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无渊醒得早一些。
与其说是睡了一觉,倒不如说是把力竭的人伺候入眠后,自己在一旁调息了一会儿。
等重新睁开眼,从子夜到日出,再到足够荒唐的一整个白昼,所有的一切如潮水一般顷刻涌了上来。
落在脸上的细碎草叶、近在咫尺的清俊面容、以及一双染了欲丨念却依然清澈的眼睛。
只是楚轻弦在神识随心所欲的时候,脾气仍然称不上好。
靳无渊不止一次想把事情掰回正确的方向——比如真正的比剑。
可是有人坐上去了就不想下来,而且但凡自己有点拂逆的苗头,通通会被一只不耐的手给打回去。
楚轻弦的鼻尖也落了绯色,把人按在地上以后开始作威作福,还要对他讲道理、背剑谱,偶尔双手会有些不稳,但很快又会臭着脸重新撑起来,顺带瞪他一眼,还要毫不客气地骂一句。
“——怎么磨磨蹭蹭的?!”
靳无渊没见过他是如何教导弟子的,现在想来应是同一种风格。
过了一个时辰,从草地移到凛雪筑的莲池,楚轻弦又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说了句“要去水中舞剑”,差点没跳下去。
靳无渊连忙伸手制止,对方的衣袍本就松松垮垮,原来半束的乌发因为动作完全散开,擦过腰腹,流淌过一片冰凉。
楚轻弦颇不悦地抱怨了一句“麻烦”,想拨开又腾不出手,还暗暗跟自己的头发生起气来。
一抬头,察觉靳无渊似乎勾起了唇角,立刻恶狠狠地凶道:“你有什么好笑的?怎的又躲懒,没吃饭吗?”
“……”
有那么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被当成了某种器物。
名为炉鼎。
使用者似乎还乐在其中。
其实到了正午时分,楚轻弦就已经累到沾榻就睡,说出口的话也几乎喑哑不成句。
却还不老实。
一会儿说“你行不行啊”,一会儿说“要不我来”。
反正已经足够荒诞,被支使了一整夜的靳无渊面无表情地让他耗尽了最后一丁点力气。
-
“……”
赤流渊之主坐在床边,默默回想完了这一切。
凛雪筑里里外外都惨不忍睹,从凄凄切切掉落出几片残破荷叶的池塘,到被撞得漏风的窗牗,以及满地的草枝、树叶,和……
靳无渊收回视线,又看了一眼榻上的人。
两人的外袍早被扔在了外面,不过内里的法衣倒是十分潦草地活了下来,随意遮住一点欲盖弥彰的痕迹。
他叹了一口气,多年不见,本想趁着大典凑个热闹,谁知……
靳无渊食指和中指轻轻按住楚轻弦的手腕,无声无息融了一丝灵力探查,确认无事后,才小心地收了回来。
得想想下一步怎么解决。
魔域尊主开始真的思考起来,要是对方醒来真的存了不死不休的决意,自己到底是该迎战,还是直接剖了灵丹谢罪。
不过无论如何,总得把现场先处理一下,减轻一些仙门首座清醒后的冲击。
传言中统御大魔、率十万各路魔修的尊主环顾四周,开始用一些小术法收拾起来。
先把风卷残云的杂草清扫完,再把漏了风的窗重新糊上。
然后小心翼翼用洗涤术除了衣袍上的污物,看见楚轻弦脖子上的痕迹红得扎眼,干脆谨慎地用了灵药渡进去,变得瓷白如初。
这是为了不让昭若仙尊在无意间被弟子看见。
靳无渊想得很周全,但自己身上的牙印却没舍得消。
最后,为了万无一失,他还走到院子里,对着莲池里养的鲤鱼施了遗忘诀。
……谨防它们多年后修炼成鲤鱼精,暴露自己可能没坦白完的一切。
做完这一切,他犹觉得差了些什么。
遥山地处灵力最为丰沛的荧州,而其中三昧城最为繁华喧嚷。
尽管修真之人多辟谷,可靳无渊还是想着,要是昭若仙尊醒来能看见一些吃食,说不定能消点气?
他没多犹豫,最后检查了一遍凛雪筑与昨夜二人比剑前分毫不差,便一步迈出了皓月峰。
-
楚轻弦一把烧了琮暄的传音符,想回一句自己等过了午时再去看看新弟子试炼的情况。
可一抬头,就发现落日西斜,早不是自己想的时刻。
他当即一怔,迅速站了起来。
结果不知道为何身子有些浑沌,腰软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自己虽然也没有如传闻中那样整夜打坐,可也断不会一觉睡到这么晚。
而且——靳无渊呢?
在他的记忆中,他拔剑后对方多是闪躲,并未接招,后来他们似乎停下来过,然后自己像是骂了靳无渊,说他比剑也中途懈怠……
对方不会就这么跑了?
楚轻弦皱着眉,先在体内运转了一圈灵力,立刻想到了一个人,桑爻。
想来这人是又造了假药,自己内腑毫无变化,只是多睡了一个白天。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能增进修为的药!
楚轻弦当即推门而出,要去找人兴师问罪。
从凛雪筑到无妄峰并不算远,不过半柱香的功夫,他便停在了桑爻的洞府前。
其实除去鼓捣丹药总不成功这一点,桑爻的医术也算声名远扬。
他原本是落魄世家子,机缘巧合入了道,定居在无妄峰,喜游历却不收徒,想治什么全凭心情。
此刻的桑爻着金色长袍,头戴玉冠,一副雍容贵气的模样,然后挽着袖子,蹲在药田旁,徒手采草药。
听见响动,他抬头,看见来人立刻背起手,如临大敌地站起来:“楚轻弦!说了多少次丹药就是要多试,不要每回觉得没用就来找我算账——”
楚轻弦左耳进右耳出,大步流星走到他的面前,把瓶子一扔:“可你这也不是什么正经丹药,我不找你找谁?”
“说谁不正经呢?!我这都是为了遥山弟子修炼……”桑爻急得反驳,可接过瓶子时声音突然卡住。
然后开始猛咳,像是被自己呛到。
他颤颤巍巍举起药瓶,眼里满是惊恐地看着楚轻弦:“我上次没给你这个吧?”
这确实不是什么增进修为的药,这可是……
遥山第一医修欲言又止。
桑爻几日前偶尔从赤流渊得到了几株情生花,打听到功效后十分好奇,打算自己动手改一改,只是还没研究好该往哪个方向试,也没中和药性,便暂且搁置下来。
楚轻弦没发现他闪躲的视线,拧着眉:“前天琮暄要去做接引人,我便自己从你那儿拿了。怎么,不是红瓶塞的么?”
是红瓶塞,可是每次都是琮暄来拿,知道是左边第三个药格。
桑爻倒吸一口气,支支吾吾:“所以你从哪里拿的?”
“左二吧,记不清了。”楚轻弦问,“你今天这是怎么了?”
这次桑爻没理会他的语气:“那你,你什么时候服的?”
“大典回来后。”
“凛雪筑……”桑爻开口后也觉得不可能,可还是继续说道,“昨日凛雪筑没其他人吧?”
没想到这次楚轻弦顿了顿,才道:“自然没有。”
不管怎么说,他醒来时确实没见着靳无渊,而且这事少一点人知道也好。
“那服完有什么反应?”桑爻回想起这草药的功效,结合凛雪筑通常无人可进,说不准楚轻弦自己都没意识到不对,“难道是……睡了一觉?”
楚轻弦正要说这事,见他开口问,便没好气地应了:“我醒来便是这个时辰了。”
“那就好那就好……”桑爻忙不迭道。
楚轻弦总觉得他有些奇怪:“到底怎么了?”
见他没事,桑爻才遮遮掩掩说了大半:“这是我没弄好的丹药,你拿错了,有些安神助眠之效,所以才会睡到此刻。若没其他异样便罢了,下次再说,下次再说。”
他到底还是不敢说情生花的事,护着自己的宝贝药田,生怕楚轻弦脾气一炸扫荡干净。
反正这也没出什么事嘛不是。
楚轻弦本想再挖苦两句,但经桑爻这么一问,也想起现在靳无渊不知所踪,若是真出现在皓月峰,自己还是得把他找出来。
因此他大度一挥袖:“下次也别做了,下山当个赤脚郎中也比你整天折腾些没用的丹药好。”
“楚轻弦!”桑爻咬牙切齿,“你说谁是赤脚郎中?!”
然而对方已经不再停留,往凛雪筑的方向赶去。
-
靳无渊带着一袋热腾腾的蒸芋糕,一路上还有些忐忑,不知楚轻弦是否醒来。
遥山的所有禁制对他来说都易如反掌,一路御风,还护着袖子,生怕里面的东西冷掉。
他走近凛雪筑,正要伸手轻车熟路地解咒——
一柄闪着寒光的长剑破空而至。
靳无渊心中一凛,闪身躲过,然而下一个剑招已经带着破天杀意袭来。
出招的人像是对他了如指掌,每一剑都锋芒尽显,招招裹杀意,式式藏狠厉。
整个遥山除了楚轻弦,没人能造成此等压迫。
这是在逼他出手。
可靳无渊还带着蒸芋糕,不愿抖落在地上,且心中总带着点愧疚,总不愿再次兵刃相见。
他翻身落在松枝上,心中一沉。
‘
看来这就是楚轻弦的选择了。
也罢,要是这样能让对方先消气,留得几分说话的余地,那便多挨几剑也成。
打定主意,靳无渊干脆省了招式,对着嗡鸣不休的剑意睁了眼,直直对上——
“叮!”
剑尖快没入他胸襟时,还是猛烈一收,落于地面。
剑意褪去,金光落尽,露出身后的人来。
楚轻弦冷冰冰盯着他:“怎么不躲?”
靳无渊不闪不避地迎上他的视线:“我不该躲。”
他的血液冷下去,每一个细节都在反复告诉他,两人究竟做了多荒唐的事。
“若你有气,也是自然。”靳无渊沉声开口。
无论如何,自己总不能逃避。
大不了就是再分开百年——
结果楚轻弦忽然轻嗅了两下。
“你下山买三昧城的蒸芋糕了?”
靳无渊猛地抬起眼。
“我是有气,昨夜比剑比到一半你人就没了,现在还装模作样回来做什么?”
靳无渊试探道:“比剑?”
“怎么?”
“……”靳无渊顿了顿,“但是,我昨夜——”
“但是什么但是,打不过就是打不过,”楚轻弦语气不善,不客气地说,“蒸芋糕拿出来。”
靳无渊怔愣片刻。
不对。
要是楚轻弦真的想起来他们之前发生过什么,绝不可能是这样的反应。
他把袖子里的蒸芋糕递过去,状若无意地说:“昨日我并非有意离开,只是……”
楚轻弦没等他说完,已经转过身去:“行了,不用挽尊,既然你有心道歉,我便暂且不跟你计较。”
靳无渊站在原地。
由此看来。
对于昨日下半夜以后的事,楚轻弦似乎……完全没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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