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屋内众人都一动不动, 望着读信的赵寰。
赵寰垂下眼眸,看不清眼里的神情。她向来喜新不露于色,众人也无以得知信中的内容, 究竟是好是坏。
看完信, 赵寰抬眼, 看到他们眼巴巴的模样,捏着信的手指微微用力。
片刻后,赵寰定了定神, 说道:“赵构与金人已经停战, 准备议和。”
岳飞的信中,除了告诉赵寰最近的局势,着重强调了对她们的敬意与歉意。
对于她们所受的苦, 没能救她们,给她们帮助,他很抱歉。
是他感到愧疚, 而不是赵构。
换作别人, 赵寰兴许会认为,不过一句泛泛而谈罢了。
但他是岳飞岳鹏举啊,他是真正的君子, 光风霁月。
岳飞前妻刘氏,因他离家征战三年, 抛家弃子改嫁了。
按照宋刑律, 刘氏会遭受刑法处置。最终岳飞没有责怪刘氏, 还给了她五百贯钱。既保证了她生活无忧,又从侧面给了她支持。
以小细节见人品, 别说在大宋,就是后世的男人, 都远远比不上他的胸襟。
可是,他是赵构的岳宣抚。他有他的忠义。
从一句歉疚,赵寰知道了他的为难。他虽未在信中写明,但他原本要前去驰援宜兴,半途而回转,肯定尽全力做了争取。
赵瑚儿尖声叫了起来:“什么?!议和?”
姜醉眉随即拍案而起,愤怒地道:“我们拼死拼活抗金,赵构那个软蛋混账,却贪生怕死求饶!”
邢秉懿看了她一眼,愁眉苦脸没有做声。
郑氏叹了口气,问道:“二十一娘,为何在眼前的节骨眼上,九郎会答应与金人议和?”
赵寰平静地道:“因为他怕,怕他的皇位不稳。”
众人一愣,邢秉懿怔怔道:“金人翻脸无情,以前联手攻打辽国时,许诺将幽云十六州归还大宋。他们还了几个州,转头就失约,再次夺了回去。豺狼虎豹,岂能与之为伍?”
赵寰思考着岳飞信里的未尽之意,道:“赵构已经做了决定,我们暂不要浪费力气去骂他,先想想我们将要面临的局面。”
众人脸色都变了,姜醉眉呐呐道:“二十一娘,金人可是要集中兵力前来攻打燕京?”
“是。”赵寰没有隐瞒,坦白道:“金人连汴京之地都没能力治理,何况是南方。按照金人的打算,他们先将赵构打得无还手之力,抢夺一翻,彼此隔河而制。金人在北地,没了对手。有汴京一地的良田,加上燕京本是辽国旧都,有长城为护,他们能从冰天雪地的大都,往中原深处迁徙。经过修养,再慢慢吞并南方。”
赵寰嘴角上扬,淡淡讥讽道:“完颜宗弼非常聪明,他从赵构当了皇帝之后的一举一动,哪能看不出他的想法。金人现在摸不清我们的深浅,怕赵构与我们联手,他们会吃大亏。赵构与金人议和,一来能得到喘息,二是我们已经成了赵构的新威胁,他盼着我们与金人打仗,好坐收渔人之利。无论谁输赢,对他来说都只有好,没有坏。”
金人要赢,肯定要付出代价。赵寰要赢,同样会被削弱兵力。
赵寰垂下眼眸,使不上力的右手压住信纸,左手一点点抚平。
岳飞最后写:“惟盼能有两军相会,归家时。”
赵寰顿了下,冷静道出最残忍的事实:“最好的是,我们能与金人两败俱伤。”
她清亮的双眸,扫过悲愤不平的众人,缓缓笑起来,道:“我们不要怕,以前我说,我们要回家。其实,家早已没了。”
汴京城已毁,朝廷不仁,抛弃了他们一次,还再盼着他们死。
赵寰一字一顿,坚定地道:“没关系,我们就处处为家。燕京本就是大宋的土地,我们要在这里落地生根,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怎能让他们再一次摧毁!”
徐梨儿大声道:“跟金贼拼了!”
姜醉眉不客气喊道:“等收拾完金贼,再去收拾赵构那缺德的狗贼!”
众人都激动起来,气势高涨。
赵寰看向一旁始终没做声的何良,颔首道:“多谢你,还有你的友人。他们耽误了买卖,前去帮着送信,我绝不会亏待他们。以后燕京城的买卖,就有劳他们了。”
若是燕京能守住,有了赵寰的这层关系,以后他们从各处贩来的货物,到了燕京不说免收赋税,至少不用拿钱买道。光是省下的这笔银钱,他们就能赚得盆满钵满。
比起赵寰给他们盘缠以及谢银,彼此人情两清,要丰厚数百倍。
何良笑容满面,忙摆着手,难得谦虚地道:“二十一娘,这是我应当做的事情。前面你说的床弩,我也在抓紧功夫做,先前正在赶工呢。既然信送到了,我就先回去,你忙,你忙。”
赵寰对周男儿道:“你去跟韩娘子交待一声,让她看着些,不要怠慢了这群义士,让他们吃好睡好。”
何良沉吟了下,主动道:“二十一娘可要回信?他们回到南边时,能将信带给岳将军,也不麻烦,正好顺路。”
赵寰道:“我这边是要给岳将军回信,只是,一次次劳烦他们,我也过意不去。这样吧,我们这边差两人同去,跟在他们身边学一学,等跑熟悉了道,以后就不用劳烦他们来回跑了。”
何良楞住,赵寰见状,哪能不知他的想法,解释道:“他们一次次来回,定会引起他人的警觉,恐有危险。再加上岳将军清廉,生性简朴,却经常与商人往来打交道,朝廷那帮官员,擅长平地生是非,就不要给岳将军招来弹劾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赵寰不但给了友人丰厚的回报,还考虑到他们的安危。哪怕是远方的岳飞,她也处处为其着想,
何良深深羞愧,赵寰的胸襟,他永远都比不上。深深长揖到底,郑重道:“我这就回去,哪怕是不眠不休,亦要做出床弩,让金贼有来无回!”
众人望着何良几乎跑着离开的身影,豪情更甚。纷纷起誓,就是死,也要与金人一战到底。
赵寰长长舒了口气,心中酸涩又温暖,她的努力,没有白费。
其实,他们还有个选择,与金人议和,联手再次攻入南边,彻底灭了赵构,划南边而制。
如果他们有人提出来,赵寰的计划,不但得不到施展,人心就乱了。
赵寰很快调整了思路,道:“金兵最早,也得十日左右才能到达燕京。先驰援开封,与辛府尹联手,灭了刘豫,在白沟河布兵!”
再次听到白沟河,林大文他们不约而同想到了上次与完颜药师那一战,悲哀在屋内蔓延。
不知白沟河染红的河水,可有重回清澈。长眠在此的大宋兵丁,他们坟前的草,下了一场春雪,可有重新冒出新芽。
赵寰敛下眼眸,与他们一样,照样不好受。只是,她没有太多功夫去缅怀,必须冷静,振作精神,勇往直前。
“汤福明日一早出发,快马加鞭前去开封寻辛府尹,让他做好准备。林大文与眉娘子,你们两人,加上完颜药师与武熊一起,带着粮草箭矢,三千兵马前去开封。”
姜醉眉马上道:“刘豫的兵马少,只一千人,都保管打得他屁滚尿流!”
赵寰道:“不用,这次我们要用大兵压过去,速战速决,减少损伤。”
姜醉眉一听,马上应了下来,摩拳擦掌道:“二十一娘,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赵璎珞紧跟着道:“我也去!我药上战场杀敌!”
赵寰看了杀气腾腾的她一眼,道:“十九娘,你留在燕京,按照先前的安排行事。”
邢秉懿迟疑了下,问道:“那二十一娘,地可还要种?”
赵寰道:“先丈量土地,重立户帖。在离燕京远一些,比如顺州一带先耕种,顺州土地肥沃,从隋唐时期起就是粮仓,一定不能荒废了。我们两手准备,做好长远打算。”
林大文想着要领兵前去开封,道:“我这就领着人,先去天宁寺。”
赵璎珞立刻眼睛一亮,跟着站起了身,倔强地望着赵寰,道:“二十一娘,我也去。不能前去打仗,我就要多替他们做些事!”
赵寰望着杀意凛冽的赵璎珞,心里暗自叹息一声,道:“好,你去吧。记住了,不能乱杀无辜。打仗的时候杀敌,与平时杀人,里面的差别大了去。”
赵璎珞随意应了声,就去催促林大文了。赵寰看了她眼,到底没有做声,与郑氏徐梨儿她们商议了一会,各自散去。
林大文与赵璎珞两人,不过一个半时辰左右就回来了。听闻赵寰还未歇息,赶紧前来回话。
赵寰招呼两人坐,起身走到架子边,用凉水洗了洗,让自己混沌不清的脑子,稍微清醒了几分。
林大文见着赵寰眼底明显的青色,默然片刻,将布袋放在案几上,道:“二十一娘,我们进去寺庙很是顺利,三五下就解决掉了几个拦着的和尚。这是账本以及印章,带回来的银钱珠宝等,已全部封存好,交给了韩娘子看管,明早再清点入账。天宁寺的方丈圆明乃是金人,俗家姓裴满氏。金人攻进燕京之后,天宁寺原先的方丈被杀了,他方剃度了做方丈。寺庙里面”
赵璎珞见他神色尴尬,含糊其辞,冷笑一声,淬了口骂道:“有甚不好意思说,金贼剃了头发扮作出家人敛财,此乃一耻。我们去的时候,金贼吃得醉醺醺,正在禅房里搂着光溜溜的女人呼呼大睡。他们毁寺庙,玷污佛门净地,做了那么多恶,也没见遭到报应。敢情这世上,还是这刀来得好,一刀下去,斩出公道!”
赵寰扶额,无奈问道:“你将他们都杀了?”
赵璎珞恨恨道:“那方丈杀了,那女子赶了出去。听她自己求饶,说本是辽国贵人的妾,被金人强抢了去。辽国人也坏得很,都不是什么好货!”
赵寰听赵璎珞没都杀了,勉强松了口气,见时辰不早,道:“你们辛苦了,手上的事情都暂且放一放,先回去歇息要紧。”
林大文见赵寰伸手去解布袋,犹豫了下,劝道;“二十一娘,你也早些歇着吧,别累坏了身子。”
赵寰说了声好,见赵璎珞抱着刀,上下打量着她,笑着道:“十九娘,我真没事,你快些回去吧。你不在,我也能处理得快一些。”
赵璎珞这才离开,林大文顿了下,也只得先走了。
夜空漆黑,稀疏的星星闪烁。四周陷入了万籁俱寂,惟有大殿的灯火,一直到天亮方熄灭。
赵寰靠在圈椅上眯了一会,便起身洗漱。拿了天宁寺印章,对周男儿道:“你去华严寺跑一趟,将印章交给寒寂师父。若是他问你,你就说是只管前来送印章,其他的都不清楚。”
周男儿接过印章出了门,赵寰用了几口饭,找来完颜药师与武熊交待了几句。随后前去校场,点了兵马粮草兵器,看着他们与姜醉眉林大文一起,奔赴开封。
没多时,周男儿就回来了。赵寰见她神色忿忿,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周男儿噼里啪啦道:“二十一娘放心,都办妥当了,寒寂师父接了印章。只寒寂师父要求太多,他说一定要让我给二十一娘带句话,天宁寺庙大,他恐自己镇不住。想要请二十一娘出面,前去天宁寺帮着他些。我当时就生气了,二十一娘忙得整夜都没得歇息,哪有功夫去帮他狐假虎威。只我记着二十一娘的吩咐,只说了一句你整夜没得歇息,就忍了没再多说。”
许春信与周男儿都是韩皎选了出来,在赵寰身边伺候。两人忠心耿耿,做事手脚麻利,勤劳。赵寰有了她们的帮忙,着实轻松不少。
以两人以前在汴京皇宫当宫女学到的经验,对付一般的人,绰绰有余。
只是对方是寒寂,以他的聪明,窥一斑而知全貌,一个字都不能多说。
赵寰见许春信在门外,将她一并叫了进来,简单说了周男儿前去华严寺的事情,耐心教她们道:“以后见着了寒寂,不仅是他,其他人都如此。记得了,说多错多。”
周男儿吓得腿一软曲了下去,白着脸道:“二十一娘,都是我的错,是我多了嘴,不该多说。我这就去问韩娘子领罚。”
许春信神色紧张,连声保证道:“以后我定会管着自己的嘴,只当自己是哑巴。”
赵寰叫了周男儿起身,严肃地道:“念你此次是初犯,就不罚你了。但你们定要记得,你们在我身边做事,知晓得远比其他人都多。嘴要严是其一,还莫要自作主张。”
周男儿松了口气,赶紧道了谢,慎重起誓,与许春信两人一起退了出去。
不一会,周男儿耷拉着脑袋进了屋,嗫嚅着道:“二十一娘,寒寂师父来找你。他已在门房处候着,你可要见他?”
赵寰抬眉,心道来得比她预计的还要快,道:“让他进来吧。”
周男儿见赵寰没有追究,赶紧出去,领着寒寂与清空进了屋。
师徒俩一起合十见礼,赵寰颔首还礼,笑道:“寒寂师父故地重游,不知有何感悟?”
寒寂只当没听见,抚着清空的脑袋,温声说道:“赵施主将天宁寺的印章交给贫僧,贫僧惶恐,特意前来谢恩,顺道带清空见见世面。”
赵寰诧异地咦了声,道:“清空是出家人,当潜心念经向佛,哪需见什么世面。不过既然来了,周男儿,你带着清空去与三十三娘她们玩耍。”
清空本来听到念经,嘟着嘴不满。听到能出去玩,立刻又偷抿着嘴,眉开眼笑了。
赵寰看着清空的稚气童真,再看寒寂的无奈,一本正经道:“寒寂师父,你该与清空多学着些,还是心思纯粹些好。”
寒寂掀起眼皮,偷瞄了眼赵寰,见她看来,立刻垂下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赵寰请寒寂坐下,旋即一连声道:“你如何还不去天宁寺,那边的事情多着呢。还有,先前我让你找的铁匠,种地的百姓,可都安排好了?”
寒寂还没坐稳,就被追问了一堆差使。他吸了口气,刚要开口,赵寰就抬起手挥了挥,不耐烦地道:“既然事情多,你却一件都没办好,快回去忙吧,别在这里耽搁了。清空你别管,让他留下来玩。等他玩够了,你将天宁寺事务,加上差使都办妥当了,我将他送回到你身边。”
寒寂几乎没跳起来,忍怒道:“你要扣住清空?”
赵寰缓缓笑了,道:“是你将清空送到我身边,反倒指责我要扣住他,真是倒打一耙。”
寒寂定定盯着赵寰,终于慢慢坐了回去,转眼四望,惆怅道:“这间大殿,不比以前肃穆堂皇,多了些人气。”
赵寰随着寒寂的眼神望去,点头附和道:“那是因为里面住进来的,是真正的人。”
寒寂愣住,失笑道:“倒也是。”
赵寰笑,轻快地道:“不装了?萧公子,你什么时候做的和尚?还是你与那圆性一样,剃了光头就成了大师?”
寒寂脸一沉,生气地道:“你休得胡说,贫僧自小到寺庙里带发修行,在十岁时就正式剃度出家了。”
“哦,原来如此,倒是我失敬了。”赵寰顺口道了歉,问道:“你出自萧家何枝,辽国灭亡之后,萧氏的族人呢?”
寒寂眼神一暗,道:“贫僧出自德祖宣简皇后萧氏的嫡枝,其他几系,要不死得七七八八,要不就消失了,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德祖宣简皇后是辽太.祖耶律阿保机的生母,辽国开国皇太后。
耶律阿保机的妻子淳钦皇后述律平是回鹘人,其生母前后嫁过两次,两任夫君家族,都被耶律阿保机并入了萧氏一族。
后来再加上太宗的妻子靖安皇后萧温,辽国的萧氏皇后越多,派系就越多。
萧氏的权势太大,惹得辽国皇帝忌惮,不断打压与提拔。萧氏各系跟着起起落落,里面的关系斗争,很是复杂。
不管辽国皇帝再打压萧氏,他们的皇后以及后妃,永远都姓萧。辽国可以称得上是,萧氏与耶律氏共制天下。
赵寰闲闲问道:“辽国没了,你可是想要复国?”
寒寂猛地抬眼看向赵寰,却见她眉眼一冷,突然变了脸。
赵寰厉声道:“想要借我的势力,让你做事却挑三拣四。走走走,少来我这里打听试探,快回去按照我的吩咐做事。”
寒寂气得眼前一黑,真想掉头就走。
从他进门,一句话都没探到不说,不仅交代了身世,折了个徒弟进去,还被训了一通!
不过,赵寰狡猾多变,但她从不做无用的变化。
寒寂眼神沉沉,不动声色打量着赵寰。他能断定,肯定是出大事了。
不过,她究竟打着什么注意,准备如何算计他?
第52章
寒寂总觉着不对劲, 皱眉起身离开。走了几步,他一个急旋身回屋,大走走到案几前, 微微俯身, 问道:“可是金兵要打回来了?”
虽是疑问, 寒寂的话却带着肯定的意味。赵寰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嘲讽地道:“寒寂师父,出家人可不打诳语。以你的本事, 莫非不知道有兵马离开燕京。他们去了何处, 你心中该大致有了底,何必明知故问。”
寒寂眉头拧得更紧了些,道:“贫僧只知晓了你派了兵出城, 真不知你将兵马派到了何处。但贫僧猜测,应当不是与金兵打仗,否则, 你不会尚且留在燕京。你的这点兵马, 完颜鹘懒都打不过,再加上完颜宗弼”
他的话语一顿,神色凝重了几分, 急促问道:“可是完颜鹘懒与完颜宗弼他们联手,要将你剿灭?金兵在南边, 要尽快抽身回援他们与赵构联手议和了?”
真是聪明, 一叶知秋。赵寰没有承认, 也没有否认,平静地问道:“你呢?可准备着□□中取粟?”
寒寂垂下眼眸, 片刻后,淡淡地道:“贫僧乃是出家人, 大辽已灭,天下的纷争与贫僧何关?”
赵寰将手上的账本,啪一下扔在案几上。寒寂眉心一跳,抬头朝她看去。
赵寰神色凌厉,沉声怒斥道:“你这个和尚,真是太过虚伪!嘴里念着天下苍生,实则是冷漠而野心勃勃。你是哪门子的贫僧,先装模作样来找我,将清空送到我手上,试图表达你的诚意。但你清楚得很,我不会拿清空如何,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够响。”
寒寂脸色一下难看起来,冷冷道:“劝赵施主莫要血口喷人”
赵寰拔高声音,一下打断了他:“我血口喷人?你真念着天下苍生,就该将你手上的兵马粮草,你藏着的粮食钱财,都统统拿出来!”
除了赵寰之外,此生寒寂还从未遇到如此霸道之人,这般不客气对他。
寒寂快被赵寰的土匪行径气晕了,怒道:“真真是不讲理,竟然想要动手抢了”
话说到一半,寒寂就后悔得想咬断舌头。他总算知道,赵寰打着什么主意了。
他被她的真真假假,反复无常弄得晕头转向,一时失去了防备,被她诈了出来。
这个女人,真是比狐狸还要狡猾。他早就提醒自己,不要给她诓骗了去,谁知还是着了道。
赵寰笑吟吟指着圈椅,温柔地道:“寒寂师父,请坐。”她提壶倒了清茶递上前,道:“我一直喝这个,你尝尝看。”
寒寂望着茶碗里暗黄清澈的茶水,重重地坐了下去,冷硬地道:“贫僧没有!”
赵寰哦了声,不紧不慢道:“寒寂师父,眼见开春了,你对荒废的土地视而不见,完全不担心粮食。一则是你从我进了燕京时起,就知道迟早会有一场大战,怕毁坏了庄稼。二则是因为你有存粮。作为曾经的大辽萧氏一族,烂船还有三斤钉呢。你给我那些铁铸佛,其实早就是你算计好了,一直在等着我上门。完颜宗弼离得远不清楚,但你从我们进城时就看得明明白白,我真正的兵力。”
寒寂身子动了动,伸手去拿茶碗,浅尝了口。茶水寡淡无味,入口略苦,他再尝了口,依然苦。放下茶碗,沉默不语。
赵寰一动不动望着寒寂,见他不吃茶,重新倒了碗清水递上去。
寒寂抬起眼眸,目光落在赵寰晃动的右手上,微微一顿,倾身接过了茶碗。
赵寰端起茶碗吃了口,继续道:“我们这群人,说起来是兵丁,其实就是一群手无寸铁,拿着乱七八遭铁锥就敢杀金贼的普通寻常人,离真正的兵还差得远矣。一旦对上完颜宗弼他们,不过几个回合就得败。如此的结果,对金贼来说,基本上没甚损伤,你肯定不愿意见到这样的场面。对你来说,我们最好是两败俱伤。”
大宋赵构盼着她与金人两败俱伤,大辽寒寂也盼着她与金人两败俱伤。
真真是群狼环伺啊!
既然被赵寰看穿,寒寂也没再打算隐藏,倚靠在圈椅里,脸上难得浮起了一丝笑意。
这一笑,他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慵懒而惬意,多了几分贵公子的风流,道:“既然赵施主料事如神,却合盘对我托出,又是打的何主意?”
赵寰依旧神色肃然,紧紧盯着寒寂,一字一顿道:“你知晓我打的什么主意,我总不至于要请你当我的国师!”
寒寂眼眸一睁,似笑非笑地道:“真是好大的口气!”
“对,就这么大的口气。”赵寰连眼皮都未抬,道:“因我觉着你是聪明人,看得透眼前的局势,故而与你商议,而不是直接动手。不妨告诉你,我派出去的兵马,是去了开封,与开封府尹辛赞一起,杀了刘豫,布兵白沟河。”
赵寰与完颜药师的白沟河一战,寒寂自是知晓。曾经的敌人完颜药师,如今成了赵寰的马前卒。被她指挥着如疯狗一般,到处杀曾经的金人主子。
不过,辛赞能与赵寰联手,令寒寂颇为意外。眉心微蹙,思索着赵寰何时与他搭上了线,如此信任他。
赵寰道:“天下抗金义士不知几何,被亡了国的辽国人,我可没怎么见到他们抗金的身影。你们的耶律大石以前还尚有些血性,能与金人干仗。他如今逃亡了西边,已经自立为王,此一时彼一时,他已经是帝王了,不愿再回来吧?”
寒寂给耶律大石去了信,他除了敷衍几句,就是让他带着兵马,前去与之会和,许诺他荣华富贵,权势。
被赵寰一一指出,寒寂神色微变,定了定神,沉默着不搭话。
赵寰也不在意,提壶给自己倒了茶,再给寒寂加了清水,闲闲道:“你手上的兵马粮食,我还不大放在眼里,远没有辛府尹手上的义军重要。因为,他们敢与金人拼命,有骨气。不然,我就先对你动手了。”
寒寂再也坐不住了,冷哼了声,道:“你休得说大话,贫僧岂能轻信你的花言巧语。”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不是谁阻挡不了,是因为你们这些贵人。”赵寰神色嘲讽,上下打量着寒寂,指了指他身上的粗麻僧袍。
“这一路我走来,看到许多百姓,连粗麻都没得穿。你要复国,你可问过你的百姓子民,他们想要过如何的日子。他们可在意谁是他们的君主。他们要的,乃是太平盛世,能吃饱穿暖,能有尊严,安稳活着!无论是耶律氏,亦或是萧氏,张口闭口皆是天下,权势。”
赵寰惋惜摇头,长叹一声道:“你们只要肯稍微低下高贵的头颅,俯瞰一下如蝼蚁般的众生,就该深深知晓,你们有多么可笑,真是枉为人!”
寒寂被赵寰骂得脸色一白,喘息急促起来,反驳道:“那你呢,你们赵氏,何尝不是如此!”
赵寰扬起下巴,傲然道:“此赵氏非彼赵氏也,我要的,一直是天下一统,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哦,我忘记告诉你,燕京所有的土地,我准备重新丈量,百姓重立户帖。以后他们皆是大宋的子民,分给他们耕种的土地,子子孙孙都属于他们,只不许买卖。”
寒寂霎时坐直了身,紧紧抓住了圈椅扶手。
虽说地不真正属于百姓,无法变卖。但实际上来说,与实际拥有无异。百姓亦不会担心被权贵们占了去,不担心没地耕种。庄稼人只要有地,勤快,就不愁会被饿死。
真正吃亏的,是拥有大片土地的权贵富绅们。他们只要敢冒出头,就中了赵寰的下怀,给她增添粮草罢了。
在燕京的百姓,却会感激涕零,无需他出手,他们会自发站出来,争抢者去占地。
此举一出,赵寰将民心尽收囊中。民心在太平盛世时,并不太过重要。
在战乱时,就显得尤为珍贵。一呼百应,手握千军万马都会忌惮。
寒寂惆怅不已。
时也运也,只怕,大辽真气数已尽了。
赵寰觑着寒寂的神色,虚虚实实道:“我既然敢一路杀到燕京,早就预料到会与完颜宗弼一战,若真如你见到那般弱小,早就直接逃回南边了。我能有辛府尹响应,就会有岳宣抚,韩少保等人响应。言尽于此,一切皆看你的决定。我们之间,不是联手,也不提归顺,只有融合。不分辽宋,以后都是华夏子孙。”
寒寂挣扎着,抬眼看去。迎上赵寰凛冽的目光,颓然闭上了双眼。
若是成了大辽与大宋,他们之间的虚假平和,就完全不见了踪影。
大辽与大宋,曾经是征战多年的生死仇敌。
“赵施主说得极是,贫僧不过是出家人,一切都乃痴心妄想罢了。“寒寂双手合十,晦涩道:“赵施主,贫僧惟愿见着大辽的百姓,能安好活着,一切都有托于你了。”
诈寒寂实属不易,他迟早得看出来,只盼那时候,与完颜宗弼已经打完了仗,他就是后悔也没用了。
赵寰暗自舒了口气,眉眼缓和不少,颔首客气地道:“寒寂大师慈悲,能放下心中执念与仇恨,是我不如大师也。大师放心,我先前说过,只要我有口饭吃,就不会忘了所有的百姓,定当信守承诺。”
寒寂心里空荡荡的,失落地起身告辞,道:“贫僧这就领着清空回去。”
赵寰温声道:“清空留在这里吧,寺庙日子清苦,毕竟他还小,让他好生玩一玩。”
寒寂似乎感到不对劲,对着赵寰难得真诚的模样,他又抛开了念头。怀疑自己思虑过度,一时有点糊涂了。
赵寰礼数周到,将寒寂送到了大殿外,刚准备回屋,徐梨儿与赵璎珞一并骑马回来了。
两人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前的马夫,互相不理不睬,扭头气呼呼往前冲。
“这是怎么了?”赵寰站在廊檐下,笑着问道。
徐梨儿看了赵璎珞一眼,强忍着气,先说了她们前去寺庙的事情:“二十一娘,我们去了三家寺庙,里面穷,只寻到了七八样铁器,已经差人送到了姜五郎处。”
金人先前已经洗劫过,赵寰心里早就有数,听后也并未失望。
赵璎珞将脖子转到一边,僵着脸不做声。
徐梨儿见状,也哼了声,脚步一转,拿背对着了她,继续道:“我们按着你的吩咐,说了以后庙里香火银的事情。前面的两家寺庙方丈都老实,全部都应了。只那间广慈寺的方丈很是狡猾,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他一个劲干嚎哭穷,说庙里和尚没了活路。十九娘听他哭了几句,唰一下拔出刀。”
赵璎珞听到徐梨二提起她,顿时挺直腰板,板着脸,倔强地昂起头。
徐梨儿斜睨着她,气鼓鼓道:“那方丈以为十九娘在吓唬他,蠢得不知躲,一下被十九娘砍了下去。我当时一见十九娘拔刀,心里一咯噔,赶紧拉了她一把,那方丈只被砍伤了手臂。十九娘倒埋怨我来,说我不该拦着,留着那方丈的命。”
赵璎珞抢白道:“秃驴本就该死,我为何不能杀了他!”
赵寰看着赵璎珞,她整个人如绷直了的弓弦,轻轻一碰,估计就会断掉。
从浣衣院,王寨,五国城出来的小娘子们,心里多多少少都带着伤。也许要一生来愈合,也许有些人等不到一生,很快就倒了下去。
赵寰心中说不出的难过,先让徐梨儿回去歇息。她望了眼天色,上前挽住赵璎珞的手臂,轻声细语道:“十九娘,走,我们去天宁寺拜菩萨,尝尝他们的斋饭。”
赵璎珞嘟囔了声,随着赵寰上了马车,朝天宁寺而去。
寒寂骑着老驴,一路沉思着回华严寺。老驴不时停下来,去吃路边的枯草。
望着老驴背上空了的垫子,寒寂恍惚回过神,清明留在了赵寰处。
赔了夫人又折兵,寒寂脑子里,蓦地冒出这个想法。拉着缰绳的手一僵,脑子转得飞快,细细回味着第一次见到赵寰时的情形。
英气的眉眼,举止大方,气度如春日晴空般辽阔。那双眼睛尤其明亮,不由自主会被吸引住,然后掉了进去。
寒寂咬牙,这个骗子!
他扯了下缰绳,将老驴拉回来,呵斥道:“快走!”
老驴哒哒哒跑了几步,寒寂又颓然叹了口气:“天意难违,民心所向啊!”
寒寂打着老驴,掉头往天宁寺骑去。
到了庙里,知客僧广然赶紧跑来,双手合十见礼:“大师来了,都已安排妥当,等着你下令即可收拾干净。”
寒寂沉吟了下,无力摆摆手,道:“去吧。”
广然恭敬应是退下,没一会就回来了,低声道:“大师,赵施主来了。”
寒寂一愣,止不住来了气。赵寰也太心急,片刻都等不了,他前脚离开,后脚就追上来讨债。
他又不欠她的!寒寂沉着脸迎出去,双手合十,暗自讽刺道:“赵施主这般急着赶来,可是担心贫僧看出了端倪?”
赵寰只当没听见,颔首还礼,客气地道:“我与十九娘来拜菩萨,顺便在庙里用斋饭,劳烦寒寂方丈安排下。喏,”她左手伸向寒寂:“这是香火银。”
寒寂看了看赵寰,她浅笑着,真诚且和气,不由自主伸手去接。
赵寰张开了手指,寒寂手心微凉,待定睛一瞧,几乎没转身就走。
手掌心,赫然躺着赵寰施舍的一个大钱!
第53章
“这个大钱, 是我在墙脚捡到的。库房里有些金银财宝,但我一个都没碰过。”赵寰盯着寒寂,极为认真解释, 问道:“方丈可知道, 为何十九娘没有给你香火银?”
寒寂目光不经意掠过赵寰, 她真正荆钗布裙,乌发用一根木棍随意挽在脑后,半旧的灰色粗布衣衫, 不施脂粉。雪白的耳垂上, 空空如也,连只银耳钉都未曾佩戴。
落落大方站在那里,随意且自在, 好似秋日万里无云的晴空,悠远沉静。
赵璎珞与赵寰五官有四五分相似,神态却判若两人。她手上紧握着刀, 一言不发站在旁边。双脚不断挪来挪去, 整个人散发出浓浓的不耐烦,戾气与杀意凛冽,愤怒到绝望。
寒寂心下了然, 暗自轻叹口气,收回视线, 忍不住好奇问道:“为何十九娘没给香火银?”
赵寰一本正经答道:“因为十九娘没有见到大钱。”
赵璎珞终于噗呲笑了声, 这一笑, 令她看上去柔和了不少。
寒寂脸抽搐了下,他就不该多嘴问一句。后悔归后悔, 嘴角却不由自主上扬,故作镇定道:“赵施主说笑了, 佛门净地,众生平等,岂能以香火银论。”
赵寰携着赵璎珞往前走,淡淡道:“天宁寺有劳方丈了。”
这是在点他,天宁寺的香火钱,需要交给她筹措粮草。寒寂顿了下,强咽下气,认命吩咐广然去备素斋,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大殿。
赵寰与赵璎珞在蒲团上跪下,无比恭敬地磕头。寒寂点了香烛递上前,两人伸手接过插在香炉中,再次双手合十跪拜。
“在菩萨面前,许了杀金人的愿望。”寒寂突然想起了赵寰在华严寺的话,瞄了眼一脸虔诚的她。
她可是又在许相同的愿望?
寒寂仰起头,望着永远慈悲的菩萨,刹那迷茫。
菩萨能否,真正看到世间的苦难?
赵璎珞静静站在那里,盯着香炉里袅袅升腾的青烟,眼神发直。
赵寰心似被针扎了下,鼻子酸涩,冲得她眼眶都发热。稳了稳情绪,上前轻轻挽着赵璎珞的胳膊,道:“十九娘,我想去后面地藏殿,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长明灯是点给往生者,寒寂与赵璎珞都诧异看向了她。
赵寰微微一笑,道:“昨日种种,譬如朝露,让其消散在过去吧。”
寒寂眼神一黯,他们虽活着,却是无根的飘零浮萍。他国破家亡,她们的家国风雨飘摇,被曾经的亲人抛弃。
他们都同病相怜,一部分死了,一部分还活着。
寒寂转身,大步前去安排。赵璎珞愣愣随着赵寰往地藏王菩萨殿走去。
到了殿前,赵璎珞缓缓停下了脚步,抬头看向宝相庄严,肃穆幽暗的大殿。
赵寰没有多劝,静静站在她身旁等着。
半晌后,赵璎珞低声问道:“二十一娘,你怕不怕死?”
赵寰不假思索答道:“当然怕,无时无刻不怕。但有时候,我压根顾不上怕。其实呢,我最怕的是,好多事情没来得及做,错过了太多,最后遗憾终身。比起遗憾的活着,我还是想要尽力不留后悔。”
赵璎珞脑子乱乱的,她没有那么多情绪,只有恨,无止尽地恨。
从进入汴京城外的金兵营帐起,被完颜氏侮辱,在他们身下挣扎时起,她就开始恨。
恨了太多人,恨完颜氏,恨驸马向子扆,恨赵佶赵构赵恒,恨自己。恨意太浓,她只想杀人。
惟有那样,她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宁。也许是因着恨,撑着她活到今日。其他只有怕的姊妹亲人,都死了。
赵寰觑着赵璎珞的神情,道:“走吧,完事后,我们快些去用斋饭。十九娘,我饿啦。”
赵璎珞忙大步往殿内走去,赵寰望着她跟逃也似的背影,暗自叹了口气,抬腿跟了上前。
寒寂已备好匆忙写就的牌位,在殿内等着。赵寰照着规矩磕头祭拜,点亮了长明灯。
赵璎珞在一旁默默看着,等到赵寰起身,她突然说道:“二十一娘,我也想给自己点一盏长明灯。”
赵寰没有多问,只爽快道:“好。”她看向寒寂,颔首道:“劳烦方丈了。”
寒寂望着姊妹俩,转身出去再备了新的牌位。
赵璎珞跪拜完,手颤抖着前去点灯。她的牌位与赵寰的放在一起,豆大的烛火轻晃,照得她们的名号明明灭灭。她眼睛渐渐模糊起来,泪水滚滚而下。
赵寰鼻子跟着发酸,示意寒寂离开,安静陪在赵璎珞身边,也不劝,任由她哭。
赵璎珞靠在赵寰肩膀上,就那么无声哭泣。她哭得赵寰的衣衫湿了大片,心仿佛被雾霾蒙住,沉沉的,难受到几欲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赵璎珞的眼泪快流干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涩涩地疼。抬起沉重的头,她怔怔摸着自己的心,哑声道:“二十一娘,我觉着疼了。”
赵寰取了干净帕子递给她,温声道:“疼好啊。七情六欲,酸甜苦辣,尝过了不好的滋味,一切都会变好了。”
赵璎珞也笑,接过帕子擦拭着手脸,撑着膝盖站起身。兴许是坐了太久,腿已经发麻,她晃了几晃,无力地道:“二十一娘,我好累啊。”
赵寰赶紧搀扶着她,道:“走,我们先去用斋饭。用完饭,在客房里先睡一觉后,我们再回去。”
赵璎珞哭过一场,心里通透了些,人感觉到轻盈不少。以前她很难入睡,与赵寰用过斋饭之后,来到客房,里面的香炉点着檀香,暖香阵阵。
斜倚在罗汉塌上,赵璎珞即刻就打了个小小的呵欠。
赵寰在一旁提壶倒水,见状道:“累了,就先睡一阵吧。”
赵璎珞嗯了声,知道赵寰忙,没叫她一起歇息。阖上眼眸,听到身边轻微的脚步动静,身上接着一暖。她没有睁眼,脸颊在搭上来的被褥上蹭了蹭。
“二十一娘。”赵璎珞叫住了赵寰,低声问道:“你会不会难过?”
赵寰正欲转身离开,闻言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她,轻声且坚定答道:“当然会,估计一辈子都好不了。”
赵璎珞眼皮颤动着,感到眼眶又热了。她们两人在小时候总是拌嘴,经常惹王贵妃生气。
那时候,赵寰总不肯认错,她也一样认死理。
王贵妃气得很,抱怨赵寰性子太硬,指责她一根筋,容易钻牛角。两人都不温柔,以后定会吃亏。
王贵妃若是会料到有国破的那一天,她就该改变先前的看法了。若是不要强,凭一股气撑着,她们都活不下去。
赵璎珞仿佛又回到了在汴京时,母亲一惊一乍,指挥得人团团转。给她们上一大堆茶水点心,又怕她们吃多了积食,亲自在旁边盯着,絮叨个不停。
姊妹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吵闹个不停,如此热闹,那般遥远。
赵寰等到赵璎珞进入梦乡后方离开,她小心关上屋门,对守着的护卫交待了几声,朝客院外走去。
寒寂从客院外巷子转角闪身而出,赵寰扬扬眉,道:“我正要找方丈,真是巧了。”
此时,寒寂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赵寰,斟酌了再三,还是硬着头皮前来了。走上前双手合十见礼,慢吞吞道:“赵施主百忙之中,能来到天宁寺,定不是只点一盏长明灯,劝慰姊妹,活祭自己。”
“反正来都来了,正好顺便而已。”赵寰干脆直接承认了,望着天色,不客气道:“劳烦方丈带我到寺里走走,我得好生看看,毕竟算是家庙。”
家庙!
以后的香火银子,都要供奉给她,可不是她的家庙。寒寂斜了赵寰一眼,认命转身在前面领路。
天宁寺是耶律淳倾其全力,以举国之力建成,里面的菩萨以及殿宇,自是修得比别的寺庙要富丽堂皇。尤其是大大小小的佛像,全部用铜筑成。
赵寰走了一遍,出了观音殿,她看着面色肃然,不知在思索何事的寒寂,笑着赞道:“好多铜佛,以前辽国还真是富裕。”
寒寂心生警惕,随意附和了句:“比不得汴京的大相国寺。”
赵寰想起汤福回来的话,道:“大相国寺修得太早,里面的菩萨并非全用的铜,只在外面渡了金身罢了。耶律淳若不将菩萨铸得这般大,金人实在是搬不动。寺里的所有佛像,包括天宁寺,应当都保不住吧。”
寒寂一转身,在赵寰面前站定,道:“赵施主,恕贫僧愚钝,你有什么话,还请直说为好。”
赵寰笑道:“我哪有拐弯抹角,是有话直说啊。我在猜测,耶律淳会不会早料到有这么一天,辽国会灭亡,这些佛像,就成了留给你们的家财。”
寒寂脸色苍白,嘴里直发苦,低低道:“贫僧不喜欢天宁寺,以前极少来过。他们若能想到有那么一天,又怎会花了如此大的代价,来修寺庙。”
赵寰跟着点头,道:“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权贵们哪会管老百姓死活。他们要修建金碧辉煌的寺庙,要显出他们的诚意,让菩萨保佑他们生生世世都权势滔天。庙里被供奉的菩萨,他们的金身,乃是贫苦百姓的血泪筑成,只不知菩萨会做如何想,会如何做。”
寒寂神情落寞,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贫僧也给自己点了盏长明灯。”
赵寰抬眼看去,寒寂话一出口,心情无端平静了下来,双眸沉沉,不躲不闪回望。
寒寂道:“你是大宋的帝姬,贫僧虽是出家人,究竟是大辽手握实权的萧氏子弟。你我之间,隔着国破家亡之恨。大宋与金,于大辽人来说,都是一样,你们全部是敌人。”
太阳照拂下,天蓝得醉人,带着春日的煦暖。曾经征战多年的两国仇敌,彼此站在一起能心平气和说话,真真是造化弄人。
赵寰的双眸,沉如深潭。寒寂狼狈移开目光,道:“贫僧一直在挣扎,犹豫,恐愧对大辽。赵施主的胸襟与想法,贫僧自认不如也。心中的执念,就且随着那盏长明灯而去吧。赵施主,你先前对与完颜宗弼这场大战,看似胸有成竹,不知可否告知贫僧一二?”
赵寰哈哈笑起来,朝寒寂扬眉,气势十足道:“正义。因着我是正义之师,邪不胜正。谁都阻挡不了,大千世界该前进的脚步。就凭着金人比畜生还不如的做法,将所有百姓都当作他们的奴隶,数不胜数的种种恶行,完全是在拉着这个世界往后倒退。你觉着,他们如何能治理这泱泱天下?”
先前赵寰曾扬言拥有其他的实力,寒寂却没听到兵马粮草等东西。
虽然心下起疑,寒寂却无法否认赵寰的话。金人蛮荒如野人,照着他们的本事,能打得了天下,也治不了天下。
赵寰朝四周望去,好几个和尚立在远处,恭敬地候着,像是候着等应差,又像是护卫。
从进了寺庙,赵寰就在暗中观察。寒寂与她前后脚到,不过须臾间,就将寺庙控制在了他手上。
怪不得林大文进来没遇到抵抗,看来,天宁寺里,起码大半都是他的人。
赵寰笑着夸赞道:“我就说方丈厉害,不过三下五除二,就坐稳了寺庙的方丈之位。”她话锋一转,问道:“先前交待你的事情呢,可都办妥帖了?”
寒寂掀起眼皮瞄了赵寰一眼,闷声道:“都办好了,你随我来。”
赵寰笑着道了声辛苦,随着寒寂去了他的禅院。
禅院在寺庙的东面,周围种满了树木,很是安静。只这个时节,树枝尚光秃秃,显得很是萧瑟。
走进禅院,屋内倒布置得朴素简单。靠着墙壁是一张炕,屋中央摆着一张罗汉塌,矮案边的地上,放着几张蒲团。
赵寰不客气在塌上坐了,寒寂看了她一眼,盘腿坐在对面的蒲团上。
广然带着小沙弥,提着小炉茶案进屋。寒寂让他退下,亲自煮茶煎茶,他耐心研磨着茶粉,道:“我不喜欢喝清茶。”
赵寰哦了声,道:“你给我倒碗清水。”
“水还没煮沸呢,且等一等。”寒寂放下茶杵,在矮案里一摸,拿出本半旧的册子,递到她面前。
赵寰心中一动,接过册子,翻开一看,禁不住暗喜。册子上面记载着寒寂的全部身家,拥有的兵马粮草,土地以及银钱宅子,账目清楚明白。
寒寂道:“土地宅子都被你占了去,只剩下兵马粮草了。以后这些兵马,可得要你养。”
存粮足够兵马吃上近一年,能撑着完颜宗弼与赵寰打完仗后,寒寂伺机起事。
既然寒寂拿出了诚意,赵寰一口答应了下来,翻着册子,似乎随意问道:“这近万的兵马,如今在何处,由何人领兵,可是你们萧氏的将领?”
“萧氏的不肖之徒,出贫僧一人已足够,赵施主莫再追问。”寒寂上下打量着她,耐心筛着茶粉,不紧不慢地道:“只贫僧欲知晓,赵施主打算将他们派到何处去?可是准备渡过白沟河,成为前锋营,先给完颜宗弼迎头一击?”
前锋营冲锋杀敌,在兵营中最为危险,九死一生。
尤其是对阵完颜宗弼的数十万大军,可能有去无回,全军覆没。
但完颜宗弼的兵马长途奔袭,已经是疲惫之兵。这一仗之后,赵寰接下来的仗,就会轻松很多。
寒寂很快就想明白了赵寰的布局,她若将全部的兵马汇在一起,与完颜宗弼来场决战,基本上是输定了。
若她将兵马拆分开,与完颜宗弼的多打几次,拉长战线,先消耗一部分完颜宗弼兵马的力气。
待到最后,赵寰派她的骑兵神臂弩上阵,这一场仗,说不定可能被她给打赢,或者势均力敌,各退一步。
布阵在最前面的兵,就是去送死铺路的兵。
寒寂此刻已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情,果然,他的怀疑没错。
从一开始,赵寰就像那亡命赌徒,她在豪赌,自己早早就成了她的赌金。
赵寰面无表情,盯着寒寂没有做声。
寒寂上身挺得笔直,不退不让迎着她寒意凛冽的目光。
两人久久都未说话。
“咕噜噜”。茶壶里的水开了,顶起壶盖,清脆叮咚,水雾茫茫。
赵寰终于开了口,面色依旧从容,一如既往的声音柔和。
说出来的话,却令寒寂的脊背发麻,同时,全身的血都在翻滚叫嚣。
赵寰道:“你与我一起领兵渡过白沟河,冲在最前面去杀金贼。你,敢不敢去,敢不敢,与兵丁们同生共死?!”
第54章
敢不敢?
敢不敢去赴死?
敢不敢真正爱兵如子, 与他们共生死存亡?
寒寂知晓赵寰并非空谈,从浣衣院杀到燕京,她一直都在这么做。身先士卒, 而非躲在他人身后, 让别人去替她卖命。
耶律大石跑了。
他的族人, 他的故国大辽,差不多算是飞灰湮灭。
他若是将这近万的兵马,与他一起葬生在与仇敌金兵的战场上, 也算是对得起大辽, 死得其所。
可是,他们的死,得利的却是仇敌大宋。
茶壶的水继续在“咕嘟嘟”作响, 水雾越来越浓。
寒寂离红泥小炉近,感到手边一阵热意。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移到了赵寰垂在身前的右手上。
“我去。”寒寂没再自称贫僧, 右手执壶, 左手用银勺在茶碗里搅动,茶粉在碗里,渐渐变换出了形状。
“只我去, 你不用。”寒寂没看赵寰,神情专注盯着茶碗, 继续搅动, 再次强调。
赵寰抬了抬眉, 一言不发看着他分茶。
寒寂的手势如行云流水,茶粉在碗里, 如变戏法一样,变成了一只猛虎。
“不过, 我有几点要求。”寒寂将茶碗推到赵寰面前,看着她道:“这是我最后的要求。近万人的同胞性命,我不能让他们白白去送死。”
赵寰望着茶碗里的猛虎,啧啧赞叹。她以前听说过分茶,如今在简朴的禅房中,在与曾经的敌国之人谈着生死存亡时,终于见识到了,贵人公子们的闲情雅致。
“猛虎啊!”赵寰笑了下,她并没有去端茶,道:“还挺好看,只假老虎,没甚气势。”
寒寂也不在意,继续给自己分茶,道:“这次出兵,阵亡的兵丁,要如你们伤亡的兵丁一样,一个不少带走,给他们立碑立传。若是他们活着回来的,论功行赏,不打散并入你的兵营中。”
还是想手握兵权啊!
赵寰理解,但她不同意。只是眼下她算是有求于人,不便当场拒绝,好奇问道:“你还是打算复国?”
寒寂抬眼看了眼赵寰,坦然道:“你太狡猾,我不得不防着。加之你是大宋人,我可以勉强信任你,赵构就不可信了。唉,我若是能与赵构联手,那该有多好啊!”
赵寰看到寒寂满脸真真切切的遗憾,忍不住笑了。
与赵构联手的话,寒寂就肆无忌惮了。跟金人一样,反手过来再去揍他,继续索要岁币。
很快,赵寰脸上的笑容淡去,深深的悲哀涌上心头。
大宋富有,软弱得可耻。谁见到不欺负一二,简直对不起自己。
寒寂这次分茶,茶碗上浮着的,是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
赵寰指着茶碗道:“你瞧,你始终是出家人,何必惦念红尘俗世呢?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拐弯抹角了,西夏以前依附大宋,向大宋称臣,得了不少好处。后来翅膀硬了,就翻脸不认人,开始反过来侵犯大宋,野心就是这般被养大。西夏与辽也征战多年,你们认为是小梁太后专政,引起了两国的纷争,杀了小梁太后,西夏与大辽可太平了?”
西夏早就向金称臣,天下的事莫非如此,谁都并非真正臣服于谁。强大之后,就想着要扩大疆土,到处征战。
寒寂听到赵寰提及小梁太后,抬头看向她,似笑非笑道:“你的专横,与小梁太后倒有几分相似。”
赵寰没理会寒寂的嘲讽,拿起银勺,将那只猛虎搅散了,变成了一碗黏糊糊茶汤。
寒寂眉头一皱,干脆将自己碗里的那朵莲花也弄乱了。推开茶碗,学着赵寰那样,喝起了清茶。
赵寰喟叹道:“可无论是西夏,金,辽,以及最北边的蒙古部落。所有人都在拼命读汉家的书,学习汉人的本事。耕种吃穿,无一样不是从汉人身上所学。有句话不知你听过没有,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
寒寂顿了下,冷哼了声,道:“你休得指桑骂槐。”
赵寰诚恳地道:“所有的一切都预示着,大千世界要前进,都得以华夏文明为正统。西夏,金,大辽,各自为政,皆是权贵们枉顾百姓的性命,满足自己的野心,享受无上权势罢了。”
寒寂放下茶碗,蹙眉道:“如今你连金兵都对付不了,考虑得着实多了些。”
赵寰闲闲道:“那是因着我不想骗你,等打完金贼,我再收拾你易如反掌。我是君子,你总是不信。”
寒寂不禁斜了赵寰一眼,却没有出言反驳。
这句话倒是如此,等到打完完颜宗弼,赵寰再翻脸,他也无可奈何。
赵寰更毫不留情指出了事实:“你决定与你的同胞们一起上战场,无需我也一起跟着你去。你很聪明,如此选择的话,你的兵还有几分活着回来的可能。因着我会感激你,会不遗余力驰援。其实,你又小人之心了,只要为大宋而战的人,我都不会在背后捅刀。你看完颜药师与武熊,我可有亏待他们?”
赵寰真不怕领兵前去冲锋,她知道寒寂是聪明人。他还多了几分慈悲,对百姓有几分怜悯。
正因为这几分怜悯与慈悲,寒寂才会纠结。他是辽国人,他要为他的国而战。
赵寰理解,同样不会同意。
寒寂的兵,她抢到手上,他们也不会听令于她。她得让这群兵发挥最大的优势,尽量能活着回来。
毕竟,以后这些可能都是她的力量。
听到赵寰提及完颜药师与武熊,寒寂很是无语瞪了她一眼。
两人岂是赵寰的对手,压根无需她亲自出马。就凭他们彼此之间的内斗,原来的金兵俘虏加上冲锋陷阵,如今也没剩下几人。这次他们同样前去了开封,不知这一战下来,还会活着几人。
赵寰笑眯眯道:“等到开封府打下来之后,我让完颜药师与武熊他们,加入你的先锋营。”
寒寂不知说什么才好,心情十分低落,涩然道:“这里面的关系还真是复杂。有金兵,辽宋金的叛贼,曾经的金兵,辽国兵,加上大宋的兵,好一场混战。”
赵寰轻快地道:“所以,以后不要分那么清楚,都是华夏子孙。”
寒寂深知赵寰不会放弃,与她联手
不,赵寰不承认联手,她明着表示,以后不分辽宋,其实就是没了辽。
寒寂连着喝了好几口水,温水下肚,他的心情平缓了些,放下茶碗,肃然道:“无论生,还是死,就这一次罢了,反倒痛快。只你要记得,好生善待我的同胞。我已经上愧对祖宗,不能再下对不住黎民苍生。”
赵寰亦郑重起誓:“绝不食言!”
寒寂深深看了赵寰一眼,举起清水碗,与她清脆相碰。
*
一弯月牙垂悬在天际,朦胧清辉笼罩着汴京城斑驳的城墙。远远望去,那么熟悉,又那般陌生。
浮生若梦。
姜醉眉赶了几天路,离开封越近,她越惶恐不安。
此时,她直直坐在马上,眼睛干涩,心悬在半空晃晃悠悠,又好似空空如也。
回家了啊!
赵寰说,她们其实再也没了家。
林大文心情与姜醉眉一样,眼前的一切都令他感到不安。他曾经魂萦梦牵的家,与他只隔着一堵城墙。
他能清晰记得每一条巷道,每座城门的气味。铺子里伙计们的笑脸,高唱着迎客的叫喊声。
但他心底清楚,一切都不复从前,他已经没了家。
城墙上,很快传来了喊杀、刀枪相撞的打斗声。阵阵惨嚎喧嚣之后,城门大开。
几匹马朝外疾驰而出,城门口点亮了牛油火把,将四下照得透亮。
汤福骑在最前面,他挥舞着马鞭,拔高声音喊道:“是我,汤福!”
林大文回过神,忙应和了句,打马朝前奔去。姜醉眉抬起衣袖,随意擦拭掉脸上的水珠,落后一步,紧随其后。
汤福奔到林大文跟前,勒马朝他们抱拳施礼,又叫了声姜娘子。他转过身,指着其后跟来的两匹马道:“这是辛府尹,李幕僚。”
辛赞与李齐鸣忙一起抱拳见礼,目光飞快扫过林大文与姜醉眉。再见到身后的兵丁中亦有小娘子,虽然早就听汤福说过,还是觉着敬佩又新奇。
只是没能见到赵寰,辛赞还是颇有些遗憾。眼下不是寒暄之际,几人随意打了声招呼,辛赞便飞快地道:“几个城门都已经被我们控制住,刘豫还在宫里,我们快些进去。”
大家一起打马进了城,林大文与姜醉眉,完颜药师与武熊等人,加上辛赞的义军一起。兵分几路,朝刘豫的皇宫,以及他作恶多端的亲信府邸杀去。
姜醉眉按照先前与林大文的商议,她对皇宫最熟悉不过,领着兵马直奔刘豫而去。
皇宫被金兵烧毁过,刘豫登基之后,重新修葺了一翻。崭新大门上的朱漆,在月色下好像是干涸的血。
一路走来,姜醉眉如同坠入了噩梦里,朱雀大街两旁的铺子,只剩下断墙残桓。偶留有一两间,孤零零横在瓦砾废墟里,显得更加诡异。
看到眼前的皇宫宫门,姜醉眉已经差不多麻木。她抬起手,毫不犹豫下令:“砸了!”
身后六人抬着大木头,上前用力朝宫门撞去。轰地几声巨响,门破了。里面有人在在慌乱下令:“杀反贼,护着皇上!”
箭矢从门洞中射出,姜醉眉早就有准备,手一挥,兵丁哗啦啦闪向了两旁,箭矢射空。
姜醉眉朝着弓箭手示意,从破门两边包抄上去。旋即,弓弦拉满,箭矢破空而入。
门洞内几声惨叫之后,慌乱的脚步声四起。弓箭手步步紧逼,以箭矢压阵,身后的骑兵攻入了宫门。
刘豫的禁军班值,欺压老百姓还能逞下威风。见到黑压压的骑兵,吓得几乎没尿裤子,提着刀转身就逃。
姜醉眉神色狠戾,高声道:“一个都别放过,杀!”喊完,她打马朝着宫内直奔去。
风在耳旁呼啸,姜醉眉感到好像是从胸口穿过,骨缝都在痛。痛意化为悲愤与恨意,令她眼睛赤红,恨不得再将赵佶碎尸万段,同时恨不得把远在南边的赵佶挫骨扬灰。
好一个混账东西,不仁不孝,不忠不义,假惺惺的畜生!
刘豫接到了有兵打进来了,他从龙床上惊坐起,一把推开身边新纳的美人儿,连滚打爬下床。他害怕得团团转,扯着嗓子喊道:“勤王,快,勤王!李齐呢?”
伺候他的老黄门黄吉,以前是皇宫的老人。此时他脸若死灰,拿着衣衫伺候刘豫穿上,道:“官家,李将军随着梁国公前去打仗了。”
梁国公乃是刘豫的儿子,李成本是盗贼出身,使得一手好弓,身边聚集了一群混混闲汉为其卖命。曾两度接受大宋招降,见时局混乱,准备割据势力。
李齐再次被大宋再次打败之后,归降了刘豫,成为了其跟前最勇猛最有实力的一员大将。
刘豫胆小惜命,却心肠歹毒。听到黄吉的回答,立刻迁怒于他,用力一脚踹倒他,恶狠狠道:“阉奴,找死!去叫皇后叫来,快去!”
皇后钱氏以前是宫内旧人,因为熟悉旧宫事务,被刘豫立为皇后。
钱氏以前不过是宫女而已,侥幸逃过了靖康之耻,还一步登天坐上了皇后之位。这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她每日都紧绷着,生怕从梦里醒来。
钱氏被宫女唤醒,听到城门被攻破,靖康时的惨状,又在眼前浮现。她目光呆滞,嗷地一声晕了过去。
宫女们六神无主,一起扑上前,尖声哭喊叫道:“皇后娘娘,皇后娘娘醒一醒啊,眼下该如何办才好啊!”
眼见钱氏叫不醒,宫女们顾不得其他,各自散去逃命了。
黄吉忍着痛,从地上颤巍巍爬起身,弓着身子走出刘豫寝宫。他听到外面越来越近的厮杀声,抬起浑浊的双眼打量过去。
苍老憔悴的面孔上,浮起恍惚的神色,袖着手,就那么蹲在了寝宫门边的角落,静候着兵丁的到来。
他不过是蝼蚁罢了,哪怕赵佶再没出息,他是皇帝时,这皇宫还能像点模样。
到了刘豫为帝之后,黄吉恍然一笑,这世道,愈发不像样了。只不知,新打进宫的皇帝,会是何方草莽。
很快,马蹄声踢踢哒哒到了面前。黄吉努力睁大眼睛看去,骑在马上的,居然是英姿飒爽的娘子!
他惊了一下,再次定睛一看,依稀辩出了姜醉眉的模样,试探着喊了声:“姜娘子?”
姜醉眉循声看去,黄吉容颜苍老,她猜测应当是宫内老人。只她不认得他,颔首点头,道:“我是姜醉眉,你是?”
黄吉忙道:“小的以前不在官家娘娘们身前伺候,姜娘子不认识小的。姜娘子回来了啊,回来了真好。姜娘子请随小的前来。”
寝宫不便骑马,姜醉眉从马上下来,身后的兵紧跟在了身后护卫。
守在门口的宫人们,见到黄吉与杀气腾腾的兵马接上了话,机灵的作势就要溜走。
兵丁们挥舞着刀,呵斥道:“敢乱跑者,死!”
宫人们哪敢再动,哭喊着求饶,被兵丁们捉住,捆好扔在了一边。
刘豫在屋内,听到外面的动静,双腿直打颤。在屋内东奔西突,如无头苍蝇般,到处寻找躲避之处。一慌之下,撅着屁股就往龙床底下钻。
冷冰冰的刀背,重重打在了腰上。刘豫痛得惨叫一声,一下趴在了地上。
“拖出来。”姜醉眉收起刀,冷冰冰下令。
两个兵丁上前,拖住刘豫的双腿,如拖死猪那样将他从床底拖出。
刘豫双腿乱蹬,挣扎着翻过身,蹲坐在地上,朝姜醉眉看去。
姜醉眉手上的刀峰泛着寒光,杀气腾腾。刘豫双手撑在地上,挪着往后缩,惊恐得结结巴巴地道:“你是谁,胆敢闯入皇宫造反,朕诛你九族!”
姜醉眉望着如脓包一样的刘豫,想到赵构若是被抓着,估计也就这般了。她顿时没了说话的心情,挥挥手,意兴阑珊道:“砍了他,将他剁碎了喂狗!”
兵丁们齐齐而上,一刀刀下去,将刘豫砍成了肉酱。
龙床上无人理会的美人儿,此时嘤咛一声,晕了过去。
金碧辉煌的宫殿太过刺眼,姜醉眉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停留,转身疾步往走去。
她更不想呆在汴京,无边无际的荒芜袭来,她深刻怀念在赵寰身边的日子。有那群同伴姊妹在身边,虽然艰苦,却活得有滋有味。
兵丁们在皇宫内仔仔细细搜索过,将刘豫的妻妾家人都捆起来,清点好之后,天已经晨光微熹。
辛赞与林大文也一并来了,姜醉眉将刘豫家人交给他,道:“投进大牢去,以前她们做下的恶,我不清楚,还是劳烦辛府尹去收拾。”
辛赞没见到刘豫,随口问了句,姜醉眉不咸不淡答了。
林大文早就熟悉姜醉眉她们的厉害,闻言只是看了她一眼。
辛赞则吃了一惊,忙奔进寝殿,望着地上的一团血污,他差点没吐出来。屏住呼吸,转过身走出屋外,连着呼吸了好几口,方勉强缓过了神。
姜醉眉打量着辛赞的模样,不咸不淡问道:“辛府尹害怕了?”
辛赞无力一笑,老实道:“气味不大好闻,被恶心着了。刘豫身前令人恶心,死后还恶心人,实在是,唉!”
姜醉眉被辛赞逗笑了,道:“辛府尹果然是二十一娘选中之人,不同凡响。”
辛赞爽朗一笑,道:“我再也不是什么府尹,姜娘子以后还是直呼其名即可。城内大致差不多太平了,我们且找个地方坐着说话。”
姜醉眉马上道:“我不想留在宫里,还是去金明池边吧。”
辛赞苦笑一声,道:“金明池的水已经不复以前姜娘子想去,就去那儿也可。”
几人一起出宫,刚到宫门口,遇到李齐鸣急急跑了过来。他喘着粗气,神色凝重,从怀里掏出两封信,道:“东翁,南边来了信,二十一娘也恰来急信了。另,白沟河边有大军准备渡过!”
第55章
辛赞一听, 神色微变。林大文与姜醉眉也感到事态紧急,等不及出城前去金明池。
几人干脆在宫门外,选了个背风面阳之处坐在一起, 由兵丁守卫着, 开始看信商议。
辛赞不假思索, 先拆开了赵寰的信。他飞快扫完,绷紧的神情微松,顺手将信递给了右手边的姜醉眉, 对李齐鸣说道:“白沟河渡河的兵, 是二十一娘派来的兵。”
“二十一娘派兵来了?”姜醉眉诧异了下,接过信看完,再递给了林大文, 皱眉道:“只怕是二十一娘要调整布局。”
“姜娘子说得是,二十一娘有自己的打算。咦,这是谁的信?”辛赞附和着姜醉眉的话, 将南边来的信, 拿在翻来覆去打量。
信封上没有落款,只用蜡封着。辛赞也猜不到信是谁写来,拆开信越往下看, 神情越凝重。
林大文看罢赵寰的信,见到辛赞的脸色很不对劲, 可他没开口说话, 只得旁敲侧击问道:“可是金贼那边有新情况?”
辛赞手指抓紧了信纸, 此时心情很是复杂。刚想说些什么,瞄见一旁的姜醉眉, 低垂下头,嘴里苦涩蔓延。
姜醉眉察觉到辛赞的反应, 立刻柳眉一竖,道:“辛郎君,你这是何意,莫非是我在此,你不便说出口,正是要与金人打仗的关口,你忌惮我在,难道将我看成了金贼的内应,咦,不对劲!”
她话语一顿,手伸出去,径直夺过了辛赞手上的信,迫不及待看了起来。
辛赞哎哎两声,欲去夺回信,又觉着不妥,耷拉下肩膀,满脑门子的烦恼。
姜醉眉的眉毛几乎飞出去,眼里淬着怒火,快要将手上的信纸引燃。她气得脸都泛白,颤抖着骂道:“丧了天良的狗东西!”
一把将信纸朝辛赞掷回,连他一并骂了进去:“辛大郎,我是女人,以前嫁人可由不得我选,选了也怨我瞎了狗眼。你一个大男人,读过万卷圣贤书,莫非你也读瞎了眼,猪油蒙了心! 你想升官,你自是回信表衷心,你防着我作甚!”
辛赞被骂得直往后仰,干笑连连,扎着手想辩驳一二,又插不进去嘴。
信掉在地上,林大文看了眼姜醉眉,再看眼辛赞,将目光转向信。他眼力极好,看了两行,神情渐渐变得严肃,捡起信读了起来。
看完之后,林大文再看已经变得坦然,任由姜醉眉跳脚骂的辛赞,慢吞吞折好信。
等看够了,林大文方伸手去拉姜醉眉,道:“姜娘子,辛郎君一心抗金,岂是贪图富贵权势之人,你错怪他了。”
姜醉眉还憋着火没散尽,怒瞪着林大文,道:“那他为何看我在,想着要回避,好似我会从中作梗”
骂着骂着,姜醉眉顿时僵住了,讪笑几声,干脆利落曲膝赔了不是,道:“我性子急,不对,性子急也不该迁怒于你。是我气糊涂了,冤枉了你,给你赔不是,你莫要往心里去。”
辛赞看到姜醉眉脸上在笑,眼眶却红了,双眸晶亮,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未曾掉下来。他暗自叹息一声,“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条其歗矣,遇人之不淑矣。”(注)
“姜娘子,你是性情中人,在下不如你。先前是在下的错,实乃小人之心。姜娘子伴随二十一娘从金国征战到此,怎会在此时轻言放弃。”辛赞长揖还礼,再次赔礼。
姜醉眉别过头,悄然拭去了眼角溢出来的泪。林大文将信还给辛赞,犹豫了下,问道:“辛郎君打算如何做?”
辛赞洒脱将信撕得粉碎,道:“路上在打仗,在下未曾收到过南边官家的来信。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在下更不是将,说句不该说的话,在下还是刘豫的府尹,身上背着的骂名多了去,不差这一件。”
林大文笑了起来,拱手道:“在先也小看了辛郎君,郎君高义!”
辛赞知道林大文起初心存顾虑,虽说赵寰信任他,他到底是在金人手下的伪齐做事。
大宋还是以南边赵构朝廷为正,眼下南边给他来了密信招抚,他们起疑也是应当。
辛赞拱手客气了句,道:“忙活了一整晚,真真是累了,走,先去我府里歇息一阵。二十一娘要到白沟河,咱们得抓紧功夫,整兵出发,前去与其汇合。”
林大文唤人牵来了马,几人翻身骑上,一同往辛赞的府邸而去。
以前寸土寸金的京城,如今凄凉而荒芜。尽管辛赞的府邸离皇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周围的热闹繁华不在,看上去一片萧索。
辛赞特意绕了路,沿着金水河一路前行。河畔的树木不解世情,这些年未经修剪,长得葱茏繁茂,早早冒出了嫩绿的叶片。
金水河中,以前经常停着画舫。两畔沿河的铺子与宅子,最是热闹,迎来送往,忙着吃酒宴请,争赏春意。
如今的金水河久未清淤,河水浑浊,上面漂浮着各种杂物,发出臭烘烘的气味。
河畔的宅子,或垮塌,或杂草丛生,或烧成了一堆灰烬。间或着有几间闪过灰扑扑的人影,好像是乱坟岗的孤坟野鬼。
姜醉眉以前幼时,最喜欢的就是春日。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她能穿上轻薄的衫裙。阿娘见着了,怕她冷着会嗔怪责备,却会手脚麻利,给她输好时兴的发髻。从钱袋中数给她几个角子,让她好生拿着,在货郎担子里买些小娘子喜欢的小玩意儿。
幼时的家,就在对面河畔那片废墟里。
泪水模糊了双眼,终是一滴滴掉落。姜醉眉伏在马背上,心痛得腰都直不起来。她从马上滑下,就那么不管不顾蹲在金水河边,哭得肝肠寸断。
赵构,他如何敢,如何敢写信给辛赞招降!许他高官厚禄,让他与南边朝廷相通。
若是赵寰战败,辛赞则去南边朝廷做官。若赵寰战胜,则许他兵马,任汴京留守,驻兵在此防备赵寰。
冰冷的刀剑,迫不及待对准了,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骨肉同胞。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
林大文怔怔坐在马背上,跟着红了眼眶。辛赞看了眼他,自从靖康之耻以来,他见过了太多的人间苦难,听过数不清的哭声,迄今仍会心生凄楚,悲愤。
辛赞也没去劝,悄声让李齐鸣将姜醉眉的马牵好,默默退后守在一旁。
姜醉眉哭了一通,鼻子嗡嗡的,人却感到轻松不少。她擦拭掉泪,肿着眼睛道:“对不住,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不是伤心,也算是伤心,以前在康王府的日子,就当是活到了狗肚子里去。现在我从地狱里爬了出来,重新活过了一次,回到了家,一切都圆满了。以后啊,像二十一娘说的那样,全新出发!”
林大文望着眉眼重新飞扬起来的姜醉眉,不禁跟着她一起笑。
辛赞笑着夸赞道:“姜娘子是真正通透之人,以后定有后福!”
姜醉眉一扬眉,答道:“那是,我的福气大着呢。走,还有好些事,完颜药师他们呢,得赶紧让他去跟寒寂师父会兵。我得借你的府上眯一会,好有力气跟二十一娘并肩杀敌!”
辛赞与林大文相视一笑,打马跟在了姜醉眉身后。
太阳慢慢爬上天空,暖意融融。金水河边的垂柳飘拂,拂去了战乱的阴霾,留下了几分春意。
*
天还黑着,零星的火把蜿蜒在夜空里,远远望去,彷佛一条星河。
赵寰骑着马,寒寂陪在她身后,在队伍里来回走动了一圈。借着余光觑着她的神色,见她始终从容不迫的模样,不禁问道:“如何?”
寒寂的辽国兵,比起赵寰的杂牌队伍,她不得不承认,看上去的确要强上几分。
不过,赵寰也没过多表露出来,免得他又要得意,道:“萧家不愧绵延了几百年,很是拿得出手。”
提及萧氏,寒寂也不谦虚,闲闲道:“比起你的祖上宋太.宗,是要早几十年。”
萧氏从耶律阿保机时期开始,就是契丹数一数二的贵族。从唐到五代十国,再到辽,的确要比赵氏祖上发家早。
出征在即,赵寰没多打击寒寂,笑道:“失敬失敬,愿你此次前去,旗开得胜。以后回来,我好封你做国师。”
寒寂穿着盔甲,全身戎装,光脑袋上戴着盔甲,看上去英姿勃发。闻言他气闷了下,沉声道:“赵二十一娘,你休得说风凉话!”
赵寰哈哈一笑,寒寂无奈,他如今哪还有出家人的模样,闻言也一起笑了。
出征的沉重,被他们的笑声驱散了几分。赵寰抬手,如男子那般拱手,郑重道:“一路平安。我就不多送了,在白沟河等候你凯旋!”
寒寂抱拳回礼,调转马头,一扬手,队伍在黑夜里,疾驰而去。
赵寰骑在马上,等到队伍看不见了,方转身离开。
回到宫里,清空可怜巴巴蹲在门口,脸蛋上挂着泪珠,噘嘴一言不发。
周男儿与许春信都在旁边劝,赵金铃叉着双臂站在一旁,怒瞪着他,不耐烦道:“你是男子汉,还不如小娘子呢,就知道哭!”
清空紧紧抿着嘴,依然啪嗒掉泪。他见到赵寰的身影,马上站起身,迈着小短腿朝她奔来,仰着头哭兮兮问道:“赵施主,师父呢,师父可是抛弃贫僧了?”
赵寰抚摸着清空的光脑袋,温声道:“你师父去打仗了,他很快就回来,不会不要你。”
清空还是不依,揪着赵寰的衣襟,缠着她问道:“师父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杀生,为何他要去打仗?”
赵金铃大声抢白道:“你师父是去杀金贼,金贼是坏人,该杀!”
清空怔楞了下,抓着赵寰衣襟的手,慢慢放开了,忐忑不安道:“师父是辽国人,我是大宋人,大宋与辽国也打过仗。以后再打起来,师父可是也变成了坏人?”
赵寰心中一酸,清空人虽小,几国战乱的仇恨,却深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她蹲下来,凝视着清空,认真地道:“等打完仗,以后我们就会变成一家人,不会再打来打去。你跟三十三娘他们一起,好生读书习字,玩耍,不要吵架斗嘴,等着你师父回来。”
她叫过赵金铃,细声道:“你比清空懂得多,与他说话讲理的时候,要耐心些,不要急。”
赵金铃人小鬼大叹了口气,说了声好,朝赵寰撅了噘嘴,嘟囔道:“好吧,我不欺负他就是。男人就是麻烦,出家人也一样!”
赵寰失笑,赵金铃摇着脑袋,朝她嘻嘻一笑,拖着清空跑了。
边跑,赵金铃边脆生生地道:“我们走,不要在这里耽误二十一娘,她也要去打仗了,我们在城里等着她回来。”
周男儿走上前,道:“二十一娘,徐梨儿祝荣她们已经去整兵了,等到她们回来,马上就可以出发。先前刑娘子来过,见你不在,将账册留了下来就去忙了。”
这两天邢秉懿忙得很是起劲,赵寰沉吟了下,终是没有多说,道:“好,我进去看看。”
次日凌晨,赵青鸾与赵璎珞,带着约莫两千兵马留守燕京。赵寰与徐梨儿,祝荣等,一起领着近四千兵马,辎重等,开赴白沟河。
星夜疾驰,赵寰来到白沟河时,辛赞他们的五千兵马早就到了。
辛赞与林大文他们迎出了一里之外,远远看着骑在马上的赵寰。
夜幕下,赵寰一身半旧衣衫,身形高挑消瘦,看不清神色。只骑马朝他奔来时,如同压过来的沉沉山峦,气势如虹。
赵寰在林大文他们面前勒住马,不动声色打量着辛赞。他约莫三十岁出头,浓眉国字脸,看上去颇为端方正气。
辛赞与林大文上前见礼,赵寰骑在马上,也朝着他一拱手,笑着道:“可是辛郎君,久仰久仰!”
辛赞听到赵寰没唤他府尹,心里说不出的舒坦,隐隐激动地道:“正是在下。在下也久仰二十一娘的大名许久,终是得以一见了。”
寒暄完,赵寰见辛赞下意识落后一步,也不客气,骑马走在了最前。
到了营地,赵寰的主帐已经搭好,姜醉眉走上前,几人又是一翻相见。
赵寰进了营帐,刚招呼大家坐下来,还没来得及说话,前方寒寂就送了急信来。
寒寂领着的前辽国兵,与完颜宗弼他们的大兵,在巨野相遇,一场大战在即。
辛赞眉心又拧成了川字,道:“这么快相遇,可不是好事啊!”
赵寰算了下日程,神色凝重起来。
第56章
冲锋的号角, 在耳边一次次吹响。战鼓声如闷雷,穿透厮杀的怒吼,经久不息。
空气中, 浓烈的血腥味腻得化不开。寒寂望着不断倒下的同胞, 手上的红缨枪早已被血浸透, 滑腻得都快握不住。
一念成魔,一念成佛。
寒寂浑身分不清是汗还是血,一次次冲上前, 与他的同胞们并肩而战。
双方人马太过悬殊, 完颜宗弼几乎是他数十倍的兵力。所有的阵型已经不管用,他们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拼命。
如赵寰所愿那样, 消耗完颜宗弼的兵马与力气。
所幸,他不辱使命。被金兵包围住,已经无法计算, 他的兵马还剩下多少。只看到身边的金兵倒下得更多, 这就足够了。
完颜宗弼骑在马上,死死盯着前面的战场。一个辽国兵双手臂都受了伤,连刀都握不住, 却直接扑上前,将金兵死死压在身下, 撕咬。
大都突起风云, 国都大乱。完颜宗干被杀, 丞相完颜希尹暴亡。
完颜宗弼他们不用再彼此怀疑,以前的完颜宗翰, 甚至完颜晟被烧死,都是赵寰下的手。
大都乃至的帝姬嫔妃宫女等小娘子, 全部被救走,只赵佶赵恒他们死在了五国城。
完颜宗弼冷笑,赵佶他们早就该死,深底深处,他很佩服赵寰的果决。
赵构假惺惺,一心盼着他们死,碍于名声,绝对不敢表露。得知他们死后,他不知多高兴,但同时,他们的死,足以令他坐立难安。
哪怕是顶着骂名,亦会答应议和。完颜宗弼对赵构鄙夷不屑,在看到身边的一群完颜氏时,又顿感懊恼。
赵氏一族如此,完颜氏何尝不这般。大都只剩下年轻的完颜亶,完颜氏们心思各异,恨不得早些回到大都,抢夺权势。
完颜宗弼与完颜宗辅联手,好不容易将他们稳住,制定了策略,与赵构暂时议和。必须先解决掉赵寰,夺回北方。
完颜鹘懒这次倒积极,不惜与其他几个兄弟们直接决裂,完全站在了他们这一边。
完颜宗弼岂能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无他,他的封地燕京,被赵寰夺了去。
他们之间,不但有杀父之仇,还有夺势之恨,他只恨不得亲自手刃赵寰。
辽兵跟疯狗般咬住他们不放,完颜宗弼下了无数次命令,却不能扭转局势。他渐渐皱起了眉头,越发觉着不对劲。
这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辽国旧部,甫一相遇,先是密集的箭矢射杀,接着是骑兵冲锋。在战场上时,不躲不退,完全是不要命,同归于尽的打法。
完颜宗弼他们与赵构交手打过几次,韩世忠岳飞等人的兵马,打起来尤为吃力,他吃过大亏。
所幸这次没有遇到岳飞,他们方能快速回援。
一路奔波,早已车马劳顿,疲惫不堪。眼见金兵倒下的越来越多,完颜宗弼心生不安。
转过头,看到身边同样神色凝重的完颜宗辅,完颜宗弼沉吟着道:“在以前,柔福帝姬很是不起眼,咱们何曾注意到她。看来,此人真正狡诈多端,隐藏极深。辽兵不知如何被她蛊惑,骗出来打先锋。她定藏有后手,咱们不能中了她的奸计。我们的兵已经疲乏,万万不可与辽兵在此纠缠,得赶紧离开。等到修整之后,再对付这些辽兵,不过是易如反掌之事。”
完颜鹘懒听到赵寰,顿时神色狰狞,咬牙切齿道:“我定要亲手抓到柔福帝姬这个小贱人,将她碎尸万段!”
完颜宗辅拧眉,这一路上,完颜鹘懒就一直在叫嚣骂个不停,早已经听得耳朵起茧。
他先附和了完颜宗弼,方对完颜鹘懒道:“要抓到柔福帝姬,估计没那么容易。如先前商议的那样,先要稳定大都与燕京一带的局势。等这以后,哪用得着咱们动手,还有赵构呢。”
完颜鹘懒听到燕京,悻悻闭上嘴不做声了。他见完颜宗弼已经下令鸣笛收兵,牛眼一瞪,指着在角落喘息的完颜药师道:“这个叛贼!他不配姓完颜氏,得要将他的姓氏收回!”
这一战除了损伤重大,最让完颜宗弼愤怒的是,在冲锋营中,还有好些明显一看就是金人的兵。
尤其是完颜药师,他真是天生的叛贼,先背叛辽,再背叛宋,最后背叛了金。
完颜宗弼早就觉着此人不可信,当时利用完他之后,就该杀了他。都是完颜晟的失误,只解了他的兵权。
完颜鹘懒也是蠢货,居然留他镇守燕京。完颜宗弼阴沉着脸,厌恶地剜了他一眼,恨恨道:“金国出了这般多的叛贼,定要好生整顿。免得有人有样学样,坏了兵纪。”
金国已经被搅得大乱,回去之后,还得面对许多麻烦的事情。完颜宗弼头疼得很,只得下令收兵,先放过辽兵,再图其他。
完颜宗辅无力叹息一声,听到号角声起,金兵们转身奔逃。辽兵顿时气势大胜,在后面吼道:“金兵败了,要逃走,追啊!”
打仗最忌讳的是乱了阵脚,金兵们本来就劳累不堪。听到辽兵的大喊,也不知具体的情形,顿时人心惶惶,惊恐得乱窜。
完颜宗弼见到队伍乱起来,脸一沉,立刻让人挥舞着帅旗,稳定军心。
寒寂拄着已经折断的枪,望着溃逃的金兵,连喘息都费力,虚弱地闭了闭眼,他已经尽力了。
完颜宗弼不是那么好对付,接下来,就得看赵寰自己的本事了。
身后,突然马蹄阵阵,地都在微微抖动。寒寂心里一惊,愣愣回过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赵寰。
队伍哗啦移开,让出了几架战车。
寒寂神色恍惚了下,嗖地瞪大了眼睛。
床.弩!
眼前的床.弩,与以前寒寂见过的床.弩又不同,弓弦更加复杂,使用了复合弓。
赵二十一娘,太不仗义了!
有这般厉害的兵器,却舍不得分一架给他用!
寒寂先前因为赵寰来驰援的喜悦,一下又变成了怨怒、心情很是复杂。
此时不是赌气的时候,寒寂死忍住了,迅速指挥辽兵退后。
近百人一起用力,绞车吱吱嘎嘎。床.弩上的箭呼啸声,如直劈开山河般的气势,朝着奔逃的金兵而去。
转瞬间,金兵如被收割的谷物,成片倒下。
完颜宗弼神色大骇,惊得额头上的青筋突起,几乎要裂开。
赵寰骑在马上,一身粗布衣衫,面色沉静,英气勃发。
完颜宗弼遥望着她,见她终于来了,顿时明白过来,这就是她的后手!
赵寰要使用车轮战,不给他们喘息的功夫,趁着他们力竭时,好占据上风。
完颜宗辅亦变了脸,只怕赵寰的手腕与能力,远在他们的估计之上。
完颜鹘懒张大了嘴,赵寰就在眼前,他下意识悄然吞了口口水。先前要将她碎尸万段的豪言壮语,一下没了声音。
完颜宗弼怒了,命令道:“铁浮屠营,出列!”
铁浮屠营全身使用铁甲护住,只有双眼露在外面,刀箭不透。只铁器太重,马的双腿不能承受太重的重力,更无法久奔,每人要配备三匹马。
大都来信说,他们的马,大多都被赵寰抢走。完颜宗弼心都在滴血,马匹矜贵,亦是他先前一直没舍得使用铁浮屠营的原因之一。
通体乌黑的铁浮屠营,像是沉默的乌云,从两翼包抄上前,挡住了床弩的利箭。
赵寰紧紧盯着铁浮屠营,再次举手下令。神臂弩的弓箭手上前,蹲下身子,万箭齐发,朝着马腿而去。
很快,铁浮屠营兵丁骑着的马,纷纷中箭倒地。摔在地上的兵丁们,痛苦地倒成一团,挣扎许久都无法起身。
完颜宗弼看得火冒三丈,铁浮屠营得来不易。除了马匹之外,每人身上的铁甲,打造复杂,需要大量的铁。
大都那边来消息,赵寰毁了他们的铁器制造营地!
一群废物!完颜宗弼差点没当场破口大骂。他见到越来越多铁浮屠营的兵丁倒下,狠心下了死命继续进攻。
神臂弩的射程不若床弩长,杀伤力更比不上。后面不断涌上前的铁浮屠营,眼见就要杀到宋兵面前。
赵寰再次下令,后面车轮滚滚,抛石车的双臂,出现在了半空中。
寒寂看向抛石车,再看向有条不紊的赵寰。他已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居然运来了攻城的抛石车!
看来,赵寰早就安排好,如何对付完颜宗弼的铁浮屠。
铁浮屠兵刀箭不入,对他们来说,用铁锤等重兵器,砸到身上可能还有些用。
但赵寰缺铁,缺得眼都绿了。在燕京的寺庙道观,都快刮地三尺寻找铁器。她根本没能力打造重铁兵器。短时日内,她也打造不出来。
铁浮屠营的兵,只是包裹了一层铁,里面仍是血肉之躯。使用攻城用的抛石车,巨石砸下,哪能遭受得住。
巨石轰隆,砸下就是一大片。完颜宗弼看在眼里,心疼得直双目充血。
他们也带有抛石车等辎重,只是行驶缓慢,大队人马先行在前。
起初,完颜宗弼料到了赵寰会在白沟河布兵,阻挡他们进攻燕京。对她的兵马,完颜宗弼已经大致算了一下,绝对不是他们的对手。
完颜宗弼打算在巨野扎营修整,等辎重到了之后,再不急不缓渡河,灭了赵寰在白沟河布下的兵,围攻燕京城。
谁曾料到,他们刚到巨野,就遭受到辽兵的疯狂攻击。被生生拖住,失了喘息的机会。
眼下,投石车等辎重跟不上。完颜宗弼只能眼睁睁看着,铁浮屠营如同蝼蚁,被巨石碾过。
完颜宗辅也慌了,他手紧握着缰绳,努力平稳着情绪,仔细打量着眼前的战局。
仔细一数,赵寰一共只有两架抛石车。完颜宗辅顿时一喜,道:“她使用不了几次,只要过了这一阵,我们就全力进攻,让她有去无回!”
完颜鹘懒盯着那两部抛石车,懊恼得眼前一黑,好险摔下马去。
赵寰一路从金国逃出来,从何处得来抛石车等辎重。他留在燕京的粮草兵器,悉数落入她之手,这抛石车,肯定是他的!
赵寰的确没有抛石车,完颜鹘懒的抛石车,她留在了燕京。
抛石车是从刘豫处得来,赵寰用多匹马,不计成本快速运送到此,就是为了对付铁浮屠营。
虽然大宋看似占了上风,但她没感到半点轻松。过了前面压制性的打击,等到双方兵马正面冲锋厮杀,才是决胜的关键。
另外,还得看完颜宗弼会如何选择。
打仗也是打双方的心里承受能力,若是他害怕了,就此逃回大都,对她来说最好不过。
若是他要继续战下去,赵寰紧了紧手心,她别无选择。
等候在白沟河,或者死守燕京,她更加没有胜算。
完颜宗弼极为聪明,被寒寂一袭击,他肯定会预料到后面会有伏兵。调整布局,等到兵马恢复元气之后,再来进攻。
赵寰在接到信的时候,当即做出了决断。立即渡河奔赴巨野,驰援寒寂。等于是接力,接替下他的兵马上阵。
幸亏她当时的主意拿得果断,赶到时,完颜宗弼无心恋战,已经打算撤兵。
要是迟来一阵,或者寒寂未曾坚持住,她估计会无任何胜算。
寒寂也看出了赵寰的弱处,心情甚为沉重,骑着马来到赵寰身边,道:“完颜宗弼无任何退缩的打算,你就这些兵马,如何能与他一战?”
赵寰大的方向没改变,依旧选择车轮战。留守在燕京的兵,她已经下令悉数全部赶来巨野。在后面还有辛赞他们缓一些赶来,得以保存些体力,好上战场杀金贼。
赵寰没有瞒寒寂,如数告知,上下打量着他,认真地道:“你辛苦了。只是,你们的兵休息之后,还是得继续上。”
寒寂不客气横了她一眼,道:“你既然信守承诺赶来,我岂会是食言之人。再说,我已经没了退路,只能与他们拼了。”
赵寰没有做声,紧盯着眼前的战场。
尸山血海,土地已经被血浸透,像是下过大雨,人马踩上去,一身血泥。
铁浮屠营的兵,冲过了抛石车,犹如是地狱的恶魔,要将他们吞噬干净。
他们的行动虽缓慢,却势不可挡,刀箭落在他们身上,叮当掉地,毫发无伤。待挥起刀枪,所向无敌。
紧跟在铁浮屠营后的轻骑兵与步兵,一齐扑上前,对逃过铁浮屠营之手的宋兵进行补杀。
赵寰手心已经微微冒出了汗意,她稳了稳神,看向了身旁的林大文。
林大文神情冷峻,领着手持斧头的一队兵马冲上前,专朝铁浮屠兵而去。
铁浮屠营的兵笨重,不若轻骑兵灵活。偏偏林大文他们手上的长柄斧头,比起铁锤虽然要弱一些。只砍在身上,却好比铁锤隔空砸过来,砸得五脏六腑都痛不可挡。
而且,林大文他们专朝头,以及手臂砍砸。砸在头上,铁浮屠兵被震得很快失去反应能力。再砸掉手上的刀枪,他们很难弯腰捡拾兵器,变成了一堆无用的废铁。
完颜宗弼看到斧头,马上想到了完颜晟在修的宫殿。这些斧头,都是从大宋掳去的工匠在使用,全部都被他们偷走,拿来对付自己!
完颜宗辅也看明白了,他亦禁不住扯着嗓子破口大骂:“这些都看不住,被一群小娘子偷了去,真是无用!”
完颜宗弼深吸一口气,厉声命令骑兵上前:“杀了他们,一个都不许放过!”
寒寂的辽兵,再次冲上阵。赵寰剩余的兵力,亦全部加入。
双方激战在一起,从清晨到日暮。辛赞他们的援兵随后赶到,给已经渐渐不支的宋兵,稍微扭转了些局势。
随后,徐梨儿与赵青鸾的兵,也赶到了。
尽管有了他们的驰援,完颜宗弼他们的兵马人数实在是太多,赵寰他们的杂牌兵,在面对金国的主力军时,还是处于了弱势。
完颜宗弼扭转了局势,他却没半点高兴。
他难以置信看着战场,在他们身下,被当作玩物的小娘子们,像是女罗煞一样,疯狂朝他们挥刀砍杀!
完颜宗弼阵阵心悸,转瞬间彻底狂怒,大吼道:“谁能取下柔福帝姬首级,赏金万两!”
金兵得了鼓舞,潮水般向赵寰这边涌来。辛赞祝荣他们领着兵,将她护在了身后。
只是,辛赞他们的兵阵,中间的缺口渐渐加大。
赵寰毫不犹豫上了阵,她还是使用顺手的锉刀,在把手处裹了棉线,防止滑手。如今的锉刀在滴血,棉线早就被染成深红。
寒寂的新红缨枪,枪缨滴滴答答在淌血,他挥舞着枪,寒寂刺向朝赵寰扑来的一个骑兵。
骑兵惨嚎一声掉下马,寒寂朝着赵寰豪迈一笑,道:“能与二十一娘并肩杀敌,真是痛快,死而无憾矣!”
赵寰没功夫理会他,聚精会神盯着缺口处,手上的锉刀不时诡异地伸出,补上一刀。刀过之处,必有金兵倒下。
完颜宗弼眼见他们的十万大军,已经折损过半。他怒极攻心,再也沉不住气,嘶吼咆哮着,提刀打马亲自上前,朝赵寰奔去。
完颜鹘懒亦忍不住了,打马紧随其后。完颜宗辅见这群大宋兵,前所未有的顽强,心下更加焦急。
他想得深远一些,若是此次被他们逃脱,以后,他们这支兵,只怕能横扫千军。
思极此,完颜宗辅紧绷着脸,由亲卫护着,奔向赵寰。
赵寰喘着气,望着怒奔而来的完颜宗弼与完颜宗辅,稳了稳左手上的锉刀。
金国“四太子”,完颜宗望早死,完颜宗干也已经死于她手。剩余的两人,终于到了她面前。
可惜,她的左手还是不太灵活啊。不过,以命相搏的话,她说不定还有一线机会。
若是杀了他们两人,赵构那混账,还不能收复失地,早些稳定天下,他真的会被雷劈吧?
眼见,完颜宗弼与完颜宗辅他们,就要冲破防守,杀到赵寰身前。
远处,战马奔腾,卷起阵阵烟尘,如疾风骤雨般扫来。
猎猎飞扬的旗帜上,赫然写着“岳”字。
第57章
岳家军冲进金兵, 犹如巨浪卷过,迅速在中间劈开一条大道。
兵戈相撞,厮杀声, 金兵惨嚎倒地, 地上的血, 快映红天际。
辽兵与宋兵有了岳家军相助,顿时气势如虹。金兵连续奔波打仗,本就疲惫至极。
在以前, 他们最忌惮的就是岳飞韩世宗几支兵马, 被杀得丢盔弃甲,仓惶逃蹿。
完颜宗弼为数不多的几次败仗,都是拜他所赐。听到金兵在害怕地喊岳飞, 他以为是听岔了,难以置信回过头。
在看清那面熟悉的将旗,将旗下岳飞骑在马上的高大身影, 不由得悚然大惊。
岳飞如何能来此地?
只如今不是考虑此事的时候, 岳飞既然来了,他们就绝无胜算可能。
若是在此地兵马折损过多,赵构不足为惧, 赵寰却足够威胁,西夏定会伺机生事。
赵寰就留给赵构去对付, 她既然能拿金兵叛贼对付他, 那他亦能弄得他们赵氏之间互相残杀。
完颜宗弼神色阴狠, 死死盯了赵寰一眼,当机立断勒住缰绳调转马头, 举手下令:“撤!”
完颜鹘懒心有不甘,狠狠看着赵寰, 几乎牙呲欲裂。就差这么一点点,就能取了她的项上人头报仇雪恨!
完颜宗辅向来都考虑周全,马上明白了完颜宗弼的用意。见完颜鹘懒还在那里心有不甘,挥舞着刀,低斥道:“走,来日方长!”
完颜鹘懒顿时来了气,怎么都咽不下这口气。完颜宗辅倒说得轻巧,什么来日方长,赵寰抢走的燕京,可是他的领地。
尤其是对战场上小娘子们,完颜鹘懒恨得牙痒痒。这些只配供他们享乐的玩物,居然敢造反,着实该死!
完颜鹘懒再也控制不住,紧紧勒住了马缰。马仰天嘶鸣,扬起前蹄,朝赵寰疾奔而去。
赵璎珞一路拼杀,手上的刀刃都已经起卷。身上不知是自己的血,还是金兵的血,全身早已湿淋淋。
她见到完颜宗弼他们朝着赵寰而来,林大文辛赞他们已经快挡不住,顾不得杀敌,打马加入了他们。
完颜鹘懒一动,赵璎珞毫不犹豫动了,刀往马背上一扎,不管不顾朝他的马撞去。
此时,赵璎珞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赵寰只有左手,她不能出事,绝对不能出事。
徐梨儿她们说,赵寰在大都皇宫前,拿命替她们撞开了一条生路。
她也可以,反正,她早就不想活了。
她们不仅仅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她们还是并肩战斗的伙伴。赵寰说,他们可以放心将后背交给彼此,不怕背刺,一往无前。
赵寰还说,她们回不了家,她们已经没了家,但她们可以重建自己的新家园。
有志同道合的友人,彼此守望相助的亲人们在一起的地方,就是家。
赵寰也见到了岳字旗,诧异一闪而过,接着长长舒了口气。很快,她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完颜宗弼身上。
只在瞬间,完颜宗弼就做出了决定,下令撤兵,眼见就要逃走。
擒贼先擒王,既然送到了面前,就无需客气了。赵寰沉下心,衡量了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她俯低上身,目光如寒冰利刃,蓄势待发。
“嘭”地撞击声,在响彻天际的杀声中,动静不算太大。
赵寰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她飞快侧转头,朝着响动处看去。
半空中飘过一道雨过天青色,赵寰双眼一阵刺痛。那抹青色她很熟悉,是她在天宁寺,给赵璎珞擦拭眼泪的帕子。
完颜鹘懒的马被撞得往前滑了一段,前蹄跪地,在地上挣扎抽搐了几下,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他则从马上摔倒在地上,到底打多了仗,忍着痛,在地上一滚,躲开刺来的长枪。
亲兵很快拼命杀上前,将他搀扶起来,紧张地将他往亲兵让出来的马上推。
完颜鹘懒喘着粗气,余光瞄见摔在前面,一动不动的赵璎珞,顿时恨恨淬了口。他随手夺过一把刀,神色狰狞,扬刀朝她砍去。
林大文他们都被金兵缠住脱不了身,眼见完颜鹘懒的刀,就要落在赵璎珞身上。
突然,完颜鹘懒不受控制地感到寒毛直竖,下意识抬眼看去。
赵寰那张脸,清晰地出现在他眼前,与他不到一步之遥。
完颜鹘懒的瞳孔猛张,再缩回去,血脉喷张。
赵寰!
完颜鹘懒的刀,猛然转了向,毫不犹豫朝赵寰砍去。亲兵们的刀枪,一起向她身上招呼。
赵寰不躲不闪,左手抬起,整个人扑了上前。亲兵们大骇,怕伤到完颜鹘懒,纷纷收手。
完颜鹘懒刀锋的腥气,直扑鼻尖。赵寰依旧没有退缩,只抬起了右手臂,挡住了他的刀。
她那张平静,却令人心悸的脸,离完颜鹘懒的眼睛越来越近,须臾间到了面前。
完颜鹘懒此生从未如此恐慌过,大都来信,如实写了完颜宗干如何被赵寰杀死,如何冲出了突围。
他怎么忘了,她根本是不要命的女罗煞!
完颜鹘懒浑身簌簌发抖,不知道是冷,还是因为害怕。
血喷开,手上的刀掉落,眼神恍惚,晃悠一下,轰然倒地。
亲兵们望着被完颜鹘懒的血,喷了一身的赵寰。她此时像是地狱里爬出来索命的厉鬼,眼神冰冷,双手垂落在身前,锉刀上的血滴滴答答。
亲兵们惊恐万分后退,嗓子发紧,连话都说不成句。
寒寂发现了赵寰这边的动静,心里一慌,带着辽兵用尽全力冲出重围,朝着她这边急奔。
辽兵上前,挥刀砍向完颜鹘懒的亲兵。寒寂盯着血人般,跪在地上查看赵璎珞的赵寰,翻身下马,声音不受控制颤抖了下,问道:“你可还好?”
赵寰头也不抬答了句还好,声音沙哑着道:“劳烦你帮我将她抱下去,请严郎中诊治。”
寒寂一瞬不瞬看着赵寰,仔细打量。见到她始终搭在身前的右手臂,衣袖破裂,血汩汩冒出,连忙道:“你的右手臂也伤了,赶紧下去包扎。莫非你这条手臂,真是打算不要了?”
赵寰没有作声,她捡起那条雨过天晴的帕子,一点点擦拭掉赵璎珞脸上的血污,露出她惨白如纸的脸。
赵璎珞向来爱干净,她忍受不了脏污。以前赵寰就察觉到,她们只要一歇息下来,她总是先去找水清洗,一遍又一遍。
在完颜宗翰的营寨里,从大宋到大都的这一路,赵寰不知道她是如何走了过来。有多浓烈的恨意,才支撑她从那般脏污的地方,活了下去。
寒寂心里叹息一声,只得蹲下身,道:“你让开些。”
赵寰起身让开,寒寂将赵璎珞抱起来,奔向严郎中他们紧急支起来的营帐中。
没一阵,严郎中亲自抓着布巾药瓶跑了出来,站在那里茫然四顾。
找了一会,严郎中没看到赵寰,抓过身边经过的人问道:“二十一娘呢,你可见到了二十一娘?”
那人喜滋滋地转身,朝围着的一堆人指去,道:“在那里呢。岳宣抚来了,二十一娘在与他说话。”
严郎中愣了下,眼下不是去打扰的时候,只得作罢,先转身回营帐。他看到寒寂站在那里,朝赵寰他们望去,嘿嘿笑着道:“岳宣抚来了,打得金兵夹着尾巴逃跑。这一仗,咱们可是大胜!”
寒寂冷着脸不做声,他的辽兵几经生死,如今不知还剩下几人。
岳飞来了,虽是鼓舞了士气,可没有他们先前的生死搏斗,就算是有了岳飞,也不一定能这般快取得胜利。
严郎中也不理会寒寂,笑呵呵去忙碌了。寒寂眉头渐渐拧紧,陷入了沉思。
赵寰一动不动站在血泊中,望着打马而来的岳飞。他一身戎装,约莫二十五岁左右,身形高大,五官轮廓分明。
一路行军赶来,虽风尘仆仆,却如渊渟岳峙,气势沉稳如山。
岳飞打马上前,看到微微仰着头,满脸血污,望着他笑的赵寰,不由得顿了下,翻身下马。
赵寰比岳飞要矮小半个头,他走得近了,她要继续仰着头才能看清。不待他上前见礼,她先开了口:“岳宣抚来了啊,我是赵寰,赵二十一娘。”
岳飞眼神从赵寰的右手臂上扫过,目光略微停顿,抱拳见礼,歉意地道:“见过二十一娘,在下来迟了,还请见谅。你手臂上的伤,可要先包扎?”
赵寰道了声无妨,道:“岳宣抚能来,着实不易。完颜宗弼他们得知岳宣抚的大名,吓得赶紧逃了。”
岳飞万般情绪,说不出的滋味。很多话,到了嘴边,在此情此景下,无法诉诸于口。
最终,岳飞晦涩地道:“我赶得急,穷寇莫追。你受了伤,又着实辛苦,先下去歇息,这里就交给我。”
赵寰爽快地应了好,觑着岳飞的神色,道:“有劳岳宣抚了。对了,”她伸手指向倒在血泊里的完颜鹘懒,昂着下巴,得意地道:“我杀了他。可惜,被完颜宗弼逃掉了,我本来想杀他的。”
岳飞顺着赵寰的手指看去,微微吃了一惊,认真地道:“二十一娘厉害!”
赵寰也不谦虚,说了声那是,岳飞不禁笑了。他一笑,眼尾上扬,浓眉跟着飞扬,令他的沉稳中,多了几分温柔。
赵寰继续道:“完颜宗翰,完颜希尹,完颜晟,完颜宗干,加上完颜鹘懒。我杀了完颜氏很多人。你将他的头颅带回去,送给赵构吧。哦,我还忘记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待眩晕过去,方继续说道:“赵检赵械的尸身,在那里。他们这次很勇猛,一点都不软弱,与金贼拼命,我都看到了。他们对得起赵这个姓氏,有劳你替我好生收敛,将此事也报给赵构。”
岳飞看到赵寰在笑,却比哭还要悲伤。他心中泛起无尽的酸楚,沉默了一下,道:“好。”
赵寰欠身颔首道谢,晃晃悠悠朝着毡帐处走去。寒寂坐在地上歇息,远远见到她过来,撑着起身迎上前,打量着她,道:“不行了?”
赵寰点头,捂住右手臂,低声道:“不行了。”
寒寂手伸了伸,想要搀扶她,却又犹豫了下。
就在这犹豫间,赵寰已经进了毡帐。寒寂的手落在了半空中,自嘲了声,不动声色收回手,跟着走了进去。
毡帐里摆满了伤兵,严郎中领着郎中们,忙得脚下打跌。赵寰只看了眼,就去了赵璎珞身边,她依然昏睡着,脸色看上去好了些。
赵寰稍微松了口气,缓缓在赵璎珞身边的地上坐了,闭眼歇息,等着严郎中忙完。
寒寂取了纱布药膏过来,道:“这里忙得很,我懂些医,替你先包扎吧。”
赵寰嗯了声,用力抬起了右手臂。寒寂拿刀割开她的衣袖,问道:“外面都交给了岳飞?”
赵寰再闭着眼睛嗯了声,一边回答他的话,一边思考岳飞能来的缘由。
寒寂看到赵寰手臂翻卷的伤口,啧啧几声。想起她与完颜鹘懒拼命的危险,既佩服又后怕,道:“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不要命了。也是,你若不胆大包天,也没有今日。”
他手下不停,提醒她道:“等下会痛,你忍着些。”见赵寰没有反应,他无语半晌,开始清洗伤口。
赵寰痛得手臂抖了下,寒寂赶紧收回手,抬眼朝她看去。见她长睫颤动着,呼吸都加重了,却一声不吭。
寒寂手轻了几分,状若无意问道:“你就那么相信岳飞?他可是赵构的将领。”
赵寰终于开了口,毫不迟疑答道:“相信。”
寒寂噎了下,瞪了她一眼,嘟囔道:“我替你出生入死,你可是处处防着我,真是不够仗义。”
半晌后,赵寰皱起眉,嫌弃地道:“你好吵,让严郎中来吧。”
寒寂正在系布巾,直想用力勒下去。白了她眼,到底忍住了,打好结,没好气道:“好了。我也累了,还得去看我的同胞呢,我可不放心交给岳飞!”
赵寰倏地睁开了眼,道:“你的同胞,也是我的同胞。我既然全部都给了岳宣抚,就不会出差错,你尽管放心。”
寒寂见赵寰都这个时候了,还不忘吞掉他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兵马,气得冷笑连连,道:“真是翻脸不认人,赵二十一娘,你实在是可恶!”
赵寰没有理会他,靠在那里,呼吸渐沉。
寒寂盯着她一阵,生气地拂袖离去。
赵寰醒来时,发现她躺在干净的被褥里。身旁一盏豆大的灯盏在摇曳,韩皎撑着手臂,在旁边点头打瞌睡。
刚一动身,韩皎就醒了过来,她看向赵寰,惊喜地道:“醒了?”
赵寰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沙哑着嗓子,问道:“我这是睡了多久?”
韩皎心疼地道:“没睡多久,刚睡了不到三个时辰呢。先前岳宣抚来找过你,听说你还在睡,让我不要叫醒你。说你太累了,这一仗不容易,得好生歇着。”
赵寰怔楞住,她睡眠极浅,自从在浣衣院起,就神经紧绷着,随时防着意外发生。此时她已经清洗过,换了干净衣衫,都没能醒来。
韩皎去拧了热帕子,端了热水汤饭摆在矮案上,道:“岳宣抚说,战场都已经清理好。伤兵们亦都包扎完,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等你醒来,就告诉你。这次啊,多亏有了他。不然,完颜宗弼他们没那么快逃走,二十一娘你还得操心战后收拾,得忙好一阵。别说受了伤,就是铁打的身子,都吃不消。”
赵寰静静听着,擦洗过手脸,略微吃了几口汤饭,起身道:“我得出去看看。”
韩皎知道她放不下心,拿了厚衫替她披上,小心避开她的右手,道:“你这手,唉。岳宣抚先前送了伤药膏来,说是军中的金疮药,他们惯常在用,止血极好。严郎中来替你重新包扎过,说这个药膏比他的好。幸亏啊,你的手臂没再伤到筋骨,只皮外伤,以后还是得留疤。”
赵寰闻着药膏浓浓的气味,安慰她道:“留疤已经是万幸,没事。你也累了,就在这里睡一觉吧。”
韩皎应了声,掀起帐帘,赵寰低头走了出去。
春日的夜里,一轮弯月挂在天空,照着帐篷层层叠叠的营地。营地四周,巡营的兵丁不时走过。
除了空气中依旧未散的血腥气,月色清辉,安宁又美好,仿佛一切都未曾发生。
在赵寰西面的营帐,依然亮着灯,帐门很快掀开,岳飞从里面走了出来。此时他的戎装退下,换了一身青色粗布圆领长衫,看去好像乡间私塾里的教书先生。
岳飞在帐门口略微停顿,抬头看向她,遥遥见礼。
赵寰颔首回礼,岳飞脸上带着笑意,大步朝她走了过来。
第58章
岳飞走上前, 离得几步站定,不动声色打量着赵寰,道:“我知道二十一娘睡不好, 免得你担心, 一直等着。”
劳累奔波之后, 岳飞的眉眼也带着淡淡的疲倦。赵寰顿了下,深深颔首赔不是,道:“先前是我未经考量, 说了些气话, 令岳宣抚为难,还请见谅。”
岳飞凝视着赵寰,很是佩服她的聪慧与周到。她估计已经猜出, 他并非是正常领军前来相助。
若是将完颜鹘懒的尸首带给赵构,或者将赵俭赵械的事迹,经他之口宣扬出去。激怒赵构, 他定会遭受铺天盖地的弹劾。
岳飞温和地笑道:“无妨, 换做是我,亦会生气,我倒是要多谢二十一娘, 处处替我着想才是。”
赵寰深知岳飞的君子气度,亦是聪明人, 没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结, 道:“我得先去看看伤兵, 还有阵亡的同胞。”
岳飞听到赵寰说到阵亡时,声音莫名低了几分, 心情跟着低落下去,道:“伤兵的毡帐在那边, 我陪着二十一娘前去。阵亡的同胞,已全部收敛好,会让他们入土为安。”
赵寰道了声谢,随着岳飞一起去了伤兵营。到了小娘子所在的营帐,他脚步停了下来,站在外面等候。
伤兵营比起战后的战场,情形好不了几分。药味,血腥味交织,空气沉闷。缺胳膊少腿的伤兵躺在那里,不断呻.吟喊痛。
姜醉眉徐梨儿她们都受了轻重不等的伤,其中赵青鸾伤得最重。左腿被砍了一刀,哪怕养好之后,走路也恢复不了正常。
赵青鸾倒不以为意,还与赵寰打趣道:“你伤了手,我伤了腿,以后我们互为手脚。”
赵寰陪着她笑,道:“好!我们都好生养伤,只要还活着,就不怕。你以后就算不能骑马打仗,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可不能躲懒。”
赵青鸾顿时松了口气,能从比畜生都不如的完颜希尹手上死里逃生,她就算胳膊腿脚都被斩断,也觉着值了。
何况,赵寰杀完颜希尹那晚,没有弃她于不顾,她早已感激不尽。既然赵寰会给她安排活计,就不愁以后的日子。
躺在一旁的赵璎珞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她平时绷紧得如拉满的弓弦,此时她好像陷入了香甜的梦乡,安详又宁静。
赵寰轻轻将赵璎珞脸上的碎发拂去,眸中哀伤闪过,用力握了握她搭在身前的手,低声道:“十九娘,睡够了,就醒来吧。春日来了,我们先前已说好,要去赏花,你可不要错过了今春的花期。”
赵青鸾靠在被褥上,听得鼻子直发酸。平时经常遇到赵璎珞,知晓她的状况,对她的痛苦,感同身受。
对于她们这群走进了金兵营帐的小娘子,活着的日日夜夜,都是生不如死。
岳飞默默陪在赵寰身后,一起走遍了每间伤兵营帐,将她的举动全部看在了眼里,神色若有所思。
赵寰看完伤兵,再问郎中遇到的困难,能解决的,马上着手安排。
不能当场解决的,则记下来,寻找其他的解决办法。
最后,赵寰总是不厌其烦叮嘱郎中:“药材方面,你们不用节省,燕京还有许多药,汴京也不缺,反正离得不远,快马加鞭去运来就是。若是需要帮手,立即提出来,我让人来帮你们。最最重要的是,你们要注意休息,先要保护好自己,无需硬撑,不能先倒下。”
每次说话,她都会认真看着郎中,语气温和,眼神真挚。说完之后,她会颔首,表示她的谢意。
郎中们像是遇到知音般,对她既恭敬,又信服。哪怕再劳累,都不肯歇息,脚步如飞去忙碌了。
岳飞心中滋味万千,且不易赵寰的做事方式,且看她的气度,就能明白一二分,她为何能成事。
只是,赵寰看似一切如常,岳飞望着她消瘦的背影,稳稳的步伐,他总无端觉着,她好似在哭。
这份感觉,直到了摆放阵亡兵丁的尸首之处。
眼下天气不算太冷,还未曾埋葬完的尸首,密密麻麻堆放在一起,令人窒息的气味,弥漫在空中。
眼前的情形,就算是岳飞见过无数的惨状,也不忍猝视。
赵寰静静站在那里,她的半边脸隐在暗中,半边脸在淡淡的月辉下,比雪还要白几分,使得眼眶的红意尤为明显。
片刻后,赵寰单膝跪下,因着右手受伤,左手搭上去抱拳,行了军礼。
赵俭与赵械的尸身,单独放置在苇席上,周围放了些碎冰。
赵寰起身走上前,在他们面前站定,望着他们已经僵直浮肿的身子,深深曲膝福身,行了家礼。
岳飞心沉甸甸的,走上前拜祭。赵寰让在一旁,作为亲人叩首答谢。
夜里的风,好似大了一些。呜呜咽咽。赵寰的泪,始终没流下来,风好似在替她哭。
独轮车候在外面,等着拖他们去埋葬。赵寰没多逗留,很快便离开了,好让他们继续忙碌。
岳飞落后一步,走在赵寰身后,低声道:“每次打仗,无论胜败,我都很难过,惟愿天下太平,再无战乱。”
“嗯,这是所有人的期盼。”赵寰附和了句,脚步微顿,看着他道:“赵氏一族的男儿们,无论老小,一并被掳到金国。其中赵氏皇子几十人,我到五国城时,还剩下十多人。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男人。”
她单手比划了下,道:“五国城的土墙,就这么点高。因知晓他们软弱无能,看守的兵丁很松散。我当时几乎不费什么力气,将他们全部救了出来。我鞭打着他们,将他们全部赶上战场。赵俭与赵械,是最后活下来的两人。他们当时吓破了胆,哭着闹着,求我放过他们。”
岳飞安静听着赵寰述说,她好似在说家常般,缓缓道来,道出她的怒其不争与愤怒。
“在白沟河,我遇到了完颜药师,那是我真正面临的第一场大战。那一战,死了很多人。我将他们拉到那些尸首边,让他们反省,想好了就来告诉我,以后会如何做。否则,我会让他们永远去伴着那些尸首。”
赵寰摇头,无力笑了下,笑容极淡,一闪而过:“到最后,其实他们仍然未能理解。他们是皇子,他们有什么办法,金兵那般强大,他们站出来,就好比是螳臂当车。我能理解他们的想法,但绝不同意。迫于我的压力,他们还是上了战场。所幸,他们没太折辱赵这个姓氏,在最后对得起他们前十几二十年享受的百姓供奉,他们拼了命,与金兵战到了最后。”
完颜药师受了重伤,估计活不了多久。岳飞当时听到部下提到他,还不敢相信,他竟然被赵寰收复了。
赵寰道:“岳宣抚,你先前说,人人都盼着天下太平,但天下并不是只有简单的盼望,就会太平。退一步不会太平,给岁币也不会太平,议和更不会太平。只有你拥有强大的实力,尤其是武力震慑,才能求得真正的太平。”
岳飞苦笑一声,道:“二十一娘说得极是,我也是这般认为。官家那边,他们希望能得到喘息,先稳定了局势,再从长计议。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已经疲惫至极,不堪重负。”
赵寰嘴角讥讽上扬,道:“我就知道赵构会这般,他们总是不忘将大局提到嘴边,做出来的却是,一大群人护着一条败家犬,苟且偷生。可他们不知,百姓没了他们,才能真正减轻负担。军营没了他们,无需束手束脚,像是眼下的岳宣抚这般,左右为难。”
岳飞抬眼看向赵寰,她的目光沉沉,不躲闪不回避,与他对视。
坚持了一会,岳飞终是败下阵来,坦白道:“二十一娘聪慧过人,我也无需隐瞒。先前朝廷派我去宜兴平叛,我去了之后,金兵已经匆匆撤离。原本我该班师回朝,却一路追随,到了此地。”
先前岳飞来信说,赵构要与完颜宗弼议和,以他的聪明,哪能猜不出金兵的打算。这次他来,不算是违了皇命,也不算是擅自做主,端看赵构会如何想。
赵构肯定不愿意岳飞前来,朝廷那边的局势,赵寰所知不多,沉吟了下,径直问道:“赵构会如何处置你?”
岳飞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担忧,道:“在决定之前,我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但我无悔。此次完颜宗弼的兵马,折损了大半。辽兵死伤近七千余人,二十一娘的兵马,死伤近五千。朝廷那边,”他语气凝滞了下,苦涩地道:“应当会很满意。”
赵寰冷笑一声,说了声也是。她的兵马不多,虽说折损较少,对于赵构来说,也算是两败俱伤,足够他高兴了。
夜凉如水,月亮渐渐西斜,金星明亮耀眼,难得一见的金星合月。
岳飞见到天际难得一见的奇景,他抬头仰望,招呼赵寰一起看去,喃喃道:“东有启明,西有长庚。”
赵寰与岳飞并排站着,一起看向天际。星月交互相耀,美丽绚烂。
可惜,在这充满悲伤的夜晚。
岳飞无法久留,还有许多事要与他商议请教。赵寰掩了掩衣襟,正要说话,见寒寂身着僧袍,从摆放尸首那边走来。
待他走到跟前,赵寰打量着他憔悴的神色,问道:“你深夜没歇息,是从何处来?”
寒寂僧袍上沾满了泥土,嘴唇干燥起皮,看上去很是落寞。他双手合十朝岳飞见礼,哑着嗓子答道:“贫僧去坟地那边送了他们一程。”
赵寰默然了下,替两人做了介绍,道:“寒寂大师放下了宋辽之间的仇恨,一心只为百姓求得安宁的日子。没有他们的殊死拼搏,这一仗,很快就结束了,寒寂师父送一程的人,说不定换成了我。”
岳飞端详着寒寂,对他肃然起敬,对赵寰更是佩服得紧。
寒寂身为辽国萧氏,居然能为她打先锋!
岳飞定了定神,郑重对寒寂抱拳见礼,道:“原来是寒寂大师,寒寂大师高义,在下深感敬佩。”
寒寂先前还在与赵寰置气,见她这时倒不吝啬夸赞他的功劳,无论她的本意如何,他听起来照样很欣慰。
先前赵寰与岳飞前去探望伤兵,寒寂在一旁也见到了。赵寰未将辽国的伤兵区别对待,待阵亡的将士,一视同仁。他心中的那点不平,也就消散了大半。
早在岳飞还是宗泽部下时,寒寂就听过他的名字,知晓他打仗厉害。宗泽去世后,在杜充手下不得施展,处处被压制。
杜充被赵寰千刀万剐了,南边朝廷还有无数个杜充。岳飞能来到此地,寒寂深知有多不易,心悦诚服道:“不敢不敢,久仰岳宣抚的大名,此次一见,实为荣幸。贫僧先前看到岳宣抚将辽国的将士收敛得当,贫僧替他们道一声多谢,让他们能体体面面地离去。”
赵寰待他们寒暄完,对寒寂道:“你早些去歇息吧,等你歇好之后,我再找你。”
寒寂暗自瞪了赵寰一眼,她找他,定没有好事。不是他那点剩余的兵,就是要让他去办差了。
只开弓已经没有回头路,寒寂见赵寰拖着伤还在忙,先悻悻认了。互相道别,回了营帐。
赵寰对岳飞道:“岳宣抚,若是你不忙,我还有些事情要与你商议。”
岳飞赶紧道:“我得尽快赶回南边,亦有许多事,要与二十一娘细说。”
赵寰没再耽搁,念着韩皎还在睡觉,便与岳飞一起进了他的营帐。
岳飞向来简朴,营帐比赵寰的还要小一些,地上铺着半旧的毡垫。帐内只摆着一几一矮塌,案几上堆着笔墨纸砚以及文书。
营帐里冷,岳飞请赵寰在塌上坐了,转身出去,让亲兵送了红泥小炉茶水,再点只炭盆进屋。
亲兵很快送了东西进帐,放下后退到帐外守着。岳飞随意在毡垫上一坐,将炭盆往赵寰那边推了推。亲自动手收拾了好案几,摆上茶具,道:“我不懂分茶,平时也极少吃茶,二十一娘莫要嫌弃。”
赵寰瞄见炭盆,她感到有些冷,伸出手去在上面取暖,道:“我也不吃分茶,只清茶就好。”
岳飞意外地看了赵寰一眼,眼神在她左手背上停顿住。
赵寰的手背上,层层叠叠交错着新旧伤痕,再次受伤的右手,一直垂在身前。
岳飞收回视线,道:“二十一娘,我听说你的右手先前就受过伤,再也无法恢复。在军中经常受伤,我对跌打损伤还算有几分心得。你的受伤,我可能瞧一瞧?”
赵寰说了声好,大大方方将右手臂放在了案几上。她轻轻拉上衣袖,露出受伤之处,道:“就是这里,伤到了筋骨,很难使上力气。”
岳飞端详着赵寰的右手,除了割伤之外,冻疮留下的疤痕仍未消散。
她们这群小娘子所受之苦,他不忍问,不忍提。
“得罪了。”岳飞掩下眼底情绪,手指按向赵寰的手腕伤处。
岳飞的手指腹温热,带着厚厚的茧。他用的力气不算大,不小心牵动了赵寰的新伤处,痛得她手臂不受控制颤抖了下。
“对不住,我是粗人,手劲太重了。”岳飞忙放轻了些力气,拧眉仔细辨认了下。
过了会,岳飞收回手,歉意地道:“我以前见到有些人的骨头错位,最后没能接好。以为二十一娘也是如此,便冒昧瞧上一瞧。对不住,二十一娘的伤,我无能为力。”
赵寰慢慢收回手,说了声无妨:“以一只手,换那么多人的性命,值了。这一处伤,换了完颜鹘懒一条命,我也觉着不亏。”
岳飞早已领略过赵寰的气度胸襟,此时再替她难过,就显得小家子气了,笑着道:“二十一娘是真正洒脱!”
起身到走到角落,从包袱里取出一瓶药膏,放在案几上,道:“这瓶药膏,二十一娘留着吧,以后抹上一抹。不一定有效用,姑且当做安慰。”
赵寰笑着道了谢,道:“严郎中说岳宣抚的药膏极好,对我来说正求之不得。”
岳飞迟疑了片刻,问道:“二十一娘,你当时可害怕?”
“怕啊。你呢,每次打仗之前,害怕吗?”赵寰也好奇问道。
岳飞霎时笑得眼角飞扬,重重点头,道:“我怕得很。无数人的性命交在我手上,实在无法不怕。”
两人相视而笑,岳飞从案几上取了一份文书,翻开放在赵寰面前,道:“这是此次二十一娘,以及金兵的损伤具体数额。从战场上收到的箭矢刀具等,已交给了林大文,二十一娘你再仔细过目一下。”
赵寰缺兵器,岳飞肯定清楚。她看着记录得工整清楚的账目,深深欠身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岳宣抚,只你全部留给我,此次回去,如何能向赵构交待?”
岳飞道:“二十一娘过誉了,我只做了该做的事情。先前瞧着二十一娘的一举一动,着实令我学到了不少学问。二十一娘待人,待兵,谋略胆识,我皆不如也。这些留给二十一娘,比留在我手上好。至于朝廷那边,他们应当已有打算调我回中枢,此次也正好是一个契机。”
赵寰思索了下,推心置腹道:“完颜宗弼此次元气大伤,完颜亶初登基,身边围着一群虎视眈眈的叔伯兄弟,金国内部,只怕会乱上一阵。西夏那边,岂会放过这般好的机会。”
西夏一直不安分,岳飞也认为他们会趁火打劫,赵寰与他想到了一出去,一时心有戚戚焉。
赵寰冷冷道:“大宋与西夏之间的庆历和议,实则另一件耻辱。大宋每年给西夏的金银珠宝,说是赏赐,不过给自己蒙一层遮羞布罢了,不好意思直言是给岁币求和。大宋在双方边境开办榷场,以为能扼制住西夏的命脉,好继续歌舞升平的日子。可是呢,西夏拿了好处,照样不买账。反正败了就求饶,大宋软骨头,不会拿他们如何,横山一战亦如此。靖康之耻以来,大宋西北的土地,已经大半落入西夏之手。”
外敌虎视眈眈,内乱不断,朝堂那群官员,忙着争权夺势。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抬头看向赵寰,道:“二十一娘可是担心,西夏会与朝廷联手?”
赵寰笑了下,道:“我猜的是,西夏看不上赵构,会先差人找上我,联手攻打金国。”
岳飞神色微变,若是赵寰与西夏联手,金国就危险了。
西夏与金国从根本上来说,并无任何区别,以前大宋与金国联手灭了辽国,金国转瞬间就翻了脸。
可赵寰不是赵佶,西夏这脸,翻不起风浪。
若是如此,北地尽数落入赵寰之手。有了辽国旧族寒寂的相助,北地不过几年功夫,就能迅速崛起。
南北会真正对峙。
赵寰平静地道:“我虽是大宋人,我却不是圣人,我当然要将权势握在手上,不能再被人以一千贯拿去抵债。但我在这之前,还是会先做个人,再谈其他。”
她抬眼,紧紧盯着岳飞,沉声道:“我不会与西夏联手。从公来说,眼下让金,西夏,以及蒙古部落彼此牵制最好。从私来说,我是大宋人,不会做出任何伤害大宋百姓的事情。等西夏灭了金,强大起来,会将将刀枪对准大宋。战乱一起,妇孺弱小,命连草芥都不如。”
岳飞听着赵寰冷静的分析,不断点头附和,深深叹息道:“二十一娘才是真正君子。”
赵寰不置可否,讥讽地道:“至于赵构接下来的动作,我猜他会对我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大张旗鼓恭迎帝姬娘娘们南归。先礼后兵,若是我不答应,我在道义上就站不住脚,成了叛贼。他可以打着清叛贼的旗号,与西夏联手,先灭了我这个心腹大患。赵构只盯着自己身下那把龙椅,绝不会顾忌其他。他不是人,我得做人。”
岳飞怔愣了下,他大致猜出了几分,对赵寰道:“二十一娘是说……”
赵寰无奈点头,自嘲地道:“我打算捏着鼻子,选择与他联手,出兵金与西夏,这样,对大宋百姓,以及整个大宋来说,才是最好的局面。但我猜,他不会同意。至于原因,还是那点,他不是人。”
水沸腾了,岳飞似乎没察觉到,陷入了沉思中。
赵寰没有打扰他,起身准备去提壶,岳飞回过神,忙道:“你的手不方便,坐吧,让我来。”
赵寰没有与他争,回去榻上坐好。岳飞提壶冲茶,念着她的手不便,只倒了小半碗,放在她面前,体贴提醒道:“小心烫。”
茶水氤氲,在灯盏下幽幽摇晃。岳飞握着茶碗,低首垂眸,半晌都没动。
滚茶太烫,赵寰也没动。她放下沾了水雾的茶碗盖,凝视着岳飞,轻声问道:“若是有朝一日,我们两军对垒。岳宣抚,你会做如何选择?”
第59章
日出山坳, 春光不问人间悲喜,霸道地,温柔地照拂在每人身上。
赵寰回塌上眯了一会, 就听到了外面整齐的步伐声, 高喊声。她睁开眼, 却没有先起身,就那么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韩皎去了伤兵营帮忙,周男儿与许春杏两人提着热水饭食掀帘进屋。见到赵寰醒来, 忙舀了水绞帕子。
许春杏拿了衣衫来帮着赵寰穿, 看到她泛青的眼底,依旧苍白的脸,忧心忡忡道:“二十一娘, 可是伤处还痛得很,没能歇息好?”
伤口痛不算太厉害,却足以令人难以安睡。赵寰睡不好, 不只是伤, 她随口说了声还好,单手撑着坐起身。
抬起手,方便许春杏将衣衫套进去, 问道:“外面可是岳宣抚在练兵?”
许春杏道:“是呀,先前好多人都在瞧呢, 辛郎君林大文祝荣姜娘子徐娘子寒寂师父他们都在。我与周男儿也去瞧了, 真是热闹得紧, 岳宣抚的兵可威风了!”
岳飞练兵一直赫赫有名,他所领的行营后护军, 与赵寰的兵营一样,是拼凑出来的杂牌兵。
只是, 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岳飞方练兵……
赵寰加快了动作,收拾用饭完毕,正准备出门,寒寂来了。
赵寰见他依然满脸疲惫,不断朝她看,神色很是复杂。她不禁抬了抬眉,问道:“如何,可是被震撼到了?”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闷闷不乐道:“岳飞的兵营,跟你的也差不多,降兵,义军,朝廷的兵,什么人都有。看上去倒军纪严明,令出必行。怪不得你相信他,你与他都是一路人。”
自古武将的下场都不大好,岳飞聪明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却照样不能逃脱冤死的命运。
再强大的本事,若与上层权势相悖,只能被无情绞杀,赵寰不会选择与他一样的路。
寒寂见没得到回应,连着看了赵寰好几眼,疑惑地道:“你不去看看?”
赵寰转身往外走,道:“去啊,你在这唠叨抱怨,被你耽误了。”
寒寂瞪了赵寰一眼,她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惊得他往后仰,不悦道:“你待作甚?”
赵寰盯着他,严肃地道:“你不要再念着你那几千兵了,他们应该用到更好的地方,去为后人谋福祉!”
寒寂咬咬牙,气急败坏道:“你这女土匪,抢还这般理直气壮!”
赵寰闲闲道:“因着我相信你,知道大师是心怀天下之人,向来都有话直说,何须掩饰。”
寒寂嘴角忍不住上扬,扬到一半又耷拉下去。
这个女人,真是狡猾多端!只说点好话,就要骗他如许多好处去。
寒寂上前一步,问道:“你先前说要找我,怎地没来?是昨夜与岳飞谈得晚了,你们在谈何事?你那兄长赵构可不愿意你们接触,武将与手握重兵,一呼百应的皇家人来往过密,嘿嘿,这是要造反啊!岳飞,他这是不打算回南边了?”
赵寰听他喋喋不休,问了一大串,嫌弃地道:“寒寂大师,你乃出家人,若是觉着嘴太空了,不如去念经如何?”
寒寂气得再瞪赵寰,他心里如狸猫爪在挠,好些事情,他冥思苦想,还是不得其解。
比如,赵寰对岳飞辛赞他们的信任。他做了那般多,她却处处压着他。
虽被她鄙夷,寒寂还是喋喋不休继续问道:“你得告诉我,接下来会如何做。你若是与岳飞联手,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岳飞不答应你,待你与南边起了冲突,岳飞会站在哪边?你对他毫无保留,他对你有几个兵将,几根粮草了若指掌。一旦打起来,凭着他的本事,你可没半点胜算。”
赵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寒寂顿时急了,一个闪身挡在她的面前,神情严肃起来,沉声道:“二十一娘,辽兵不能白死,余下的兵力,辽地的百姓,我得给他们求一份安稳!”
太阳的光线太耀眼,照得赵寰眼睛酸涩,她微眯着眼,怅然闪过。
昨夜,她问过之后,岳飞缓缓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久久未言。
赵寰坦率地道:“我也不知道。世事无常,一步步来吧。事情还多得很,我得去看岳宣抚如何练兵,如你所言,不能我的家底都被看完了,却对对手一无所知。”
寒寂愣了下,闪身让过了路。赵寰继续往前走去,空旷的田地里,岳飞一身戎装站在最前面。
与夜里的温和不同,此时他威严而专注,并未因为她的前来而分心。
岳飞目不斜视,手握着长枪,眼神坚定,高喊着杀,枪朝前有力一刺。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很快大汗淋漓,杀气腾腾,凛然不可侵犯。
排列整齐的兵丁们,手上举着刀枪,随着岳飞的动作,跟着他一起大声喊道:“杀!”
手上的刀枪,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整齐刺出去。
看了几眼,赵寰就看出了些门道。如寒寂所言那样,岳飞的兵,军纪肃然,除此之外,上下级之间,泾渭分明。
一个兵丁的力量不足,十个百个的却无法小觑。同一个动作练得熟悉,形成条件反射与肌肉记忆之后,这股力量汇合在一起,在拼体力的战场上,就所向披靡了。
结束了动作练习之后,岳飞开始挥舞着将旗,变幻起了方阵。
赵寰神色微凛,看得目不转睛。
寒寂下意识看了赵寰一眼,低声道:“岳飞可是在指点你?”
赵寰:“闭嘴!”
寒寂冷哼声,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可不能完全照搬,得灵活运用。”
赵寰没搭理他,寒寂觉着没劲,气鼓鼓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寒寂憋不住了,追问道:“你先前说要找我,究竟是为何事?”
赵寰见寒寂主动送上门,也就不客气了,道:“我想请你去渤海东平县走一趟。”
寒寂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赵寰的用意,低呼道:“铁?”
赵寰点头,道:“这几地的铁矿多,尤其是东山县的镔铁。前辽用的镔刀很不错,我想用来打成苗刀。”
“哼,前辽!”寒寂听得很不是滋味,生气地念叨了好几声,他斜睨着赵寰,道:“这几地从完颜阿骨打起,就落在了金人手中。就算完颜宗弼一时败了,岂能那么容易拱手让出?”
赵寰笑着道:“所以我才要请你出马,完颜阿骨打在此地经营才几年,哪能与前辽比。得趁着完颜宗弼无暇顾及时,将这些地方拿到手。再说,金是从前辽手中抢了去,由你去收回,也算是报仇了。”
寒寂斜乜过来,讥讽地道:“抢来送到大宋手上,这算报的哪门子仇。”
迎着赵寰横过来的目光,寒寂马上道:“好好好,我去。不过,”他讲起了条件:“我要当国师!”
赵寰讶异地看过去,寒寂淡淡地道:“这次打完仗,就该分功劳了吧。我不清楚你会如何安排,跟着你身边的那群人,你多少得拿出些诚意来,不然,他们该有小心思了。”
赵寰笑了起来,戏谑地道:“我以为你不贪恋富贵权势呢,原来是六根未净。你真是小人之心,我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缺人手,你有本事,哪会把你拉下,你尽管放心。”
寒寂松了口气,神色低落了几分,道:“我是六根未净,打仗杀了人,再去寺庙里,只怕菩萨会怪罪。”
赵寰问道:“菩萨骂你了?”
寒寂噎住,气得白了赵寰一眼,拂袖大步离去。
没了寒寂念叨,赵寰总算能清净看岳飞的布阵。刚看了没一会,韩皎小跑着来到她面前,激动地道:“二十一娘,十九娘醒了!”
赵寰鼻子猛地一酸,朝伤兵营奔了去。
姜醉眉她们都来了,围着赵璎珞又是哭又是笑。见到赵寰进来,几人忙起身让开,韩皎道:“里面挤,你们快回去好生养伤,仔细严郎中生气骂人。”
徐梨儿朝赵璎珞挤挤眼,笑道:“十九娘,等下我们等严郎中不在时再来看你,你先与二十一娘好生说说话。”
赵璎珞半倚靠在被褥上,她初初醒来,精神还不大好,虚弱地应了声。
赵寰在她身边坐下,手方搭上她干枯的手背,被她反手微微用力握住了。
赵璎珞努力挤出一丝笑,道:“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赏花。比起名贵的牡丹,我还是喜欢杏花梨花李花。各式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生机勃勃,最最好看不过了。”
赵寰泪水一下呛了出来,想要说什么,喉咙被哽咽住,颤声挤出个好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们满身的伤痛,从身体到心亦如是,早疲惫不堪。活着太难,赵璎珞很勇敢,她选择了醒来。
赵璎珞眼眶也红了,她轻轻呼出口气,道:“二十一娘,我看到了阿娘他们。阿娘他们过得很好,与以前一样无忧无虑。我真是羡慕啊。”
赵寰抹去脸上的泪水,平缓了下心情,道:“十九娘,除了春日的花,夏日也有花,秋日更加绚烂,冬日也有。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阿娘他们过得很好,我们也能过得很好。连活着都不怕,这世道,就没什么能难住我们。”
赵璎珞脸上阴霾散开,露出了丝丝笑意,轻叹着道:“是啊!没什么可难住我们。”
她侧过头,看向怔怔望着她们的赵青鸾,道:“你也不要怕,世道肮脏,我们就去打扫干净。”
赵青鸾流着泪,笑着大声说好。赵寰与赵璎珞的话,字字砸在了她的心上。
虽说她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腿伤痛得难以入眠时,深夜想到自己以后成了残疾时,尤其是过往的苦难,再如潮水般袭来,她也有过不想活了的念头。
赵寰陪着说了会话,见她们都累了,便让她们先歇息,起身走出营帐。
岳飞练兵结束,他穿着湿透了的戎装,大步朝着伤兵营走了来。
赵寰迟疑了下,停下脚步颔首见礼。岳飞还了礼,加快了步伐来到她面前,看到她微红肿的眼眶,愣了下道:“可是有人”
赵寰摇头,道:“没有,是有人选择继续在这满是泥泞的世间活着,我喜极而泣。她们很勇敢。”
岳飞先前见到赵寰急匆匆离开,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闻言立刻松了口气,默然了下,道:“我知晓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却从不敢表示同情,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我知晓同情无法改变她们的现状,倒是显得我虚伪。她们无需同情,需要的是救她们出苦海。”
赵寰曲膝福身,郑重其事道了谢:“所以岳宣抚,先前在练兵,将排兵布阵的阵型,全部展现给我看。”
岳飞垂下眸,半晌后道:“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已给你仔细写了下来,等下让人送给你。我过会就得启程,若有不明白之处,以后你可以给我来信。”
只怕她纸上得来终是浅,还不打扰到她的歇息,在晚些时亲自展示给她看。
赵寰心沉甸甸的,她勉强笑了下,再次道了谢,道:“你忙,先去换身衣衫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岳飞道:“无妨,我已经习惯了。”他朝营地外一指,道:“那边的李花快盛开,天气也好,可要过去走一走?”
营帐外原本是坐村落,如今荒无人烟,房屋倒塌,树木长得倒茂盛。远远瞧去,能看到坠着点点白的花枝,斜出破烂房檐。
赵寰应下,随着岳飞慢慢往营地外走去。看到他的亲兵,在他的营帐里外忙碌,想了想,问道:“秦桧从金国逃回南边,如今可得到了赵构的重用?”
岳飞讶异地看向赵寰,道:“你为何提起了他?”
赵寰直言不讳道:“秦桧与其妻王氏,岳父一家全部降金,他任了参谋军事,又带着家人从完颜昌的王寨逃出。就是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他。赵构不算蠢,他若能相信,足以证明秦桧是投其所好,将赵构无法见人的肮脏心思,经过秦桧之手去做罢了。”
岳飞苦笑了声,黯然道:“此次议和,乃是秦桧的建言,由他主使。”
赵寰嘲讽地道:“也是,杜充这种人,赵构都能任用他为丞相。何况是秦桧,实在不足为奇。”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缓缓道:“你杀了杜充的消息传到朝廷,许多忍被吓得不轻。二十一娘,你此举是震慑,亦让他们畏惧,前所未有的团结。”
赵寰侧头看去,问道:“若是你,觉着我该如何处置杜充?”
岳飞思索了会,坦白道:“我也会选择你那般做,否则,如何告慰无辜的百姓亡灵。”
“你看,不做亏心事的都不会害怕,比如岳宣抚你。”赵寰展颜一笑,道:“心里有鬼的,当然会觉着我手段太过狠绝。他们啊,披着读书人的皮,做出来的事情,真是畜生都不如。”
岳飞静静听着,侧头看向赵寰,一时没有接话。
赵寰道:“岳宣抚,你是君子,君子不与小人斗。不是君子不如小人聪明,是君子做无法与小人一样无耻。你得防着秦桧,若是有可能,直接杀了他吧。别留后患,王氏一族,全部屠尽。”
岳飞震惊地看着赵寰,见她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神情凝重了几分,道:“二十一娘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这般说,定有自己的深意,且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领了,会多加小心,多谢二十一娘。”
他抱拳施礼,道:“但我不能这般做,打仗时杀敌,乃是无奈之举。若随意杀人,罔顾规矩律法,与秦桧他们又有何异?”
赵寰只能言尽于此,赵构身边,秦桧这样的人何其多。只要岳飞的兵权在,赵构就永远不会放心。
金人虽暂时不能掀起波浪,西夏在一旁虎视眈眈,再说还有她这个眼中钉,赵构应该没那么快对付岳飞。
两人一时极有默契,都未再提及此事,默默走到了李树前。
枝头花苞累累,有几朵等不及的,已经悄然绽放。从枯草中钻出的野草,嫩嫩绿绿,生机蓬勃。
岳飞抬头望着花枝,笑道:“我不喜其他的花草,最喜欢李花。以前家中院子角落栽种了一株,自开花起,就眼巴巴盼着结果,等不及李熟,就被我摘下来吃掉了。未熟的李又酸又涩,我都全然不顾。阿娘常骂我,说我馋嘴。骂完,阿娘转过身,躲着偷偷抹泪。阿娘觉着对不起我,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爹娘能供我读书,上学,对于普通寻常的庄稼人来说,已实属不易。但大宋的农家子弟,都能读书上学,大宋人过的日子,对比起其他朝,真真强太多了。”
他伸出手臂,撩起衣袖,道:“这是阿娘给我所刺的字。阿娘告诉我,永远不要忘了报效大宋。”
赵寰看向岳飞的手臂,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上,刻着举世闻名的那几个字:“尽忠报国”。
收回视线,赵寰嘴里,阵阵苦涩蔓延。
岳飞对大宋的忠诚,早就刻在了手臂上,刻在了骨子里。
理好衣袖,岳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温声道:“昨夜,二十一娘问我的话,我未曾回答。因着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赵寰恍惚笑了下,岳飞没有回答,但他做给了她看。他将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袒露给她看。
从他的兵,阵营,到眼前的李花,他的“尽忠报国”。
岳飞声音低了几分,却很是有力,道:“二十一娘,我这时可以回答你,我永远不会对你举起刀箭。二十一娘,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若有朝一日,你手上的刀箭,可会对准大宋的兵?”
第60章
燕京的春意渐浓, 风已微煦。大军经过,田间地头的老百姓没了以前的害怕,只在一旁好奇张望。
兵马行在前面, 赵寰特意留在了最后, 停车来到了地里。
正在翻地的一男一女, 都约莫五十出头。佝偻着腰,苍老瘦弱的面容,一双浑浊的眼睛透出惊惶, 拘束得一动不敢动。
赵寰脸上带着微笑, 温和地与他们打招呼,道:“老丈阿婆不要怕,我就是来看看, 你们的地种得如何了?”
近些年经常打仗,百姓见多了兵丁的凶神恶煞。兵一来就开始烧杀抢掠,所经之处哀嚎遍野。
燕京再次被攻破, 侥幸活下来的百姓已经看得麻木, 等着再一次被掠夺。
反正他们的米缸早就没了粮,破屋瓦难以遮挡风雨,老鼠都嫌弃。兵再来抢, 也只有他们这条比蝼蚁还不如的命,随便拿了去就是。
谁知这次却不同, 攻入燕京的兵, 军纪肃然, 从未前来骚扰他们不提。前些日子,还有人来告诉他们, 要先给他们种子粪肥等,让他们赶紧种地。
老翁见赵寰平易近人, 暗自松了口气,结结巴巴答道:“贵人,小的与老伴正在种小麦,只我们上了年纪,身子不好,种不了几亩地。先前有个叫刑娘子的,说是要将地分给我们耕种,种多少领多少,还给我们了粪肥种子呢。”
老妇人一脸遗憾,跟着插话道:“家中没壮劳力啦,儿子孙子都被金人杀了,就剩下了我们两个老的,能活一年是一年吧。这次大宋来的兵倒好心,这粪肥可不便宜,以前得要花大钱买,如今全部白白给我们呢。”
旁边地里的百姓见没有危险,纷纷好奇围了过来。听到他们说话,忍不住七嘴八舌道:“这地没了地契,可会说收回就收回,以后不再给我们耕种了?”
“说是赁给我们耕种,以后地不可以买卖,等于永远赁给我们,子子孙孙都可以耕种。租子倒还好,比起以前赁的地租少了两成,可我这心里啊,总是不放心。”
“可不是,待到庄稼成熟时,有人拿了地契来,称地是他的,我们可不就是白费了力气?”
“白费了力气倒好,耽误了功夫,到时候我们没了粮食吃,全都得饿死啊!”
大家越说越不放心,有人开始抹起了眼泪。
赵寰认真听着百姓们的想法,对于他们的担忧,她完全理解。
邢秉懿与郑氏两人留在燕京,做事利索,百姓逐渐已经在耕种了。
赵寰估摸着,她们两人也没太能理解她的用意,不敢太过肯定。
而且赵寰实在是太忙,眼下的各种税收都尚未明确,未曾拟定细则,只粗略定了大方向。
而且,这个政策在燕京,京西东两路,她必须推行下去。因为这些地方,没有拥有大片土地的旧贵族成为阻力。
赵寰将京西东两路的土地改革,以及重立人口新户帖的事情,交给了继续留守开封的辛赞。
与以前大宋一样,军政分开。辛赞主持庶务,徐梨儿伤愈之后,领兵驻扎在此,两人互相配合,又互不干涉。
当时辛赞震惊不已,对于土地变动之后的好坏,他一时也难分清。
但赵寰宣布,对读书人,权贵们不减免赋税。按照她的说法,是如今缺粮食,要筹措粮草打仗,实则为无奈之举。
等到仗打完了,赵寰大权在握,免不免税,就不由权贵读书人说了算。
他们原本减免的粮食赋税不算太多,权衡利弊之后,估计以后会成为定案。
摊在一人头上的赋税,不值得一提,整个大宋的读书人与权贵加起来,数额就巨大了。
这部分的赋税,对于朝廷来说,用在民,乃至其他身上,可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
辛赞只一想,就兴奋不已,止不住心潮澎湃。
不过,他还将面临眼下推行的难题,斟酌之后,试探着说道:“二十一娘,虽说金兵抢占了开封,还是有些百姓留在此地。有些地原本就属于他们,若将所有的土地全部收回来,这般做,可否有欠妥当?”
任何的变革,刚开始时,总会遇到各种问题。辛赞的担忧,赵寰先前也想到过,不仅仅是开封,她连南边都考虑到了。
赵寰道:“原本是大宋开封府人氏,能拿得出户帖地契的,地依然属于他们,他们要自行耕种,赁出去皆可。地要卖也可以,但不可以卖给他人,必须卖给衙门。否则,衙门不会办理过户的契书。”
辛赞见赵寰并未一刀切,而且考虑周全,顿时放了心。
只是,辛赞听到衙门,就不由得为难起来。
以前他是伪齐的官员,现在赵寰收回了开封,可她的身份很是微妙。
衙门,究竟是大宋的衙门,还是赵寰的衙门?
若是大宋的衙门,赵构才是被天下承认,名正言顺的皇帝。
辛赞将赵寰与赵构朝廷的关系,看得自是一清二楚。若是她承认了赵构,早就领着帝姬嫔妃们南归了,不会忙着安排庶务,着手土地赋税等变革。
再三考虑之后,辛赞还是问了出来:“二十一娘,眼下的衙门,是以何为号?”
赵寰淡淡道:“大宋啊!当然是大宋。赵构那是丧家之犬,开封以及京东西两路,燕京等地,都被他们丢了。我们这些人,可是被他们拿出去抵了债,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想要回去这些地方,也可以啊,有本事就来抢!”
辛赞望着赵寰突如其来的凌厉,惊得不禁颤抖了下。旋即,他就坦释然了。
赵构若有本事来抢,他也不会被追着到处跑,赶紧与金人议和。
对于朝廷官员的德性,辛赞以前在济南府做官多年,深有体会,忧心忡忡道:“只怕,他们得要生事了。”
赵寰满不在乎地道:“我不怕他们。他们隔得远,也只能逞口舌威风罢了。我们眼下要做的,是赶紧恢复生产。让老百姓能有饭吃,能活下去,兵马能有粮草。”
辛赞一想也是,现今的情形是,天下被打得一团乱。无论是完颜晟还是刘豫,对打下来的地盘都忙着掠夺,刮了一层又一层。能被赵寰很快夺回去,也是因为他们不得人心。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辛赞信心十足,赵寰一心为民,北地定会很快恢复生机。
赵寰在开封多逗留了一日,将衙门所有的赋税,户帖等都看过一遍才离开。如今面对着百姓们关心的问题,她更有底气回答他们。
眼神缓缓扫过焦急忐忑的百姓们,赵寰神色坚定,不疾不徐道:“我是赵寰赵二十一娘,你们放心,只要我在燕京的一日,你们签订的契约就作数。”
众人对赵寰的名字,自是如雷贯耳。以为她是某个贵家小娘子,没曾想遇到的是她本人,赶紧作揖见礼。
赵寰颔首还礼,招呼大家起身,道:“这些年的征战,着实苦了你们了。世道艰难,但只要我们还活着,留有一条命,这日子就得过下去。你们播种下去的是种子,更是活着的盼头。只要肯努力,辛勤劳作,天公作不作美,我无法保证。”
她话语微顿,一字一句,铿锵有力道:“但我能给你们一句话,地里收成的粮食,我只按照当年的实际收成,收取合理的赋税。我们能有饭吃,吃饱了能保护你们的安危。你们能活下去,平平安安活着!”
种子已经领到手,地已经翻过,粪肥也在陆续撒下去。
如果没有这些,赵寰的话,他们听到就得打个折扣。
如今,赵寰就站在众人面前,不像以前的贵人趾高气扬,从不拿正眼看他们。她礼数周全,声音温和,却坚定有力。
大家吃了定心丸,小声交谈起来,笑容难得在久经苦难的脸上浮现。
寒寂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道:“大家尽可相信赵施主,赵施主从不骗老百姓。”
他说完,特意看了眼赵寰。
赵寰视而不见,当作没听出他未尽的话。且她半点都不心虚,她真没骗寒寂,只是强迫他而已。
华严寺乃是百年古寺,香火旺盛,老百姓对寒寂更为熟悉,见到他出面,脸上的笑又盛了几分。
赵寰仰望着天边的太阳,情不自禁跟着他们一起笑。
寒寂斜向赵寰,侧身让她先行,道:“怎地这般开心了,这些天,我见你心情不好,脸色比哭还要难看。”
“高兴,你不懂。”赵寰沿田埂慢慢走着,离得不远的村子边有几颗李树,繁花盛放,满树飘雪。她眼里惆怅闪过,这花,一下就开过了。
“我没有哭。”赵寰垂下眼眸,回答了寒寂后面的一句话。她看到地上剩下的一株野菜,脚步微顿,蹲下来摘下片嫩叶,问道:“你可认识这个?”
开春之后长出来的野菜,早被饥饿的百姓们挖了个空。寒寂打量着孤零零被漏下的野菜,半晌后老实道:“我不认识,这是什么菜?”
赵寰答道:“荠菜。”
寒寂戏谑地道:“你可是帝姬,居然认识这些,真是长进了。”
赵寰静静不语。
以前她吃过各种野菜,至于长在地里是什么模样,她就完全不认识了。
寒寂见赵寰又陷入了沉思,连着看了她好几眼。到了车边,他没有骑马,与赵寰一起爬上了板车,随意坐在车上,四下打量。
“出发时,地里没有人,村子里也极少见到人影,到处都空荡荡的,好似坟地一样。”
寒寂叹息了声,慢吞吞道:“回来之后,虽不说大变样,可终究是变了。赵二十一娘,还是你有本事。先前你说我不懂,其实我懂,因为百姓们高兴,你也跟着高兴,大家都有了盼头。”
赵寰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是随意夸道:“寒寂国师很聪明。”
寒寂见赵寰明显的敷衍,生气哼了声,他眉毛一扬,道:“你封我为国师,连个正式些的礼仪都无。我也就算了,本是出家人,不讲究这些虚礼。只你封将军,各地的府尹,知州,你都是随意一点,这般做,会不会太随便了些?”
林大文与姜醉眉祝荣他们,分别被赵寰差遣到了巨野,相州等地。一人领兵做将军,一人管着衙门的事情。
赵寰没钱大张旗鼓庆贺,但她对每人的任命,却绝不是随心所欲。
像是祝荣林大文他们,本身以前是工匠,他们在打仗上,要强于做衙门的文官。
而帝姬族姬等小娘子,她们自小身在权利中心,耳目濡染。加之书读得多,心细,更适合在衙门为政。
至于徐梨儿则不一样,她领兵留在了开封。在处理政事上,她不如辛赞,打仗却强于他。
赵瑚儿亦是如此,要处理杂事,她就马虎了些。她们照样领兵,其他心细谨慎些的,则管俗务,与她们互相配合。
赵寰的兵不算多,被她全部分出去了驻守各地。分兵时她也考虑过,在眼前的情形下,可会太激进了些。
只凭着一点,赵寰就觉着,这个冒险,完全值得。
这一点,就是先前看到百姓们脸上的笑容。乱世人不如狗,赵寰要给他们安定的日子,护着他们一二。
这亦是赵寰从浣衣院不要命杀出来的意义之一。她们要公道,经历过数不清苦难的百姓,亦该得一个公道。
赵寰斜了眼寒寂,嫌弃他啰嗦,别开头不理会他。
寒寂不以为意,凑上前,喋喋不休问道:“岳飞回了南边,以后你们可会成为敌人?先前我还以为他会留下来呢,干脆跟你一起打天下算了。哎,他离开之前,你们在一起说了那般久,你就就没能说服他?岳飞领兵离开的时候,我瞧你那神色,啧啧,差点儿就哭了。这些天,你一直郁郁寡欢,可是因着失去了一员大将?”
车经过之处,又是好几颗李树花满枝头,雪白的花瓣,随风飘落。
赵寰左手指尖,尤散发出荠菜的清香。她取了深蓝粗布巾出来,一点点擦拭干净。
她不认识荠菜,岳飞认识。
当时,岳飞问,她可会将刀枪,对准大宋的兵。
赵寰沉默了一会,坦率答道:“会!“
岳飞神色黯淡了一瞬,勉强笑了下。
赵寰平静地道:“赵构不行,他不配。他只会偏安一隅,苟且偷生,继续享受着他的荣华富贵。靖康之耻,与他是没多少关系,但之后他所做之事,他都不配为君。”
岳飞站在含苞待放的李树下,久久未做声。
他们都对彼此坦诚,不掩饰不隐瞒,不做无谓的许诺。
岳飞未再多言,他蹲下来,指着草丛间的几颗野菜,笑着道:“这些是荠菜,春日吃正好。二十一娘可喜欢?”
赵寰顺眼看去,道:“原来这就是荠菜啊。一冬都不见绿色,能吃到新鲜的菜,那可是极好的事情。”
岳飞取了干净的深蓝粗布巾出来,采了满满的一布巾荠菜,包好后递给她,道:“南边天气暖和,我早已经吃到了新鲜的荠菜。这些送给二十一娘,拿回去尝尝鲜。”
赵寰伸手接过,落落大方道了谢,笑道:“岳宣抚亲自采摘,实属难得,我可得全部吃干净。”
岳飞跟着她一起笑,极有默契没再提南北的局势,与她说起了小时候挖野菜的趣事。
此次一别,下次再见,说不定就是兵戈相向。
赠她春菜,赠她歉意。
荠菜的气味散去,赵寰握着蓝色粗布巾,收回了袖中。
寒寂偏着头,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咦了声:“岳飞先前的妻子抛弃了他,他好似还未再娶妻啊。你怎地能放他离开,让他给你当驸马,你们联手,何愁不能天下一统。”
赵寰缓缓转过头,盯着寒寂骂了句:“碎嘴子和尚,滚!”
寒寂笑嘻嘻,摇头晃脑道:“恼羞成怒了!”
赵寰伸长腿,靠着车身叹了口气,道:“回到燕京以后,你赶紧去渤海东山吧。赵构那边,只怕会出阴招了。”
寒寂顿时神色一凛,正色道:“赵构会如何做?”
赵寰笑笑,道:“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你快去快回,我还缺人手,你得赶紧回来给我做事!”
寒寂气鼓鼓瞪了赵寰一眼,皱起眉头陷入了沉思。
不到半月,赵构大张旗鼓差了亲信,检校少傅汪伯彦,亲自来到燕京,恭迎帝姬嫔妃族姬们等人回宫。
原先的作匠们,若是回南边朝廷,官加两等。
汪伯彦站在大殿中央,拿出赵构的旨意,道:“官家感念帝姬辛苦,特意给帝姬先带来了封号。”
赵寰高坐在上,眉毛微挑,让周男儿取了赵构的旨意。她打开一看,上面写着封她为“护国大帝姬。”
汪伯彦叹着气,很快眼睛就红了,甚是痛心疾首道:“可恨的金贼,迫使帝姬入了金国皇帝的后宫,还先后被那金国权贵完颜宗贤等霸占了去。官家体谅帝姬身不由己,身为兄长,很是心疼帝姬的辛苦。只帝姬到底算嫁过人,官家思考再三,拟了外命妇的封号。”
赵寰跟着叹气。
好一群杂碎,从帝王到文人百官,都实在是太下三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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