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正常的世家大族的逻辑来看,谢爱莲作为一位刚回到家族不久的旁支女,如果想要给自己和女儿都博个前程,那么势必要得到来自家族的帮助和提携:
能得了太后的赏识不是本事,能够把这份殊荣一直保持下去,这才叫本事。
如果没有来自家族的帮扶,时不时刷一下存在感,想让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在精神意义上消失,实在太容易了——曾经名动京城的状元秦越死去的时候,不就是这样么?甚至连个大一点的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而人情往来是相互的。你递给我一个台阶下,我也给你一个板凳垫脚,这样有来有往,才是正常的社交方式。
因此,当主家的管家站在谢爱莲的小院子的门口的时候,他和所有人一样,都是这么想的:
谢爱莲如果真是个聪明人物,就不该拒绝主家的好意。
更何况他们也从没想过谢爱莲会拒绝,毕竟“主家就应该胜过旁支”这样的想法,已经根深蒂固地烙印在他们每一个人的思想里了;其程度之深,简直就像“女性更细心更稳重更靠谱,所以更能担当重任”的想法,在长江以南的人们心中扎根的程度一样。
因此可想而知,当这位管家在说出来意后,当即就被谢爱莲扫地出门赶了出去,是何等震撼的一件事。
这个“扫地出门”还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扫地出门,谢爱莲半点跟他客气的意向都没有,而秦慕玉一见自己的母亲神色不虞,就知道接下来是自己发挥本领的时候了。
于是这边,谢爱莲刚一皱眉,秦慕玉就十分默契地抄起长枪,把一杆几十斤的精钢长枪在手中耍得那叫一个虎虎生风,枪枪都在往那位管家的脚下扫去,只要他晚后退一步,保准要被扫个跟头,跌个狗啃泥。
等这位管家连滚带爬地逃出了谢爱莲的院子后,只听身后传来巨大的一阵响声,等他再转过身去,就发现秦慕玉已经紧接着就把门给关上了,正单手提着枪,从高处往下冷冷地俯视着他,说出口的话语比她的眼神还要冷:
“看在你不过是个传话的可怜虫的份上,我留你一命。”
“回去告诉那些派你来的人,他们想怎么往上爬都好,但是不能踩着我的母亲当跳板,更不能害那些明明能够进入官场、却要被长辈的短视与固步自封给当成礼物送上去的女孩!”
管家大惊之下,立刻便下意识反驳道:“这怎么能说是害人呢?明明这也是条不错的路嘛。”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那张油光满面的脸上,竟然罕见地出现了一点真诚的神色;然而这真诚的神色里又带着几分猥琐,就好像他想到了什么能够证明“入宫嫁个好人家也算是有托付的好事”的亲身经历一样:
“女郎这是过人上人的日子过久了,不知道底下人的日子多苦呢。前些年黄河决堤,河南那边又遭了水灾,有不少难民都逃难到京城来了,我新娶的第十八房小妾就是这么来的。”
“如果不是我搭救她的话,她哪里有这样的好去处呢?而在皇家来看,咱们这些人,其实也和难民一样,都是要靠着他们过日子的。既如此,让谢家的姑娘提前去陛下的后宫里待着,怎么就不算个好去处呢?”
然而他话音未落,便只觉胯/下一凉。
这种凉意并非来自夜风,而是来自最精良、最尖锐的金属兵器的温度和杀意,以及不断涌出的鲜血沾染之下,被夜风吹拂出的潮湿和寒冷。
由此可见秦慕玉的动作究竟有多快,她都成功手起刀落把这位管家给来了个齐根儿断给阉割了,他的惨叫声在数秒钟后,才姗姗来迟地爆发出来:
“啊——!!救命,救命,好痛啊!!”
这一声发自灵魂的惨叫当场就把周围院子里的所有人都喊起来了,而在这种大宅子里,秘密向来是最藏不住的东西,更何况秦慕玉半点遮掩自己动作的架势都没有。
等主家派人来询问“你们这刚刚发生了什么,怎么乱成这个样子”的时候,就看见秦慕玉已经提着枪迎出了院门,而她的这番动作也让所有看见了她的人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那位管家在谢家过了几十年的好日子后,已经被养出了一身肥膘,走起路来的时候身上的肉都要随着他的脚步一摇一晃地颤出节奏感来。
先不提这种人平常都借着谢家的名头,干了多少欺男霸女、侵占土地的事情,也不说这人如果死了,会有多少下人欣喜若狂,要么觉得大仇得报,要么觉得能趁机上位,总之从眼下他的状况来看,就能最直观地感受到两件事:
第一,这人已经废了。从他两腿之间不断涌出的鲜血色泽和血量来看,这绝对是伤到了命根子,而且还是一刀断的那种,要是再不给他止血,他只怕会就这样活生生被耗死;哪怕他能够侥幸活下来,从此也只能做个太监,可问题是按照本朝律令,为了避免有人通过自我阉割混进皇宫实施刺杀,所有通过非官方途径变成的太监不仅不会被任用,甚至还会受到没收家产、再度处刑、收押看管等一系列格外严重的刑罚。
第二,谢爱莲的女儿是真的武德充沛!这么个大胖子再加上这么一把精钢长枪,累计起来最少也有两百斤,可她一只手就能把这人给挑起衣领来挂在枪上,甚至还脸不红气不喘地将长枪递到前来询问情况的主家侍女的面前,就好像她手里握着的,不是什么杀人见血的凶器,也不是这么沉重的一个大活人,而只是一枝点缀着花朵的轻飘飘的枯枝似的。
这个架势,这个武力,别说是见过不少大世面的主家的侍女了,就连一旁试图过来凑热闹的同样的旁支派来的人们都被吓得待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只能听见秦慕玉微笑道:
“我看他这么想入宫,就顺手帮了他一下。”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哪怕手中的长枪一直在举着,可依然气息悠长,半点乱了呼吸的迹象也没有,令所有注意到了这一点的人们都心生畏惧,连带着甚至差点都没听清楚秦慕玉接下来说的是什么:
“你这人好生糊涂,既然有此意,为何不对我早早说明?我这么好心的人,遇到这种情况,自然是能帮就帮,不会推诿。”
“要我说,把一堆年纪尚小、因此看不出未来会怎样的小女孩送进宫去,提前赌一个‘宠冠后宫,问鼎凤座’;还真不如着眼当下,送一个你这样的聪明人进去。”
“毕竟主家的女孩子们将来会怎样还不好说,但你这么聪明的人,倒是已经可以确定了,日后定大有可为,在谢家这种地方,实在太屈才了,果然应该让你早早进宫。”
秦慕玉说完这番话后,轻轻巧巧一振手中长枪,已经半死不活了的管家便活像一滩烂泥似的,从她的枪尖滑了下来,带着满身的尘土和鲜血软到在了地上,只能从他口中发出的断断续续的惨叫声,才能证明他此刻依然活着。
按照正经的宅斗流程来说,当这种攀高枝的行为遭到拒绝后,谢爱莲和她的父母接下来一定会遭到不同程度的打压,秦慕玉这个靶子更是会被拎出去罚规矩,总之要让这对流落在外十数年,因此连主家和旁支的尊卑观念都没了的母女二人知道厉害才行。
按照正经的宫斗流程来说,如果秦慕玉有着和她的人类表面年龄相匹配的女孩外表,那么在谢爱莲成为摄政太后的股肱之臣后,她就能凭着当朝要臣的掌上明珠的身份,和小皇帝青梅竹马发展感情,最后取代谢家主家的姑娘原本该走的那条路入主中宫。
——只可惜秦慕玉的武德实在太充沛了,硬是凭一己之力掰弯了以上两种最主流的可能,把主家所有的筹谋都砸了个稀巴烂,其不按常理出牌的冲击程度,就好比谢家主家那边已经按照正常流程送来了垫脚的板凳之后,秦慕玉当场就把一条台阶从地上给薅了起来,抡圆了送回去。
主家的侍女被吓得面色惨白,半句话都不敢多说,只想赶紧找人把管家架起来拖出去;然而她有心这么做,可有些依附着主家的旁支还想给她挣面子,就迎着秦慕玉半点波动也没有的眼神,壮着胆子上前几步,在门口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试图把秦慕玉的那位西席搬出来压她:
“秦君眼见着女郎这般行事,就没什么想说的么?”
被突然点名的秦姝从半掩的窗户里探出头来,想了想,认真道:
“你们应该对阿玉说谢谢,毕竟这么漂亮的阉割手法可不多见。”
正打算就着“阿玉你这样太失礼了你进来我要教训你”的话头,狠狠批评一下秦慕玉过分偏激的行为的人们:
……不是?等等??我们虽然都知道你肯定是谢爱莲母女那边的人,但是你的屁股是不是也太歪了一点?!
——虽然很难说这是秦姝的心里话,还是她不愿意和谢家多有来往因此故意这么说的,亦或者二者皆有,但总体来看,这句话的效果倒十分立竿见影:
此话一出,再经过下人们愈发夸张的渲染后,立刻就让所有人都打消了把女儿送到这位西席门下的想法。
毕竟绝大多数人想让女儿去读书,其实并不求太高的回报,只要她们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就行了。
通过科举做女官什么的,相较于嫁人来说,其实并不是个太好的去处,因为从前朝后期开始,女官就再也没有以前那么风光了,多半都会被派到不甚重要的位置上。
真是不怕最烂,只怕更烂,相比之下,嫁人还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总之,先不提秦姝如何不动声色地和谢家成功撇开了日后可能会有的一切关系,等主家的人们看着自己派出去的最信任的管家,被气若游丝、浑身鲜血地抬回来之后,心脏不太好的老人当场就厥过去两个。
一时间,主家院子里的热闹程度和谢爱莲那边刚刚的热闹程度不相上下,等到部分能够艰难维持清醒和理智的人,忙里忙外叫太医来给老人们看病开药,再安置好伤员,同时还要把这个太监的消息偷偷藏起来,免得被外人发现,顺便再收回部分他的家产的时候,这一收,就收了个大问题出来:
好家伙,虽说马无夜草不肥,但你这也吃得太肥了,都要比你的本体看起来还要肥了!怪不得近些年来的钱米一直看起来不太对,原来都是你小子在下面吃大头啊,行了,别问了,直接把他的消息拖出去卖了吧,让官府来收人,速度!
在这一片混乱中,很难有人注意到,这位管家迎娶的那十几房小妾,在得到了此人被阉割成了非法太监,且即将被没收家产、下大牢、严加看管的消息后,只是做了个表面上的伤心的样子,实际上一拿到主家给的遣散费和卖身契,就一秒都不想多待地离开了这里。
由此可见,真的不是什么人都想借着这条路往上爬的,只可惜还是有人看不透这点。
谢爱莲的反应,在谢家主家的人看来,真是“给脸不要脸”的典型,以至于接下来的三日里,谢家内部对谢爱莲的态度也分成了旗帜鲜明的两派:
主家和部分依附他们的人认为,谢爱莲虽然不知好歹,但她现在是摄政太后点名要见的人,就万万不能出岔子。
因此表面上,他们还是做足了礼节,将宫中派来的、专门教导谢爱莲礼仪的女官给照看得那叫一个妥当,心想,等你面圣回来,还不是要落到我们的手心里?到时候肯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然而也有不少旁支的人认为,这是谢爱莲在对他们发出信号。毕竟在和主家撕破脸之后,如果能将这个消息放出去,将会有多少同样不愿再受主家压迫的人齐齐赶来,投在她的麾下?这个举动虽然冒险到斩断了自己所有的退路,但如果想要突破主家的压制,的确就该有这样破釜沉舟的气势,才能够吸引到同样具有反抗精神的人!
于是这三天里,这帮人纷纷写好了上门拜见的帖子,还有些性子比较急的人已经开始打听起谢爱莲有什么爱好来了,打算来个投其所好,等谢爱莲被外放任命出去后,他们就跟着一起过去,在“京城谢氏”之外,再造第二个谢氏出来。
——然而很可惜,谢爱莲和秦慕玉的这番作为还真没有这么深刻的考量,她们只是单纯地打心眼里认为,在一帮小女孩还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就要成为大人们用来获取利益、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工具,实在太痛苦,也太可怜了。
只可惜能理解她们想法的人太少了,方圆百里内怕是也找不出一只手的人数来,还得把秦姝也算上,才能勉强凑够这些人。
而很不巧,谢爱莲的父母也不是这样的聪明人。
只不过合格的父母和不合格的父母之间,还是有着本质的差别的:
像谢爱莲之前看走眼了的秦越,就是后者;而前者哪怕一时间受限于时代背景、成长环境、传统观念等种种因素,转不过弯来,没有办法和子女达成一致,但他们总归还是愿意听子女说一说话的。
这一说话,谢爱莲就敏锐地察觉到了,自己和父母在十几年前就存在的分歧不仅没有消失,甚至还随着年龄的增长,因此能够把以前一些不能明着说出来的话摆在台面上之后,而变得愈发明显了。
只见谢父眉头紧皱,忧心忡忡道:“你这也太偏激了……日后如果太后不赏识你,你求不到官职,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出路的好。”
而谢母那边也在对着秦慕玉叹气,遗憾道:
“阿玉这身本事好是好,只可惜在仕途上怕是不能有什么帮助。唉,要是阿玉还是个小孩子就好了,你进宫的时候和太后陛下多提一提她,让她和陛下青梅竹马在一块儿,也未尝不是一件美事。”
谢爱莲听着这番和主家的人几乎一模一样的言辞,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应对了,幸好秦姝此时终于开口,将谢爱莲从这种“说什么都不对”的尴尬困境中解救了出来:
“请允许我打扰一下,女郎她现在还要进行今晚的最后一次模拟考,实在不该再在这些俗事上浪费时间。”
谢父谢母闻言,忙忙起身,这么个按照常理来说,能唠上半个多小时的话题,此时此刻,竟然真叫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她需要学习”给带过去了:
“秦君说得很对,既如此,我等改日再来拜访。”
“我的女儿打小就聪明,只是不知这么多年过去,还能不能行……秦君请千万不要太心疼她,该怎么教就怎么教!”
——此言一出,谢爱莲突然从那种过分沉闷的、似乎都能让人窒息的压迫和灰暗里,找到了一点突破口:
我的父母,和主家的人还是有区别的。
如果真的是主家的人,他们只会觉得女人读书是可有可无的小事,不会这么认真对待;而我的父母虽然说着跟他们相似的话,可事实上,他们还是觉得我能够通过这条路,搏个前程出来。
否则的话,他们现在就不会为了这么个小理由而离开,而是劝我莫要太执念,还是安心学习礼仪比较要紧。
可为什么会这样呢?我的父母,明明也是在关心我,照顾我,希望我能够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并没有像主家那样,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婚姻上……可为什么他们的话语,会和主家的人那么相似,甚至带给我同样的痛苦?
抱着这样的怀疑,谢爱莲在送父母出门的时候,不自觉的就将心里的疑问问了出来:
“父亲,母亲,我有要事相询。”
“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旁支的女儿,你们还会从小就劝我藏拙么?”
这个问题一出,谢母当场就吓得面色惨白,拼命上前去捂住了谢爱莲的嘴,往周围不放心地看了又看才惊恐道:
“胆子愈发大了,怎么敢就随随便便说这些?!要是被主家的人听见,日后还不得为难死你!”
谢父也不赞成道:“就算你能得陛下青眼,但万一他们暗中给你小鞋穿呢?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凡事还是留有三分余地的好。”
然而这两人的轮番劝说却并没能让谢爱莲的态度软化下来。她只是倔强地看着她那苍老的父母,只觉在心底涌上千百万种情绪,让她一时间都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如此门阀……真是可怕。
哪怕是让我这个身在其中,却又因着来自仙人的帮助能暂时超脱于外,只受利不受害的人来看,也有被抽筋吸髓的感觉;就更别提那些得不到神仙助力,只能默默忍受来自主家的剥削的旁支了。
而谢父谢母在没能得到女儿的应声后,心知今晚若不能拿出个明确的态度来,她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于是谢父只得叹了口气,低头惭愧道:
“阿莲,对不住,是阿父不好。如果我不是出身旁支的话,你的确不用受这个委屈……”
谢母也叹道:“若我俩再争气些,你这么聪明,哪儿用得上藏拙?十几年过去了,我现在都还能记得你当年入家学的第一天,回来就能给我理清家中当月所有账目的聪明劲儿。”
谢父对自己女儿的聪明劲儿,向来只是处于一个“我知道但是我没亲眼见过”的状态,只有曾经直面过谢爱莲在算术方面的过人天赋的谢母,越说越感慨了,甚至如果此时有人不要命地路过这间院子,将这番话报上去,说一个“谋逆”都不过分:
“不,这样说来的话……如果我们不在这里,在长江以南,那凭你的本事,什么户部侍郎户部尚书,还不是随便由我儿挑选?”
谢爱莲闻言,终于觉得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然而还没等她和父母再多说几句话,秦姝就又屈指在窗棂上敲了敲,提醒她赶紧回来继续进行模拟考。
谢父谢母见西席催得紧,便是心中再有千万言语,也不敢啰嗦,生怕打扰了谢爱莲的温习,便匆匆离去了,而谢爱莲虽然不明白秦姝为什么会把一场简简单单的考试给严加规矩加成这个样子,但是既然秦姝这么提出来了,她也就照做了,反正横竖不过是多做几套题而已。
——三天后,谢爱莲再想起这时候自己的满头雾水,只恨不得当场三百六十度滑跪过去,抱着秦姝的大腿疯狂惨叫一声:
再多来点题,多来点!我就知道秦君神机妙算,肯定不会做多余的事情!
那日谢爱莲进宫的时候,主家还真没什么重要人物来送她,只是派了不甚重要的人来护送,图一个面子上过得去而已。认真前来送谢爱莲入宫的,只有她的父母和秦姝、秦慕玉四人,直到她所在的马车都走远到看不见背影了,这两帮人才分头离开。
这边谢爱莲在经过重重守卫进入宫中后,放眼望去,果然是富丽堂皇,皇家气象:
六龙喷彩,双凤生祥。六龙喷彩扶车出,双凤生祥驾辇来。鸳鸯掌扇遮銮驾,翡翠珠帘影凤钗。三檐罗盖摇天宇,五色旌旗映玉台。华夏千古高气象,合该今日出英才!1
太后接见谢爱莲的地点选择在了御书房。谢爱莲遵照礼仪女官的教导,恭恭敬敬上前后,在白玉阶前三拜九叩行大礼,口呼“万岁”:
“草民有幸,得见天颜,恭祝陛下凤体康健,福寿千年。”
按照正常的礼节,在拜见完毕之后,只要述律平没有为难谢爱莲的意思,当场就会叫起,然后寒暄几句之后,再对她的学问进行考核。
不管考核结果是否令人满意,总之都会赏赐些金银珠宝古玩以示安抚,然后让谢爱莲回家去等消息,如果顺利的话,额外开恩加封官爵的圣旨,在数日内就会抵达谢府,然后谢爱莲就可以一飞冲天,和她的女儿一起翻身过上好日子了。
自古以来,上位者接见人才都是这样的流程;哪怕是塞外的游牧民族,在越过长城入主中原后,也难以避免地在方方面面或主动或被动地进行了汉化:
草原上的女子原本能够和她们的父兄丈夫一样,在马上打天下,当年在和茜香国交战的时候,也出过不少威风凛凛的女将;甚至在金帐可汗去世后,述律平作为他的妻子,接手了他所有的事务,也没什么人用“女子不能干政”的理由去反驳她。
然而在十几年后,在残留在中原的那些没被茜香国带走的旧习俗的影响下,那些原本能够挽弓搭箭、一箭命中百米外的靶子的女郎们,已经在向世家女们看齐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小至衣着饮食,大至科举官场,长江以北的魏国正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混合风貌:
他们虽然还保留着塞外的部分习俗,但是又难以避免地被感染上了中原文化的痕迹;而在这种种痕迹的侵染下,又以礼仪方面的最为明显。
——综上所述,可想而知,在谢爱莲按照前半部分的正常逻辑被叫起后,直接省略了后半部分的“寒暄问好”,就开门见山地进入主题,是多么令人震撼的一件事,同时也能看出当朝摄政太后述律平是个多么直接的行动派。
到这一刻为止,谢家内部对谢爱莲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以及不同态度带来的对待方式,也终于分出了高低:
别搁那儿讲究些没有用的乱七八糟的礼节了,还是赶紧应付考试来得比较实在!
更何况谢爱莲要面对的考试难度和严格程度非同以往。
她在被两位宫女从地上搀扶起来之后,直接就引到了一旁的小桌子旁坐下了。这张桌子上放着宫中制式的算筹和算盘,摆满了账本和笔墨纸砚,还有一张写满了各种刁钻题目的明算试卷和厚厚的一沓账本:
先考理论,再考应用,当场出分。
更要命的是,述律平半点离开的意思都没有,直接就在她不远处坐下了,甚至还从一边的桌案上拿了圣旨来看,明显打算把今日的考核从头盯到尾。
——类比一下这个严格程度和重要程度,就等于在国家领导人的注视下,进行一对一盯梢的提前批高考。
谢爱莲:……这是什么魔鬼考试!谢天谢地,幸好太后陛下这幅不按常理出牌的架势不知道为什么,竟然和秦君莫名合拍……总而言之,感谢秦君!
述律平见此,便又在心底暗暗将自己对谢爱莲的评价又往上提了一层:
根据这几天自己的心腹暗卫打听到的消息来看,谢家并没有给她提供太多的学识方面的帮助,然而陡然遇到这样的难题之后,她依然能面不改色,由此可见,绝对是个经得住大场面的稳重人。
而正在谢爱莲忙着考试的时候,那边的谢端也没闲着。
他将一块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偷偷摸摸塞进自己包裹的、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料拿了出来,揣进袖子里,出门前还跟妻子汇报了一下自己的去向,看起来别提多正经多顾家了:
“陛下即将加开恩科,我在家里读书读得闷了,想出去透透气,顺便去上香,求文曲星保佑我高中。如果我能顺利金榜题名,那么夫人你也就不用跟着我吃苦了。”
“我看今天天色很好,你要和我一同出去散散心么?”
他之前收拾东西的这番动作十分隐蔽,如果田洛洛不是已经抛弃了对谢端的大半滤镜,还真的很难发现他究竟在干什么;而且从那个种族成谜的替身的角度来看,也的确很难发现谢端的举动。
只见那位荆钗布裙的美貌女子对谢端柔柔一笑,温声道:
“既如此,郎君早去早回就是了。家里还有孩子等着我照看,况且我们刚刚落脚,还有行李要收拾,只怕我一时半会忙不过来,难以分/身。”
田洛洛越听这话越觉得微妙,可见谢端发出的“一起出去散心”的邀约并没有多真诚:
如果他真的有心让自己的妻子出去放松一下,就不该把这么多活计全都交给她一个人,半点休息的机会也不给。
怎么,你一个大男人,做点家务还能委屈死你不成?况且就算你真的拉不下这个脸来,去做“女人家的活计”,那多花点钱雇个人来做事总是可以的吧?
结果谢端不仅什么都没干,甚至还在这里假惺惺地对那个替身说“辛苦你了,那你就别去了”,可见从一开始,这人就没想带妻子一起出门,只是为了博个明面上的“爱护妻子”的顾家的好名声而已:
因为在任命官职的时候,还有十分重要的一项,那就是对此人的品德考察。
说来也巧,上一位在品德考察中屡屡取得优良成绩,只可惜政绩实在烂得拿不出手,因此这才错失了无数次升迁机会的人,正好是谢端那位素未谋面、甚至双方都不知道还有彼此这么个人的姐夫,大名秦越。
而谢端不想让妻子跟着的原因很简单,他想要鉴定一下这位“神仙”的身份真假。
细细想一下,就会发现秦越和谢端这种人的思想真是太复杂、太典型了:
在发现有天上掉馅饼这样的好事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管我配不配得上,总之得先把这个便宜给占到了再说”;然而等日后,强行拿下这份与他的能力不匹配的好处后,所展现出来的种种问题一旦显露,他就立刻把所有的锅都推到别人身上了。
就好比秦越在女儿出生后,一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只要有利可图,哪怕是亲生女儿也照样能卖”的本质,而引得谢爱莲与他一刀两断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并不是进行自我检讨,而是认为“这个赔钱货要是没出生就好了”。
同理可证,当谢端发现自己的身体状况日益虚弱之时,哪怕已经有人给他开了药,还是免费的、看似十分对症的药——事实上半点也不对症,谢端会感觉身上轻松了不少,实在是因为那药里添加的大量止痛麻醉类的药物,把他的感官都给蒙蔽了,这才让他产生了“我的身体正在好转起来”的错觉,事实上那些寄生虫们还是欢快地在他体内游走着,要不是他命不该绝,这些东西都能把他从内而外吃得只剩一张皮——他内心的怀疑之情也半点没减少:
不对啊,你如果真的是神仙的话,怎么会预料不到我的健康状况?我以前看话本子和听故事的时候,只在那些一不小心娶了妖怪的人身上见到过类似的事情……总而言之,我怀疑你是个妖怪!不行,这种事我一个人应付不来,得去再找个帮手。
于是借着“出门散心”的旗号,谢端最后也真的找到了帮手,只不过他找到的这个帮手也十分微妙。
如果这人只是个普通的和尚道士,没什么真本事,也就只能给他开点符咒,让他拌着香灰吃饭;如果他找到了那种半吊子的修行者,在替身术的干扰下,也只会将这只福寿螺真的认作是天上仙女。
然而他找到的这人,是刚刚从黎山老母座下成功毕业,被过分活泼的毛绒绒们折磨得心如死灰,决定从此“敏于行而讷于言”,一心只做实事,改修闭口禅了的法海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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