眼来,贪婪地注视着面前的那片柔软而不沾尘埃的衣角。然而很难说清楚他的这份情绪究竟是为价值千金的天衣而生,还是为身着天衣的女子的身份而生;亦或者说,他看着白水,就等于在看一个不会喊苦喊累、能任劳任怨被他压榨的家务机器:
“仙女姐姐若真心怜我,还请换下这身衣服掩人耳目,便是我的无边造化了。”
“况且这衣服看上去太宝贵了,也不是勤俭持家的好女子该穿的。仙女姐姐既然是个救困扶危的大善人,想来也肯定不是那种动辄一掷千金的败家女吧?这衣服不光和这么个小地方不般配,甚至和仙女姐姐的身份也不太般配。”
白水闻言沉吟片刻后,只觉心里别扭得很:
面前这男子说的话怎么听怎么奇怪,让我浑身难受,心里发堵。但我看他神色,实在诚恳;听他言语,又似乎在真切为我着想,我实在不该去挑剔他的这份善意。
——如果白水晚生个几百几千年,就会知道有这么个词能够精准概括谢端眼下正在使用的话术:
pua。
先不管这个词一开始是怎么来的,总之在经过数十年的演变发展后,从这套体系中衍生出的新型话术,已经变成了无数人的心理阴影,无数女性更是在这套话术尚未被大众所知前就被坑害过了:
pua的流程,就是通过先赞扬后贬低的方式,逐步否定对方的自身价值和人生意义,以抬高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地位;在增强对对方的精神控制的同时,用“你看你都这么差劲了,也只有我会不嫌弃地爱你”的言语将对方洗脑,让一个本来十分优秀的人落下神坛,来到自己身边,对自己进行扶贫式恋爱与婚姻。
但是生活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对凡人会弄出什么乌七八糟的东西半点预料都没有,而玉帝要拿白水去对赌的原因也正在于此:
只要她有法力,就不会受欺负。蚍蜉不可能摇动大树,正像螳臂当车是无用功一样,凡人能对她们造成什么伤害呢?
——还真能。
——只不过这种伤害不是身体上的,而是精神上的。
于是白水强行按捺下心中的那份不对劲的感觉,一挥衣袖,就把身上水火不侵的天衣变成了一件平平无奇的青色粗布袄;甚至连发间的玉簪都被卸了下来,消失在了空气中,转而用一根木质的簪子绾着头发;与此同时,那一头如云的青丝也改换了模样,从又雅致又好看,但在人间绝对要花大力气去请梳头娘才能梳得出来的飞仙髻,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发髻。
若是在人间,动用人力,想要改换这么多装束少说也要一盏茶的时间;但眼下,白水只是挥了挥衣袖就办到了,果然是神仙手段。
在卸下了这些装扮后,此刻的白水看起来,就和人世间那些普通的已婚妇人没什么区别了;若要真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不过是白水格外美貌,身上还残留着一点与人间格格不入的出尘之气。
可就连这点与众不同的地方,也在白水周围的环境映衬下几近于无了。
明珠蒙尘,美人失色,英杰折腰,总归都是令人十分遗憾的事情;可眼下,这三大遗憾全都在一个人类男子花言巧语的诓骗下,集中在了一位原本一辈子也不会遇到这种事情的仙人身上。
更可怕的是,白水甚至没有发现谢端的用心竟如此狠毒,还以为他是在真心为自己着想呢,便对谢端含笑颔首道:
“多谢,你这番话的确很有道理。”
谢端闻言也微微一笑,真就像个热心肠的好人似的回应道:“不必客气,举手之劳。仙女姐姐助我良多,我只是帮了这点小忙,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此人实在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两面派作风忠实实践者。别看他明面上还能和白水有说有笑,私底下,谢端已经快要把牙都给咬碎了:
岂有此理,她明明说着是来帮助我摆脱眼下穷困状况的,却只是在这里给我做饭,用这种小恩小惠就想打发我!
如果她识相的话,就该把那件换下来的衣服和首饰送给我,让我卖给临县的豪强大户,怎么说也能换上几十两银子,到时候我就发达了。
谢端一计不成,又心生一计。
他虽然不是个会轻易被美色所迷惑的人——或者说,像他这样天生的反社会人格是很难从内心萌发出什么积极情感来的——但他又确实觉得这个家里需要一位能帮他打理家事、温柔贤淑的女主人。
用现代人能理解的话来翻译一下,就是他自诩“品德高尚不近女色”,但是又缺少一台能暖床能干活的家务机器,把对女性的渴求和厌恶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实实在在地融在了自己的言行举止中。
于是他先是将白水恭恭敬敬地请到了一边的椅子上,甚至还不忘先帮她把椅子上的灰尘都擦拭干净,这才温和地笑着问道:
“仙女姐姐也看见了,我家中因为没什么人能打理家事,这才搞得内务一团糟,连个能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若仙女姐姐真心想要帮我的话,能不能和我做个假夫妻呢?”2
他看白水的脸色在这句话过后,陡然就变得不好看了起来,立刻就明白了,前人们流传下来的神话故事里的“仙凡之别”是真的,于是立刻又恳切补充道:
“我自知不过是一介凡人,不好随意冒犯仙女姐姐;可仙女姐姐就这样无名无分地住在我家中,也不是个办法,还是要着眼长远的好。”
他面上这么说,心中想的却又是另一套了:
虽然我是个不近女色的圣人君子,但我也是有生理需求的。这样看来,也只有这种干干净净的仙女才配得上我。
只要我把她拐到手,和她有了夫妻之实,那等结了婚,睡在同一张床上之后,这“夫妻”做的是真是假,还不都是由我说了算?
于是在白水半为难半迷茫的注视下,向来信奉“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谢端还努力从眼眶里挤出了一点泪水,红着眼眶哽咽道:
“仙女姐姐若是真心帮我,就该为我着想……”
可正在此时,谢端突然听到了一阵玄妙的、幽深的铃声,如情人间的喃喃私语般,低低拂过自己耳边。
这道铃声听来十分玄妙,非金非铁非玉非铜,格外寒冷也格外摄人,一不小心,就让人有种“魂魄悠悠去往地府”的脱壳错觉:
叮铃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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