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61章

    三个月, 三个月了吗?

    算一算,是六月份的事情,自己五月嫁进花家,正是新婚燕尔, 日日和他相见, 说不完的话, 念不完的诗,逛不完的院子。他叫厨房做自己爱吃的菜, 时不时偷偷拉自己的手, 摇头晃脑地诵读“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 自己给他绣了个粉色锦缎绣青色蝴蝶的荷包

    想不到, 他还有时间有心情, 去睡了个通房——老实?可笑,三个月来没来月事不知道吗?还有脸说老实?

    珍姐儿用力挣开他的手, 冷着脸道“你做出这种事,你你, 你怎么能这样了,你还有脸来, 来”

    花锦明脸色苍白,不管不顾地抓住妻子手掌不放, 一下子蹲在她面前, “是我不好,我给你赔不是,还不行吗?娘子, 石榴的事等不得。我已让大夫给她开了药, 今日去看, 一时还没,还没娘子,等,等她那边,那边,我派人送她去庄子,养几个月,再回府来,我保证她再也不会了,好不好?”

    珍姐儿要给婆婆晨昏定省,两个通房也是日日给珍姐儿请安、伺候的,无缘无故少个人,肯定是不行的。

    她,她,她。珍姐儿越想越怒:“她是谁?她算什么东西?”

    花锦明张开嘴巴,像不认识妻子似的,“娘子?”

    若是白天没回家里,没听过母亲的话,珍姐儿或许还能忍耐、看在丈夫面子把事情办了;如今她满心烦闷,突然又遇到这件事,嫉妒、失望、伤心和对妾室的憎恨把她整个人笼罩了。

    “想都不要想!”珍姐儿像所有愤怒的妻子一样,伤人的话脱口而出:“你爱做什么,关我什么事,何必假惺惺地拉扯我?何尝把我看在眼里?现下又让我替你遮掩!虚伪!”

    一时间,两人一坐一蹲对峙,空气冷得象冰。

    屋外传来响动,珍姐儿陪嫁来的大丫鬟秋雨提高声音,“给太太请安!”

    在二房,能被称为夫人的只有一个,花锦明母亲,花太太。

    下午王丽蓉派人叫珍姐儿回家,花太太是后来知道的,派人送了药。珍姐儿回府的时候,下人告诉了花太太,花太太吃过饭便在屋里等,等来等去不见珍姐儿,儿子也没露面,担心王丽蓉的身体,便自己往沁雪阁来了。

    花太太声音和蔼,“你们主子呢?二爷呢?”

    秋雨笑着答“回太太话,二爷二奶奶刚吃过饭,在屋里歇着呢。太太请!”

    门帘掀处,一个四十五、六岁的妇人踏进屋中。只见妇人柳梢眉,三角眼,皮肤颇白,穿件姜黄色绣折枝花对襟褙子,墨绿色马面裙,戴一根赤金镶和田玉簪子。年轻时,妇人可算个美人,如今年纪大了,眼角眉梢便严厉起来,给人一种“是个厉害的”的感觉。

    门外一问一答的功夫,花锦明已站起身,给母亲行礼,低声叫“娘”,珍姐儿亦起身,端端正正行个福礼。

    花太太眉眼一转,便察觉儿子媳妇之间气氛不对,不动生死地坐到玫瑰椅中,笑眯眯地朝珍姐儿招招手,“好孩子,过来坐,你娘身子骨可好?”

    珍姐儿定定神,“劳烦娘挂念,我娘还好,今日忽然想我,叫了我回去。已经没事了。”

    花太太这才放心,体贴地说“亲家太太就你一个女儿,贴心小棉袄似的,我也日日惦记你大姐,却离着十万八千里。以后啊,你想回家就回,左右离得近,过后使人告诉我一声。”

    珍姐儿感激地道谢。

    花太太看看儿子,玩笑着问珍姐儿,“方才,可是锦明惹你生气了?”

    这个时候,只要珍姐儿说一句“没有的事,相公和我闹着玩呢”,就能把事情遮掩过去,花锦明也是这么想的,用希翼的目光望着她。

    珍姐儿刚刚生了一场气,被人温言细语一哄,眼泪不由自主落下来,哽咽道“娘。”

    花太太便知有事,像所有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婆婆一样,开始和稀泥“好孩子,娘给你做主。锦明,还不给你媳妇赔不是?”

    花锦明忙站起身,给她作个揖,“是我不好,娘子别生气了吧。”

    相处四个多月,花锦明矜持而自傲,有一种世家子弟的风骨,还是第一次这么放下尊严对她,令珍姐儿非常陌生。

    为了个通房,值得你如此!珍姐儿侧过头,不看丈夫。

    花太太微微皱眉,瞪儿子一眼,“不省心的,当心我写信,让你老子训你!珍姐儿是个好孩子,又比你小几岁,凡事多让着点。”又对儿媳妇说“跟娘说说,锦明犯了什么错?娘帮你罚他!”

    珍姐儿脱口而出,“娘,不关相公的事。”

    花太太年纪长,阅历多,是跟着丈夫在任上行走的,一听便知,“不是锦明,便是锦明身边的人了。可是松墨?香茗?还是柳儿,杏红?”

    前两个是花锦明小厮,后两个是房里掌事丫鬟。

    珍姐儿摇摇头,花锦明见事情不对,忙忙道:“娘,哪有什么事,珍娘和我商量,岳母身子骨不好,打算回家住一段。珍娘说,正跟您学家里的事,怕耽搁了,我说,该去便去,日子长着呢,这不,正要陪珍娘和您说去。”

    这番话说的没什么破绽,珍姐儿却越发不高兴了:你做了丢人的事,拉我遮掩,当面糊弄你娘,这都罢了,还编排我病重的娘?

    她本能地狠狠瞪了花锦明一眼,被花太太看个正着。花太太看着案几上的茶盅,沉思瞬时便对身边丫鬟说:“去,把二爷房里的石榴、荣儿叫来。”

    珍姐儿没想到,花太太这么快便察觉了,惊讶地望着婆婆,花锦明忙说“娘!什么啊,这这,好端端的,叫她们干什么?”

    花太太笃定地往椅背靠一靠,“怎么,那两个是你院里的人,便不归我管?不归你媳妇管?”花锦明额头冒汗,嗫嚅“娘,这个时辰了,早都歇下了,左右院里服侍的人多,明日再说吧。”花太太嗤笑:“歇下?我这个做主子的还没歇,那两个就歇下了?”

    几句话功夫,花太太身边的婆子已出了屋,往院外去了。

    花锦明见无论如何遮掩不过去,左思右想地,终于一咬牙,“娘”一声,“孩儿正和珍娘商量,石榴那边,石榴她,她她怕是,不知怎么,怀了身子。”

    这话一说,珍姐儿吁一口气,有一种“终于不用骗人了”的痛快,花太太拧起眉毛,啪地一声右手拍在炕桌:“你,你,你是不是要把我和你爹爹气死?你你,你多大的人了,还这么不稳重!”

    大户人家规矩,长子多是嫡出,过几年才生庶子,兄弟间年龄相差大一点,日后有矛盾也小些;只有媳妇进门连生女儿,或者怀不上孩子,夫家才在清白人家里纳妾,生了儿子放到正房,交给媳妇养。

    遇到岳家强势,或者媳妇泼辣,不许丈夫纳妾,子嗣便成了难题;或者丈夫爱重妻子,不愿纳妾,从族中抱了孩子过继自己名下,也是有的。

    说到花锦明珍姐儿,珍姐儿年幼,还没圆房,花锦明通房丫头却怀上了,传出去,只会说花家没有教养,不尊敬妻子、岳家。

    花太太自是明白的,把儿子狠狠责骂一顿,直到婆子来回事才停了口。

    婆子差事办的利索,“太太,荣儿在外面候着,石榴~”附耳对花太太低语几句,补充道:“石榴说,二少爷是知道的。”

    都是仆人,碍着二少爷,婆子也不愿把石榴得罪狠了。

    花太太气得脸色都变了,捂着胸口,“好,好,我生的好儿子!你你,你气死我算了!”

    花锦明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仰着脸恳求:“娘,您要罚就罚我吧,石榴她在府里十年了,您饶她一回!”

    花太太扬声喊“荣儿进来!”

    一个水蛇腰白皮肤的丫鬟战战兢兢进屋,跪在当地。

    花太太挥挥袖子,“给二爷二奶奶说,当初挑你和石榴当通房,我是怎么说的?”

    荣儿结结巴巴地,只敢盯着花太太鞋面上的花纹,“太太说,让奴婢,奴婢和石榴好好服侍二爷,不可魅惑二爷,不可勾引二爷坏了身子,不可哄二爷不读书,不可,不可”

    花太太横眉立目,“还有什么?”

    荣儿瘫在地上,瑟瑟发抖“让奴婢和石榴喝避子汤太太,不关奴婢的事,奴婢一直喝汤,太太二爷!”

    事到如今,花锦明也豁出去了,硬邦邦地道:“娘,已经成亲了,我院里的事,您就,就,您就别管了。我和珍娘商量好了,把石榴送到庄子,娘,我保证,下不为例,再也不敢了,您就给孩儿一分颜面~”

    说着,他去拉珍姐儿胳膊,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珍娘,珍娘!”后者却在想着今日之事:丈夫先定菜,去门口等着,低声下气恳求自己,打算瞒天过海,现下遮掩不成,当面顶撞婆婆——若不是为了那个石榴,你可会如此?我是你妻子,你可会为了我如此?

    忽然之间,珍姐儿想到了母亲和纪氏,仿佛看到日后丈夫周旋在自己和石榴之间母亲告诉过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火,要震慑住府里的人,让丈夫、婆婆不敢小瞧!

    于是珍姐儿皱着眉,挣开丈夫的手,花锦明猝不及防,身体直摇晃。

    花太太居高临下,看得一清二楚,对婆子说:“去,把石榴再灌一次药,给我撵出去——她家里可还有人?”婆子是打听过的,“奴婢问了,家里有远房叔叔、婶婶。”花太太点点头,“给我看好了,府里的东西一件也不许带,一文钱也不给她,你亲自去办。下贱东西,勾引爷们的狐媚子!”

    花锦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膝行两步,“娘,娘,您听我说,娘~”

    “还有你!”儿子一向是个恭顺孝敬的孩子,从未违抗过母亲的话,如今当着媳妇、满屋子下人,屡次反驳母亲。花太太失了颜面,气得鼻眼移位,嘴唇直哆嗦,抬手欲打,又打不下去。“还敢嘴硬,你你,你早晚气死我!你去给我跪祠堂,我,我让你伯父罚你!”

    当天晚上,珍姐儿没有睡好。

    对丈夫的失望、伤心,对母亲的担忧、难过,对纪氏的厌恶与憎恨,还有一丝丝对石榴的解恨、嫉妒,或许还有后悔、懊恼和对花太太的责怪,像绳索,把她整个人密密缠绕着。

    第二天,花锦明没有像平日一样出现,给她摘院角盛开的小花,或者在窗下背一首唐诗“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珍姐儿担心不已,派身边人去问。秋雨回来说,二太太罚二爷跪祠堂,天一亮,就把二爷送回去了,还请了大夫——九月风凉,祠堂地面是厚厚的青砖,花锦明着了凉。

    回到屋里,花锦明就发了高烧,一烧就烧了五、六天,烧得珍姐儿衣不解带服侍,烧得花太太忧心忡忡、以泪洗面,烧得花伯父、花伯母、堂兄过来探望,痊愈则是十余天之后的事了。

    那个时候,另一个消息已经在二房蔓延开来:

    石榴被婆子扔回家里,身上还流着红,只有喘气的劲儿。远房叔叔和婶婶搜遍石榴身上,一个钱、一件首饰也没有,便舍不得请大夫。

    可怜石榴一口水也喝不上,直着脖子喊了一夜“娘、二少爷”,天没亮就死去了。

    ◉ 第62章

    一张普普通通的白纸画着一条橙红金鱼, 鱼尾像舞女的裙摆,在水波间盘旋摇曳,周围是两根柔软的水草,几块鹅卵石。

    “姨娘画的真好。”媛姐儿赞叹着, 把画纸举起来瞧, 又拿起另一幅:依然是金鱼戏水, 是从上面的角度画的,像人站在缸边低头看。再看东捎间墙壁挂着的青色棉布, 一块玄色帕子上用针盯着金鱼形状的布头, 头尾俱全的,眼睛是一小块碧玺石头, 水草鹅卵石都有。

    纪慕云有点得意, “哪里, 画熟了罢了。”

    媛姐儿又拿起画着花蝴蝶的两张纸,吞吞吐吐地“姨娘, 你~你帮我也画两张好不好?”

    “好啊。”纪慕云没当回事,拿来笔墨, “六小姐打算绣个什么?”

    媛姐儿高兴地叫自己的丫鬟红玉“去把我去年和前几天爹爹带回来的风筝拿来”,又对她说“姨娘做荷包, 我就缝帕子好了。咦,姨娘说, 做个扇套行不行?”

    扇套狭小细长, 要在方寸之间绣出名堂,考验绣工不说,还费眼睛, 纪慕云历来懒得做, 曹延轩的扇套是珍姐儿做的。她委婉说了, “六小姐先画出来,看看好不好。”

    媛姐儿便埋头画了一副喜上眉梢的图样,一立一卧两只喜鹊落在红梅枝头,看着还可以,她却沮丧地放了笔:“太费功夫了,梅花花瓣就要绣半个月。”

    说起梅花,媛姐儿还只是用两种丝线,纪慕云最少要用四种,想一想便累得慌。

    不多时,红玉拿来一个燕子风筝,一个蜻蜓风筝,那燕子风筝是媛姐儿去年得的,和东厢房曹延轩拿回来的那只式样完全不同。

    纪慕云打量风筝半天,伏在案边,先用墨几笔勾勒出风筝骨架,画出长尾,又调了颜料,涂好风筝的颜色,顺手画了一根长长的近乎透明的丝线,之后又画了两幅蜻蜓的。

    她一边画,一边脑中勾勒出画面绣成香囊的模样,放下笔,翻找成叠的布料丝线,找到合适的便钉在墙壁青布上。

    做这些的时候,媛姐儿用羡慕的目光望着她,眼睛眨也不眨,等纪慕云坐回炕边拿起绣花绷子,实在憋不住了,“姨娘,我~我有件事问你。”

    纪慕云没在意,“嗯?”

    媛姐儿看看左右,她便笑道“你们拿些果子来,也坐会吧。”冬梅红玉几个便下去了,

    “姨娘,你教我画画好不好?”媛姐儿鼓足勇气。

    咦?纪慕云惊讶地停了针,“六小姐?”

    媛姐儿有些不好意思,盯着案上的画纸,胳膊伏在案边,细声说“我就是觉得,姨娘的花样子画的好看。”

    纪慕云失笑,“六小姐是抬举我,我这点东西,可不敢提什么教不教的。”又有点好奇:“六小姐是喜欢画画,还是喜欢描花样子?”

    不但媛姐儿自己,于姨娘曹延轩亦没提起过。

    媛姐儿想了想,“前两年在课堂上学过画东西,没几日便放下了。自打姨娘来了,我看姨娘画什么像什么,而且,画什么都能绣出来,就猜姨娘是学过的,还学的很好。”

    纪慕云微微得意:自己除了读书、针线,便是在画画下过功夫,这位六小姐,还挺识货的。

    嘴里谦虚:“不过跟着夫子学过些时日。六小姐既是想学,何不告诉老爷或是太太,请位夫子在家里,慢慢跟着学?”

    媛姐儿像成年人那样,长长叹口气。

    很快,纪慕云知道了近几年,曹府小姐上课的情形:

    七、八年前,西府贵姐儿、珠姐儿到了该学东西的时候,三太太五太太商量着,给请了读书、学琴、针线的师傅。彼时西府秀姐儿素姐儿还小,没学到什么。

    待贵姐儿珠姐儿嫁了,珍姐儿也长起来了,西府七太太疼爱女儿,照样给请了女夫子,媛姐儿、秀姐儿素姐儿跟着学。

    珍姐儿脾气活泼,恃宠而骄,很少坐得住,平日跟着夫子练字做针线,被七太太压着下厨,近两年又添了看账本、理家的活儿,就什么也不想练了。

    女夫子自然以珍姐儿为中心,珍姐儿喜欢什么就讲什么,其余小姐就跟着学什么。如此一来,合香、弹琴、插花和绘画都是浅尝辄止,根本没有展开来讲,媛姐儿三个两眼一抹黑,什么也没学到。

    “去年四姐姐,四姐姐定下提前出门,杜娘子也走了,夫子就更不讲什么了。待太太身子骨不好,秀姐儿素姐儿不再过来,夫子也不来了,姨娘日日让我抄佛经。”媛姐儿略带沮丧地说,“再要不然,便是抄女诫。”

    纪慕云想起自己初来,书架上那本《女诫》。

    江南文风鼎盛,曹家亦是书香世家,肯请夫子给族中女孩授课,学一些针线之外的爱好,已经很不错了;很多人家,尤其是北方家族,把姑娘教的认识字,就由母亲带着看账本了。

    这种情况下,很多大归的姑姑婶婶,承担起教养家中晚辈的担子。纪慕云就知道,京城某侯府有一个很有文采的寡妇,在家中办了闺学,除了教学生读书,还传授弹琴、绘画和医理,人称“闵大家”。姨母想让纪慕云去见识见识,可惜,闵大家挑选的皆是侯府、伯爵府的嫡女,纪慕云是没机会了。

    说起来,无论把夫子请回家,还是送女儿出门上闺学,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夫子束脩是其一,授课的地方、服侍的人手、车马费、学生衣裳装扮、往来走礼,都是白花花的银子。

    这么一来,只有富贵之家的嫡女尤其是受宠的嫡女,才有读书、开眼界的机会,绝大多数庶女像野草,默默出生、默默识几个字,便默默嫁人了。

    纪慕云心想,幸好媛姐儿和珍姐儿只差一、两岁,姐姐妹妹一起上课,曹延轩也是心疼孩子的,否则,就冲七太太,媛姐儿的日子不定什么样呢。

    媛姐儿又说:“我虽只学过几日,夫子在课上拿了画作给我们看,明明也是花鸟,却和姨娘画的完全不同。何况,何况。”

    说到这里,小姑娘用眼睛看着她,声音低得像蚊子叫:“我姨娘(于姨娘)如今日日住在正院,大半个月没家来。”

    她更明白了:七太太是媛姐儿的嫡母,更是西府主母,一旦有三长两短,身为庶女的媛姐儿要给七太太守孝,除了抄抄佛经做做针线,别的都不用想了。

    纪慕云想起另一件事,“那,六小姐不弹琴了吗?”

    媛姐儿垂下头,嘟囔“以前弹,如今不弹了。”

    大概媛姐儿的院子离正院太近,怕琴声扰了七太太,可她从没听过媛姐儿提过弹琴的事。

    话说回来,万一画画也是媛姐儿一时心血来潮,就没必要了。

    纪慕云委婉地劝,“我像六小姐一般大的时候,也是看什么都好,看什么都想学。夫子告诉我,学东西最怕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耽误了工夫不说,两样都学不好。”

    女子和男子不同,不用读书科考,针线和厨艺是第一位的,婚后相夫教子,打理家务,伺候公婆,能学一个爱好并且维持下来,已经很不易了。

    媛姐儿脸庞腾地红了,喃喃说“是我姨娘,定要我练琴,姨娘说,四姐姐不爱弹琴。”

    上面有得宠的嫡女,曹延轩根本看不到媛姐儿,于姨娘不得不另辟蹊径,希望女儿有出挑的一方面吧?

    纪慕云颇为同情,想起姨母对自己的期许,想了想,“这样好不好?如今我要带昱哥儿,太太那边~也确实离不开人。这两日,我找机会问一问老爷,若老爷答应了,不少东西得预备呢!”

    作者有话说:

    ◉ 第63章

    媛姐儿一下子高兴起来, 不停点头“待学会了,我可以给爹爹做东西。”

    其实,面前也不过是个可爱的少女,做为府里的小姐, 要求不可谓不低。纪慕云回忆自己十三、四岁的时候, 天天跟着两位表哥满府跑来跑去, 姨母在后面督着三人学这学那。

    媛姐儿走后,她去西次间看儿子, 昱哥儿睡醒了, 伸着小手对她“啊啊”。冬梅笑着说“您和六小姐真是投缘。”

    她掂掂胖儿子,沉甸甸的又胖了, “六小姐脾气很好。”

    入曹府一年多了, 说起来, 纪慕云颇有些寂寞:在姨母身边时热闹极了,在纪家穷虽穷些, 能逛街能寄信能买东西,能和左邻右舍说闲话, 逢年过节出门走走,日子过得飞快;

    如今呢, 曹延轩是夫主,七太太就不用说了, 夏姨娘于姨娘和她身份相当, 亦属于竞争对手,不可能有什么真挚友情,珍姐儿把她当绣娘, 只有小小的媛姐儿, 不时找她做做头花, 画幅画。

    七太太会不会阻拦?要不要等到纪慕云沉思。一旦媛姐儿守孝,更是什么都做不了、

    万事有曹延轩呢。

    纪慕云自己也没发觉,不知不觉中,她的胆子大了许多,对曹延轩的信心高了许多。

    “今日天寒,告诉厨房做些热汤吧。”纪慕云吩咐,又亲亲儿子的胖脸蛋,“等你长大了,娘教你画画,好不好?”

    这个时候,金陵城另一个府邸,珍姐儿啪地一声,把绣花绷子狠狠摔到青石砖地。“他到底要怎样!我又不是故意的!”

    秋雨、茉莉连带她的陪嫁妈妈裴妈妈僵在当地,谁也不敢吭声。

    近两日,花锦明逐渐痊愈,大夫开了药,让日日喝着,“二爷寒气入体,眼瞧入秋了,时间长了怕要留下病根。”

    慌得花太太连连追问:“二郎身子骨向来结实,怎么就,忽然这般重起来?”

    大夫能怎么说?再年轻、再好的身子骨,在四面透风的祠堂冻一宿,不受寒才怪呢。说来说去,还不是您当亲妈的不心疼孩子。“二太太放心,二爷年轻,底子好,徐徐调理着,还是能补回来的。”

    自此之后,花太太日日清早便来院里,亲自盯着丫鬟煎药,亲自把药端过去,亲自盯着花锦明把药喝了,三顿饭在儿子院子用,夜间儿子睡了才走。

    珍姐儿服侍丈夫起居,有婆婆在旁边,只能端茶递水打下手。眼看丈夫好转,她连一句话都没机会和花锦明说,急得觉都睡不好。

    今日中午,珍姐儿趁婆婆在厢房睡午觉,低声下气地在丈夫床边轻唤,“相公,相公?”

    盖着夹被的花锦明面朝里床,呼吸均匀,动也不动一下,若不是珍姐儿过来之前,看到他百无聊赖地翻着枕边一本书,真会以为丈夫睡着了——不用说,是生了她的气。

    现在想起来,珍姐儿还在伤心。

    “我又不是故意的!”她抹抹眼泪,委屈地扁着嘴,“我怎么知道,他娘心肠那么狠!说撵出去就撵出去,说~”

    说一分钱不许带出去,就真的一根针、一丝线也不给石榴。七太太发做丫鬟,有的打发到庄子上,有的交给人牙子,也没这么狠辣过。

    裴妈妈忙一把握住她的嘴,“我的小祖宗,我的四小姐,这里是什么地方?”努一努嘴,秋雨忙去门口张望,见没人便摇摇手。

    珍姐儿挣开裴妈妈的手,兀自不服气,“本来就是。我,我想着就算打发出去,石榴不像荣儿是个没家的,相公给她些银子,也算对得起她了。谁知道”

    谁知道花太太苛刻,叔叔婶婶狠心,石榴一条命就这么没了。

    茉莉附和,“就是的,小姐也不是故意的,要怪就怪太太,怪石榴命不好,我们小姐倒霉罢了。姑爷再怎样,也不能把气撒在我们小姐头上。”

    裴妈妈直跺脚,一气之下扬起手,茉莉反应快,一溜烟躲到珍姐儿身后,叫着“小姐”,秋雨也过来拦。三人老鹰捉小鸡似的纠缠一番,头发都散了,还是珍姐儿跺跺脚,喊道“你们要气死我是不是”,才狼狈地分开了。

    裴妈妈定定神,拨拨鸡窝般的头发,“四小姐,老奴有几句话,必须得给四小姐掰扯掰扯。”

    说起来,裴妈妈不是珍姐儿的奶妈。珍姐儿奶妈姓丁,颇得王丽蓉器重,让丁妈妈管着珍姐儿屋里的事,等珍姐儿大了,自然要陪着嫁出去的。没曾想,丁妈妈不到四十岁便患了风湿,胳膊腿疼的动不了,只能送出府去荣养。

    王丽蓉在西府挑了又挑,自己陪房没有合适的,便在家生子中挑中了能干忠心的裴妈妈,连同裴妈妈一家,给了珍姐儿做陪嫁。

    裴妈妈是个聪明的,知道自己和四小姐没有从小到大的情分,平日规规矩矩,只打理珍姐儿的日常起居,从来不多说一句,由着秋雨茉莉在珍姐儿面前拔尖。

    事到如今,珍姐儿也没了章法,“妈妈请说。”

    裴妈妈拢了头发,走近两步压低声音:“我的好小姐,老奴现下后悔得肠子都青了,那日如何没在您身边!”

    出事那天,裴妈妈有些伤风,怕过了病气给主子,早早去后罩房歇着。后来正房乱起来,裴妈妈远远听着不对,穿了衣裳鞋子过来,花太太的人已经占了上房,她一个仆妇,自然不敢过去。

    珍姐儿嗯一声,裴妈妈又说“四小姐,您说太太有错,老奴也觉得太太这事处理的不妥当,可您是晚辈,只有太太说您的份儿,您管不到太太身上。太太让您立规矩,您就不能坐着,太太让您端茶倒水,您再累也得干,便是咱们老爷太太在,也只有旁边瞧着的,您说说,可是老奴说的道理?”

    珍姐儿不服气地侧过头,嘟囔“反正,她也快走了。”

    如果花太太不在,她和花锦明两个人,怎么也不会闹到现在的地步。

    “快别说了。”裴妈妈再捂她的嘴,“您怎么还不明白,太太是二爷的娘,二爷是太太肚子里出来的,母子哪有隔夜仇,过几日太太和二爷和好了,母慈子孝的,只有您里外里不是人。”

    珍姐儿张口结舌,心里却明白裴妈妈说的是对的:自己在家里偷懒,不写字不做针线不学账本,母亲狠狠训自己一顿,自己赌气不吃饭,晚间松鹤楼的菜就由母亲派人送来了。

    更不用说,花锦明是花太太唯一的儿子,下半生的依仗,二房继承人。

    她委屈得不行,不停抹眼泪。“那,那也不能怪在我身上,他都那样跟我说了,我生气是生气,我就是想难为他一下,我又没说不办。偏偏他娘在那个节骨眼来了,偏偏他娘发那么大脾气,偏偏他娘连他都拦不住,我有什么办法?”

    裴妈妈险些倒仰,“我的好小姐,依着奴婢看,太太开始是向着您的,后来却是和二爷赌气,话赶话的,又当着您,谁也下不了台。您应当和二爷一条心,帮二爷遮掩过去,再不济,和二爷一起求太太,把石榴的事处理得妥妥当当。”

    “这么一来,二爷领了您的情,石榴喝了药,日后能不能生还不一定。太太觉得您心里想着二爷,宁愿委屈一些也要顺着二爷,不比现在强百倍?您可别忘了,夫妻不和邻也欺!你看看长房大爷和大奶奶!”

    一时间,珍姐儿僵在当地:如果当日真那么做了花锦明一定对自己感激涕零花太太也觉得自己贤惠,给丈夫面子,又有处理家务的能力

    至于裴妈妈说的长房大爷,是花锦明唯一的堂兄花锦昭,今年二十三岁。花锦昭成亲七、八年了,大奶奶秦氏只生了两个女儿,就再也没有动静,给花锦昭拿了两房良妾,生了一子一女。

    花锦昭把庶子给秦氏养着,平日对秦氏十分敬重,夫妻感情极佳,连带花锦昭母亲,对儿媳妇亦很亲热。

    “再说,二爷已经把石榴处置了,又没说留着石榴肚里的孩子,没像大爷似的扔个庶出孩子让您养。”当时的经过,裴妈妈是事后听丫鬟说的,惋惜的不行,此刻只能委婉地劝:“您可倒好,二爷当面那么,那么和您商量,您都不给二爷面子。您让二爷心里多别扭?四小姐,说句僭越的话,换成奴婢是二爷,奴婢也生您的气。”

    几天之间,秋雨茉莉只会埋怨花太太、埋怨石榴家里,从来不说珍姐儿的过失。如今珍姐儿仔细想一想,花太太固然有错,自己也有不对的地方。

    她不由问,“依妈妈的意思,事已至此,我该怎么办?”

    裴妈妈毫不迟疑地指一指花锦明所在小院的方向,“您得给二少爷赔个不是,不但如此,还得让二少爷知道,您后悔了,后悔的不得了。”

    俗话说,夫妻之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珍姐儿出门之前,七太太是特意教导过的:横竖花锦明比她年长,她嫁妆又多,珍姐儿撒娇也好耍赖也罢,无论如何不能服软,不能被丈夫拿住,更不能在婆婆面前低头。

    于是珍姐儿有些迟疑,“要赔不是吗?我,我”

    她拉不下脸。

    裴妈妈圆睁双目,唾沫喷得老高,“我的四小姐,不然如何是好?如今二爷怪您,太太心里也怪您,院子里的人嘴上不敢说,心里怕也在怪您,连带着大房三房,都看您的笑话呢!您若不把二爷哄回来,往后日子可怎么过?二爷是个男的,说出大天都不怕,您可还没和二爷圆房呢!”

    珍姐儿左右思量,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不敢说什么了。

    裴妈妈一咬牙,添一把柴:“四小姐,老奴一把年纪,说句不中听的,吃的盐比您吃的米都多。眼瞧着二少爷身子好了,要回书房了,您再不给二少爷和好,哪里还有机会?您总不能日日往外院跑!您若铁了心不听老奴的,罢罢罢,老奴也没脸在这里待着,回府和太太说道说道,请太太另外派人吧。”

    母亲若知道了,八成会责骂自己,父亲更会生气,绝对会给花锦明说自己的不是,珍姐儿心虚地想。

    “那~”她忐忑不安地问,“若他,若是二爷依旧生我的气呢?”

    裴妈妈毫不迟疑,断然喝道:“那您就哭!哭的越狠越好,越大声越好,把您的委屈哭给二爷看!您就说,当日您从咱们府里回来,看太太身子骨不好,您哭了几回,心里难受的要命,听到石榴的事,一时转不过弯来”

    作者有话说:

    ◉ 第64章

    傍晚时分, 秋雨从厨房捧回核桃酥和椒盐金桔饼,一碗山药红枣梗米粥,水灵灵的葡萄和红彤彤的山楂,“等了等, 厨上现做的。”

    不如家里的好。珍姐儿挑剔地想, 接过红漆托盘, 一路去了花锦明的住处。

    那是一处朴素雅致的二进院子,三间带耳房的上房, 东西厢房各三间。屋檐下挂着一对乌黑鹩哥, 窗边两盆□□,院子中间是个浅浅的水池, 几尾无精打采的锦鲤伏在水底, 水面几片残荷。

    进了院门, 珍姐儿见婆婆的大丫鬟柳眉、秋月立在檐下,丈夫身边的柳儿杏红也在, 另外还有个不常见的大丫鬟,一个没留头的小子。

    看来, 大堂兄也在。

    珍姐儿往两边看看,换成平时, 石榴荣儿早早满脸谄媚地迎出来,替她端盘子的端盘子, 叫“二少奶奶”的叫“二少奶奶”, 挖空心思称赞“二少奶奶今天真俊”。如今石榴的屋子黑着,荣儿屋子亮着灯,却不见人影。

    她心下发寒地收回目光, 踏上台阶, 柳眉忙掀起帘子。进了正屋, 西次间说的正热闹:

    大堂兄花锦昭劝道:“婶婶说得对。学海无涯,读书又不急在一时。”花锦明却不肯:“躺了这些日子,浑身骨头疼,再躺下去,字都不会写了。”

    花太太好言好语地,“好孩子,外面大冷的天,从屋里走到书房,再从书房走回来,光换衣裳就得换两回,着了凉怎么办?”

    一副慈母心肠。珍姐儿在旁听着,无论如何与当日破口大骂“狐媚子贱蹄子”的婆婆联系不起来。

    花锦昭也说,“这几日,我在外面也有些琐事,马夫子正教卉娘朵娘练字呢!趁这个空儿,锦明歇两日又何妨?”

    卉娘朵娘是花锦昭两个嫡女,一个六岁一个五岁,已经识字了。

    可惜,任凭两人花言巧语,百般劝说,花锦明像个拉磨的蠢驴,只一句话“我要读书,我要回外院”,谁说也不顶用。

    他是成了亲的人,不是黄口小儿,读书又是男人正经事。花太太两人无可奈何之下,互相看看,只好默许了,吩咐外面的人“好好服侍”。

    花锦明精神一振,立刻伸个懒腰,“什么时辰了?这么晚了,娘回吧,大哥也早点会把,明日外院见。”

    这就逐上客了。

    花锦昭失笑,瞥门口一眼,点点头,“弟妹来了。”

    珍姐儿满脸笑容地进了屋子,把托盘放在炕桌,先给花太太行了福礼,又和大堂兄见礼,比平日更加恭敬地侍立在花锦明身边。

    坐在炕边的花太太纹丝不动,挑剔地看一眼托盘,“大晚上的怎么吃这个,当心积了食。”珍姐儿没吭声,心想,这几日相公病着,你每日送五顿饭连带宵夜,也没见你怕相公积食。

    花锦昭咳一声,起身道:“时候不早,我就先回了,二弟好好休养。”花锦明应了,把堂兄送出屋子,花太太嗔道“也不知道穿大衣裳!”

    珍姐儿忙把堆在炕角的靛蓝色披风拿出去,披在花锦明肩膀,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发觉花锦昭用略带责备的目光看她一眼,告了别便出去了。

    进门以来,大堂兄对她很是友善,大概,是为了石榴的事?珍姐儿暗自懊恼。

    回到屋里,花太太像所有关心爱护儿子的慈母一样,对花锦明嘘寒问暖,问东问西。花锦明神色淡淡地,母亲问一句,他答一句,开始打哈欠。

    花太太又叫进丫鬟来叮嘱“二爷明天去外院,手炉准备好了?饭食要格外注意,不许冷了,明天穿什么厚衣裳?”

    这才九月,就用上手炉了?珍姐儿腹诽,不敢流露出来,恭恭敬敬地在旁侍立。

    磨磨蹭蹭好一会,花太太没话说了,关切地摸摸儿子额角,才站起身吩咐珍姐儿“时候不早,锦明明日还要早起,你也别扰着他。”说罢,走到门口不动,意思要等着珍姐儿一起出去。

    珍姐儿只好说:“母亲,媳妇服侍相公吃些点心。”

    花太太嗯一声,眉宇间不像往日亲热,转身带着丫鬟走了。

    裴妈妈说得对,母子没有隔夜仇,倒把自己撂在这里。珍姐儿摸摸粥碗,不用说,早已温了,“相公,我去把粥热一热、”

    院子里的水房是能热饭菜的。

    花锦明摆摆手,“我不饿,拿出去吧。”说着,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去隔壁卧房了。

    珍姐儿忍着委屈,把粥碗放到一边,托起其它点心跟着进了卧房。短短的功夫,花锦明已经吹灭了烛火,脱掉外衣,坐在床边把鞋子脱下来,一左一右摆好,自顾自上了床,把夹被拽过来盖在胸口,便没动静了。

    这些天来,一直是这样子,把她当空气。

    珍姐儿忍气吞声地,走到距床边两步的地方,端端正正福了福。“相公,我有话想同你说。”

    花锦明在床上翻个身,话里带着不耐烦。“今日晚了,改天再说吧。你回吧。”

    她咬咬唇,不再转弯抹角,“相公,我,我今日来,是想给相公赔个不是。”说着,她又轻轻福了福身,“相公,我知道你生我的气,可,可我不是故意的。”

    “九月十一日那天,我娘派人叫了我去,相公是知道的。回来之后,我只和相公说,我娘身子不好,心血来潮地想我了。”提到母亲,珍姐儿不由自主地悲痛起来,泪水模糊视线,“其实,其实,是我娘在府里受了委屈。”

    花锦明身体动了动,似乎有些意外,却没吭声。

    今日来之前,裴妈妈教珍姐儿“不妨说的可怜些”,两个丫鬟帮忙出谋划策。事到临头,珍姐儿发挥的比众人计议的还好。“我娘身子骨不好,家里只有我弟弟一个,我娘心里过意不去,去年从身边人家里挑了又挑,找了个秀才家的女儿,抬进府里。”

    “纪氏进门的时候老老实实,待生了我十五弟,得了我爹爹宠爱,见我娘身子骨不行了,便嚣张跋扈起来。”珍姐儿声音带着委屈,仿佛真有这么回事似的:“旁的姨娘日日在我娘身边服侍,纪氏十天里有八天不来请安,我娘碍着我爹爹,忍着不说。那纪氏胆子越大,有一日说屋子里丢了东西,把丫鬟婆子打的打罚的罚,沸反盈天的,人人躲着她。重阳节当日,纪氏才去了正院,我娘问了两句,纪氏居然说什么,哎,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把我娘气得,一整天吃不下饭。程妈妈见不是事,第二天忙忙把我叫了去。”

    无论妻妾争锋,还是妾室依仗男主人欺压正室,都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轻则影响一家人的声誉,连累儿女婚嫁,重则影响仕途——朝廷律法,礼教大防,众口纷纭,不许男子宠妾灭妻。

    花锦明轻轻叹了口气。

    珍姐儿抽抽搭搭地说,“我想和那纪氏理论,我娘却不许。我娘说,纪氏有我十五弟,我爹爹顶多训斥两句,不会把她如何的。我娘身子骨不行了,怕我发作了纪氏,我爹爹心里不快,以后,以后不管我了。”

    岳母的病情,花锦明是了解的,岳丈续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他和父母感情很好,一时间,不由对妻子多了几分同情,慢慢坐起身。

    珍姐儿哽咽着,小心翼翼坐到他身边,“锦明,那天我,我在家大哭了一场,因我娘叮嘱,这不是什么好事,怕你和婆婆知道了,耻笑我家,让我千万别露出来。我回来之后,你出来接我,我还很高兴,想不到,你忽然提起石榴的事。”

    花锦明低下头。

    开弓没有回头箭,珍姐儿继续说道:“我当时,不知怎么想起纪氏,气不打一处来,锦明,真的,我真的不是,不是想把石榴怎么样,更不是驳你的面子,我就是,一时转不过劲儿,生怕日后你对石榴,像我爹对纪氏一样。锦明,我,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人吗?”

    ◉ 第65章

    仿佛一整折《桃花扇》, 花锦明的声音像从天边传来,“知道。”

    珍姐儿一下子受到鼓励,急急说下去:“相公,我, 我再说两句真心话, 我知道石榴是有家的,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想, 大不了让她回家待一阵, 左右相公是给她傍身钱的,也说不定, 相公会把她送到庄子上。相公, 我是怕我年纪小, 镇不住院子里的人,是我念头想岔了, 你别怪我。”

    本来,珍姐儿还想说“若不是婆婆来了”如何如何, 可裴妈妈苦口婆心地强调,千万别提花太太, 更别说花太太的坏话,姑爷不糊涂。

    于是她避开花太太的话题, 可怜巴巴地用袖子抹泪, “相公,我,石榴服侍你一场, 我, 是我对不住她。相公, 我想赏石榴些东西,也不知怎么办,你看这样好不好,我叫人给她做场法事,好生发送了,再去庙里,以她的名义烧烧香,点盏灯。”

    这个主意,是秋雨出的:七太太信佛,初一十五逢年过节,都去庙里烧香,如今身子骨不行了,就派夏姨娘和程妈妈去。

    石榴人已经没了,叔叔婶婶那个样子,只能从石榴的后事入手。

    花锦明没有说话,侧过头去。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光,珍姐儿依稀见他用胳膊抹了一下脸。

    为了个通房一个小小的、上不得台面的奴婢丈夫就这么放不下?这一瞬间,珍姐儿浑身冰冷。

    之后很长时间,半明半暗的屋中一片寂静,院中水池传来“波”一声,像是鱼儿跃出水面。

    “我已经派人办了。”花锦明没头没脑冒出一句,语气很淡漠,“这事,以后不提了。”

    珍姐儿求之不得。

    窗外传来更鼓,花锦明话语带着疲惫,“不早了,你回去歇了吧。”

    珍姐儿温顺地应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他衣袖摇了摇。“锦明,你,你别怪我了,好不好?”

    花锦明点点头。

    她松了口气,大着胆子握住他手掌,指尖在手心刮了刮,像讨好的小狗。花锦明便也反握住她手掌——石榴的事情发生之前,新婚夫妻经常背着人,小小亲热一下。

    静静待了半晌,花锦明再次催促,她不情不愿地起身,借着光线找到刚才的托盘,又想起一件事,“相公,刚才我说的,你,你千万别对我爹爹提起,我娘千叮万嘱,不能伤了我爹爹面子。”

    花锦明痛快地答应了。

    离开房间之前,珍姐儿回头看了一眼,发现丈夫依旧默默坐在床边,不知想些什么。黑暗中,他的身影有些孤寂。

    一种直觉涌上珍姐儿心头:丈夫嘴上原谅了她,可实际上,一道隐隐约约的裂痕横在她和丈夫之间,刚刚成亲时的甜蜜温情像春天自由自在的鸟儿,飞走一去不复返了。

    这个时候,珍姐儿嘴里“嚣张跋扈”的纪慕云,刚刚好好服侍了“宠妾灭妻”的曹延轩一场。

    结结实实一张拔步床,摇晃着发出足以令工匠面红耳赤的声响(上好的木材啊),紧紧合拢的门窗把秋风挡在外头。

    曹延轩重养生,体力好,又是日日练拳脚的,放开手脚施展起来,只一回,便令她招架不住,溃不成军。

    纪慕云初时咬住枕头,实在抵不住,便推住他肩膀,哭着告饶,“哥哥,好哥哥,别~”

    曹延轩是经历过女人的,见她黑发绽放在床单,脸庞如红莲,沾了泪的眼尾分外妩媚,便只是不理,反而加重力道。

    一时间,窗外秋风瑟瑟,室内春色遮不住。

    不知过了多久,纪慕云飘飘荡荡的灵魂才回到原处,张开眼睛,见他心满意足的脸就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这个人,平日温柔守礼,是一位翩翩君子,到了内室无人之处,却格外固执强硬,半点道理都不讲,每每令人溃不成军,百般哀告。她委屈地咬在他肩膀,曹延轩倒吸一口凉气,去摸她嘴唇,被她一把拍开,啐一口。

    他目光灼灼地,用胳膊撑起身体,作势再来。纪慕云用桃红夹被裹住自己,忙忙往后缩,开口声音都哑了:“好哥哥,七郎~”

    曹延轩嗯一声,见她露在被子外面的雪白肩膀有吻痕有淤青,怜惜地张开胳膊,“来。”她撅起嘴巴,小心翼翼地依偎过去,乖乖搂住他脖颈。

    幔帐低垂,鸳鸯交颈,呼吸相融,给纪慕云一种“世上只有自己和曹延轩两个”的错觉。

    “今天在家,做了些什么?”曹延轩细细抚摸她背脊,“昱哥儿乖不乖?”

    提起昱哥儿,她一下子清醒过来,眼睛弯弯地,像所有母亲那样骄傲地形容儿子“一会翻个身,一会又翻个身”,“听得懂人说话”。

    曹延轩笑着听,心里算了算,“下个月就会坐了,年底就该站得住了。到时候啊,该满地跑了。”

    她满心幸福,“现在啊啊啊的,石家的说,就快会叫我了。”

    说到这里,纪慕云忽然停住了,心底满是黯然:儿子以后要叫她“姨娘”。不不不,现在还小,叫娘亲也过得去。

    曹延轩没有发觉,仰着头数“他四姐是一岁零一个月清清楚楚叫我了,十一哥是一岁整,他六姐最迟,一岁两个月才会叫爹爹。”

    说到媛姐儿,纪慕云一下子想起来,摇一摇他胳膊,“爷,有正经事和您商量。”

    这个时候,大多数男人都不想聊正经事的,不过曹延轩已经心满意足,摸摸她脸颊,很好说话的模样,“嗯?”

    纪慕云清清喉咙,把媛姐儿的事说了,“我对六小姐说,得和您商量。”

    她原本以为,曹延轩表面不太提及这位庶女,该有的却没空过,一定会痛痛快快应了,想不到,曹延轩一下子板起脸:“琴呢,弹了几年没弹出名堂,就这么半途而废了?”

    纪慕云自然不能把“媛姐儿不喜欢抚琴,是于姨娘逼着”说出来,委婉说:“我也问了六小姐,听起来,这两年太太时不时病着,六小姐怕扰了太太,不敢练琴,久而久之,就空下来了。”

    “府里多得是屋子,怕扰了太太,到花园子里弹就是了。”曹延轩坐起身,双腿盘起来,面色不虞,“小孩子心性,想起一出是一出,今日弹琴明日画画,后日又想学插花下棋了。再说,府里又不是没请过教书画的夫子。”

    看起来,对于女儿的功课,曹延轩都交给了七太太,这也是绝大多数男人的做法,尤其两个女儿相差不大,和东府姐妹日日一起上课。

    纪慕云学着他,拥着被子坐起身,用手指梳理凌乱的黑发,嘟囔着“六小姐隔两日便来看我画花样子,大半年了,一次也没提过弹琴。”

    曹延轩被噎住了,忽然说:“你的画呢,拿来我看看。”

    此处是东厢房,他的起居之所,哪里有她的花样子?

    纪慕云便朝正屋方向指一指,把黑发拢一拢梳成一束,从左肩垂落,乌发雪肤映着桃红绸缎被面,令人移不开目光。

    曹延轩情不自禁地伸手去触,被她嬉笑着拍开了,逃到床边,纤细白皙的双腿伸出被子,踏在脚踏。

    “干什么去?”他问,拍拍身边,“外面凉。”

    她嗔道,“刚什么时辰?我回屋瞧瞧昱哥儿。”说着,东张西望地寻找衣裳。亵衣在床边,鹅黄褙子在卧室门口,油绿色罗裙不知怎么落在隔壁房间。她赤着双脚,披着曹延轩的长袍一件件拾回。

    一抬头,帐子中的曹延轩微微笑着,目光不离她呢!

    纪慕云脸一红,把他一个人抛下,到隔壁次间穿好衣裳。如今她日日在东厢房,早早叫人搬了铜镜过来,揽境照了又照,挽起头发,把衣物整理好便推门出去。

    如今天气渐渐寒了,对面西厢房黑着灯,小丫鬟在正屋檐下候着,一见到她出门,忙忙回屋,一转眼,冬梅绿芳就迎出来了。

    昱哥儿吃饱喝足,睡得迷迷糊糊的,冷不丁被从摇床抱起来,闻到熟悉的味道,咧开嘴就哭了。

    旁边人都笑,石妈妈说“小孩遇见娘,有事没事哭一场。”

    “爹爹说,你要一岁才会说话。”纪慕云笑着,怎么看儿子怎么顺眼,爱得不得了。“现在还差六个半月,怎么办呀?你现在就跟娘说说话好不好?”

    昱哥儿哭得累了,乖乖伏在娘亲肩膀,啊一声扁扁嘴巴,发出满足的叹息。

    等把孩子哄睡了,纪慕云问过今晚是谁值班,检查西次间的窗子关了,才到东次间书房拿了花样子放进一个藤篮,又叫绿芳捡些点心。

    回到东厢房,书房方向亮着灯,过去一瞧,曹延轩只披件家常外衣,正伏案缓书,烛光把他的面容映成昏黄色。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她念道,接过笔写道“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写完她捧给曹延轩一盅热热的桂花藕粉,“易安居士凉,爷喝点暖和的。”

    他笑着就着她的手喝了,把她拉到自己腿上,眼睛一扫间,见到藤篮里的白纸,随手拿起来翻看。

    上面的是风筝,金鱼的燕子的蝴蝶的,颜色艳丽,活灵活现又飘逸生动,他略带惊讶,一下子看住了。

    后面是纪慕云做过的衣裳、香囊和帕子,每件都有数张草图,尤其是一张月下桂树,枝叶婆娑起舞,空中一轮雾气缭绕的明月,树底伏着一只小兔子。

    曹延轩记得清楚,去年中秋节,纪慕云给他缝了个桂花月兔的香囊,他十分喜欢,立刻戴上了。曹慎见了拍掌叫好,问了是他新纳的妾室做的,扼腕叹息——曹慎打算,如果是绣娘做的,就叫曹延轩把人送给自己,专门做出门的配饰,价钱随他开!

    当时曹延轩哈哈一笑,心中得意,今年中秋节,继续把那个荷包戴在身上。

    他不懂针线,只觉得荷包绣工好,颜色鲜亮,寓意尤其新颖,如今见了底图,发觉画中的桂花树婆娑起舞,圆月带着浪漫缥缈之意,兔子生动传神,如果不是在绘画具有天赋、且浸渍一定年头之人,无论如何是画不出的。

    曹延轩忽然开口,“你那个叫李兆年的亲戚,还有点本事。”

    李兆年?纪慕云微微一愣,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初入曹府时,把在姨母身边长大的经历,说成父亲投靠“亲戚李兆年”。

    这位曹七爷,不愧是世家子弟出身,记性可真好,完全糊弄不得。

    她笑道,“您可是说,妾身在李伯伯身边的时候,跟着学了些画?”

    曹延轩嗯一声,指一指她给媛姐儿画的头花草图,“依我看,你描过徐熙边鸾的牡丹,说不定,还学过陈老莲的《荷花图》。”

    意思便是,教画画的夫子,空口白牙是讲不出名家韵味的,手里得有一些临摹名家的画作,以供学生学习、模仿。

    徐熙、边栾都是前朝画牡丹的名家,陈老莲本名陈洪绶,能以“老莲”为号,可想而知这人的莲花图多么出名。

    说白了,这三位名家的原作万金难求,大多存在宫廷之中,流传在民间的仿作每一幅也值几百两。

    纪慕云做出欢欢喜喜的样子,连连拉扯他衣袖,“真的?夫子说过,妾身是他教过最有天赋的学生,可惜了,如果妾身是男儿身,说不定能靠画画安身立命、挣名声出来呢!爷,妾身还没见过您的画,您也画一幅好不好?”

    曹延轩笑一笑,张开胳膊让她挪到身边太师椅中,站直身体,看了看画纸最上面一张,也画了一棵桂花树出来。

    纪慕云在旁细瞧,睁大眼睛:他下笔流畅有力,不多时,一棵古朴挺拔的桂树便跃然纸上,枝叶间能见隐隐约约的花苞,月亮浑圆,带着凝重之意,和她的画完全不同。

    她本来应该猜一猜,他临摹过的名家,如今不敢多说,只默默欣赏。

    曹延轩画完最后一笔树叶,见身边人认真得像即将参加乡试的学子,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画笔,雪肤红唇、明媚眼波和随意挽起的发髻在烛光下像一幅传世仕女图。

    他用左手摸一摸她头顶,忽然笑一笑,提笔在树底添了一只猪崽——憨头憨脑,尾巴绕个圈,圆滚滚的身体中间刻着五色花纹。

    如果曹延华在场,就会发现弟弟画的猪崽,和她那只生肖玉牌上的一模一样。

    纪慕云呆了呆她就是属猪的呀!

    “坏人!”她跳起来,用拳头擂他肩膀,“你你你,你欺负我!”说着,她也拿起一支笔,沾一沾墨,还没沾到画纸,就被他一把抱了起来。

    那天夜里,桂花树在秋风中起舞,纪慕云在曹延轩结实的背脊画了一只可爱的小猴子,和昱哥儿得到的羊脂玉牌上的猴子一模一样。

    作者有话说:

    ◉ 第66章

    墨水留在肌肤上, 要用皂角和棉布才洗得掉。第二天一早,纪慕云在热腾腾的浴桶里泡了半个时辰才洗掉背脊上的翠竹——不用说,曹延轩做的,出净房晒干头发, 换了衣裳去抱儿子, 小声说“爹爹是个坏蛋。你长大之后, 可别像你爹爹一样。”

    昱哥儿啊一声,像是说“知道了”。

    九月中旬的金陵, 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 厚一点的夹袄都穿不住。石妈妈几个年纪大的都说,今年冬天比去年暖和, 城里的穷苦人日子好过……

    吃过早饭, 紫娟来了, 给纪慕云行了礼,便笑道:“姨娘气色真好。头花是姨娘做的?奴婢看六小姐戴过。”

    纪慕云请她坐, 叫绿芳拿放头花的篮子来,“姑娘若是喜欢, 就戴着玩吧,左右是平日做的。”

    紫娟眼睛眯成一条缝, “偏了姨娘的东西,怎么好意思?”又说起正经事, “老爷吩咐奴婢, 姨娘要教六小姐画东西,请姨娘把需要的东西列个单子,交给外面的管事。”

    那个人, 直到今早出门, 都没提这件事呢!纪慕云情不自禁地想。

    紫娟又说“依着奴婢, 左右是出去采买一回,姨娘不妨列的周全些,不必急。奴婢过两天再来拿单子,也是一样的。”

    仔细想一想,画具、纸张不说,颜料就一大堆呢!纪慕云在自家的时候,舍不得钱买东西,简简单单画几幅,很久没有在姨母身边那样,认认真真画一幅画了。

    她欣然答应。

    紫娟赞不绝口地挑了一朵珍珠白栀子花,一朵月白色月季花,逗了半日昱哥儿才走。

    这么素淡的颜色?这位大丫鬟,也是有准备的。

    纪慕云派人给媛姐儿传话,不一会儿,媛姐儿便兴冲冲地过来,“爹爹答应了!”

    可以做喜欢的事情,纪慕云也很高兴,决定鼓励鼓励这位六小姐,“当然啦!不过,老爷说,六小姐既然喜欢,必须好好学、好好练习才行,切不可半途而废,不可荒度时光。要不然,老爷要生气的。”

    媛姐儿吐吐舌头,欢天喜地地围着书案打转,“等我学好了,给爹爹画一幅,爹爹就知道了。”

    两人商量上课的时间,纪慕云是想过的,“你我初一、十五要去正院,我逢五日、十日要给太太请安,平时要带昱哥儿。六小姐若是没什么事,每逢三日、六日、九日一早过来,跟我画半日,如何?”

    媛姐儿想也不想便答应了,“姨娘,我屋里有些富裕的笔,用的着吗?”

    纪慕云大摇其头,“写字是写字,画画是画画,东西不一样的。老爷给我们准备了,六小姐就等着好了。”

    歇过午觉起来,纪慕云边想边写,列了一张长长的清单,晚上又添了几样,第二日叫菊香给紫娟送去。

    这一去就没了动静,足足过了七、八天,紫娟才领着人,抬来几担东西,还带了张清单:“有几样暂时没买到,周管事说,和铺子打了招呼,有货就送进来。”

    冬梅几个咂舌,笔墨纸砚倒也罢了,见有风炉有瓷罐有沙锅,居然还有成袋的木炭,笑的直不起腰,“姨娘是画画,还是炒菜吃?”

    纪慕云笑道“一个个的,没见识了吧?过来,给我挨个放进库里,看好了,磕了碰了是要陪的。”

    等东西放妥当了,看看黄历,明天便是九月二十三日,纪慕云给媛姐儿传了话“明日便过来吧”,晚间伏案写写画画,做明日授课的准备。

    曹延轩看见了,笑了一回,挨个看看采购的东西,倒也不来扰她,自顾自逗着儿子。

    第二日媛姐儿高高兴兴来了,一进院子就愣住了:檐下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东此间满桌案的毛笔、纸张、颜料,还有好些不认识的。

    “姨娘。”她好奇地凑过来,“这么多,都是课上用的?”

    于姨娘在正院侍疾,媛姐儿昨晚和贴身丫鬟商量,猜测今日第一堂课,纪慕云会讲些什么,大概会像上过几日课的女夫子一样,拿出几张名作仿作让女学生们开开眼界,讲一些“金陵出过什么名画家”“前朝流行工笔,我朝盛行野逸”。

    想不到,纪姨娘屋里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部分媛姐儿认识,还有些锅碗瓢盆,简直莫名其妙。

    纪慕云不复平日和气,一本正经地像一位夫子,把两人身边服侍的打发了,关上屋门才说:“既要学画,六小姐莫要笑我啰嗦,若是已经知道的,听一听便罢了。俗话说,欲公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们既想画好东西,就得先认识认识画画的家伙。六小姐请看,这是什么?”

    细细长长的羊毫,像一只筷子。媛姐儿便说“勾边写字的细笔”

    纪慕云笑道,“也对,我叫它排笔,一排排划过去总用得着。”说着,把和第一支笔相仿的取出来,告诉媛姐儿“头号六支、二号六支,一直到四号;这是大染,也是羊毫。”

    染色笔,像一个花骨朵,不用说,专门渲染、涂色用的,分为大染、中染、小染;南蟹爪,分大南、小南,长得像螃蟹夹子,媛姐儿把玩一会儿。

    之后是须眉,大、小着色,开面、柳条分门别类挂在笔架上,仿佛一座琳琅满目的树林。

    媛姐儿皱着眉,想拿纸笔来记,纪慕云笑道“日日用得着,用不了两回就记熟了。”

    看完画笔,轮到纸张:

    首先是坚实洁白,细薄润洁的澄心堂纸,纪慕云捻起一张,“这种纸被前朝李后主称为纸中之王,把升元贴拓于澄心堂纸上,自此天下闻名,一直在宫里贵人使用,慢慢才流传出来。前朝苏东坡、四大家之一的蔡襄、我朝董其昌,都对这种纸推崇之级。如今这种纸花银子也没地方买,若是读书人家,想送上峰、座师房师,送些澄心堂纸过去,比送黄金还好。”

    媛姐儿只听说过,并没见过,小心翼翼接过去:“那,这一张是姨娘买的吗?”她笑道:“是老爷给的。六小姐不妨收起来,以后用得着。”

    就是做嫁妆了。

    媛姐儿红着脸推辞,“姨娘的东西,我怎么能要。”纪慕云无所谓,“下回我们找老爷再拿几张好了。”说着,拿起一叠彩色薛涛笺,“这种薛涛笺,六小姐自是相熟。”

    媛姐儿点点头,后宅小姐们,今日发个诗会,明日发个花会,流行用彩色笺,“姨娘这个颜色鲜亮。”

    同是十色笺,质量也有好坏之分,颜色略有不同,手中这份为粉红、杏红、猩红、明黄、深、浅青,深、浅绿和铜绿,最后是云彩色。

    之后一种金粟色的纸张,格外□□平滑,还打了蜡,媛姐儿没有见过,纪慕云娓娓道来:“前朝一个叫金粟寺的寺庙做的,专门抄写经文,后人形容“墨光黝泽如髹漆可鉴”,可惜,名声传出去之后,偷盗的人越来越多,不过几十年就没有了。这张也是老爷收藏的。”

    媛姐儿恍然大悟,“金银的金,粟米的粟?姨娘,金粟寺在哪里啊?”

    她从没听说过。

    纪慕云一下子得意起来,姨夫在浙江做过数年官,她对浙江非常熟悉,所以才给媛姐儿讲一讲,“在浙江海盐县,前朝三国时期便建起来了。如果我没记错,专门用寺庙为名的纸张就这一种。”

    媛姐儿用心记忆。

    高丽纸,高丽国贡纸,如今富贵人家常见,有的写字,有的用来糊窗户;宣纸,府里常见,没什么稀奇;

    到了最后,纪慕云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下“蚕茧纸”三字,说道:“这种纸如今不好找了,是很早以前写字用的,书圣王羲之就是用鼠须笔在蚕茧纸上写的《兰亭序。”

    兰亭序名声太大,媛姐儿在闺中也是听过的,却从不知道还有蚕茧纸这一段故事,用力点头。

    之后两人来到屋檐下,粗萝娟萝,各色乳钵,盛颜料的粗碗,调色的白瓷碟,风炉和沙锅,是画大幅的庭院图使的

    过一时回到东次间,纪慕云叫丫鬟把桌案打理干净,换上颜料,“六小姐平日用过哪些?”

    媛姐儿伸着脖子,很快找出藤黄、胭脂、石青、三青、朱砂松烟墨,“我看姨娘也不过几种。”

    “因我用的少。”纪慕云笑道,“我只画画花样子,调一调色就够了。如今要画起来,就得把颜色配齐全了,绘画亦称丹青,讲究多的很。”

    屋子外面,一位穿靛蓝素面长袍的男子负手而立,静静倾听。

    大的在里面讲“胭脂,是用三种花草配成的颜料,有红蓝花,有茜草,还有一种记得是紫梗。好看是好看,却不如朱砂时候久。朱砂前朝就开始用了,贵人披红用的就是朱砂,教我的师傅却嫌朱砂太艳,很少在画画时用,多用西洋红。”小的快手快脚地把西洋红拿过来。

    秋风扬起袍脚,他露出满意而欣慰的神色。

    大的又说“这种花青,使用蓼蓝的叶子制成的,我用的最多,六小姐看,加上藤黄成了草绿,再添些墨色,变成了墨绿。”小的点头如鸡啄米,也拿了一根笔一个白瓷碟,跟着调色。

    男子微微点头,心里有些遗憾:若是珍姐儿还没嫁出去,和她六妹一起听云娘讲课,能涨不少见识。

    ◉ 第67章

    纪慕云的丹青课只上了两回, 就被七太太当众调侃了。

    彼时九月二十五日,她去正院给王丽蓉请安。舅太太严夫人在,两位姨娘在,媛姐儿在, 珍姐儿也在——七太太病重以来, 她隔两天便回一趟娘家, 一待便到晚上。

    王丽蓉枯干消瘦的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不时咳几声, 加上重重的熏香, 令人以为“是一具脂粉骷髅”了。

    “听说,媛姐儿近日长进了, 跟着纪妹妹画东西了。”王丽蓉有气无力地倚在贵妃榻中, 还不到十月, 身上披着厚厚的灰鼠皮毛袄子,腿上盖了一床白狐皮, 头上戴着抹额,仿佛外面正下鹅毛大雪。“我刚和珍姐儿说, 可惜珍姐儿嫁的早了些,要不然, 姐俩可以就个伴。”

    看起来,于姨娘刚刚知道这件事不久, 不敢吭声, 媛姐儿也耷拉着脑袋。

    纪慕云恭恭敬敬地答:“不敢当太太的话,妾身不过是闲了画画花样子,和六小姐商量商量, 年底快到了, 做些什么针线。”

    王丽蓉并没恼怒的意思, 唇边挂着微笑,“妹妹针线素来好,想来又有新花样了。如今你有昱哥儿,大概也腾不开手,我就是帮着珍姐儿问问,成亲的时候,你可许了她一套绣屏的。”

    是有这回事。

    纪慕云担保,“妾身已经想好式样,一共四副,定给四小姐绣的漂漂亮亮。”

    “算了吧,你如今是大忙人,就别折腾我的事了。”珍姐儿忽然开口,口气并不耐烦,“左右我不缺绣屏,爹爹给我找了一套梅兰竹菊的,用紫檀木一镶,既雅致又实用。”

    纪慕云笑着没吭声,本能地感觉到这位嫡小姐对自己的敌意,好端端的,怎么会?

    另一边,珍姐儿也正打量这位父亲的爱妾:梳了规规矩矩的发髻,戴了普通珠花,翠玉耳环,葱绿色素面杭绸对襟褙子,淡黄色罗裙,腰间带着日常的海棠花荷包——也不知道爹爹给她的那些绫罗绸缎奇珍异宝都到哪里去了!

    话是这么说,珍姐儿却明白,纪氏狡诈得很,到正院来的时候从不大红大紫,首饰也只戴最普通的,让娘亲和自己发作不得——冬梅说,纪氏这段时日狐媚得很,在双翠阁花枝招展地,把爹爹勾引的五迷三道,日日离不开。

    再一细瞧,纪氏眉目妩媚,红唇如花瓣,肌肤光洁如雪,腰肢细细的,哪里像孩子的娘?说待字闺中也使得——怪不得爹爹被蛊惑了!

    娘亲还病着呢!

    想到这里,珍姐儿狠狠瞪了纪氏一眼,仿佛纪慕云是母亲病重的罪魁祸首似的。

    这么一来,王丽蓉的话,她只听到后半段:“纪妹妹便替我去吧。”

    什么什么?

    珍姐儿回过神,凝神细听,才明白母亲让纪氏“替自己去灵谷寺烧香”,月底便是药师佛诞辰了。

    “娘~”她莫名其妙地,大声说“我和锦明替你去就行了。让纪氏做什么?”

    王丽蓉却说“好孩子,你就在娘身边,哪里也不去。”珍姐儿顿时明白,母亲没多少时日了,不想自己离开一步,眼圈立刻红了。

    另一边,纪慕云也愣住了,进府两年,替王丽蓉进香拜佛的向来是程妈妈和夏姨娘。她下意识望向夏姨娘,被对方的憔悴枯黄吓了一跳——看上去,侍疾半年的夏姨娘少了半条命,不比王丽蓉好多少。

    这个时候,夏姨娘正投来嫉妒恼怒的目光,对姨娘来说,去庙里拜一拜,吃顿斋饭透透气,是难得的美差。

    王丽蓉笑眯眯地,“往年都是夏莲替我去,今日轮到纪妹妹,下回啊,便让于姨娘去吧。”

    纪慕云不能当众拒绝主母,略一迟疑,王丽蓉又问“身子骨可受的住?”

    她生昱哥儿半年了,刚刚还说“和六小姐画花样子”,总不能现在就变成弱不禁风。再说乘车出门、去寺庙拜一拜、呼吸自由空气似乎是上个世纪的事情,她情不自禁地动了心。

    “受得住。”纪慕云行个礼,“妾身听太太吩咐。”

    高坐玫瑰椅中的严太太放下手中的粉彩茶盅,用帕子压压唇边,“既如此,我依然自己去了,下回再同你一起吧。”

    严太太一个当家主母,王丽蓉的嫂子,总不能和妾室就伴。

    王丽蓉自然说“好。”

    又说一时话,王丽蓉剧烈地咳嗽起来,惊天动地的,似乎要把肺咳出来,严太太忙过去瞧,程妈妈几个熟练地捧盂喂水,夏姨娘尝汤药,于姨娘捶背,珍姐儿叫着“娘”,媛姐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纪慕云心里沉甸甸的。

    傍晚曹延轩来了,她把事情说了,“过几天就是药师佛诞辰了。”

    曹延轩露出诧异的神色,想了想,倒也没觉得太离谱,只问“你身子受得住吗?”

    纪慕云点点头,“又不用妾身走着去。”又不好意思地说,“妾身以前在家里,也是每月拜佛的。”

    还是年轻,喜欢出门逛,曹延轩笑着摸摸她乌云般的鬓发,“等以后,爷有了空,带你出去走走。”纪慕云高兴起来,“真的吗?”

    曹延轩笑道“那有什么不真的,五叔每年都带杨氏出门玩耍,杨氏和你合得来,几次想叫你,时间不方便。”

    纪慕云连连点头,曹延轩又叮嘱“浴佛节那日,我派谢家的和紫娟跟着你,外院安排车马,你把昱哥儿安排好了。”又有些懊恼“那天我安排了事情,三哥受了风寒,我需得和五哥,去官府布的道场点卯。”

    浴佛节是佛教节日,如今大周朝信奉佛教者甚多,宫中太后、皇后都是忠实信徒,连带皇帝本人,也神神叨叨的。底下官员,自然日益虔诚。

    提起儿子,纪慕云有些不放心,念叨“要不然,我便不去了”这回是曹延轩劝她了:“院子里那么多人,半天都伺候不好,日子也不用过了。你若不放心,便把紫娟留下来吧。”

    紫娟没成亲,纪慕云不放心,把牛四媳妇借来应付两日,心里琢磨,还是得给昱哥儿找个靠得住的奶妈。

    到了九月三十日,纪慕云穿件湖蓝色卷草纹对襟褙子,靛蓝绣白色折枝玉兰花色百褶裙,只戴一朵银珠花,素素静静一身。

    “冬梅跟我去,家里的事听绿芳和石妈妈的。”这是商量好的,临走之前她又叮嘱一遍,“中午便回来了。你乖乖的,知不知道?”

    最后一句话是对昱哥儿说的,小家伙“啊”地一声,像是说知道了。

    不多时,紫娟和谢宝生家的来接,她亲亲儿子的脸蛋,便跟着两人走了。今日领车马的是外院管家周红坤,对她颇为恭敬,依旧不爱说话。

    路上车辆行人如炽,不少都是朝着寺庙的方向去的。离灵谷寺远远的,车子就慢了下来,磨磨蹭蹭像蜗牛,半日才进了寺庙大门。

    照这样下去,回家就太迟了。纪慕云和紫娟、谢家的一商量,便戴了帷帽,有周红坤和护卫带着,走着去了大雄宝殿。殿前依然排了很长的队伍,烟火缭绕,几乎看不清佛像的影子。

    纪慕云昨日是派了小丫鬟问过夏姨娘的,“以前姐姐去庙里,做些什么?有什么注意的?”彼时夏姨娘在王丽蓉院子,满心不乐意,却也不能说“不知道”,把要做的事情说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几人才挤进大雄宝殿,在佛前虔诚祈祷,施了香油钱,又到殿后领了开过光的符纸,原路出了宝殿。

    紫娟笑道“姨娘可要吃顿素斋?寺里的八宝豆腐和素丸子是很出名的。”

    夏姨娘每次都吃过饭再走。

    纪慕云却舍不得儿子,“还是回府吧,两位就在我的院子吃一些,人多热闹。”

    正说着,路边一棵大伞般的树下,一位穿着酱紫团花杭缎袍子的老妇人一声不响倒了下去,引起小小的骚动。纪慕云看时,那老妇人双目紧阖,,两个小丫头像没脚蟹,一个抱头一个呼唤“老夫人”

    天气不热,应该不是中暑,纪慕云心想,大概是平时有什么疾病。

    紫娟不愿管闲事,见人越围越多,低声道“姨娘,我们走吧?”

    纪慕云略一迟疑,见周围看热闹的多,帮忙的少,又见那老夫人头发花白,不由心生怜悯,走过去问“老夫人平日吃什么药?可带在身上?”

    小丫头一个伸着脖子朝宝殿张望,另一个慌慌张张打开个香囊,把里面的药丸子倒出来,又从随身带的茶壶倒水。折腾一气,老妇人嘴巴闭得紧紧的,水喝不进去。

    纪慕云叫来冬梅,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个荷包,打开来,有个小小的白瓷瓶,揭开盖子自己先嗅了嗅,才告诉小丫头“藿香正气水,不但能祛暑,还能清神醒脑,祛除胸闷、恶心。”

    果然,白瓷瓶在老妇人鼻子下面一放,老人家就皱起眉头,下意识避开脸庞,喜得小丫鬟直叫,很快,老妇人睁开眼睛,在纪慕云几个的搀扶下吃力地坐起来,靠在树上。

    “您可是不舒服?可有对症的药?”纪慕云问,又解释“我是路过的。”

    老妇人点点头,用温水服了两颗暗红色药丸子,“不要紧,老毛病了。阿芬回来没有呢?”小丫头忙道:“这就去。”分出一个人,飞也似的跑去了。

    老妇人这才抬眼打量纪慕云,“老身这厢谢过,不知小娘子是哪家的太太小姐?”纪慕云笑道:“您客气了,举手之劳,哪用得着谢字。”

    几句话功夫,原处一个翠绿色衣裙的妇人提着裙摆,飞也似的跑来,后面跟着两个抱满香烛的仆妇和刚才的小丫头,个个呼哧带喘。

    见人家来了人,纪慕云也就功成身退,向老妇人告了别。

    回到马车上,紫娟和谢家的都说“姨娘心肠真好。”她笑一笑,心想,就当积德行善吧。

    回到家里,紫娟两人把她送回院子,执意不肯留下吃饭,纪慕云便叫小丫鬟,给两人带上点心鲜果。

    至于昱哥儿,玩了沙包看风筝,见她才想起来“一上午没见到娘亲了”,哇地一声哭了。

    傍晚曹延轩来了,说起今日“香火气极盛”,又问“灵谷寺如何?”她笑道:“人多的走不动路。符纸给太太送过去了。”

    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洗了手抱着昱哥儿,“娘亲今日去了庙里,你想不想去?再长大一点,爹爹带你去。”

    作者有话说:

    ◉ 第68章

    药师佛诞辰没能带给王丽蓉好运气。

    三天后下午, 天空阴沉沉,紫娟身边的三等丫鬟燕子急急忙忙来了,进屋就福了福:“姨娘安,奉老爷的话, 请姨娘立刻到正院去。”

    正用拨浪鼓逗着儿子的纪慕云心中陡然升起一种“该来了”的感觉:这两天晚上, 曹延轩并没歇在双翠阁。“好, 坐一坐,我换身衣裳。”又低声问:“可知是什么事?”

    燕子跟着紫娟常来双翠阁, 已经熟了, 左右看看就压低声音:“太太”

    她便明白了,回房穿一件月白素面绸缎褙子, 莲花白百褶裙, 卸了首饰, 洗去脂粉,叮嘱绿芳石妈妈几句, 匆匆出了院子。

    正院人来人往地,小丫鬟在厢房熬药, 却安静的古怪,屋檐下站满脸生的丫鬟婆子, 纪慕云便知道,相熟的太太奶奶八成都到了。

    果然, 她上了台阶, 见几间屋子挤满了人,东次间是男客,西次间的夫人们或站或立, 都用帕子拭泪, 卧房传来珍姐儿和男人的声音——不用问, 是花锦明。

    纪慕云找不到两位姨娘,知道她们八成在王丽蓉身旁,东边屋里有男客,便垂首站在正屋角落。不一会儿,媛姐儿也赶来了,见到纪慕云点点头,便挤进王丽蓉卧房去了。

    掠过片刻,秋实匆匆忙忙跑出来,“太太要见宝少爷。”

    宝哥儿还小,估摸是大人们想避着他,又怕过了病气,现在没这个必要了。程妈妈匆匆带着宝哥儿进了屋子,一进就再没出来。

    不知不觉间,便等到暮色四合,乌鸦低旋,阴云密布地,气氛仿佛凝住了。

    忽然间,卧房传来一阵哭声,珍姐儿声音格外凄厉,叫着“娘”,宝哥儿也啊地一声嚎啕大哭,纪慕云听见曹延轩安慰的声音和花锦明的交织在一起。

    尽管早就知道“王丽蓉病入膏肓,时候不长了”;如今真到了这一日,一个年轻的、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没了,纪慕云还是落了泪。

    四声云板过后,当天晚上,曹延轩与三爷三太太、五爷五太太、曹慎夫妻商量着,把王丽蓉的丧事定了下来:

    王丽蓉上面还有长辈,停灵五七之数,三日后发丧,王丽蓉生前信奉灵谷寺,便请了灵谷寺的高僧来家里念大悲咒,办法事;

    西府摆开流水席,供客人们吊唁,男客由曹延轩接待,女客由三太太为首。

    大事定下来,别的就好说了,三太太唏嘘起来,“年纪轻轻的,说走就走了。”五太太却说:“七叔,宝哥儿那个样子,夜里可得小心点,莫让受了惊。”

    想起满脸通红、几乎昏厥过去的儿子,曹延轩也不放心,“打今日起,我带在身边。”

    曹慎点点头,端着茶说,“老七,上回问你,你说等一等,一等等到如今,你明年,是考还是不考?”

    明年三月,是大周朝三年一次的会试,亦称春闱,于京城举行。曹延轩想赴春闱,过完年,就要赶赴京城了。

    从前朝延续到大周朝,学子遇到父丧、母丧,是不能参加科考的,出了孝期才能赴试;妻丧就模糊多了,朝廷没有明文规定“不许参考”,重情义的等一等,少数人便打擦边球。

    上一届金陵便有个考生,妻子病重便离了家考进士去了,运气不错,一考考中二甲,金榜题名那日,妻子的丧闻还没到京城。不过,时间长了,这件事传扬开来,大多数人说他“薄情”,上峰刚好是个夫妻恩爱的,对这人横竖看不顺眼,这人仕途便也坎坷起来。

    曹延轩已经想过了,叹一口气,“眼瞧该过年了,我若走了,一大家子人找谁去?再说,宝哥儿珍姐儿那个样子,我也走不开。”

    五爷唉声叹气,双手笼在袖子里,“又是三年。老七,你这运气也太差了。”

    这话是有原因的:曹延轩十六考中秀才,二十二岁过了举人,想再进一步,先遇父丧,再遇母丧,如今而立之年,发妻又过世了。

    三爷五爷就不同了:三爷四十岁,五爷三十六岁,天资不是兄弟中最高的,亦不是最勤奋的,得父亲夫子指点,自己心里有数。两人双双考过举人,考两次没考过进士,便不再发奋,左右父亲在京城,同辈有两个进士兄弟,家资雄厚,便回金陵当起了老太爷,督促儿子、孙子读书便是。

    曹延轩亦觉得无奈,“人生在世,忧患实多,罢罢罢,顺其自然吧。”

    曹慎摇一摇折扇,“不然。近日我有个同年,到城中做客,与我彻夜畅谈。”说着,他收起折扇,指一指房梁,压低声音“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了。到时候,太子必定有恩科的。”

    新皇登基,为笼络人心,广拔人才,必然在登基次年加考一回,是为恩科。

    彼时已是深夜,人人面带倦色,三爷一行回府,曹延轩默默在空荡荡的书房坐了一盅茶时分,去正院问“宝哥儿怎样?”

    珍姐儿过度伤心,和花锦明留了下来,已经换上素服,哀哀哭泣着“在屋里程妈妈带着。爹,弟弟只是要母亲。”

    曹延轩黯然,“知道了。今晚你哄着他,我把府里的事安排了就来。”

    珍姐儿点点头,又带着哭腔道“爹爹!”

    曹延轩摸摸女儿鬓发,仿佛女儿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别哭,在家里多住几日吧。”

    到了双翠阁,正屋已经熄了灯,东厢房还亮着烛火,在黑暗中透出温暖的光芒。

    还没进正屋,纪慕云已经迎出来了,扶着他胳膊上台阶,曹延轩低声道“不用。”

    小厨房一直烧着火,荷包蛋酸汤面很快端了上来,有青菜有蘑菇,小碗里有辣椒有蒜泥,四样清淡小菜,另有芝麻烧饼、鸡蛋白菜馅的素包子。

    曹延轩晚上草草垫了两块点心,现在自然饿了,默不作声的拿起筷子,纪慕云陪着吃了一碗酸汤小馄饨。不一会儿,一桌菜都吃完了。

    纪慕云这才轻声说:“爷,斯人已逝,您也得保重,妾身今天在正院,听见四小姐六小姐八少爷伤心坏了,都得指望您呢!”

    曹延轩平日除了在无人之处,还是温和严肃的多,有一种世家子弟不动声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矜持。今日却仰靠在高脚椅背中,满脸倦色,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疲累。

    这一瞬间,纪慕云前所未有的好奇:曹延轩和七太太之间十余年夫妻,显见是有过好时候的,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形同陌路,相敬如冰?

    她轻轻走过去,站在椅子后面,给他按摩太阳穴,脖颈、肩膀以往姨夫公事疲乏,姨母也是这么做的。

    曹延轩闭着眼睛,拍拍她的手“今日起,我就搬出去了,你好好带着昱哥儿,有什么事,派人到外院叫我。”说着,又解释道:“宝哥儿今日受了惊,我不放心。”

    妻子去世,做丈夫的大多过一年,再娶新太太,尤其是嫡妻出自高门大户并留下子女的,要给两家留颜面;若是家中遇到丧事,热孝之中百日再娶,也是有的。

    这一年中,讲究的人家,丈夫会独居,若不管不顾睡小妾丫头甚至生出孩子,会被人耻笑的。当然,若是市井小民,就没那么多规矩了。

    纪慕云答应了,又说:“有个事,妾身想同您商量:昱哥儿如今是孙氏喂着,太太按理说,昱哥儿得给太太服三年。”

    大周律例,嫡母去世,嫡庶子、嫡庶女一律守孝三年(实际是二十七个月),期间素服,不能吃肉、喝酒、丝竹、饮宴、作乐,如有违背,会被人骂“丧心病狂”,这辈子就完了。

    生完昱哥儿,纪慕云吃了两个月的药,昱哥儿是孙氏喂着,如今每日孙氏肘子鲫鱼乌骨鸡的吃,把昱哥儿养得白白胖胖。

    曹延轩微微一愣,摆摆手:“不必,他才多大?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辈子的事,便是宝哥儿,我也没打算他一下子茹素。你吩咐紫娟,双翠阁的饮食照常,不必有什么避讳,等昱哥儿一岁再看吧。”

    纪慕云高兴地应了,又想起一件事,“爷,那六小姐,还过不过来?”

    意思是,丹青课,还能不能上?

    曹延轩便想起,刚刚王丽蓉卧房之中,珍姐儿宝哥儿不用说了,媛姐儿也哭的眼睛通红,心中不由一软。“你俩该干什么干什么,便是孔夫子,也没禁止丧期之中读书写字,媛姐儿和你画个画做做头花,又不是丝竹饮酒,赌博打牌,不碍事的。正好,你们也能就个伴。”

    他想了想,又说:“过两年出了孝,她也要嫁了。”

    一时间,颇有些唏嘘。

    纪慕云用力点头。

    说话间,紫娟带着几个丫鬟小厮,给两人见了礼,小心翼翼地把曹延轩日常用的铺盖枕头、茶具摆设、文房四宝搬了出去,一时间,屋子空了许多。

    纪慕云心里有些舍不得,默默站在他身后,曹延轩也没说话,过了半晌,外面敲起三更鼓,才拍拍她手背,“不早了,歇了吧。”

    纪慕云应了,把他送到屋檐下,再要下台阶,就被他拦住了。“回屋吧,天凉了。以后,每日我来看你。”

    她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目送他在两个提灯笼小丫头身后出了院门,只一闪,光芒就不见了。

    ◉ 第69章

    就像东、西府担心的, 宝哥儿受了惊吓,又找不到母亲,很快发起高烧。曹延轩请金陵城最好的儿科大夫,寸步不离地守着, 发丧那日, 把宝哥儿托付给三太太和珍姐儿, 才主持了王丽蓉的丧事。

    宝哥儿却一直没有好转,病歪歪的什么也不想吃, 整日昏昏沉沉的, 总是要母亲。曹延轩病急乱投医,按照三太太的建议, 请了灵谷寺的高僧点了长明灯, 印了经书, 又请回高僧在西府正院悄无声息地念经,不知是不是巧合, 宝哥儿慢慢好转了。

    不光曹延轩珍姐儿,三爷三太太五爷五太太, 连带曹慎夫妻、王丽华严太太都松了一口气。

    曹延轩怕儿子身子骨受不住,不敢给他一下子吃素, 吩咐厨房,用鸡汤炖面条, 做肉末鸡蛋羹, 又买了春熙楼的什锦豆腐涝,和红糖牛乳搭配着给宝哥儿吃。

    珍姐儿早早吃了全素,连带花锦明, 日日青菜萝卜, 点心也是素油的。

    曹家是金陵城的名门望族, 王家也是大户之家,两家往来亲眷极多,陆陆续续有人来吊唁、祭拜,直到五七正式下葬,丧事告一段落,两府人都松了一口气,个个满面疲色。

    曹延轩安顿好府里的事,把满身缟素的女儿叫过来,安慰道“你娘的事办完了,到了百日,你回来烧纸。你也累了,该回家和锦明好好歇一歇了。”

    自从王丽蓉去世,珍姐儿伤心过度,又担心弟弟,一直住在西府,花锦明偶尔回家,多半还是陪着她。

    珍姐儿瘦骨伶仃地,眼睛肿的像桃子,不停摇头,“爹爹,我不放心弟弟,我一走,他定会找我。”

    宝哥儿是王丽蓉一手带大的,从没离开过一日,曹延轩想着王丽蓉身体不好,孩子又小,不到启蒙的时候,也就随她去了。如今王丽蓉病逝,宝哥儿只要珍姐儿、程妈妈,否则便不睡觉,连自己的奶娘连妈妈都抛到一边。

    曹延轩温声安慰:“不怕的,程妈妈不是在吗?还有连妈妈。你娘的事情办完了,你再不回家,亲家太太怕是不高兴了。”又说“我已经吩咐,给亲家太太备了礼物。”

    亲家相处,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珍姐儿却想“婆婆过完年就要走了”,并不太担心,“爹爹,我和锦明商量了,锦明说弟弟身子重要。如今天气凉了,去年这个时候,弟弟便是受了风,娘不敢让弟弟吃汤药,捂了汗才好。您就让女儿再住几日吧。”

    曹延轩说不过女儿,叹口气,正好东府三太太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办的,便请三太太去劝珍姐儿。

    三太太把珍姐儿拉到屋里,快言快语地,“四丫头,伯母知道你难过,放不下你弟弟,可你毕竟出了门子,亲家太太又在家里。你娘的事情没办完也罢了,如今办完了,你再不回家去,亲家太太嘴上不说,心里必是不乐意的。”

    出嫁的媳妇以夫家为重,除了父母去世,很少回娘家,很多远嫁的姑娘,婚礼后就再也没回过娘家。

    珍姐儿眼泪汪汪地,“伯母,我,我知道,可我娘,我娘放心不下我弟弟,我哪能不管?”

    当日王丽蓉临终情形,三太太也是见了的,不由也垂泪,“好孩子,你娘有你,也该安心了。”又苦口婆心地劝,“锦明得读书。你先回花家几日,若是你弟弟不妥当,你爹爹自会叫你,左右几步路。这样一来,你婆婆没话说,锦明也和你婆婆有交代。”

    珍姐儿不情不愿答应了。临走前,叮嘱宝哥儿“姐夫家里有事,姐姐略走两日,很快便回来。若是想姐姐,便使程妈妈派人叫姐姐,连妈妈也是一样的。”

    宝哥儿知道姐姐“嫁给了姐夫”,不能日日住在家里了,眼泪汪汪地点头。

    话说的虽好,到了夜间,宝哥儿一见天黑了,娘亲姐姐不在,便有些心慌,满屋子寻找,几个妈妈也拦不住。

    曹延轩便把儿子带进书房,拿来一本《三字经》,“给爹爹讲讲,稻粱菽,麦黍稷,后面是什么?”

    宝哥儿愣了愣:往日母亲教他,大多是背前面的“昔孟母,择邻处”,母亲为了儿子的学业,可以屡次搬家;或者告诉他“融四岁,能让梨”,要宝哥儿好好和姐姐相处。

    不过,《三字经》对读书人家五、六岁的孩子来说,早已滚瓜烂熟,宝哥儿毫不费力地背了出来“此六谷,人所食”。

    曹延轩笑道:“背得好,那你告诉爹爹,稻是什么?梁是什么?菽又是什么?”

    宝哥儿愣住了,半日才说:“稻就是稻子,梁是高粱米!”

    剩下的就不知道了。

    曹延轩摸摸儿子的头,含笑道“宝哥儿真聪明,答得好。”又给他细细讲“菽”是豆子,红豆白豆绿豆豌豆,腊八粥里的豆子,都叫菽”

    宝哥儿小声说“爹爹,我吃了豆子放屁。”说着在椅子里扭了半天,真的放了一个屁。曹延轩捏起鼻子,作势去开窗子,“好臭啊”父子俩笑成一团。

    之后是大麦、黍子(黄米),到了稷,曹延轩细细解释:“这个字有人说是谷子,有人说是高粱,有人说是不粘的黍,爹爹觉得,这个字泛指五谷杂粮,我们吃的,都可以放进去。”

    说着,他提笔写下“山河社稷”四字,温声说“认得吗?”

    宝哥儿点点头,一字字读了。曹延轩说“你看,山河社稷山河社稷,稷字能和山川河流土神相提并论,自是极重要的。我们日日离不开,东府伯伯堂哥离不开,城里的老百姓也离不开。”

    说着,让宝哥儿把这六个字写出来,必须一笔不错。

    宝哥儿年纪不大,写字已经有了架势,伏案一笔一划写了,这六个字复杂,略有错误便重新写,曹延轩在对面铺开纸张,一大一小各自写了十遍。

    当晚父子俩同榻而眠,宝哥儿听爹爹说“明天把稻子高粱米拿来,看看什么样子”顿时好奇起来,翻来复去地,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果然,第二日曹延轩吩咐下人,把六种谷物拿到书房,临近年底,厨房吃食备的齐全,光豆子就有十余种。

    宝哥儿兴致勃勃地一一认了,跟着父亲一起,把各种谷物的名字各自写了十遍。曹延轩又吩咐,把谷物做熟了,中午父子俩吃了百谷饭。

    当日晚上,曹延轩提出下一句“马牛羊,鸡犬豕。此六畜,人所饲”,问宝哥儿“可都见过?”

    马匹,不用说,出府便要马车,宝哥儿是知道的,另外五种他也不陌生“去庄子上见过。”

    今年曹延华来了,带着宝哥儿珍姐儿和两个儿子去了桃陇庄,住了大半个月才回城。

    曹延轩笑着说“庄子上有牛有羊,有小狗,你肯定是见了的,大公鸡每天打鸣,是不是?”

    宝哥儿连连点头,“天没亮,大公鸡就使劲打鸣,把我们都吵醒了,腾表哥要把大公鸡吃了,俊表哥说姑姑会骂。”

    曹延轩哈哈大笑,宝哥儿也跟着笑。

    “给爹爹讲讲,还有什么好玩的。”曹延轩说。

    宝哥儿挥舞着小胳膊,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庄子外面有桃树,开着花,姑姑画了画,腾表哥写了诗,俊表哥摘了桃子,姐姐摘了花,六姐服侍姑姑。”

    曹延轩笑道“那你呢,你做了什么?”

    其实宝哥儿和庄上的孩子满地乱跑来着,啥正事也没做,只好说“我,我跟着腾表哥写字。”

    曹延轩忍俊不禁,“恩,不错。在庄子上,吃了什么好吃的?”

    一提吃的,宝哥儿就兴奋起来,“有桃子酒,姑姑不许我多喝,我只喝了一口。还有桃脯桃子干,桃子榨成的汁。爹爹爹爹,桃子汁可好喝了。”

    曹延轩笑道“爹爹也想喝,到了明年,我们买了桃子榨汁喝,还有什么好的?”

    “我,我们烤肉。”宝哥儿一激动,都有点结巴了,“庄子上有铁网子(铁篦子),腾表哥说可以烤肉,就朝庄子里的人买了肉,买了鸡蛋和菜,俊表哥捡了柴。姑姑怕烫了手,说不许,腾表哥和俊表哥不干,姑姑只好答应了,让姐姐看着我们。”

    曹延轩想象着当时的情形,微微笑道,“烤肉好不好吃?”

    “好吃!”宝哥儿咧着嘴,“腾表哥俊表哥撒了辣椒,不给我撒,姐姐也不给。我我我吃了两块肉,姑姑就不许我吃了,只许我喝热汤。”说着有点委屈。

    曹延轩安慰:“你还小呢,爹爹和你这么大的时候,祖父也不许爹爹吃烤肉,姑姑怕你吃坏了肚子,回家就得吃药了。等明年后年吧,爹爹带你去,爹爹带你看看马牛羊,鸡犬豕,恩?”

    到了明年春天,宝哥儿虽出了热孝,时候还太短,到了后年,母亲丧期满了周年,到自己庄子住几日没有大碍。

    宝哥儿高高兴兴答应了。

    到了第三日,曹延轩带着宝哥儿去了东府。宝哥儿和几位堂兄玩耍一整日,吃了晚饭才回家,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跟着父亲洗漱过就睡了。

    如此过了几日,宝哥儿虽然还想念母亲,毕竟年纪小,被父亲带着堂兄陪着,不停读书、接触新鲜东西,没那么难过了,脸色也好了许多。

    珍姐儿隔日便回一次娘家,见弟弟一日比一日欢快,才放了心,十一月十一日那天,陪父亲弟弟吃过午饭,歇过午觉和弟弟说了半天话才走,上了马车吩咐“去舅老爷家。”

    到了王家,严夫人迎了出来,上来便问“你弟弟可好?”

    和曹家一样,王家也怕宝哥儿病歪歪的:妹妹去世,外甥再没了,珍姐儿是嫁出去的女儿,和西府就没什么关系了。

    珍姐儿点点头,“刚从家里来的,弟弟一日比一日好。”又挽住严夫人,“我就是想舅母了。”

    严夫人放了心,拍拍她手背“想舅母就过来,左右你姐姐嫁了,舅母没什么事。”

    严夫人生了王丽华的长子旭哥儿和长女敏姐儿,另有两个庶子两个庶女。

    珍姐儿便问候起表姐来:“敏姐姐什么时候过来?府里给我娘看病的大夫说,他相熟的一位京城大夫有套偏方,不过要夫妻同吃三个月的素”

    敏姐儿年初嫁了人,还没怀孕,夫家虽没催,严夫人已有些着急了,忙着拜佛、找大夫。

    严夫人便说,“好孩子,你给舅母讨了来,吃几天素算得了什么。”

    两人进了正屋,上了茶,珍姐儿朝舅母使个眼色,严夫人便知道有事,把屋里的人打发出去。

    “舅母,我近日来,是有事给舅母说。”珍姐儿一反平日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有些,“舅母,自从,自从十月,我就心慌意乱的,夜夜梦到母亲。”

    严太太闻言,不由唏嘘起来,“你母亲那个人,哎,在闺中就和我好,真是,好端端的,就,就”也抹起眼泪。

    两人相对而泣,过了好半晌,珍姐儿才略缓过劲儿,用月白帕子捂着眼睛,“舅母,母亲去了那几日,我一想到母亲最后还在为我和弟弟打算,就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当时锦明劝我,舅母,我一激动,就对锦明说,我娘怕她,才使我早嫁一年,可为人子女的,身体发肤得自父母,我,我未尽一日孝,母亲便这么去了,总觉得对不住母亲。”

    严太太安慰几句,她吸吸鼻子,“我和锦明说,左右我还没及笄,我想给母亲守满三年,再,再”

    这话一说,严太太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你你,你说什么?”

    珍姐儿低着头说,“我虽嫁了,却还没圆房,想给母亲守三年,锦明答应了。”

    话虽这么说,珍姐儿脑海中却涌出当日说完这话的情形:丈夫脸上的欣喜和轻松爽快地答应了甚至没问一问婆婆

    她心里忐忑不安,话却以出口,无法收回了。

    “你你你,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主意!”严太太脱口而出,眼睛都瞪圆了:“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家里商量,就自己做主了!”

    珍姐儿低头捻着帕子,一句话也不说。

    严太太急急说道:“你是没及笄,你却不想想花锦明多大了?过年就二十岁了!若你守三年,花锦明就二十三岁了!就算花锦明等得了,花锦明他爹娘等得了吗?”

    珍姐儿急急解释,“我,我打算等我娘过了周年,就把秋纹给锦明,”

    “给个屁!”严太太一急之下,也顾不上和她客气了,“给了花锦明,生个儿子出来吗?我告诉你,就算你不给什么秋纹夏纹,你婆婆自会给十个八个好生养的,搞不好亲自抬两房良妾!”

    珍姐儿耷拉着脑袋,嘟囔一句,好像是“锦明同意了”,严太太却气不打一处来,“废话,你当面开口,事关孝道,花锦明能不同意吗?你你你,你这孩子平常不傻,怎么关键时刻犯迷糊!”

    珍姐儿自幼得祖父母、父母宠爱,是蜜糖罐里长大的,王丽蓉生病之后,更是对女儿千依百顺,事事都给最好的,仆妇众星捧月,庶妹不值一提,久而久之,珍姐儿养得骄纵自傲,这辈子从未被别人如此斥责过。

    一时间,她满心委屈,继而不太高兴了。

    严太太歇了口气,耐着性子,给她掰开了揉碎了讲:“你娘把你许给花家之前,是和你舅舅商量过好几回的。花锦明堂兄没有嫡子,只有一个庶子,花锦明堂弟还小,娶妻生子还没影子呢。这么一来,你生的儿子就是花家这一辈的嫡孙,花家三位老爷都会看重,若是花锦明堂兄一直没嫡子就更好了。”

    “只要你生了儿子,花锦明和他爹娘都要把你供起来。”

    “若依了你说的,给你娘守满三年,花锦明就二十三岁了,你婆婆怎么可能不给花锦明纳妾?”严太太忿忿地,“到时候妾室生出儿子,我问问你,你怎么办?”

    敏姐儿出嫁不到一年,没怀上孕,严太太就急得不行,怕的就是就算女儿怀了,生出的是女儿,又得养一、两年。这当中婆家若给姑爷抬了小妾,生出庶长子,敏姐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其实珍姐儿知道自己做的不妥,拖了一个多月才敢和长辈说,被舅母这么一骂,难免心烦意乱,脱口而出:“小小的庶子,有什么关系,花家又不是养不起!”

    严太太气得倒仰,“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你看看你舅舅那几个(庶子庶女),有一个省心的嘛?从落地到吃喝拉撒穿衣读书,眼瞧就要娶亲了,样样都要我操持,一个个应当应分的,没一个人说句好话!

    旭哥儿娶了妻,敏姐儿也嫁出去了,严太太本该清闲几日,等着抱孙子外孙子,庶子庶女却一个个长起来了。别的不说,单说婚嫁,王丽华毕竟是男人,看好了人家就行了,具体事情一样样一桩桩,都要严太太操办。

    至于聘礼嫁妆,严太太更加烦心:旭哥儿聘金五千两,敏姐儿嫁妆九千两,依着严太太,庶子女有个两千两就罢了。王丽华却不肯:两个庶子颇为聪慧,读书自幼用功,两个庶女日日做鞋煲汤,孝敬父亲嫡母。王丽华便说,纵不能和旭哥儿敏姐儿持平,也不能相差太多,“否则,被人说我家嫡庶有别,厚此薄彼,传出不不好听。”

    再说,庶子女嫁娶用的是府里的钱,也不是严太太的嫁妆。

    严太太没办法,随王丽华去了,算一算账,日子加倍节俭起来。

    现在说起来,严太太气不打一处来,滔滔不绝地说了半日,才想起来问“花锦明跟他娘说了没有?”

    珍姐儿心中越发不快,摇摇头——她确实不知道。

    严太太年纪不小了,气了一场胸口疼,看看时候不早,没什么心情留珍姐儿吃饭,便说“这件事,你办的着实不妥当,等你舅舅回来,我和你舅舅商量。好在离你及笄还远着,明年这个时候也才周年。你先回吧,和姑爷说些好听的,已经出了门子,就得好好服侍相公,伺候婆婆,别日日往娘家跑。”

    珍姐儿更不高兴了,辩解道“我是不放心宝哥儿,不放心我爹爹”,便带着丫鬟走了,上了马车就后悔“还不如告诉三伯母。”

    可是,母亲告诉过她,三伯母五伯母是曹家妇,一切站在曹家利益,等爹爹续了弦,三伯母五伯母会交好爹爹的续弦,到时候,续弦什么态度,两位伯母能不能为她着想,谁也不知道。

    不像舅舅,和她、宝哥儿打断骨头连着筋。

    王丽华并没出仕,这两年科考不顺,在家里呆的久了动了心,正托人找门路,想找地方当个小官,忙碌一日傍晚才回到家中。

    严太太把丈夫拉进内室,把珍姐儿的事情说了。

    王丽华是男人,对于子嗣看得更重,皱眉道“胡闹!过三年花锦明都多大了!”严太太叹气,“要不说呢,下午我说了她两句,珍姐儿还不高兴,依我瞧,这孩子还觉得自己孝顺着呢。”

    按道理,王丽华是嫡亲舅舅,应该给外甥女撑腰,可王丽蓉曹延轩多年不睦,连带他和曹延轩这个妹夫,自然也亲热不起来。退一步讲,就算两人关系好,他去了曹府,和曹延轩两个大男人在内室之中,说起没及笄的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圆房不圆房的话题,怎么想,怎么尴尬。

    “这事不行。”王丽华皱着眉,觉得珍姐儿极不懂事,“小孩子家家的,说了不算,她娘提前把她嫁出去,就为了避开她娘的白事,若依着她,她娘不是白费心了?”

    “我和曹老七没法说这事,我看,不如你去一趟曹家,把事情告诉曹老七也好,告诉三太太也罢,总之一句话,让他们告诉珍姐儿,就说我的意思是,不行。曹家和花家约定什么时候圆房,就什么时候圆房,她既嫁出去了,守一年孝就行了。”说到这里,王丽华顿了顿,添一句:“她早点生个儿子,才算对得住她娘,才算真孝顺。”

    严太太不太想去,知道丈夫说的是实话,只好答应了。

    话说回来,王丽华对曹延轩说“圆房不圆房”别扭,换成她去曹府,也有些不情愿,可这是珍姐儿的大事,耽误不得,严太太左思右想,派人给女儿送了信。

    过一日,敏姐儿回到家里,进门就念“娘又给我找了什么偏方?”

    严太太哀声叹气地,“我的儿,你妹妹若像你这么懂事就好了。”

    别看敏姐儿有两个庶妹,能得严太太说一句“你妹妹”的只有珍姐儿,敏姐儿自是明白,“可是四妹妹和四妹夫闹了别扭?娘可得劝着四妹妹些,嫁出去上面就有了公公婆婆,她这么天天往家跑,人家难免不乐意,以后真遇到事就麻烦了。”

    比如敏姐儿,今日是以“母亲找了求子的方子”才出门的。

    “要不说呢!”严太太像找到知音似的,把昨天的事从头到尾告诉了女儿,“你爹爹说,让告诉珍姐儿她爹爹去,咱们家是不同意的。”

    敏姐儿张大嘴巴,半天才说出话:“娘,这哪行啊?珍姐儿这孩子,在想什么啊?花家本来就人丁单薄,我相公亲兄弟四个,我才嫁了九个月,我婆婆就着急的不行。”

    谁说不是呢?严太太头更疼了,拉着女儿就往外走,“走,去西府。”

    作者有话说:

    古代女子出嫁之后,回娘家不是容易的事,再遇上远嫁,一辈子回不了娘家都是有的。

    ◉ 第70章

    严太太母女到西府的时候, 曹延轩正带着儿子写字。

    听到小厮禀报,他放下笔,摸摸儿子的头,“舅母和敏表姐来了。”宝哥儿把小笔一扔, 滑下椅子, 欢呼着跑出书房。

    见到敏姐儿, 宝哥儿欢喜地奔过去,“敏姐姐你好久没来我家了。”

    敏姐儿摸着他小脑袋瓜, “姐姐嫁给你姐夫了嘛!说, 想敏姐姐没有?”宝哥儿使劲点头,仰着脸笑成一朵花。

    两个大人寒暄起来, 丫鬟捧上热茶、点心和鲜果。

    严太太留心细瞧, 面前的曹延轩全身素色, 袜子都是白的,头顶簪了一根竹簪, 通身没有饰物,再看屋檐下, 程妈妈连妈妈和王丽蓉身边几个大丫鬟都在。

    这么看来,曹延轩搬到了外院, 日日带着儿子,没留宿纪氏的院子, 严太太暗自点头。

    “今日过来, 没来得及打招呼。”两家不冷不热的,严太太也不多墨迹,直奔主题, “是有点事想和姑爷商量。”

    曹延轩已经猜到了, 告诉儿子“和表姐玩吧”, 看一眼服侍的,便把严太太请到东次间。

    不用再催,严太太就一五一十地把珍姐儿到自家的事情说了,“我问珍姐儿,锦明和亲家太太说了没有,珍姐儿说不知道。”之后,说了丈夫的意思:“珍姐儿的舅舅听了,却不答应。她舅舅说,珍姐儿是小孩子脾气,说了孩子话,珍姐儿的娘为了珍姐儿好,才把珍姐儿提前一年嫁出去,若这么一来,可不是白折腾了?”

    曹延轩惊愕地望着严太太,半天才说出话,“这,这怎么能行?”

    “要不说呢!”庡㳸严太太叹口气,“珍姐儿是好孩子,也是太看重她娘了,想归想,子嗣是大事,也不是我们一家的事,还有人家花家呢!她娘在的时候,给她把一切安排的妥妥当当,她为了她娘,也得好好和锦明过日子才对。”

    曹延轩点头,声音晦涩:“这件事,是她考虑的太少了,锦明过了年就二十岁了,再等三年,亲家那边是交代不过去的。下回她来家里,我给她说一说吧。”

    子嗣是大事,珍姐儿明年四月及笄,再与花锦明圆房,是花家和曹家约定好的。如今王丽蓉过世,出嫁的女儿给母亲守一年的孝,推迟到明年十月,花家早有心理准备,便没有意见。如今珍姐儿给花锦明说什么“守三年”,是小夫妻私下的话,无论花锦明有没有和母亲说,花家若当真,便要到曹家讨个说法——现在曹延轩不同意,这个事情就吹了。

    这么一来,严太太今日任务就完成了。

    严太太放松下来,又把自己劝丈夫的话说了:“依我说,我们家姑奶奶去不到两个月,珍姐儿还在热孝,满心都是我们家姑奶奶。我昨日劝了她两句,我瞧着,这孩子怕是没听进去。好在明年四月姐儿才及笄,时候长着呢。”

    曹延轩苦笑着点头,又向严太太道谢。

    严太太客气两句,“这也是我们家的事,姑爷不必客气。”又说起女儿,“我们家敏姐,嫁过去连一年都不到,婆婆就急得不行,要不然,我替珍姐儿着急呢!”

    曹延轩叹了口气。

    两人又说几句,出了屋子。

    外面天冷,宝哥儿在屋子里和敏姐儿玩翻绳,你一下我一下的玩得极开心。

    严太太笑道“好宝哥儿,等过年了,到舅舅舅母家玩去。”宝哥儿喊着说“好”,敏姐儿笑着把红索给了小丫鬟,到小丫鬟捧着的铜盆洗手,又用干帕子拭手。

    当下严太太母女告辞,宝哥儿舍不得,哭丧着脸“还没有吃饭”,惹得大家都笑“哪有这个时辰就吃饭的?”

    父子俩手牵着手,把严太太母女送出大门,上了马车。敏姐儿从车窗伸出头,朝宝哥儿挥一方帕子,宝哥儿垫着脚尖挥手。

    曹延轩注意的却是别的:严太太今日穿一件绛红色长袍,敏姐儿恰巧穿了石榴红裙褂,猛一瞧,像是母女俩商量过的。他心中想到女儿,小小年纪就没了母亲,虽然王丽蓉与自己不睦,对一双儿女总是真心实意。

    就像他对严太太说的,这件事是女儿考虑的不妥当。可,珍姐儿对母亲的孝顺,是不少人比不上的,他这个做父亲的既心酸又感动,低低叹了口气。

    反正,离珍姐儿及笄还有几个月,离王丽蓉周年更是早得很,找个机会,慢慢和女儿说吧。

    一边想着,他一边带着宝哥儿回书房,继续写字。宝哥儿才不到五岁,刚刚玩了半日,有点坐不住了,东扭西扭的不肯好好写。曹延轩便知道,今天上午是写不下去了。

    去东府?三爷五爷各有各的事,侄儿们一个个跟着夫子读书,没空陪宝哥儿,便问儿子:“哥哥们正在读书,爹爹陪你看看马儿,中午早点吃饭,下午歇过午觉去东府,找哥哥玩去,好不好?”

    宝哥儿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不要,他们,他们不跟我玩。”

    东府最大的少爷是三爷长子禧哥儿,已经娶妻生子,最小的是五爷幼子明哥儿,也比宝哥儿大,偶尔陪宝哥儿玩一玩还好,日日哄小孩,谁也没耐心。

    曹延轩笑着摸摸儿子的头,“谁说的?哥哥不是和你玩捉迷藏嘛?”

    宝哥儿耷拉着脑袋:他并不擅长捉迷藏,不是找不到哥哥们,就是被哥哥们找到,除非跟小厮小丫鬟玩,倒是百战百胜,可那有什么意思?“我不想去。”

    曹延轩想了想,“要不然,爹爹带你去找十五弟,好不好?”

    王丽蓉在时,一直带着儿子,她去世了,宝哥儿病了两个月,昱哥儿又小,怕过了病气,曹延轩一直不敢带宝哥儿去双翠阁。连带他自己,每日抽出时间,匆匆看一眼昱哥儿和纪慕云就走。

    如今宝哥儿痊愈,一日比一日健康,他便想,该让兄弟俩见一见了,相差四、五岁,不算大,日后可以玩在一起。

    宝哥儿迷惑地歪着脑袋,“弟弟?”

    说起来,在母亲身边时,宝哥儿是听过“纪氏运气不错,生了个哥儿”之类的话,父亲也喜悦地告诉他“添了个弟弟,宝哥儿如今当哥哥了,是大人了”。

    说归说,宝哥儿对小弟弟一点真实感也没有。

    曹延轩被儿子的举动逗笑了,“爹爹不是前日还告诉你吗?十五弟能坐起来了?还告诉你,过两日带你去看弟弟?”

    宝哥儿立刻问,“那,为什么今天才去?”

    “因为弟弟太小了。”曹延轩耐心说,双手比了比,“天气又冷,一阵凉风就会感冒,就会发热,弟弟又小,药都没法吃,爹爹一直不敢带你去。”

    宝哥儿点点头,有了一点兴致,眼睛扫一扫书案上摆着的佛手和苹果,“那,爹爹,我们给弟弟带什么?”

    刚才舅母和表姐来了,给他带了一匣子点心,临走的时候,爹爹也吩咐人送了两篮子鲜果给舅母。

    曹延轩笑着往椅背一靠,右手环指书房,“你给弟弟挑个吧,随便什么,算是你送的。”

    宝哥儿趴在父亲书案看了半天,拿起镇纸看看,又丢下了,改在墙壁、书柜找,看看都是书,便跑到隔壁房间,曹延轩捧着本书慢慢读。

    折腾半天,宝哥儿选中一个竹节形状的手炉,才成□□头大,里面可以放一小块碳,“这个给弟弟,手就不冷了。”

    曹延轩含笑应了,给儿子披上宝蓝出风毛锦缎披风,自己穿上一件玄色素面披风,“拿好,别掉了。”

    一路到了双翠阁。

    檐下小丫鬟掀了帘子进屋,很快,纪慕云欢欢喜喜迎了出来,见到宝哥儿愣了下,福了福,“老爷,宝少爷!”

    曹延轩扶住她手臂,因天气凉,见她只穿着家常的衣裳,牵着儿子进了屋,才停住脚:“这是纪姨娘,爹爹身边的,记得吗?”

    宝哥儿自然是记得的,点点头。

    他笑道,“以后见到了,记得叫姨娘。”说着,解开自己的披风,随手递给小丫鬟。宝哥儿答应了,仰起头,由着身边人服侍着脱了外面的衣裳。

    一大一小用温水洗净手,棉帕子擦干,才跟着纪慕云掀了第二层门帘子,进了西捎间:时值十一月底,屋角放着两个炭盆,盆里是无烟无味的银霜炭,窗子开着细细的缝,屋里暖融融的,空气又清新,四角摆着鲜亮的美人蕉,天蓝花觚插着两只盛开的白色木芙蓉。原来的贵妃榻挪走了,临窗大炕还在,炕桌亦挪走了,靠墙一张木摇床。

    摇床里有个淡蓝色兜衣、玉色袜子的小东西,在靛蓝色棉铺上四脚着地满处乱爬。听到动静,小东西抬起毛茸茸的脑袋,“啊”一声,原来是个小小孩儿。

    曹延轩早已满脸笑容,站在摇床边张开胳膊,脸伸下去,“叫什么?我是谁?”小孩儿用小眼睛盯着他,仿佛有点迷惑,好半天挤出一句含含糊糊的“爹”。

    曹延轩呵呵大笑,把小孩儿抱起来举了个高高,随后搂在怀里,引着他去瞧宝哥儿:“这个是谁啊?”

    不用说,不认识,小孩儿丝毫没有兴趣,小手去抓曹延轩鼻子,后者忙仰头避开。

    宝哥儿有点失望:他潜意识里面,弟弟应该比自己小一号,矮一头,读书差一点,捉迷藏笨一点,也就行了;现在一瞧,完全是个小婴儿嘛,想陪自己读书玩耍,早得很呢。

    曹延轩抱着小儿子坐到临窗大炕,清清喉咙,“宝哥儿,来,这是昱哥儿,曹昱,上日下立的昱,你十五弟。”

    宝哥儿友好地笑一笑,把手里的手炉举起来,“这个给十五弟。”

    那手炉是竹绿色的,盖子系着细细的大红色缎带,颇为雅致,一下子把昱哥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伸着小手拿,宝哥儿还真给,旁边纪慕云忙接过去,“谢过宝少爷,妾身先替十五少爷收着。”

    曹延轩便告诉他:“弟弟还小,长大才能用。融四岁,能让梨。弟于长,宜先知,反过来也一样:弟弟如今还小,你对弟弟好,弟弟长大也会给你好东西。”又问“上日下立的昱,知道什么意思嘛?”

    宝哥儿还没学到那么深,茫然摇摇头。当父亲的便告诉他“昱者,光明也,日以昱乎昼,月以昱乎夜。今晚爹爹带你写。”又告诉怀里的小儿子;“这是你大哥,家里排行第十一,宝哥哥,珍珠宝贝的宝,等你长大了就会写了。”

    可惜,昱哥儿对读书写字一点都不感兴趣,见屋里人多,来了精神,双脚踩着父亲大腿蹦个不停,嘴里直叫唤。纪慕云把儿子接过来,哄了两下,昱哥儿却不肯,长着双手要曹延轩——每天父亲只来一会儿,娘亲时时在。

    曹延轩又把儿子接回来,四处溜达起来,见屋子里全是人,程妈妈连妈妈宝哥儿身边的都在,不耐道:“外面候着。”

    程妈妈让别人下去,自己留在屋角。

    宝哥儿人小,坐不住,盯着怪里怪气的摇床:中间是数寸高的棉花,四周立着一圈两尺高的细木板,外面是湖蓝色缎子,里面大概有厚厚的棉花,一块块木板间有一寸长的空隙,这么以来,有点像府里马廊的栅栏。

    曹延轩看见了,把昱哥儿放进摇床,拿起一个红黄相间的空心木球叫宝哥儿“来”。宝哥儿把球一扔,昱哥儿飞快地爬过大半张床,拾起木球,弯着两条小胖腿坐在床上,熟练地就是一口——还好,他没牙。

    宝哥儿被逗得咯咯笑。

    第二只木球是蓝绿色的,昱哥儿一点也没有因为“我已经有了”而迷茫,跟着木球连滚带爬,大脑门撞到围栏,好在木板外面的棉花足够厚,没有受伤。

    弟弟有点蠢,像庄子里跟着肉骨头的小狗,宝哥儿窃笑。

    很快,一大一小迷上了这个幼稚的游戏,加上菊香丁兰几个(昱哥儿喜欢年纪小的伙伴),围着摇床玩的开心。

    纪慕云也觉得有趣,给曹延轩换了热茶,宝哥儿是温热的金丝红枣羹和蜂蜜水,低声问“爷,您看午饭?”

    曹延轩点点头,“你安排吧,来点热的。”

    他有日子没在院里吃饭了,纪慕云露出欢喜,叫着绿芳出去,在东次间写单子,“送到厨房,食盒里放些碳,莫要冷了,馄饨拿回来咱们自己煮。”

    待绿芳走了,屋里忽然传出哭声,嗷嗷的,纪慕云心里一急,掀了帘子奔进去:

    宝哥儿和几个小丫鬟传一会儿球,见昱哥儿东奔西走的,劲头儿大得很,就引着他站起来。昱哥儿腿脚很有劲了,揪着围栏外面的布一使劲,真的站了起来,啊啊地索要木球。宝哥儿一瞧,倒退一步,双手各举一只木球,吐着舌头“来啊来啊”,反正你够不着。

    可怜的昱哥儿,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赖皮的人,当场发懵,站是站不住了,扑通坐了个屁股蹲,两只脚翘到半空,像只银元宝。宝哥儿被逗得哈哈大笑,下一秒钟就笑不出了,不得不捂住耳朵:

    整间屋子都被昱哥儿的哭声充满了,像过年时放的鞭炮。石妈妈孙氏忙过去哄,昱哥儿嚎啕大哭,哭完一声吸一口气,继续直着脖子嚎,脸都憋红了。

    曹延轩站起来安慰,“来,爹爹抱。”可惜,昱哥儿一点也不要爹爹,在孙氏怀里不走,待听到纪慕云的声音,立刻扭着身子,张着胳膊要抱。

    纪慕云从没听到儿子这么委屈的哭声,心疼得直哆嗦,匆匆把儿子抱到自己怀里,声音都变了“乖,娘在呢,好孩子,娘在呢。”

    宝哥儿非常奇怪,弟弟那么小个身体,居然发出那么巨大的声音。起初他肚子都笑疼了,看着昱哥儿小脸皱成了红萝卜(他在庄子见过),两只手拽着纪姨娘的头发,鼻涕都喷出来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再瞧纪姨娘,在墙边低低呢喃,不停吻弟弟的脸——不用说,满嘴都是口水鼻涕。

    慢慢地,宝哥儿笑不出了:弟弟有纪姨娘,东府个个堂兄有三伯母五伯母,刚刚见过的敏姐儿有舅母,连小蝶小雀小河(陪他玩的小丫鬟)也有娘。

    唯独自己没有娘亲了。娘亲在的时候,也对他视如珍宝,时时把他搂在怀里,就连最后一天,手都抬不起来,满眼不舍地望着他

    纪姨娘抱着弟弟的身影模糊一团,原来是泪水充满宝哥儿的眼睛,虽然所有人都说“娘亲去养病了”“去了很远的地方”“好好读书娘亲就知道了”,可宝哥儿隐隐约约明白,娘亲怕是回不来了。

    程妈妈忙过来给他拭泪,“好宝少爷,不碍的。昱少爷小呢。”

    站在纪慕云身后、竭力哄昱哥儿的曹延轩听见动静,过来摸摸宝哥儿脑袋,笑道“你和弟弟这么大的时候,也动不动哭一场。”

    宝哥儿不记得了,抽抽噎噎地用手背乱抹。

    一时间,一大一小两个孩子都很伤心。

    午饭摆在东厢房。

    平日两人是一起用饭的,今日有宝哥儿,曹延轩是个规矩的人,纪慕云亲手摆好乌木箸,见菜肴摆得齐整,回过身想服侍两人,曹延轩却摆摆手,“不用你,回屋吧。”

    她愣了愣,“妾身?”

    东厢房有日子没进来了,炭盆是现摆的,烧起来远没有正屋暖和。曹延轩便道“看看昱哥儿。”

    那小子哭的惊天动地,他有点不放心。

    纪慕云应了,一时舍不得他,目光不愿离开。曹延轩笑道:“下午你跟紫娟说,把这边屋子依旧收拾出来,宝哥儿的东西也备下。”

    也就是说,他日后吃过午饭,可以在东厢房歇午觉,纪慕云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走了。

    宝哥儿没注意大人的话,正盯着桌面:豆瓣烧豆腐、香菇面筋扒白菜、糖醋茄子、素烧鹅、山药炒木耳,南瓜羹,因天气冷,冷菜只有一道,用黑漆红底攒盒盛着的王瓜丝、胡萝卜丝、鸡蛋丝,红红绿绿的,另有一小碟巴掌大的豆腐皮,一碟鸡蛋香菇烧的素酱。

    母亲在时,宝哥儿由小丫鬟和妈妈喂食,几岁了还不会用筷子,曹延轩好不容易才把这个毛病扳了过来,如今宝哥儿已经自己吃饭了。

    宝哥儿每样菜肴尝一口,没吃到鸡汤味道,立刻高兴起来:再好喝的鸡汤连喝两个月,也喝不下了。

    豆腐是用豆瓣烧的,他很少吃这个味道,吃了不少,茄子鲜甜,面筋软糯,宝哥儿吃了两碗饭。父亲用豆皮卷了蔬菜放进他碟子里,他尝了一口,鸡蛋酱非常鲜美,平时不吃胡萝卜的,也吃了两卷。

    堪堪吃饱,丫鬟端了两碗小馄饨,热气腾腾的,显然刚刚出锅。

    宝哥儿本来饱了,见父亲用调羹吃一个馄饨,露出满意的神色,便也舀一口汤,吹凉了放进嘴里。酸酸的,微微有点辣,他不知道是胡椒,只觉得好喝,又喝一口,吃一颗小馄饨——白菜香菇鸡蛋馅,非常鲜美。

    之后宝哥儿把一碗馄饨都吃光了,还想要,程妈妈不得不过来劝“当心积食”,只好罢了。

    父子俩吃饱喝足,宝哥儿在东厢房的卧房歇了,程妈妈自在屋里守着。曹延轩在纪慕云平日绣花的捎间闭目养神,一时间睡不着,把珍姐儿的事情说了。

    纪慕云有些吃惊,想到珍姐儿伤心的样子,一时间有些同命相连。“妾身母亲去世得早,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全靠父亲和姨母把妾身养大。”

    曹延轩很少听她提起“姨母”,随口问:“是嫡亲的姨母吗?”

    “是隔房的表姨。”纪慕云忙岔开话题,委婉地说:“可惜,若四姑爷家里有兄弟,也不是不能商量,如今,只能辜负四小姐的心了。”

    曹延轩点点头,一时有些唏嘘,便沉默下来,她说起“六小姐画的十分用心”。歇了一个时辰,带宝哥儿醒了,他去看了看昱哥儿,便趁着中午暖和,带着宝哥儿回外院去了。

    “以后,只要有空,每天跟爹爹来看弟弟,好不好?”走在青石小路的时候,曹延轩问。

    宝哥儿理直气壮地拒绝,“弟弟哭得我脑门疼。”

    曹延轩哈哈大笑,“又不是天天哭。”又说“以后我们常来,他和你熟了,就不哭了。”

    宝哥儿想一想,弟弟院子里的饭菜好吃,被褥柔软芳香,便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1章

    西府并不总是一团和气。

    “姐姐如今攀上高枝了。”夏姨娘一件银白色素面褙子, 戴朵白绒花,阴阳怪气地“何必来寒颤我?我可担当不起。”

    于姨娘急道,“两个果子罢了,什么寒碜不寒碜的!”

    今日晌午, 双翠阁给珍姐儿送了一碟新鲜柿子, 于姨娘见有六个, 好心送了夏姨娘两个,后者却不高兴了。

    夏姨娘叉着腰, “快算了吧, 这可不是一般二般的果子,不托姐姐的福, 妹妹可吃不到呢。”

    柿子是从福州运来, 大冬天的, 到金陵便是年底了,又有福饼之称, 宫里贵人们都喜爱。西府王丽蓉和宝哥儿都爱吃柿子,吃了鲜的再泡水晒柿饼, 分给姨娘们的分例就少了,通一年吃不了两个。

    去年夏姨娘服侍王丽蓉, 尝了一个,大年夜又分了两个。想不到, 如今厨房就送来了。

    于姨娘忙辩解:“我是好心好意。”夏姨娘抢白“行啊, 我就是恶毒心肠,不识抬举,不识好人心”

    两人住得近, 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丫鬟忙上来劝, 一个说“大冷天的”一个说“大节下的”,拉拉扯扯地把各自的主子哄回各自的院子。

    院门一关,于姨娘身边的春兰便劝“她是看六小姐如今得了老爷的眼,她却没有出路,一时想不开!”于姨娘团团转,“我哪里不知道!”又责怪女儿“人小主义大,也不和我商量,就跑到双翠阁去了!”

    春兰倒觉得没什么不好,“老爷觉得好就行了,就连如今,也让六小姐照常过去呢。”

    “天天闷在屋里,画个没完没了。”于姨娘嘟囔,“女孩子家,学那么多有什么用!”

    还不是得嫁出去,服侍丈夫婆婆,生儿育女。

    春兰只好安慰:“学的多才好啊,说不定,老爷能给六小姐找一门好的亲事呢。”

    这话说进了于姨娘心坎里:给王丽蓉服完丧,女儿就十五、六岁了,亲事还没个影子。

    一墙之隔,夏姨娘也在生气。

    “什么金贵东西!”她忿忿地,“不过是仗了双翠阁的势,想给六姐儿按个才女名头。”

    秋葵也说:“奴婢看,纪氏是想给于姨娘卖好,又讨老爷的好,来个,一箭两只鸟儿。”

    夏姨娘连连点头,“哼哼,打量谁看不出来呢!”

    以前王丽蓉在,四小姐也在,把六小姐压得抬不起头,如今时过境迁,六小姐不显山不露水的,居然攀上纪氏,老爷时常问起,于姨娘也抖起来了!

    秋葵好心劝:“如今她们两个是一根绳子,您一个,您又何必得罪于姨娘?”

    夏姨娘越想越生气,冷不丁站起身,“我怕她不成?等,哼哼,有本事,让老爷别娶新夫人!”

    纪慕云不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一进腊月,双翠阁就发生一件好事:

    “姨娘姨娘~”绿芳欢天喜地地奔到纪慕云面前,把手里的东西捧到后者眼前,“找到了,找到了!”

    是什么啊?纪慕云迷惑,细一瞧,是两颗金光闪闪的花生,一下子想起来,“是不是上回,不见了的?”

    绿芳激动得脸都红了,把臂弯里夹着的一件杏红色绣折枝花对襟褙子抖开来,给她看里面的暗袋:“这件衣裳您只穿过两回,第二回 就是~就是那天。如今年底了,奴婢整理箱笼里的衣裳,该晒的晒,该拆洗的拆洗。到了这一件,奴婢一摸,哎,就在衣袋里了!”

    纪慕云认真回忆:当时自己拿着金花生逗儿子,又怕他吞下肚,牢牢攥在手里。后来丫鬟来说,针线房的人来了,自己迎了出去好像是把金花生随手塞进衣袋。

    后来几个人把屋里找了一遍,唯独没找她身上。

    “看,我说什么来着?”解决了一件事,当时屋子里的人也没嫌疑了,纪慕云高兴起来,“丢不了吧?”

    绿芳欢欢喜喜地,整个人如释重负,搂着她手臂连连摇晃,“还是您沉得住气!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丢了东西之后,绿芳紧张的不行,偷偷和紫娟说了,赔不赔钱是小,丢了主子心爱的东西就会丢了差事,以后在府里也不好当差了。当时紫娟听了,劝她听纪姨娘的,缓一缓,“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找出来了。”

    果然,这可不是找出来了?

    自从做了母亲,纪慕云有点把院子里的丫鬟们看成小姑娘(其实相差不了几岁),大方地挥一挥手:“告诉厨房,晚上做煎茄盒和虾皮鱼丸汤,素油的。”

    平日菜肴送来,纪慕云吃不太多,没动过的分给丫鬟,丫鬟们的饭菜可以给家里人。这两道菜,都是紫娟爱吃的。

    “什么好吃的?”帘子忽然掀起,一个靛蓝衣裳的男子缓步进来,面上带着笑容,“说的爷都饿了。”

    是曹延轩。

    纪慕云迎上去,替他解开披风带子,“说今天吃煎茄盒和虾皮鱼丸汤,您就到了。”又看他身后“宝少爷呢?”

    宝哥儿的声音已经混合着昱哥儿的“啊啊啊”,顺着敞开的门帘传进来了。

    曹延轩笑着说“昨日去东府,禧哥儿给了宝哥儿一个淘换来的笔筒,宝哥儿提起昱哥儿,禧哥儿就又给了昱哥儿一个庙里的沙包。”

    话里颇为欣慰。

    纪慕云也欢喜起来,“一会儿妾身替昱哥儿谢谢宝少爷。”曹延轩却不以为意,“自家兄弟,谢来谢去生分了。刚才你说,什么东西找到了?”

    绿芳沿着墙边出去,轻轻掩上门帘。

    这个人,好长的耳朵!纪慕云便把“两颗金花生失而复得”的事情讲了,托在手心,“过年您给我的。”

    曹延轩自然是记得的,心里满意她把事情处理的妥当,笑道“今年呢,今年想要什么?”

    她歪着头,眼中满是欢喜,“您送给妾身什么,妾身都喜欢。”

    又过几日,纪慕云盼得脖子都长了,终于盼来了阔别已久的亲人。

    和记忆中相比,纪长林鬓角发白,容颜憔悴,整个人削瘦不少,冬天衣服厚,靛蓝色素面长袍裹在身上还有些“飘”,精神看着尚好。

    “父亲老了”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地涌进纪慕云脑海,令她感到陌生——父亲已经四十余岁了。

    上次弟弟来了,她怕弟弟难受,现在见到父亲,就管不了那么多了,抱住父亲一只胳膊呜呜咽咽哭起来,像极了受了委屈的昱哥儿。

    纪长林眼眶也红了,念叨着“都当娘了”的话。满院子丫鬟仆妇忙劝,把两人和吕妈妈、史太太迎进屋子。

    今日程妈妈没露面,接两人进来的是谢宝生家的,见到纪慕云亲热得很,可不敢托大:“掌柜和妈妈来的路上顺得很,今日也不冷。姨娘看什么时候方便,叫菊香几个叫奴婢一声,奴婢就过来。”

    也就是说,什么时候出府,交给纪慕云安排了。

    纪慕云谢过,吩咐绿芳送送谢家的,忙忙带三人进了西次间。

    “昱哥儿,这是娘亲的爹爹。”她满心激动地抱起大胖儿子,“你要叫外祖父,外~祖~父。”

    因在王丽蓉热孝,昱哥儿穿件月白色的棉兜衣,雪白的棉围嘴,戴着上回纪慕岚带进来的银锁片银手镯。他能听懂“娘亲”和“爹爹”,也能偶尔叫出来了,祖父什么的还是第一次。小家伙儿歪着头,用小眼睛盯着面前的陌生人,像是好奇“你是谁啊?”

    纪长林怕自己手凉,一时不敢抱,老泪纵横地望着手足舞动的昱哥儿,“像你。”

    像她吗?纪慕云自己觉得,昱哥儿鼻子嘴巴像曹延轩,身边的人也异口同声说“像老爷。”

    “他眼睛像我。”纪慕云眉开眼笑,把儿子抱得更高些。“那就是像您。”

    纪长林把双手搓了又搓,小心翼翼接过昱哥儿,脸上的神情令纪慕云心酸又幸福。旁边的吕妈妈泣不成声,只有史太太,把昱哥儿夸成一朵花。

    之后昱哥儿在摇床里玩耍,有宝哥儿日日来逗,小家伙手脚更麻利了,像只小狗似的,在摇床里从这头爬到那头。若是大人把他扶起来,或者他自己用对了力气蹿起来,能抓着床板站一小会,获得所有人赞誉。

    东次间里,纪慕云和父亲说着贴心话,“慕岚没来?”

    提到这个争气的儿子,纪长林眼角眉梢都是满足,“你弟弟说,上次来过了,这回就不来了,这孩子。”

    纪慕云剥开一个熟透的柿子,放一个小小的银杏叶勺子,用豆绿小碗端到父亲面前,“以后,弟弟是在族学还是?”

    纪慕岚中了禀生,可以去府学读书。

    纪长林却说:“族学的陆夫子、孟夫子,连带状元郎都对你弟弟关照有加。”说到这里,他添了一句,“七老爷大概也关照过。”

    提起曹延轩,他的语气平和,一副私下称呼东主的语气,看起来,假如曹延轩本人在屋里,他也会客客气气称一声“七老爷。”

    “不单如此,六月你弟弟中榜,七老爷往铺子、家里和族学送了席面,单独给你弟弟一方端砚,一匣湖州狼毫,四块苏墨,四刀上好的纸。”纪长林低声说,“很给我们家颜面了。如今你有了昱哥儿,你弟弟有出息,我年纪也大了,当知足了。”

    纪慕云嗔道“您哪里就年纪大了?”

    不少像纪长林年纪的,还张罗续弦、纳妾呢!

    纪长林摇摇头,郑重说,“如今家里什么也不缺,你不用惦记,不要劳烦七老爷,不要张罗回家,有了昱哥儿,更要受本分,好好服侍七老爷。”

    父亲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担心她在曹府过不好,纪慕云用力点头。

    纪长林从衣袋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你姨母的信,收着吧。”纪慕云接过来,发现里面厚厚的,似乎不止一封,笑着收了起来,把自己写的回信给了父亲。

    该做的事情做完了,该说的也说了,纪长林不由放松,看看墨香的东次间,说道:“你吕妈妈,这阵过的不大好,我劝她搬到城里,她舍不得,又不肯要家里帮忙。”

    搬家?纪慕云没听说过,“上回她闪了腰,我还没再见着呢。”

    纪长林点点头:“自从你离了家,她来得少了。上回我特意打听,她那个侄儿,实在是不省心。”说着又摇头。

    原来,纪慕云几次给吕妈妈银子,连带两个孩子的零花钱,都被吕妈妈的侄媳趁她不在家,偷偷拿走了。吕妈妈去和侄媳理论,拉扯起来,侄儿反而护着老婆,把吕妈妈气得半死。

    纪慕云愤然。“爹爹,得想个办法,不能总这样子。”清官难断家务事,纪长林一时也没有好的办法。

    吕妈妈自己却不愿别人担心。

    “早就好了。”片刻之后,纪长林去逗孩子,吕妈妈揉揉自己的腰,“用了你给的膏药,又看了一回大夫,什么事都不耽搁。”

    纪慕云松了口气,问道“您家里还好?两个孩子可好?”

    “老样子。”吕妈妈敷衍,岔开话题,问起她生昱哥儿的情况。

    纪慕云细细讲了,说起自己喝了两个月的药,昱哥儿结结实实的。吕妈妈怎么听怎么欢喜。

    双手比划着,“像你小时候一样。结结实实的,白天玩闹,夜里跟着大人睡觉,好带得很。”

    自己小时候,娘亲还在呢!纪慕云悠然神往。既然吕妈妈不愿提起,她也没再问,说一些家长里短的话,又去隔壁逗孩子。

    傍晚曹延轩来了,晚饭十分丰盛:

    素茄盒鲜美,苹果裹在红红的糖衣里面,包子馅是鸡蛋、金针、香菇和青菜,拌了香油,上锅一蒸,大人孩子都爱吃。

    宝哥儿吃了半盘子素包子,挺着小肚子,围着摇床消食:

    今日湖广那边的节礼到了,整整四辆车,曹延华派的管事给曹延轩请安,给东西两府的少爷小姐都备了礼物。

    宝哥儿收一个小小的红包,里面是十两银子,把昱哥儿的也带来了,现在举得高高的:“看到没,这是你的,上面写着十五。”

    喏,昱哥儿紧紧盯着红包,伸手就抓,宝哥儿不肯给,强调“里面是钱,可以花的钱。”

    今晚吃了甜的,东次间里,纪慕云便给曹延轩端了一杯普洱茶,曹延轩吹吹热气,笑道:“你家里还好?”

    “父亲瘦了,看着精神还好,说了半日的话,”柿子太甜,纪慕云便挑了梨子,用一把小银刀削着。“看到昱哥儿欢喜得很,说,他长的像我。”

    曹延轩却不肯承认,“像我的地方多。”纪慕云斜睨他一眼,“他还小呢,待长开了再瞧,不过,儿子像娘有饭吃。”

    曹延轩哈哈笑,“你放心,那小子怎么都不愁饭吃。”纪慕云把削好的梨塞到他嘴里,“那可说好了,到时候啊,您带着他和宝少爷读书明理。”

    笑语一番,说起吕妈妈的事,“遇到那样的晚辈,真是没办法。”

    曹延轩慢慢吃梨,语气略带感慨,曹氏亲眷众多,良萎不齐,什么样的人都有。“还是得把孩子带好,纵不能光宗耀祖,生老病死总得有个依靠。”

    纪慕云默然,略带无奈地说:“爷,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曹延轩嗯一声,用湿手巾擦手,一转念间,已经猜到了,“可是你这个奶娘的事?”

    纪慕云点点头,“如果我在家里,能让她租在隔壁,互相有个照应,如今爹爹一个人,倒不方便了。”又夸奖吕妈妈“妈妈是我娘亲挑中的,一直和我们家好,又是金陵人。”

    说起来,这对曹延轩不算什么事:夏姨娘是王家家生子,做姨娘之后,家里人在王家过得好好的;于姨娘全家在庄子做小管事,说起六小姐便自豪。

    他便笑道,“若是想进府,跟紫娟说一声。平日里,你也能多个人说话。”

    就知道他会答应。纪慕云眼角眉梢都是喜意,擦净手,给他福了福:“谢谢爷关照。”

    曹延轩扶起她,拉回自己身边,“打算年前还是?”

    “缓一缓吧。”纪慕云实话实说“妈妈没提,父亲也没提,是我实是不放心,见到您问一声,根本没和妈妈说呢!”

    年前府里的事多。曹延轩点点头,事关昱哥儿,便多问两句:“若是你这个妈妈进府来,是投奔你,还是?”

    曹府门槛高,西府主子少,家生子足够用了,东府偶尔从外面买人,经过正经人牙子带进来,有卖身契的。

    纪慕云便说:“妈妈有一个孙子一个孙女。我是想,如果妈妈愿意,就写投靠文书吧。”

    这样一来,吕妈妈并不算卖身府里,若两个孩子日后有出息,可以自立、做小买卖甚至读书;另一方面,三人守府里的约束,若是出了事,曹府可以凭投靠文书报官、追究。

    曹延轩甚是满意。

    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爷,妾身~有件事想问问您。”见他点点头,便问“如今已是腊月,看您的安排,是要在府里过年了,爷,那您~是打算过完年,再动身,还是索性,再等一等?”

    意思是问,他还进不进京城赶考了。

    曹延轩便把自己和兄长们商量的结果说了,“宝哥儿这个样子,我不放心。”

    这么说,他不参加这一届的科考了,离下一科又是三年。纪慕云唏嘘着,一边替他惋惜,一边情不自禁地轻松起来:说不定,他不考中进士,便不会定亲。

    “自然是宝少爷重要。”纪慕云真心实意安慰,“您的事,终有云开见月明那一日。”

    曹延轩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不去京城便不去,爷陪陪你,好不好?”她用力点头。

    夜深人进的时候,纪慕云拆开父亲带来的包袱,发现有三封信,打开日期最早的一封:

    信是今年三月寄来的,看得出,姨母收到了去年腊月吕妈妈带出去的信,知道了她进曹府的事,十分愤怒,又失望至极,在信里大骂,骂父亲“愚蠢、懦弱、不堪大用”、骂纪慕岚“年纪轻轻,整日不知在做什么”、骂她“脑子进水了”,又说你不是我家的人,不归我管。以后各家归各家,不要再写信来。”

    纪慕云哭出声来。

    姨母,果然还是失望了。

    隔壁昱哥儿起夜,隔着一道门帘,纪慕云能听到石妈妈给他换尿布的呢喃,丁兰把小碗摆在炕几倒温水,和昱哥儿啊一声。

    过了许久,周遭安静下来,她定下神,打开第二封信:

    是大嫂米氏的语气,就在第一封信之后半个月。看起来,这封信大嫂是瞒着姨母寄出来的,说,姨母病了,病得很重,足足病了十来天。米氏没有责怪她,猜测她也是没办法了,又问她,“是不是和慕岚有关?”

    纪慕岚很佩服大嫂。

    米氏还说,事已至此,让她不要再想,多多保重,谨言慎行,遇事不要出头,忍一时之气,能海阔天空。

    信的结尾,米氏安慰“待来年,春暖花开,冰雪消融,燕子南归,终有重逢之日。”

    春暖花开,春暖花开。

    这四句话,偶尔出现在纪慕云和姨母的书信中,意思自然不像字面那么简单:等当今皇帝薨逝,太子继位,大赦天下,远在西宁卫的姨夫和两位表哥就能获得赦免,重返家乡了。

    大嫂是在劝,等姨夫和两位表哥回家了,会给她想办法的。

    纪慕云连连点头,仿佛大嫂能看得见似的。她想告诉大嫂,告诉姨母,曹亚轩待自己很好,对昱哥儿也很好——啊,姨母和大嫂还不知道她生了昱哥儿吧?

    她忙忙拆开第三封信,日期是今年六月,依旧是姨母语气,大嫂执笔:

    看起来,四月她生了昱哥儿,父亲收到消息,欣喜之下给姨母写了信去。这回姨母语气和缓许多,絮絮问她身子如何,有没有吃苦,孩子多重,想吃什么

    纪慕云视野再次被泪水模糊了。

    夜间她默默哭了很久,哭得累了,不得不睡到床上去,夜里梦到幼年时,自己在姨母身边。

    作者有话说:

    ◉ 第72章

    就像老人们说的, 今年天气暖和,到了除夕前后,依然没下雪,唯余北风在空中呼啸。

    与往年相比, 西府的除夕平淡得多, 扫尘、放炮、贴春联, 大红灯笼贴着白。

    腊月二十三,过年的钱便发了下来, 纪慕云是两百两, 不如去年多,不过, 她猜去年的钱是王丽蓉定的, 今年曹延轩接手, 延续了府里的旧例。

    吃食、布匹、药丸子、不光她有,昱哥儿也有一份, 有衣裳料子,点心果子, 笔锭如意,小小的文房四宝, 砚台刻着小小的猴子——不用问,是曹延轩从铺子里订做的。

    纪慕云拿到手里笑了半日, 亲自给昱哥儿造册、归档, 把西次间一个柜子腾出来,专门放他的东西。

    之后她把院子里的人召集起来,赏了一个月月钱, 说了些勉励的话, “轮流放一天假, 不许耽误正经事,两个两个一班,想吃什么告诉我。”人人喜气洋洋。

    待别人散去,她把冬梅留了下来,“你的事,可商量好了?”

    王丽蓉在的时候,给冬梅和厨房管事李凤春的儿子定了亲,今年年中,李凤春家的胳膊抬不起来,只好歇了假,病歪歪养在家里,差事也被别人替了。

    冬梅耷拉着脑袋,“他家里想叫奴婢早点嫁过去。”

    “你年纪也不小了,翻过年嫁,不算早了。”纪慕云安慰,“那,你可想好了?”

    冬梅左思右想,一边舍不得双翠阁的银钱,另一边,出去了再想回来就难了。“奴婢舍不得您,舍不得十五少爷。”

    纪慕云笑一笑,并不勉强,“订好了告诉我。”

    除夕当日,曹延轩带着宝哥儿媛姐儿到东府吃年夜饭。永乾二十九年大年初一,府里的人齐聚正院,曹延轩、宝哥儿媛姐儿一席,三位姨娘坐一席。

    席间多是素菜,有素八珍火锅,有素佛跳墙,宝哥儿近日爱吃的豆腐皮包子和拔丝苹果,还有热腾腾的饺子。

    既是过年,大人们说说笑笑,宝哥儿说着孩子气的话,媛姐儿照顾两个弟弟,气氛颇为热闹。

    夜间曹延轩带着宝哥儿宿在正院,纪慕云回了院子,朗月又来了一趟:“老爷吩咐给姨娘。”

    纪慕云看时,托盘里躺着个大红袋子,里面盛满赤金铸成的小金鱼,小手指那么大,一尾尾须鳍俱全,鳞片像米粒,用红绳穿着,数一数,共八十一条。

    窗外噼里啪啦地,鞭炮声不绝于耳,纪慕云拎起一条对儿子晃一晃,“娘给你存着。”小家伙儿啊啊叫。

    初二回娘家,初三走舅舅,时隔十余年,西府又一次迎回回门子的姑奶奶。

    虽是过年,仍在热孝里,珍姐儿穿一件月白色绣白梅刻丝锦缎薄袄,珍珠灰镶月白襕边马面裙,靛蓝色出风毛披风,发髻间簪一根镶拇指大南珠金钗,一朵月白绒布山茶花;花锦明亦是素色装扮,腰间戴一块羊脂玉玉佩,神色庄重而平静,没有过年的喜悦。

    两人给曹延轩行了礼,后者笑呵呵地扶起来,分别发了一个红包。

    因东府、王府也有回门子的女儿,三太太五太太舅太太脱不得身,今日在府里的只有曹延轩,宝哥儿和媛姐儿陪着,在正院闲话。

    宝哥儿坐不住,喊人拿了栗子和红薯,“姐姐姐姐我们烤着吃。”

    一进门,珍姐儿就仔细打量弟弟,见他面色红润,目光活泼,个子也高了些,才放下了心。

    “烤什么栗子,也不怕烫了手。”她嗔道,训斥宝哥儿身边的人,“记着,不许给十一少爷,。”

    宝哥儿一下子蔫了:上回在双翠阁,柿子冻住了,他又想吃,纪姨娘就叫人把柿子烤了烤,热乎乎的特别好玩,他一口气吃了两个。父亲见了,叫人送了栗子红薯在炉边烤,满院子都是香味,打那以后,宝哥儿就迷上了烤东西。

    宝哥儿只好说:“那,我们玩什么?”

    珍姐儿喊人拿细绳来,“姐姐学会两招新的,来来。”

    翻绳么,宝哥儿日日玩,早就腻了,不过他习惯了听姐姐的话,并没反对,就是提不起精神。

    旁边媛姐儿见了,提议道:“不如,我们投壶吧?”宝哥儿拍手叫好,媛姐儿就吩咐自己的丫鬟:“回房把我的壶和箭拿来。”

    丫鬟忙忙去了,不多时,捧了个长颈玉色花觚和一捧各种颜色的竹枝回来。很快,花觚摆在房间前方,三米外画一条线,丫鬟把竹子分给众人,宝哥儿叫了三个常陪他玩的小丫鬟。

    投壶不投壶,珍姐儿并不在意,只是有点惊讶:她在家的时候,这位六妹沉默顺从,像个素淡的影子,如今敢拿主意了。

    说不定,一直盼着自己嫁出去吧?

    珍姐儿捡了一把蓝色竹子,漫不经心地问,“六妹妹平日在做什么?”

    投壶其实是纪慕云的游戏。无论针线还是画画,都是费眼睛的活计,纪慕云郑重其实的告诉媛姐儿,做一会儿就要停一停,去投壶赏花草踢毽子或者逗金鱼,否则,年纪大了眼睛就不行了。

    媛姐儿认真记住。

    现在么,她腼腆地答:“平日里抄抄书,画几张画。”

    珍姐儿没再接话,站到彩线后面,把手里的竹子投出去,可惜,离花觚还有半寸就落地了。

    宝哥儿一边拍巴掌一边说“差一点”,珍姐儿戳戳他脑袋瓜。媛姐儿照例排在最后,“十一弟,该你了。”他便高高兴兴奔过去。

    另一边,对坐闲话的翁婿俩听到热闹,相视一笑,踱过来看姐弟三人。

    珍姐儿连投几只,都没投中,眼瞧花觚里已经有了两只玫红的(媛姐儿的),把自己的竹子塞到花锦明手里,“你帮我。”

    花锦明便笑着站到宝哥儿后面,宝哥儿一瞧,立刻不干了,张着手臂喊“不行不行你耍赖皮。”

    场面颇为热闹,曹延轩笑着朝女儿招招手,“来,跟我拿些彩头。”

    等到了书房,他打开抽屉,翻出一个大红丝带扎着的香囊放到桌面,却不着急起身,一边吩咐丫鬟沏茶,一边指指黄梨木椅,“坐吧。”

    看得出,珍姐儿并不惊讶,略带沮丧地坐到父亲对面,把香囊拎到自己面前,开始解丝带。

    曹延轩看着女儿,“近来,过得可好?”

    香囊里面是满满的小金鱼,金灿灿的,珍姐儿抓起两只,在手中把玩。“爹爹,我婆婆本来说过完年就走,结果,她前日说什么,家里一大堆事,又不走了。”

    这个答案是曹延轩没想到的,却也不能鼓励女儿反感婆婆,“既是如此,你好好服侍你婆婆便是。你跟着你母亲学过管家,在花家有什么不明白的,正好请教请教你婆婆,锦明看了也欢喜。”

    丫鬟端上茶来,等人出去了,他还想说两句,却见女儿双手捧着茶盅,不知想些什么。“刚才我与锦明说了,你们私下的话不作数。”

    也就是说,曹延轩这个西府家主、珍姐儿父亲,否决了女儿“替母亲守三年”的想法。

    珍姐儿并不意外,低着头不敢看父亲,半天才挤出一句,“他答应了吗?”

    曹延轩被这句傻话逗笑了,“你啊,日后遇事和锦明多多商量。锦明有功名,比你年长,考虑事情周全,又有堂兄帮衬,不会让你吃亏的。”

    这也是王丽蓉坚持把女儿嫁到花家的原因。

    也就是说,花锦明听父亲的,没有多说就答应了。珍姐儿放下心来,却不知怎么,执意追问“那,爹爹,他是怎么说的?”

    曹延轩笑道:“我说,珍姐儿年纪小,又念着她娘,一时转不过弯来,我对锦明说,你娘那边,我到灵谷寺捐了三千两香油钱,点了一盏长明灯,给你娘印了三千本地藏经,等烧百日,好好祭拜一番。等今年十月,你娘满了周年,你除了服,和锦明好好过日子,早点添个孩子。”

    这么一来,花锦明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恭声答应了。

    说完这番话,他喝口茶,见女儿神色恍惚,不禁奇怪“珍姐儿?”

    珍姐儿嘴巴张开,动两下,还是侧过头,不敢把石榴的事告诉父亲。“听父亲的就是。我就是觉得,他本来已经答应了,现在您一说,又,又变回去了,怕他觉得我,觉得朝令夕改,没有准主意。”

    曹延轩笑道:“哪有的事。你是为了孝道,又不是为了别的。”说到这里,他略带遗憾,对女儿说了两句心里话:“若是锦明多两个同胞兄弟,或者,他大堂兄膝下有嫡子,堂弟大几岁,你和他商量好了,私下多守个一、两年,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对着你婆婆,就不好开口。”

    花家子嗣单薄,花太太头一个就不会答应,即使勉为其难答应了,难免对珍姐儿有意见,日后珍姐儿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珍姐儿自然想到这点了,对婆婆的不满一下子宣泄出来:“不光是这个,家里有大伯母,有大堂嫂,我婆婆也不管家,还不如~”

    还不如早点去公公身边。

    曹延轩板起脸,“你这孩子,谁家娶了媳妇,不指望媳妇在身边孝敬的?这话让锦明听见了,非得和你闹别扭不可,别忘了,你公公婆婆膝下只有锦明一个。”

    他话音刚落,珍姐儿双手捂着耳朵,撒娇道“爹爹~今天是大年初二,您若生我的气,一年都过不好。”拎起那袋子小金鱼,起身就跑。

    “回来!”曹延轩被气笑了,朝女儿招招手,“还没说完话。”

    珍姐儿在门前跺跺脚,磨磨蹭蹭回到书案前。

    曹延轩叹口气,温声说:“这么大的事情,以后不可擅作主张,更不可意气用事,要和家里商量过才行,知道吗?”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珍姐儿面颊滚落,“爹爹,我,我真的很想娘亲。”

    一时间,书房里谁也没有说话,只有青花瓷缸里的金鱼在水底摇摆。

    小厮在外面敲门,恭声说“老爷,程妈妈派人来请老爷和四小姐。”

    时候不早,做主人的不在,容易冷场。

    曹延轩站起身,“今日买了你爱吃的菜。锦明爱吃什么,你在家里需得常常下厨,连带你婆婆爱吃的,心里也要有数。”

    昔日王丽蓉是请了人,教过女儿厨艺的。

    “知道了,爹爹。”珍姐儿撒娇地拎起小金鱼,另一只手挽着父亲手臂,“爹爹,刚才您说百日,女儿想,给母亲的东西由女儿出钱。”

    曹延轩很是欣慰,觉得女儿还是懂事的,“你那点私房钱,好好攒着吧,待锦明、亲家公婆寿辰,买点好东西,表表你的心意。家里有爹爹,啊?”

    傍晚送走女儿女婿,曹延轩像往日一样,带着宝哥儿到双翠阁来,媛姐儿陪昱哥儿玩了一天,也跟了过来。

    今日宝哥儿投壶赢了彩头,大方地把几条小金鱼分给昱哥儿,还知道强调“你不能吃。”纪慕云笑盈盈道谢,见媛姐儿、绿芳和几个丫鬟在,吕妈妈石妈妈也在,便去隔壁服侍曹延轩换家常衣服。

    曹延轩有些乏了,倚在临床大炕,接过她端来的桂花糯米红枣羹喝了几口,“今日锦明过来,我把那件事说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纪慕云露出笑容,“这么一来,四姑爷知道我们家体恤他,又能怜惜四小姐的孝道,最好不过了。”

    曹延轩嗯一声,也有完成任务的轻松,“他们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今日在家,做了些什么?”

    “还不是那两样东西。”纪慕云把一条绣了大半的帕子给他瞧,“也不知道四小姐及笄的时候,能不能做得完。”

    帕子是靛蓝色的,一朵粉白牡丹在夜色间悄然绽放,油绿色叶片间趴着一只小小的蜜蜂。说来也怪,并不见月亮星光的影子,却令看了的人觉得,月色如酒,熏熏然令人沉醉。

    她正给珍姐儿做绣屏,曹延轩是知道的,一边觉得“做得好”,一边怕她费眼睛,哄道:“做不完也不碍事,又没有人盯着,年底送过去正好。”

    一句话,便拖过去一年。

    纪慕云咯咯笑,“我是答应了四小姐的——知道您给四小姐添了好的炕屏,妾身是想,既然已经做了,便做到最好,正好带着六小姐做一做。”

    天色晚了,曹延轩没有多留,说了会话便走了。送媛姐儿回院子的路上,他牵着宝哥儿,叮嘱小女儿:“纪姨娘的画是有功底的,你要好好学。”

    媛姐儿是明白的:等自己嫁了,就没有机会了。

    “是,爹爹。”她不太习惯父亲对自己的关爱,答一句就没词了。

    曹延轩只好找话题,“纪姨娘在给你四姐姐绣炕屏,你呢,打算做点什么?”

    他只有两个女儿,自然希望姐妹和睦,感情极好。

    媛姐儿像在课上回答夫子提问一般,肃容答:“女儿学得慢,正值冬日,姨娘折了院子里的梅花,教女儿画,花了两天姨娘说,磨刀不误砍柴工,让女儿先把梅花的诗背几十首,打打底子,肚里有了东西,才画得出梅花风骨。女儿正在抄诗呢。”

    曹延轩来了兴趣,问道:“哦?背两首来听听。”

    诗词嘛,多半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或者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些最常见的。

    媛姐儿清清喉咙,郎朗颂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姑苏城外一茅屋,万树梅花月满天。”

    她一边背,宝哥儿一边说“好”,曹延轩直笑,跟着读“朔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给王丽蓉烧过百天,出了正月十五,衙门起印,年也算是过完了。

    正月十八一大早,吕妈妈换上深蓝素面棉袄,对着一面残破的铜镜挽起发髻,给孙子强哥儿穿一件青色厚棉袄,给孙女蓉妞儿穿件粉色素面棉袄,系了红头绳,从窗台拿下三双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棉鞋。

    两个孩子默不作声穿好鞋,各自挽起个小包袱,吕妈妈自己也提起两个包袱,出了屋子才回头看一眼:矮小阴暗的房屋,墙角漏着水,窗户用纸贴着,靠墙两个三脚木柜,大炕叠着三床被褥,中间用一个粗布帘子隔开。

    不知不觉,在这里生活五、六年了,吕妈妈恍如隔世。

    “去跟你叔叔说一声。”她沉着脸。

    强哥儿痛快地拍开隔壁一间屋子的门,对里面喊道“奇叔,我们走了。”

    里面传来不情不愿的声音,却没人出来,倒有两个孩子往外瞧。

    “强子,你还回来吗?”孩子是吕妈妈侄儿的儿子,大的七、八岁,小的四、五岁,半天憋出一句。

    强哥儿想都不想就答:“不回来了。”

    孩子没吭声,孩子妈妈在屋里摔摔打打地,说着不中听的话。

    一大两小顺着村子里的路走到一户人家,拍拍门就在门口等。一个胖墩墩的车夫很快出来,把一头健驴套上车,往前头一坐,不用招呼,三人就麻利地爬上车。

    不多时,驴车晃晃悠悠驶上土路,出了庄子行了半日便是官路,进了金陵城便是青石道路了。吕妈妈放了心,从包袱取出烙饼分给两个孩子。

    前面就是金鱼巷了,吕妈妈却改了主意:“巷子口拐个弯。”

    花三个大钱,换回两个肉烧饼一个酥烧饼,三碗豆腐脑一碟加了醋的小咸菜,两个孩子撑得直打嗝儿,吕妈妈念叨“比空着肚子强。”

    一路走到西府后门,吕妈妈看看天色,上去拍了拍门,很快有仆妇迎上来,一听她说“姓吕”就笑道“知道的,妈妈跟我来吧。”

    吕妈妈拽着孙女,带着孙子,跟着这位自称姓许的婆子进了府。她是来过的,却没从后门进来过,眼瞧着一排排房屋过去,拐了几个弯,就到了府邸边缘的群房。

    许婆子把三人带到群房角落一处干干净净的所在,“您等一等,我去唤人来。”吕妈妈忙塞过两个大钱,许婆子推辞半天还是收了,笑眯眯地走了。

    又过一时,许婆子带着一位管事妈妈进来,吕妈妈在双翠阁见过一回,记得姓谢,忙上前招呼。

    谢宝生家的颇为热情,笑着问过两个孩子多大年纪,便说“一个比一个长得好。刚过完年,府里事情一大堆,劳您久等了。”

    吕妈妈客客气气地站在当地,连说“不敢当,不敢当。”,从怀里取出一叠纸递过去:“您瞧瞧,可还合适?”

    谢宝生家的打开一瞧,是三人的投靠文书,按了大红手印的。“合适。”她笑着收了,“我去给府里。您先带着两个孩子歇歇脚,大冷天的折腾半日,怪不容易的。晚饭有人送来。”

    待吕妈妈应了,她又说“明日有人送衣裳,说说府里的规矩。待都准备齐了,我带您去姨娘那里。”

    吕妈妈自然高兴,说着客气话,送走了谢宝生家的。三人进屋一看,干干净净两间屋子,阳光从窗子落进来,家具不多,齐齐整整的,半点霉味都没有,被褥干净,屋角有个小小的火炉,能烧热水,能热饭。

    强哥儿觉得比家里好,喜滋滋地“什么时候去见云姐姐。”

    吕妈妈拍了他脑袋瓜一下,沉着脸道“不可乱说话!若是不听话,便回家找你叔叔去吧,我带着你妹妹过。”

    强哥儿耷拉着脑袋,不敢吭声了。

    三人便在屋里歇下,陆陆续续地旁边的人过来打听,吕妈妈只说“投奔亲戚”,多的一句话不说。

    天色没黑,一个穿着青色掐牙马甲、系着杏黄丝绦的丫鬟便来敲门,头上带着一根珠钗,一看就是有体面的,“吕妈妈在吗?”

    是绿芳,吕妈妈一下子认出来了,忙迎出来。

    绿芳笑嘻嘻的,把手里提着的藤篮捧给吕妈妈,“里面是点心果子,可吃了饭没有?姨娘惦记您三位着呢,这两日忙完太太的事,老爷一直在院里,六小姐也在,姨娘脱不开身,吩咐我赶紧过来。”

    吕妈妈心里有了底,“不急,不急。”

    当下绿芳带她四处走走,和左邻右舍打了招呼,找到茅厕、吃饭的食堂和去后院的路,便说“您歇着吧,明日我还来。”

    篮子里是一碟千层糖糕,一碟玫瑰豆沙饼,一碟椒盐馅饼,一碟蛋黄酥,另有一大盒蜜饯,一碟鲜果,两个孩子吃得非常高兴,吕妈妈分给两边邻居。

    傍晚吃饭的时候,邻居便带吕妈妈三人去了,一荤一素两个菜,一碗汤,馒头饭食随便吃。

    第二日有人给三人签字画押,讲了大半日府里的规矩,第三日送来衣裳,第四日是专给仆妇看病的医生

    两个孩子都有点没底,吕妈妈却一点不慌:毕竟是去府里少爷的院子,若是随便来个外人,便能进去了,曹府就成了筛子。

    足足过了十余日,谢宝生家的才又来了,这一回,直接带三人去了双翠阁。

    纪慕云眼巴巴等在正屋,一见吕妈妈便热泪盈眶,握着她的手不放“可算见着了。”

    吕妈妈也落了泪,哽咽道“做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一日。”

    明明是好事,纪慕云抹抹泪,把三人带到后罩房最好的两间,摸着强哥儿的头“先住下,过两年,就让他到外院跑腿去吧。”

    强哥儿一挺胸脯“我什么都能干!”

    屋里的人都笑。

    待放好行李,纪慕云把院子里的人召集起来,把三人引荐:“吕妈妈昔日是我的奶妈,如今年纪大了,来投奔我,就在院子里当差。这两个大的叫强哥儿,小的蓉妞儿,还小,不必拘束,先学规矩吧。”

    之后指着绿芳:“绿芳,我身边揽总的,暂时兼管着我的衣裳首饰,待过几日,看谁合适就转给谁;菊香,是我一进来就跟着我的,负责厨房的活儿,丁兰是和绿芳一批进来的,如今跟菊芳对班;翠儿是生昱哥儿的时候来的,跟着菊芳,新来的莺歌跟着丁兰。这是石妈妈,管着昱哥儿身边的事,孙妈妈您见过,昱哥儿的奶妈”

    吕妈妈认真记住,一一招呼,态度十分谦和,发现少了个人,也不吭声,夜里找个没人的机会问“最早的冬梅呢?”

    纪慕云狡黠地眨眨眼,有点像吕妈妈记忆中的大小姐了,话语满是轻松:“她男人来求,把冬梅接出去成婚了,诺,您要早来几天,还能见着。”

    作者有话说:

    ◉ 第73章

    “去年跟着姨娘弟弟, 进过府里的。”冬梅也正把吕妈妈进了双翠阁的事情告诉程妈妈,悻悻地:“带了两个孩子,说是孙子孙女,长得像不像, 我可看不出来。”

    程妈妈自是知道的, 一点意外的神情都没有:“我说什么来着?平时老实得绵羊似的, 太太刚走,尾巴就藏不住了, 奶娘老妈子都弄进来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千金小姐呢。”

    如果珍姐儿在, 就会发现, 母亲告诉自己的事情, 程妈妈并不知道。

    冬梅却没笑,从怀里掏出一根做工精巧的银钗, 两个五两重的小元宝,“说是给我成亲的。”

    说起来, 冬梅没少告密,心底却不讨厌纪慕云这位主子:宽厚、大方、聪明、有章法, 还带着几分诙谐,比她在正房服侍七太太时, 日子更舒服。

    小家子气, 几两银子就被纪氏收买了,程妈妈腹诽,却没有“多给点赏钱, 把纪姨娘压过去”的意思, “六小姐呢?依然隔日过去?”

    冬梅点点头, “六小姐欢喜纪姨娘的很,一次课都不落,几乎每日都过去。纪姨娘说什么,六小姐就听什么,比夫子说的都灵。”

    程妈妈用鼻子哼一声,“她倒聪明。”

    也不知说的是媛姐儿,还是纪慕云。

    冬梅又说了一些“新去的丫鬟”之事,心里踌躇,“妈妈,那我便出去了?”

    “不出去怎么办?”程妈妈觉得好笑,劝道“你婆婆胳膊动不了,你男人求了老爷的恩典,你不出去,你婆婆谁来伺候?”

    从得宠姨娘身边的掌事丫鬟,到外院仆人的老婆,冬梅一时不太适应。“那,日后,日后待我生了孩子,妈妈?”

    按照王丽蓉说的,会给她一个前途啊?

    程妈妈漫不经心地撂下眼皮,“到时候给你找个差事,又不是什么难事。若是你还想回双翠阁,那就得自己找纪氏去了,左右你们有情分。”

    冬梅心里失望,嘴上忙说“哪里的话,妈妈吩咐我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二月初一,珍姐儿回娘家时,知道了“纪氏奶娘进府”的事情,啪地一声,把手里的蜜橘扔到桌案,没好声气:“又不是正头太太,左一个奶妈,右一个孙子,好的坏的香的臭的统统往府里拉,哪来那么大脸?爹爹也真是的!”

    程妈妈连连点头:“您瞧瞧,拢共没几日,就藏不住了,以后啊,不定怎么着呢。”

    在珍姐儿心里,纪氏是犯官家眷,奶娘八成也不是好人,自己家里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不由窝了满肚子气。

    等见了父亲,喝了半杯茶,曹延轩照例把女婿叫进书房,考较起功课来。珍姐儿不理媛姐儿,拉着弟弟到自己屋里说悄悄话。

    “这是你姐夫的同窗,从苏杭送回来的。”珍姐儿打开匣子,里面是荷花酥和龙井酥,“我们这里没有。”

    雪白外皮,红色内心,切成六瓣像绽开的荷花;龙井酥做成浅绿色,里面的馅料是用龙井茶和着面做的,咬一口茶香四溢。

    宝哥儿年纪小,爱吃甜食,一看就喜欢上了,抓起一块便吃。

    珍姐儿心满意足地看着,用帕子给弟弟擦擦嘴,“慢点,又没人跟你抢。”

    接连两块点心下肚,宝哥儿想起别人来,像个小大人似的拿起匣子,向姐姐道谢:“给爹爹吃,还有六姐和十五弟。”

    十五弟就是昱哥儿。

    珍姐儿皱起眉,一下子不高兴了:“给什么给,只许给爹爹和你六姐,别的人不许给,知不知道?”

    有父亲带着,宝哥儿日日去双翠阁,习惯了把东西分给弟弟,虽然弟弟什么也不懂,可时时见面,见到哥哥就会伸手要抱抱,令宝哥儿非常有成就感的。他闻言茫然:“为什么不给十五弟?”

    “庶子!”珍姐儿轻蔑地脱口而出,随即有点后悔:曹家以诗书传家,祖父、父亲两辈兄弟间感情极好,不像有些人家,嫡庶之分极重。东府六位伯父倒有三位庶出,都与父亲关系甚佳。“不许给爹爹说,知道吗?”

    宝哥儿睁大眼睛,好奇地问:“姐姐,什么是庶子?”

    珍姐儿语塞,只好编造个理由出来:“就是,十五弟还小,长大了便好了。”

    宝哥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姐弟俩正说着话,隔窗听到管事来报,有客人拜访。曹延轩带着女婿去花厅接待,珍姐儿并没在意,细细问着弟弟的衣食起居:年前宝哥儿那场病,不光吓到了曹延轩,也把她这个当姐姐的吓坏了。

    不一会儿,她就被程妈妈打听来的消息惊呆了:“纪氏???有人投了帖子,专程拜访纪氏?”

    谁家没有规矩,不要名声,光明正大拜访一个妾?

    程妈妈也是没想到,看一眼宝哥儿,附耳在珍姐儿:“说是一家姓赵的,在京城当官,到金陵来给老太太祝寿。去年药师佛诞辰,在灵谷寺和纪氏遇到了。”

    花锦明知道的就比下人之间传的详细多了。

    回府的路上,他答着珍姐儿的追问:“京城礼部侍郎赵永康的岳母,姓徐,去年到给家里老太太过八十大寿,回去的路上到金陵拜佛,受了纪氏的援手。”

    “援手,什么援手。”珍姐儿拧着眉毛,轻蔑道“她能做什么?”

    花锦明一板一眼地答:“说是徐老太太有头晕、昏厥的毛病,身上带着药。当时是徐老太太的长女,赵侍郎的大姨姐跟着,去大雄宝殿请香去了,徐老太太一时不适,晕倒了。周围看的人不少,只有纪氏过去,给徐老太太闻了藿香正气水,又闻了鼻烟,喂了水。”

    听着和戏本子似的。珍姐儿哼了一声,“她倒是会讨巧!随身带着药丸子!”

    花锦明并没觉得不妥:母亲或者家里女眷出门,也会随身带些防暑降温的药。

    珍姐儿又问:“爹爹说什么?”

    花锦明如实答:“赵家大姑奶奶还说,去年十月,就想上门道谢,遇到我们家里的白事,便拖了下来,又遇到过年,今日才上门来。岳父十分客气,请赵太太喝茶,派人去请东府三太太过来,陪着说了半天的话。”

    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居然就成了纪氏的功劳:去年药师佛诞辰,王丽蓉派纪氏去庙里的时候,珍姐儿也是在场的。

    她不免忿忿地,“没有她,也有夏姨娘。纪氏这个人,就是会来事、会奉承,会讨爹爹的好——她一个妾室,出门子一趟还弄得这么热闹,打量别人不知道么?”

    花锦明侧过头,盯着马车车窗的青色帘子:刚才客人郑重道谢,岳丈说起“家中妾室”,脸上神情无疑是满意、甚至得意的。

    看起来,岳丈确实宠爱那位姓纪的妾室。

    珍姐儿絮絮叨叨的,见丈夫没接话,继续追问“后来呢?后来怎样?”

    “没怎样。”花锦明实话实说:“赵家大姑奶奶在家里坐了坐,没有留下吃饭,和三伯母换了帖子,便告辞了。”

    回娘家一次的好心情被纪慕云破坏得干干净净,珍姐儿悻悻地在座位摔打月白手帕,没话找话地问,“那,这件事之前,爹爹考了你什么?这么久。”

    花锦明神色平静,“没什么,说了些杭州那边的闲话。”

    他的同窗来了金陵,带来了苏杭一代的消息,他今日来了,便和曹延轩闲聊起来。

    珍姐儿眼珠一转,忽然想起之前自己关心的事,笑眯眯地握住他手背,“我知道你和爹爹商量什么,嗯~不过我先不说。”

    花锦明笑一笑,没有追问,靠在座位闭目养起了神,令珍姐儿有些失望:自从那件事之后,花锦明对她总是这个样子,懒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自己好好待丈夫,好好哄他,慢慢就好了。她安慰自己,娇嗔着摇摇丈夫的袖子,“人家等着就是了。”

    这一等,便等到了四月,珍姐儿及笄的日子。

    因她在孝中,花家没有张杨,除了自家人,只请了曹延轩一家、东府三爷五爷、曹慎一家和王丽华一家,在府里摆了宴席,给珍姐儿行及笄礼。

    珍姐儿穿了月白色右衽小袄,象牙白镶月白马面裙,简简单单挽了发髻,淡淡敷了脂粉,由花太太亲手簪上一根镶着珍珠的钗子。

    她低声向婆婆道谢,抬头见到几位伯母、舅母和远处父亲或关切或欣慰的目光,露出一个“我很好”的微笑,不知怎么,忽然想到去年此刻,母亲明明含着泪,怕自己担心,强撑着做出欢喜的神情。

    斯人已逝,这一世再也见不到了,一时间,珍姐儿泪如雨下。

    长辈们各有礼物,婆婆赏了及笄的钗子,花锦明送了一对珍珠耳环,珍姐儿仰着脸嫣然而笑:“谢谢相公,我很喜欢,正合了我的名字。”

    私底下,她却有点失望:那耳环太平常了,符合她戴孝的身份,却透着些敷衍,还不如父亲送的一对象牙雕花鸟玲珑杯,小小的,做工极为精致,可以摆在多宝阁,也可以夫妻小酌,一看就是希望女儿女婿琴瑟相合。

    说起曹延轩,今日还带了两个精美靓丽的绣屏来,一个绣月下牡丹,一个是两只拇指大的黄鹂站在梢头叽叽喳喳,周遭是盛夏繁叶,令人一见,脑中不由自主涌出“春色无边”四个字。

    看得出,曹延轩对这对绣屏是很满意的,对珍姐儿说“摆着玩吧。”

    珍姐儿却提不起兴致:不用说,是纪氏绣的。

    “爹爹,您送给过我的,您忘了?”她娇嗔着,双手比划:“是梅兰竹菊的,一年四季都摆的了,怎么又送我炕屏?”

    曹延轩却说:“那个紫檀木框,适合年纪大的人,你们新婚,摆这个正好。”说着,拿起牡丹绣屏,语气透着赞叹:“纪氏绘画是有功底的,你六妹正跟着学,我也是特意拿过来,给你瞧瞧。”

    怎么着,还要感谢纪氏不成?珍姐儿偷偷翻个白眼,“六妹若是喜欢,您送给六妹便是。”

    曹延轩没有看到女儿的表情,还以为她友爱妹妹,心里甚慰,随手把绣屏摆回炕桌,“你六妹及笄还早着。纪氏还做着两个,年底给你拿过来。”

    这个时候,远在西府的纪慕云也在摆弄上月月底收到的生辰礼物:一根沉甸甸的赤金发簪,簪头是一颗拇指大的红宝石,周围用青金石巧妙地铸成繁体“寿”字,喜庆而独特,远望像一朵绽放的春花。

    他是费了心思的,纪慕云心中甜蜜。

    明明知道曹延轩今日去花府,下午才能回家,她依然早早打扮起来,梳了松松的堕马髻,穿一件湖蓝对襟素面褙子,玉色百褶裙,戴了“寿”字簪。

    昱哥儿马上一周岁了,可以扶着墙或者大人的手,从屋子这边走到屋子那边了。诺,今天天气暖,他穿着薄袄,在院子里玩耍。

    入府以来,吕妈妈低调谨慎,一句话不多说,什么事情都抢着做,从不以“姨娘奶妈”自居,和孙氏、石妈妈相处极好,令担心差事被换的石妈妈放下心来,很快在双翠阁站稳脚跟。

    强哥儿蓉妞儿吃得饱穿得暖住得好,一日比一日活泼,见谁都笑,做完杂活就逗着昱哥儿玩,个子高了,身上也有肉了。

    小孩子天生喜欢小孩子,诺,满院子丫鬟仆妇,昱哥儿除了哥哥,最喜欢的就是强哥儿蓉妞儿。小家伙儿扶着大人的手,跟着两个孩子跑来跑去,发出兴奋的叫声。

    陪儿子玩了半日,纪慕云擦擦额头的汗,喝两口酸梅汤,对绿芳说“园子那棵红牡丹应该开了。”

    她喜欢用鲜花装点屋子,院里是牵牛花、芍药,还种了海棠,牡丹还是花园里开得好。

    绿芳笑着去屋里取了剪刀和藤篮,撑起一把油纸伞。

    纪慕云拍拍儿子小脑瓜,“娘给你摘花去,不许淘气,”昱哥儿扒拉开她,撅着屁股去捡地上的木球。

    见吕妈妈石妈妈孙氏都在,三个丫鬟也在,纪慕云便放心去了。

    彼时阳春四月,一进花园,视野中草木葱茏,鸟儿在枝头,不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鸣叫,令人周身暖阳阳的,给人一种“花儿永远绽放,冬天永夜不会到来”的错觉。

    红牡丹将开未开的,像一位花信年华独自美丽的女郎,纪慕云有些不忍心,给花浇了些水,只剪了两朵粉色花骨朵。

    被她影响着,几个丫鬟也爱上插花,绿芳摘了蔷薇和栀子花,盛了满满一篮子。

    回去的路上,两人商量“提拔新来的莺歌,还是菊香好?”

    出了正月,冬梅嫁人去了,紫娟挑了三等丫鬟莺歌补双翠阁的缺。莺歌儿十五岁了,像绿芳一样是府里的家生子,在老太太院子里干过活儿,行事沉稳大方,嘴里来得。

    绿芳成了纪慕云身边揽总的,没空管衣裳首饰了,得有个人接手。

    “依奴婢说,莺歌更合适些,可,莺歌是刚来的,若提拔了莺歌,菊香丁兰心里必然不服。”绿芳是思量过的,答得十分谨慎:“菊香丁兰年纪小了点,近年才进屋里服侍,翠儿就更不用说了。不过,菊香丁兰是姨娘一手调理起来的,可用的时候还长着。”

    纪慕云点点头,用鼓励的口吻说:“若是菊香丁兰挑一个,你觉得谁好?”

    菊香是王丽蓉给的,丁兰是后来的,绿芳答得委婉:“两个实差不多,菊香在姨娘身边久些。”

    是个聪明的,纪慕云赞道:“便这么着吧,菊香接你手里的活儿,让大家看看,只要好好干,都有出头的机会,丁兰专管厨房的事。两个人一个带翠儿一个带莺歌,日子久了,院子里的事就顺手了。”

    绿芳高兴地答应了。

    顺着青石道路缓步而行,路边有一座小小的朱红亭子。亭子很小,只能容一张四仙桌,两人进去歇脚。

    “去年这个时候,太太请了不少客人,给四小姐庆祝生辰。”纪慕云摇着一把海棠花团扇,“那时冬梅还说,她婆婆累得不行。”

    绿芳应道,“可不是,日子过得真快。”

    纪慕云闲闲地,低声说“前年这时候,我刚刚进府,心里也奇怪,却不敢问:怎么每月初一十五,老爷才进正院来?”

    这句话一出,绿芳立刻想起,纪慕云怀孕时,紫娟找到自己的情形:

    那时候,同样服侍过老太太的绿辰更合适,绿辰却找借口推了,紫娟才找到绿芳:“纪姨娘身边人少,老爷的意思,找几个稳妥的人,我看你合适。”

    “纪姨娘”三个字在外院、内院下人之间早传遍了:太太挑中的,入了老爷的眼,进府没多久就怀了身孕,若能生出小少爷,日子就不愁了。

    绿芳是服侍过老太太的,脑子机灵,对自己的未来想的很明白:老爷身边多用小厮,是没位置的;宝少爷被太太看得铁桶一般,又有程妈妈;四小姐六小姐是要嫁出去的,丫鬟都是多年一起长大的陪嫁。

    得宠的姨娘,对自己来说还算合适。问题是,未来有了新太太,就要吃苦头了——王丽蓉身体状况,在消息灵通的下人之间,不算太大的秘密。

    当时绿芳便没答应:“姐姐若是疼我,便找别人吧。”

    紫娟戳戳她额角,压低声音:“小蹄子,信不过别人,还信不过我吗?实话告诉你,老爷看重纪姨娘,纪姨娘吃的喝的穿的戴的就是姨娘中头一份,如今怀了身子,老爷更是把纪姨娘捧到手心里。”

    “你放心,生下来无论少爷还是小姐,纪姨娘在我们府里是稳稳的。”紫娟满脸恨铁不成钢,“我还告诉你,纪姨娘是个掌得住事的,手也大方,你若是去了,少说挣出一副嫁妆。我是向着你,才叫你去的,换个别人我还看不上呢。”

    绿芳迟疑,声音像蚊子叫:“姐姐也说近五年。做妹妹的就怕,待新太太进门——我可是有娘老子哥哥妹妹的!”

    做主子的发落奴婢,就像捏死蚂蚁那么简单。

    紫娟自有道理:“傻孩子,我瞧着,纪姨娘不是个软柿子,不至于连身边人都保不住。若你不放心,你年纪也不小了,娘老子给你定下亲事,过两年就说嫁人去,纪姨娘还能拉着你不放?”

    “纪姨娘不是软柿子”这句话,牢牢记在绿芳心里。

    进双翠阁两年,绿芳发现,纪姨娘温柔和气,从不发脾气,对手下人大方宽厚,任谁也说不出半个不字——就连太太,也做不到这一点。

    再想想冬梅日日和纪姨娘形影不离院子里的事情,却大半交到自己手里如今冬梅走了,又过两个月,纪姨娘才闲闲问起“老爷太太”的事十五少爷平平安安落地,健健康康长到一周岁老爷还在孝期,日日带着宝少爷来双翠阁六小姐和纪姨娘越来越亲密

    绿芳无声叹一口气,纪姨娘不但不是软柿子,还是个心机深沉、沉得住气的人物,日后够老爷的续弦喝一壶。

    于是她答得格外谨慎:“姨娘,那时奴婢还在外院,内宅的事情只听过一耳朵。”

    是个聪明的,不说不知道,也不说知道。纪慕云噗嗤笑了,拾起一只深粉色的蔷薇花,声音压得很低:“我也只是好奇罢了。你也知道,自从我进了府,先是太太抬举,又承蒙老爷抬爱,才到了今日,有些事情看在眼里,想不明白,却不敢问。今日家里人都不在,我才问一嘴——我可把你当成知心人,从没外道过的。”

    这话一说,就有了心腹的意思,绿芳有些紧张,知道这道投名状,自己早晚得纳上去,自己不说,府里这么大,知道内情的人并不在少数:“姨娘,就如您说的,奴婢一个做下人的,您想问,奴婢就说给您,不过,奴婢知道的,不一定比您多多少。”

    纪慕云笑道:“我晓得的。”

    作者有话说:

    ◉ 第74章

    绿芳讷讷的, 一时不知道怎么说,纪慕云仰着脸想一想,悄声问“我算着,老爷和太太成亲一年, 就有了四小姐, 四小姐和六小姐相差一、两岁, 却和宝少爷差了九岁?”

    一下问到关键:西府就曹延轩一个男丁,传宗接代是大事。

    绿芳立刻紧张起来, “是, 那时老爷、老太太还在,都是很着急的。”

    提起曹延轩过世的父亲, 绿芳用了“老爷”两个字, 那个时候, 珍姐儿宝哥儿没出生,曹延轩在下人嘴里还是“少爷”或者“七爷”。

    “奴婢听说, 七爷身边是有通房的,七太太一进门, 就把七爷身边的通房打发了,七爷和老太太没说什么。”绿芳低着头, “七太太怀了四小姐,把身边的夏姨娘开了脸, 老太太也把于姨娘给了七爷。”

    纪慕云是知道的, 点点头表示鼓励。

    绿芳又说:“夏姨娘没动静,于姨娘第二年生了六小姐,七太太还在调理身子, 也没喜讯。又过几年, 老太太急得不行, 把身边一个姐姐给了七爷,就是许姨娘。”

    前年曹延轩生辰,纪慕云在正屋服侍,一位曹延轩同辈的族姐说“七弟长子快成亲了”,又强调“明明排行第九”。

    宝哥儿排行第十一,族姐口中的九少爷

    纪慕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难道,就是绿芳现在说的九少爷?

    瞬息之后,绿芳说的话一字字敲进她耳朵:“许姨娘当月就怀了身孕,一生就生了个小少爷,可,可,许姨娘生得不顺当,在床上躺了两个月就死了。”

    纪慕云忽然想起,自己怀孕、动胎气的时候,曹延轩十分上心,找了有名的大夫在府里,每日住在双翠阁,与她同桌而食,待生了昱哥儿,让她吃了三个月调理的药

    “怎么会?”她定定神,“是生的时候不顺当吗?”

    绿芳略一犹豫,“奴婢是听说的,说许姨娘不懂事,服侍的婆子一心讨好,什么好的都给做,肚里孩子太大了。生的时候,小口大肚子,怎么也出不来,就,就伤了身子”

    纪慕云没有吭声,生昱哥儿时的痛苦像噩梦,萦绕在她身旁。

    “姨娘,姨娘?”绿芳感觉她身子僵硬,不敢再说了。

    纪慕云深深呼吸,拍拍身边人手腕:“我生昱哥儿的时候也受了点罪,好在撑过来了。待你成亲的时候,记着,别吃的太多,每日动动,多吃些水果——到时候我给你盯着。”

    这句话令绿芳一下子对姨娘亲切起来,喏,姨娘把她当成自己人了。

    于是绿芳主动讲下去:“七爷七太太都很伤心,重重赏赐了许姨娘家里,七太太把九少爷养在身边。老爷老太太松了口气,后来老爷过世了,七爷给老爷守孝,怕老太太寂寞,就把四小姐送到老太太身边。待过了三年,七爷搬回正院,没过多久,七太太就怀孕了,老太太和七爷都很高兴,这一回就生了十一少爷。”

    算一算,是永乾二十二年的事情,纪慕云心想,“那个时候,七爷也在忙科考的事吧?”

    绿芳连连点头,“出孝之后,七爷赴京考过一次,却落榜了。回来之后,就去了大姑爷任上,说是要待一段时日。”

    绿芳毕竟是个丫鬟,说不出“增长见识、历练”的话,直接说了结果:“那年夏天,九少爷吃了一顿冰,就肚子疼,当时七太太正哄十一少爷睡觉,婆子就自作主张,喂了九少爷姜汤。不喝还好,九少爷喝了汤,反而上吐下泻的,婆子忙告诉七太太,请了大夫回来,结果,结果”

    做了母亲之后,纪慕云心软得很,见不得孩子受委屈,听到吕妈妈和两个孩子吃苦,立刻接进府里,现在听到这话,一颗心立刻揪紧了:曹延轩他,一定很伤心吧。

    她脸上的哀伤打动了绿芳,无论如何,姨娘是个善心的人。“当时七太太怕老太太担心,瞒着老太太叫的大夫,待九少爷没了,不知怎么告诉老太太,只好叫了东府两位太太。老太太知道了,一下子就厥过去了,大夫忙给扎针,才救回来的。”

    “奴婢那时还小,在老太太外屋跑腿,有一回,听两个嫁人的姐姐说~”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说了,把一切事情告诉主子,总是没错的,绿芳嘴巴凑到纪慕云耳边:“据说老太太醒了,派人去查,像是九少爷身边的婆子丫鬟不妥当。老太太就拍着桌案骂七太太,说你日日说,把九哥儿出继给延顺,这下你可满意了吧?”

    曹延顺?曹延轩早年夭折的亲弟弟,西府另一位嫡子?纪慕云愕然。

    提到出继,就是没有儿子的房头,从兄弟、堂兄弟或者族中过继一个男孩子,继承自己的血脉和产业。

    纪慕云盯着自己绣着折枝白玉兰的月白鞋子——这样的鞋子,针线房一口气做了四双,各种花纹都有,虽然是她自己出的钱,也得有足够的人手和材料;再看看篮子里肆意绽放的花朵

    西府奢富,她是计算过的,一年至少五、六万两进项,开销不会小,能存下来的大概两万两。

    这个数字,东府要分给六个房头,就不算多了,西府只有曹延轩一人,可以任意支配——如果曹老太太的意思,让九哥儿继承曹延顺那一房,西府财产是要一分为二的。

    “后来呢?”财帛动人心,纪慕云不由追问。

    绿芳缩着脖子,就像当时自己在场似的:“奴婢听说,七太太当场顶撞老太太,说,七太太要是有歪心思,就不会把九少爷放在自己身边养。老太太当时气急了,又说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哄着九哥儿爬树挖蚯蚓斗蚂蚱,就是不读书,又不肯养着六小姐。七太太哭天抢地的,说谁家让七、八岁的孩子考状元,又说老太太信不过她,她要去跳河,带着四小姐十一少爷回娘家。”

    纪慕云仿佛看到当时的情形:

    宝哥儿出生之前,九少爷是曹延轩唯一的儿子,万一后者有个三长两短,虽是庶子,却可以继承西府全部的家业。

    待有了宝哥儿,虽是嫡子,年纪小了些,不一定站得住。

    曹老太太希望九少爷过继给曹延轩弟弟,也打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心思,不过,这样一来,曹延轩和曹延轩弟弟一房一个男丁,还是太少了些,一直没有行动,大概是盼着曹延轩再添个儿子?

    亭里沉默下来,还是绿芳打破安静,带着怯意:“七太太一走,老太太就病了,三爷给七爷送信,七太太忙赶回来,衣不解带地服侍,把城里有名的大夫都请回家。七爷知道了,和大姑太太大老远往回赶,到家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没了。”

    纪慕云轻轻叹息,过半晌才说:“我猜,七爷和大姑太太定和七太太吵了一架,查了很久,之后却什么也不提了,是不是?”

    绿芳佩服地答:“您说的真对。奴婢不知道七爷和大姑太太是怎么查的,只知道,大姑太太在府里住到老太太下葬之后,烧了百天才走。七爷和七太太日日争吵,三爷五爷三太太五太太日日在府里,七太太家的舅爷舅太太、老爷老太太日日过来,有一回,还闹到了府外,是被六老爷(曹慎)劝回来的”

    一猜就是这样,纪慕云默然:曹延轩和曹延华不光为了母亲,定是怀疑到了九哥儿的死,甚至那位短命的许姨娘不过,也许七太太手段高超,也许真的只是意外,曹延轩曹延华并没有确凿的证据,或者有证据,却无法拿出手——以纪慕云对曹延轩的了解,如果真的和七太太有关,定然是过不下去的。

    纪慕云笑了笑,“何况,太太也病着。”

    绿芳继续点头:“是,奴婢也听说,七太太家的老太太对我们府里的大姑太太叫嚷,七太太是为了七爷传宗接代,身子骨才不好的,说我们家不心疼人,作践人家女儿,要去官府告我们。”

    曹家亲眷众多,若被扣上这么一顶帽子,名声就不好了。

    “四小姐定是劝和了?”纪慕云想起初见曹延轩的情形,算一算,那时候珍姐儿也懂事了。

    绿芳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四小姐一直极得七爷、老爷老太太宠爱。”

    于是,曹延轩看在儿女份上,看在七太太病入膏肓份上,什么也不说,搬到外院去,给母亲守三年,之后也不进内院,只有初一、十五露面,与七太太冷冰冰地。

    就像为了证实这句话,绿芳趴在她耳边添一句:“奴婢听说,老爷为了这事责怪一位姨娘,具体是哪一位,奴婢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纪慕云扶着绿芳的手,久久没有放开。绿芳便觉得,主子不过比自己大几岁,甚至还不如自己:绿芳已经口头和府里的一个小管事的儿子定了亲,新夫人一进府,姨娘就矮了一头。

    纪慕云则在想另一件事:困扰她两年的谜团渐渐揭开,说来奇怪,她并不太惊讶。

    想到王丽蓉,她心情沉重,却又颇为轻松:有意的也好,被冤枉的也罢,无论如何,这位七太太再也没法为难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5章

    九月初九重阳节, 曹延轩到东府,与两位兄弟、曹慎小聚。

    换成往年,四人多半会去春熙楼,或者松鹤楼喝酒;如今曹延轩丧妻不满一年, 平时深居简出, 甚少出府, 便依旧在自己家里。

    席间有菜有鱼有肉有蟹有鲜果有重阳糕,中间攒着一个热腾腾的羊肉锅子, 别人喝酒, 曹延轩只喝果子酒。

    女人们聊八卦,男人们关注朝堂, 用隐晦的言语谈论当今朝野最受关注的话题:在位二十九年之后, 永乾皇帝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

    “我有消息。”曹慎用筷子指一指京城方向, 转而夹起一块花菇鸭掌,身体前倾, 声音压得极低:“左右不过今年的事情了。”

    如今已经是九月。

    在外面还需避讳,如今在家里, 仆从都遣散了,没有外人, 几人便胆大起来。

    三爷今日喝了不少,酒意上涌, 用下巴指一指面前的八宝豆腐, 嬉笑道:“您老人家三年前就说,左右不过今年的事,说到如今, 闲的豆腐都长毛了。”

    几人都笑, 曹慎涨红了脸, 哼道“你放心,若再有差错,我输你点什么。”

    三爷打蛇随棍上,“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我到您家里,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随我挑。”曹慎拂一拂衣袖,“随你挑。”

    五爷哼着小曲,曹延轩却只关心别的:“若真如此,到时候~”

    他指一指天花板,也压低声音:“江西、河南、四川三处,还不知道怎么样。”

    万一皇帝薨逝,太子继位,有可能会削藩——皇帝子嗣众多,久居江西的三王爷、盘踞河南的六王爷和长住四川的五王爷是最令人瞩目的。

    别的不说,藩王吃掉三省的赋税,子子孙孙无穷尽,令京城、户部苦不堪言。老子养儿子天经地义,太子继位,岂有继续养兄弟之理?

    东府四爷就在四川做官,五爷想起哥哥,难免头疼:“也不知老四干什么呢。延华呢?还是延华好啊,嫁到湖广去,看老七就坦坦的,吃饭能吃三大碗。”

    曹慎立刻指着五爷,一副抓住了把柄的模样,“老七也发愁啊,你说,老七家姑娘家嫁给的谁?”

    五爷一拍脑门,才反应过来,珍姐儿夫婿花锦明的父亲花希圣,可不就在江西任职。“忘了,我给忘了,还不行吗?”

    曹延轩板起脸,“枉费你还是做珍姐儿大伯的,根本不往心里去”,用果酒灌兄长的酒。三爷曹慎跟着起哄,五爷只好连喝三杯,醉醺醺的直打嗝。

    三人怕他醉倒,笑着罢手,继续闲话。

    “若是,到时候,恐怕会有变动。”一朝天子一朝臣,曹延轩惦记四哥,也为亲家操心:“还不知道怎么样。”

    曹慎很少见他操心的样子,颇有点不习惯,“老四是没办法,你看看你,非把珍姐儿嫁那么远做什么?你看我家芳姐儿,左右就嫁到边上,你婶子什么时候想姑娘,芳姐儿转身就回家来了。”

    曹延轩默然:三爷五爷家的姑娘嫁的也都不远,就连与他不睦的舅兄王丽华家的敏姐儿,也嫁在城里了。

    他辩解道:“锦明又不在江西。”

    曹慎立刻说:“那你操那么多心做什么?花锦明她爹又不是三岁小孩。话说回来,若花锦明他爹真的留下了满头小辫子,别人要抓,你也拦不住。”

    这话倒是真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到这里,曹延轩有些懊恼,当初还不如把珍姐儿嫁给褚举人的幼子,一家人安安稳稳。好在花希圣也是出身官宦世家,行事不会不稳妥,希望是自己多虑了。

    提起珍姐儿的婚事,三爷又想起来一件事,“老七,你这样瞧着就除服了,你的婚事怎么打算的?有没有看中的姑娘?”

    伏在桌上的五爷扑地喷了,捶桌哈哈大笑,曹慎也不禁莞尔。“依我说,老七一朝遭蛇咬,十年怕井绳,娶老婆这事吧,越迟越好,横竖老七有了儿子——我敢打赌,是不是老七?”

    曹延轩自己也笑,自嘲地说“这回算你说对了。三哥,婚事我不着急,考完再说吧。”

    太子登基,必定有恩科的,横竖不过明年的事了。

    三爷应了,“得,我老爹刚刚写信来,问起你的打算,我就照实说了啊。”

    话题又转回京城。

    曹慎猜测,“那位不一定有魄力。”三爷摇手说“不然”,“那怎么办?再留给世子?”

    太子世子、皇帝嫡长孙今年十九岁,娶了开国元勋英国公嫡长孙女为妻,据说性格刚毅,文武双全,行事比和事佬父亲强硬的多。

    尽管在自己家,曹延轩还是压低声音:“姐夫来信,说,这个时候,小心谨慎不出头,千万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历朝历代,皇位交替,都是风险收益并存的事情,曹家诗书传家,科举入仕,兄弟们私下闲聊几句,也就罢了,横竖不是阁老、总督、布政使,操的什么闲心?

    往日兄弟们小聚,有中午有晚上,如今只在午间。回到西府已是申时,曹延轩直奔正院。宝哥儿午睡醒了,正认认真真写字,丫鬟婆子站满半屋子。

    曹延轩看看儿子描的红,夸了两句,父子俩边说边奔双翠阁。

    一进院门,守在屋檐下的小丫鬟忙回屋里,门帘响处,一个穿着宝蓝色褂子、靛蓝坎肩的小男孩不要别人搀扶下了台阶,迈着两条小短腿,蹬蹬瞪往这边跑:“爹,包哥!”

    正是昱哥儿。

    曹延轩张开胳膊,等小儿子咚地撞到腿上,就把他拎了起来,高高举到头顶。昱哥儿被这个游戏迷住了,发出兴奋的尖叫。

    等昱哥儿回到地上,立刻奔到宝哥儿面前,满脸期待地张着胳膊。很快,六岁半孩子奋力抱起一岁半孩子,摇摇晃晃地提到一半,就举不起来了。大孩子憋的脸都红了,小孩子手舞足蹈,激动得不得了。

    “父亲,十一弟!”一个穿月白色素面对襟褙子,鱼肚白百褶裙的少女亭亭玉立地立在屋檐下,行了个福礼,“父亲喝了酒?进屋歇一歇吧~”

    昱哥儿放开弟弟,像个小大人似的给媛姐儿行礼,“六姐姐。”又向后面的纪慕云点头,“姨娘。”

    屋里热闹起来,三个孩子去东次间写写画画,净房这边,纪慕云把帕子浸到盛满热水的珐琅面盆,拧得半干,敷在曹延轩面上。后者闭着眼睛,享受片刻才喘口气,低着头任由她按摩自己太阳穴。

    “上午和媛姐儿做了糕。”纪慕云絮絮说道,“放了栗子和豆沙,晚上您尝一尝。”

    听着就比东府的糕饼甜,曹延轩笑了,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说了半日京城的事。”

    纪慕云一听就明白了,一时间心花怒放:新君登基,是要大赦天下的。她尽量平静下来,婉转地说:“爷,那,说不定,迟早~您就得去京城了。”

    曹延轩嗯一声,握住她细细白白的手指,放到嘴边吻一吻,“到时候带你去前门,大栅栏,吃涮羊肉,卤煮火烧。”

    她嬉笑着,“那可不行,妾身好不容易才瘦下来。”

    听到这话,他便侧头打量起来:眼前人脸庞尖尖,梳了家常堕马髻,只簪一根海棠花银钗,穿得也很素净,湖色素面对襟褙子,玉色百褶裙,显得纤腰一握,长裙曳地,有一种飘逸妩媚的味道。

    哪里像昱哥儿的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媛姐儿的姐姐呢,他腹诽,捏捏她脸庞,“行,到时候不带你去了。”纪慕云拉拉他衣袖,嗔道“那更不行了,最不济,妾身少吃些好了。”

    过一时曹延轩漱了口,换上一件家常靛蓝长袍,由着纪慕云替自己重新挽了头发,腰间戴上竹节玉佩,才出了净房。

    宝哥儿一见他,就从书案揭起一张画,兴奋地喊“爹爹爹爹,六姐画的。”

    不知道的,以为是他画的呢。

    曹延轩笑着拿起,见是一副石榴花图,笔法稚嫩,布局略偏,颜色倒很靓丽,“不错,看看你六姐,才画了几个月,就有进步了。”

    受到表扬的媛姐儿满脸放光,高声说“这个不算,是画着玩的,姨娘说,文章本天成,妙感偶得之,喜欢什么随手画下来,日子久了也是积累。”

    曹延轩细瞧,画纸空白的地方有细细的痕迹,“打了草稿的?”

    媛姐儿连连点头,把一根细细的炭笔给父亲看,“姨娘说,西洋画也是这样的,打好底稿才落笔,女儿有时候懒得打,直接就画了,今天这幅画是去花园画的。”

    宝哥儿听见了,立刻失望起来:“姐姐去园子,为什么不叫我。”媛姐儿忙忙解释:“你得读书啊!”宝哥儿眼巴巴对曹延轩说:“爹爹,我也想画画。”

    ◉ 第76章

    在宝哥儿心里, 只消一句话,就能和六姐姐一起画画了,想不到,一直支持他的父亲却拒绝了:“你姐姐跟着纪姨娘学了许久, 已经入了门, 若再带着你, 又得重头学起。自古书画不分家,你还是先把字写好吧。”

    刚刚启蒙一年的孩子, 和读书写字数年的少女不可同日而语。若宝哥儿去了, 碍着他是嫡少爷,纪慕云少不得分出时间, 亲自带他入门、玩耍, 教媛姐儿的精力就少了。

    宝哥儿撅着嘴巴, 很是失望,媛姐儿悄悄松了口气, 刚要安慰弟弟,就轻轻一拍昱哥儿的手——小家伙已经攥住炭笔, 往嘴里送呢!

    曹延轩笑道:“这样,我们每人画一幅, 就画——把那个拿来。”

    在旁服侍的菊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把窗台边插着大红色木芙蓉的天青色花觚捧到书案中央。

    四人分坐一边, 各自拿了纸笔, 伏案画起来。

    曹延轩自不用说,随手几笔就勾勒出两朵妩媚的芙蓉花;媛姐儿依旧用炭笔打底,不多时, 连花枝带花觚都有了轮廓;宝哥儿看看父亲, 又看看姐姐, 像写字一样执笔“写”出两朵花;昱哥儿握着沾了清水的小毛笔,在纸上乱涂一气。

    片刻之后,四张画依次摆在面前,公推纪慕云点评。

    纪慕云施施然拿一支笔蘸了朱砂,先把曹延轩的画勾了个“甲”等,又把媛姐儿的花枝勾了个圈,夸赞“这一笔画的甚好”,到了宝哥儿,她在画纸下面写道“字已有功底”,轮到昱哥儿那张,随手画上一朵小红花。

    曹延轩含笑拍两下巴掌,表示“公允”,三个孩子都很欢喜。

    天色渐渐暗了,趁媛姐儿三个画个不停,叽叽喳喳地叫丫鬟“把隔壁石榴花拿过来”,纪慕云给曹延轩使个眼色,出了东次间。

    “时候不早,今日您想用点什么?”她问。

    曹延轩坐到临窗大炕,呷一口茶,略有些奇怪:平日她从不发问,便把自己和昱哥儿媛姐儿照顾得妥妥当当,“来点素淡的,你看着安排。”

    纪慕云应了,“做了您爱喝的汤,还有豆腐皮包子、鲜橙牛乳,螃蟹都说吃絮了,今日做蟹肉小饺儿。”又说“今日过节,您看?”

    按照府里惯例,每逢重阳节、中元节、端午节,都是要在正院团聚的。

    不知不觉,今日是重阳节了。曹延轩这才想了起来,看一看东次间方向,“左右人都在,就在你这里吃吧。”

    纪慕云略一迟疑,低声说:“七爷,六小姐在呢。您看?”

    媛姐儿过两年出孝,就要嫁人了,在府里节庆的日子越来越少。再说,他平日不去于姨娘院子,过节露一露面,也算给媛姐儿情面了。

    “按你说的办。”曹延轩也觉得,小女儿越来越懂事,“还是在正院摆席吧。”

    之后他吃着茶点,看着纪慕云忙忙碌碌地派丫鬟告诉紫娟,给厨房送菜单子,又叫人打热水,准备服侍宝哥儿三个净手,心中十分满意。

    晚饭摆在正院,蟹肉小饺儿鲜香可口,受到所有人喜爱,重阳花糕不但有栗子和豆沙,还撒了桂花瓣,看着就可口。媛姐儿斯斯文文吃了一块,宝哥儿一口气吃了三块,惹得曹延轩也尝了尝。糕饼不太甜,带着淡淡香气,他不由就着热汤连吃两块。

    孙氏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抱下去,宝哥儿板起脸,训斥弟弟“不许叫!”,昱哥儿愣了一下,咧着嘴巴便哭,眼睛盯着花糕,那模样,要多委屈有多委屈。

    曹延轩摆摆手,伸长胳膊,把昱哥儿碗里的糕拿了起来,放进自己嘴里,“坐好。”

    小孩子是最势力的,周遭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谁强势谁弱小,心里一清二楚。曹延轩这位“爹爹”陪他的时间远远不如“娘亲”和孙氏石妈妈、“六姐包哥”多,可昱哥儿嘴上说不出,心里最怕的却是曹延轩。

    只见小家伙儿脸上挂着泪珠,声音却小了下来,吭吭唧唧的老实了,孙氏趁机把他抱到一边哄了又哄。

    另一边,曹延轩有点奇怪:昱哥儿面前的糕饼甜蜜柔软,带着蜂蜜香气,比自己先前吃的糕饼甜得多。

    旁边媛姐儿察言观色,笑着解释:“爹爹不知,上午我们做糕饼,姨娘说爹爹不爱吃太甜的,给爹爹单独做了少加蜂蜜霜糖的,和我们的不一样。”

    小小一块糕饼,看起来更顺眼了。曹延轩嗯一声,回头望去,堂屋另一边,三位姨娘单做一席,纪慕云安安静静地,正用调羹舀汤喝。

    散席之后,因今日宝哥儿吃多了糕饼,怕积了食,父子俩便先把昱哥儿纪慕云和媛姐儿分别送回住处,再慢慢走回正院。

    彼时初秋,草木略有凋零之意,空气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月亮像害羞的少女,在云彩间露出半张脸。

    宝哥儿忽然想起,“六姐说明天画鸡冠花”,又要拐弯去花园,“摘了花用水养起来”。曹延轩下午没有休息,略有些乏了,便说“明日吧,明日你写完字,带着你弟弟,跟着你六姐一起去园子,今日天黑了。”

    宝哥儿哦一声,倒也不失望,跟着提着灯笼的小丫鬟踏上回正院的路。

    曹延轩随口又说:“今日你告诉弟弟不许吵闹,做的甚好,做兄长的,自当管教弟弟。不过,弟弟年纪小了些,往日是由奶娘喂饭的,今日过节,才坐一坐席,你这么告诉他,一点用都没有。”

    宝哥儿甚是沮丧,抱怨道“十五弟太小了,一点都不听话。爹爹,十五弟什么时候才能听话?”

    这句孩子话把做父亲的逗笑了。“你像弟弟这个年纪的时候,照样不听话,谁说都不听,有一回,摔坏了我的白玉砚台——那个砚台,是你曾祖父赏给我的,气的我要揍你,还是你祖母拦着,把你抱走了。还记得吗?”

    祖母?宝哥儿没有印象了,有点不好意思地歪着头。

    桂花香气中,曹延轩也陷入茫茫回忆:宝哥儿小的时候,自己已经做过父亲,没了新鲜感,加上忙于读书、交友、历练,陪宝哥儿的时间反而不如珍姐儿和夭折的晏哥儿多。

    再想起幼年夭折的晏哥儿,他心中沉甸甸往下坠,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长子,对不起晏哥儿母亲许姨娘,转而想起王丽蓉,想起王丽蓉抱着才一岁的宝哥儿,声嘶力竭地喊:“什么屎盆子往我头上扣!你去报官,派人查我啊,你又不是没查!当我不知道!你个狼心狗肺的,看我不顺眼就直说,说一些有的没的,我告诉你,和离就和离,谁稀罕!宝哥儿珍姐儿我带走,你敢碰一碰,我就死给你看!”

    不知什么时候,襁褓里的宝哥儿,也长到管教弟弟的年级了。

    “爹爹?”宝哥儿见父亲突然停住脚步,面庞呆呆的,仿佛神游物外,不由担心地握住父亲手臂,“您可是累了?”

    曹延轩回过神,安抚地摸摸儿子头顶,“回吧,爹爹确实有些累了。”

    这句话令宝哥儿高兴起来:爹爹也是普通人,也会辛苦劳累,也会告诉自己,把自己当成大人了。“好。爹爹,等十五弟长大了,懂事了,就不是庶子了”

    走在身旁的曹延轩身子一顿,再次停下脚步,“什么?你说,弟弟不是什么了?”

    宝哥儿迷惑地仰着脸:“十五弟长大了,就不是庶子了。”

    嫡庶之分,在别人家可能差别极大,在曹家尤其是西府,并没有什么人提起:昱哥儿出生之前,宝哥儿是唯一的男丁,昱哥儿如今还不到两岁,王丽蓉已经去世。

    曹延轩看一看身后,丫鬟婆子和小厮跟在数米外的地方,一个个表情如常。

    “走吧。”他面无表情,带着宝哥儿加快脚步。

    回到正院,曹延轩像往常一样,和儿子各自洗漱。王丽蓉去世后,宝哥儿频频夜惊,无法安眠,曹延轩便与宝哥儿同榻而居,过了一年平安无事,才分开安睡,如今成了习惯,父子俩每晚在同一个屋檐下。

    换好白绫寝衣,他踱到隔壁睡房,宝哥儿在程妈妈服侍下小口小口喝蜂蜜水。

    “不早了,下去吧。”曹延轩伸伸下巴,待程妈妈和两个丫鬟推门出去,便坐在床边,拍一拍身畔:“来。”

    宝哥儿四肢着床爬过去,在床上打个滚,像平时一样和父亲撒娇,忽然听到后者严肃的声音,“宝哥儿,谁告诉你,弟弟是庶子?”

    咦?宝哥儿为父亲的严肃愣了愣,坐直身体,“是姐姐,怎么了爹爹?”

    这个答案,令准备听到娘亲、程妈妈连妈妈的曹延轩微微一愣,“你姐姐?”

    宝哥儿困惑地点点头,听父亲又问“什么时候的事”,仰着脸努力回忆。“过年姐姐拿了荷花糕来”

    曹延轩默默听完,问道“宝哥儿,你知道什么是庶子吗?”

    宝哥儿如实答,“姐姐说是小孩子的意思”,他皱皱眉,像平时一样温和地解释:“爹爹本来想迟些告诉你,今日说起来,你也大了,多知道些也是应该的:我们府里,你和你四姐姐是你娘亲生的,你六姐姐是于姨娘生的,十五弟是纪姨娘生的。在外人看来,你和你四姐姐是嫡出的,你六姐姐是庶女,十五弟便是庶子。”

    原来是这样啊,宝哥儿认真起来,像课堂上一样连连点头。

    “我们家里,东府伯祖父和你的亲祖父,都是嫡子,到了爹爹这一辈,东府六位叔伯,你大伯父、二伯父、和五伯父是伯祖母生的,也就是嫡出,三伯父、四伯父和六伯父是姨娘生的,也就是庶出的,其中三伯父和六伯父是同一位姨娘生的。”他娓娓道来,把自家亲眷讲得一清二楚,“我们西府呢,祖父和祖母只生了你大姑和爹爹,你大姑又生了你俊表哥和腾表哥,你要记牢,不可弄混了。”

    宝哥儿年纪虽小,对叔伯兄弟十分熟悉,用心记忆。

    说完家中亲眷,曹延轩正襟危坐,一副夫子授课的架势,“宝哥儿,你告诉爹爹,嫡子和庶子有什么不同?”

    宝哥儿明白,父亲要的答案肯定不是“娘亲不一样”,想了半天,摇摇头。

    “嫡子庶子之分,在京城宫中、勋贵爵位之家,是十分看重的。比如英国公、定国公,济宁侯、靖海侯,平南伯、忠勇伯,乃是□□御口亲封,世袭罔替的爵位,每一代人只能有一个,这个时候,朝廷规定,这个位置便由各家嫡长子继承,谁也不能改,圣上也不能改。”他从容不迫地说,“对于我们家来说,嫡长子也是一家之主,领率兄弟,继承家业,教导子孙,不堕家声。不过,说起来,我们家嫡长子和兄弟姐妹的区别,就没有公侯之家那么大。”

    这么一说,宝哥儿就明白了,自己家确实没有爵位可以继承,便笑起来。

    曹延轩也笑一笑,指着东府方向:“你看,你三伯是庶出的,五伯却是嫡出的,可是,三伯五伯日日在一起,和一个娘亲生的有什么区别?”

    宝哥儿摇摇头。

    “你和你十五弟,你四姐姐和你六姐姐,也和三伯五伯一样,是不是?”曹延轩神色温和而严肃:“宝哥儿,还有一句话,你要记得:别人家不管,我们家是以诗书传家,男子汉大丈夫,当以科举入仕,做出一番事业,才不枉世上走一遭。东府六位伯伯,你可知道,哪位功课最出色?最得伯祖父看重?最得叔伯和爹爹佩服?”

    这一点,宝哥儿是知道的,大声答:“大伯父,二伯父和四伯父!”

    “答得好,这三位伯父金榜题名,连带京城的伯祖父,先秀才、再举人,最后考中进士,提振了我们家的名声,维持我们家的兴旺。宝哥儿,你要知道,我们家能有今天的日子,能在外面扬眉吐气,能做起家里的生意,归根结底是由伯祖父和三位伯父支撑着。一个人家,不管多显赫,多兴旺,如果两代人没出进士,没有人做官,就要败落下去的。”

    听到这里,宝哥儿有点紧张,“爹爹,你也要去京城考试,对不对?”

    曹延轩摸摸儿子脑袋,笑道“下一届会试,爹爹也会参与,到时候,带你一道去京城见识见识。”宝哥儿振奋起来,挥着小拳头“爹爹,我也会好好读书的。”

    曹延轩笑道:“今日爹爹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宝哥儿,不可因你身为嫡子自傲,也不可看轻庶子。你看东府的四伯父,虽然不是伯祖母生的,照样金榜题名,在外做官,给你伯祖父争气,对不对?你要好好读书,学习三位伯父,日后考举人考进士,才能在家族立足,才能维持我们西府的声望,可不能被弟弟比过去,”

    宝哥儿连连点头,“爹爹,十五弟什么时候读书?”曹延轩笑了起来,“你十五弟啊,要到五岁才能启蒙,到你这个年纪,就能懂一些事了。”

    满地乱跑、留着口水、嗷嗷乱叫的十五弟,宝哥儿一时无法与“读书懂事”联系起来,哈哈大笑起来:“十五弟很笨,不过爹爹,到时候我会教他的。”

    这话说到曹延轩心坎上,拍着宝哥儿肩膀,神色前所未有的认真:“宝哥儿,还有一件事,你要牢牢记在心里:世上至亲不过骨肉亲情,父子母女,兄弟姐妹之间是分不开斩不断的,就像爹爹和大姑姑,身上流着你祖父祖母的血,你和四姐姐、六姐姐和十五弟,身上流淌的皆是爹爹的骨血。”

    宝哥儿盯着父亲眼睛,用力点头,“知道,爹爹。”

    “你三伯、五伯,日日和爹爹亲近,可是,宝哥儿,话说回来,爹爹问你,如果遇到事情,让三伯在五伯和爹爹中间选一个更亲近的,只选一个,你说,三伯会选谁?”宝哥儿不小了,该懂事了,他脸庞带笑,“三伯会选爹爹吗?”

    宝哥儿从没想过这样的事,当场呆住了,曹延轩便低声说:“三伯会选五伯。为什么呢?因为你三伯和五伯是亲兄弟,是你伯祖父生的,与爹爹要远上一层。”

    这个认知把宝哥儿惊呆了,眼中满是惶惑。

    曹延轩做出轻松的神色,笑道:“如果换一下,让你五伯来选,在六位伯父和爹爹中间选一个,你想想看,五伯会选谁?”

    宝哥儿左思右想,一个答案涌进脑海,却不敢说,只用眼睛看着父亲。

    曹延轩拍拍他头顶,“你五伯多半会选你大伯父、二伯父,为什么呢?因为五伯和这两位伯父同是你伯祖母生的,换成爹爹,八成也会这么做,只会选你大姑姑。”

    宝哥儿被这个残酷的事实震惊了,仔细一想,却有道理,迟疑地点点头。照这个思路想下去,他张张嘴巴,冒出来一句,“爹爹,十五弟不是娘亲生的。”

    “爹爹知道。宝哥儿,爹爹和你娘亲只生了你和你四姐姐。”曹延轩耐着性子解释,柔声道“你六姐姐和十五弟虽然不是你娘亲生的,却也是爹爹的骨血,是你和你四姐姐最最亲近的人,比东府的禧哥儿、明哥儿、京城的涟哥儿更亲近,你明白吗?”

    这回宝哥儿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你四姐姐和六姐姐是女儿家,迟早嫁出去,到时候,家里只有你和你十五弟。”曹延轩温和地说,“爹爹今年三十二岁,换到别人家,再过几年就做祖父了,以后能不能给你添弟妹,爹爹自己也不知道。”

    宝哥儿想起“不见了”的母亲,忽然难过起来,坐在床边垂着头,曹延轩摸摸他脑袋,仿佛儿子只是个襁褓中的孩子,还要很多很多年才长得大。“万一爹爹有个什么,有个什么不好的事,我们府里,就要靠你撑起来了。”

    母亲已经走了,如果父亲也跟着离去宝哥儿本能地大喊“爹爹”,小小的脸庞写满惶恐,一迭声叫“爹爹!”

    这一瞬间,曹延轩想起夭折的弟弟曹延顺,想起只活到八岁的庶长子曹晏,心中黯然。

    “你今年七岁了,换到城里普通人家,是半个大人了,是要早起干活的。纪姨娘奶娘带来的两个孩子,爹爹是问过的,日日帮着家里种地、拔草、搬粮食,顿顿只有米饭,没有菜,那两个孩子比你小不了多少。”话题沉重,屋里气氛也凝重起来,曹延轩摸摸儿子头顶,笑道:“宝哥儿,爹爹的意思是,你是做哥哥的,是爹爹的帮手,要把你十五弟带好,兄道友,弟道恭,兄弟睦,孝在中。你待你十五弟好,将心比心,你十五弟也会对你好。爹爹就把十五弟托付给你了,待十五弟大些,你带着十五弟读书写字,游历天下,交友谈心,日后你和十五弟各自成亲,有了孩子,依然像三伯五伯一样,日日不分开,好不好?”

    宝哥儿挺起胸膛,大声道“好!”

    这个时候,双翠阁一灯如豆,纪慕云不知道曹延轩的良苦用心,伏案细细书写:

    姨母可好,嫂嫂可好,熙哥儿可好?慕云过的甚好,今日端午节,刚刚蒸了花糕,做了蟹肉饺子;花糕按照姨母的方子,加了栗子和豆沙,撒了桂花;昱哥儿个子高了,每日跑来跑去,什么都吃,晚上吃了一碗饭一块花糕,还闹着吃东西;吕妈妈和两个孩子都好,上月出府,弟弟和父亲身体甚好。

    写了足足三张信纸,她眼睛累了,决定明天再检查一遍,习惯性地加上一句“近日听说,京城风和日丽,想来,明年必定春暖花开”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四碟鲜果, 四碟糕点,四碟青菜,猪头肉、羊头肉、肥鸡、两尾头尾相对的蒸鱼,三杯水酒, 一碗白饭, 一碟白馒头。

    珍姐儿抽泣着, 提起裙摆蹲到母亲墓前,把甜白瓷碟子擦得干干净净。之后她打开四包蜜饯, 母亲爱吃的梅子窝丝糖, 每碟只摆三个;再看弟弟,像模像样地把纸钱、元宝摆得整齐。

    另一边, 媛姐儿用手帕擦洗木筷, 昱哥儿什么也不会, 握着纪慕云的手一会儿去抓哥哥,一会儿给姐姐捣乱。

    曹延轩神色平静地立在墓前, 看着几个孩子忙活。

    时光易把流年抛,一晃眼, 王丽蓉去世一周年了。

    片刻之后,曹氏族中一位白须长者念诵长长的祭文, 灵谷寺高僧嗡嗡诵经,西府众人按照长幼尊卑, 在墓前行礼、祭拜。

    纪慕云跟着行礼, 望着墓碑,心情十分复杂,毫无疑问, 王丽蓉改变了她的一生。儿子的小胖手在她手中动来动去, 纪慕云用衣袖沾沾眼睛, 告诉自己“都过去了。”

    一时礼毕,珍姐儿满心不舍,在母亲墓前流连踯躅,落下泪来,花锦明低声安慰,用带来的菊花妆点墓穴。

    曹延轩招招手,带着其余孩子走到墓地一侧,“给祖父祖母行个礼吧。”

    宝哥儿率先掀起袍子,跪在丫鬟捧来的锦垫上,昱哥儿瞧见了,以为是什么新游戏,立刻照做,噗通一声四脚伸开地趴上锦垫,纪慕云忙把儿子提起来。

    曹延轩微微发笑,媛姐儿恭恭敬敬地行礼,远处花锦明不露痕迹地望来一眼:没人给他引见三位姨娘,花锦明却毫不费力地确定,其中年纪最轻的、最美貌的女郎就是纪氏。

    怪不得岳父宠爱。

    回到西府,门房摘下挂着白的灯笼,曹延轩象征性地脱下镶着毛边的外袍,穿上一件宝蓝色团花祥云纹锦袍,珍姐儿三人依然穿着素色衣裙。

    过了今日,两人出了齐衰,恢复正常生活了,宝哥儿三人是正孝子,还要守一年七个月。

    午饭的时候,八仙桌菜色琳琅,荤菜多了几样,还有从春熙楼叫回来的菜肴,宝哥儿三人面前依然是素菜素汤。

    曹延轩亲自拿起酒壶,给女儿女婿斟酒,给三个孩子也斟了一杯,昱哥儿一口就喝干了。珍姐儿低头看,杯中却是榨出的橙汁,心想:不知厨房的人奉承的,还是纪氏想出来的?

    虽说食不言寝不语,一家人聚齐,倒也不必过于冷清。曹延轩便问女婿:“眼瞧年底了,家里可有什么安排?”

    花锦明恭敬地答:“小婿依然在家中读书,母亲那边,过完年就打算去父亲任上,这几日,正带着珍姐儿打理家务呢!”

    曹延轩便叮嘱女儿:“向亲家太太多学着些。”珍姐儿答应了,心里却想,我婆婆也没掌管家里的事,瞎忙活罢了。

    再一转眼,见昱哥儿也坐在桌边,她心中难免不喜: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可能坐得住。

    想不到,昱哥儿虽然屁股长了钉子似的动来动去,却没乱吵乱叫,一碗饭也吃得干干净净,由着奶娘擦擦嘴巴,就走到宝哥儿身边拽住他裤子,嘴里发出“包”的音节。

    宝哥儿也有意思,把筷子一放,就把弟弟抱了起来,拔腿就走。

    珍姐儿皱起眉,斥道“吃饭呢。”

    宝哥儿便犹豫起来,低下头,见昱哥儿大眼睛满是期待,张着胳膊叫“包!”,又想和弟弟玩。

    还是媛姐儿,过来把昱哥儿抱走了,到案桌边指着水晶盘里的佛手和凤梨。昱哥儿只要有人跟他玩就高兴了,抱着个佛手不放。

    另一桌间,纪慕云松了口气,朝于姨娘笑一笑,于姨娘给她一个友好的笑容,夏姨娘冷笑两声,谁也不理,自顾自吃菜。

    爹爹真是溺爱。珍姐儿收回目光,夹起一片清炒小白菜。

    曹延轩见了,用汤勺舀一只鸡腿放进小碗,把碗放在珍姐儿面前,又夹了一筷子松鼠桂鱼,对花锦明说:“珍姐儿从小就不爱吃猪肉,爱吃鸡肉鱼虾,大了也没改过来。”

    花锦明是知道的,笑道“在家里也是这样”又称赞“珍姐儿做菜很好,我母亲也夸奖。”

    也就是说,珍姐儿在婆家下厨,讨婆婆欢心。曹延轩十分喜悦:女儿在家里娇宠,嫁出去就懂事了。

    “甚好。”他笑道,“年底事多,天气又冷。明年暖和了,你和珍姐儿可以出去走走,到桃陇庄住几日。”

    珍姐儿这才露出笑容,娇嗔道“年初芳姐儿送了桃花给我,把我勾的,想去庄子上玩了,上一回去庄子,还是前年姑姑在的事呢。”又说“到时候,给爹爹带酒回来。”

    歇过午觉,时候不早,珍姐儿叮嘱过弟弟“跟着爹爹好好读书”,也就该走了。

    曹延轩送到外院,望着和自己肩膀一边高的女儿,心中颇为不舍,“回去了,和锦明好好过日子。陪锦明读书,服侍好你婆婆,家里有什么事要放在心上,不要吝惜钱财。记着,若与锦明有分歧,不许与锦明吵架,在人前听锦明的,回来告诉爹爹。”

    这句话触动珍姐儿心事,勉强道“爹爹,若是花锦明欺负我呢?”

    “瞎说。”曹延轩没当回事,笑道“好端端的,他欺负你做什么?”珍姐儿扭扭身子,强调“人家说的是万一嘛。”

    曹延轩依然不信:“锦明比你大好几岁岁,比你懂事的多,我看,你是欺负锦明才对。”

    珍姐儿侧着头,不吭声了。

    曹延轩轻轻叹息,“你过得好,你娘也就安心了。”

    娘亲,娘亲,等爹爹续了弦,除了自己和弟弟,这府里,慢慢会把娘亲淡忘吧?珍姐儿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十月十五日是下元节,按照习俗,祭水神、解厄、求平安。

    曹慎来约曹延轩:“去城外消散半日。”

    曹延轩应了,告诉纪慕云:“去没去过禹庙?”

    禹庙吗?纪慕云听说过,有点好奇:“是城东那座吗?妾身知道,却没去过。”

    曹延轩伸手捏她耳垂,笑道“往年下元节做些什么?”她哀哀呼痛,嗔道“只去过道馆。”

    蒸红豆骨朵,糯米糍粑,麻腐包子,纪慕云把昱哥儿托付给吕妈妈,“只去半日,吃过饭就回来。”

    吕妈妈满口答应,“家里这么多人。”又悄悄叮嘱“虽然老爷出了孝,到底有宝少爷。穿得素净些。”

    纪慕云连连点头,到了那日,穿一件湖绿色卷草纹对襟褙子,杏花白挑线裙子,外面罩着靛蓝色素面披风;绿芳嘀咕“太素静了”,她便戴了曹延轩送的赤金海棠花簪,在鬓边簪一朵海棠绒花。

    曹延轩早早过来接,带她上了小油车,到府门外换了马车,行到隔壁街道,在一座宅邸外略等片刻,曹慎也带着戴着帷帽的杨姨娘出了大门。

    禹王庙在城东十多里的地方,远离管道,位置颇为偏僻,平日很少人过去,今日路上马车一辆接一辆,行人络绎不断。

    “这么远啊?”道路坑洼不平,马车颠簸的很,车厢里的纪慕云揉一揉后腰,“怪不得,妾身没去过。”曹延轩扶着车壁,把大迎枕垫在她背后,“也就下元节这一日人多些,我也不是每年过来。”

    等到了地方,纪慕云戴好帷帽,小心翼翼扶着曹延轩的手下了马车,发现前面是一座荒凉险峻的山丘,一座不太起眼的旧庙屹立在山前。

    庙前停满马车,路人摩肩接踵的,几乎比得上前年中元节了。管家周红坤开路,护卫在四周,四人费了点力气才随着人流挤到庙前。

    离得近了,纪慕云才看清楚,山间有一条细细的溪流,在庙宇右前方汇聚成一汪极大的深绿湖泊。再看庙宇,显然是新近修缮的,粉白墙壁和红漆廊柱在连绵山脉间略有些突兀,庙前几棵柏树至少数百年了。大雄宝殿外挂着殷红色的“禹王庙”三个大字。

    “纪妹妹。”杨姨娘亲热地到她身边,因人太多,便没行福礼,“好久没见了。”

    一方面,纪慕云觉得对方是个聪明灵巧的人,另一方面,从曹延轩嘴里,能听出曹慎对她十分宠爱,于是纪慕云对杨姨娘也十分友好,“可不是,上回还是四小姐成亲时见到的。姐姐可好?”

    不知是不是和曹延轩刚刚出丧期有关,杨姨娘今日打扮的也很素净,穿件淡紫色绣缠枝花褙子,玉色罗裙,袅袅婷婷地如没出阁的少女。“老样子了。妹妹可曾来过?”

    纪慕云摇摇头,“今日是第一回 。”

    周遭人越来越多,杨姨娘左右瞧瞧,指挥护卫往左边走,牵着她踏上一处稍高的土坡,“我给你说,一会儿可有意思了。”

    曹延轩和曹慎跟着过来,见两个女子已经亲亲热热执手说起话来,不由相视一笑。

    正午时分,纪慕云看到金陵城一位官员在众人的簇拥下站到湖边,大声说着什么,之后有两位道士在香案后点燃香烛,向天祭拜一番,登上岸边一条独木舟。

    “是要做什么呀?”纪慕云垫着脚尖。杨姨娘指着湖心方向,“祭禹神啊。”

    果然,独木舟划到湖泊中心就停下来,远远望去,像一片褐色树叶般浮在青山绿水中。两个道士把船上的馒头、糍粑一股脑儿推到水里,岸边道士也把吃食往下抛,一时间,大大小小的吃食雨点般落入湖中。

    原来是这样“祭禹神”的,纪慕云看得兴致勃勃。

    越来越多的人边喊“来了,来了!”,边往前挤。

    再看湖面,不知何时浮起不少黑影,大的如胳膊,小的像手掌,原来是各种各样的鱼虾,竞相叼食、争夺浮在水面的吃食,水花四溅。

    好大的鱼,纪慕云惊叹。

    突然之间,有人尖叫起来,声音透着惊恐,纪慕云迷茫地瞧向那人的方向,立刻睁大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水底浮起一条长长的、弯曲的黑影,迅速向独木舟游去,在湖面留下一条水线。

    那是什么?纪慕云说不出话,水蛇?鳗鱼?还是蛟龙水怪?

    独木舟上的道士也发现了,略一慌乱边便镇定下来,弯腰从船底拾起两根木桨,一人持一根,拉开架势站在摇摇摆摆的船上。

    后来想起来,那一刻很短,又长得令人心悸:

    那条什么生物游到距离独木舟数米的地方,仿佛被水底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调头朝下,朝更深的湖底去了,啪地一声,一条三米余长、赤红色的尾巴伸出水面,打了个旋。

    阳光之下看得清楚,尾巴前面碗口粗,顶部只有手指细,长着一层层鳞片。

    大概是条蛇?

    回去的车上,两人一直在讨论“那是什么蛇”。

    “妾身听过一个故事,志怪小说里面的。”纪慕云眼睛发亮,像说评书似的,“前朝末年,一个姓苏的人带着猎犬弓箭,进山打猎。当天夜里,这个人梦到一个身高两丈、细细长长的白衣人,白衣人说,明日我与仇人交战,如果你帮助我,就会得到厚报。姓苏的就动了心,问,怎么帮?白衣人说,明日申时,你去小溪边,穿白衣服的是我,穿黄衣服的是敌人。”

    “第二日,姓苏的真的去了,在溪边见到两条山岳长的大蛇,一条白一条黄,眼睛像灯笼,在水中恶战。白蛇渐渐打不过黄蛇,姓苏的用弓箭射杀了黄蛇,白蛇离开了。夜间,白衣人又来了,向姓苏的道谢,叮嘱“君可在此处行猎一年,之后回家,再也不要来了,否则会有灾祸。””

    “姓苏的在山中打猎,果然得到许多猎物,拾到奇珍异宝。姓苏的离开山林,回到家乡成了富人。过了十余年,他想,说不定能得到更多的东西,就不理白衣人的话,再次进了山。”

    “刚刚到达第一回 扎营的地方,就见到了白衣人,白衣人说“我对你说的,为什么不放在心上?仇人的儿子已经长大,再发生什么,我也管不了了。”说着,白衣人就化成巨蛇离开了。”

    “姓苏的很害怕,转身就想跑,却发现从草丛中出现一个黑色的、半人半蛇的怪物,对他张开嘴巴,姓苏的立刻倒在地上,死掉了。”

    曹延轩听了,“是什么书里的?”纪慕云便答“《搜神记》。”

    他点点头,“我也读过一个,是《聊斋志异》。东郡有个耍蛇人,养了两条蛇,叫做大青、二青。耍蛇人非常喜爱它们,精心喂养,常常和它们说话。”

    “年头长了,大青死掉了,耍蛇人很伤心,二青进了山林,七天七夜才露面,带回一条小青蛇,耍蛇人非常高兴,给它取名小青。”

    “耍蛇人带着两条蛇在四方卖艺、献技,两条蛇非常灵性,令他挣了大钱。慢慢地,二青长到三米多长,耍蛇人就把它带到山林,把它放走了。二青走了一会儿,又回到林边,不愿意离去,耍蛇人忍着心痛,对它说: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你隐居深山沼泽,可能会化成蛟龙,二青与耍蛇人和小青告别,依依不舍地走了。”

    纪慕云听得津津有味,问道“后来呢?”

    曹延轩笑了笑,“过些年,当地流传着山林多了一条青色怪物,追逐、戏弄行人,人们不敢从那里经过。有一天,耍蛇人路过那里,一条青色巨蛇冲了出来,一下子缠在耍蛇人身上,原来是二青。二青和小青重逢,高兴极了,亲亲热热缠在一起。耍蛇人便说,小青本来就是你带来的,你再带它去吧,不过,万万不可在惊扰新人,要不然,怕你们两个会遭天谴。”

    “二青和小青连连点头,朝他行个礼,像两条蛟龙似的腾空跃进山林。耍蛇人直到两条蛇彻底不见了,才离开了。从那以后,两条蛇再也没有出现,行人往来如初。”

    纪慕云一下子高兴起来,“妾身看过《警世通言》,里面有个《白蛇传》,叫做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曹延轩哈哈一笑,满脸戏弄之色:“哦?倒是小瞧了你,《警世通言》也看过?”

    《警世通言》是市井小说,话本子,荤素不忌的,男子才读的,大家闺秀哪有读这书的道理?

    纪慕云脸庞腾地红了,双手握着粉色帕子,讷讷地说“表兄偷着读的,我,我只看过两眼。”

    她从未这么羞涩过,还带着难为情,曹延轩不由心疼,搂着她肩膀:“好好,看两眼就看两眼,不碍什么的。”又问“哪个表兄?”

    远在西宁卫的二表兄,不光偷看《警世通言》,还看《西游记》和男人才看的书,近十年没见过了。

    她惆怅起来,低声答“姨母家的表兄。”

    曹延轩哦一声,闲闲问道:“如今在哪里,做些什么?”

    纪慕云心脏怦怦跳,作出不在意的模样,“跟着姨母回老家了。”

    午饭在松鹤楼。

    依然是上回的包间,曹慎两人直接上去了,曹延轩招招手,也踏上楼梯。

    也就是说,不用回避了。纪慕云踏进包间,学着杨姨娘摘下帷帽,给曹慎行了半个礼,杨姨娘也给曹延轩福了福。

    因有女眷,便没摆四仙桌,包间中央是一张长条桌案,两两相对而坐。

    大概吃絮了,今日没点招牌菜,曹慎要了龙井虾仁、烧黄鱼、樱桃里脊和山蘑煨肉,指着曹延轩,“再给老七点个八宝肥鸭,响油鳝糊,怪可怜的,一年没沾荤腥了。”

    曹延轩也不客气,“我倒是想吃这里的狮子头了,家里做不出味道。”

    杨姨娘推推曹慎胳膊,“爷,您还敢吃鳝糊?快换一个,妾身一想起就哆嗦。”曹慎笑道:“怕什么,有爷在,就那条小蛇,来了就下到锅里。”

    三人都笑,杨姨娘笑得花枝乱颤,又说“纪妹妹来得少,您倒是给人家留个空儿,点个爱吃的。”

    这是正理,曹延轩便把水牌递给纪慕云,“想吃什么,自己看。”

    家里菜肴很好,纪慕云一时没什么想吃的,随便点了麻油干丝和状元豆,如今没有莲藕,便点了糖芋苗。

    状元豆不起眼,除了金陵本地人,很少客人特意到酒楼点这道菜。纪慕云在家里时,常常买了豆子,自己做着玩。

    曹慎瞧她一眼,摆弄着折扇,“小弟妹一看就是会吃的。”杨姨娘附和,“妹妹是本地人,不像我,来了就点大螃蟹。”

    不多时,状元豆上桌来,咸鲜软糯,另外送了五香蛋、糖沾核桃和鱼皮豆,用红底黑漆攒盒盛着,在大鱼大肉中格外有趣。吃着菜肴,闲聊城中琐事,男人喝两杯酒,女人就说起闲话:今日杨姨娘戴着一根凤穿牡丹簪子,纪慕云看着像翠羽楼的手艺;杨姨娘也夸“海棠花别致”,她笑着答“我们家六小姐做的。”

    到家已经是下午,纪慕云把回家路过道馆买的平安符分成三份,送到媛姐儿院子一份,给昱哥儿一份,最后一份教他“宝哥哥来了,这个给宝哥哥。”

    果然宝哥儿一露面,昱哥儿就喊着“包”,扬着手里的黄色平安符,宝哥儿伸手要,他却不肯给了。

    孩子们咯咯笑,另一边卧房,纪慕云找出青色家常衣裳给曹延轩披上。

    “我那里也有《警世恒言》,不但有三言,还有两拍、《金瓶梅》。”曹延轩还没忘了今日的事,仰着头,任由她系着衣带,“来爷书房秉烛夜读?”

    纪慕云在他腰间轻轻一掐,“妾身倒是想去,不知道您那边方不方便?”

    这话一说,曹延轩没词了:

    十月三日一过,他便想搬回双翠阁,可宝哥儿这一年习惯了跟他住,他搬过来,宝哥儿怎么办?

    他可以住在东厢房,西厢房是留着昱哥儿大一些,跟着奶娘搬过去的,且纪慕云东西越来越多,加上教媛姐儿画画,已经占了三间库房。

    双翠阁只是个两进院子,如今养个孩子,丫鬟仆妇已经不少了,宝哥儿身边三个婆子四个丫鬟五六个小丫鬟,根本住不下。

    再说,宝哥儿一个男孩子,跟着父亲住在妾室院子,说出去惹人笑话。

    可让曹延轩把大病初愈的宝哥儿一个人留在正院,又不放心。

    想来想去,曹延轩只好依然带儿子住在正院,每日到双翠阁来,见一见她——还得避着三个孩子,在纪慕云心里,有点像牛郎织女七夕相会。

    此刻想起来,她越想越有趣,双目秋波婉转,脸庞红得像晚霞,看的曹延轩心中一荡,张开胳膊把她搂在怀里。隔着两层门帘,却听到昱哥儿的哭声和宝哥儿的劝慰——这小子每日都要哭一回。

    “等着。”他悻悻地,“等着我收拾你。”

    等过了年,宝哥儿再大一岁,到东府跟着堂兄们读书,再大些单独开个院子,他就可以搬回双翠阁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8章

    进了腊月, 花家传来喜讯,珍姐儿怀了身孕。

    报信的是珍姐儿身边的裴妈妈,最是老成持重的,细细告诉曹延轩:“上个月中, 四小姐小日子没来, 觉得不舒坦, 因时日短,没敢叫大夫, 只告诉了四姑爷。四姑爷心里有数, 精心照顾四小姐饮食,又过了十日, 叫了大夫诊脉, 大夫说, 时日还短,不敢断定, 十之五、六是有了喜讯。”

    “四姑爷高兴得不行,告诉了夫人, 夫人亲自来看四小姐,叮嘱奴婢们好好服侍。昨日大夫又来, 妥妥当当地诊出了喜脉,四小姐便派奴婢, 给您报个喜。”裴妈妈说着, 给曹延轩行个福礼:“恭喜老爷,贺喜老爷,要当外祖父了。”

    世人娶媳嫁女, 看重的是子嗣传承, 再没有什么比传宗接代更重要的了。珍姐儿嫁到花家, 必须生了孩子,才能站稳脚跟,掌管家务,拢住丈夫的心,令公公婆婆满意。

    饶是曹延轩平日沉稳,听到这个消息依然满脸喜色,站起身连走两步,“好,好!”随手从荷包摸出一锭银子,抛给裴妈妈,“怀了多少日子?胎像可稳?什么时候生?

    裴妈妈笑得见牙不见眼:“大夫说,不到两个月,四小姐身子骨甚好,又年轻,因天冷,少出门,莫要着凉,吃些顺口的,不可大鱼大肉,不可胡乱进补。大夫还说,顺利的话,明年七、八月间便生了。”

    自己要做外祖父了,是膝下第一个孙辈;无论孩子是男是女,珍姐儿都有了依靠,父亲母亲、王丽蓉在地下也会欣慰。

    曹延轩怎么想怎么高兴,“好好服侍着,待你们四小姐生了小少爷小小姐,另有赏赐。”派人给东府、王丽华、曹慎处报信,第二天携了宝哥儿媛姐儿去了花家。

    花家大老爷和儿子花锦昭热情接待,花锦明陪着宝哥儿媛姐儿直接去了二房。曹延轩和花家大老爷父子说了半日的话,才去见了女儿。

    珍姐儿像个贵妇人似的,在家里也穿着崭新的石榴红宝瓶纹右衽小袄,桃红色锦缎罗裙,勒着镶红宝石额帕,抱着手炉躺在床上,看着弟弟吃甜羹,见到父亲高兴得满面放光,一下子坐了起来:“爹爹!”

    曹延轩忙上前按住女儿肩膀:“慢着,慢着,现在可急不得!”

    丫鬟们服侍着,花锦明也扶住她,把两个大迎枕塞在珍姐儿身后。

    珍姐儿嗔怪:“大夫让我躺够三个月,婆婆也要我躺着,爹爹~人家褥疮都要长出来了。”

    做过四次父亲的曹延轩对“躺着”是有经验的,“既然大夫说了,你便听着,若是疲了,在屋里走一走,记着,得有人陪着。”又问“可有不舒服?想吃什么?”

    珍姐儿撅着嘴巴,像小女孩一般撒娇:“爹爹~人家哪里都不得劲儿,什么都不想吃,爹爹~”

    曹延轩笑道:“你瞧瞧你,都要当娘了,也不怕锦明笑话。”花锦明呵呵地笑,脸上带着即将为人父的喜悦。

    宝哥儿知道自己要做舅舅了,咧着嘴巴笑个不停,媛姐儿带来自己做的两朵玫瑰绒花做礼物,“回去给姐姐的宝宝做衣裳。”

    这话提醒了曹延轩,叫小厮捧上礼物:除了给珍姐儿补身子的燕窝红枣花胶桂圆,还有两个炕屏:“和上次那两个是一套。”

    上回的炕屏是牡丹和春柳,这回一个炕屏绣着累累石榴,红彤彤地,象征“多子多福”,一个绣着荷花鸳鸯,又名“满池娇”,送给新婚夫妻最合适不过。

    又是纪氏!珍姐儿暗中不屑,当着父亲却笑盈盈道谢,吩咐丫鬟“收起来”。

    花锦明母亲、伯母和大堂嫂也来了,还带了两个侄女,热热闹闹一团喜庆。

    曹延轩在花家吃过午饭,叮嘱珍姐儿“多多保重”,告诉锦明“让着她一些”,给珍姐儿留下一个装着五百两银票的荷包,才回家去了。

    第二日,东府三太太五太太、曹慎夫人芳姐儿结伴而来。

    妇道人家好说话,三位太太和花锦明母亲、伯母拉了半日家常,气氛十分热闹,到了珍姐儿屋里,说着她小时候的趣事,送了布料“做小衣裳”,欢欢喜喜走了。

    到了严太太,就有点开心不起来了:

    “我的儿,还是你有福气,你姐姐那边,快愁死我了。”严太太说着恭贺的话,说着说着触景生情,不由抹起眼泪。

    这件事,珍姐儿是知道的:敏姐儿去年年初出嫁,到如今满打满算两年,一直没动静。要不是敏姐儿夫婿兄弟多,敏姐儿婆婆早就耐不住,给敏姐儿夫婿纳妾了。

    珍姐儿同情起表姐来,拉住舅母衣袖:“您上回去,不是压下来了吗?”

    严太太用帕子擤一擤鼻子。“我能压一回,压两回,又不能压十回八回。幸亏你姐夫是个体贴的,给你姐姐的婆婆说,家里又不是没有通房,纳妾什么的缓一缓吧,没得让人觉得,他是个好色的。你姐姐的婆婆才不吭声了。”

    丈夫拿的定主意,媳妇日子就好过了,珍姐儿由衷替表姐庆幸,恭维道“姐夫是个有主心骨的,敏姐姐吃不了亏。还是您眼光好,一下子看准了姐夫。”

    这话把严太太说的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你姐夫家里兄弟四个,你姐夫不居长、不垫底,半点不起眼。当初别人说合,我不乐意,还是你舅舅说,见一见没什么不好,我才带着你姐姐去了一趟庙会,不知怎么,你姐姐就和你姐夫看对眼了。”

    “没过几天,你姐夫家里来提亲,我问你姐姐,你姐姐只不吭声,你舅舅来问,你姐姐才点点头。后来我才知道,从庙会回来,你姐夫就托人送了吃食,你姐姐也不跟我说,偷偷就给收了。你说说,她多大主意!”严太太打开话匣子,滔滔不绝说了起来,“等你姐姐嫁过去,和你姐夫好得像一个人,什么都想着你姐夫。你姐夫有个从小服侍的通房,依着我,进门就打发出去。你姐夫对你姐姐说,那通房爹娘赌钱,兄弟不争气,没地方去,就当给口饭吃,你姐姐心一软,就给留了下来。”

    “我听了,狠狠骂了你姐姐一顿,想不到,这回就用上了那通房,要不然啊,就得给你姐夫纳妾了。”严太太长吁短叹地,有点后怕:女婿让那通房喝避子汤,便没了后患;若纳了妾室,就有了庶长子,女儿还有什么好日子!“等过了年,我还得去庙里拜一拜,我的儿,你这么快有喜讯,可有什么秘方?去了什么寺庙?请了什么符?”

    后来的事情,珍姐儿记不清了,送走舅母后,恍恍惚惚地躺在帐子里,阳光一寸寸在卧室青砖移动。

    花锦明进来一趟,见她精神不好,便派人叫大夫,又请花太太过来。

    她说“不用了”,可大夫还是来了,把过脉说“心神疲倦”,花太太问了珍姐儿屋里的丫鬟,告诉花锦明:“见客太多,累着了,让媳妇好好养着吧。”

    花锦明便吩咐,“父亲来过了,两位伯母和舅母也来过了,其他人便缓一缓吧。”叮嘱下人“安静些,莫吵到二少奶奶。”

    二少奶奶,二少奶奶。如今,自己不仅仅是曹家四小姐,也是花家二少奶奶了。

    珍姐儿在被子里翻过身,侧着头,望着站在床边的丈夫:宽广的额头,高高的鼻子,薄而长的嘴唇,目光带着世家子弟的骄傲,比父亲还英俊——第一次跟着母亲相看,花锦明就是这个模样。

    可 分明不同了。

    刚刚成亲的丈夫,会告诉她关外的鹅毛大雪,会给她买几文钱一张的年画回来,会站在窗下给她念白居易的诗,会陪她摘一朵不知名的野花,会给她带热乎乎的夹肉烧饼回来

    “锦明,你陪陪我吧。”珍姐儿话语带着央求,“我一个人好没意思。”

    花锦明便拉过一个绣墩,优雅地坐在床头:“说什么?”

    珍姐儿想了想,“你今日做了什么?”

    起床、吃早饭、去外院读书、中午依然在外院,晚间回来,严太太已经走了,花锦明流利说完,看向珍姐儿。

    她心烦意乱,“跟我说说话嘛。”

    说什么好呢?花锦明一时想不到话题,说了些课堂上的东西,可惜,珍姐儿早早就不读四书五经,完全听不懂,诗词也只会最浅显的。

    花锦明只好问,“舅母家里挺好的?”

    换成平日,珍姐儿会说半日舅母家里的趣事,旭哥儿敏姐儿和自己多么亲密,舅舅对自己多好,今日却像霜打的花朵,敷衍一句“挺好的”就不提了。

    “那,今年怎么过年?”珍姐儿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出一个话题,像个贤惠的小妻子般语带歉疚:“本来还说,今年我帮着大堂嫂料理家务呢,这回啊,只能偏劳大堂嫂了。”

    花锦明看向她的腹部,目光带着满足,“不怕,母亲已经和大伯母说,过完年不走了,等你生完孩子再说。”

    婆婆不走了?她呆住了,想说“天天变来变去,没个准主意”,却又按捺下来:她不能再惹丈夫生气、再和丈夫吵架了。

    其实,珍姐儿也不是讨厌婆婆,不是非赶婆婆走,可,是婆婆自己说的,要去公公任上,对所有人都说,说了八百遍,现在又改了主意。

    珍姐儿心烦意乱地,生怕自己说出不愉快的话,便用袖子捂着嘴巴,打个哈欠“我倦了。”

    花锦明不易觉察地松口气,体贴地替她掖掖被子,站起身,“我给你叫丫鬟”,说着,便出屋去了。

    如今的丈夫,待她客气而疏离,自从她怀了孕,丈夫惊喜过后,周身流露出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就像现在一样。

    泪水涌到珍姐儿眼底,伏在枕上呜呜哭了起来,吓到了进屋来的两个丫鬟。

    如果自己依然是曹家四小姐,只是曹家四小姐就好了。

    天下人的悲欢并不相通。

    曹家西府,纪慕云做完后面两个绣屏,完成了王丽蓉的要求,听曹延轩说“珍姐儿十分喜欢”,有一种完成任务的轻松。

    “四小姐喜欢就好。”她眉开眼笑地,“快过年了,我再给您做个什么?”

    曹延轩有点心疼她,“还做不够啊?”又说“平日带着媛姐儿就行了,针线活什么的,让底下人做吧。”

    活计谁都能做,谁都不如自己做得好,再说,给意中人做东西,是每个“心悦君兮”的女子都甘之如饴的。

    纪慕云早已忘了,头一回给曹延轩做衣裳,自己是带着“讨好家主”心思的,背转身去跺跺脚,“人家想给您做,才挖空心思做的,谁曾想您不喜欢。罢了罢了,以后人家只给昱哥儿做,不给您做了。”

    这口锅,曹延轩可不想背,忙忙搂住她,“你看,我是怕你坏了眼睛,什么时候不喜欢你做的东西——好好,你想做就做,啊?”

    待他说了一堆好话,纪慕云才侧过头,目光流转,红唇微扁,像在说“谁知道是真是假?”

    曹延轩拎起挂在腰间的荷包,上面绣着青青翠竹,是她做的第一个荷包。他日日带着,过中元节时,换了应景的桂树月兔荷包,过完节又换了回来。

    这还差不多,纪慕云把荷包挂正些,“我给您做个过年戴的,好不好?”

    过年荷包么,媛姐儿是做过的,玄色底大红鞭炮,看着很喜庆。曹延轩却觉得,那种荷包像小孩子的东西,宝哥儿戴还差不多。他便指一指腰间的羊脂玉竹节玉佩“这个就很好,你若不怕累,给我打个络子吧。”

    打络子不费眼睛。

    纪慕云答应了,把玉佩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决定用心打个络子。

    “孔夫子有云,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曹延轩摇头晃脑地,见纪慕云瞪圆眼睛,立刻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你看看,动不动便发脾气,不理我了。”

    纪慕云振振有词,“人家孔夫子是说,君主身边的女子,一旦过于亲近,就会像小人一样没有分寸,恃宠而骄,如果疏远她们,她们就会心存怨怼,像小人一样。”

    曹延轩挑起眉毛,“哦?那你和我呢?”

    她嘻嘻一笑,双臂搂住他脖颈,柔声道“妾身知道,妾身就是再发脾气,再不讲道理,您也会让着妾身、哄着妾身的,您是妾身托付终身的男人啊!您虽然不是君主,在妾身心里,比君主可重要多啦。”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纪慕云在闺中时,亲眼见过姨母安慰、哄劝乃至奉承迎合姨丈,姨丈在外面赫赫威风,在家中如绕指柔,待姨母十分温柔体贴。

    姨母对她说过,无论人前人后,一定要给足男人面子,时候长了,男人待女人也会如珍宝。

    喏,曹延轩明显被这番话感动了,目光沉醉,嘴里说“又说好听的”,却忍不住低下头,深深亲吻她鼻尖。

    两层门帘也隔不住三个孩子的欢声笑语,纪慕云遗憾地掂起脚尖,亲亲他脸颊,“妾身的说好听,确实有事相请。”

    曹延轩哦一声,饶有兴趣地,“说来听听。”

    “今日腊月初六了。”她仰着脸,“去年腊月二十二日,妾身家里人进来,于夏两位姐姐却是腊月十八日出府。爷,昱哥儿如今也离得开人了,妾身想回家半日,您看?”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道,“这算什么事?回去见见你父亲弟弟吧。”又说“你弟弟在学堂十分认真,几位父子大加赞赏。这回你去了,多带些礼物,我再添些笔墨上的东西。”

    纪慕云欢喜得眼睛亮晶晶,蜻蜓点水般亲一亲他嘴唇,“七爷,您真好。”他笑着把她搂在怀里。

    有了他的话,纪慕云便请紫娟,安排人去城西铺子问父亲,自己哪一日回家好?

    纪长林喜出望外,和纪慕岚商量了,告诉“二十号之后族学放假,铺子二十八号才打烊,纪慕云挑一日回来就好”。

    纪慕云听了,和吕妈妈商量“您带不带两个孩子?”

    大半年来,吕妈妈隔两个月,便出府一趟,名义是看望侄子,实则替纪慕云寄信,若湖南有回信,也带回府里。这回她回家,吕妈妈自然是跟着的。

    吕妈妈想起侄儿便一肚子气,“不带,带回去还不够生气。”

    石妈妈一开始怕吕妈妈抢了自己差事,心里战战兢兢,时间长了发现“纪慕云想给奶妈养老,吕妈妈又是个谨慎谦虚的,两个孩子日后也在府里当差”,便着意和吕妈妈亲热起来。

    如今石妈妈知道了,劝“戏文里有句话,发了大财若不告诉别人,就像穿黑衣服在夜里行走。如今您过得好,就该告诉告诉他们,让他们后悔去。”

    吕妈妈便动了心,问问两个孩子“想不想回家”,两个孩子都点头——府里吃香喝辣,穿得暖住得好,对于叔叔家的四个孩子,两个孩子也还没忘记。

    没两日,纪慕云便定下了腊月二十二日回家,次日便是小年了。

    绸缎细布、点心匣子、鲜果零嘴、装着银锞子的红包、给邻居的礼物

    纪慕云生怕遗漏,列了清单,一样样和吕妈妈核对。

    足足两年没踏足家门,她有些近乡情怯,出门前一天,连穿什么衣裳都没定下来。

    平日衣着素净,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又是过年,纪慕云想穿得鲜艳些,可再一想,西府主母病逝刚满一年,少爷小姐还在戴孝,她一个妾室,还是低调点好。

    去年过年,王丽蓉赏了她一堆贵重衣服,可纪慕云不想穿,压在箱底没动过。

    今年新做的衣服摆了满床,绿芳几个还在从箱笼往外拿,她拿了一件妃子红裙褂在镜前照,曹延轩进来,几乎没踏脚的地方:“这是做什么?”

    她不好意思起来,把曹延轩迎到隔壁:“不知道穿什么衣裳”,把心里的想法说了。

    是个懂事的,也太懂事了些,曹延轩感叹,“难得回一次家,哪里那么多忌讳?快过年了,想穿什么便穿什么吧。”又调侃“省得你父亲觉得,我亏待了你。”

    纪慕云和他耍花枪,“瞧您说的,我家里什么时候觉得,您对我不好?”曹延轩笑道:“那你便挑些好衣裳,让娘亲打扮得漂亮些,是不是?”

    最后一句话,是对昱哥儿说的——小家伙儿顺着门帘溜进来了。

    父子俩在临床大炕玩耍,纪慕云在柜边挑了又挑,看中一件石榴红十样锦对襟窄袖锦缎褙子,墨绿色绣缠枝花百褶裙,外面是出风毛靛蓝色素面斗篷;平日常戴海棠金簪,这回她在首饰盒里看了看,取出那枚镶着红宝石和石榴金箔的累丝金簪,是她怀昱哥儿时,曹延轩送的。“这个好不好?”

    曹延轩看了,对儿子嘟囔些什么,昱哥儿咯咯笑个不停。

    这父子俩。纪慕云又挑好耳环和镯子,交给绿芳放进一个空匣子,过来把昱哥儿抱起来“爹爹和你说什么啊?”

    昱哥儿捂着嘴巴,像是在说“我不告诉你”。

    纪慕云点点他鼻子,“明天娘亲不在家,你乖乖的,听爹爹的话。”

    昱哥儿已经能听懂一些话,立刻不乐意了,两只小手扯着她衣袖,“不,不!”

    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

    纪慕云笑个不停,双手一摊,得意洋洋地:“娘亲去见你外祖父,见你舅舅,你在家喝柿子水,好不好?”昱哥儿“不”来“不”去,眼泪都出来了,她心情极好,戳戳儿子脑门,“等你长大些,娘亲再带你去。”

    昱哥儿被气坏了,往地上一坐,抱紧她膝盖不放,她哈哈大笑,双腿用力,带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这一下,昱哥儿被气死了,嗷地一声放声大哭,声音之大,把隔壁的丫鬟仆妇都惊得过来瞧。

    真是个气性大的,纪慕云弯下腰,把儿子抱起来哄了又哄,昱哥儿涨红了脸,嚎啕大哭着身子乱扭,双手挥舞,差点打到纪慕云脖子。

    旁边一直看着的曹延轩过来,逗了半日,昱哥儿理也不理,哽咽着说“不”。

    “这脾气,也不知随了谁。”曹延轩摇摇头,随口说:“不行你就带着他一道去吧。”

    咦?纪慕云第一反应就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困惑地望着他。

    妾室回家已经是主家的恩典,哪有带着孩子的道理?说起来,庶子女虽是妾室生的,名义上是属于主母的,平日见到妾室,叫一声“姨娘”就罢了。

    她能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话一出口,曹延轩自己也愣了一下:他自己也没发觉,潜意识里,并没把纪慕云当作寻常妾室。

    屋里丫鬟仆妇小心翼翼看着,大气不敢出。

    众目睽睽之下,曹延轩便想,既然自己开了口,让纪慕云带着孩子回家一趟,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纪长林是铺子里的人,纪慕岚考中秀才,是大有前途的,纪家就在不远的地方——潜意识里,他也把纪慕岚当做“自己人”了。

    何况,又不是日日回去。

    “想回便回吧,明日我也不在家。”他摸着儿子头顶,解释道:“刚东府传来消息,明日我得出去一趟。”

    纪慕云睁大眼睛,像听见稀罕事似的,话语有些结巴,“爷?七爷,您,让妾身带着昱哥儿回家吗?”

    她小心翼翼、不敢置信、想笑又带着“是不是弄错了”的神情,像一根柔软的针,刺进曹延轩心底。

    自己心爱的女人,带着儿子回一趟娘家有什么不行?待过两年,自己续了弦,她想回家,就得顾忌续弦的颜面了。

    “去吧。”曹延轩温声说,看一眼窗外,“这几日虽不冷,也要多穿些衣服。若着了凉,以后便不许出门了。”

    说完这话,他以为纪慕云会像平日似的欢呼雀跃,或者惊喜万分地奔过来拥抱自己、亲亲自己。如今屋里人多,他干咳一声,略有些局促。

    想不到,纪慕云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突然湿润,泪水像泉水般涌出来。

    曹延轩上前扶住她,用衣袖给她拭泪,“好了,好了,也不怕昱哥儿笑话。”

    笑话就笑话吧,纪慕云哽咽着,越哭越伤心,泪水把衣襟打湿了。吕妈妈怕她抱不住孩子,忙上前接到怀里。

    小小的昱哥儿从没见过大人哭泣,当场被震住了,小眼睛瞧着母亲,抽泣着不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

    夜深人静的时候, 吕妈妈苍老的脸庞满是担忧,声音压得很低:“七爷对你好,是再好不过的事,可, 实打实的, 你这回可是僭越了。”

    带着孩子回娘家的妾室, 满金陵城也找不出第二个,往年于姨娘回庄子, 媛姐儿从未随行。

    纪慕云有一种发自内心的自豪:“又不是我故意的, 您也瞧见了,是七爷说的。”

    吕妈妈伸手戳她脑门, “别人可不管, 十个人里有十个, 说你狐媚七爷,恃宠而骄。”

    “他又不是什么天王老子, 阁老侍郎,我又不是奸妃。”纪慕云嘟囔地, 不由自主浮出一丝微笑,“在家里娇惯一下, 有什么了不起?再说,别人爱说什么, 我们管不了, 左右七爷知道就行。”

    吕妈妈说不过她,指一指外院方向:“宝少爷那头,怕是给您记着账。”

    纪慕云嘟囔, “宝少爷日日过来。”

    “那两个, 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回吕妈妈指向正院。

    说的是两位姨娘。

    纪慕云不感兴趣, “她们也不是没回家,于姨娘带不带六小姐,我说了也不算。”

    自己带大的姑娘,没头没脑地沉浸在情爱中,像扑火的飞蛾:如今你颜色好,七老爷爱见,过几年色衰爱弛,新太太进了门,你可怎么办?

    吕妈妈心里难过,避开目光,“你傻不傻?七爷早晚是要,是要娶新太太的。”

    曹延轩会有新太太这件事,第一次由别人清清楚楚当面说出来。事到临头,纪慕云反倒不难过了。

    “我猜,京城大老爷和东府两位爷,早就问过七爷的婚事。”她语气平静,仿佛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七爷若不是想再考一回,早就定亲了。如今~这一两年,他定会去京城,到时候无论中不中,都会娶新夫人进门。”

    不等吕妈妈开口,纪慕云就抢先说“那又怎样?和我有什么关系?就算新夫人进门,也不能不让我回家,最多,最多不带昱哥儿罢了——我本来也不能带昱哥儿啊。”

    这么一想,似乎不吃亏,纪慕云咯咯笑着,仿佛自己占个大便宜。

    可不是占了便宜:曹延轩是个规矩人,礼数、体面、尊卑和责任是第一位的,与王丽蓉闹到那种地步,还勉力维持着西府的光鲜。

    新夫人进门,曹延轩一定不会允许她带儿子回家——那样的话,就太打新夫人的脸了。

    “妈妈,有句话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忧。”纪慕云没有喝酒,脸颊异样地通红,眼睛亮晶晶闪着泪光,“明日啊,我们到徐家铺子叫几个菜,在家里吃顿好的。昱哥儿穿什么衣裳呢?我可要想一想。”

    腊月二十二日清早,纪慕云给儿子挑了月白锦缎小袄,宝蓝色比甲,靛蓝色刻丝鹤氅,戴她做的老虎帽子,衣角綴一小块麻布;因是过年,系了红头绳,戴了纪长林给的银锁片、银手镯。

    “娘带你回外公家。”打扮好了,她怎么瞧儿子怎么喜欢,喜滋滋地亲亲儿子脸蛋,“乖乖的,车上不许闹,知不知道?”

    昱哥儿知道要出门了,激动地手舞足蹈。

    原本她只打算带着吕妈妈和绿芳,如今昱哥儿也去,要带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莺歌和丁兰留下看家,其余人都跟着。

    丫鬟们一年到头鲜少出门,又是年底,各个打扮的光鲜,穿了新衣裳,插花戴首饰。

    到了垂花门,谢宝生家的等在这里,见到昱哥儿恭维两句,一点惊讶的神情都没有,显然已从紫娟处知道了。

    不多时,周红坤带着,三辆马车得得驶出西府,在护卫的跟随下直奔城东甘草巷。

    灰白斑驳的墙壁,屋檐上的瓦片间长着青草,大门右上角掉了一块拳头型的漆。再次踏上自家台阶,纪慕云恍如隔世,手都不知道怎么敲门了,直到父亲的脸从门板后探出来,才有了一点真实感。

    “爹爹!”她一下子哭出来,牢牢抓住父亲手臂,“爹爹!”

    纪长林倒是欢喜,把门打得大大的,待见到石妈妈怀里的昱哥儿,张着嘴巴愣住了:他没想到,女儿能把昱哥儿带出来。

    吕妈妈忙劝“天冷,进屋说话。”

    纪长林见昱哥儿穿得厚实,忙忙牵着纪慕云进门,招手“快进,快进。”丫鬟婆子众星捧月般护着昱哥儿。纪慕岚也在,正烧水沏茶,见到活蹦乱跳的昱哥儿也呆了呆。

    “你是谁啊?”纪慕岚咧着嘴蹲在昱哥儿面前,摸摸小家伙儿戴着银镯子的小手,“上回见你,你还在你娘肚子里呢。”

    昱哥儿不认识他,张着小眼睛,好奇地打量。

    回到自己家里,纪慕云就像鱼儿回到深水,整个人容光焕发,使不完的力气。

    她给昱哥儿脱了外衣,洗了手,给父亲逗着,左右瞧瞧:客厅打扫得干干净净,自己画的花鸟图挂在原来的位置,葡萄绣屏摆在案几,白瓷瓶插着两支青翠松枝,不用问,是纪慕岚的手笔。四仙桌摆满鲜果、蜜饯、零嘴和点心,还有上好的茶。

    不用她张罗,吕妈妈就带着菊香翠儿,把周红坤和护卫们安置在西屋,谢宝生家的安置在隔壁,分送热茶点心。

    好在纪家是有年头的,虽只有半个院子,屋子倒很多。

    纪慕岚已经在街角常去的徐家铺子点了热菜,备了果子酒,只是没想到,今日来了这么多人。吕妈妈带人去添了菜,到了午饭,体体面面有鱼有肉有鸡有鸭,每人都很满意。

    纪慕云放了心,给父亲说起昱哥儿平日趣事,“说哭就哭,谁劝也不听,气性大的很。”纪长林抱着昱哥儿不撒手。

    纪慕岚也讲起学堂的事:听起来,曹氏族学是个比不上西府、也有很多年头的宅邸,有屋有树有睡觉的地方,书香阵阵,夫子慈祥博学,有问必答,同学都很刻苦。

    听着像善堂了。纪慕云明白,弟弟是怕自己担心,把学堂说的格外美好。

    她随口说:“有一位曹慎曹六爷,比七爷大一辈,是当年的状元郎,也在族学任教,你见过没有?”

    纪慕岚点点头,“见过的,六老爷考过我功课,给我抄过前几科的乡试试卷。”

    弟弟才十六岁。能激起向学之心是好的,若是见试卷太难,别的举子答得又太好,失了信心就不好了。

    纪慕云有些担心,好在纪慕岚神色轻松,细细解释:“六老爷说,上一科江苏案首,也才十九岁。”

    “人家是苏州钱家的公子。”纪慕云是听曹延轩说过的,嗔道:“定是请了名师在家,我们和人家又比不了。不过,七爷提起过,”

    她本来想说,七爷提起过弟弟天资聪颖,又肯用功,定有前途,现在怕弟弟年轻,沉不住气,便改了改:“七爷说,我们家族学也不差,只要早晚用功,定能读出个名堂。”

    纪慕岚露出少年人特有的腼腆。没多久,他就背着昱哥儿,从院子这边奔到那一边,“骑大马喽”,昱哥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热热闹闹吃过饭,纪慕云带着昱哥儿回到自己的屋子。

    熟悉的鹅黄幔帐,熟悉的粉色绣花枕头和豆绿棉被,熟悉的挂在账角的海棠花荷包,纪慕云睡醒之后睁开眼睛,一时以为,自己还是家中没出阁的女儿,低头见到睡得香甜的昱哥儿,才清醒过来:自己离开家,将近三年了。

    沧海桑田浮云苍狗,世事难料。

    隔壁租客见家中热闹,过来招呼,纪慕云吩咐人送了礼物,“大年下的,当压岁钱吧。”

    租客高高兴兴地,送了蒸的豆包年糕:“豆沙馅的,记得你爱吃。”

    豆包上面印着小小的红色梅花,昱哥儿伸手就抓,纪慕云掰开给他,他尝了尝馅就不吃了——午饭时,昱哥儿吃了虾皮白菜包子和鲜鱼汤,肚子鼓鼓的。

    邻居探头探脑的,是以前与她说得来的赵丽娘张婉儿,见人多的很,不敢靠近,“云娘?”

    纪慕云忙忙出来,一手一个拉住,“你们,你们可好?”

    两个人见她遍体绫罗满头珠翠,几乎不敢相认,战战兢兢地跟着纪慕云进屋,说些闲话。

    这两年间,赵丽娘嫁了,张婉儿马上也要嫁了,平日说起“纪云娘做了妾”有些惋惜。今日亲眼见了,想不到她如此光鲜体面,还带着儿子,和正经姑奶奶回娘家没什么区别。

    张婉儿还好,带着对未来的憧憬,赵丽娘是过过日子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丈夫平庸婆婆吝啬小姑子难缠,一分钱掰成两半花,想想都头疼。加上赵丽娘今日只在耳上戴一对银丁香,见她的翡翠耳环,不由语带羡慕,“七老爷很大方吧?”

    纪慕云不知怎么回答,笑一笑,便岔过去了。

    之后她送两人礼物,无非是外面铺子买的帕子和点心,知道赵丽娘有孩子,多送一个装着银锞子的荷包。

    赵丽娘回家一瞧,湖绿色缎子荷包,虽是素面,却针脚细密,绣了边,系殷红细绳,放到外面可以卖钱。她又羡慕又嫉妒,逢人便说“曹七老爷极其宠爱纪家云娘”。

    纪慕云不知道这些,和父亲弟弟说了半日的话,抱着儿子在自己屋子转圈,如今没有鲜花,便摘了松枝别在昱哥儿衣角,“娘就住在这里”,昱哥儿啊一声。

    太阳慢慢下沉,在院子拉出一个长长的阴影。

    谢宝生家的见时候不早,和周红坤打个招呼,告诉吕妈妈“劳烦妈妈告诉姨娘一声,该回了。”

    吕妈妈瞅个空儿,悄悄告诉纪慕云。她一下子蔫了,喉咙哽咽,说不出话,还是纪长林看出来了,看看天色“不早了,路上还远着,你也该回了。”

    她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看着吕妈妈石妈妈给昱哥儿换上出门的棉鞋,戴老虎帽子。

    大半日时光,足够昱哥儿跟纪慕岚处得熟了,张着胳膊要抱。纪慕岚问“我是谁?”他自然答不出,纪慕岚便指着自己鼻子,一个字一个字说“纪慕岚,纪~慕~岚~岚~”

    出门的时候,纪长林借着拿自家腌的酱菜,把女儿拉到厨房。

    “今日你来,已属出格。”他眉宇间带着忧色,声音略哑:“以后切切不可如此,明年若是方便,还是我去府里看你。”

    纪慕云忙忙辩解:“是七爷让我”

    “七爷纵容你,你也要为七爷着想。”纪长林千百次想过曹府、女儿和昱哥儿,看看女儿发间镶红宝石、石榴金箔的赤金累丝发簪,“如今,虽没人管着,七爷迟早是要续娶的。对景的时候,还是你吃亏。”

    纪慕云垂头望着庭院里的地缝,视线慢慢模糊了。

    回家的路上,马蹄声得得,车厢摇摇晃晃,昱哥儿有些发困,眼睛睁不开。纪慕云低声问:“今日见了外祖父,见了舅舅,你记住没有?下回再来,你要指给娘看。”

    昱哥儿打着大大的哈欠,歪着头睡着了。

    坐在角落的吕妈妈想提醒“昱哥儿可没有外祖父舅舅”,见她意兴阑珊,便忍了下来——让她再乐些日子吧。

    回到家里,纪慕云把熟睡的昱哥儿安置在小床上,看看服侍的人都在,才放了心。

    她把家里腌的酱菜送一份到媛姐儿处,顺便派莺歌打听:“七爷回来没有?”

    莺歌是顶冬梅的缺进的双翠阁,是个伶俐性子,见绿芳能干,菊香丁兰几个来得早,自己出不了头,便另找路子,在纪慕云面前表现:她也是府里家生子,有个在回事处的哥哥,消息一向灵通。

    不一会儿,莺歌便回来说:“七爷一早便出门了,到现在没回来,宝少爷到东府去了。”

    纪慕云是知道的,明年是小年,曹延轩出门的时候把宝哥儿送到堂兄处了。

    还没回来吗?也不知道回不回家用饭。

    她想了想,叫厨房做鸡蛋白菜馅虾皮的馄饨,再做些猪肉香菇的,用白芝麻、陈醋、辣椒油、蒜末、香葱、香菜、虾皮、紫菜、白糖、现炸的酥黄豆和一小勺猪油调了酸汤汤底,蒸些曹延轩爱吃的夹肉火烧。

    这样一来,曹延轩回家下锅就煮馄饨,方便得很,宝哥儿也爱喝汤。

    纪慕云中午吃得很饱,晚上只吃两块点心,尝尝媛姐儿送来的点心,洗脸敷面,换上家常粉色小袄,草绿色绸缎罗裙,随意挽个髻儿,只戴一根流苏钗子。

    绿芳恭维道:“您穿这个颜色显白。”

    纪慕云照一照镜子,也觉得满意,再一想,粉色娇嫩,自己也二十二、三岁了。

    管他呢,横竖新太太还没进门,自己过一日算一日。

    纪慕云哼着歌儿,把昱哥儿哄睡了,和吕妈妈说起白天的情形,兀自满心欢喜。

    吕妈妈说,“纪掌柜也老了,气色还好。”

    纪慕云轻轻叹息:今日见面,父亲两鬓发白,果然上了年纪。

    “慕岚还好。”她眯着眼睛,欢喜是止不住的:“爹爹说,夫子对弟弟颇多赞赏。我看了慕岚的功课,果然是用心的,一日比一日深,字也写得好。”

    说到夜深,吕妈妈也回屋去了,她看看儿子,告诉绿芳“你也累了一天,外面歇吧”,绿芳答应,自去睡了。

    纪慕云独自回到卧房,合了帘子,从家中带回的包袱里面取出一个密封的旧信封,在灯下用修眉刀细细裁开,里面是湖南寄来的信。

    有吕妈妈在,她能及时收到姨母的信,写了回信再交给吕妈妈带出去寄走,与姨母恢复了联系。

    上一回,她随信寄走一百两银票,希望姨母好好过个年。姨母定会责怪她“不知节制,不如自己存着”,纪慕云想着,拆开信却愣住了:

    姨母在信里说,收到了银票,当做报酬,从乡里请了个可靠的邻居,跟随商队到西宁卫去。这个邻居千里迢迢地,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见到了姨丈和两位表哥,三人都很激动。

    两位表哥年轻,总体还好,姨丈身体却不太好了,染上了风湿,右腿不利索。

    邻居把姨丈的信带回家乡,姨母和大表嫂十分难过,哭了几场,到处找了对症的药,想请邻居再去一趟。

    那邻居路上劳累,也病了一场,不想去了。姨母一咬牙,把报酬又加了三十两银子,邻居勉强答应了,推到过年之后,姨母着急,也没什么办法。

    风湿吗?纪慕云皱起眉,风湿又称痹病,是风邪入体、经络不通所致,气血运行不好,却没什么根治的良方,时间长了病人就不好了。

    得想想办法。

    每月来问诊的范大夫精通妇科,风湿方面,一般不会擅长吧?

    她琢磨着,打算问问范大夫,叫吕妈妈利用出府的机会去趟城里的医馆,再告诉父亲给姨夫找药。

    其实告诉曹延轩是最好的,可那样的话,就得把姨丈的情况和盘托出,还是算了吧。

    正想着,纪慕云听到屋外传来动静,院门方向亮起灯笼的光芒。

    她忙把信纸信封拿起来,匆匆走到睡床边,掀开幔帐,打开床头一个雕着喜鹊登枝的暗格,把东西塞了进去——里面已经有厚厚一叠信件了。

    做完这一切,纪慕云看看炕桌,没什么异常,便走到门口,笑盈盈地相迎。

    今日的曹延轩穿着玄色鹤氅,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眉头紧紧拧着,神色如同暴风雨前的乌云。

    纪慕云抬头一瞧,笑容就凝固在脸上——她从没见过这样严肃、郑重其事乃至阴沉的曹延轩。“七爷?”她不由自主地,话语带着小心翼翼。

    曹延轩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踏入西次间,也不脱外面衣裳,看了看小床上熟睡的昱哥儿,扫一眼服侍的人都在,就转身出了屋子。

    纪慕云跟在后头,起先以为,他会去被自己做为书房的东次间,或者做绣活的东捎间,却想不到,曹延轩出了正屋,直奔东厢房。

    进了东厢房,他依然戳在当地不出声,等小丫鬟手脚麻利地用烛台点燃了各个屋子的烛火,才沉声道:“出去。”

    他往日是个温和的人,很少发脾气,小丫鬟并不太怕他,今日却被吓到了,慌手慌脚地跑走了。

    曹延轩左右看看,直奔平日读书、处理事情的东次间。纪慕云关上大门,上了门闩,去东次间的路上合上一道道门帘。

    “七爷?”她望着曹延轩眼睛。

    曹延轩低下头,声音亦很低:“从今日起,我住到外院,说不定要出门;宝哥儿我送到东府,和禧哥儿他们在一处。”

    禧哥儿是三爷嫡长子,宝哥儿这一辈西府年纪最大的男丁,已经娶妻。

    纪慕云沉住气,点点头。

    曹延轩劳累一日,没兴趣、也没精力解释什么,为纪慕云的平静、懂事感到欣慰,“媛姐儿处,你费点心,好好带着昱哥儿。缺什么少什么,告诉紫娟;下人不听话,直接打发出去。”

    他想了想,添一句:“你弟弟那边,不必担心。”

    不用问,外面出了大事,是朝堂上的事。

    纪慕云用力点头,双手抓住他衣襟,嘴巴凑到他耳边:“爷,是外面出了事?您小心些,一大家子人呢。”

    曹延轩嗯一声,望着她满是担忧与关切的眼睛,心里不由自主一软;再一想,纪慕云入府以来,行事稳妥沉着,从没犯过错,人人都是称赞的。

    “不必担心。”他沉声说,“是京城那边的事。过一阵,你就知道了。”

    曹家人向来低调,出仕的有三位,远在京城的大伯父,和曹延轩两位外地做官的堂兄;即使三人有什么差错,被人弹劾、问罪,也不会令稳重平和的曹延轩如此顾忌,如临大敌。

    除非是抄家砍头斩九族的大罪——一时间,纪慕云突然想起,曹延轩上回说起京城“改朝换代”的事情,人人都说老皇帝年事已高

    她不由自主地,抬头望一望天花板,又用发颤的手指指着京城方向,目光带着疑问。

    曹延轩惊讶地盯着她,想不到,日日足不出户的小女子,居然猜了出来。

    他点点头,压低声音,“记着,谁也不要说。”

    纪慕云连连点头,把脸庞藏在他怀里,他身上还带着庭院里的寒冬气息,于是她不由自主发抖。

    一件玄色鹤氅把她裹在里面,这样一来,纪慕云有种错觉,黑夜降临了,世上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

    “别怕。”曹延轩的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好好在家,不碍事的。”

    作者有话说:

    ◉ 第80章

    永乾三十年腊月, 西府的小年过得无声无息:曹延轩父子不在家,纪慕云带着昱哥儿,和媛姐儿、于姨娘吃了顿饭,就算过节了。

    别人知不知道, 纪慕云没有过问, 当晚把院子里的人召集起来, 夸奖几句,把各人的职责定了下来:

    绿芳依然是揽总的, 菊香管着她的衣裳、首饰, 丁兰负责厨房的事,翠儿在屋里服侍, 莺歌专管内、外院传话。

    孙氏贴身服侍昱哥儿, 石妈妈是管事的, 陈家的打下手。

    吕妈妈跟着纪慕云,两个孩子翻过年八岁, 纪慕云打算把强哥儿送到外院,蓉妞儿留在身边。

    胡富贵家的和李婆子依旧干粗活。

    “又一年了, 都辛苦了,十五少爷平平安安的。”纪慕云像往年一样, 每人额外赏了一个月月钱,一对精巧的纯银雕如意祥云纹镯子和两匹料子。“请大家吃零嘴吧, 我挑了些料子, 回去做件新衣服。”

    人人都很高兴。

    纪慕云打发了婆子,把丫鬟留了下来:“可有定了亲的?告诉我一声,我好给你们准备嫁妆。”

    几个丫鬟嘻嘻哈哈地, 有的害羞, 有的爽利, 菊香却吭哧吭哧的,像有什么话说。

    这丫头来的最早,纪慕云平日很喜欢,“可有什么事?”

    菊香看看绿芳,又看看别人,绿芳跺跺脚,嗔道:“想什么就对姨娘说,我还能拦着不成。”

    众人都笑。

    菊香嘻嘻笑,扭捏半日才说“奴婢,奴婢想跟着姨娘学针线。”

    学针线吗?纪慕云惊讶,再一想,平日和媛姐儿讨论针线,这丫头只要在屋里,都竖着耳朵听。

    往常在姨母身边,她身边大丫鬟有的擅长算账,有的精于针线,有的记性好,专管传话,有的忠厚老实,什么活儿都抢着做。

    “学便学吧。”她笑道,“学得不好,便罢了,若学得好,以后少不得派你做衣裳。”

    菊香喜出望外地答应了。

    旁人看见了,各有各的算盘,翠儿咬咬牙,壮着胆子说:“姨娘,姨娘,奴婢想,跟着蓉妞儿认字。”

    强哥儿蓉妞儿来了,每日跟着纪慕云学半个时辰的的字,平时在屋檐下用树枝蘸着水,认认真真写个不停。

    “人从书里乖。”纪慕云觉得没什么不好,“你也跟着写便是。”

    大家受到鼓励,有什么想法各自说了,纪慕云能满足的就满足了。

    外面风声鹤唳,把身边人的心安稳下来,是最重要的。

    第二日,于姨娘和媛姐儿一起来双翠阁。

    孩子们玩耍,她笑盈盈地陪于姨娘喝茶。后者趁着没人的时候试探“昨日小年,老爷怎么没家来?”就连宝哥儿也不在。

    纪慕云也露出迷茫神色:“可不是,妹妹也奇怪呢。”

    于姨娘问不出端倪,只好走了。

    当晚曹延轩没露面,莺歌打听,回来说“老爷没回府,宝少爷也没回府。”

    大概在忙外面的事情,宝哥儿就在东府了。

    纪慕云沉住气,养养昱哥儿,教教媛姐儿,安心过起日子。

    另一边,珍姐儿就有些心浮气躁了。

    “不在?”她瞪着花锦明屋里的大丫鬟柳儿,“昨日是小年,二爷不回家,去哪里了?”

    柳儿是个伶牙俐齿的,今日却什么也答不出:“回二奶奶的话,奴婢也不知道,二爷,二爷确是没回来。”

    废话,难道自己连花锦明回没回家都不知道?珍姐儿哼了一声,昨晚她派了丫鬟,到丈夫院子看过无数次了。

    她追问,“我是问你,以往小年,二爷可有不回家的先例?”

    柳儿摇摇头。

    珍姐儿板着脸:“那,外面可有什么事,令二爷脱不开身?”

    话是这么说,珍姐儿自己就不太信:官府从腊月二十日开始封印、放假,转过年来的元月二十日才开印,花锦明只是个秀才,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柳儿继续摇头,苦着脸道:“二少奶奶,奴婢不敢欺瞒,奴婢什么也不知道。二少爷在外面,奴婢在府里,奴婢~”

    这话倒是真的,珍姐儿瞪了柳儿一眼,训斥道“什么事都办不好,还不给我下去。记着,二爷回来了,立刻来报给我。”

    柳儿如蒙大赦,嘴里答应着,忙不迭退了下去。

    珍姐儿缓口气,问自己的丫鬟秋雨,“松墨香茗呢?”秋雨忙答:“回小姐话,这两个也不在府里。”

    大节下的,花锦明不在,贴身小厮不在,甚至连婆婆,今天一大早也出了门,珍姐儿左思右想,一点头绪也没有。

    “那,大少爷大少奶奶那边呢?”珍姐儿又问。

    秋雨是打听过的,“大少爷至今也没回来,大少奶奶那边,奴婢打听了,去了大夫人院里,一直没出来。”

    看起来,确实是府里有事,才把花锦明兄弟惊动了,会不会是远在江西的公公写了信回来,派两人出去?

    珍姐儿胡思乱想地,伸出手,“浑身不得劲。”

    大夫让“躺三个月”,谁也不可能真的每天十二个时辰躺在床上,那样的话,褥疮怕是都长出来。珍姐儿每躺一、两个时辰,就借着吃饭、解手的机会,在屋里活动片刻。

    秋雨茉莉服侍着她,先换了家常衣裳,在几间屋子溜达一圈,在临窗炕桌喝牛乳炖燕窝。

    裴妈妈进屋瞧见,哄着她回床上去:“万一夫人进来,就不好了。”

    自从珍姐儿怀孕,花太太十分欢喜,叮嘱珍姐儿听大夫的话,日日来看珍姐儿。

    “人家又不是木头人。”珍姐儿悻悻地,听到婆婆的名字就头疼,“我就不信,她怀锦明的时候,也日日躺着,连躺十个月。”

    急的裴妈妈去捂她的嘴:“我的好小姐,少说两句吧!”

    秋雨朝茉莉使个眼色,后者翻个白眼:裴妈妈总是赤胆忠心,把别人衬成吃白饭的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小丫鬟的声音,“给大太太请安!”

    是花锦明大伯母,花锦昭母亲。

    这个时候回床上,也来不及了,珍姐儿索性原地不动,见花大太太进来,就笑模笑样坐在炕桌边没动地方:“大伯母。”

    花大太太娘家姓徐,是苏州书香世家,叔叔曾做过杭州知府,父亲是个举人。与妯娌不同,花大太太慈眉善目地,举止文雅,轻声细语,令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花锦昭妻子只生了两个女儿,花大太太从未责怪一句,亦不曾给儿媳妇甩脸子,花锦昭妻子十分感激,尽心尽力侍奉婆婆,逢人就说婆婆的好处。

    就连珍姐儿,也曾隐隐约约有过“自己的婆婆是花大太太就好了”的念头。

    喏,花大太太忙不迭扶住珍姐儿手臂,嗔怪:“这孩子,自己人还客套什么,见了你婆婆,也折腾来折腾去不成?”又对丫鬟说:“你们是二少奶奶贴心的人,也不劝着些。”

    秋雨知道这位夫人是好脾气的,恭维道“二少奶奶是和您亲热呢!”花大太太笑道:“亲热归亲热,也得分时候,好孩子,尝尝伯母的手艺。”

    她身后的丫鬟打开食盒,捧来一盅蜂蜜山楂酪,红彤彤的,水晶似的。

    珍姐儿眼前一亮,“正胃口不好,您就来了。”接过茉莉用帕子垫着送来的银勺,盛起一勺放进嘴里。那山楂酪酸甜可口,十分开胃,珍姐儿夸赞两句,又吃了起来。

    花大太太笑眯眯地,等她吃完,才吩咐丫鬟帮她净手,“昨日是小年,有人放鞭炮,夜里歇的好不好?”

    珍姐儿心里有事,叫一声“大伯母”,花大太太就使个眼色,扫一眼屋里的人“都下去吧。”

    一定有丈夫的消息!珍姐儿精神一振。

    果然,待屋子里只剩两人,花大太太才拍拍她手背,“好孩子,急坏了吧?不单是你,我也是早上才知道的:前天中午,锦明的外祖父吃鱼时哽住了,厥了过去,大夫说,左不过三、五日的事了。”

    婆婆的父亲,花锦明的外祖父?

    珍姐儿愕然,紧接着又释然了,难怪婆婆和丈夫都不在府里。说起来,花锦明外祖父是九江人,在云南做过十余年的官,如今回家养老,花锦明成亲时,外祖父年纪大了没赶过来,只来了个舅舅。

    “你婆婆听说了,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了过去,锦明也跟着,除了两个小厮,护卫都没来得及带。”花大太太娓娓道来,“你大堂兄听着,大节下的,怕路上不好走,就带人去送,一来二去的,昨晚也没回来。”

    珍姐儿连连点头,松了一口气。

    花大太太呵呵笑着,想拉家常一样发牢骚,“你瞧瞧,锦明也好锦昭也罢,平日读书作诗的,遇到事情啊,也跟那没脚蟹似的,慌手慌脚的,就知道赶路,也不知道和家里说一声。”

    珍姐儿忙替丈夫解释:“怕是遇到事情,派了人,阴差阳错的”

    “我的儿,还是你贴心。”花大太太一副“有媳如此,夫复何求”的架势,欣慰得眉开眼笑,“年纪轻轻的,比你大堂嫂还掌得住。你大堂嫂啊,又得带孩子,又得打理家务,整日忙得团团转,吃饭都掐着点。等你生了,定要帮你大堂嫂一帮。”

    这是应当应分地,珍姐儿连声答应,又想起正经事:“大伯母,那,外祖父他老人家?”

    花大太太双手一拍,长长叹口气:“我也不知道,只能盼着老人家福大命大,闯过这一劫。我还打算,明日去庙里拜一拜。你就别去了,锦明和你婆婆都不放心你,叮嘱我,好好照顾你,莫让你劳神——瞧瞧,锦明对你,可真是不一般。”

    珍姐儿被这句话哄得心花怒放。

    “那,大伯母,锦明和婆婆什么时候回来?”她问。

    这个问题依然没准信儿,花大太太贴心地估算:“我估摸着,你婆婆怎么也得见你外祖父最后一面,能不能回来过年,就不知道了,锦明八成没两天就回来了。”

    又低声告诉她:“你外祖父膝下只有你舅舅和你婆婆,你舅舅只有一个不成器的儿子,庶子上不了台面,你婆婆只有锦明一个。我猜着,你外祖父必定有东西留给锦明。”

    九江到金陵数百公里,骑马要三日,花太太乘马车就要六、七日了。

    珍姐儿琢磨起来,听说外祖父在当地颇有家业,比不上曹家,也比花家强,能分给锦明什么?又有些失望:“也不知锦明能不能回来过年。”

    花大太太掩袖而笑,“咂咂,你大堂嫂和你大堂兄当年刚成亲时,也没像你俩似的,黄莺抓住了鹞子的脚,拆也拆不开。”

    说的珍姐儿满脸通红,心底又有些茫然:锦明真的对自己这么好,那就好了。

    花大太太又问了她今日可舒坦,可有想吃的,可有什么想做的,“晚上大伯母和你大堂嫂过来,想吃什么,让你大堂嫂给你做。”

    珍姐儿想了想,“上回有个酸溜白菜,还算爽口。”

    花大太太取笑她,“傻孩子,什么衿贵东西,想吃一筐都有”,又叮嘱“锦明说,那边的事情还没定,让咱们缓一缓,别跟身边的人说——那帮小油嘴的,一个知道了,阖府的人都知道了。”

    珍姐儿觉得有理,便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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