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歌声来得实在古怪。
此处驿站周围并没有什么大户人家,因此这声音,就绝对不会是他们蓄养的歌姬舞女之流发出来的;硬要说的话,便是最不信怪力乱神这种说法的人,也只能往“山精鬼魅”的方向上去想了。
谢爱莲已经培养出了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或者说,当一个实打实的仙人都投胎成了她女儿之后,大部分人都会锻炼出很强的神经——在听到这阵歌声后,第一反应就是去捂住睡在身边的秦慕玉的耳朵,生怕这歌声里有什么不好的东西,会把她拐走。
或许天底下的母亲多半都是这样的。哪怕你已经是个身高七尺、能单手提起几十斤精钢长枪,武德充沛的成年人了,可她一看见你,满心满眼想着的,都还是你那么小小的一个蜷缩在她的怀中的幼年模样。
然而谢爱莲刚刚一动,秦慕玉便立刻睁开了眼。
哪怕秦慕玉都还没来得及完全醒过来,就直挺挺地从床上一个翻身下了地,动作迅捷程度堪比突然发现有一条黄瓜出现在自己屁股后面的猫咪,同时她的手快速掠过枕头底下,当场就擎出把匕首来,进入了警戒状态:
别的不说,单看这位白水格外武德充沛这一点,也能看出来她是秦姝的人。
秦慕玉眯着眼把室内环视了一圈,发现没有什么坏人后这才安心滚回床上去躺了下来,还安抚地拍了拍谢爱莲的手,咕哝道:
“没事,母亲,睡吧,我没看见有什么歹人。”
谢爱莲:……女儿啊,就是,你说,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我叫你起来并不是为了要抓坏人,而是外面可能有不是人类的东西存在!
问题是还真不能怪秦慕玉没能抓到重点。
因为在她在太虚幻境藏书阁里苦读的那几日中,痴梦仙姑四人组每天除了在帮她找书之外,就是在通过转述、影像回放和翻阅记录等种种方式,试图让白水对只有一面之缘的秦姝印象深刻一点,千万别弄出什么“秦君偷偷下界去帮你,你却认不出她”的惨况。
事实上痴梦仙姑等人还真是多虑了,白水自从当时,一见到这位愿意从公库里支出甘露去,浇灌一株绛珠草的秦君,就对“心怀众生、万物平等”的秦姝印象深刻且颇有好感:
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没能认出对方”的惨况,也只可能是日理万机的秦君要关心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没能注意到自己吧?
如果秦慕玉晚生个几千年,生活在现代社会的话,就会知道这个世界上和她有着相似境遇的人数不胜数:
大家都是受过她的恩惠的人,或者有意无意中被她救过。虽然她肯定记不得这些人了,因为“救人”这件事,对她来说,只不过是举手之劳,是职责所在,可在获救的人心中,却是值得被记住一辈子的事情。
这就直接导致了秦慕玉在躺下了足足三十息后,这才打了个激灵,顶着谢爱莲忧愁而慈爱的“我儿是不是累傻了,等进京后我得搞点人参燕窝给她补补”的复杂眼神,一个翻身滚下床,匆匆穿好衣服后,都来不及描眉画眼、整理妆容,便提起斜靠在墙角的长枪,往外飞速奔去。
只不过秦慕玉还没来得及冲出房门,就停住了脚步,略一思忖,便转过身来,对谢爱莲恭恭敬敬下拜道:
“请母亲莫要惊慌,我听这歌声,想必是女儿的旧恩人到访。”
“此人高才大德、志洁行芳处,非我言辞能描绘万分之一,定能带来大机缘,还请母亲与我一同前去,切莫错过这份良机。”
谢爱莲闻言后,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可。如果真有什么机缘的话,我去抢了,你能拿到的不久少了?再说我都一把年纪了……太后陛下愿意见我,我便很感激了,至少将来肯定有我一口饭吃,又怎么好跟你抢东西呢?”
她说着说着,声音便低了下去,转过了头,不想让眼中的那份渴望落在秦慕玉眼中,只温声道:“快去快回,阿母在这里等你。”
秦慕玉沉默片刻后,竟放下了手中长枪,动也不动地矗在了门口,倔强道:
“若不是母亲,我还没有这具身体呢……我说过了,我和母亲从此是一家人,我要与母亲同进退。”
“我不是那种会把所有的事情都甩给家里人,然后自己在外面假装忙碌十几年,却做不出半点功绩来的废物。如果天意让我有能够往上走的机会,那么母亲明明比我更聪明,理应也该有这样的机缘才对!”
谢爱莲之前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间只觉心中激荡了千万种情绪,最终在秦慕玉的好说歹说之下,她这才一同穿了外衣,起身向外走去,要见一见这歌声的主人。
这歌声空灵缥缈,若隐若现,依稀能听见“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的词句,直到将两人迎得远远的出了驿站,这歌声才缓缓止住,随即有一道玄色的身影遥遥出现在她们面前。
秦慕玉一见这道身影,便明白这是秦姝亲自前来了:
不看别的,光看她周身那件眼熟得不行的玄色长衣,还有她发间那支浑身上下唯一的饰品、在簪头以五色宝石拼出五岳形状的金簪,就知道这必然是灵妙真君亲临!
于是秦慕玉毫不犹豫放下手中长枪,三步两步赶上前去,对秦姝当头拜下,哪怕她再怎么努力掩饰心中的激动之情,她的眉梢眼角也难以避免地带了一点欢喜雀跃的神色出来:
“见过秦君,秦君深夜到访,不知有何指教?还请秦君说来,我等定洗耳恭听!”
“指教算不上,我只是听说你这里有个好消息,心想你或许缺个老师,便来毛遂自荐了。”玄衣女子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一直没有转过头来,但她那极冷极静的声音却仿佛有着莫名的感染力,哪怕旁人不必看到她的容貌,也能感受到蕴藏在她话中的满满的安抚之情:
“阿玉,容我和你母亲谈谈如何?”
此时的谢爱莲正望着面前正在交谈的两人,再联想起之前秦慕玉说“此姓氏并非来自凡间,而是来自我天上的姐妹”的话语,心中突然便有一个奇妙的想法一闪而过:
莫非这女子,就是我儿在天界的那位姐妹和恩人么?
一时间,谢爱莲只觉心中百味杂陈,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惆怅。
只可惜谢爱莲不仅不是现代人,她抚养秦慕玉长大的那个梦也只有十几年的长度,尚不能让她体会到“幼鸟成长,离开巢穴”的这种惆怅感;而她在听到这位仙人竟然想和自己交谈之后,也立刻将心底所有的情绪都按了下去,恭恭敬敬上前,同样拜下,循着秦慕玉刚刚对她的称呼,问道:
“请问秦君有何指教?”
——不过等谢爱莲都说完这番话了,这才模模糊糊地感觉自己刚刚,好像提到了一个很了不得的名字。
长江以北的魏国掌权者,之前是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民族,信奉的是天神;之前的几百年中,曾经在中原女子中,有过十分广泛信仰的某位神灵,已经随着两国的势力划分退居到了南方,在茜香国中占据了“国教”的地位。
只不过为了防止人员异常流动,魏国对茜香国的各种消息一直都严防死守,便是谢爱莲这样消息灵通的世家子,也只能依稀听说,茜香国并不像他们北魏一样,供奉草原上的天神,而是供奉某位玄衣女子的画像:
说来也真巧啊,这位玄衣女子在隔壁的尊称,恰恰也是秦君!
然而正在谢爱莲暗暗猜测来者的身份之时,这玄衣女子却终于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她们了。
这一转身,饶是向来最冷静的、哪怕在听见了秦越的死讯后,也能吹着口哨别开眼,装作自己和这件事半文钱关系也没有的秦慕玉,都难以自抑地爆发出一声惊呼:
“秦君……这是怎么回事?秦君为何受伤了,还伤得这般重?!快随我回驿站去,我和阿母赶路的时候带了不少药,要是能用得上就好了……”
谢爱莲对秦姝之前的“丰功伟绩”一无所知,因此她感受到的冲击感,就不在“秦君这是败给谁了才伤得这么重”的这方面,而是更直观地感受到了这张脸有多吓人:
若从周身气度和残留的部分完好容貌上来推断,这位玄衣女子,一定是个气度高华、容色姝丽的美人,所谓“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也不过如此。
但可惜的是,现在这张脸已经扭曲焦糊得仿佛被烈火灼烧过一般,坑坑洼洼,满目狼藉,好不吓人。
哪怕这张脸上的不少伤口都已经弥合了,有的地方还是裸露着森森白骨,别说在晚上出现的时候像个恶鬼了,哪怕在白天出现,也能把胆子最大的小孩给吓哭。
然而也正是这样一张脸,在激发出了谢爱莲满心的母爱之情后,顺带着把她心底对此人身份的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
虽然我对隔壁的茜香国不是很了解,但据我所知,她们供奉的秦君是一位风华绝代、法力高强的美人,绝对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于是现场就出现了这么件令人手足无措又啼笑皆非的事情。
谢爱莲在看清了秦姝那张脸之后,当场便难以自抑发出一阵惊呼,随即起身握住了她的手,眼眶都红了,动容哽咽道:
“天杀的,究竟是谁,对着这么文弱懂事的一位小女郎都下得去手……真是太缺德、太伤天理了!”
这番话要是让符元仙翁等人听见,一定会赐下仙丹甘露给谢爱莲洗洗眼睛——你哪只眼看到她柔弱了,你一定是眼睛大了眼神不济对吧——但可惜符元仙翁等人现在还在摸鱼呢,毕竟人间的对赌现在才刚刚过去了没几个月,换算一下在天界的时间的话,就是三四个时辰而已:
赌约是按照自然计时法,在半夜自动开始的,除了秦姝这种把“社畜”俩字都刻进灵魂里的卷王,在六小时工作制的三十三重天,谁会在早上六点的时候就爬起来干活啊?!
然而没人指出谢爱莲话中的不对劲的地方,就连秦慕玉也被秦姝的这张脸给惊得目瞪口呆动弹不能了,谢爱莲见此情况,便愈发确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想,疼惜道:
“女郎莫怕,你这么晚来找我儿,一定是想找她帮忙的吧?放心,这事儿还是包在我身上罢,阿玉的姐妹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不管追杀你的人是什么身份,我都能护得住你。”
她说着说着,甚至还给秦姝把接下来的逃难计划都做好了,如果秦姝真的是个吃了败仗被追赶到这里的普通仙人的话,靠谢爱莲这一手,没准还真的能活下来:
“我虽然对你们天上的情况不是很了解,但凡间人类多如恒河之沙,数不胜数,如果女郎你能想个办法,掩盖掉自己的气息,叫追杀你的人追不过来的话,我这就带你进京去。”
“自古以来,京城都有‘龙气’之说,如果这个说法是真的的话,那么只要女郎你藏在京城中,借龙气掩盖自身,就能叫你的敌人再也找不到你。同时我可以将女郎作为谢家贵宾迎回,这样不管是从仙人的角度来看,还是从凡人的角度来看,我都不会让我女儿的旧恩人吃亏,女郎意下如何?”
不得不说,这幅画面虽然很温馨,也充满了互帮互助、互相扶持的治愈感,但是考虑一下在场所有人的真实年龄,就会变得格外谐起来了。
在人间刚刚生下来几个月,但在天上已经快一百岁了的秦慕玉:???
上辈子死的时候只比谢爱莲小了没几岁,这辈子至今为止已经几百岁了的秦姝:???
在场唯一一个货真价实的最年轻的、三十来岁的人类谢爱莲,看着面前两个“小姑娘”,只觉自己的肩头重担又多了一份,整个人都更有力量了,由内而外地散发出一种格外靠谱的长辈气息来:
好,我就当我从此又多了个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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