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容修听见这话,有一刹那维持不住面上的镇定。
他以为许羡春已经识破了什么,心中难免紧张,挤出点笑来:“谁给你委屈受了,说出这样的话,我何时说过要纳妾?”
许羡春坐在凉风里,盯着窗外早已凋谢的桂树,语气平淡:“我生不了孩子应当是事实了,我不想拖累你。早上母亲那样说,我心中有愧,自觉对不起你们穆家,你要不纳房妾室,好歹生下一儿半女延续香火?”
穆容修松了口气,在她身侧坐下,伸手揽过她的肩:“你怪我这些日子冷落了你?”
许羡春垂眸,看见他腰间挂着插了茱萸的香囊,形制精美,绣工极佳。
想起做了几日,放在妆台前还未送出去的香囊,心中嘲弄,借着端过茶盏的动作,避开了他看似亲昵的触碰。
“夫君忙着生意,我不敢有怨言。只是母亲说得对,成家立业后子嗣为重,我身为穆家儿媳,理应为穆家分忧。”
许羡春声色绵软,说话时语气也温柔,叫人分辨不出情绪来。
穆容修忍不住在此时多看了妻子一眼,她是个温柔娴静,性子却并不懦弱的人。过去两年因为孩子的事,母亲搜罗了许多生子的偏方,变着法的折腾她。
可她宁肯每日喝那些苦涩的坐胎药,也决计不会提纳妾的事。穆容修知道,就算自己悄悄带了女人回来,许羡春也不会大吵大闹,她有大家闺秀的仪态和修养,柔韧而坚实。
他也以为她不会在纳妾的事情上妥协,然而此时她却主动说出了让他纳妾的话。
穆容修心动了一下,转瞬又清醒过来。穆家也算书香门第,祖父在世时曾明令穆家子孙不得纳妾,他可以不听父亲的话,却不得不敬重风骨卓然的穆清河。
“我眼下没有纳妾的心思,你不要多想。孩子一事也急不得,等我忙完这阵便好好陪你,或许就有好消息了呢?”
许羡春抿了一口茶,心头麻木,她才发现穆容修竟能变得如此表里不一,冠冕堂皇的话信手拈来,分不出真假。
穆容修笑得和煦:“我记得过几日是你妹妹及笄,到时备好贺礼,我与你一起回去。”
“好。”
小坐了会儿,小厮送来账本请大公子过目,穆容修出了门。
许羡春抬眼,目送他离开,只是熟悉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才慢吞吞回过头。
如意不会煮茶,放多了茶叶,入口有些涩,想起穆容景送的桂花蜜糖,搁了一勺在茶中。
她其实并不喜甜,但这桂花蜜糖清香好闻,上次月信后又开两副药,每回喝完就喝上一杯蜜糖水,冲淡了清苦的药味。
只是往后,这蜜糖还能喝,药却不必再吃了……
*
穆容修口中及笄的妹妹,是继母所出,取名寇春,九月十九生辰。
按理说妹妹及笄这样的大事,她这个出嫁的长姐,自当出面。
但许羡春不愿回娘家去,除了过世多年的母亲,那里没有任何值得留念的地方,平日走动,也不过是念在许正则这个生父面子上,其余一切都可有可无罢了。
可穆容修既说了要同行,她也不能说不回去,临到十九这日,才去库房挑了一柄羊脂玉如意,去往许家。
许家世代经商,许正则混迹多年,也算富甲一方,按家底来说也与穆家相当。
只是穆家男儿都走仕途,穆申虽辞官,却也看不上许家这样的小门小户,当年两家的婚事实属勉强,如今穆家二公子又高中解元,差距更是长远。
若说从前还装模作样端着体面,如今却大不一样。
等许羡春和穆容修到了许家,许正则和继母周氏热络相迎不似以往冷淡,叫人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许家家底丰厚,一场小小的及笄宴也办得万般热闹,许羡春才进门,盛装打扮的许寇春便勾过她的手臂:“长姐,你终于回来了,父亲母亲念叨你好久了!”
许羡春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周氏见状忙挡在女儿面前:“羡春和姑爷回来可是要住上几日?你父亲启了几坛女儿红,就等你们回来呢。”
许羡春淡声说:“晚些时候还是要回去的,都住在金陵城,往来不过一个时辰,母亲不必折腾。”
周氏面露失落,紧接着又说:“你闺房我都叫人收拾过了,眼下时辰还早,你回房歇歇。”
穆容修留下来和许正则说话,许羡春转身去后院,临走时还听见父亲近乎谄媚的声音:“听闻上京来了位贵客,在路上了?”
“岳父消息真灵通。”
“怎么今日二公子没来,倒还请想他指教指教犬子的功课。”
“与同窗拜会恩师去了,这几日不在家。”
“那有机会,定要请二公子上门来小坐喝茶。”
剩下的话隔着门扉院墙越来越听不真切,径直回了出嫁前的闺房,前厅的喧闹声似乎传不到这里,许羡春才松了口气。
如意推开窗透气,看她算不得愉悦的神情,低声说:“老爷向来如此,您别放在心上。”
许羡春垂眸,漠然道:“他打什么主意我怎会不清楚,想攀附穆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借着替许明轩指点功课是假,要为许寇春攀一门亲事是真。
许家两个女儿都嫁进高门大户里,多值得炫耀。
如意深以为意:“二公子连表小姐那样出身的贵女都不喜欢,约摸也不会看上咱们家二小姐。”
许羡春失笑:“你这话叫母亲听见又该打你板子了。”
如意吐了吐舌头,捂嘴:“奴婢实话实说……”
许寇春长相随了周氏,至多只能算清秀,而周氏不过是农户之女,相貌平平,当年许羡春生母崔夫人离世,许正则回庄子上处理事情时恰好遇见,觉得周氏温柔善良,便纳为继室。
周氏有福气,过门第二年便生下一对龙凤胎,一跃成为人人羡艳的富贵命。
生母崔夫人过世时,许羡春年仅两岁,早记不清母亲的模样,后来听家里的老嬷嬷说,崔夫人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
崔家本是望族,祖上还出过皇后,百年之间逐渐没落再无封荫,崔氏一门在上京也无人问津。
崔夫人出事时,是带着年幼的女儿去上京探亲回金陵的路上。
许正则说过要去接她们,但因为生意绊住脚走不了,半路马车出了问题,马受惊撞上悬崖,两岁的许羡春被甩出去,崔夫人却与马车一起坠落深崖。
闻声而来的外祖父一夜白头,狠狠打了许正则一顿,质问他为什么说好要去接妻女却食言。
许正则有口难辩,眼看岳丈要带着妻子的尸身和年幼的女儿,祈求着岳丈为许家留下许羡春这个唯一的血脉。
后来崔夫人的尸身被外祖带回上京安葬,失去母亲的许羡春跟着父亲回了金陵。
因为女儿和亡妻肖似的容貌,许正则出于愧怍和遗憾不敢面对,只丢给下人照顾。后来继夫人周氏进门,生下一对儿女,许正则才生出慈父之心,稍微对长女多了几分关心。
可他不知道,没有母亲庇佑的许羡春从小受了多少委屈,周氏带着许明轩和许寇春兄妹俩欺辱她时,没人站在她这边,是和那日看见穆容修抱着素素一般天塌地陷。
只是后者在一瞬震惊后,好似找到了什么可以支撑自己的力量。
许羡春想起一道宽阔温暖的脊背。
那时若非穆容景,她也许就摔得遍体鳞伤了。
他背着她下山的时间里,让她能有机会平复情绪。
穆容景光风霁月,人品贵重,断不能被她家里的一团糟污所惊扰。
原以为穆容景今日没来,此事就算作罢,没想到等她休息片刻准备去前厅,就听见许明轩大放厥词。
“穆解元是我长姐的小叔子,他将来飞黄腾达了,自然要关照我长姐姐夫,我们许家作为姻亲,不也得分一杯羹吗……”
十五岁的许明轩长得人模狗样,却是十足十的纨绔子弟,与几个狐朋狗友说话时,嘴角得意的快要翘上天去。
他说完这话,旁边的人便附和:“今儿你姐姐姐夫回来,可是商议你妹妹的婚事的?”
“也就相看相看,穆容景自己没来,不够诚意,我父亲母亲一时也不会同意。”
如意听着他们胡说八道,瞪大了眼:“公子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许明轩没有规矩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许羡春蹙眉:“不必理会他。”
用过午膳匆匆离开,连过多的停留都不曾有。
许正则还醉醺醺拉着穆容修袖子挽留:“姑爷不再坐坐?时辰尚早,咱们再小酌几杯……”
穆容修再三推辞,许羡春登上马车前,看他抚了抚皱着的衣袖,什么话也没说。
马车启程,许羡春看了眼靠着车壁闭目养神的穆容修,平声道:“今后夫君不必陪我回来,忙你的事要紧。”
“再忙也要陪你回娘家的。”
许羡春没应声,穆容修表面功夫做得极佳,挑不出一点错处来,可他不知道,她一点都不想回来。
马车行得慢,回去要一个时辰,走了半截,穆容修昏昏欲睡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一名小厮候在车前。
“大公子,有件要紧事……”
视线触及许羡春,小厮目光闪了闪。
穆容修看到小厮心中就已明了,跳下马车叮嘱许羡春:“我点事要去忙,羡春你先回去。”
许羡春本就不想和他同行,闻言点了点头,马车继续前行,掀开车帘正好看到小厮在穆容修耳边低语。
他面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竟流露出一丝难言的喜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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