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郑氏教赵瑚儿, 在赵寰眼皮子底下发生,转头周男儿就前来一五一十禀报了。
怪不得王贵妃能败在其手上,最后只得贵妃, 而她成为了皇后。
赵寰笑了下, 道:“我知道了。”
周男儿正要退下, 赵寰叫住了她,道:“劳烦你去叫徐梨儿来下。”
郑氏是聪明人,她是在做给赵寰看, 也是借此表达态度。与聪明人打交道, 有好有坏。好处在于省事,坏处在于费神。万事都有两面性,聪明人走歪了路, 比糊涂蛋更难对付。
当今赵寰的主要问题,不在于郑氏与赵瑚儿,而是在于赵佶的一群儿子们。
赵佶生了一大堆儿女, 女儿多, 儿子们也多。儿子们除了早夭与侥幸逃脱的赵构,此次一并从五国城带回,在十五岁以上的王爷国公们, 共计有十二人。
在路上时,赵寰已经与他们谋过面。所有人看上去都好似蓬松的白面炊饼, 放置久了, 表皮发干。苍白虚胖, 迟钝呆滞面目模糊。
赵寰当时看到他们,大受震撼。并非同情, 而是疑惑。
这群赵氏儿郎,自小学习经史子集, 君子六艺,接受天底下最有名大儒名家的教导。
独独没学到的是,气节与傲骨。
也有不堪受辱自杀身亡,比如瀛国公赵越。
但几十个大男人,竟然没有一人反抗!
没有一人!
徐梨儿很快就到了,赵寰道:“你去问问他们,可否愿意加入先锋营,前去抗金杀敌。”
对于这群皇子们,一路上徐梨儿也看到了他们的言行举止。没有人服侍,连穿衣吃饭都一塌糊涂。
可见这几年的囚禁生涯,他们也没半点长进。不但没长进,骨头都关得更加酥软了。
徐梨儿想了下,马上道:“二十一娘放心,我会好生问的。”
赵寰颔首,说了声有劳,道:“去吧,我相信你。”
徐梨儿是宫女,在她的面前,皇子们的本性才能展现得淋漓尽致。毕竟赵寰有杀气,他们连眼神都不敢与她相对。
一切都要讲究自愿,他们应当会愿意的。
天气冷,林大文却忙得一脑门儿汗。一半是因为累,一般是因为郁闷。
见到徐梨儿前来,林大文眼睛一亮,忙迎上前。向来板着不苟言笑的脸,硬生生挤出了笑容,热情无比道:“徐娘子来了,可是二十一娘交代了差使?明日你可与我们一起前去?”
徐梨儿眉毛扬得老高,不客气道:“林大,你就省省吧,竟然学着拐弯抹角了,有话直说!”
林大文尴尬了下,朝靠东南边的大毡帐呶呶嘴:“唉,我真真是头疼得紧。先前安置毡帐的时候,他们就有人问了,为何到了宾县还要住毡帐,可有暖和的炕塌屋子住。还有人问,何时南渡。”
徐梨儿嗤笑一声,道:“你就答他,可要让二十一娘将有炕塌的屋子让出来给他们?我看他们敢!南渡,南渡,金兵南侵了,他们怎地不一并跟着前去,路上也有人照应服侍。”
林大文嘿嘿讪笑,挠了挠头,道:“我嘴笨拙,不会讲话。刑娘子先前去过,他们阴阳怪气,行了拜见皇后的大礼。你瞧瞧,这都是什么事,明摆着膈应人。气得邢娘娘扭头就走,到了这里,都要绕着他们的毡帐走。”
徐梨儿噗呲笑出了声,白了林大文一眼,道:“刑娘子太过板正,得要眉娘子前去,保管被治得服服帖帖。再不济,让十九娘去,我看他们有本事再厉害!”
姜醉眉嘴皮子最为利索,如炒豆子般,有理没理都不饶人。嗓门儿大,匪气十足,没人敢惹。
至于十九娘赵璎珞,成日扛着她那把大刀,阴恻恻地在营地里走来走去,跟鬼见愁似的,谁见到她都得绕着走。
徐梨儿瞥了眼林大文脑门儿上的冷汗,道:“罢了罢了,我得了二十一娘的吩咐,前来问他们可否去先锋营。这里你别管了,先去忙吧。”
林大文一听是赵寰吩咐,顿时就松弛下来,恢复了平静,说了声有劳,转身前去忙碌。
徐梨儿深吸了口气,迈步走向东南角毡帐。帐内的众人见到她前来,一动不动,或半躺,或斜倚,面无表情朝她看来。
徐梨儿无视他们的态度,大大方方站在那里,道:“二十一娘决定前去燕京,先锋营明日一早就得先行。照着以前的规矩,除了老弱病幼,其他身子好的人都要冲在前面。不过,一切都要讲究自愿,若是不愿意,则可自行离去。你们是离开,还是随着先锋营一并走?”
话音一落,原本如同瘫痪的众皇子们总算有了反应。他们彼此看了看,神色各异。
排行第六的景王赵杞最年长,他脸色苍白中带着蜡黄,重重咳了几声,羞愧地道:“徐娘子,我的身子不好,就是走路都没力气,怕前去成不了事,反倒成了累赘。”
景王并非装病,她们这群人,病的多了去,赵寰受伤最重,她从未喊过一声。
徐梨儿并未多说,凉凉的目光,转向了其他人。
“我身子也不好,骑马走一走勉强行,行军的话,就着实跟不上了。”
“我也是,燕京的守卫是完颜药师,此人心狠手辣,打仗极为厉害。我们前去,恐怕只是个添头。”
完颜药师本叫郭药师,辽国人。成了辽国将领,再叛变归顺北宋,最后替金国卖命,在侵略大宋时立了大功,被完颜晟赐姓完颜氏。
一连叛逃三国,此人打仗有多厉害,人品就有多败坏,同为几国所不耻,实属难得。
此句话才是重点,他们是怕完颜药师,说白了就是贪生怕死。徐梨儿听了一堆借口,已憋着了一肚皮火。
建安郡王赵模眼皮掀了掀,不耐烦地问道:“二十一娘呢,为何她不亲自来?”
徐梨儿气得冷笑了几声,道:“二十一娘忙得很,哪有诸位王爷国公爷这般好命,闲得都生了病!”
赵杞神色尴尬不已,其他人亦一样,转头装作看向了别处,掩饰那点仅有的羞愧。
赵模紧抿着嘴,眉眼间的戾气尽显,煽风点火道:“先前我们还在说,刚逃出鬼门关,如今又要重新踏上不归路。早知有这一番折腾,还不如留在五国城。”
“是啊,为何要去燕京?燕京丢失多年,大宋当年为了收复此地,不知折损了多少兵马,都没能攻打下来。辽国与金国在此经营多年,作为辽国曾经的陪都,城池牢固,可不是五国城与金大都那般的破败土墙易攻打。二十一娘别被偶然的胜仗冲昏了头脑,得三思再三思啊!”
“跟她废什么唇舌,她一个宫婢哪懂得这些天下大事!”赵模不屑斜了眼徐梨儿,昂着头颐气指使:“去将二十一娘叫来,打仗这般大的事情,她易擅自做主。见了兄长,连声招呼都不打,真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要想他人将你放在眼里,也得看看你配不配!”突然,一道嘲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众人看去,郑氏与赵瑚儿一前一后走了过来,眼神轻蔑扫过他们。
郑氏沉着脸,完全不给他们任何脸面,径直骂道:“你们也不瞧瞧自己的德性,可有点男儿的模样,真真是一群没出息的窝囊废!二十一娘救了你们出来,你们不感恩,不羞愧也就罢了。刚逃出性命,金贼还在到处烧杀抢掠,你们就已在念着好处,想要坐享其成。赵家列祖列宗的脸,都被你们这群废物丢尽了,我若是你们,哪有脸活着!”
众人被骂得面子上挂不住了,气愤瞪着郑氏,道:“此处哪有你说话之地,莫非你把自己当成了章献明肃皇后!”
赵模眼中阴毒闪过,阴森森地道:“原来是皇后娘娘。咦,不对,如今的皇后娘娘姓刑,你乃是昏德公的夫人,得称你一声国公夫人。只你这个国公夫人,不是大宋的国公,而是金国的国公。改认金贼做父,我若是你,才没脸活着!”
赵瑚儿如今脾气见长,哪受得了这种气,当即跳起来,撸起衣袖就要上去揍他。
“你也不嫌脏了自己的手!”郑氏一把拉住了赵瑚儿,冷冰冰盯着赵模,怒斥道:“你不仁不义,不孝不慈。昏德公再昏庸,也比你好上那么一丁点。你才是该死,去向金贼告发昏德公谋反,弑父投诚,好回到汴京,去做那金贼的傀儡皇帝。可惜啊,完颜晟遭天谴死了,你没能得逞。”
赵模私下里的算计,被郑氏当着众人的面指了出来,他脸色一下变了。
其他人吃惊看过去,狐疑地打量着他。赵模心里一虚,顿时涨红了脸,一连声否认:“你胡说,我何时有这般做过?你切莫血口喷人!”
郑氏冷笑一声,“五国城那点破地方,你也想瞒过我的眼。你当然没能做成,跟金贼守卫去提了,金贼守卫都懒得理会你,没去跟完颜晟禀报。金贼看不起你们,更看不起昏德公。他有那个本事谋反,就不会丢了皇位江山,被金贼的绳子套在脖子上,当做畜生般牵着走!”
赵模恼羞成怒了,挥舞着拳头,翻来覆去反驳她道:“你休得胡说八道,都是污蔑,污蔑!你才是投靠了金贼,故意倒打一耙!”
郑氏连看都不看他,淡然移开了目光,道:“你不但坏,还蠢。也不曾想想,完颜晟若是听到了你的告密,你的下场会如何?”
赵模梗着脖子,一个劲道:“胡说,休得胡说,你不要血口喷人!”
郑氏没搭理他,转而看向其他皇子们,一个个点过去,“你一直在生病,从出了汴京时就病了。缠绵病榻好几年,也不见你病死。”
“你呢,成日郁郁不得志,好似谁都欠你。可用饭时,你吃得比谁都多,偶尔有点白米白面,都被你给捞到了自己碗里。”
“一个大男人,别说你保家卫国,自己的妻儿总该护着。你却一点都不关心她们的死活,反过来还要人伺候你。”
郑氏不歇气将十几人全部骂了一通,骂得他们呼吸急促,几欲昏死过去。
“你还想二十一娘交权给你们,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己那副德性!”
郑氏拍着胸口,哎哟几声,烦恼无比道:“真是找死都没找对路。你们如今出了五国城,腿长在自己身上,有本事自己离开,南渡去做你们的皇子王爷,去享受你们的荣华富贵!或者,你们后悔了,还是觉着以前好,自己回去大都,回去五国城,继续做犯人奴隶!”
骂完之后,郑氏神色突然一沉,肃然中暗含着威胁,道:“我劝你们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收拾。明儿个一大早就要启程,做回一次男子汉大丈夫,不要辱没你们姓赵的名声!”
语毕,郑氏看也不看他们,转头就走。赵瑚儿朝他们扬扬拳头,淬了声,跑上去跟着郑氏一并离开了。
徐梨儿在一旁看着他们挨骂,只感到痛快至极,略微思索了下,转身回去跟赵寰回禀了。
“阿娘,阿娘。”赵瑚儿追上郑氏,笑嘻嘻道:“原来阿娘与人吵架也这般厉害,我以前都不知道呢。”
郑氏白了赵瑚儿一眼,道:“幼时我家中贫寒,一大家子,靠着爹爹那点可怜的俸禄过活。汴京寸土寸金,哪买得起屋,朝廷吏治清明时,楼店务管着,补贴一部分,买不起的百姓官员,能住进便宜的屋子。后来吏治腐败,楼店务与庄宅牙人互相勾结,宅子赁金愈发贵。许多百姓与没权势的官员,压根赁不起宅子,一大家子挤在一起。爹娘为了省钱,就在大杂院赁了间屋子。除去这些,一根柴火,一担水都要花钱买,必须得省着用,还要防着被人偷了去。不厉害些会吵架,那就得被人欺负。”
郑氏从宫女做到女官之首,郑家的家境才好了些。后来她被赐给赵佶,一步步爬到皇后之位,父亲亦被封为了郡王,早就离开了大杂院那种地方。
郑氏当然不会再与人直接吵架,从进宫时就没再吵过,变得谦恭守礼。
赵瑚儿心酸不已,上前搂着郑氏的胳膊,娇娇叫了声阿娘。
“大宋承平日久,繁华得过了头。自小窥大,汴京宅子一年比一年贵,朝廷不是看不见,他们看见了,也装作没看见。大宋能到今日,是日积月累,早就从根子开始烂了,不奇怪。”
郑氏笑了下,拍着赵瑚儿的手臂,宽慰她道:“无妨,都过去了。再坏,总比不过踏进金贼营帐的时候。如今都熬过来了,以后也没甚可怕之处。”
“也是。阿娘,二十一娘让徐梨儿来,可是要试探他们的反应?”赵瑚儿开始动起了脑子,琢磨着道:“九嫂嫂都没来管他们,阿娘站出来,可是要替二十一娘排忧解难?”
“可总算有点长进了。”郑氏夸了赵瑚儿一句,低声道:“就凭着他们这群烂泥,哪能难住二十一娘。她是真正的君子,在给他们机会。做人做事,得看长远些。红刀子进白刀子出,最最痛快不过,那能如何呢?”
郑氏想着赵寰的手腕,佩服不已,喟叹了声,“朝堂上的武官,他们打仗厉害,可有几人得了好?得有勇有谋,提早布局,不能落人口实。弑父弑兄,这个名声,万万不能落在头上,唐太宗也只敢担一个。”
赵瑚儿怔怔望着郑氏,轻声道:“阿娘,你是说”
郑氏眼含警告,一下打断了她,转而道:“先站出来,叫雪中送炭,后站出来,叫锦上添花。人呐,可不能什么好处都占尽,面面俱到。刑氏有她的考量,眼下亦难说清,我们也不好乱去猜测。她归她,我归我,只管做自己的事情。”
赵瑚儿呼出口气,不敢再提赵寰,随着郑氏的话说了下去,低低道:“九郎还没立后,也没有儿子,所以他们才要急着南渡。”
郑氏没有做声,片刻后讥讽地道:“有这么一群儿子,不如没有。他们若是为了抗金而战死,赵氏一族能挽回些颜面。加之昏德公赵恒的死,金人方做不了文章。”
赵瑚儿顿时抬起头望着郑氏,神色若有所思,喃喃地道:“他们都必须死。”
郑氏不动声色点着头,嘲讽地道:“他们是为大宋而战死,朝廷那群官员再不要脸,跳出来指责谁的时候,总得克制几分。赵九无后最好,二十一娘也姓赵,都是太宗的子孙,皇脉也不至于断了。”
*
赵寰仔细听了徐梨儿的回话,她似乎是记得赵佶有个儿子向完颜晟状告他谋反,被完颜晟给杀了。
在乱世中,好人都能变成了恶鬼。汴京被金人占领时,百姓缺衣少食,猫狗都吃完了,开始吃起了人肉,趁机发国难财的比比皆是。
赵模的做法,赵寰并不感到意外,郑氏才令她觉着有意思,行动反应快,做事利索果断。
只可惜,大宋的顽疾,乃是多年的结果,已经无力回天。若是换到前几朝,或郑氏与钦圣宪肃皇后向氏换个位置,大宋说不定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
赵寰沉吟片刻,道:“既然郑娘娘已经劝好了他们,就安排他们启程吧。”
徐梨儿犹豫了下,道:“二十一娘,可瞧着他们那副模样,我真怕他们会从马上摔下来。”
赵寰笑了起来,道:“哪有那么弱,我们的身子还不如他们,与金贼厮杀打仗,不照样好生生活着。”
徐梨儿一想也是,忙起身告退,去向林大文传话,让他安排马匹了。
寅时初,营帐整兵完毕。赵寰任统帅,林大文作为副将,先锋营先行拔营启程。祝荣留在后面押送辎重粮草,照看老弱病残。
赵杞他们骑着马,夹在了队伍中,朝燕京疾驰而去。
灯笼昏暗的灯光,照着黑漆漆的路。骑出了不过二十里左右,赵模就被颠得五脏六腑都开始翻腾,一个不察,从马上掉了下来。
“啊!”赵模痛得惨叫一声,痛苦地蜷缩成了一团。后面的马跑得太快,扬蹄直接从他身上踩了过去。
赵模的惨痛声被堵住,喉咙咕噜作响,连着喷了几口鲜血,腿抽搐几下,再也没了动静。
林大文行驶在赵模后侧,随手接过了他马匹的缰绳。紧随其后的汉子跳下马,捞起赵模的尸首,放在了马背上。
像是未发生异样那般,不曾片刻停留,牵着空马继续奔跑。两千兵马的先锋营,追着天际的启明星方向而去。
第42章
先锋营一路疾行, 到了半晌午左右,方在一处河滩边休整歇息。大家翻身下马,喂马补充干粮。
赵氏皇子们, 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 几乎是面若死灰。从马背上直接滚了下地, 双股颤颤,站都站不稳,蹒跚着走了两步, 直接倒在了地上。
其他人有条不紊, 将马牵到一边去喂水。就他们这些人的马在原地打着转,发出呼哧喷嚏的响声,烦躁地踢着地。
赵寰蹲在水边, 打湿帕子单手拧干,擦拭了一把脸。河中还偶尔飘着薄薄的浮冰,冰冷刺骨, 手一入水, 整个人就一激灵,神清气爽。
林大文看了眼倒在地上的十多人,给站在驮着赵模尸首马边的两人使了个眼色。
他们两人会意, 将尸首抬下马,放在了瘫倒在地的皇子们中间。
赵杞捂着胸口, 望着头顶碧蓝的天, 一阵天旋地转, 眩晕头痛,赶紧闭上了眼。他觉着喘气都困难, 痛苦地呻.吟着呼痛。
其他人也好不了多少,哭丧着脸, 哎哟哎哟叫唤不停。
突然,赵杞听到身边“咚”地一声,他下意识转头看去,嘴里的哼唧,戛然而止。
他难以置信瞪大了眼睛,定睛看了又看,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惊恐地坐起了身。
“他他”赵杞指着尸身,舌头打结,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听到赵杞惊慌失措的声音,原本躺着喊累的皇子们,一下都看了过来。这下可好,他们瞬间全部忘记了累,纷纷坐起围了上前。
启程的时候天黑,他们被夹在人马中间。加之跑马太累,都自顾不暇,哪有力气管别人,所有人都没发现赵模掉马。
“他怎地没了,什么时候死的?”
“尸身都僵硬了,看来死了已有一段功夫!”
“先前出发时,他还好好的,是谁害死了他,谁?”
与赵模关系最好的徐王赵棣,此时流着泪,转头看向了在河边洗手脸的赵寰。
众人随着他一起看去,他们都是赵寰的人,除了她之外,还能有谁。
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急行军赶路的辛苦且不提,还是赶着去送死,他们都出离愤怒了。
实在是欺人太甚!
林大文叹了口气,神色间充满了悲悯,道:“祁王马上功夫不好,跑了一段路之后,不小心掉下马,被马蹄踩在了胸口,当场久没了命。二十一娘一直强调,若是一起上战场,我们就是并肩的同胞,可以放心将后背交出去的生死之交。哪怕再艰难,也要将阵亡受伤的同胞带走。来时多少人,去的时候也多少人,争取一个不少,我们将他的尸首一并带上了。”
赵棣抹着泪,哼了一声,怒道:“你闭嘴,人都没了,你还在这里假惺惺说些废话!”
林大文充耳不闻,继续说了下去:“祁王不小心跌下马丢了性命,他是前去抗金,乃是为了大宋殉国。哪怕行军再急,我们依旧带走了他的尸身,寻地方掩埋。虽说不能大办丧事,待太平以后,大宋不会忘了他的牺牲。因着你们是亲手足,感情非同寻常。就由你们亲手替他挖坟,也算成全了你们的手足之情。”
什么?!
他们已经连喘气都没了力气,好不容易歇息一下,还要他们去挖坟坑?
林大文神色同情,对着尸身拜了拜,道:“等下马上要启程,你们也赶紧道别,前去挖坑,好让祁王早些入土为安吧。”
几个汉子取来铁耙等用具,摆放在他们身边。与林大文那样,对着尸身一丝不苟祭拜,然后退下。
“二十一娘,你”赵棣又气又急,扯着嗓子愤愤大喊。
赵寰回转身看来,赵棣看到她平静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心中莫名发慌,“太欺负人”几个字,倏地堵在了嗓子眼。
“二十一娘,十一郎好歹也是大宋的祁王。”赵景见状,苦笑着开始打起了圆场:“就这么一片荒凉的河滩,别说棺椁,连个墓碑都没有,就这么草草埋了,以后岂不是成了孤坟野鬼。若是传出去,着实不好听。”
赵寰随意将手上的水擦了擦,没有答话。走上前,眼神缓缓在他们身上扫过,道:“河里的水很凉,你们要不要去洗一洗?”
“啊?”众人莫名其妙望着赵寰。
“洗一洗,能清醒些。”赵寰认真解释,指着其他忙碌着喂马吃干粮的众人,道:“你们清醒了,有了力气,动作会快些。我们只歇息小半个时辰,就要启程。你们还没用干粮,没有喂马。马是上过战场的马,一匹价值千金,有多贵重自不用提。若是马累得跑不动,得留下来养着。你们就只能被用绳索拖在身后,跟着其他人的马前进。你们饿着肚子,跟着行军,就会与他一样,从马上掉下来。”
从头到尾,赵寰的声音都不高不低,语气平和冷静叙述着一件事,毫无威胁之意。
但他们所有人,都听出了一个结果。
如若他们还在这里叫苦连天,耍嘴皮子理论,那么他们就会落得与赵模一样的结局。
死!
他们所骑的马,早已累得无精打采,不喂草料根本无法再跑。想到被拴着绳子拖在其他马后的惨状,大家都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有那机灵且胆小些的,顾不得哭赵模了。赶紧挣扎着起身,拿出身上的干粮胡乱往嘴里塞,再去喂自己的马。
其他人见状,陆续跟着忙碌起来。吃干粮喂马,再拿铁耙去挖坑。
其他的地方有草根不好挖,赵杞出了主意,在河滩边的软泥处,挖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将赵模拖过去,埋在了里面。
赵寰冷眼旁观,看着他们拖着身子,只在赵模虚虚盖了层泥。然后,他们在不像坟的坟前,一起痛哭流涕。
赵璎珞从头到尾都在撇嘴,此时终于忍不住了,尖锐嘲讽道:“他们还有脸哭?”
徐梨儿也看不下去,别开眼,拉着赵璎珞去刷马,道:“以前在汴京时,朝廷上那群官员也是这般,不要脸得很,有甚奇怪之处。”
姜醉眉在旁边调整马鞍,翻着白眼道:“不哭一哭,怎地能表明他们的手足之情。可这份手足情,呸,着实不能看!他们都舍不得用点力气,将坑挖深一些。不出明日,他就会被周围的野兽刨出来,给啃得一干二净喽!”
赵璎珞这时笑了起来,轻快地道:“活该!”
赵瑚儿转头看了眼拉着缰绳上马的赵寰,心情十分复杂。
赵氏儿郎们,真真是一群废物!换成她的话,估计就直接扔在那里,不会去管他们。
他们若真是聪明,就该拿出点出息来,拼一拼。不是替赵氏男儿们长长脸,而是替他们博得活命的机会。
可惜,他们都是扶不起的阿斗,一堆软骨头,既没用还碍事。留着,只能被朝廷上那群争权夺利的官员拿来做文章。
“武官打仗厉害,可他们有几人得了好?”郑氏的话,在赵瑚儿耳边回荡。
宗泽死后,没本事的叛国贼杜充接手了他的兵,处处为难原来他的部下岳飞等将领。
杜充作为统帅,丢失了大宋大片的土地江山,开封一地全部落入金人之手。
可杜充这等没本事的小人,却深得赵构的信任,提拔他做了丞相。岳飞他们被打压,再有本事,也一筹莫展。
等到赵寰打下燕京,以后逐渐壮大起来,不但要对付金人,还得对付赵构身边那群朝廷官员。
只一想到这些,赵瑚儿头就开始疼起来。郑氏说得对,她拎不清,就好生跟在赵寰身后,听话就好。摇摇头,赶紧翻身上马,免得耽误了行程。
赵杞他们见已经开始整队,赵寰高坐在马上。赶紧断了哭丧,连滚带爬到了马边,狼狈爬上马。
林大文得到赵寰的指令,大声道:“出发!”
马跑动起来,与先前出发那样,将赵氏皇子们有意无意夹在了队伍中。
连赶了两天路,赵氏皇子们在路上又折损了两人,如今只剩下了九人。
所幸的是,一直病恹恹的赵杞,虽说累得快没了半条命,却奇迹般活了下来。
林大文打马到赵寰身边,禀报道:“二十一娘,按着我们如今的速度,约莫半个时辰就能到白沟河。”
白沟河是非常重要的边关重地,当年大宋怀着雄心壮志想要收复燕云十六州,举兵十万出兵辽国。由童贯统帅领兵,他手底下有两员悍将,分别是辛兴宗与种师道。
这一战,就算有种师道他们,仍以大宋惨败告终。恰逢辽国新帝驾崩,内部争权夺利,动荡不安,易州与涿州两地守将投降了大宋。
大宋抓住机会,由刘延庆为统帅,再次领着十万大军直扑边关白沟河。
完颜药师这时还是大宋的将领,他领着兵马,一路顺利打进了幽州。
此时辽国真正掌权的,乃是萧普贤女,人称“姚歌娘子”的萧太后。幽州被完颜药师占领,她一边对大宋表示投降,一边下令辽军回驰幽州。完颜药师败走,大宋兵败。
两次大战,辽国与大宋都元气大伤,金趁机崛起。
赵寰抬眼望了眼天色,太阳已经西斜,她沉吟了下,道:“在前面寻一个地方,就地扎营。”
林大文领命,忙打马上前安排了。约莫行了一盏茶的功夫,他们在白沟河边的林子前,扎营歇息。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营地里点燃了篝火,与天际弯月的清辉,驱散了黑暗。
赵寰烤着火,凝神望着远处的月亮,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身边的徐梨儿她们,觑着赵寰的神色,放轻了手脚,不敢上前打扰。罐子里的水煮得沸腾了,忙用布巾包裹着把手,倒在碗里,放在了她左手边凉着。
林大文在远处观望了下,放轻手脚走上前,低声道:“二十一娘,斥候回来了。”
赵寰收回视线,道:“让他过来。”
林大文前去领着斥候走了上前,赵寰对见礼的斥候摆摆手,道:“坐着说话。”说完,端了碗水递过去:“慢些,还有点烫。”
每次斥候前来回禀消息时,赵寰都会很关心。让他们坐着舒舒服服说话,亲自递水,嘘寒问暖。
一路疾奔,斥候又累又渴。虽说已经习惯了赵寰的举动,心里依然一暖。
斥候赶忙道了谢,双手接过碗,沿着碗边喝了几口。热水下肚,疲累稍散,他忙回道:“二十一娘,我们沿着白沟河一线走了很远,都没见着守军的身影。在原来辽军的营地,如今倒有金兵守着。我们摸到附近潜伏了许久,营地里几乎没动静,里面应当不过百人左右。”
林大文神色惊讶,看向赵寰道:“就算这一带已经落入金兵之手,在此处营地岂可没有驻兵?完颜药师当年打过白沟河之战,我们几千兵马前来,他不可能没收到任何消息。在白沟河提前布兵,好趁着我们兵马疲惫,给我们迎头痛击才对。”
赵寰让斥候先下去休息,此事甚为重大,她一时理不清楚头绪。
每次遇到想不通的事情时,赵寰习惯走动,边走边思考。
站起身,赵寰朝河边走去,林大文愣了下,忙落后一步跟上。
赵寰走了一段路,慢慢理清了思路,道:“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既然完颜药师装神弄鬼,我们且不管他,先抓对我们有利的重点,就是休息好为首要。记住了,外松内紧,巡逻值守的人一定要万分警惕。还有,布好阵,神臂弩安排在最外围。所有人都不得脱衣,要将兵器放在身边。”
林大文神色一变,问道:“二十一娘,你的意思是,我们已经落入了完颜药师的埋伏中?”
赵寰顿了下,抽丝剥茧分析道:“完颜药师被金人猜忌,留给他的兵马并不会多。以他的性格,哪里会甘心。再加上他对我们这一只兵马的实力不清楚,定会先消极观望。就算是埋伏,他也包围不了我们。兵马劳顿,他的观望,就给了我们机会。所以,无论他打着什么主意,我们都必须先恢复体力。”
“其实,在这里一战,对我们来说,反倒是好事。”军心不能乱,赵寰转身看向林大文,安慰他道:“若是他们守在城中不出,我们要攻城的话,损伤会更大。”
燕京的城池牢固,他们这一只兵,还没真正攻过城池,缺乏经验。城久攻不下,等到金兵回援时,他们会愈发危险。
林大文一想也是,他稍微松了口气,转身告退。见赵寰还站着没动,犹豫了下,劝说道:“二十一娘,夜里河边风寒,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赵寰说了声好,“我没事,你先去忙吧。”
林大文不敢再多劝,告退离开。不一会,姜醉眉来到了赵寰身边,拿着厚袄子披在她身上,嘀咕抱怨道:“河边就是风大,你怎地不多穿些?”
赵寰笑,拉了拉衣襟裹好,笑着问道:“是林大文让你来的?”
姜醉眉笑嘻嘻道:“林大文说他嘴笨,请我出山来劝你。徐梨儿十三娘她们也想来,我拦住了,叽叽喳喳的,吵得很。”
赵寰哈哈笑,道:“你的嘴是厉害,喏,那几个,你又骂得服帖了?”
姜醉眉朝赵杞他们的毡帐那边斜去,嗤笑一声,道:“暂时表面服帖,不服都藏在心里呢。还是得二十一娘出马,不用骂,他们保管屁都不敢放一个。”
赵杞他们看到赵寰如老鼠见到猫,不用她吩咐,一歇息,就主动去挖坑,将死去的赵氏皇子埋了。
赵寰笑笑没说话,姜醉眉觑着她的神色,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我先前见到林大文很是紧张,可是马上要打仗了?”
“有九成可能。”赵寰没有隐瞒,问她:“你怕不怕?”
姜醉眉想了下,坦白地道:“说实话,以前我们那是小打小闹,这次才是大战。不怕,那是假话。但怕又有何用?真怕,我就不跟着来了。十三娘她们也一样,都是聪明人,知道前来要面临的是什么。既然到了此地,就没有回头路。”
她抬头挺胸,脸上的笑意一收,变得肃然,道:“二十一娘,我们都信任你,将命交在你手上,比死在浣衣院强上百倍。”
赵寰笑着拍拍她的肩,道:“别这般悲壮,我们争取都不要死。”
姜醉眉肩膀一塌,吃吃笑道:“那可不是。我走了啊,你别操心太多了,呆一会就回去歇息。”
走了几步,姜醉眉脚步微顿,回转头对她道:“二十一娘,你也不要怕,别有太多的负担。”
赵寰嘴角上扬,回之一笑。姜醉眉跟着展颜,未再多说,大步离开。
月光洒在河水上,泛起点点光亮。赵寰一动不动站着,望着眼前不疾不徐流淌的河水。
当年河里的累累尸骸,染红的河水,早已被岁月冲刷走,变成了世人口里的闲话。
燕京不好取,尤其是对阵的是完颜药师。他为人先不提,领兵打仗的经验丰富,战功彪炳。
他们的兵马粮草配备,都比不过金兵。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是他们的神臂弩,与他们的拼命劲。
起风了,水波粼粼,随之轻晃,像是数千万亡灵的眼泪。
赵寰胃里一阵翻腾,她再也忍不住,俯下身,捂住了干呕的嘴。
如何能不怕,她不是神仙,没有撒豆成兵的本事。身上背负的,是两千余人的性命,以及他们的殷切希望与信任。
她得谨慎又谨慎,不能辜负他们所托,每走一步,都深感惶恐。
恐这片河,再变成尸山尸海。
刚到子时,安静的营地里,竹哨声凄厉响彻夜空,哨兵大声疾呼:“敌军来袭,敌军来袭!”
第43章
金兵像是蝗虫般, 密密麻麻朝营地里涌来。冲在最前面的是骑兵,虽不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铁浮屠”军,但高头大马, 气势汹汹从暗中奔袭而来。
兵吼马嘶, 地面都抖了几抖。惊起林中的鸟儿, 哀鸣着扑腾翅膀乱窜逃离。
在骑兵左翼,一个黑脸鹰钩鼻,花白胡子男人, 正是完颜药师。
如鹰隼的双眼, 四下转动之后,嘴角露出丝阴冷的笑,手举到半空中, 正欲下令。一只燃烧的箭矢卷起凄厉的寒风,直奔他面门而来。
完颜药师大吃一惊,勒紧缰绳, 带着马一个侧身, 堪堪躲避过去。
跑最前面的金人骑兵们,却没完颜药师那般好的运气。无数只蘸足了松蜡,燃烧的箭矢朝他们射来。
火光熊熊, 暗夜瞬间转亮,照得他们一览无余。
紧随其后而来的, 是铺天盖地的箭雨。马身上的鬃毛被点燃, 或者中箭受伤。
马仰天嘶鸣, 不受控制在阵营中乱冲撞。
起初整齐的骑兵队伍,很快就乱了起来。完颜药师惊惶了下, 到底经验丰富,很快就再次举旗, 下令控制住惊马,身后的藤盾兵跟上。
马不比人那般听话,骑兵好些中箭掉地,马不受控制,撒开蹄子,很快跑得没了踪影。
骑兵队伍,瞬间就被破掉。
完颜药师紧绷着脸,神色间隐隐出现了焦急。
他们被暴露在明处,而敌方大宋的兵,无轮他如何瞪大眼睛,因为面前的火光,始终模模糊糊。只看到影影绰绰的弓箭手,与潜伏着不动的暗影。
完颜药师暗自叫了声糟糕,他收到的消息,大宋兵力一共只有两千余人,而且还有好些是娘子。
此次他将能动的兵马全部带了来,一共四千五百余人。无论从人数还是其他,都远胜于大宋这群胡乱凑起来的杂兵。统帅领兵的,还是受了伤的小娘子赵寰,岂能与他这个身经百战的相比。
出兵之前,完颜药师详细分析过,提前做好了安排部署。他算了下,大宋兵手上的神臂弩,短短功夫内,他们拿不出太多。况且他们的箭矢,全部都是从金国偷抢而来,支撑不了多久。
完颜药师从双方一过招,就看出了大宋的兵,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们密集压着射了一气,虽说重创金兵骑兵,但金兵骑兵本就不多。
完颜晟忌惮他,夺了他大半的兵权。再加上完颜鹘懒出兵大宋,留给他的兵力就更所剩无几了。
想到他一心为金,可处处受到的猜忌,完颜药师就一肚子火气。很想掉头就走,干脆让大宋兵长驱直入燕京。
如今已经辗转跟了三国,完颜药师已经没了可投靠之处。他只能忍了又忍,下令道:“冲啊!杀光他们,活捉宋人小娘子,让你们好好享受一场!”
金兵举着刀,在前面举着滕盾兵的掩护下,嗷嗷叫着冲了过来。
赵寰站在暗处,盯着完颜药师的动作,再次下令射击。
箭矢破空而起,压住了滕盾兵的前行。完颜药师在一旁看着,顿时神色一喜,大声道:“他们没箭了,杀!”
喊声刚落,金兵队伍后面,混乱惨叫震天。
“将军!后方中了埋伏!”副将手臂中了一箭,他拔掉箭头,捂着流血的胳膊,惊恐万分上前报信。
完颜药师顾不上前面,忙打马朝后方奔去。与前面的骑兵遭袭一样,他们先被火光包围,背后再次被箭雨偷袭。
后方没了滕盾抵挡,金兵纷纷中箭,惨叫声穿透了夜空。
后方大宋的实力,完全出于完颜药师的预料。箭雨漫天而来,神臂弩的杀伤力太强,几乎如巨石碾压到面前,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回防,回防!”完颜药师慌了,扯着嗓子大喊指挥。滕盾兵忙朝后面奔去,掩护后方的兵马。
周围的地形,东边是白沟河,西边是山林。这个季节的白沟河,水深不说,还冰冷刺骨。没有船只,在黑暗中渡河,根本就是寻死。
至于山林,完颜药师更不敢冒险。先前收到斥候的消息,山林里有动静。他怀疑大宋在林中布置了埋伏。
林子里黑色伸手不见五指,地形复杂,更不敢贸然乱闯。
完颜药师想到了童贯领兵渡白沟河,辽兵摆了空城计,从后方包抄了宋兵,最后大宋十万大军惨败的那一仗。
眼下,仍是白沟河,仍然是大宋的兵马,用相似的计谋,包抄了金兵。
完颜药师心中一紧,他想到了当年的血流成河,真正的血流成河。白沟河的水,好些天都还飘着红。
“撤退!撤!”完颜药师大叫不妙,指挥着金兵,掉头就要突围逃走。
林大文与姜醉眉在后方指挥,他勒住缰绳的手心,冷汗直冒。屏声静气,等着赵寰的讯号。
姜醉眉一言不发,双眼如炬紧盯着眼前的局势,看上去似乎要比他镇定。只从她快要嵌进手指的缰绳,能略窥一二。
“杀啊,杀光金贼!”急促的哨声之后,惊天动地的吼声响彻夜空。从暗中奔出来的大宋男男女女们,骑在马上挥刀追上前,与金兵厮杀在一起。
林大文与姜醉眉两人同时一动,互看一眼,赶紧下令骑马上前迎敌,斩断金兵的逃路。
赵杞赵握等,共有五个赵氏皇子被塞进了后方骑兵冲锋营里面。军令一起,其他人打马直冲,他们慢了好几步,眼前惨烈的战况,令他们直发抖。
马被抽打,带着还未回过神的他们奔进了战场。金兵举刀朝赵杞砍来,他下意识举刀抵挡,哐当一声,刀差点飞了出去。
身后一只刀挥下,砍在了金兵的右肩上。血溅开,惨呼声起,金兵手上的刀掉地。
赵杞松了口气,脸已经惨白如纸,闻到血的气味,几乎作呕。他紧拽着缰绳,在里面乱转,觑着空档,打马要安稳地方溜。
马的后臀被刀背重重拍了一下,马嘶鸣一声,驮着赵杞再次跑向了金兵之中。
“我们只能胜,不能败。”
“完颜药师胜,祝荣的援军,不堪一击不说,还派不上用场。若完颜药师兵败,会逃进城池牢固的燕京城。”
“我们的刀箭折损在了这一战,接下来要攻城,比登天还要难。”
“所以,要不计代价,将金兵斩杀在此地,不能放走任何一人。不计代价,死战到底!”
大宋的骑兵冲撞上前,如收割庄稼那般,从慌了阵脚的金兵中砍杀过去。
凛冽寒冷的空气中,是散不开的浓烈血腥味,地上倒下的金兵越来越多。
“虚虚实实,实实虚虚。我们分兵,林大文,眉娘子,你们负责带着弓箭手,从山林中绕去后方潜伏。”
“进山林,迷惑完颜药师,他会以为我们在山林中布防。不过,你们要稳住,如果他们要逃,你们即将面对金兵的疯狂反扑。”
“我这边,留下三成弓箭手,打消完颜药师的顾虑,使其轻敌。完颜药师会先以骑兵来壮声势,我们要毁了他们的骑兵队伍。毁不掉,也得打击他们的士气。”
姜醉眉打马,在金兵中来回横冲直撞。其他赵璎珞,赵瑚儿,徐梨儿,赵青鸾等人,与她一样,不但杀红了眼,还不时哈哈大笑。
像是在戏弄猎物的猎人,看着金兵们抱头鼠窜,然后再一刀毙命。
曾经,她们这群人,就是金人的猎物。她们脖子上被套着绳索,毫无尊严行了“牵羊礼”,被强按着头,臣服于金人,被侮辱折磨。
先前,赵寰从河岸边回来之后,召了他们前来,重新布防。
“我们用骑兵,对阵他们的步兵。田忌赛马,虽说就算如此安排,我们输在体力与经验上,实力相差并不大。但若是他们的军心乱了,心生惧意之后,就差不多是上等马对下等马了。”
赵寰说,上等马对下等马,他们只要自己不乱,就会稳赢。
大宋兵愈战愈勇,骑兵所到之处,金兵接二连三惨叫倒下。
完颜药师整个人面若死灰,彻底慌了神。他见机不对,想要撤退逃跑,大宋兵却与疯了般,以不要命的姿态,拦截砍杀。
金兵无处可逃,好些被逼到白沟河边,也不管会不会水,河水有多深,纷纷往下跳。
“莫非今日竟会命丧如此?”完颜药师心下绝望,努力寻着脱身之道。
“擒贼先擒王!”完颜药师咬牙,反正难逃,还不如放手一搏。他喘着粗气,挥刀杀出一条血路,朝骑在马上的赵寰奔来。
赵寰右手受伤不宜上阵,由周男儿她们护卫在她身边。留在这边的信王赵榛他们,与赵杞几人一样,害怕不敢上前,想要躲避。
刚一回头,看到骑在马上的赵寰,顿感到她远比起眼前血肉横飞的战场还要可拍,硬着头皮,颤抖着往里面去。
完颜药师见赵寰身边只有两个小娘子,顿时一喜。她右手受伤,请郎中前去诊治的消息,北地已经传遍了。
“贼小娘!”完颜药师恶狠狠骂了句,面目狰狞,举起刀朝赵寰挥下。
完颜药师的马太快,而且气势凶猛,周男儿她们完全拦不住,惊叫出声:“二十一娘小心!”
两军对垒,完颜药师在关注赵寰,赵寰也在关注他。
从完颜药师的马一掉头,赵寰就发现了。她勒住马,一动不动等着他到了身前。
一股腥膻味与血腥味直扑鼻尖,刀锋的杀气,卷起发丝飞扬,双方的马身平行。
赵寰微垂下眼睑,她凭着本能,侧身避开刀。完颜药师的马收势不住,与她错身而过。
在千钧一发之际,赵寰在马镫上站直了身,朝着完颜药师后背直扑而去。
完颜药师奔了两步,很快勒转马头,再次朝着赵寰袭来。他手上的刀刚举到一半,银光闪过,手臂传来剧痛,软软耷拉下去,顷刻间血流如注。
周男儿她们跑上前,朝手无寸铁的完颜药师挥刀斩去。完颜药师身上穿着盔甲,她们没砍盔甲处,一个劲朝他的腿脚招呼。
完颜药师惨叫着,从马上跌落。周男儿她们下马,上前用刀架在了他脖颈上,惊喜地喊道:“二十一娘,金贼首领伏诛了!”
赵寰的马,被她瞪得打了个响鼻,在地上转动几圈,马蹄不悦踢了好几下。她笑着轻抚马头,道:“捆了他,然后喊,完颜药师被擒了,金贼赶紧放下刀,投降不杀!”
周男儿一听,马上拼劲全力喊了起来。小娘子的声音尖利,穿透夜空。徐梨儿她们跟着喊起来,一遍又一遍。
完颜药师流着血,被捆住躺在不知是水,还是被血湿透的泥泞里,木然望着头顶黑漆漆的天。鼻翕间,是浓稠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他怔愣住,侧转头,朝白沟河的方向望去。
月亮不知何时下了山,正是黎明前黑暗之际。逐渐亮起的火把,照着眼前方寸之地。
入目处,一片猩红。白沟的水,应当亦如此。
完颜药师的一生,大多数都在打仗。他不在乎名声,不在乎世人如何骂他,他只喜欢驰骋沙场时的快活。
只一生的戎马生涯,从没一次如今晚,输得这般惨。
以两倍多兵力,对阵一群凑起来的杂兵,全军覆没不说,他更被生擒。
完颜药师转动着视线,到处寻找赵寰。他紧咬牙关,想要死,绝不接受此等侮辱,却又有些不甘心。
伤处还在流血,地上太冷,完颜药师又恨又痛,反倒冷静了一二。他集中精神,前后仔细一琢磨,窥出了这场战事的玄机。
他没算错,赵寰的确粮草不足,前面对他的骑兵用箭之后,她就没了箭矢。
那时候,他就算折损了一部分骑兵,剩余的骑兵,已足够冲锋陷阵。
后方遭到袭击,他前方的骑兵不动,调滕盾兵回援。后面偷袭的大宋兵,同样缺乏粮草,他们压根射击不了几次!
可惜,他乱了阵脚,输了先机。不仅如此,赵寰明显再次唱了空城计。她是统帅指挥,身边怎么会只留两个小娘子护着。
她是在以只身引着他前来,想要活捉他!
她捉了自己,想要做什么?!
他曾从大宋叛逃,带着金兵攻进汴京城,杀了许多大宋人。
完颜药师心下不安,后悔,懊恼,佩服,说不清的情绪交织,拼命寻找着赵寰的踪影。
战事结束,大宋的伤兵被抬到毡帐中,严郎中他们忙碌着救治。
其他人继续忙碌,将牺牲的大宋人全部收敛到一旁,收拾打扫着战场。
天逐渐亮了,赵寰来到白沟河边,伫立在那里,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久久未动。
林大文迟疑了下,放轻手脚走上前。余光瞄到河里漂浮而过的尸身,红色的河水,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伤亡几何?”赵寰没有回头,轻声问道。
林大文愣了下,忙上前两步,阵亡如此多的同胞,他一开口,声音中抑制不住的颤抖与难过,低声道:“我们的同胞,共战死二百六十人,重伤七十一人,轻伤三十五人。十三娘,十九娘,还有眉娘子徐娘子都受了些轻伤,在毡帐里歇息。另,景王,信王以及安康郡王,广平郡王战死,相国公重伤。余下的三个皇子受了皮肉伤。他们几人好似太激动,一直在哭喊着要见你。”
赵寰深深呼吸了口气,她没有作声,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可清瘦的背影,笼罩着说不清的哀伤。
林大文不敢再看,定了定神,接着道:“俘虏金兵五百七十余人,杀敌近三千五百余人,还有些”他话语微顿,指着河道:“应当在里面,消失了,没能统计上。”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似春归梦中人。”赵寰低声含混着说了句,林大文一时没听清,正要开口。她转过身,道:“照以前那样,每个人的名字都记好,就让他们在此地入土为安吧。”
林大文应是,咳了咳,道:“完颜药师先前一直吵着要见你,眉娘子揍了他几拳,拿布巾塞住了他的嘴。十九娘她们也去过了,对他又踢又打,他失血过多,挺不住晕了过去。”
姜醉眉她们知道是赵寰抓的活口,已是手下留情。否则,完颜药师早就被她们活剐了。
赵寰转身朝毡帐走去,边走边道:“既然晕了,等他醒来再说。我们歇一歇,处理好之后,一鼓作气前去燕京。燕京城没了防守,进城之后才能安心休整。另外,往外放话,赵氏帝姬与皇子们,在英勇抗金杀敌,光复大宋河山。”
林大文应是,转身离开去忙碌。赵寰刚走到毡帐外,看到赵检赵械歪歪倒倒朝她跑来,两人神色激动,喊道:“二十一娘,你究竟是何居心?可是要将我们全部”
赵寰淡淡看去,两人打了个冷颤,缩着脖子,到了嘴边的哭喊,在舌尖打了个转,气势一下低了下去。
赵检鼓足勇气,含混着弱弱道:“我们十二人随军前来,眼下还有气的,只余下四人。若你要我们死,直接杀了我们就是,何苦折磨我们!”
赵寰上前几步,左手伸出去,抓着赵检的衣襟,再踢了一脚赵械,沉声道:“走!”
赵检比赵寰要高半个头,她左手拖着他的前襟,他脸色白如纸,完全不敢挣扎。
赵械踉跄了几步,见机不妙想要溜,赵寰回头一眼扫来,他的腿就再也迈不出去。
两人被赵寰一起,带到了阵亡的大宋人尸身边。看守尸首的人见到赵寰前来,见礼之后,退下守在了一旁。
空气中的腥味,死亡的气息,缠绕在一起。光天化日之下,都说不出的阴森凄凉。
两人只看了眼,就赶紧垂下了头。赵寰伸脚,踢在两人的后膝中,道:“跪下!”
“噗通”,两人腿一软,先后跪在了地上。
赵寰上前,一丝不苟拜了三拜。两人见状,跟着她胡乱见礼。
太阳躲进了云里,眼前愈发阴暗,道不尽的荒凉。赵寰没看抖若筛糠的两人,平静道:“汴京城破时,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连尸首都没人给他们收。”
赵检带着哭腔,道:“二十一娘,我们也不想国破家亡啊!要是有本事,如何能沦落到如此地步。从金人手上逃出来,还是免不了一死,我们是亲手足,你何苦这般狠心!”
“是啊是啊!”赵械附和着哭道:“我们究竟哪里错了,何处得罪了你,你得让我们死个明白啊!”
赵寰闭了闭眼,轻轻呼出口气,说道:“你们真不配活着,就跪在这里反思吧。仔细想,想通了,再来说话。记住了,若说错了话,我就拿你们给阵亡将士陪葬。”
第44章
“死了没?起来了!”严郎中提着药箱, 上前踢了一脚蜷缩在枯草上的完颜药师。
“唔!”腿上的伤口被踢到,完颜药师从迷迷糊糊中,被生生痛醒。他吃力地睁开眼睛, 看向胡子头发都乱蓬蓬, 脸色不那么好看的严郎中。
“姓严的, 要杀要刮悉听尊便,折磨人算什么英雄好汉!”完颜药师以前认识严郎中,看到他在这里, 便知道他成了赵寰的人。缓过一口气, 有气无力骂道。
“还英雄好汉,我呸!”严郎中将药箱哐当一声扔下,淬了口, 不留情面骂道:“我们大宋人呢,大男人向来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你都从姓郭改成了姓完颜,祖宗都不认了, 三国叛贼, 真是羞煞先人!”
完颜药师听多了骂,并不当一回事。他冷笑一声,道:“既然我落败了, 大不了一死哎哟!”
严郎中不出声,板着脸剪开完颜药师的裤腿与衣袖, 用水大力往伤口上冲。再毫不留情掰开伤处, 哐当当往上面倒药粉。
“你在作甚, 你给我下什么药了?”完颜药师痛得呲牙咧嘴,声音都走了形。腿拼命往后缩, 惊恐地盯着严郎中,满身满眼的防备。
“给你治伤。”严郎中摁住了完颜药师的腿, 手脚不停,一鼓作气将药粉全部倒了上去。
完颜药师痛得嗷嗷叫,他叫得越惨,严郎中感到越爽快:“就这么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你。只可惜,浪费了药,盐也很贵的!”
姓严的黑了心肝,居然在药里面加盐!
严郎中从齿缝里挤出来几丝声音,啧啧道:“可惜,这个时节寻不到蜂蜜。再往伤口上涂上一些,让虫蚁在上面乱爬,那就齐活了!”
完颜药师已经痛得脸白如纸,连骂人都没了力气,哼哼唧唧着,被严郎中裹好伤口。
“好了,暂时死不了,明日再来给你换药。”严郎中收拾好药箱,起身往外走去。
完颜药师一听明日还要上药,伤口一下,连着全身上下仿佛有虫蚁在爬,难受得全身都发痒。
这样的折磨,不算太痛,没完没了的,很是让人崩溃。比起活剐,流血过多,人很快死了,反倒来得痛快些。
“你站住!”能活着,完颜药师万万舍不得死。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张口叫唤道:“二十一娘呢,我要见她!”
严郎中嗤笑一声,理都没理他,扬长而去。
完颜药师心里更没底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严郎中又再次扯开伤处,在刚止住血的伤口上洒了盐。
连着折磨下来,完颜药师连骂人都没了力气。手脚被捆住,头上套了脏臭布袋,眼前一片漆黑,被汉子们扔上了板车,
板车车轱辘吱呀作响,周围马蹄声阵阵。完颜药师耳边的声音放大,又看不见,只感到更加慌乱不安。
在以前,无论是大宋金国还是辽国,抓住了敌军首领,要不砍头,要不严刑逼供。
可赵寰除了对他细碎难捱的折磨,既没杀他,也没找他问话。
完颜药师不由得深信不疑,赵寰真要一点点,将他折磨到死。他越想越慌乱,大喊道:“来人,来人!”
板车继续往前行驶,完颜药师喊得嗓子沙哑,依旧没人理会他。
行了一段路,林大文打马追上赵寰,道:“二十一娘,完颜药师好像真要崩溃了,你要不要见见他?”
地里的泥土已经开始化冻,按照节气,此时地里应当正是最忙碌的时候,庄稼人忙着给春小麦施肥,翻地。
阡陌交错的田间地头,大片大片的枯草,地里光秃秃。
河岸边的村郭,房屋破旧倒塌,偶尔有野狗跑过,不见人烟,十户就空。
兴,百姓苦。亡,百姓亡。
赵寰收回视线,压下了心里的难过,道:“别急,让他再怕一阵吧,到燕京城郊再见也不迟。大家都累了,在前面找个地方歇一歇。”
林大文忙应了,余光瞄见坐在马上的赵检赵械两人。他们虽一脸的要死不活,但从启程上马起,就听话得不像样,再也没了半点抱怨。
他们两人曾被赵寰带走,至于她说了什么,林大文却全然不知。
没有她的开口,守在尸身旁边的护卫,嘴严严实实,绝对不对外多透露一个字。哪怕他自己,也不敢多打听一声。
赵寰在他们中的威仪,从白沟河一战后,再无任何人能替代。
对于完颜药师的处置,他曾背叛大宋,让大宋兵牺牲无数,大家自然恨不得对他抽筋剥骨。
姜醉眉与赵瑚儿赵璎珞她们,刀都准备好了,摩拳擦掌要亲自动手。
赵寰却将她们拦住了,淡淡道:“他还有用呢。”
姜醉眉道:“我知道有用,可是绝不能让他好过了,总要折磨他一番,让他生不如死!”
赵瑚儿与赵璎珞她们都附和道:“对,哪能便宜了他。”
赵寰道:“完颜药师打了一辈子的仗,吃的苦受的罪多了去。他不在乎背负骂名,更不会怕酷刑。他这样的人,不会轻易死掉,但真要杀他,他也认了,不会太过惜命。这样的人很难对付,没有弱点,油盐不进。”
大家一想完颜药师这个人,还真是如此。世间的道理,对他来说纯属废话。
赵寰要摧毁的,是完颜药师的精神。蠢货打不了胜仗,他相当聪明。
聪明人会想得多一些,赵寰没有用常规的手段去对付他,虚虚实实,引着他乱想。
其实,完颜药师若不想太多,滚刀肉一样,随着她去,赵寰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战后,赵寰清点了下他们余下的粮草军饷,愁得想哭。
地里的泥土尚未化冻,春耕还未开始。去年秋收的粮食,早就被金人收刮一空。
春天最是百姓难熬的时候,加之乱世,百姓家中无粮,苦等着田间地头的野草野菜长出来,好填饱一下肚皮。
城里的富户权贵们肯定有些粮食,只是他们还没进城。要进燕京城,赵寰还得与守卫们打上一小仗。
仗虽小,却也是仗。赵寰一是舍不得再有人伤亡,二是她实在是没几根箭了。
赵寰还要防着,其他如相州等地前来支援燕京。
留着完颜药师,赵寰就是要不费一兵一卒,让他出面,敲开燕京的城门,再派他去攻打相州。
相州的知州杜充,此人丢失了北宋大片的疆土,让京东西两道落入金人之手。
赵构的责任与错误自不用提,赵寰认为,杜充的无耻,被鼎鼎大名的秦桧掩盖了。他就是死十万百万次,都不足以赎清他造成的罪孽。
如今杜充投靠了金人,出任相州知州,他活得太好了。
岂是老天不公啊!
到了空旷处,大家停下来歇息。徐梨儿姜醉眉她们看到赵寰坐在石头上,拿着根棍子,一下没一下在地上画着,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几人互相看了眼,皆苦笑一声。眼下情形的艰难,她们也知晓些许。只实在想不出来办法,能替她分担一二。
姜醉眉看到林大文走过,忙对他招招手。林大文走过去,她低声道:“二十一娘烦着呢,让她安静一会,你不要前去打扰她。”
林大文犹豫了下,正欲转身离开。赵寰看到了他,把他叫了过去:“何事?”
“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就是些小事。”林大文想到姜醉眉的话,不禁干巴巴道:“二十一娘,你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我先前在想,无轮燕京一地局势如何,我们都要抓紧功夫补种些粮食。”赵寰看了林大文一眼,指着周围空荡荡荒废的田地,“金人也得吃饭,先前干旱,完颜氏就已经急了。他们不会蠢得毁坏庄稼,除非两败俱伤。”
林大文也察觉到了,曾经大家争抢的土地,近六七成已荒草丛生。一方面是人死得太多,土地没人耕种。另一方面,百姓被金人奴役得太厉害,辛辛苦苦种出了庄稼,自己也落不到粮食吃。干脆地也不种了,拖家携口去逃荒,试图挣得一条活路。
“等祝荣他们来了,我们要开始编队。一部分的人打仗,一部分的人种田。还有一部分,闲时种田,起了战事时,再上战场。”赵寰整理着自己的头绪,继续说道。
林大文算了下,道:“先前来宾县投奔的,就有许多活不下去的老百姓。他们若是不受战乱之苦,交了赋税之后,落得一点活命的口粮,很快就能在此地扎根了。”
停顿片刻,林大文迟疑了下,道:“二十一娘,只燕京之地也不够。开封,相州,宾县这些地方,仍然是金人的天下。完颜宗弼他们联手杀回来,我们只怕抵挡不住。”
“还有一场大战。”赵寰神色平静,道。
林大文虽然也有所准备,从赵寰口中听到,心里还是不安了下。
“比起白沟河之战,会更大更惨烈。”赵寰仰头喝了口水囊里的水,深深呼出口气,道:“若是这一战之后,我们能赢,丢失的京西京东两路,会全部夺回来。亦会有各路的抗金义士来投奔,队伍会更加壮大。”
林大文呐呐不解,道:“我们这一支队伍,应当好些人都知晓了。可现今来投奔的,只是些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赵寰暗自叹息一声,道:“正常。我们总得做出点成绩,让人信服才行。他们还在观望,我们可值得投奔。都是英雄豪杰,谁都不肯屈居于人之下。所托非人,反倒白白丢了性命。”
林大文一想也是,能组织队伍抗金的人,总归是有些本事。
振臂一呼,万人来朝,那是话本中的传说。就是瓦子里说书先生,讲得这般敷衍简单,听书的人都会砸场子。
赵寰见林大文并没看透真正的本质,她亦没说得太深。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适逢乱世,能扯起大旗抗金,集聚起力量的,有自己的野心。
也有些真正关心百姓,心怀苍生的义士,只他们造不起太大的势。
无他,打仗要粮草军饷。金人也缺,他们就是抗金,也行他们手上抢不到多少。
可他们一旦加入赵构朝廷,就与最初的想法,离了千里远。朝堂上官员的权势斗争,会深深缚住他们的手脚。
赵寰的优势在于,金人从大宋索要去的工匠们,除去死掉之人,近大半都在她的手上。
这一批都是她起家的杀手锏,各种人才齐聚在手,筑路修城建屋农桑作匠等等。只待局势太平,她很快就能崛起!
“你将赵氏皇族抗金的消息放出去没有?”赵寰问道。
林大文忙道:“我已经差汤福去了开封府。”
赵寰点头,道了声好,“要打大仗,绝不能让赵构当缩头乌龟,得把他给逼出来。岳将军那边,不知可收到了信。”
林大文愣住,不知汤福送信去开封府,与逼出赵构有何关系。
赵寰没多加解释,站起身道:“走,继续前进,争取天黑之前到燕京城郊,晚上就能入城。”
林大文忙跟着起了身,下去指挥队伍启程。
一路疾驰,到了燕京城郊,赵寰让人将完颜药师提了来。
完颜药师头上的辫子散了,花白头发耷拉在脑后,露出头顶剃光的头皮。嘴唇惨白,整个人没了一点血色,看上去状若活死人。
“伤口好了没?”赵寰迎着他闪烁不定的视线,好奇问道。
完颜药师活动着被解开的手脚,听到伤口,顿时后背一凉。他气得胸脯起伏,恨恨地道:“你究竟要折磨我到何时,要杀就杀,我不怕你!”
赵寰笑道:“你还真是奇怪,一路上,你有无数次寻死的机会,我可没拦着你。真要死,早就死了一万遍。但你没死,你想活着。”
完颜药师一下哑了口,心底深处的想法被戳穿,神色讪讪别开了头。
赵寰对旁边虎视眈眈守着的徐梨儿道:“去给他拿些水来。”
徐梨儿蹬蹬瞪下去了,完颜药师听到她的脚步声回来,下意识转头朝她看了眼。看到她杀气腾腾的模样,不屑一顾,冷笑着道:“你们还有什么手段,尽管全使出来吧!”
赵寰接过水囊,扔在了完颜药师的面前,道:“没毒,要杀你,不用浪费药。”
从被抓到起,就只给他吃了几口难以吞咽的干粮,一口水都没给他喝过。
完颜药师早就口干舌燥,盯着水囊,脑子转得飞快。不情不愿哼了声,抓起水囊,咕噜噜一口气喝得滴水不剩。他抹了下嘴,很是干脆说道:“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赵寰笑了起来,道:“你是聪明人,哪需问我,要你做何事。”
完颜药师神色变了变,垂下眼皮没有吭声。
赵寰不紧不慢道:“你几次背主,也不差这一次。我就是要你带着金人,对付金人,好出一口恶气。”
完颜药师颇有骨气道:“你想错了,我如今是金国的将领,绝不再事二主。”
“哦,有骨气了。”赵寰也不急,缓缓道:“你心里清楚,燕京城的守卫对我来说,根本不堪一击。你要活命,就拿出本事来,我的干粮与药,从来不给无用的人用。我也从会说大话吓唬人,只告诉你一个事实,你会死得很惨,你难以想象的惨。还有,我会将你郭氏一族的祖坟都刨了,东京道铁州姓郭的,一个都不能活。郭氏九族,就到你这里为止吧。”
完颜药师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赵寰。她神色平静,面上看不清任何情绪,他却没来由心里一阵发憷。
这个女人能从浣衣院一路杀出来,她真什么事都做得出!
完颜药师自己死就死了,虽姓了完颜,但他始终是郭家人。他的祖宗九族,因为他而被灭,他真正得死不瞑目。
绝望地闭了闭眼,完颜药师认清现实,放弃了抵抗,道:“城门守卫武熊是我麾下的人,不过,我被俘虏的事情,说不定已经传到了燕京,能不能”
赵寰一眼看了过去,完颜药师的话到了嘴边,很快收了回去,话锋一转,豁出去道:“我能进城。”
“好,等用些干粮之后,就启程。你可能骑马?”赵寰盯着完颜药师的腿问道。
完颜药师腿动了动,提起这个,他就一肚皮的怨气。若不是天天被上盐,他的腿早就没事了。
“能。”完颜药师打碎牙齿和血吞,从齿缝中挤了个字。
“那行,还有近三百俘虏,他们都是你的部下,到时候也一并去,你依然是他们的上峰。”赵寰干脆说道。
完颜药师吃惊地望着赵寰,她笑了笑,道:“金人自相残杀,一点点小报应而已。我忘了跟你说,本来活捉了五百多俘虏。有些不听话的,我就让金人动手,将他们砍了头。谁下不了手,就陪他们一起去死,他们动作很快,刀法很好,一刀一个。”
同兵营的兄弟,不说是生死之交,至少是互相依靠的同伴。
他们能对战友下手,为了活命,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若是中间有人不听话,想趁机反攻,定会不缺人去向赵寰告状。
好一手离间人心,借刀杀人的手段!
林大文点了五百多人,加上完颜药师带的人马,趁着蒙蒙夜色,朝燕京城而去。
到了城下,守城的武熊站在城门上,扯着嗓子喊道:“来者何人?”
完颜药师大声回道:“是我!开城门!”
武熊已收到完颜药师兵马全军覆没的消息,看到他带了近千兵马兵临城下,眼珠一转,装模作样喊话问了句。
此时听到完颜药师的回答,武熊不客气道:“听说你被宋人俘虏,如何又带了这么多兵马前来,谁知你是否投靠了宋人。你们要进城可以,必须放下兵器马匹,空手进城!”
完颜药师怒了,道:“我可是你的顶头上峰,居然敢对我起疑,吆五喝六起来!令你速速开门,不然,休怪我不客气了!”
武熊向来眼高手低,脑子乱转不停。完颜药师没了,对他来说正是升官的好时机。
燕京城池坚固,说不定可以拼一拼,当即大声道:“完颜药师投靠了宋人,领着宋人来袭。大家不要跟他客气,杀了反贼!”
徐梨儿听到武熊翻脸,脸色微变,打马靠近赵寰,小声道:“二十一娘,我们这点人马,如何能攻城?”
起初完颜药师给自己留了路,说不一定能进城。后来,他转了口风,一口应承了下来。
那时候,赵寰就知道肯定有别的地方可以进城,不用从城门直攻。
但完颜药师带着他们到了正城门,他是要拿活下的金兵去送死,借机杀掉他们。
只有他能无数次的叛变,但手下的兵有了二心,以他这样的性格,岂能坐得住。
赵寰抬头望了眼武熊,收回视线,道:“你且看着,会有金人拿命替我们开道。”
徐梨儿一头雾水,朝完颜药师看去。只见他手一挥,大声道:“就凭着他们这没出息的三五人,手上不过几只破箭,也能拦得住我们。都给我冲,砸开城门!”
金兵听完颜药师话里的意思,守将武熊手上没什么花头。往前冲,冲到城门边,也许还能活命。往后退,后面是比阎罗还可怕的赵寰。
衡量之后,金兵们大吼着,打马朝城门冲了去。城墙上的箭矢朝他们疾射而来,顷刻间,就有无数的金兵中箭掉马,也有侥幸冲到城门下的金兵。
完颜药师没有撒谎,连续一两次射击之后,武熊手上就没了箭。城门上倒是堆着一堆石头,可以往下砸。
可没人爬城墙,在城门下撞门的金兵,他们石头扔下去,有门檐挡着,他们也砸不准。
武熊心下大惊,他们没了箭,其他站在远处观战没动的骑兵,带着木桩,朝城门奔了来。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城门摇晃着,泥沙簌簌而下。
武熊站在城墙上,只感到脚下都在颤抖。他悄然咽了口口水,害怕又后悔,暗道今晚危矣。
完颜药师对他们的守卫兵力,部署再清楚不过。就是抵抗,也坚持不了几下。
武熊无力抹了把脸,保命要紧,下令道:“敌兵太强大了,守不住,我们且先活下来,等着王爷回来替我们报仇。先开门吧。”
副将们也没了办法,城门迟早得被撞开,只得附和了他的意见。
武熊朝城下大声喊道:“我们开门,降兵不杀!”
副将蹭蹭蹭下了墙,令城门兵打开了城门。
完颜药师岂会放过武熊,他更不会放过杀了人的这群部下,怒喝一声:“杀啊!”
转瞬间,金兵厮杀在一起。
徐梨儿整个人都傻了眼,看向骑在马上没动的赵寰,一脸难以置信。
赵寰转过头,对她展颜一笑,道:“这样不费一兵一卒进城,金贼们自相残杀,是不是才痛快?”
第45章
燕京彻夜无眠。
马蹄响了一整夜, 踏遍了燕京的大街小巷。天亮后,户户大门紧闭,街头巷尾空无一人。
完颜鹘懒的宅邸, 原本是辽国的皇宫。沿着皇宫周围, 都是达官贵人的宅子。
此片区域向来安静, 除了偶尔能见到被拆掉的大门,大门前下马石上沾着的血渍。
如普通寻常的一天,太阳照常升起。
可天, 终究变了。
辽国的皇宫大殿宽敞高大, 比起赵寰从大都一路所见的土屋毡帐,终于见到了像样的屋子。
此处离汴京太近,就算城池再繁华, 金人还是有自知之明,躲在了大都老巢,不敢冒险迁。
完颜鹘懒住进了辽国皇宫, 按照女真习俗, 将大殿布置得不伦不类。
白虎皮,花样繁复的地毡,大宋的圈椅, 官窑汝窑花瓶,碗碟香炉, 堆砌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富丽堂皇。
“可登记完了?”赵寰看完了账册, 揉了揉疲惫的眉眼, 问道。
周男儿与许春信两人,一人清点, 一人记录。忙着将屋里的贵重,且不合时宜的物件归整造册, 收拾清扫。
屋内香炉里点着陈皮,窗棂开着通风,撤下地毡与琳琅满目的摆件,屋子终于宽敞明亮,空气清新。
周男儿将账册递到赵寰面前,道:“刚收拾好放进库房,只库房里的物件还未曾对过账。我们这就去,会早些将库房清理出来。”
赵寰看的账册,与周男儿给她的账册不同,关乎兵器粮草,以及燕京周围的铁矿。她见到两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接过账册,道:“先别急,你们去歇一歇再去清点。”
许春信说话声音都哑了,脸上的笑却很灿烂,道:“我们不累,先前我还在跟周男儿说,好似又回到了汴京换皇宫当差一样。起初还手生,过一阵就熟悉了。没想到还有做回原来差使的一日,真是跟做梦一样。”
周男儿坐在小杌子上,忙着给赵寰煮茶,劝说道:“二十一娘,你先吃些茶水点心吧,别管我们了。等下十三娘她们就回来了,这里离不开人。”
赵瑚儿她们亢奋得很,姜醉眉与徐梨儿也一样,分别随着攻城活下来的金兵,加上完颜药师,去金国权贵家搬粮食去了。
赵寰道:“将炉子茶水放在这里就行,你们先去歇一歇。人有精神了,做事才不会出差错。我也得眯一会,先养养神。”
两人见赵寰放下了账本,靠在圈椅里合上了眼睛。周男儿忙去拿了褥子来搭在她身上,轻手轻脚退了下去。
赵寰闭上眼,脑子却没有停止思考,各种数字在脑中闪过。
粮草能够吃多久,兵器能支撑多大规模的仗,仅有的一座铁矿,每天必须打造多少刀箭。
完颜宗弼他们的兵,什么时候会折回。完颜鹘懒的老巢被抄了,眼下的局势,是金国与大宋汴京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
金国会如何发疯,若是京西东两路全部收复,大宋那群软蛋,可以彻底喘口气,苟且偷生。
富裕的江南,很快就会将他们养得膘肥体壮,骨头继续软下去。
赵寰抬手覆上了眼眸,手心温热,捂了一会之后,酸胀的眼睛好过了些。她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睁眼看了去。
赵璎珞赵瑚儿姜醉眉徐梨儿几人,一并走了过来。她们忙了一整夜,眼底都泛着青紫,眼眶凹陷进去。精神却十足,人还没到,笑声先传了来。
赵寰撑着扶手坐起身,跟着她们一起笑,“快进来坐。”她弯腰,从小炉上去提铜壶倒水。
徐梨儿一个箭步上前,抢过了铜壶,道:“我来。我们一点都不累,这一晚啊,抄了无数金贼的家,看到一车车粮食被拉出来,真真是痛快!”
姜醉眉与赵瑚儿笑嘻嘻附和,几人一起洗簌完毕,坐下来边吃茶点边回话。
“不听话的金贼家主,都一刀砍了。都不用我们动手,完颜药师最积极,还有武熊他们,两队人马在比赛着杀人。那些金贼贵人们吓坏了,马上就老实了。我们将这些人都投入了大狱,林大文如今在大狱那边忙。”
说完,赵瑚儿喝了口水,气呼呼补充了句:“真是便宜了他们。”
赵璎珞戾气顿现,用手肘将从不离身的刀往身边拨了拨,重重点头:“就该全杀了,将他们千刀万剐!”
赵寰看了赵璎珞一眼,没有说话。
徐梨儿觑着赵寰的神色,摇摇头,道:“哪能都杀了,总要留些人,等着以后完颜宗弼他们来赎走。”
赵青鸾犹豫了下,问道:“二十一娘,金贼不比大宋,完颜氏之间向来不和。父子兄弟之间都能自相残杀,何况是其他姓氏。就算抓了唐括氏,蒲察氏等金国的贵族,完颜宗弼真会答应?”
赵寰解释道:“完颜氏的命,还真没其他姓氏的金国贵族重要。好比是朝廷的党争,你可以不把某一个官员放在眼里,但他背后的派系,就不能不重视了。完颜氏还要靠其他贵族们支持,要是做得太绝,他们内部就得分裂。再蠢的完颜氏,都不敢轻视这一股力量。”
赵青鸾恍然大悟,笑着道:“那可得拿他们去多换些东西,不能便宜了完颜宗弼。”
赵寰没打算放这些人活着回去,金国的狼崽子们,会走路就开始学着扛刀。
放他们回去,就等于放虎归山。不出几年,又会出一群到处咬人的疯狗。
最好能利用他们,让金国几大贵族离心。
姜醉眉吃得半饱,拿帕子擦拭着嘴,转头四望,不由得笑了起来,道:“可算是像点样了,昨晚我恍惚看了一下,真真是没眼看。这也算是皇宫大殿,就是汴京瓦子里唱大戏的戏台,都比这布置得好。”
赵瑚儿撇嘴,道:“金贼一群泥腿子,处处学汉人,却只学到了皮毛。不过,他们从大宋收刮去的宝贝,真是多啊!”
姜醉眉原先的鄙夷散了,眼神暗了暗,道:“先前我每看到一样大宋的物件,这心啊,就难受几分。二十一娘说过,大宋就是小儿抱着金锭过闹市,惹了人眼红。我们再看不起金贼,他们却将大宋打得到处逃窜。不是大宋输给了他们,是输给了自己,输给了朝廷那群混账。”
她犹豫了下,看向赵寰,问道:“二十一娘,若朝廷知道了我们这边的举动,他们可会派兵来增援?”
赵寰坦白道:“我不能确定。我只先做好该做的准备,不能将希望寄托在他人,尤其是赵构身上。”
姜醉眉捧着茶杯,苦笑道:“说实话,我入了康王府,曾与王他同床共枕好些年。要说从前,我对他还能了解一二。时也异也,如今他身份已经不同,就不敢保证了。就算是刑娘子,他的嫡妻亦一样,纵使再重逢,也认不清彼此了。”
屋内几人都低下了头,神色若有所思。
以后说不准,她们最大的敌人,不是金国,而是大宋赵构。
这时林大文也回来了,赵寰招呼他坐下,指着茶点道:“辛苦了,先歇口气。”
林大文飞快塞了几口,说了牢狱那边的情形,道:“二十一娘,我派了近百人在那边守着,严加看管,防着他们逃走。”
赵寰沉思了下,道:“你去打听一下,燕京有哪些闲汉,平时巴结权贵,却处处不受待见。找到闲汉们,给他们些好处。唔,就封他们做押铺吧,让他们去管。”
押铺是不大不小的官,隶属军巡铺,上级是京城巡检。除了禁军班值守着京城治安,其他偷鸡摸狗,放火防盗等事情,都属于军巡铺管。
林大文愣住,一时不明白赵寰的安排。
媚上者,必会欺下。一旦给这些平时被看不起的混混们,指甲盖点大的权利,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落在他们的手上,这群金国贵族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做折磨。
赵寰没有深说,只淡淡道:“我以前说过,曾经被金人奴役的苦,要百倍还给他们,这就是在要账。过些天,你们去验收成果就好。”
先前金人杀金人,完颜药师与武熊之间的反目成仇,他们都看在眼中。对赵寰的安排,自然深信不疑。
林大文感慨不已,道:“完颜药师先前说要见你,武熊也要见。我怕两人一并来了,说不定会打起来,就拦着了。二十一娘,你可要找他们前来一见?活下来的那些金兵俘虏,我左思右想,还是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得你拿主意。”
赵寰道:“他们拼着活了下来,就让他们再多活几天吧。既然完颜药师与武熊不合,就不要强把他们分在一起,让他们各自领一队人马。活下来的金兵俘虏,打散了,分给他们。”
姜醉眉听得抚掌大笑,道:“这样好,让他们继续狗咬狗,自相残杀,死得一干二净!”
其他人跟着一起笑,七嘴八舌道:“夜里我看到他们自己人杀起来,一点都不心慈手软,真是畅快!”
人性丑陋得很,赵寰只一想,着实没心思随着他们笑,道:“还要攻打相州呢,可不能杀光了。对了,林大文,你去给他们一点好处。我先前看到库房里有银锭,是大宋的岁币库银、但你去问周男儿许春信领十锭。当着他们所有人的面,交到两人手上。他们分不分,如何分,就看他们的了。库银不同于其他,得了可是脸面。我得有自己的态度,疯狗咬了人,不给点骨头可不行。”
林大文应下,问道:“二十一娘,何时攻打相州?”
赵寰沉吟了下,道:“完颜药师上了年纪,让他先养两天伤,别在路上就没了命,还如何能打仗。此次出兵相州,我们不能贪心。我们的兵马人手不够,占据了相州城也守不住。重点在两个目标,一是杜充阖家老小,二是粮草兵器。”
赵璎珞立刻握紧了手上的刀,咬牙切齿,阴恻恻道:“杜充这个逆贼,我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徐梨儿她们几人也忙纷纷道:“二十一娘,这次我也要去!”
赵寰想了想,道:“好,各自领五十兵马前去。但先得说好,你们要协同作战,不能各自为政。关于大家具体的官衔,等大仗之后整编过兵营,再议。”
听到赵寰终于提及了官衔,大家心底深处盼着的东西被提及,皆激动不已,暗自摩拳擦掌,发誓定要做出番模样来。
从打进燕京起,这个问题就不得不面对了。赵寰知道大家都在期待着能管事,有正式的头衔,她也不会辜负他们的辛苦。
患寡不患均,不能刚有起色,就先内乱了。赵寰必须深思熟虑,做出适合他们的妥善安排。
赵寰其实还有个顾虑,如今尚未发生,她只能暂时搁置,按照眼前的进度来做事。
翌日黄昏时,祝荣领着大队人马,也到了燕京,林大文他们忙着前去安置。
赵寰见林大文做得井井有条,便放了心,去燕京城巡视了一番。回来洗漱过,茶碗刚递到嘴边,就听到外面一阵哭泣扰攘。
周男儿出去一看,急匆匆走了回来,道:“二十一娘,乔娘娘在外面哭。严娘子带着大郎在旁边劝,郑娘娘赶了过来,把她们都拉住了。”
真是热闹。
赵寰挑了挑眉,说了声我知道了,便坐下来继续吃自己的茶。
周男儿忙交待许春信守在屋里,她则出去一看究竟。
乔贵妃捂着胸口,一个劲地喊着我儿,哭得凄凄惨惨。
严善拉着赵一郎,在旁边劝她:“战场上刀箭无眼,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景王本来就一直病恹恹,说句不好听的话,他就是不上战场,留在在五国城也熬不了几日。如今与金人打仗没了,以后百姓也能念着他一声好。”
郑氏听得既想笑,又无语至极。
严善劝人,就是乱打王八拳。胡乱挥一气,虽被她打中了要害,却让人不舒服,堵得慌。
郑氏上前搀扶住乔贵妃,对严善道:“你可是要去找二十一娘?快去吧,外面冷,别冻着了大郎。”
赵一郎被严善紧紧拽在手里,面目呆滞望着她们,清鼻涕都快流到了嘴里,依旧无动于衷。
严善忙低头看向赵一郎,哎哟一声,掏出布巾熟练地替他擦掉鼻涕。
拢了拢他的衣襟,严善牵着他往前走,边走边教他:“等下记得要见礼,那是你的亲姑母,嫡嫡亲的姑母。以后啊,你就跟在姑母身边,读书习字,学本事。”
郑氏看了眼离开的严善,眼神微顿,然后收回视线,拉着乔贵妃道:“景王乃是为了大宋而亡,再说人死不能复生,你去找二十一娘做甚?回去吧,你别哭坏了身子。”
乔贵妃抹了把眼泪,哭喊道:“我就剩下这么一个儿,他没了,留下我这个老婆子,以后你叫我如何活?我儿没了之后,就草草掩埋了,连像样些的坟都无。我就是要给他烧点香烛纸钱,他都收不到。”
一想到赵杞的尸首,与其他人混在一起,乔贵妃的心就痛得死去活来。她不知哪里来的劲,一把甩开郑氏的手,跌跌撞撞往大殿奔去。
郑氏懊恼不已,赶紧追了上前。周男儿与许春信站在屋外,两人看到乔贵妃,沉着脸上前就要拦。
“让她进来吧。”赵寰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严善先前进了屋,脸上堆满了笑,推着赵一郎上前见礼:“这是姑母,亲姑母。”
赵寰打量着他们母子,严善以前脸上散不去的阴霾,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一路奔波,她却精神得很,眉目飞扬。
赵一郎三岁时就被送到金人手上,跟着赵植他们一并入了五国城。赵寰也不知他如何活了下来,见他呆愣的模样,叹了口气,温和地道:“不用多礼,坐吧。”
严善本来沉下脸,作势要训斥赵一郎。听到赵寰不计较,长长舒了口气。
她好不容易得而复失的儿子,心疼还来不及,哪舍得说半句重话。
刚坐下来,严善就迫不及待,笑道:“二十一娘,我听说佛佑神佑三十三娘她们都跟着你一起读书,就想大郎也到入学的年纪。若是以前啊,他早就延请了先生,识得许多字。遭遇这一场苦难,耽搁了大郎识字,我这心啊”
抽噎着哭了几声,严善拿着帕子,蘸着眼角的泪。正要继续说下去,外面就闹了起来,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郑氏紧随乔贵妃身后进了屋,她对赵寰歉意地道:“对不住,我没能拦住她,得让二十一娘头疼了。”
赵寰道了声无妨,招呼郑氏与乔贵妃坐。
郑氏坐下了,乔贵妃却没动。周男儿与许春信上去搀扶,她一扭身避开,悲愤地道:“二十一娘,我自问以前没有对不住你阿娘王贵妃之处,更与你有任何过节。为何你这般残忍,要我儿去死?呜呜呜,我的命好苦啊!”
赵寰听了乔贵妃的控诉,连眼皮斗没眨一下,不紧不慢问道:“乔娘娘,你是来兴师问罪,还是来讨公道。或者,你究竟想做什么,就直说吧。”
乔贵妃的哭声堵在了喉咙,一下楞在了那里。
赵寰点头,强调道:“我真的很忙,所以没功夫说闲话。既然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就姑且听我说几句。当年你被送到金人手上的儿子,一共有三人。从五国城里出来,你活着的儿子,就只剩下了景王赵杞。前面没了的那两人,金人如何安葬了他们,你可有前去质问金人。问他们为何如此残忍,要害你的儿子们?”
乔贵妃死在五国城的其他两个儿子,死了之后,也就是破苇席一裹,抬了出去。他们究竟埋在了何处,或许被扔在乱葬岗里,乔贵妃无从得知,如何敢去金人面前多说一个字。
赵寰盯着乔贵妃,声音不高不低,问道:“你跑来冲着我质问,是觉着我好说话,还是我好欺负了?”
乔贵妃只与赵寰对视了一瞬,心就莫名其妙一寒。她不敢再看,慌乱垂下了头,嗫嚅着,结结巴巴道:“我不敢,没有”
赵寰打断了她,指着屋子,道:“你没来过这里吧?此处,以前是辽国的皇宫正殿。后来,辽国被金国灭掉,皇宫成了完颜鹘懒的府邸。如今,我住了进来。”
乔贵妃不由得随着赵寰的指点看去,大殿富丽堂皇,森严肃穆。
赵寰笑了下,凝视着自己无力的右手,道:“想起来,我觉着也恍若隔世,不久之前,我还在金国的浣衣院,你们在五国城。两处地方,都是人间炼狱,死了无数人,白骨累累。我们能活着相见,在此处说话,不是佛祖保佑。是我一刀一刀,用命拼了出来。乔贵妃,珍惜眼前啊!”
郑氏低头吃茶,好似要将茶碗看出花来。严善与赵一郎一样呆,坐在那里。先前的意气风发,风风火火,全不见了踪影。
赵寰从头到尾,都面容温和,语气平缓。屋内暖香扑鼻,严善却没来由感到后背发凉,揪紧了手中的布巾。
赵植是赵寰的一母同胞。赵植与赵佶他们死在了一起。
没了丈夫,严善没有半点伤心,她只感到了彻底的解脱。尤其是儿子回到了身边,她整个人都活了过来。
人活了,心思也活了。赵胡郎死在了五国城,剩下赵一郎这个嫡长子。
赵寰无法生育,以后就只得赵一郎,与她最亲。
严善迫不及待带着赵一郎来见姑母,赵寰待人温和,心慈,拼命救了她们。待赵构的女儿,赵佛佑赵神佑她们都尽心尽力,何况是赵一郎。
此时,严善才后知后觉想到,此处本是皇宫大殿。
赵寰高坐在上首,已经是大军的首领,并非单单只是赵氏二十一娘。更不能因着她温和,就忘记了她一路杀到了燕京。
乔贵妃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失魂落魄就要转身离开。
“乔娘娘。”赵寰叫住了她,道:“其他的两人,我就没办法了。只景王为了大宋抗金而亡,以后功勋碑上,会有他的名字,他能享受到后人祭奠的香火。”
乔贵妃脚步一顿,鼻子又开始发酸。
生前图个荣华富贵,身后就图个好名声,谁乐意被万人唾骂。
乔贵妃清楚知道,赵杞这个名声,得来的不那么光彩。但至少,没落个身后骂名。
“二十一娘有心了。”乔贵妃转过身,朝着赵寰郑重曲膝施礼。
赵寰忙欠身还礼,道:“这是应当的,乔娘娘是长辈,切莫折煞了我。以后你就好好活着,反正还有我们这些后辈,替你养老,养你一辈子。”
儿子没了,身在陌生的燕京,无依无靠,没了着落。有了赵寰这句话,乔贵妃心下一松,忙再次福身道谢:“我老得脑子糊涂了,赶来给二十一娘添乱。我就不打扰二十一娘了,你先忙。”
严善如木桩般,一下直起身,道:“我们也不多打扰了,二十一娘你忙吧。”
郑氏也一并告退,赵寰留住了她,烦恼地道:“人多了,难免嘴杂,不知谁在乔娘娘面前乱嚼舌根。我本来不计较这些,只还要打仗,这种话不理会,那些人愈发来劲,最后让金人钻了空子。郑娘娘,我太忙了,劳烦你帮我查一查,究竟谁在背后作乱。”
郑氏看到赵寰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乔贵妃与严善,心情复杂得很。她顿了下,忙笑着应了,“我这就去,等有了眉目,就来给你回话。”
赵寰拨动着茶碗盖,不紧不慢地道:“不用回了,你处置了就是。”
郑氏下意识问道:“可是要杀了?”
赵寰不由得缓缓笑了,道:“人命贵重,不能滥杀。还是交给林大文,投进牢狱里去反省,改造吧。”
第46章
赵瑚儿她们随着赵寰住一起, 她要理事见人,为了方便就住在了前殿,她们则住在后殿。她领着赵金铃赵佛佑赵神佑几人回屋, 遇到低着头, 看上去心事重重的郑氏。
赵瑚儿疑惑地打量着郑氏, 问道:“阿娘,你怎么了?”
郑氏抬头看去,赵金铃她们几人乖巧上前请安。她笑着应了声, 摆摆手道:“你们快进屋去, 外面冷得很。”
下午天气就变了,阴沉沉的,乌云飞卷。此时风呜呜地吹, 雨丝夹杂着碎雪扑在脸上,冻得人都簌簌发抖。
“十三姑母,我带着她们回去。你先忙吧, 不用操心我们。”赵佛佑拉着赵神佑与赵金铃曲膝, 十分懂事地告退。
赵瑚儿叮嘱了她们几句,看着她们三人走远。郑氏收回视线,往避风的廊檐下走去, 感慨不已道:“她们都懂事得很,再一看赵氏的儿郎们, 唉, 真是没眼看。”
“吃多了苦, 自然就懂事了。”赵瑚儿答了句。
郑氏看了眼赵瑚儿,嗔怪地道:“你也吃多了苦, 可没见你够懂事。”
赵瑚儿不服气哼了声,到底没有出言顶撞, 搂着胳膊打了个寒噤,不耐烦地道:“阿娘,你就别神神秘秘了,究竟发生了何事?”
郑氏将先前见赵寰的事情,捡重要的压低声音说了,“二十一娘真是厉害,不怒自威。就那么几句话,就将严善与乔贵妃压了下去。”
赵瑚儿不假思索道:“我还以为什么大事呢,二十一娘本就厉害。就她们两人,咄!”
她不屑翻了个白眼,神色讥讽,“我与赵一郎打过照面,呵呵,他看上去蠢得不通气,真不知在五国城里,是如何活下来的。”
“如何活?就跟那野猫野狗一样,拿到什么食物就往嘴里塞,命大,就活了下来。赵十二郎自己跟烂泥一样,哪会管儿子。”郑氏冷冰冰地道。
随即,郑氏又自嘲一笑,“在五国城,有一个算一个,早没了正常人。各人自顾不暇,哪管得了那么多。严善也蠢,她太心急了。就凭着她那个傻儿子,也想往二十一娘面前凑。唉,嚼舌根的人,以二十一娘的本事,随便一问就知道了,她将这个差使交给了我。交给我。”
郑氏后面重复着话,声音渐渐低下去。眉头微皱,喃喃道:“二十一娘太聪明了,她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我得将这件事办得漂漂亮亮,在哪里活着啊,都不易。”
赵瑚儿沉默着,脚有一下没一下踢着青石地面,低声道:“二十一娘就管了。”
郑氏斜了眼赵瑚儿,一时没有做声。
赵瑚儿背靠在墙上,望着远处的天,骂道:“这鬼天气,又开始下雪了。在浣衣院里,我最恨的就是下雪,冷啊,骨头缝都被冻住了。更恨的是化雪时,在堆着冰渣子的水中,清洗金贼臭烘烘的衣衫。”
她脸上的恨意退去,嘴角上扬,微微笑道:“第一次,我们用上了热水,是因为二十一娘站了出来。也是第一次,我不再恨下雪,盼着雪能堆厚些。二十一娘杀了完颜宗翰,我与她一起去埋尸。浣衣院出不去,尸首又重,我们只能埋在偏僻的角落,用雪草草掩盖住。完颜宗翰死了,金贼想不到,其实我也想不到。以前我没一天不愤怒,不恨,但我从不敢动手。不敢对金贼下手,不敢对自己下手。弱得很。”
郑氏一动不动望着前方,看不清脸上的情绪。赵瑚儿的声音中带着悲凉,她没有劝说,亦没有安慰。
她们都身不由己,她自己也一样,不敢活,不敢死。
“以前二十一娘曾说过,朱皇后自杀了,那是她的选择。我们的命,在自己手上,自己做主,男人们不顾我们的死活,他们更不配谈论我们的贞洁。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
在浣衣院里,她们一起挤在那张不大的炕上,相依为命的日子,好似就在昨天。
不知不觉,那些日子已经远去。眼前是层层叠叠的宫殿,水滴偶尔从瓦当滴落,掉进水渠里,溅出一朵朵水花。
辽国旧宫殿,比不上汴京的富丽堂皇,却令赵瑚儿很是惆怅,恍若如梦。
“阿娘,你想左了。二十一娘靠着自己拼命,一步步走到了今日。她不会嫌弃赵一郎,他幼时被俘,能懂什么呢?想太多的,是大人。严善想得多,就做错了事。阿娘,你也一样。”
赵瑚儿看向郑氏。诚恳地道:“二十一娘喜欢与直率的人打交道,你如何待她,她就会如何待你。你总是嫌弃我冲动,不懂事,可二十一娘从没嫌弃过我。她夸赞过我,说我这样的很难得。她不喜欢明哲保身,她说遇到不公,有人不顾一切为你挺身而出,这样的义气极为珍贵。朝廷上的官员,谨慎小心,考虑得太周全,处理起事情来,就是和稀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看似妥当,实则糊涂透顶。久而久之,朝纲就这样被败坏了。”
“好了好了!”郑氏深深皱起眉,斜乜着赵瑚儿,道:“你呀,还是少说些话吧。你懂什么,居然教起了我来!我去前面瞧瞧,得早些将这件事办喽。”
赵瑚儿望着郑氏大步离开的身影,见她又不拿自己当回事,总当做小孩子看待,气得一跺脚。站了一会,脚已经冻得发麻,只得悻悻回了屋。
郑氏来到营地,只稍微问了几句,就将此事的经过打听得一清二楚。
乔贵妃随着郑荣他们一起到燕京,对前面的战事都不清楚。赵杞没了的消息,也就与她熟悉的人,能在她耳边传话。
赵检赵械两人,现今像畏畏缩缩的小鹌鹑,绝不敢冒头。传话的,是赵氏皇室宗亲赵极。
郑氏以前在汴京时就听过赵极的大名,此人极为贪婪,残暴。待下人尤为苛刻,非打即骂,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
照着大宋律令,雇来的厨娘与签了几年典契,在府里帮闲的人,乃是良籍。哪怕身为皇室,亦无对他们生杀予夺的权利。
虽有参揍赵极的折子,他最后就只是被不痛不痒训斥一翻,要不就是接了案子的官员不作为,最后不了了之。
这次赵极也被拉进了先锋营,赵氏皇子们接连二三的死,他被吓到了,生怕下一个就到了他的头上。
郑氏没有儿子,乔贵妃在后妃中的身份第二尊贵。加之赵杞又死了,他便借机在乔贵妃面前挑拨离间。
郑氏不由得想到赵瑚儿的话:“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若是有官员如包拯那般秉公办案,赵极说不定早就死了。
风起青萍之末,赵极生出来的闲言碎语,此次不处理,以后指不定,还会生出更难听的话,动摇军心。
郑氏见林大文与祝荣说过话,正朝这边走来,忙叫住了他。
林大文上前见礼,郑氏将事情的前后经过说了,“二十一娘让我处置,将抓住的人,直接投入大牢中去。劳烦你搭把手,按照二十一娘的吩咐办了吧。”
先前祝荣也跟林大文提过几句,他正准备去与赵寰禀报。见她已经得知,当即沉下脸,道:“真是该死,成日给二十一娘找麻烦。我正要去大牢,郑娘娘交给我就是。”
林大文叫了人,低声叮嘱了几句。两个汉子来到了赵极的毡帐前,大声道:“赵三郎,你以前在汴京时,就坏事做尽。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现在还不学好,到处挑拨离间!”
另一个汉子手上拿着绳子,气势汹汹扑上前,“他哪听得进去道理,何须与他废话。将他捆了,带走!”
赵极脸一白,张嘴就大喊冤枉。一只臭烘烘的罗袜,塞进了他张开的嘴里,被绳子紧紧捆成了一团。
汉子扫了一眼毡帐内惊恐的其他几个赵氏皇亲,嘲讽骂道:“真是活腻了,有那本事,不如上战场多杀几个金贼。二十一娘说了,大宋有难,其他百姓,躲着明哲保身就算了。姓赵的绝不能躲,从中作梗之人,更该死!”
赵极被捆成粽子推搡出来,他神色惊恐,呜呜直叫唤。郑氏看到他双股发抖,身上散发出一股浓浓的尿骚味,厌恶地瞥开了眼。
在凶神恶煞的金贼面前,他们屁都不敢放。以为赵寰待人亲和,他们就能蹬鼻子上眼。
不但坏,还蠢。赵寰能杀金贼,杀完颜氏,她的亲和,会要人命!
林大文朝郑氏行礼,道:“郑娘子,我这就带他走。”
赵寰不杀人,而是吩咐将他投入大狱。郑氏脑子一动,道:“既然二十一娘交待了下来,我还是一起去吧。得亲眼看到他进大牢,才好去回话。”
林大文不便推辞,与郑氏一起来到了原来的辽国刑部牢狱。
牢狱一半建在地上,一半在地下。地下的是深牢大狱,以前关重罪犯人,现在关满了金国的权贵。
刑部牢狱建在衙门的侧后方,从辽国灭亡之后就已经荒废。破败的门窗,到处枯草丛生,沿着夹道往牢狱深处走,越走越阴森。
雪花密密,在地上蒙上了一层浅白。林大文侧身走在前面,很是周到将灯笼伸在了郑氏面前,不断提醒她:“郑娘娘,地上滑,你小心些。”
郑氏拉拢披风,笑着道了谢,道:“林大官人,你以前在汴京是做何营生?”
林大文忙道:“郑娘娘,你就随着他们叫我林大就好。我以前在汴京时,在内侍省门下造作所做杂役,当着修葺皇宫的差使。”
在皇宫当差的有入内内侍省,内侍省。入内内侍省基本都是宦官与女官宫女,在皇帝身边伺候。
内侍省则做些管着宫殿等杂活,辖下有造作所,后院勾当官等。林大文在造作所,作为大宋宫廷的工匠,被金人点名掳了去。
郑氏歉意地道:“以前内侍省的人太多,我倒没认个全,不曾见过你。”
话语略微停顿,她自嘲一笑,“其实,也不是我没认全,而是真正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能冒出头。如今瞧着林待诏,定是以前不屑溜须拍马,硬生生被埋没了。”
林大文是靠着手艺为生,郑氏改了口,称他为“林待诏”,“如今跟了二十一娘,只要尽心尽力做事,定会前途无量。我们以后在一起共事的时机多,有不懂之处,还得多靠你帮忙。”
“不敢不敢,郑娘娘过奖了。”林大文谦虚了一句,并不多话,默默往前走去。
郑氏看了眼林大文,没再多说。从夹道走出转了个弯,便到了牢狱前。
看管牢狱的关七是林大文安排,见到他与郑氏,忙上前拱手见礼:“可是又有人送进来了?”
林大文朝身后一指,道:“这人是赵极,关进去吧。”
关七顺着林大文指点看去,赵极被两个汉子大力推了一把,几个趔趄,扑了上前。
林大文没有多说,关七极有眼色没多问,领着汉子就将赵极往里面送。
林大文对郑氏说道:“我得去瞧一瞧,里面脏污不堪,郑娘娘不若在外面稍后。”
郑氏笑道:“没事,那边好像热闹得很,我倒想去见识一下。”
林大文迟疑了下,说道:“看管大牢的,还有好些闲汉。他们粗鲁无礼,若是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郑氏惊讶地问道:“闲汉?可是从燕京城找的?”
林大文说是,侧身让着郑氏,领着她到了大门前。
“林将军,小的给林将军见礼了!”一个眼珠子转得飞快,看上去猥琐又油腔滑调的矮胖汉子,灵活地滚了上前,双手一揖到底。他躬着身,眼珠却拼命朝外斜,不客气朝郑氏打量。
“别乱叫,我不是什么将军。高五儿,你再乱看,仔细我将你眼珠子挖出来!”林大文一掌拍在高五儿的头上,将他拍得往前扑腾了几步。
高五儿哎哟叫唤了声,待一站稳,一个急旋,吸了下鼻子,朝着林大文热情奔来。
这下他再也不敢乱瞧,朝着林大文点头哈腰,也不敢叫将军了,改口道:“贵人,里面的那些金贼,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贵人尽管放心,交待的差使,我高五儿与弟兄们,都办得燕京第一好!”
林大文依着赵寰的吩咐,打听到了高五儿是燕京有名的滚刀肉,人人厌恶。虽说不理解赵寰的用意,还是将他找了来看守牢狱。
此时林大文心里也好奇得很,与郑氏一起进了大门。高五儿进了屋,跟着他混的闲汉们正要上前,他一下变了脸,胳膊一挥,趾高气扬吆喝道:“滚开,贵人来了,别冲撞了贵人!”
闲汉们缩着脖子,听话让开到一旁。高五儿抓了钥匙与灯笼,走在最前面领路。
到了第一间牢狱之前,林大文放眼望去,不由得楞住了。
郑氏缓缓停下脚步,她与林大文一样,心情很是复杂。
寒风嗖嗖,从铁栏杆里钻进去,将里面堆着的积雪,吹成了一堆泛着寒光,硬硬的冰堆。
几个身着单衣的金人,手脚被铁链锁住,黑色厚布袋蒙住头。只听到他们冻得牙齿咯咯响,铁链碰撞的叮咚声。
“他们吵得很,一直在嚎叫。都进了这里,还以为自己是贵人!”高五儿脸上堆满了笑,对林大文弯着腰,阴测测地道:“这下,我看他们还有力气再嚎。贵人放心,他们死不了,在剩一口气时,就用炭盆给他们烤活过来。”
黑布巾蒙住头,看不清白天还是黑夜。冷热交替,再铁骨铮铮的人都会被逼疯。单单比起身体上,这种无止尽的精神肉身折磨,才最为残酷。
高五儿将胸脯拍得咚咚响,谄媚地道:“贵人,你可要审他们。小的还有好些手段,保管他们全部老实招了。”
林大文总算明白了一二,为何赵寰要让他找高五儿这般的人来对付金人。给高五儿他们一点权利,他们会将这点权利发挥得淋漓极致,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
“你管那么多作甚,我需要时,自会前来。”林大文皱眉,不悦呵斥道。
高五儿忙不迭躬着腰,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脸上,“小的该死,小的多嘴了!”
这一巴掌,他并未故弄玄虚,“啪”地一声,结结实实打在了脸上。很快,他黑红的面孔上,出现了几道清晰的手指印。
比起落在高五儿他们手上,一刀杀了,反倒是解脱。郑氏望了眼高五儿的脸,僵硬地别开了头,心里直发毛,道:“我先出去了,你忙吧。”
林大文忙警告了高五儿几句,护着郑氏离开。
一路上,郑氏一言不发,再没与林大文搭话。到了大门前,她与林大文告别,“就到这里吧,劳烦你相送了。”
林大文客气地道:“岂敢岂敢。我还要去见二十一娘,郑娘娘请先行。”
郑氏笑道:“二十一娘真是辛苦,这般晚了还没得歇息。我也要去见她回话,只林待诏回的,都是些军国大事,不能耽搁。你先去吧,我过会再去就是。”
林大文憨憨一笑,拱手与郑氏道别,大步朝大殿走去。
雪纷纷扬扬,在昏暗的灯光下飞舞。郑氏深深呼出口气,垂下眼帘,一脸沉思回了后院。
赵寰面前的几案上,摆着一堆账本,正看得愁眉不展。见林大文来了,看到他肩上的雪花,道:“雪又下大了。快坐下来吃碗热茶驱驱寒。”
周男儿上了热茶热帕子,林大文忙谢过,接过擦拭了手脸,坐下来吃了几口热茶,说了祝荣那边的情形。
沉吟了下,林大文将带着郑氏去大牢的事情,路上两人的说话,一字不落全部细细回禀。
赵寰一直静静听着,在听到郑氏去大牢时,眼皮抬了抬,继续不动声色听了下去。
林大文说完,心下很是没底,屏声静气连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背靠在圈椅里,淡淡道:“牢狱那边,就由高五儿看着吧。给他们的权利,随时可以收回。收回后,他又只是街头的闲汉而已,无需在他身上费心思。”
林大文心头微松,汗颜地道:“不敢瞒二十一娘,我以为你以后要重用高五儿他们。他们虽说能对付金人,但行事手腕,着实太过不堪。”
赵寰笑了起来,道:“你们会杀人,能将金人斩于刀下,但你们不会使腌臜手段。你们太过正直,有好有坏。面对君子时,你们可安然无恙。面对小人时,你们就吃亏了。明日要出兵相州,等抓了杜充,你觉着,要如何处置他才合适?”
林大文能想到的,就是赵瑚儿她们经常挂在嘴边的“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杜充丢掉的大送江山上,何止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冤魂。无轮他何种死法,都还不清他造下的罪孽。
赵寰看着在椅子里不安挪动的林大文,笑笑,没再提这个问题。她指着面前的账册,道:“我们有银钱,但我们缺粮,很缺啊!上战场打仗的,必须吃饱饭,一点都不能省。省了粮食,则要拿人命去填补。”
林大文迟疑了下,问道:“二十一娘,我们有银钱,为何不能拿银钱去买粮?”
“拿了银钱,你向谁去买粮食呢?”赵寰耐着性子,问道。
林大文愣了下,道:“有些买卖人厉害,很是神通广大。像是何良的友人,他们能在打仗时,还能做买卖赚钱。不若,找他们去买。”
赵寰扶额,继续问道:“他们最后向谁去买?在何处买?粮商手上有多少粮食,价佃几何?”
林大文一下语塞了。
粮食运送也是一大难题,不能出京西东两路。路途太过遥远,粮食无法安稳送到。哪怕最终送到了,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
京东西两路的富绅粮商家中,也拿不出来多少粮食。完颜氏手段太狠,早将粮食收刮得一干二净。
赵寰叹气,细细解释道:“一旦有利可图,倒霉的,是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定会有贪图金银的人,去入户杀人抢粮。人命不值钱,死了也就白死。”
林大文脸色白了白,汴京城缺粮时,有些黑了心肝的,甚至做起了卖人肉的营生。为了钱财,他们什么断子绝孙的坏事都做得出。
赵寰手指敲着案几,道:“先前祝荣前来跟我说,这次他想跟着前去相州,不打一仗,全身都不舒服了。这次让他去,你就留在燕京吧。对了,到时你去打听一下,燕京城的哪些寺庙道观,香火最为鼎盛。”
寺庙道观?!
林大文瞪着眼,一下愣在了那里。
赵寰打量着自己的右手,闲闲道:“没粮食,还缺铁缺刀箭,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我去求求各路菩萨,得给我们指一条活路啊!”
第47章
这边, 林大文与邢秉懿他们留守燕京,赵寰带着赵瑚儿祝荣,加上完颜药师与武熊等千余兵马, 奔赴相州。
相州离开封不远, 治所在安阳。历经朝代更迭风雨变幻, 城池多次被毁,几经搬迁之后,依然比较富裕繁华。
到了城外扎营, 赵寰站在毡帐外, 眺望安阳城。
立春之后,下了一夜的春雪,很快就化了, 惟有在城墙脚下背阴处,还积着一层雪。被脚踩过,入目处皆是脏污, 只余些许的白。
像极了如今的世道。
完颜药师与武熊互相看不顺眼, 两人恨恨瞪着彼此,跟比赛着似的,大步来到赵寰面前。
“二十一娘, 可要攻城了?”完颜药师抢先在武熊开口之前,问道。
攻城打仗的本事, 武熊不及完颜药师, 暂且憋着气, 没有吱声。
赵寰看着天色,已快到正午时分, 沉吟了下,道:“先生火造饭, 其余的前去喊话。若金贼不投降,就等吃饱了再慢慢打。”
骑马赶路,武熊肚子早就饿了,闻言不由得暗喜。这一路上,他隐约明白了赵寰能如此快起兵,而且万众归心的缘由。
赵寰真是舍得,无论粗粮杂面,她至少一点都不藏私,全拿出来让兵丁都填饱了肚皮。
听起来似乎很容易,武熊知道实际做起来有多难。金国一直穷,权贵将军当大官的除外,其他低层武将,平时也就顶多能养家糊口。
至于底层的兵丁,偶尔能在冲锋卖命之前,能吃得大半饱。在闲着练兵的时候,基本上就糊弄一下嘴而已。
吃饱了才有力气,浅显的道理,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武熊不得已归降,起初心底还是很愤愤不平。但他拿到了赵寰的赏银,更没有缺他的饭吃。他本就是汉人,比起在金人手下当兵,日子过得舒坦多了。
生前不亏欠,死后哀荣。武熊起初被俘的那股不平之意,很快也就消散无踪。
除了依旧恨完颜药师。
他数度背主,十足的小人,令武熊很不屑。最大的仇,当是开了城门时,完颜药师还要对他赶尽杀绝。
完颜药师对杜充比较了解,道:“杜充贪生怕死,以前还没打到他面前,闻风就先夹着尾巴逃了。也就大宋皇帝傻……”想到赵寰是大宋人,赵构姓赵,他尴尬着住了口。
武熊连声冷哼,拿眼角斜着他,眼皮都快飞了出去,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
完颜药师阴恻恻看向武熊,暗忖等着打起来时,要如何偷偷将他杀掉。
赵寰对两人的明争暗斗全看在眼里,不管他们谁死谁活,她都不关心。能叛变的人,她永远不会信任,暂且利用他们去对付金兵罢了。
眼神不咸不淡扫过两人,赵寰平静地道:“不可耽误正事。”
完颜药师不由得心神一凛,赵寰心若明镜似的,他们在战场上冲锋,必须将刀箭一致对准敌人。
死了,也只能是与敌军而战。在背后捅刀,造成了大宋兵马的损失,就犯了她的大忌。
武熊则垂下头,一句话都不敢再多说,忙拱手就要告退。
赵寰叫住了他,抬手唤来在不远处忙碌的徐梨儿,道:“趁着这个功夫,大家先商议一下对策吧。”
徐梨儿将赵瑚儿她们叫了来,一起进了赵寰的毡帐。
赵寰做事向来干脆利落,没有多寒暄,直接道:“大家各自说一下自己的打算,不要废话,直接说重点。比如你要如何攻城,这样做的胜算在哪里,会遇到哪些困难。我方的兵丁损伤预计,多长时辰能攻打下来,攻不下来,可有弥补的办法。”
毡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以前他们从没经历过这样的议事方式,具体到细节,数字。而且战场上瞬息万变,死伤多少,谁能算得出来?
相州兵力不足,首将裴满齐愚蠢自大,不堪一击。知州杜充孬种,兵临城下他就得被吓尿裤子,赵寰压根没必要前来。
亲自来的主要打算,一是为了观察赵瑚儿她们的表现,以后好安排合适的位置。二是其他人压不住完颜药师与武熊,她得给他们紧紧皮。三是完颜药师在打仗的经验上,远胜于赵瑚儿她们等人。她要借此机会,让她们从完颜药师身上学到一些本事。
输赢有运气与士气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取决于双方兵力与兵器的悬殊。
在遇到对手绝对压制时,任你有千般计谋,都会被碾压成粉末。
赵寰前面打了几次胜仗,她从不敢生出半点骄傲轻敌之心。
因为,赵寰还没遇到完颜宗弼他们的大军。
被后世称为金国“四大太子”的四人,完颜宗辅已死。完颜宗干因为轻敌,被她杀了,完颜宗弼与完颜宗望仍在。
再加上其他的完颜氏,每人都可以称作战绩彪悍,随便一人都不可小觑。
杀出了浣衣院,就不能再只凭着一腔孤勇去打仗了。
赵寰见大家都不做声,解释道:“我提出这些问题,是要你们心里有大致的数。你们都各自领了兵,也知道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的道理。兵丁等于是你们的手足,底气,说得严重点,与你们的性命息息相关。打之前,心中得要有谱。不说将仗打得漂亮,至少得不要临开打之后,才慌了手脚,结果一败涂地。”
赵瑚儿她们都皱眉沉思,赵寰没多等,直接点名道:“完颜药师,武熊,你们先分别说一下吧。”
完颜药师听到赵寰先叫了他的名字,趾高气扬望了武熊一眼,得意地道:“相州离开封近,兵马不过千人左右,守将裴满齐,出自当今的皇后一族。新帝登基之后,裴满齐愈发嚣张,本来就看不上杜充,与他之间常冲突不断。”
完颜药师起初说得较慢,边说边打量着赵寰的神色,见她没有出口打断,才快些说了下去。
“只裴满齐蠢得很,哪是杜充的对手,经常吃大亏。在前些日子,我听说裴满齐本来被点了要随完颜宗弼前去打仗,不知为何,他腿突然摔断了,就没能去成。我怀疑这件事,是杜充在背后使坏。到大宋到处抢杀,每次都能得到许多金银财宝。裴满氏肯定恨死了杜充。先前我们的兵马到了城下,城内却没有动静。以我的猜测,两人若不是起了争执,就是杜充已经偷偷跑了。”
赵寰眼神扫向赵瑚儿她们,见她们都听得认真,唔了声,道:“杜充跑了,裴满齐仍在。这仗,还是得打。你打算如何攻城?”
完颜药师道:“先去寻找杜充,从他逃跑的地方入城,免了攻城的伤亡。进城之后,若是遇到裴满氏抵抗,我们如今的兵,也算打过了好几次仗。杜充与裴满齐都贪婪无比,手底下的兵丁军纪泛散。我们的兵在各方面,都要比他们强。只待双方一动手,他们就得如武熊那样,识相赶紧投降了。”
武熊被完颜药师捎带着骂了进去,气得脸都绿了,他梗着脖子刚要回骂,余光瞄见赵寰沉静的眼神,只得将怒火暂时压了下去。
眼珠子一转,武熊阴阳怪气道:“你既然早已得知杜充会逃跑,为何不早说?非得等到二十一娘问起时,你才说出来显摆。谁知道你与杜充有没有私下勾结,反正你们都是判将,说不定彼此惺惺相惜呢。”
完颜药师一拍案几,气得就跳起来。被赵寰眼风一扫,又讪讪跌坐回去,斜乜着武熊,讥讽地道:“你以为二十一娘像你那般蠢,你真是瞎了眼,连祝荣不在都没发现。而且扎营的兵丁,只有近七八百人,他定是早就领了吩咐,前去搜捕了。”
武熊转头四看,毡帐里的确没看到祝荣。他老脸一红,干巴巴道:“还是二十一娘厉害,早就做好了周全的布置。”
赵寰暗自叹息了声,看来,他们还是不习惯用数据来做分析。她考虑着,以后要做一份表格,让他们打仗之前,先提前填好做预估。
必须打的仗,尽量补充足兵力粮草,不计后果全力以赴。对于不那么紧急的仗,要做好万全的准备,争取提高胜率,减轻损失。
赵寰没有搭理武熊的溜须拍马,道:“完颜药师分析得不错。但还有一种可能,杜充杀了裴满齐,打开城门投诚。”
徐梨儿想了下,附和道:“二十一娘说得是,我觉着这个可能性会更大。哪怕这次相州被攻下,裴满齐身为金人权贵,有裴满氏在背后撑腰,定会将所有的过错推到杜充身上,让他一人担责。杜充是十足的小人,本就与裴满齐不合。加之他曾经是大宋人,在金人那边活活不下去,定会反过来再投靠大宋。”
赵瑚儿恨恨骂道:“无耻小人!”
赵璎珞不客气道:“赵构更无耻,居然会任用此等小人,他也该死!”
完颜药师瞪大了眼,见赵寰无动于衷,忙装作低头沉思。
赵寰道:“好了,大家先去用饭吧。等过一阵,祝荣他们也该回来了,城内也应当有了动静。”
大家忙起身告退,分别前去用饭。刚放下碗筷,城门就开了。
杜充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提着裴满齐的头颅,朝城门外奔来。
他边跑,边大声哭喊道:“你们可总算来了啊,我盼着你们好苦!这是金贼裴满齐的头颅,是我杀了金贼!”
裴满齐双目圆瞪,死不瞑目。杜充抓着他的头颅,在地上狠狠掼了几掼,怒骂道:“金狗杀我大宋同胞,占我大宋河山,狗贼,狗贼!”
饶是赵瑚儿她们早就有预料,还是被杜充的无耻惊到了,一个劲喃喃骂道:“无耻,怎地有如此的无耻之徒?”
“狗贼,他会得到报应的,一定会得到报应!”
“天理昭昭,总算有公道在!”
赵寰静静看着杜充发疯,没有做声。
杜充是会得到报应,可还有好些坏得骨子里流脓,却踩着他人的鲜血,一辈子享受着荣华富贵,安然无恙的人。
赵璎珞率先冲上前,一刀将杜充拍得趴在了地上,吆喝道:“捆起来!”
杜充被打傻了,他挣扎着要起身,哭喊道:“你们别……我是大宋人,从没有背叛过大宋,都是被金贼所逼,不得不暂时委曲求全,做了他们的知州呜呜呜!”
嘴被堵住,杜充再也喊不出来。他双手被缚在身后,紧紧捆成一团。
完颜药师与武熊,见城门开了,赶紧带着兵,争先恐后冲进了城。
赵寰缓缓走上前,居高临下,眼神冰冷看着在地上蠕动的杜充。
赵构在丢失了祖宗大片江山的情形下,还能重用他。就算是龙椅再重要,赵寰也依然理解不透。
此时,她见到如阴沟里的老鼠虫蚁一样,又坏又恶心的杜充。原来想不通的地方,迎刃而解。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赵构骨子里,本就与杜充一样,他们是一类人。
偏偏他还高寿。
天理并不会昭昭。
寺庙里烧头香,地藏殿里被照顾得最周到的往生牌位,全是有钱的权贵。
若真有神明,菩萨也只听到了权贵们升官发财的祈祷,忽略了受苦受难之人的血泪哭喊。
祝荣很快回转,随即进城,前去帮忙将粮食兵器等装好。到了天快黑时,陆续启程运往燕京。
杜充别扔在冰冷的污泥中,脸色已经冻得青紫,气若游丝。
祝荣看了他一眼,迟疑了下,上前对一直站在那里,眺望着城楼的赵寰轻声禀报道:“二十一娘,可要将杜贼带走?”
赵寰默然片刻,道:“去将赵俭赵械唤来,我们的兵,与金兵俘虏,都一并前来看着。”
祝荣不知其意,下去叫了两人前来。大宋兵马整兵列队,在城门前站好,俘虏则跪在了前面。
赵俭飞快瞄了眼躺在地上的杜充,战战兢兢问道:“二十一娘,你唤我何事?”
赵寰静静道:“当年,东京留守统制薛广战死,城破时,知州赵不试自尽。”
赵不试乃是赵氏皇室宗亲,赵械脸一下白了,哭丧着道:“二十一娘,相州不关我们的事。我们当年都在汴京,如何能管得了这里。你不要杀我们啊!”
赵俭跟着哭,“我们如今都听你的话,让打仗就打仗,让冲锋就冲锋,半点怨言都都无!”
赵寰一动不动,望着在夜幕下的城楼。相州守将与知州都没了,城门大开,像是张着口的巨大黑洞。
她没有理会两人,淡淡道:“赵氏儿郎中,总算有人不是窝囊废,有些血性。赵氏祖宗的脸,勉强保住了些。”
赵俭与赵械互相对视一眼,深深埋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赵寰闭了闭眼,呼出一口气,对祝荣道:“将他提到城门前。他的家人,也一并带来。
祝荣唤了两个汉子,将杜充往城门前拖。赵寰对赵俭赵械两人道:“你们也来!”
两人畏畏缩缩跟在赵寰身后,一起到了城门底下。
赵寰吩咐道:“放开他。”
祝荣与汉子们上前,挑开了杜充手脚上的绳索,取走堵住他嘴的布巾,一脚踢到他的膝盖窝上,呵斥道:“跪着,老实点!”
杜充吃痛,人反倒清醒了些。他抬头看着面前冷若冰霜的赵寰,神色茫然了半晌,沙哑着嗓子道:“你是谁?”
赵寰没有回答他,对祝荣道:“将他们的家人提到他面前。”
杜充的家人们,被祝荣他们推搡着跪下,与他正面相对。他霎时瞳孔一缩,难以置信地道:“你们,你们”
祝荣带着的兵前去,将杜充悄然送走的家人,一个不少全部抓了回来。望着眼前密密麻麻跪着的儿孙们,他们可是好不容易才从流放之地逃来投奔他,如今只怕是难逃一死。
杜充一下瘫倒在地,痛哭着磕头如捣蒜:“我错了,不该收留他们,求你放了他们吧,将他们继续送回去流放,遇赦不赦,流放一辈子……”
赵寰平静地道:“你杀了他们,还是我动手。我动手,他们会被千刀万剐而死。你还生性残忍,喜好杀人。由你动手,可以一刀砍掉他们的头,让他们死得痛快点。”
杜充嚎啕大哭道:“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与他们无关啊!看在我砍了金贼裴满齐头的份上,你饶了我吧!”
“你贪功冒进,好大喜功,却没真本事。因为你的无能与恶毒,且不说投降,只下令开黄河大堤,就淹死了几十万百姓。无家可归的百姓,被迫到处流亡,死伤以百万千万计。”
赵寰声音不高不低,缓缓道:“我不是赵构,更不会与你讲条件。你的任何悔恨,道歉,远远无法抵消你的罪孽。”
全大宋的百姓,都记得当年黄河决堤的惨烈。他们的家,家人,瞬间消失在了滔滔洪流中。
无人去提及那场惨祸,只因实在太过悲惨。惨得他们只要一想到,就克制不住全身发抖。
“杀了他!杀了他!”
“姓杜的九族,祖宗八代都不能放过!”
“啊啊啊啊!老天无眼,老天无眼啊!”
大宋人群情激愤,振臂高呼,更有好些人痛哭失声。
赵寰鼻子直发酸,吸了口气,道:“赵俭,你去动手!”
赵俭也恨透了杜充,毕竟不是他死,杀反贼就不懦弱了。他当即抽出刀,上前冲着跪在最前杜充的孙子,嗷嗷叫着一阵乱砍。
血溅开,惨叫声撕破了夜空。赵俭没什么力气,提着刀乱砍一气,人却没死,只受尽了折磨。
杜充捂着胸口,涕泪横流,大声嚎丧着道:“我来我来,我自己动手!”
赵俭将刀扔给了杜充,沾满了自己亲孙子血的刀柄,犹带着微温。他脑子嗡嗡响,悔恨,痛苦,生不如死。
紧紧闭着眼,杜充哆嗦着、挥刀砍了下去。他杀人娴熟,以前是痛快淋漓,此时亲手杀自己的骨肉血亲,再没了以前的痛快。只深刻体会到了何为恐怖,何为生不如死。
没几下,亲人们逐渐倒下去,刀柄上覆满了血,滑不溜手。
杜充握不住,刀哐当掉在地上,双膝一软,跪在血泊里,如死亡的鱼那般喘息。
赵寰眼都不眨,道:“赵械,你与赵俭一起动手。祝荣,你拉着他,让他看清楚了!”
祝荣上前,扯着杜充的头发,撑开他的双眼,强令他望着前面。
至亲的骨肉亲人,一个个被赵俭赵械,砍得刀口都起卷,惨死在他的面前。
杜充眼神渐渐呆滞,头一歪,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祝荣不客气一拳挥去,杜充痛得哀嚎一声,幽幽醒转。待看到眼前赤目地红,又惨嚎一声,赶紧闭上了眼,抖动着不敢再看。
赵寰转过身,对流泪不止的大宋兵丁道:“太多的冤魂了,太多。他赎不清自己的罪孽,我们永远不会原谅他,更不会原谅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会原谅,死太多人了啊!”
“杀了他们,杀光金贼,卖国贼!”
一声又一声,嘶哑愤怒的高乎,直冲云霄,连星星仿佛都被吓着了,躲进了云层里。
完颜药师与武熊,两人说不清的害怕,悄然往后面躲着隐藏。
赵寰眼神平静,在众人脸上扫过,道:“你们来吧,大宋与金贼欠你们的,以后我们再慢慢讨回来,全部讨回。”
夜里风急,凄厉呼啸,却吹不走浓烈的血腥味。
城门前,金贼的尸首,堆起了京观。
在京观前面,朝着汴京的方向,跪着一具尸身残骸。
老鸹闻着味而来,飞到残骸身上,一点点琢着上面余下的血肉,直到只剩下白骨。
饱食之后,老鸹扑腾着翅膀飞走,只余白骨在那里,永远跪着。
第48章
春雪过后, 天气转晴,太阳照拂在身上,总算有了丝温度。顽强的小草从枯枝中, 努力钻出嫩黄的新芽。
田间地头, 偶尔有衣衫褴褛的农人在翻地。见到兵马经过, 忙扛着农具就跑,躲在一旁偷偷打探。
赵寰坐在车辕前,望着眼前的荒凉, 长长叹息。
这片肥沃的土地, 经过了太多的悲痛。人祸大于天灾,不知什么时候能缓过劲,像是杂草那般坚韧顽强, 春风吹又生。
“二十一娘。”徐梨儿在道旁勒马等着赵寰,与她并排慢慢行走,笑容灿烂无比, 道:“前面的车马已经入了城, 林大文帮着在清点了。”
从离开相州,徐梨儿他们的神色,从最初的悲愤痛哭, 到后来的沉默,再到喜悦。
悲愤痛苦的是, 几十上百万人的性命死于杜充之手。他无论如何死, 都太便宜了他。
大喜大悲之后是失落, 喜悦是燕京越来越近,他们有了城, 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大车大车的粮食,手有存粮, 心里不慌。
赵寰从地里收回视线,道:“赶路累了,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徐梨儿摇摇头,道:“我不累。”迟疑了下,问:“二十一娘,前面歇息,我与眉娘子她们用饭的时候,心里好奇算了下。照着我们的人数,眼下有的粮食,可是远远不够?”
赵寰没有隐瞒,道:“是不足,得想尽办法筹措粮食。你瞧啊,到处好好的地,不能再荒下去了,得有人耕种。种子,耕牛,农具。样样都缺。若是风调雨顺,地里庄稼仗势还行,还得防着金人来抢,再起战事。”
徐梨儿神色黯淡了下来,难过地到:“什么时候才不会受战乱之苦,天下太平。”
赵寰沉默着未做声。
她也不知道。
局势瞬息万变,金人一直没有反应,这才是她最担心的的情况。
进城后还没来得歇息,林大文带着风尘仆仆的汤福急匆匆来了。
赵寰看到汤福,忙招呼他坐下,提壶给他倒了茶,道:“辛苦了,先喝杯茶。”
汤福道过谢,顾不得吃茶,从怀里掏出封信递上前,憨厚地道:“二十一娘,我怕信臭,从罗袜中取出来,已经吹风散过了味。”
赵寰哈哈大笑,伸手接过信,问道:“辛府尹嫌弃你了?”
汤福愣了下,挠挠头,不好意思道:“嫌弃了。辛府尹是君子,他没有直说,但我肯定他嫌弃了。”
赵寰笑而不语,拆开蜡封的信看了起来,道:“将你见到辛府尹的情形说一说。”
汤福忙道:“与上次一样,我在大相国寺已不算大相国寺,没了香火,上次倒塌了一半的墙,这次去的时候,全部倒塌了。地虽破,但去的人似乎不少。原本地上的灰,被打过过,脚印都扫没了。”
信很简单,赵寰很快就从头看到了尾。闻言她抬眼看去,粗中有细的汤福咧嘴笑:“我当时就想,若是二十一娘在,肯定瞒不过去。辛府尹也没想瞒,细细跟我说了,燕京被攻下之后,原本他只凑到了两千余抗金义士,一下涨到了近五千余人。他们在大相国寺里,已经商议了好几回。”
辛赞估计怕信不安全,写得很是粗略,只隐晦提了几句。信末,他用了李清照的诗:“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婉转表达了他的决心与未酬之志。
汤福的眉毛皱了起来,叹息了声,道:“辛府尹仔细问了我,二十一娘是如何攻进燕京城,如何得了粮草。我估摸着,辛府尹兵是有了,缺的乃是粮草兵器,只不好意思开口问二十一娘讨要。”
赵寰唔了声,各地抗金成不了气候,也与粮草军饷兵马有关。
养一匹马,吃的粮食比人还多。赵寰每次看到马,都是又爱又痛心。
汤福道:“辛府尹说,金人扶持的傀儡帝刘豫,野心可不小。汴京这片土地,被金人刮过一次,再被刘豫收刮,眼下春耕了,百姓大多连种子都拿不出来。那可是汴京城周围的良田啊,以前都是贵人们的家产,如今几乎都空着呢!”
刘豫以前是济南知府,在金兵攻打进来时,准备弃城潜逃。守将关胜阻拦,被他杀了,向金人投了降。
金人攻占汴京之后,无力治理、扶持了第一任傀儡帝王,原大宋太宰张邦昌为皇帝。
张邦昌无心为帝,只效忠于大宋。后来,宰相李钢建言,赵构下令将张邦昌赐死。
刘豫自小德行不修,多次被御史弹劾。在赵佶的提拔下,一路高升。金人看中了他的胆小与忠心,立了他为第二任傀儡帝王。
金人哪会放心刘豫这种叛贼,伪齐的疆土,划以黄河为界。恐以前杜充下令将黄河决堤,加之打仗,逃出去避祸的百姓回来,金人已在黄河一地大肆搜捕过。
好不容易活下来回到故土的大宋百姓,或被杀害,或被强行送去了被金人毁约占去的云中,即大同府。
汴京一地的土地,就成了无人耕种的荒地。
汤福愤愤道:“刘豫那厮,他成了皇帝,将自己的家族亲人都封了官,逼得百姓都没了活路且不提,他还在到处抓捕大宋的宗室。只要有人告密,说谁是宗室,有门道的,给些银钱也就能买个平安。若是拿不出来钱财,就被他要不砍头,要不送给金人。他还跟着金人一起出兵攻打大宋,真真是畜生不如!”
秦桧,杜充,刘豫等等,比畜生不如的人多了去。
赵寰垂下眼帘,想到了冒出头的嫩芽。
若是再来一场倒春寒,嫩芽就被冻死了。刘豫就是这场倒春寒,本就奄奄一息的百姓,经他之手,再难活命。
辛赞是君子,是书生。对付刘豫这般小人,除了铁血手腕,还得比他更狠。
从相州收到的粮食,赵寰准备拿一部分出来,先无偿给百姓耕种。等到秋收时,再适当收回一些。
粮食赵寰可以硬挤些出来支援辛赞,派完颜药师以及武熊,领着他们的金兵去冲锋。至于兵器,实在是捉襟见肘啊!
利州铁矿后世闻名,赵寰揉了揉额头,以如今的道路状况,燕京离利州,着实远了些。
赵寰让汤福先下去歇息,留了林大文说话。她左手习惯性的抬起来,又垂了下去,改为缓慢活动着右手手指,问道:“先前我让你去打听的寺庙道观,可有打听到了?”
林大文忙答道:“以前辽国尚佛,燕京的寺庙多,道观少一些。太上昏德公崇信道,燕京也随之出现了好些道观。香火最为鼎盛的乃属华严寺,原本是耶律氏的皇家寺庙,被金人烧毁得七七八八。倒是天宁寺是新修,迄今还在,香火虽不如从前,比起其他寺庙,还算热闹。其余如道观规模,就不如寺庙了。小也有好处,没什么香火,在金人打进来时,万幸躲了过去。”
赵寰思索了下,朝窗外看了眼,道:“等用过午饭之后,先去华严寺瞧瞧。”
林大文愣了下,不解赵寰为何先去华严寺,他倒不敢多问,从腰间解下把不长不短的刀递给赵寰,道:“二十一娘,这是姜五郎托我交给你,说这柄刀打造得很是不错,不比大宋的刀八色差。在以前的辽国贵族间很是有名,互相赠礼时,就赠这种宝刀。”
刀八色是大宋兵营配置八种形状的刀具,除了手刀是短刀之外,其余七种全是长柄刀。
大宋的刀具打造工艺,在辽宋金都算首屈一指,铁里面嵌有一定比例的精钢。
可惜,使用之人,不是废物就是奸贼。
赵寰来了兴趣,抽刀出鞘,刀身上带着雪花状的花纹,通体泛黑,刀锋锋利。
林大文解释道:“姜五郎说,花纹并不难做,这种刀身是先将刀身打磨过,再做处理,花纹就显露了出来。只是刀本身锋利,不会太过坚硬,一砍就断掉,亦不会太软,容易卷口。”
赵寰拿了习惯使用的锉刀出来,在案几上摆好,左手提刀砍了下去。
“咚”地一声,锉刀被砍出道缺口,刀锋却完好无恙。
赵寰顿时一喜,道:“你去将姜五郎唤来,我正好有些话要与他说。”
林大文忙起身出去,不多时与姜五郎一起来了。赵寰正在抓紧功夫用饭,她擦拭了下嘴,道:“不用多礼,随意些,坐吧。对了,你们用过饭没有?”
姜五郎还是拱手作揖到底,起身后答道:“正准备用,怕耽搁了二十一娘正事,就赶紧来了,等下再用也不迟。”
赵寰笑道:“不用饭饿着肚皮可不好。你也一起。”林大文一直忙个不停,干脆也将他一并叫上了:“他们弄到了一只羊,你们赶上了,算是有口福。”
两人忙道了谢,局促不安坐在了赵寰对面。周男儿与许春杏去提了食盒,拿出汤饼与白切羊肉摆在几案上。
林大文与赵寰一起用过好几次饭,都在以前打仗或者赶路时,一起匆忙对付着吃几口,那时候他挺从容自若。
如今坐在赵寰的宽大案几对面,面前摆着碗碟,他提着筷子,却觉着手变得不听使唤。连着好几下,夹起的汤饼都掉回了碗里。
姜五郎低着头,闷声不响吃着汤饼。荤腥难得,白切羊肉更难得。他只敢小心翼翼夹了离得最近的一小块,轻轻嚼着吞了下去。
赵寰看了他们一眼,几口将汤饼吃了,道:“你们慢慢吃,我去走动几步。”说完,起身离开。让他们能好生吃饭,免得将碗都打翻了。
等赵寰走出屋之后,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姜五郎咧嘴笑,道:“林大,你常伴在二十一娘身边做事,怎地也放不开手脚?”
林大文木着脸,慢吞吞道:“你胆子向来大得很,以前可没少从铺子里偷铁出去卖了换钱,不同样也怕二十一娘。”
“你都知道?”姜五郎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见林大文得意笑了,旋即泄了气,嘟囔道:“你奸诈,居然诓骗我!”
他的筷子悄无声息伸向了林大文的碟子,飞快夹走片羊肉塞进自己的嘴里,含糊着道:“我不是怕二十一娘,也不是不怕,你不懂,这是敬着,敬着!京观啊!杜充被真的活剐了!”
林大文礼尚往来,从姜五郎面前的碟子中去夹羊肉,被他眼疾手快用手肘隔开。垂下头,如饿狼扑食,呼啦啦将羊肉全部咬到嘴里。
“真是,也不怕被噎死。”林大文嫌弃至极,斜乜着姜五郎,闲闲问道:“怎地,你听到京观,活剐,被吓到了?”
姜五郎几吸溜几嚼,将羊肉吞了下去。他顾不得回答林大文的话,舔着齿缝,眯缝着眼睛一脸享受,赞道:“好肉,好羊肉!比起以前汴京张五儿铺子里的黄羊肉,来得还要香!”
汴京城的张五儿熟食铺子,无人不知。铺子里偶尔会有黄羊肉卖,饕餮们闻风而动。铺子在天明时开门,到了半夜就有人开始候着。
“来上一碟子白切羊肉,啃上两只炖得酥软的羊蹄,再来一碗撒了蒜苗的羊肉汤,就着芝麻胡饼吃下肚。那滋味,就甭提了!”姜五郎一脸陶醉,神情向往。
片刻后,他捧起碗,将汤饼呼噜噜吃了。放下碗一抹嘴,冲着林大文悲愤地道:“我再也吃不到那般美味的饭菜,连做梦都未曾梦到过一次,一次都没梦到!”
林大文被姜五郎喷得直往后退,伸手抵住他的肩,“你说话就说话,好生说话!不过是些羊肉罢了,值得你这般激动?哎,瞧你这话,怎地就扯到张五儿的羊肉上去了?”
“羊肉?只是羊肉?”姜五郎将胸脯拍得啪啪响,气得眼眶都泛红,直冲着林大文狂喷。
“那是家,自小长大的家!万家馒头店与孙好手馒头店的馒头,我闭着眼睛都能尝出区别,那是我吃了多年的铺子。没了,都没了!杜充手上沾着数百万的人命,老林,数百万呐!完颜氏金贼,犯下的罪孽,罄竹难书。他们何止该被活剐,堆京观,就是死一百遍都不够!”
“你问我怕不怕,我怕的话,那是我这里,”他手指戳着自己的头,再戳着自己的胸口,梗着脖子生气地道:“被五通神占了去!我们听到了这个消息,兴奋得都在哭,说怕谁是撮鸟!”
林大文本来想笑,抬手擦拭去脸上的唾沫,擦到一半,他的神色晦暗下来,低声道:“糊涂人还是多,并非都如我们这般以为。好些人听到杜充死得惨,一下就忘了先前遭受的苦,经不起有心人挑拨,该怪起二十一娘手段残忍了。”
“糊涂,呵呵,糊涂东西一并死了作数!”姜五郎混不吝一横眉,恶狠狠道:“待我打造出锋利的刀,将他们的长舌头都割了!”
林大文失笑,他跟在赵寰身边,学到了不少东西。有些人是真糊涂,有些人是装糊涂。就怕真糊涂的人,被装糊涂的人利用起来,攻讦赵寰。
这时赵寰走了进屋,姜五郎还要说些什么,忙垂头不吭声了。她看了两人一眼,问道:“怎么了?”
林大文悄然戳了下姜五郎,道:“没事。”
姜五郎也跟着闷闷道:“就与林大说了些过往。”
赵寰瞧着两人的模样,也没多问。周男儿上了茶水,收走食盒,几人一边吃茶一边说话。
姜五郎道:“二十一娘,你先前说的苗刀,不知图纸可画好了?我们从金贼处抢到的铁,可以拿来试着打造几把。不过,先前我给你看的镔铁刀,这种刀很厉害,很是难得,你可喜欢?”
赵寰好奇问道:“你会打镔铁刀?”
姜五郎汗颜地道:“镔铁刀在于如何制铁,我以前听说了一些,自己没试过。试的话,要耗费一些功夫。此刀处出自东京道尚州,从大唐时,渤海的制铁技艺传入契丹,利州的制铁工匠,被耶律阿保机俘虏了到各处,其中东京道尚州的铁匠,就师从利州。这种刀,以前辽国的工匠会打。二十一娘若是急,可以寻找辽国的工匠。辽国虽与大宋多年征战,到底还是最恨金贼,我相信会有肯归顺二十一娘的工匠。”
赵寰沉吟了下,道:“苗刀图纸我已经试着画了出来,只刀具体的尺寸,我再得确认一下。关于刀方面,先做两手准备,铁首先得保证足够的箭矢。有多余的铁,再拿来打造苗刀。至于镔铁刀,也得再斟酌试过,究竟比起大宋的刀八色要强多少。这种刀在辽国贵人之间流转,打造一把刀,定会花费不菲。大量打造耗费太大,得要仔细算过值不值得。至于辽国工匠”
她看向林大文,道:“外面天气正好,叫上十九娘她们,我们这就出发去华严寺拜佛。”
林大文忙起身应是,姜五郎跟着告退。
赵寰领着赵璎珞她们,一行人骑马坐车,浩浩荡荡朝华严寺驶去。
华严寺主殿被金人烧得只剩下了断垣残桓,其他殿也破旧不堪。值钱的金佛等被一抢而空,只剩下巨大的石佛,钟楼上的铜钟等。因着太重不易搬动,还留在寺庙里。
约莫四五岁左右的小沙弥清空,躲在倒塌的大门角落,探出圆溜溜的脑袋,乌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望着从车马上下来的赵寰一行人。
掰着指头,数了数人数,清空笑得牙不见眼,灵活地转身,一溜烟朝西边的禅院跑了去。
“师父,师父,来了,来了许多好看的女施主。走在最前面的,像金刚怒目的菩萨,可威风了。”清空喘着气,喜滋滋地说个不停,眼都笑弯了。
盘腿坐在蒲团上的寒寂,拿着手上的经书,虚虚朝清空敲去,“蠢儿!你可知他们是谁,可别乱跑乱瞧,仔细他们抓了你去。他们可不是来上香,寺里的菩萨都被毁掉了,哪还有上香之地?”
清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见寒寂又要说话,嘟着嘴,怏怏不乐转身溜了。
寒寂清秀的眉眼蹙成一团,翻身爬起来,往外走去。一路上愁眉苦脸,喋喋不休嘀咕道:“来了,又来了。就那么点家当,女大王不易对付,我得去躲一躲。咦,清空呢?还有清空。”
清空双手合十见了礼,抿着嘴,乌溜溜的眼眸,眼巴巴望着赵寰。
赵寰颔首还礼,笑眯眯道:“小师父,我们是来拜佛上香,你可带我们前去?”
第49章
清空绷着小脸不做声, 只他人小,心思藏不住,明显看得出他的挣扎与犹豫。耷拉着圆溜溜的脑袋, 又飞快掀起眼皮, 偷瞄向赵寰。
“你会杀了我吗?”清空终于嗫嚅着问道。
天真无邪的年纪, 稚嫩的声音,令赵寰沉默了下,问道:“以前谁到寺庙里杀人了?”
清空想了下, 答道:“金国的人杀得多, 大宋也一起帮忙攻打辽国。”
这时,在一旁的赵金铃听得生气了,怒目而视还击道:“辽国也攻打过大宋!”
清空被赵金铃的怒气吓到, 往后退了一步,眼珠灵活朝左右扫去。他满脸的懊恼,似乎在寻着时机溜走。
赵寰上前摸了摸清空的光头, 温和地道:“你才多大呀, 以前几国打仗的时候,那时你都还没生出来呢。如今你已经是方外之人,不该管俗世间的事情。经书念完没有, 可是偷偷跑了出来?你师父呢?”
清空小身子逐渐矮下去,尤其是听到经书时, 沮丧得都快哭了, 怏怏道:“师父在禅房”
答完, 他一下回过神,抬手捂住了嘴, 警惕地看着赵寰。
“清空。”寒寂在转角听了一会,终是无语叹息, 转身出来叫唤了声。
清空听到叫唤,苦得脸都皱巴巴,跟个小老翁似的,扑腾着小短腿,朝着寒寂奔了去。
寒寂将清空拨到身后,对着赵寰双手合十施礼:“施主若是前来游玩,且请自便。若是施主前来上香拜佛,寺已毁,施主还是请到别处去。”说完,双手合十再次施礼,牵着清空就要离开。
赵寰望着寒寂离去的背影,朗声问道:“敢问大师如何称呼?”
寒寂脚步微顿,答道:“贫僧乃是出家人,籍籍无名,施主无需放在眼里。”
赵寰笑笑,继续追问:“大师是辽国人?”
寒寂默然片刻,道:“辽国已亡。如同此寺般,贫僧不过寄蜉蝣于天地而已。”
赵寰唔了声,肯定地道:“大师是辽国人。”
寒寂终是回过头,看了眼赵寰,旋即垂下头,神色慈悲,望着清空道:“他是大宋人。”
清空讶异不已,一脸茫然。寒寂轻抚着他的头,道:“不知为师还能护着你多久,你早些知晓也好。”
赵寰不置可否,道:“既然大师在,寺就在。不知大师平时在何处礼佛,劳烦大师带路。”
寒寂身子微僵,见赵寰坚持,无奈之下,只得侧身道:“施主请。”
赵寰道了谢,跟在了寒寂与清空身后,穿过被烧毁的大雄宝殿,到了地藏王菩萨殿。
地藏王殿亦破旧不堪,里面倒洒扫得一尘不染。地藏王菩萨身上的金身被刮了去,伤痕斑驳。
石头香炉里,里面点着剩了半截的香,袅袅青烟缭绕,散发出阵阵浑厚的檀香味。
赵寰深深吸了口气,随口道:“这檀香,真不错,好香。”
寒寂双手合十立在一旁,垂下眼帘没做声。
赵寰在菩萨前半旧的蒲团上跪下,认真磕头叩拜。赵瑚儿她们跟着上前,一一磕头。
清空在旁边歪着脑袋,满含期待望着赵寰她们。见她们磕完头,既没上香,也没往破了一块的功德箱里扔香火钱,他眨巴着眼睛,掩饰不住的失望。
赵寰对清空笑道:“菩萨胸襟开阔,知晓我们穷,不会计较我们的些许供奉。”
清空脱口而出道:“施主为何要来拜菩萨?”
赵寰认真答道:“信仰。人总要相信一些东西,不然就没了制衡。”
清空不懂,听得一头雾水。寒寂依然一动不动,双手合十,半闭着眼睛站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念经。
赵寰对着赵瑚儿她们道:“虽说寺庙毁了,先前我们上山时,所见之处的风景极美。趁着外面日头好,你们出去逛一逛吧,我还有些不懂之处,要向大师请教。”
她看向清空,微笑道:“小师父,可劳烦你,领着她们到处走一走?”
寒寂终于停下了念经,睁开眼,对清空道:“去吧,别淘气,领着施主们去了危险之处。”
清空脆生生应了,很是小大人模样走在前,道:“诸位女施主,跟我来吧。”
赵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对寒寂道:“大师将小师父教得极好。”
寒寂道:“清空的父母在他生出没几月时,死于当年黄河决堤的瘟疫,他命大活了下来。贫僧怜惜他,就由着他的性子去,未曾多加管束。”
“大师慈悲。”赵寰颔首夸赞,很是随意问道:“大师可知,当年下令凿开黄河堤岸的罪人杜充,已经被愤怒的大宋百姓千刀万剐了?”
寒寂神色庄重,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点点头,道:“原来大师已经得知,大师的消息真够灵通。”
寒寂愣了下,与清空那般,清亮的双眸里,懊恼闪过。
赵寰看得想笑,怪不得寒寂一直垂着头。估计他也知道,自己不会撒谎,七情六欲全部写在了脸上。
有其师必有其徒,师徒俩如出一辙的纯粹。
赵寰在蒲团上随意坐下来,将另一只蒲团踢到寒寂面前,道:“大师也坐吧,不用客气。”
寒寂瞄了眼反客为主的赵寰,不情不愿在蒲团上盘腿坐下,嘀咕道:“寒寂,贫僧法号寒寂,不敢称大师。”
赵寰爽快说了声好,“寒寂师父,请问你在华严寺多少年了?”
寒寂一下抬起头,警惕地望着赵寰,道:“赵施主问这句话,所为何意?”
赵寰迎着寒寂的视线,面色从容。倒是他一下反应过来,眼里后悔闪过。
“寒寂师父乃是至诚至信之人,出家人不打诳语。”赵寰煞有介事点着头,再次夸赞。
寒寂紧抿着薄唇,很是倔强地不搭话。
赵寰笑起来,道:“先前我从大殿一路过来,包括地藏王菩萨殿,没见着铁铸佛,以及铁铸人的影子。华严寺身为古刹,实在是不应该啊。”
寒寂脸色变了变,眨动着眼皮,仿佛又陷入了挣扎。
华严寺建得早,大宋以前风行铁铸佛与铁铸人。后来,辽国的寺庙受其影响,也多了许多精美地铁铸佛与铁铸人。
赵寰没去香火鼎盛的天宁寺,因其是先前的魏王,后被推举为天锡帝的耶律淳所修。耶律淳到辽国快灭亡时,还不惜举其国力,不计代价全部用铜所铸。
如今天宁寺依然完好,金人未曾损坏,赵寰肯定深知其究竟。
佛门源源不断的香火银子,金人也眼馋得很啊!
赵寰不紧不慢地道:“看来寒寂师父很是为难,你在考虑,究竟是为了护着这些铁铸佛撒谎,违了你出家人的品性。还是干脆闭嘴不言,以自己的命护着这些铁铸佛。先前寒寂师父现身,就打着了以身赴死的想法,故将清空的身世托出,不外乎是为了我们看在同为大宋人的情况下,饶了他一命。”
寒寂心底的想法被戳穿,不见惊慌,反而松了口气,挺直脊背,一下变得庄严而肃穆,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
赵寰凝视着寒寂,平静地道:“先前,我曾对清空言,我不是来上香,我是为了心里的约束与信仰。不管是寺庙还是道观,哪怕是破土地庙,我都拜。”
寒寂清亮如雨后晴空的眼神,回望着赵寰,坦然道:“赵施主,你已知晓贫僧的心意与打算,何须再多言?”
赵寰微笑道:“因为我从不会放弃,比起求菩萨,我更愿意自己先去拼一拼。”
寒寂顿了下,又闭嘴不再说话了。
赵寰也不理会寒寂的态度,细细道:“我从金人的浣衣院一路到了燕京,入目之处,看到的皆是满目疮痍。如今正值春耕,肥沃的土地荒废在那里,无人耕种。我打算给百姓一些种子,让他们多少种一些地,等到秋收时,总能有些收成。我收取一部分,给他们留些活命的口粮。”
寒寂讶异地看向赵寰,她一本正经问道:“是不是比起只念经求佛,要更能普度众生?”
“别说来世,往生极乐。”赵寰见寒寂欲张嘴说话,径直打断了他:“上苍有好生之德,佛不舍杀生,连蝼蚁命都舍不得伤。佛还说因果报应,劝人向善。人世间也有些道理,寒寂师父不如听一听。比如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寒寂师父去随便寻个燕京的百姓,问他们是愿意拼命活着,还是干脆一死,求得来世不遭罪。”
寒寂脸一白,道:“赵施主好口才,贫僧辩驳不过,甘拜下风。赵施主有自己的道理,贫僧亦有自己的道理。己所欲,勿施于人。贫僧是佛门弟子,实难见到生灵涂炭,再起杀戮。阿弥陀佛。”
先前赵寰的话,被寒寂还了回来。她神色不变,眼里渐渐浮起了笑意,道:“寒寂师父也好口才,以前应当经常与人辩经。不过寒寂师父,我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
寒寂身子动了动,防备地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不知寒寂师父可曾听说,以前在汴京皇宫当差的宫女,在年老或者生了重病之后,会出宫去开圣寺,妙法广福寺等尼姑庵养治。说来也奇怪,前去到这些地方的宫女,近□□成都很快没了命。直到神宗时,周王的乳母岐国贤寿夫人朱夫人生了病,前去开圣寺养着,神宗令太医随着前去替她诊脉医治。朱夫人年逾百岁,竟然能神奇痊愈回了宫,着实令人称奇。前面那么多的宫女,可都没能活下来呢。朝廷也为了去世的宫女,付给了尼姑庵大笔的丧葬银。户部就开始琢磨,开始想办法。后来,宫女前去尼姑庵,太医会跟着前去诊治,变成了定例。按照宫女的生死数,对太医进行赏罚。自此以后,活下来的宫女大大增加。”
寒寂叹息一声,低头开始诵经。
赵寰问道:“寒寂师父,对于谋财害命的佛门弟子,你们一般都如何处置?”
寒寂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无论是尼姑还是僧侣,皆是佛门子弟。佛门中亦有坏人,不能因着他们做了坏事,就不承认他们的身份。
赵寰的问题,环环相扣。前面他以不忍见到杀戮推脱,佛门弟子谋财害命,莫非就能置身事外?
寒寂万万不敢妄言,如若这般,佛门子弟的势力,会大得令人忌惮。
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以及唐武宗与后周世宗,都曾灭过佛法,烧毁佛教典籍,惨遭镇压。
若是让他们偿命,那他坚持的不杀生灵,岂不成了谎话?
赵寰视线一瞬不瞬,紧盯着寒寂,道:“寒寂师父是辽国人,要护着你的国,你的菩萨。但你的菩萨,你的国,不是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的护法。对于作恶的人,我以为,要让他们永远不能作恶。佛讲究轮回,因果报应,让他们去十八层地狱反省,才是他们该得的归宿。”
寒寂肩膀一下塌了下来,再没了先前的自在。
赵寰从头到尾,目标明确。说话轻柔细语,言笑晏晏间,先礼后兵。礼之后,她不是要杀他,而会灭了他的佛。
寒寂双手合十,飞快地念着经。地藏殿阴森寒冷,细汗却从他阴郁的眉眼间滑落。
赵寰也不急,抬头望着头顶的屋脊,随口道:“先前我许了愿,是杀退金人。让地里的庄稼到了秋收时,能不被金人前来抢夺走。在佛前许杀生的愿,不知菩萨会不会怪罪。”
寒寂停下念经,眼眸积起了一层薄薄的怒意,生硬地道:“我都给你!以后,你莫再来了!”
赵寰朝他展颜一笑,道:“先前,清空问我,可是要杀他。我当时没有回答他,因为我很难过。”
寒寂怔住,怒意散去,变成了悲悯与怅然。
赵寰脸上的笑淡了下去,道:“不过四五岁的稚童,无论他是辽国人,还是大宋人,都不该从小就就担心着会被杀掉。乱世的百姓性命,比蜉蝣还不如。”
寒寂惟余长长太息,站起身道:“赵施主,且随贫僧前来。”
赵寰起身,跟着寒寂往殿外走去。太阳照佛在身上,天高云淡,空气清冽得令人沉醉。
清空小小的身影,从墙角闪出来,他脸颊红扑扑,看似很高兴,不时自顾自地笑。
寒寂朝他招了招手,问道:“怎地就你一人,其他施主呢?”
清空蹦蹦跳跳朝寒寂跑来,笑嘻嘻道:“她们去赶车马了,说是天色已晚,要赶紧装车。师父,装什么车呀?”
寒寂霎时气恼地看向赵寰,见她神色从容,悻悻转开头,对清空道:“快回屋去洗一洗,别着凉了。”
清空胡乱朝赵寰合手见礼,蹬蹬瞪跑开了。
赵寰望着寒寂气鼓鼓地背影,缓缓道:“清空先前的问题,我想答一答,劳烦寒寂师父转交给他听。”
寒寂虽然生气,还是很守礼地克制了,干巴巴道:“赵施主请说。”
赵寰道:“待天下一统,皆是华夏儿女,不再分辽国,大宋。千万万万如清空那般的稚童,就不用再提心吊胆,会死于他国人之手。”
寒寂脚步一顿,猛然回头望着赵寰,神色隐隐动容。
赵寰颔首见礼,十分诚恳地道:“寒寂师父消息灵通,请问寒寂师父,可认识辽国的铸铁工匠?”
寒寂脸上的神色,迅速一僵,回转头,闷声不响朝前冲。
来了,又来了,这个女人,实在是得寸进尺!
赵寰抬腿跟上,闲闲道:“燕京之地,多为辽国的百姓。唉,我这种子,给他们种了也就种了。就怕到了秋日,他们也吃不到嘴里去啊!”
寒寂的脚步慢了下来,僵直的背影,渐渐舒展。
赵寰抿嘴一笑,继续道:“寒寂师父,请问你俗家姓甚啊?”
寒寂脑子嗡地一声,悔得几乎都快哭了。他就不该操心清空而露面,以她的胸襟,还不至于杀了什么都不懂的稚童。
赵寰笑出了声,声音轻快,问道:“寒寂师父,你帮我多召集一些燕京之地的百姓出来吧。春耕开始了,要很多人下地耕种呢。”
寒寂紧拽着僧袍,很快加紧了步伐,几乎小跑了起来。
赵寰看着寒寂悲愤的身影,哈哈笑道:“你是跑不掉的,我还打算请你兼做天宁寺住持呢。”
敢情先前还想错了,不但金人盯着天宁寺的香火银,这个女人也不会放过!
要了铁去打造兵器不说,还要铸铁的工匠。工匠给她,估计下一步就是铁矿。吆喝百姓出来种地,给她准备粮食,再加上天宁寺源源不断的银钱。
寒寂气得低头往前疾奔,再也绷不住,不停念叨道:“太过分了,每句话都是陷阱,步步为营,哪有人能招架得住。欺负人,实在太欺负人了”
第50章
赵寰跟着寒寂来到了一处废弃倒塌的殿宇处, 他指着前面长满了枯草的瓦砾断檐,闷闷不乐道:“就埋在里面,你们自己去清理吧。”
殿宇不算宽敞, 赵寰走近, 捡了棍子拨弄开杂物, 底下露出了生锈的铁身。她放下棍子,问道:“只得这些吗?”
寒寂差点没跳起来,愤愤不平道:“只得这些?赵施主口气恁大!藏起来难于登天, 贫僧费劲心思, 才堪堪逃过了金兵的搜索。”
赵寰煞有其事点头,道:“金兵打定心思前来抢夺,要藏住铁铸佛的确很难。我猜猜啊, 寒寂师父是如何在金兵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
她拧眉思索,半晌都没出声。寒寂不由得掀起眼皮看过去, 迎上她含笑的目光, 他眼里的那点得意立刻退去,警惕地退了一步。
赵寰忍着笑,装作苦苦思索之后, 勉强答了出来,道:“首先呢, 是金兵没甚见识, 他们被更值钱的金子, 铜器,各种佛器典籍冲昏了头, 忙着抢这些,一时没顾上铁铸像。”
寒寂装作若无其事, 却伸长耳朵听得很是认真。
赵寰觑着寒寂的模样,心里有了数,继续说了下去:“其次,大约是寒寂师父不但消息灵通,还聪明绝顶。得知金兵要来,提前将铁铸像等搬到了这间殿里。金兵放火,你也跟着放火,乱起来,金兵就更分不清楚了。殿宇被烧得垮塌,铁铸像就被埋在了废墟中。这些年一直不太平,无人修殿宇,你们也没动,故而掩藏得很好。金人就算来八次十次,谁也不会去翻一间废殿。”
寒寂飞快瞄了赵寰一眼,道:“赵施主也很聪慧,比贫僧聪慧。”
赵寰唔了声,点头道:“我也这般认为。”
寒寂呆了呆,难以置信看着她,万万不敢相信,居然会有人自己夸自己。
赵寰灿然一笑,道:“寒寂师父,你既然知道我聪慧,就别隐藏了,你藏不住的。天色已不早,你唤些汉子来,帮着收拾一下,将铁铸佛运走,不要耽误了你的晚课。”
寒寂紧绷着脸,直直瞪着赵寰,在她的悠闲自得中败下阵来。一个急转身,气鼓鼓走了。
不一会,跟着寒寂来了约莫十余个身强体壮的和尚。赵寰朝他们颔首见礼,温和地道:“劳烦诸位师父了。”
寒寂见到礼数周全的赵寰,悻悻别开了头。
真能装模作样。
明明是抢劫,还这般斯文守礼。
有了和尚们帮忙,赵瑚儿她们上前一起动手,很快将铁铸像找了出来,抬往板车。
赵寰寻了个干净石阶坐下,看着他们忙碌。她大致算了一下,有了这批铁铸像,再去别的庙宇与道观找一找,兵器方面基本不成问题。
如果没意外,撑到拿下利州东山等地的铁矿,以后就不会再面对缺少兵器的困难。
寒寂看了又看赵寰垂在身前的右手,终是忍不住上前,问道:“你的右手真伤了?”
赵寰抬起右手臂,撩开衣袖,露出手腕狰狞的伤疤,道:“真受伤了,伤到了筋骨。我虽不是出家人,也从不打诳语。”
寒寂别开眼,望着赵寰身边的石阶,神色犹豫。她头也没抬,道:“坐吧。”
站在那里好一会,寒寂才不情不愿坐下了,嘀咕道:“这是贫僧的寺庙。”
赵寰没搭理寒寂的纠结,突然问道:“寒寂师父,以前华严寺的方丈呢?”
寒寂神色哀哀,看向眼前的某处,落寞地道:“方丈被金人杀了。”
“对不住。”赵寰歉意地道。
寒寂没有做声。
赵寰问道:“你恨金人吗?”
寒寂始终沉默。
在赵寰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方低低开了口:“金人固然可恨,辽国皇帝昏庸无能,同样有大错。大宋亦如此。”
大宋与辽国两国离得近,一直打来打去。关于燕云十六州之地之仇,至死不休。
赵寰伸直腿,道了声可不是如此。寒寂余光觑到她的腿,赶紧收回视线。
皱眉,咳嗽,寒寂挣扎了好一阵,终是出声提醒:“春日尚天寒,石上冰冷,赵施主还是小心些,仔细生病。”
“多谢提点。”赵寰笑着道了谢,收回酸胀的腿,诚恳地道:“既然寒寂师父心怀慈悲,我就替你报了灭国之仇吧。”
寒寂可没那么容易上当了,哼了声,嘟囔道:“你休得骗贫僧,还有什么要求,就一并提出来就是。”
赵寰哈哈笑,道:“寒寂师父真是爽快,我就喜欢与爽快人打交道,就不饶弯子了。先前我跟你提的工匠,以及种地的百姓,就拜托你了。放心,跟着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他们,无论是谁,都凭着自己的本事吃饭。百姓种地,我给种子,粪肥,骡子驴耕牛这些,全部借给他们使用,不要他们付银钱。”
寒寂愣愣看着赵寰,她重重点头,强调道:“我曾说过,以后都是华夏儿女。跟着我干,吃干喝稀,有我一口,就有他们一口!”
平白便粗俗的话语,偏偏被赵寰说出了气冲山河。寒寂心口千般滋味翻腾,道:“贫僧听起来,赵施主好似那街头的神棍骗子。”
赵寰又笑了,闲闲道:“寒寂师父,你就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如我这般有胸襟,大度的盟友。”
寒寂脸色微变,蹭地站起了身,含糊着道:“贫僧得去做晚课,赵施主请便。”
赵寰看向寒寂急匆匆离开的背影,粗布僧袍只随风些许轻晃。举手投足之间,斯文贵气,凤仪无双。
“耶律?”赵寰突然扬声道。
寒寂的脚步一顿,回头恼怒地否认:“贫僧法号寒寂。”
赵寰哦了声,笑盈盈道:“那就是姓萧了。”
寒寂怔了怔,眼神茫然而失落。他很快回过神,拂袖大步离开。
赵寰笑着喊道:“明日,最迟后日,寒寂师父别忘了去天宁寺出任方丈。”
寒寂身子趔趄,差点儿没摔一跤。等稳住了,拔腿疾步离去。
不费一个大钱前来拜菩萨,却带回了一车又一车的铁。所有人都乐得牙不见眼,赵璎珞更不嫌弃脏,将锈迹斑斑的铁佛,当做宝贝般搂在了怀里。
赵金铃跟着赵寰一起坐马车,掀开车帘探出头,咯咯笑着道:“二十一娘,你瞧十九娘,她从见到铁铸佛时就喜笑颜开。我从没见她这般高兴过,居然舍得将不离手的刀丢下了。”
郑氏赶紧拉回了赵金铃,将车帘放下,嗔怪地道:“快些坐好,别将头伸出去,外面还冷呢。”
赵金铃意犹未尽,对一旁安静笑着的赵神佑挤挤眼,道:“我就是开心。有了铁,就有了刀箭,再也不愁兵器了。”
郑氏讶异地打量着赵金铃,失笑道:“你这般小,就懂得了这些?”
赵金铃晃着脑袋,嘻嘻笑道:“我当然懂啊,以前在浣衣院,二十一娘她们议事时,我都听着呢。”
郑氏再看赵神佑赵佛佑两人,她们也一脸了然的模样。想到赵一郎的痴傻,郑氏只叹人的造化无常。
斟酌了下,郑氏笑道:“二十一娘还真是厉害,只几句话,就令那寒寂师父将这些铁铸佛交了出来。”
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赵寰没有多说,道:“华严寺都已经倒塌了,留着这些生锈的佛也没用。”
“也是。”郑氏附和了句,见前面的车已经停下,忙下车前去帮忙了。
姜五郎听到消息,比赵璎珞还要高兴,一路跑着奔上前。从头奔到尾,从尾奔到头,吸一下鼻子,再嘿嘿傻笑一声。
林大文也高兴,只看到姜五郎着实眼酸,一把拉开他,道:“别挡道,赶紧收进院子,接下来你可有得忙了。”
何良靠着门框,抱着手臂看了他们一会。仰天长叹一声,赶紧掉头进了院子,去赶工做他的床弩去了。
床弩太重不易运送,用时还需要装起来。用来攻城,或者遇到突然打起来,很难发挥作用。
但床弩用来守城,却很厉害,能以一敌十。赵寰前面曾对他说,若是军饷足够,他们就可以用床弩来镇守燕京。
眼下箭矢是够了,何良不用赵寰提醒,闷头先去做复杂的床弩。
赵寰回屋用了几口晚饭,就开始埋头算账。等到林大文他们忙完了,又召了他们来议事。
“账本都在这里,银钱这些,都暂时由九嫂嫂管着,诸位也知道,我们的身家底细。”
赵寰叹了口气,苦笑一声道:“真没几个大钱。钱要花在刀刃上,给不了你们多少月例,你们在坐的,暂且每月领两贯钱。姜五郎他们等工匠,每月与你们的月例相等。库房里的花瓶等宝贝,照着各自的喜好,每人去挑一件。现在我们局势还不稳定,挑了做好登记,你们没处放,暂时放在库房亦可。你们放心,我不会不认账。以后等有了节余,无论是什么,定不会亏待你们。”
众人没想到能领月例,分宝贝,一下都惊呆了。他们的家底,都是来自于金人之手,由他们亲自搬回,赵寰给他们的,真真不算少。
赵寰都能替他们拼命,哪会贪这点子东西。何况,她还许诺,定不会亏待他们,这句话,才最令人期待。
见她笑,众人一起跟着笑了起来,邢秉懿道:“银钱先放着吧,我的先不用领了。反正现在吃穿都不花钱,用在打仗上要紧。”
其他人纷纷跟着表态,暂且不要月例。姜醉眉坦率地道:“我喜欢花瓶宝贝,这个我就不推辞了。不过,我也没处放,就先由二十一娘收着。你会不认账,真是天大的说笑。我就是不相信自己,也相信二十一娘的为人。”
“是啊,我信二十一娘,命都可以放心交到你的手上。”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很是热闹。
赵寰笑着抬手,道:“好了好了,你们再夸,我就得飞起来。月例是你们该得的,既然我说了,就一定得兑现,你们且先拿着。除了你们,底下的每个兵丁,每月亦有一百个大钱。关于伤亡的抚恤,我会按照以后的收成,细算过之后再定。”
大家见赵寰坚持,只得暂且接受了。至于工匠的月例与他们相等,无人有意见。
经过了几次仗打下来,他们心里比谁都清楚。士农工商,工农得排在最前面,最无用的就是士。
先分了好处,赵寰接下来,开始说起了正事:“眼下有几件重要的事情,你们各自领一件去管吧。春耕有多重要,自不用我再提。燕京周围的土地大多空着,种地的人手不足。幸好,这几日寒寂师父会多找些百姓出来耕种。我许诺过他,种子以及粪肥等,都由我先拿出来给百姓用。秋收时,照着地里的收成,收取一定的粮食回报。”
想到不是缺这就是缺那,赵寰嘴里直泛苦,揉了揉眉心,继续道:“不过,给百姓多少粮食,粪肥等,他们种了多少亩田,皆要账目清楚。初此之外,前来领种子种地的百姓,不管他们以前有无户帖,全部要重新立户帖。所有空着的土地,先借给他们种,他们能耕种多少地,只要地够,不限上额。占了这些地,能耕种完的,以后就属于他们了,永远能种下去。种不了那么多,因此荒废掉的,会按照他们荒废的地,每亩收取当年亩产的一半作为赔偿。所以,他们必须得量力而行,不能乱占地,让后来的人没得耕种。第一年,只按照以前辽国赋税的五成收取,逐年上升,最高到八成为止。”
郑氏问道:“除了粮食赋税之外,各种丁税,以及徭役与兵役呢?”
邢秉懿也有些不明白之处,问道:“二十一娘,无主之地,可是全部送给了百姓?”
赵寰一一解释道:“年年征战,必须先休养生息。除了收粮食之外,其他的杂税暂且全部免了。至于徭役与兵役,徭役在农闲时,每户的成年男丁必须出力修路修城。当然,他们不会白修,到时候核算一下,按日结算工钱。兵役遇到大战兵马不足时,他们也得上战场。他们守护的,是自己的家。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件事没得商量。无主之地,全部丈量清楚,做好登记。耕种的土地,不许买卖流转,借给他们耕种,永不收回。”
土地之事改变太大,众人面面相觑,一脸震惊。
以前大宋的土地,大多都在权贵富绅手上。寻常普通的百姓,家里有几亩地,日子就过得下去。
按照赵寰的意思,以后土地不许买卖,等于是全部收归朝廷所有。照着眼下的改变,权贵们的贵,至少得大打折扣。
赵寰这些日子,一直在琢磨这个想法。后世的土地都是国有,耕地承包到户。她也不知这种方法,可适应眼下的生产力水平。
反正先试行,遇到问题再做调整。
眼下是最好的时机,一切都是她说了算。跟在她身边的,都是与她一样不堪受辱,誓要报仇雪恨的人。
大家都还在为报仇拼命,还来不及滋生分好处的想法。就算有,也不算太深。
何况,她也没有将大片的土地划到自己名下,与他们一样坦荡无私,全部归公。
土地产产出的粮食,也不值几个大钱。赵寰先前分的花瓶等贵重宝贝,百亩上好的地,也就值那点钱。
赵寰还有其他许诺,大家也就心平气和了。
且他们想不到那么深远,土地全部掌控在某一阶级之手,对整个国家朝廷造成的影响。
赵寰见他们都没疑义,暗自松了口气,道:“种地我不懂,里面的账目细,需要费工夫。劳烦九嫂嫂与郑娘娘一并去管着,再找个懂得种地的跟着你们打下手,给你们省些力气。”
邢秉懿以前在康王府管着中馈,府里的各种人情往来,库房等账目自不在话下。如今去管种地,分发种子等。虽说要麻烦些,一通百通,很快就能上手。
能得到这块差使,邢秉懿自是满意得很。她身子不好,年纪也不算轻。别说上战场与人拼杀,就是长途奔袭都很吃力。
现在管着种地的事情,到了秋收时,再收回粮食,这块差使定会交给她。说不定,以后她就能统领大军的所有粮草了。
郑氏来到赵寰身边比较晚,能与邢秉懿一并管事,当即笑着应了,开始盘算起要如何安排。
赵寰对林大文道:“你与姜娘子一起,明天挑几百个人马,前去将天宁寺接管了。方丈听话,就让他净身滚蛋,若是反抗,则杀了他。告诉寺里的所有人,以后寺里的方丈,由寒寂师父接手。”
姜醉眉与林大文互看一眼,她摩拳擦掌道:“二十一娘,可要将寺里的呵呵,值钱的宝贝都搬回来?其他不听话的和尚,”她手划过脖子,熟练地做了个砍杀的动作。
赵寰忍俊不禁,对姜醉眉扬了扬眉,道:“现银铁器都搬回来,贵重的佛器,佛门典籍等,就留在寺里。至于不听话的和尚,就留给寒寂师父去管了。”
林大文犹豫了下,问道:“二十一娘,可要我去打听一二寒寂师父的来历?”
郑氏皱了一下眉,跟着道:“先前我我瞧那寒寂师父,看上去呆头呆脑。天宁寺那般大,里面人马复杂,只怕他镇不住。”
以寒寂的聪明,他展现出来的手足无措,呆滞,只怕是让她们看到而已。
既然如此,赵寰就将天宁寺留给他。一是探他的真本事,二是提醒他,她都知道。
郑氏看走了眼,赵寰也没指出,很是坦然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的出身来历,我大致猜到了些,想要得知的,我会亲自问他。”
接下来,赵寰让赵瑚儿,徐梨儿以及赵璎珞赵青鸾几人,分别前去其他寺庙与道观,寻找铁器:“尽量不要伤人性命,告诉他们,香火银子,我们每月只收取七成,三成留给他们。若是活不下去,就去种地糊口。”
赵寰算了下,就燕京这点人口,留着天宁寺就足够了。其他庙宇道观,真正潜心向佛向道的,三成的香火银,已够他们修行。
靠着佛道敛财的,就休想过好日子。强势手腕镇压之下,他们自然会转去别的营生。
寺庙与道观占有大量的土地,还不用交赋税。许多寺庙成了一方豪富,加上他们的信徒,这股力量集结起来,令谁都会心生忌惮。
赵寰提防的,是寺庙占用土地的问题。许多百姓为了逃避丁税,争先恐后去出家当和尚尼姑。
从隋唐时期起,寺庙扩大,就在这个问题上吃过大亏。大宋也一样,仅仅是汴京的大相国寺,且不提香火银,光是客舍就有几千间,可见其每年的收益。
到了最后,佛门圣地被搅得乱七八糟,朝廷收不到赋税,于谁都没好处。
大家再说了练兵的问题,你一言我一语,直商议到亥时初。
赵寰头疼得很,排兵布阵这块,是他们所有人的弱项,甚至远远不如完颜药师。
赵寰正准备让周男儿去叫完颜药师,她恰领着何良,拿着封信进了屋。
何良一进来,就迫不及待道:“二十一娘,城门关了,外面有人在城墙下大喊,说是我的友人。守城门的不敢怠慢,怕耽搁了急事,便让人来叫了我去相认。我前去一看,你猜是谁?”
赵寰看着他全身上下掩饰不住的喜意,她也一样,止不住畅怀大笑。
蜡封的信上,上面写着几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柔福帝姬启。”
岳飞回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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