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秦姝和秦慕玉成功会师后,谢爱莲在赶路这件事上就莫名有了种紧迫感:
现在她不仅要进京去面圣,还要帮这位女郎躲避追杀,保全性命。
因此,明明现在还是半夜,已经初具日后卷王特质的谢爱莲就把车夫叫了起来,三人重新登上马车后,在冷冷的月色与星光中,向着京城的方向一路疾驰而去。
因为谢爱莲是摄政太后点名要见的人,所以为她赶车的车夫都是谢家在得到消息后,专门从京中派出的、签了死契的家仆。
当全家人和自己的性命,全都被一张薄薄的纸握在主人家手中之后,便是最心思活泛的人,也会变成忠诚的狗。
因此一路上,这人只顾着闷头赶车,半点不敢留意车厢里的动静;而且车厢的夹层和里面,为了在防止赶路颠簸的同时确保车厢的保密性,塞满了各种柔软的、能够减弱颠簸感和吸音的材料,这才让接下来发生在车厢内部的这番谈话没有传入旁人耳中。
秦慕玉自从亲眼见过秦姝那干脆利落的作风,又从痴梦仙姑等人那里听说过她无数武德充沛战绩斐然的往事后,就和这几位姐妹兼同僚一样,把秦姝当成了自己的学习榜样,想要让自己将来也变成这种行事利落、武德充沛、又有仁心的,近乎十全十美的人。
然而,秦慕玉又与秦姝很少正面接触,因此对她昔日“还是个普通文书官的时候就敢只身打上月老殿”、“刚出关不久就和上过封神战场的符元仙翁杠了起来”、“险些把玉皇大帝陛下的凌霄宝殿给拆了”的种种丰功伟绩,没什么直观印象,只有一种模糊的概念:
她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值得我跟随并学习,我将来也要变得像她一样。
因此,如果把秦姝受了重伤的消息放在除了这位白水的别的神仙面前,估计也只能骗到现在还顶着个狗头到处跑的哮天犬了,除了它之外,真是谁都骗不到。
但如此种种,就导致了秦姝手下的这位白水秦慕玉,陷入了一个很微妙的状态:
如果有一座山峰曾经庇护过你,你在心里虽然暗暗发誓,说将来一定要报答她;可你只要一看这座山峰,便会有种“她永远都不会倒下”的错觉,因此这种感激之情无法以行动表示出来,就只能越累积越多越累积越多——
突然有一日,这座似乎与天地同存、与日月齐寿的巍巍山岳,竟真的崩塌了。
以往曾经庇护着弱者的大树,现在却反了过来,需要来自它们的照料。除去部分丧心病狂、毫无人性的家伙之外,很少有人会对曾经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向着自己伸出手的那个人,报以冷言冷语吧?
因此,秦慕玉在难以置信之余,还从心底涌上了一股强烈的责任感,在将秦姝迎上马车后,她立刻就从包袱里取出了最软和的干净被褥给她,甚至还把自己的枕头分给了她一大半,惭愧道:
“我和母亲最近忙着赶路,因此没带太多行李。还请秦君委屈委屈,等到了下个城镇,我们再另外去置办衣服和被褥。”
谢爱莲此时也从自己那边的包裹里成功地翻出了自己要找的东西,将一个通体莹润的墨玉瓶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献宝也似的送到了秦姝面前:
“看看你这脸,哪个黑心鬼下的手?真是太可恶了!哎呀,这……秦君啊,你要是没受伤的话,该是多么风采过人的美貌女郎,我之前在京城里生活了十几年,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呢。”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墨玉瓶塞进秦姝手里,温声安抚道:
“试试这个,这是我谢家祖传秘药,据说能续骨接筋,虽然没法让你的脸变成之前没有受伤的样子,但是把这些都露在了外面的伤口给弄平还是可以的。”
秦姝刚拿到这个瓶子,便怔了怔,因为这个瓶子的手感和当年她第一次偷渡灌愁海下凡、在金仙观的附近当铺里当掉的那支墨玉簪的手感,实在太像了:
哪怕她当时,因为本来就不喜欢这些金银珠宝佩饰;再加上她的官职并不够她使用太豪华的首饰,因此她浑身上下除了这一根墨玉簪之外,再没有什么别的首饰。
可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一个物件儿,能在三十三重天上出现的,又能是什么凡品呢?只有最上乘、最金贵的东西,才能出现在天界。
先不说这瓶子和那根墨玉簪几乎一模一样的手感之间,到底有没有什么切实的联系;就算没有,这么个感觉也足以说明一件事:
这个小小的墨玉瓶,绝对不是什么普通的物件。
而能够被放在价值千金的玉瓶里的药物,又该是怎样的灵药?
秦姝略微嗅了一下从墨玉瓶的瓶口微微逸散出来的浓郁香气,便察觉到了人参、雪莲、麝香、鹿茸等各种珍贵药材的气息——她虽然不至于生活这么奢侈,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放春山上的灵芝仙草见得多了之后,自然而然也就能辨认出人间的药草来了:
别说对付她脸上的假伤口这种小事了,只怕真如谢爱莲所言,“续骨接筋”都没问题!
只可惜这是谢家秘药,不能随便现于人前。
否则的话,如果将这东西破解配方后,将昂贵的、疗效好的药草用平价低效的替代品去替换,以降低成本,再批量投入生产和使用的话,将会在战场上发挥多么明显又可怕的化学反应啊!
幸好秦姝的脑内活动没有被谢爱莲所知道,她在谢爱莲眼中“与人为善但善良柔弱单纯,因此被黑心肠的狗贼给下了毒手”的形象,这才得以坐实。
谢爱莲越看秦姝,越觉得心中怜爱不已——或者说,任何一个负责任的母亲,在看到自家女儿最好的玩伴沦落到这么个地步后,都会想要去帮上一把的。
于是在把一整瓶的谢家秘药都送给了秦姝后,谢爱莲甚至还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天,在确定自己不会因为“不敬神灵”而被突然天降一道神雷给劈成焦炭之后,这才继续小声道:
“好孩子,别怕,你把这位神灵的名姓说给我听,以后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就不供奉他了。”
从这股会担心别人的劲儿上来看,谢爱莲和秦慕玉果然是亲母女,十成十相似的那种。
这对母女一个是本来就责任感极强的好人,另一个是在短短几日内就长大了的下凡仙人,这就形成了一个很有趣的局面:
前者想要照顾后者,可后者感念前者的恩情也想报答她;结果两人同时又是很独立要强的人,根本没什么能帮得到对方太多忙的地方,真可谓是有劲没处使。
正在此时,带着一身伤出现在她们面前的秦姝,简直就是及时雨一样,让这两位极具责任感又十分擅长照顾别人的女性可算是找到了个突破口。
要不是年龄差实在太大了,还有个上司和下属的界限压在前头,秦慕玉现在恐怕就真的要多一位异父异母的亲姐妹了。
——然而问题就在这里,秦姝这一脸的伤真不是什么伤口,而是她给自己特意捏出来的伪装,就好像在后世的全息游戏里,会有人愿意不停花钱给自己捏脸换脸一样。
而秦姝此举也另有用意。
她在偷偷下凡后所做的事情,不仅仅是去找了另一位白水,用一只和她的化身“田螺”很像的生物施了个替身术,好迷惑谢端;更是在这三个月内,走遍了大江南北——是真正字面意义上的大江南北,把北魏和茜香两国眼下面临的问题整理了一遍。
虽然在这场事关天界未来的豪赌中,两位白水不知为何,都投胎到了北魏;但如果仅仅因为这个缘故,就对近乎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茜香国不闻不问,那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
结果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先不说国库账目一团糟、纯属靠着在抄贪官的家勉强维持的北魏,隔壁的茜香国的内部也出现了个大问题,这个问题如果不能及时纠正的话,只怕将来会发展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一切还要从秦姝本人说起。
这几百年来,她都是以真面目示人的,在人间无数能工巧匠、丹青妙手、诗人词家的努力下,那张原本就姝丽难言的脸,就愈发变得有种让人难以企及的、过分的美了。
这种美如果出现在一位手握实权的统治者身上,便会为她赢来无数赞赏,说她气度高华、有天子相;如果出现在一位普通的妃嫔身上,就有极大的可能在后世为她留下无数骂名,说是红颜祸水、误国妖姬。
归根到底,后世的笔究竟站在什么立场上,还是要看被描写的这人手中的权力到底有多少;毕竟“悍然不畏死”的史官,其实也没那么多;所谓的“气节”,也并没有那么高贵独特:
真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在“嫌水太冷,不愿意投湖自尽”的士大夫,和他那大字不识一个却愿意随他赴死以身殉国的小妾二者之间,明显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甚至在前者眼里的“下等人”,更加敢爱敢恨,言出必行。
由小及大,见微知著,可见男人们其实真的没有那么高尚。
史书中对他们的记载和偏爱格外多,无非只是因为在长久的偏心之下,女性无法往高处走,因此写书的人们也只能矬子里面拔将军,用数量胜过质量罢了。
由此可见,如果这张脸,是一位神仙的脸,甚至还是一位被奉为“国教”的神仙的真实容貌的时候,那就会引来各种各样的问题了: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掌握了全国宗教命脉的这张脸,就是集权利之大成的代表,就是最美的东西,任谁也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而在秦姝的容貌引发的一系列问题中,最大的问题,就是无数女子对秦姝的过度狂热崇拜:
她们开始模仿秦姝穿无饰纹的玄衣,导致这种最朴素、最便宜的衣料逐渐从供不应求变成了新风尚。
不少女性还模仿秦姝开始练武,尚武之风大兴后,直接就导致这十年来,茜香国的军队数量从来没减少过。
有些实在身体虚弱不能练武的女子,还从前朝的无数尘封的往事中,找到了遇仙镇的传说,试着往科举的文路上走一走;便是年幼得尚不能做出什么有效改变的女孩们,也在试着变得像她一样好心又善良……
这种种模仿本来是无伤大雅的小事,甚至还有着不少的积极意义,然而正是因为这张过分美丽的脸,因此一切就都变味了。
对“美”的追求,是刻在每种生物骨子里的,最本能的天性;而秦姝的美又是“面容”和“行为”两方面的,更具有感染力。
这种能够震撼人心的美,使得无数人在模仿她的行为的同时,因为自身条件的种种限制,也要开始额外地追求这些冗余的东西了:
为了拥有和秦姝一样欺霜赛雪的肌肤,有毒的铅粉被研发了出来;为了和她一样拥有看起来清瘦的身形,虽然有人开始运动了,认为这样才是锻炼出健康肌肉的办法,但是不少女孩子还是选择了节食,每天只吃很少的一点东西,以此来获得弱柳扶风的美好姿态与苍白的面容。
还有的身量不够的女孩子为了让自己拥有同样高挑的身材,开始暗暗加厚鞋底,最厚的鞋底已经加到了一寸,要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的话,高跟鞋在这个世界里,就一定是先为了女性发展出来的……
如此种种发现不胜枚举,险些没把秦姝给吓个魂飞魄散:
她之前特意嘱咐林红,让她千万不要留下自己的画像,就是有这方面的考虑;等这一仗打完,自己的画像和雕塑应该就在战火里毁灭个七七八八了;再过几年,流传到后世的,就肯定是和那种细丹凤眼大耳朵的佛像差不多的,经过了创作者艺术加工的容貌。
可谁知茜香国里崇拜她的人实在太多了,哪怕林红没有留下描绘秦姝容貌的真迹,也有无数人从家中带来了雕塑和画像,拼拼凑凑之下,还真就把她的模样给还原了个十成十出来,真是颇有种“好心办坏事,但又不好指责对方”的微妙哭笑不得感。
甭管那边,茜香国内部对“美”的追求已经演变到什么程度了——连新任女帝连发三道圣旨也没能压得住民间越来越卷的、都有点邪/教味道了的过分追求美丽外表的风气,总之在秦姝看来,这一切都得改:
这是真的不行啊!而且你们没发现吗,隔壁魏国的摄政太后为了填补自家国库的漏洞,都开始让不擅长手工的人制造这些东西,往你们那边贩卖了……这是什么,是标准的糖衣炮弹!
如果这些改变只是小打小闹的话,比如说给头发上烫个卷、给手上戴个花花、给刀上镶块宝石之类的小事,秦姝肯定不会出手干涉,因为就连孔雀都有开屏的本能,乌鸦都会通过装扮巢穴的方法吸引配偶,这太正常了——看,连动物都喜欢色泽艳丽、闪闪发光的东西呢。
但如果对“美”的偏执追求,已经开始影响她们的健康了的话,那么秦姝哪怕是冒着事后被发现私自下界算总账的风险,也要去管一管!
——然而这番“我想让两国重新站在同一起跑线上”的话,是不能说给谢爱莲和秦慕玉听的,因为能听这番话的两人,不在车厢中,而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与更加遥远的长江以南。
于是秦姝只能接过谢爱莲带着殷切的眼神递过来的那瓶药,对她道谢:
“有劳。”
谢爱莲忙忙摆手,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我还得感谢秦君在天上照顾我的女儿呢。要我说啊,这孩子倔得很,想来没给秦君少添麻烦吧?”
秦姝想了想,回答道:“阿玉向来都是个很好的姑娘,我们都很喜欢她——而且比起这点来,眼下明明是谢君面临的问题更严重些。”
她看着谢爱莲虽然有些疲惫,却依然掩盖不住她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明亮双眼,意有所指道:
“谢君曾照顾过我的下属和姊妹,对我又有赠药之恩,我心中感念,愿为谢君排忧解难。如果谢君诚然在‘入京面圣’一事上为难的话,不妨听听我的建议,如何?”
不论男女都以“君”来称呼,是天界的规矩,不是人间的;可人间的规矩又泾渭分明地分为南北两派,如果按照北魏现行的礼节来看,哪怕现在秦越已经死无全尸了,只要谢爱莲一天没改嫁,就只能被称作“秦夫人”一天。
因此,“谢君”这个完全陌生、细细听来却又颇有大气从容感的称呼,当场就让谢爱莲好生恍了一下神,这才继续道:
“秦君但说无妨,不必客气。”
秦姝从来就不知道客气俩字怎么写,否则的话,她当年就不会刚来到天界不到半天就打上月老殿,还给人家来了个平地拆迁的,在得到了谢爱莲的允许后,立刻单刀直入道:
“谢君其实真的不必为学问之事过于担忧,摄政太后是真的十分赏识你,才想见一见你本人,与政斗和谢家等种种因素都没有半点关系。”
说实在的,在秦姝开口之前,谢爱莲万万没想到她一上来就和自己说这些;毕竟她已经把秦姝给定在了“前来寻求帮助”的求助者的位置上,甚至都已经在谋划一个能让她在京城合理落脚的方式了:
是把她认作我的养女好呢,还是让她做个“莫须有”的恩人遗孤好呢?不行不行,后者的话毕竟是外人,如果把她带到谢家,就容易受人轻视,有违我想要帮助她的初心。
或者说,反正造假都造了,不如造得更过分一点,就说“我十几年前就已经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把她直接记在我名下也不是不行……双胞胎不像怎么了?双胞胎不像不是很正常吗,你看她们都姓秦,这分明是她们是亲姐妹的如山铁证啊!
——然后秦姝一开口,就把车厢里的氛围,从“身份安排”的宅斗剧本,变成了更加凶恶、却也更加高远的“争权夺利”,真是字里行间都充满着想要往更高处走的卷王的气息。
她迎着谢爱莲震惊又疑惑的眼神,毫不吝惜情报地为她解释道:“因为数月前,谢君送往京城的信鸽,被太后无意间拦下了。”
“太后读了谢君的信后,派人多方打听,得知了谢君精通算数的本领。正好眼下国库里的账已经乱到没法看了,眼下太后十分需要这样一位手段强硬又精通算数的心腹去担任要职,拨乱反正。”
秦姝又看了一眼堆在车厢内的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书籍,多半都是四书五经之类的正常科举应试书,心知谢爱莲果然险些走了岔路,便继续道:
“所以谢君完全可以不必太在意这些东西,只要把算数的本领重新拾起来就好了。当朝科举分‘明算’、‘进士’两科,如果谢君去考明算科的话,定能轻松夺得鳌头,让太后能名正言顺地把整理国库的重任慢慢交给你。”1
“而且太后近些年来始终在为朝堂上,墨守成规的儒家言过多一事而苦恼,谢君如果真要把这些东西带了去,才是坏事呢。”
谢爱莲眼下整个人都呆住了,因为秦姝这已经不是不藏私的地步了,她说出来的这些东西,字字句句都是本不该外传的皇家秘闻,这简直就是在冒着掉脑袋和暴露身份的风险,掏心掏肺地跟她说大实话啊!
如果说在这番谈话之前,谢爱莲一直把秦姝当成个需要照顾和保护的柔弱女郎;那么这番话过后,秦姝的形象就在她的心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变成了一位消息灵通、心怀天下、大仁大德、毫不藏私的……
柔弱女郎。
——由此可见,哪怕你一个人都能顶得上一个拆迁办了,上辈子和这辈子加起来直接和间接送进地狱里的恶鬼们加起来少说也有千万,整个人裸身高不算鞋底都有将近一米八,能抡着两根金属的旗杆子把穷山恶水里那些拐卖妇女的家伙全都敲成脑震荡送进监狱,但在你极具责任感的妈眼里,你还是得该穿秋裤穿秋裤,该吃饭吃饭,需要人监督你早睡早起多多运动,需要钱就跟家里说,千万别自己硬扛着。
——什么,有人说我女儿手段太偏激了?那是你自己太菜鸡了吧!你睁大眼睛仔细看看,我的女儿分明是个这么柔弱的小姑娘,怎么可能伤得到你?!
而更巧的是,秦姝马上就能体会到这种姗姗来迟的母爱了。
她见谢爱莲沉默不语,还以为是自己有什么地方说错了呢,便郑重补充道:“此事攸关谢君前途,还请谢君莫要犹豫,速速将明算科重拾起来才是。我愿意用性命担保,我说的都是真话——”
她还没说完这句话,就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谢爱莲一把捂住了嘴,惊慌道:
“可不敢这么说啊,秦君!”
这个动作太生猛太迅捷了,当场就把武德充沛的秦姝都给捂得没能说出话来,颇有种秦姝上辈子在面对男生们“她考试分这么高,肯定是作弊了”的污蔑的时候,怒极之下发誓“我要是作弊了,就让我死无全尸”的时候,一直在旁边静静听着的班主任突然捂住了她的嘴那样。
当时那位头发花白、衣边都磨出了细毛的女老师带着不赞成的神色摇摇头,对秦姝说“小孩子不要这么说,不吉利”,然后调取了监控,在得到真相后,把这些造谣的男生挨个打了二十手板后派去外面罚站,同时在档案里记过一次,再有两次,哪怕在九年义务教育期间,这帮在学习上没什么天分、却特别擅长造谣的家伙,就要被强制退学了。
彼时彼刻,恰如眼下。多么奇怪啊,明明隔着千百年的时光,甚至隔着人类和神灵的界限,但因为有着“女性”的这一共同点,因此曾经出现在秦姝所在的那个现实世界的光辉,便要在此时,再度闪耀在千年前的异界中了。
谢爱莲细细看了看秦姝的神色,在确认秦姝接下来不会继续说这种令人害怕的誓言后,才松了口气,将手从秦姝的嘴上挪开,感激道:
“我哪里有不信你的道理呢?你愿意冒着风险来给我通风报信,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好姑娘,你带来的这个消息,可真是及时雨,如果没有你带来的这个消息,我肯定会钻牛角尖,认为陛下打算选拔一波普通的女官。”
“若我就这样完全疏忽了算数的本领,带着陛下完全不想看的这些陈腔滥调进京后,肯定会惹得陛下发怒,认为我不过是个没什么本领的沽名钓誉之辈,然后将我赶出京城,等到时候,我可就惹上大/麻烦了。”
“灵感”这种事,往往会发生在生活的每一个角落中,而只有最细心、最聪明的人,才能捕捉到这一点转瞬即逝的微末灵光——
就好比谢爱莲。
在脱口而出这番话后,她的脑海中立刻就成型了一个计划,一个在她看来一石三鸟、在秦姝的设计下步步筹谋“水到渠成”的计划:
哎,等等,既然这样的话,我为什么不给秦君一个“西席”的身份,让她跟着我和阿玉进京去呢?
这样一来,我既能保护她的安全,让她能够藏身在离皇宫最近的谢家,借助龙气隐藏自身;同时“西席”的这个身份,可比什么养女比什么救命恩人之女都要高一层,因为谢家从来都尊重饱学之士,以“西席”的身份入府,肯定能够得到大家的尊重。
除此之外,因为秦君是从天上来的神仙人物,所以她没准还真的可以当我的老师,教我一些天界的算数的法子;要是她不擅长算数,不能教我,那家里不是还有个阿玉嘛,无非就是将教学内容从“明算”变成“人情往来”,教教阿玉等回去后怎么和同僚相处也好……这可太妙了,我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
——说真的,幸好谢爱莲不是三十三重天上的人,对秦姝的名声一无所知,否则的话,她肯定说不出“让秦君教我女儿人情往来”这句话,连想都不敢多想:
众所周知,秦君的人情往来一共只有两件事,抓捕坏人和上门算账。
不管和她有哪种往来,看样子都不会很乐观啊!!!
对秦姝“凶名在外”的状态一无所知的谢爱莲,越想越觉得自己帮柔弱无助、身受重伤、急需藏身和休养的秦姝找到了个好去处,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不知秦君愿不愿意以西席的身份入我谢家暂住?只要秦君在谢家扎下根来,便绝对安全了,便是陛下来抄家,以谢家的人脉和面子,也能缓和片刻。”
“人间的尊驾都挡得,天上的追兵怎么就挡不得?我虽是谢家旁支的女儿,算不上什么真正的名门千金,但即便如此,我在谢家里,还是有个自己的小院子的。”
“若秦君不嫌委屈,在这小院子里待到明年开考,我若在明算科中一举夺魁,就能搬出来立女户,自己住,到时候再选个独门独栋的深进院子,开个后门和地窖,设奇门八卦阻拦,到时候便是追兵来了,也得在这儿晕头转向好一会!”
她说完这番话后,想了想,又赶忙补充道:“至于月钱也不会亏待秦君的,我想想……你随便捡些有用的东西,教给我和阿玉就行,每月五两银子,包吃住,如何?我在京城里还是有些店铺和庄子的,反正肯定不会亏待秦君就是了。”
秦姝闻言,颔首一笑,洒脱道:“既如此,我便却之不恭了。”
谢爱莲闻言,立刻便从包裹里找出纸笔,准备写雇佣文书;然而她刚一落笔,就看见在这两人谈话时,大气也不敢出一声的秦慕玉两眼放光地凑了上来,欢喜开口道:
“母亲有所不知,秦君的本领在整个三十三重天上都相当有名,如果真能拜在秦君门下,我等定然受益无穷。《白蛇传》的故事母亲听过吗?对对对,就那个,那都是真的,白姊和青青两人就是在经过了秦君的点化后修成正果的!”
谢爱莲虽然对秦姝的本领没什么印象,但是在带着记忆本体下凡的秦慕玉来看,她们母女二人这次可真是捡到宝了,于是她一边拼命解说《白蛇传》——解说的精彩程度直接拿去登台说书都没问题,一边大力赞扬谢爱莲的慧眼识珠:
“果然我今晚的感觉没错,秦君这是给我们带大造化来了,母亲可真是厉害啊,竟能说得秦君愿意留下来!如果秦君真的愿意指导我们的话,什么榜眼什么探花,这种名次我都看不上了,咱们直接搞个‘一门双状元’的佳话来!”
谢爱莲:……???不是,等等,我只是想保护她再顺便捡个漏而已,随便从她那里学点什么东西都行,可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捡漏捡大发了啊?
——可话又说回来,如果谢爱莲从一开始就没有帮助秦姝的意思,那她也捡不到这个漏,所谓善有善报,便是如此了。
在人类社会的正常礼节中,说着托付话语的时候,家长们十有八/九会给孩子加上些乱七八糟的形容词,比如说犬子、小女、不成器的家伙,就好像如果不把自家的孩子贬得一无是处,他们就不会正常说话似的。
然而谢爱莲却和这些人不一样。亦或者说,她一旦吃过了这种被小瞧、被拘束的苦,就绝对不想再让同样的境遇落在自己和女儿的身上。
于是她便揽衣下拜,在窗外疾驰而过的苍茫的夜色映照下,对端坐在加了棉花软垫的车内,脊背也依然能挺得笔直的玄衣女子毫不迟疑拜下,和秦慕玉一同对她行了三跪九叩的拜师礼:
“既如此,我便将我和女儿的学问,完全托付给秦君了。”
然而正在谢爱莲和秦慕玉终于成功和秦姝汇合的时候,田洛洛那边也正在经历着同样震撼的事情。
只不过和明显已经锻炼得对超常事物有抵抗力了的谢爱莲,还有因为是本体下界,所以保存了记忆的秦慕玉不同,田洛洛没这方面的本领,因此在听到了谢端的要求后,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哪怕谢端其实没在跟她说话,而是在和那个替身说话,她的声音也难以自控地拔高了:
“你说什么?!生孩子?!”
“正是。”谢端完全不觉得自己刚刚提出了多么过分的要求,甚至他看向那个和田洛洛一模一样的替身的时候,依然带着那种温柔的眼神和深情的神色,就好像他面前的这个女子,就真的是他一见钟情、九死不悔的毕生真爱似的:
“前些天我去下地种田的时候,洛洛你在家里做饭,却没能隐藏好踪迹,不是被人发现了来着么?”
——这是谢端在面对着田洛洛的时候,首次省略了“仙女姐姐”这个听起来有点俗气,却能十分形象地概括田洛洛的身份的称呼,转而用自己给她起的那个一看就不走心的、甚至是“田螺”谐音的名字去称呼她。
但眼下田洛洛已经没有功夫去关注区区一个称呼的事情了,因为谢端所说的事情,恰恰也是她正在担心的:
田洛洛从来没有在人间生活的经验,不知道在人间生活做饭的时候,烟囱里是会往外冒烟的。
她在三十三重天上的时候,本来就不必进食饮水,这种与凡人无异的生活在天界,是富有的高位神仙们打发时间的消遣,不是她这种天河里的小小精魄所能拥有的日常。
因此,田洛洛在下凡后,虽说带着符元仙翁留给她的影响,变得格外贤惠温柔,也勉强能照着左邻右舍们的举动,照葫芦画瓢地做饭和打扫卫生;但是在这种细枝末节的小事上,她却无法做到最好。
而谢端这家伙,虽然是个笑里藏刀、表里不一的双面人,但他却运气很好,能有个真心关心他的养父做邻居。
他的养父在抚养谢端的这些年来,可以说是尽心竭力,半点不周到的地方也没有,唯一的遗憾就是这个养子明明生得一表人才,言谈举止温文尔雅,却始终娶不到合心意的女子回家,帮他生儿育女、操持家务。
前几个月的那次完全失败的相看经历,可以说把这位养父给猝不及防地挫败到了。不过他并没有气馁,而是在苦思冥想了许久后,准备带着谢端,向着婚姻的终点发起第二次冲锋:
没事,之前那次失败只是意外而已!那个媒婆自己都看起来神神叨叨的,估计也不是什么聪明人,她没能给我端儿成功说亲实在太正常了,一副老糊涂的样子,办不成事也很正常。
况且我家端儿一表人才,若不是他出身尴尬,去说个世家的女郎也不是不行,又怎么会在这种小地方要娶个普通人家的女儿?要我说,他分明是个将来有大造化的年轻人,能嫁进他家可是女郎的福气——
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往谢端家里走,打好了满满一肚子草稿,就等着谢端回家后,把最近不知道为什么对结婚一事半点兴趣也没有的这小子,强按着头抓去相看。
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在这一方面格外上心的同时,就会忽略另一方面。
就好比谢端这位好心的养父兼邻居,在满心都是“得想个办法帮他成家立业”的心事的同时,半点没注意到谢端家中的异常:
原本堆满了不知道用来干什么的小木盒的庭院,眼下已经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而那些一直都杂乱地堆在大槐树底下的小木盒,现在也被整整齐齐地摞在了一起,安置在了院子的一角,便愈发显出这房子的过分空空荡荡来了。
而最大的变化还不在这里。
等他按照以前的习惯那样,打算进厨房去,把特意带来的一点米面给谢端放进米缸里存着,免得他真的哪天把自己给饿死,他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从谢端家的烟囱里飘出的烟雾。
这道烟雾可把他给吓得够呛,毕竟谢端的厨房里是出了名的空空荡荡,如果真要有烟雾的话,那绝对不是生火做饭而导致的正常现象,只能是疏忽走水的前兆!
他心中一急,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了,三步并做两步就跑到厨房门前,一脚踹开了厨房门,随即,他就看到了一副之前想都不敢想的画面:
一位生得极美的女子,正在谢端家的厨房里,高挽双袖,烧柴煮饭,择菜洗碗,怎么看怎么是个贤惠的妻子模样。
而且这女子不仅生得美,周身甚至还有一股令人不敢亵渎的、超凡脱俗的气质。
明明她眼下穿戴的,是和村中绝大多数妇人没有任何区别的土布袄、木头簪、粗麻鞋;但正常人一见她,就会下意识地觉得,“这些东西不该出现在她的身上,九天上的仙女是不该委屈自己在人间做这些事情的”。
然而她不仅半点怨言都没有的样子——那张清丽如出水芙蓉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抹真挚的笑意——做饭的动作虽然有些生疏,但绝对没有不甘愿的意味,看得这邻人真是又艳羡又疑惑,还有一点生气:
谢端,好小子啊!你要是有了心仪的姑娘,直接告诉我就行,为什么要连我都瞒着?你就这样让人家无名无分地跟着你?!
你这不光耽误了人家好姑娘,还耽误了我的一片心意。要是我今天不来跟你通这个信,直接就去田里带你去相看的话,你是不是就真的会占这个便宜?一边把漂亮的女人藏在家里给你洗衣做饭,一边要去娶个能带着嫁妆来帮你的有钱姑娘……你小子想得倒美啊,半点不跟我讲你的这些鬼心眼子是吧?!
——由此可见,世界上最能理解男人这种生物的,只有他们自己。要不在几千年后的“卖茶女骗局”里,业绩最好的、能让无数男人掏钱包买一堆垃圾回家的“卖茶女”,全都是由男性扮演的嘛。
他的这番话不仅猜中了谢端在婚事这方面的心思,甚至如果追究得再深一点,都能从中推测出这位看似温和善良的年轻人的那张无可挑剔的皮囊下,究竟藏的是什么恶鬼:
连婚姻这么重要的事情,他都在瞒着这位和他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甚至还在试图借助养父对他的滤镜,用近乎诓骗的方式,迎娶一位要么能带来大量嫁妆、改善谢端穷困生活的富裕妻子,要么能吃苦耐劳、无怨无悔地对他进行自我牺牲式奉献的倒霉笨蛋。
由此可见,谢端内心对周围所有人的态度,其实都是始终一致的:
只要能帮得上他的忙,那么他就算是扒在这些人身上,把他们的血都喝光了,把肉都吃得干干净净之后还要把骨头砸开,吸里面的骨髓,也不会心慈手软半分,直到谢端成功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为止。
更令人惊讶的事情还在后面。
这陌生女子在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个照面后,当场就一个晃身,化作一道清风消失了,只留下他一人在满是饭菜香气的厨房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等等,我刚刚只是看她太漂亮了而已,没想到这还真的是仙女啊?那谢端这小子肯定不用我帮他说亲了,这倒不错,省了不少事。
但在此之前,我一定要问清楚,他这是在瞒着我,还是也对此一无所知?
于是这位好心的养父就在谢端家里耐心等了很久,直到谢端回来后,才和他当面对质:
“你明明已经娶了新媳妇了,这么重要的大事,怎么不和我说?端儿,咱们这是真的生分了啊……”
谢端一惊,心想自己的好名声还需要这位养父帮忙塑造呢,便说了一千句一万句的好话,对天发誓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好不容易把人给送走后,这才转过身来,面对着再次出现的田洛洛。
然而此时,谢端的面上虽然还带着温和的微笑,但是眼神却很冷,伏在身穿青色粗布袄的女子耳边,用格外温柔的语气对她低声道:
“这样看来的话,都是洛洛你的错。”
“如果你能小心一些的话,是不是就可以在他进门之前,就察觉到外面有人到来,提前消失,不被人发现?——我知道你做得到,就好像你在来我家的第一个晚上那样,明明你在厨房里搞出了动静,我却没能第一时间抓到你一样,对不对?”
田洛洛看着那个作为自己替身的、面上同样挂着看似温柔的笑容的女子,就这样柔婉温顺地点了点头,半点没反驳,心中便陡然涌出一股酸楚的、茫然的情绪:
可是,我在刚来到你家的第一晚,能够隐藏身形,躲开你的窥探,是因为那时的我,尚且拥有全部法力啊。
——三十三重天上规矩严苛,对法器和力量的使用都有严格规定:
除去特殊情况,如公干和偷渡之外,神仙们只能在天界用本体使用法器;如果要来到人间,为了避免“过强的力量导致人间混乱”的情况出现,他们就只能在人间用化身使用法器化身。
就连天界办事最不走寻常路的灵妙真君、警幻仙君秦姝,在一开始用本体下界的时候,也是通过“强渡灌愁海”的方式,把自己的法力压缩了再压缩,才成功下界去的。
正因如此,这位被谢端强行命名为“田洛洛”的白水,真要比较起来的话,比她那位被秦姝在天界赐名为“秦慕玉”、随后这个名字又从她人间的生母口中说出,决定了她在人间的名姓的双胞胎姐妹,要安全不少呢:
前者就算受伤,也只会伤在化身上,她在天界沉睡的本体依然会安然无恙;更何况秦姝又横插一手,给她弄了个替身出来,她哪怕闲着没事往自己身上插几把刀子解闷儿,也不会伤到自己半根头发。
但后者可是用本体下界的,转生投胎成了一个只略微有点神力的人类女孩,如果她将来要去和什么人真刀实枪地干架,如果没有神仙开恩治疗,那么她的伤势哪怕回到天界,也无法弥合!
而这具化身虽然不是本体,但依然能“合流程”地在人间发挥出田洛洛的力量,只不过要节制使用而已,毕竟化身的强度不如本体:
在来到谢端家的第一个晚上,田洛洛就已经在用法术暗暗帮他点石成金,搬运东西了;次日白天,她为了保护自己,让谢端不至于真的做成这笔生意把自己卖掉,又在一直使用着障眼法和术,这才会在第二个晚上,以强弩之末的情况被谢端逮了个正着。
以上种种,都是能够证明田洛洛不是有意给谢端添乱的最好证据。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看见谢端抬起一根手指,按在了那具替身的嘴唇上,温柔地安抚她道:
“嘘……没事,没事了,都是我不好,是我不该怪你。”
“是我太偏激、太小心了,这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错。我错就错在出身不好,不能给洛洛提供足够大的房子,这才会让洛洛被外人看见……都是我没用。”
他说着说着,便红了眼眶。这种神情一旦出现在一位彬彬有礼、向来对外都保持着良好君子风度的英俊少年的脸上,便格外具有欺骗性,也十分容易让人心软:
看哪,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他眼下却到了要在别人面前落泪的程度,想来一定是遇到了最让人伤心的事情了吧?
田洛洛见着这一幕,当场就心软了,哪怕谢端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将这份难得的脆弱、无助和自卑,展现在了那个不知道是由什么玩意儿做成的替身面前,她也急得满屋团团乱转,恨不得握住谢端的手大声告诉他,没关系,我不嫌弃你,我会帮你的,你不要这么难过——
然后同样的话,就从那具替身的口中,在同一时间,以同样的语气说出来了,合拍到了有些诡异的地步,哪怕是还具有部分法力因此无所畏惧、对谢端还有滤镜加成的田洛洛,在这种情况下,也难以避免地打了个寒颤。
身穿青色粗布衣的女子温柔地看向谢端,好一个柔情似水、情深似海:
“谢郎,我从来都没有怪你。能跟你在一起吃苦,是我的荣幸。”
“我们不会这样一直穷下去的。等以后我慢慢恢复法力,就能给家里带来好多好多钱,谢郎就再也不用为这些柴米油盐的琐事费心了。”
这番话过后,狭小房间内的两人脸上,便出现了截然不同的神色。
谢端依然垂着头,把自己的脸埋在面前女子的胸上;然而与此同时,他的嘴角却出现了一抹不易被人察觉的恶毒笑意:
果然如自己所预料的那样,半点不差,这些“好心人”见不得别人受苦。
因此只要自己卖惨卖得足够到位,先一步把自己贬到泥里,这些冤大头就会上赶着来帮我,把我扶起来,送到云端上去!
只不过田洛洛的感觉就没那么好了。
在看清了谢端唇边的那抹带着无限恶意的笑容后,有那么一瞬间,哪怕是记忆不全、神志不清、被强行变成了恋爱脑还被pua了的田洛洛,甚至都有种错觉:
谢郎根本就没把她当人看,甚至连那位认认真真为谢郎规划未来的养父,也没能被他打心眼里认可成家人。能真正入他眼里的,只有钱财与权势!
而谢端接下来的这番话,又加重了田洛洛的疑心,将秦姝曾经在她心底种下的那枚“他其实不爱你”的种子,正在慢慢催生出细小的、坚韧的枝条:
“既然咱们都有错,那就都该受罚对不对?”
“犯了错就要受罚”的这个逻辑,按理来说是没问题的;但当这句话是从谢端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田洛洛的心中便再度涌上了那股十分不对劲的感觉:
……不,我觉得肯定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我说不上来。
如果秦姝此刻在这里的话,就会明察秋毫地指出谢端这番话里的阴险用意:
她能犯什么错?她犯的错误都是因为在帮扶你这坨扶不上墙的烂泥;如果真要追究起来,明明是穷到都拖累了神仙的谢端你,才是一切意外的起源,你才是那个最该受罚的人!
——只可惜秦姝不在,没人能拆穿谢端的语言陷阱,因此田洛洛只能带着满心满眼的惶然与迷惑,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形替身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说,好。
说来也奇怪,眼下明明已经是秋天了,不少勤快的人家都已经在准备过冬用的棉袄和柴火了,然而谢端在听到了那个“好”字后,俊秀的脸上就立刻涌上了一股病态的潮红,看起来就像是犯了热病似的:
“我知道洛洛是个好姑娘,那咱们这就开始吧?放心,我下手很轻的,肯定不会真正伤着你。”
田洛洛一开始还以为是打手板之类的惩罚呢,也就没有反对;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瞠目结舌得觉得要么是自己的脑子坏了,要么就是自己的眼睛坏了:
因为谢端回屋片刻后拿出来的,不是什么竹板,而是一把雪亮的、锋利的尖刀,恰恰是在田洛洛刚刚抵达他身边的第一个晚上,他被厨房里的动静吸引过去的时候,手里拿的那一把!
这下不光是田洛洛吓坏了,就连那位乖乖坐在桌边的替身都吓坏了,楚楚可怜地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谢端哀声道:
“谢郎……你这是要干什么?我只不过是犯了个被人发现踪迹的小错而已,就这点疏忽,谢郎就要和我动刀子么?好生吓人……”
谢端闻言,立刻露出了不赞成的严厉神色,对田洛洛的那具替身斥责道:
“这话就错了。如果你只是个普通人的话,那我最多也是打打你的手板子,把你饿几顿而已;但你是个神仙,洛洛,你和我们不一样,难道不该对自己有更高的要求吗?”
那具替身和完全不能被外人所见的田洛洛一同发出了疑惑声:“可是……”
“没有可是。”谢端继续循循善诱了下去,若不看他半盏茶之前嘴角曾不易察觉地露出的那抹冷笑,或许田洛洛还真会认为,他接下来所说的这番话都是真的:
“洛洛,你可是仙人,怎么会被凡间的兵刀给伤害到呢?要我说,你们其实都刀枪不入的,让你受这点伤,其实也就是等于给你打了个手板,对不对?”
田洛洛一时间心乱如麻,因为谢端说的这番话都是对的,神仙不会被普通的兵器伤到;但她之前明明动用法力为谢端做了那么多事情,他怎么就能全都装作没看见,还用一开始的高标准来要求自己?
正在她犹豫间,谢端也从她的神色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于是就又提着刀靠得离那具替身近了一点,柔声劝哄道:
“放心,我下手不重,只轻轻来一下,能让你感觉到痛,长个教训就行。你可是我的妻子,咱们是一家人,我怎么会伤害你呢,对不对?”
——自古以来,这种“先打一棒子再给个甜枣”的收服人的手法,都是最立竿见影最好用的。
于是田洛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那具替身委屈巴巴地抽了抽鼻子,不情不愿地卷起衣袖,抽噎着答应道:“好吧……”
她话音未落,便见谢端立刻提起尖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那具替身的手臂上狠狠划了一下!
这一刀下去,如果那具替身是个人类的话,便是华佗在世、扁鹊重生也不可能把断掉的手筋和肌腱接上,她的下半辈子就只能靠着另一只手生活了。
或者说,正是因为这一刀过后,造成的伤口虽然也在可怖地向外不断汩汩流泻,但平滑的伤口却像是有着自己的意识般不断收缩合拢,数息后就弥合成了从来没有受过伤的模样,这才能再度证明“田洛洛果然是个从天上下凡来帮他成家立业”的好仙女。
直到此刻,谢端那张完美得像是贴上去的假面的脸上,才露出一点真情实感的满意的神色来,就好像看到了他升官发财、平步青云的未来似的。
随即,正在等着谢端惩罚自己这一流程的田洛洛就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把刀收了起来,对着面前女子手上那道缓缓消失的伤口一边垂泪一边道:
“哎,我现在就已经后悔了……伤在你的身上,便比叫我死了一万遍都难受呀!可是洛洛,你明明做错了事情,如果不受罚的话,又怎么能让你长记性呢?”
他握着替身柔若无骨的双手,对替身微微一笑,把今天自己没如自己所言那样受罚的这件事,就这样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
“伤在你身,痛在我心,咱们夫妻二人一同受罚,以后肯定就不至于再疏忽了。洛洛,我心里难受的都快死了,你可怜可怜我罢,下次可绝对不准再这么不小心了。”
听闻此言后,田洛洛的心中情绪万分复杂:
她一边努力说服自己“谢郎不是什么坏人,否则的话,他不会说出那么贴心的话语”;但同时,她又没办法忽视谢端刚刚展露出来的异常之处;而且此时,田洛洛在看着自己的替身的时候,感情都没有“你这个不知道是从什么东西变成的狐狸精,竟然敢抢我的丈夫”那么偏激单纯了,毕竟她是代替自己受伤的——
诶?等等?
一念至此,田洛洛忽然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发现了这具替身的异常之处:
从这位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手臂上涌出的,分明是一股透明的粘稠液体。与其说这是人类的血液,倒不如说这是真正的软体动物的血。
虽说在受法术蒙蔽的凡人眼中,这一刀划下去,流出来的其实都是鲜红的血;在绝大部分的三界生灵来看,他们也察觉不到这替身的本体,只能感觉到微妙的不对劲之处。
细细算来,其实田洛洛也不是没有半点可取之处。
她是个细心又耐心的姑娘,在面对谢端的连篇鬼话之时都能耐心聆听——虽说她听着听着就把自己给打包卖掉了暂且不说——但正是这细心,让她成为了这替身术的迷局中,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人。
而接下来,谢端的这番趁热打铁的话,让田洛洛心中的疑云更加浓重了:
“那为了证明我和洛洛还是相爱的,那你给我生个孩子,又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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