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1章

    永乾二十八年春天来得早, 二月间,纪慕云惊喜地发现,院子里的海棠叶子下面,结出手指般的花苞, 像害羞的小姑娘。“再过几日就开了。”

    绿芳双手搀着她, 活像护着鸡雏的老母鸡, “到时候给您剪回去,插在瓶里。”

    姨娘喜欢鲜花, 日日离不得, 双翠阁各个屋子花香阵阵。

    纪慕云有点舍不得新开的花朵,便说“不如找几个花盆, 小点的, 在屋里种一种。”

    以前在姨母身边, 她折下海棠枝栽在盆里,不一定种得活, 也能把春色带到身边。

    回屋的时候,冬梅也下台阶来迎接, 喏,纪慕云肚子很大了, 像个笸箩,旁人看着紧张, 她自己也小心得不能再小心。

    和没成亲的姑娘家比起来, 牛四家的和石妈妈就有经验多了,夸她“怀得稳稳的”,劝她“该吃吃该喝喝”。

    范大夫每旬进来诊脉, 说的也是“妥当”之类的话, 产婆和奶娘月初便请来了, 就住在西厢房。

    产婆是曹府知根知底的,给三太太、五太太都接过生;奶娘是紫娟带进来的,一次带来两个,请纪慕云挑。纪慕云认真看了,见其中一个二十三岁、家里孩子五个月的奶娘孙氏是金陵本地人,衣裳干干净净,一双手指甲洁净整齐,看着也老实,便挑中了。

    趁着中午暖和,纪慕云在屋檐下晒太阳,梳一梳头发,又吩咐绿芳把针线房给孩子做的衣裳拿来,一件件细细摸过,在阳光下晒。

    她自己也做了个红肚兜,荷叶下面游着一尾肥肥的红鲤鱼,看着便可爱。

    几个丫鬟劝她“小心眼睛”,纪慕云闲不住,又实在想给肚里的孩子做点东西,便敷衍“只绣个边”。

    过一时,冬梅提着个篮子进了院门,笑嘻嘻上了台阶。纪慕云提着肚兜,问“太太可好?”

    元月之后,她身子一日比一日重,曹延轩叮嘱,不必日日去正院,她便隔一日,叫冬梅去给七太太请安。正好,七太太娘家侄女敏姐儿三月间嫁,七太太开了库房,找好东西给敏姐儿添妆,又把珍姐儿送回娘家,再和敏姐儿亲热几日,哪有空搭理姨娘。

    冬梅便捧起篮子,“太太好,就是体虚,咳起来半日。太太吩咐,舅太太昨日送了桑椹和枇杷来,叫奴婢给姨娘带些。”

    桑椹紫红,枇杷金黄,盛在篮子里十分漂亮。

    纪慕云笑道:“总是偏太太好吃的,后日再去,替我谢过太太。”又看看手里的衣服,“等我生了,给太太好好做件衣裳。”

    冬梅应了,把篮子递给石妈妈,“您给六小姐打的那个络子就很好,好姨娘,教教奴婢吧。”纪慕云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那可不行,教会了徒弟,我就没地方吃饭了。”

    惹得满院子人都笑。

    正午时分,菊香和丁兰提回饭来,每日都有的清炖鸡汤、牛乳炖燕窝,菜是山药烧排骨,八宝鸭,干烧桂鱼,清炒赤根菜,栗子扒白菜,用金华火腿和香菇炖的豆腐,另有一碗纪慕云要的鸡蛋白菜鲜肉馅的酸汤小馄饨——以往她口味淡,如今只想吃些酸酸辣辣的。

    吃饱喝足,纪慕云看外面日头直晒,有些晃眼,便在正屋几个房间溜达,逗逗鱼儿,给花浇浇水。待她乏了,便回卧房,把人打发下去,小心翼翼拉下帐子,从床头暗格中摸出一封信:去年年底,妈妈送进来姨母的信。

    依然是大嫂代笔,姨母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自己和大嫂好,侄子曦哥儿个子高了,会读书了,远在西宁卫的姨夫、大表哥二表哥也好,让纪慕云三人不用担心;姨母还问,父亲身体如何,弟弟学业如何,纪慕云可有合适的婚事?

    说到婚事,姨母叮嘱她“不要急,慢慢找”,“良人难得,宁肯多等一等,也不要将就。”

    看到此处,纪慕云合上信纸,心情黯然:进曹府之前,她给姨母的信中没提“自己给曹延轩做妾”事;怀孕之后,事情已成定局,她流着泪写了一封信,待吕妈妈和弟弟进来那日,把信送了出去。

    算一算,现在这个时候,姨母已经收到信,知道了她的事,大概会捶胸顿足,放声大哭,哀叹外甥女这辈子算是完了。

    会不会怪她没用?糊涂?自作主张?纪慕云泪盈于睫。

    晚间曹延轩过来,见她眼角通红,神情略带恍惚,关切地皱起眉,“可是有什么事?”

    纪慕云定定神,发觉自己怀孕不如以前敏捷了,只好找个半真半假的借口:“也没什么,就是不知道,弟弟怎么样了”

    大穆朝沿袭前朝惯例,每年三月在各省、州县举行县试,称为“童子试”,共考六场,一一通过的有资格称为“秀才”,食一份禄米,见县官不跪。

    考中“秀才”者,可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因在八月,亦称为“秋闱”,通过者可得到“举人”功名——曹延轩就是一名举人,三爷五爷也是举人。

    举人可做官,可赴京城参加三年一次的“春闱”,一旦金榜题名,便是“进士”,前三名状元郎、榜眼、探花簪花游街,名满天下,曹慎便是如此。

    进士每年才取三百名,可称万里无一,中间出类拔萃者,便是庶吉士了,无论前朝还是大穆朝,都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惯例。

    纪慕岚要赴的是三月童子试。

    曹延轩失笑,点点她,“傻姑娘,我当是什么事,派个人回家问一问,不比这么白惦记强?”

    可以吗?纪慕云睁大眼睛,“爷?”

    曹延轩摸摸她圆润不少的脸颊,柔声道“左右离得近,又不是山高水远,隔着十万八千里。我交代下去,你别管了。”仰头算着族学休息的日子。

    纪慕云又惊又喜,亲手给他端了杯茶,还想行福礼,已经被他拉进怀里。她像小姑娘低低欢呼,亲亲他面颊,“七爷,您真好。”

    “这就是好人了?”曹延轩被这句话逗笑了,摸摸她发髻,“你见过几个人,就分得出好人坏人了?真是傻姑娘。”

    第二日,一辆平头马车从曹府西府角门驶出,绕过两条街,在城东甘草巷一处宅子外停下。

    车头跳下一个神色严肃的男子,车尾帘子掀起,是一个圆胖脸的中年妇人。

    有邻居瞧见车头“曹”家标记,回去叫媳妇“曹老爷家来人了!”两口子在门口看热闹——谁不知道,纪家姑娘给䒾㟆曹家做了妾。

    大门一响,纪长林出来瞧,见男子是见过的,西府三掌柜周红坤,妇人却不认识,忙把两人请到里面。

    屋里伏案读书的纪慕岚听见了,到正屋招呼一声,便到厨下烧水,沏茶。

    周红坤对纪长林很是客气,寒暄两句,便介绍“奉七老爷的话,这位是内院谢家的,给纪姨娘带句话。”

    纪长林关心则乱,怕怀着孕的女儿出事,忙带谢家的到隔壁屋子。

    那妇人穿着鹦哥绿潞绸褙子,棕黄色综裙,头戴一根金簪,圆圆的脸很是和气,未语先笑:“我那口子叫谢宝生,您叫我谢宝生家的就行。”

    纪长林客气地叫她“谢嫂子。”

    谢宝生家的见没别人,笑模笑样地说“不敢当。纪姨娘托我给您带话:纪姨娘说,一切都好,身子骨也好,让您别担心。纪姨娘问,您身子骨如何?铺子里的事忙不忙?”

    自从女儿入曹府,纪长林在城西铺子的日子非常好过。

    史掌柜对他十分客气,往日十分事情,只给纪长林安排七分。纪长林不愿吃白饭,心里别扭,尽量多干些。恰好铺子里的账房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一个月倒有十天来不成,账房在铺子里做了几十年,史掌柜不好意思辞退,纪长林便把日常记账的活儿接了过来。到了月底,史掌柜又给纪长林涨了薪水。

    这么一来,纪长林早上去晚上回,日子过得舒心,身体也好多了。

    谢宝生家的听了,记在心里。

    几句话功夫,纪慕岚端着茶,先请隔壁周红坤,又敲了敲门。谢宝生家的接过茶盅,问起“姨娘心心念念,惦记纪小哥的功课。”

    纪长林望着儿子,露出欣慰和辛酸的笑容,“他是个争气的,陆夫子出题目连考两回,他答得好,陆夫子便推荐他。”又絮絮说,曹家族学去年今年入学的考生,只有六人通过族学里的考试,纪慕岚便是其中之一。

    纪慕岚露出少年人特有的羞涩。

    谢宝生的一一记在心里。她是办老了事的,不肯透露内宅情况,也不肯多问,便说“您有什么话,不妨告诉我,我给姨娘带回去”

    一时之间,纪长林卡了壳。

    往日史太太从曹府回来,把“云姐儿”如何如何受七老爷宠爱、如何如何被七太太看重,如何如何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说了又说,那架势,恨不得把自己女儿送进府里,惹得铺子不少人羡慕。

    纪长林却觉得,自己对不住女儿,顾着儿子前程,让女儿一辈子端茶倒水,低声下气,站着伺候人。

    此刻他嗫嚅着,像吃了黄连,盯着冒着热气的茶盅,半晌才眼角微红地挤出一句“家里都好,让她别惦记。”

    纪慕岚就平静多了。

    “多谢谢嫂子。”他大大方方的作个揖,“烦请告诉姨娘,我和父亲都好,吕妈妈也好。上回带回来的果子,分给邻居和史掌柜,衣服穿的也好。我在族学,夫子和同学十分照顾,下月便去赴试。请姨娘,多多保重。”

    ◉ 第42章

    纪慕云的二十一岁生辰简简单单。

    雪白清爽的面条, 浇上黄花菜、木耳、面筋、口蘑、鸡蛋和五花肉打的什锦卤,上面放个煎蛋,几片青菜豆芽,用胡萝卜削个小小的“寿”字, 盛在比脸还大的汤碗里。旁边是山楂糕、芝麻菠菜、香葱炒鸡蛋、木耳拌洋葱, 两尾煎得焦黄的黄鱼, 红红绿绿黄黄黑白,琳琅满目的, 另有曹延轩爱吃的葱爆羊肉、酱肘子等菜肴。

    曹延轩来了一看, 就笑了,“也不告诉一声。”

    纪慕云欢欢喜喜地, “您来了就知道了么。”

    他又打量她, 过寿辰的缘故, 穿了鲜艳的海棠红春裳,豆绿色曳地罗裙, 挽了个妩媚的堕马髻,戴了他送的赤金海棠金簪, 还别了一朵新鲜海棠花;初雪般的脸庞圆圆的,肚子也是圆圆的。“二十一岁了。”他笑道, “大姑娘了。”

    纪慕云摸摸自己肚子,眼角眉梢都是满足, “还什么姑娘, 明年这个时候,孩儿就陪我过生日了。”

    曹延轩笑道,“可许了心愿?”她露出神秘神色, “许是许了, 却不能告诉您。”

    那天曹延轩吃了两大碗面, 过两日,送了一朵赤金鬓花来,碗口大,花心是黄色蜜蜡,花瓣是打磨过的红宝石,颜色十分鲜艳,纪慕云很喜欢。

    进了四月,双翠阁气氛紧张起来。

    大夫说,入了四月,便随时有可能生,产婆和牛四媳妇说,纪慕云是头胎,发动的或许迟些,不过,“孩子已经入了盆”,“妥妥的”。

    纪慕云左看右看,看不出自己的肚子和平日有什么区别,不过,低头已经看不到脚面了。

    初七黄昏,吃过晚饭,她在院子里散步。彼时天气渐热,她扶着肚子走几步,忽然有些喘不过气。

    肚子沉沉的直往下坠,一下一下的疼。

    “叫大夫。”她掐住搀扶着自己的冬梅手臂,指甲陷入对方肉里,“我,我”

    要生了。

    曹延轩赶来的时候,纪慕云已经进了西厢房尽头的产房,丫鬟们挤在檐下,产婆、牛四家的石家的和新来的奶娘都在室里,范大夫也进去了。

    听说他来了,大夫出屋行礼,“七老爷放心,如夫人一切安好。”

    曹延轩自是不放心的,看一眼窗子,“姨娘如何了?”

    “老朽刚刚诊过,胎位正,脉象稳,无碍的。”大夫捻须微笑,“如夫人是头胎,生产要久一些,八成明日才能落地了。”

    曹延轩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有不少经验,闻言略微放心,眉宇间依然透着紧张。他走上台阶,附耳在窗外,听到纪慕云低低的□□声和婆子们安慰的声音。

    “云娘?”他提高声音。

    和平时相比,此时的纪慕云颇有些狼狈:脱了裙子,双手攀紧床架,嘴里咬一块软木,身上盖一床湖蓝薄被,身边围满七嘴八舌的婆子。

    “七爷。”腹痛一波一波,像潮水没有止境,她不得不张着嘴巴呼吸,尽量不去想“母亲就是难产死去的”。听到熟悉的声音,纪慕云忽然非常委屈,眼泪一下子涌出来,“老爷!”

    稳婆是个大嗓门,“哎呀呀,我的好姨娘,这刚哪儿到哪儿,就掉起金豆子!”牛四家的也用手帕替她擦汗,“您省点力气,离生还早着呢。”

    乱糟糟地,把两人话语都压下去了。

    曹延轩提高声音,“莫急,听大夫的话。”说完后,补了一句“我在外面。”

    她轻轻点头,仿佛曹延轩能看的见似的,告诉自己“我能行,我能把孩儿平平安安生下来,孩儿的爹爹在外面等着呢”。慢慢地,慢慢地,勇气像一丝丝甘泉涌到心底。

    石家的从小厨房捧个红漆托盘匆匆过来,曹延轩百忙中瞥一眼,见里面盛着一碗红糖水荷包蛋,一碗鸡汤挂面,还有纪慕云爱吃的酸汤小馄饨。

    他站在原地,目送石家的进屋去了。过一时,石家的原路出来,托盘中荷包蛋吃了半碗,馄饨也少了几个。

    吃饱了才有力气生,云娘是个懂事的,曹延轩微微放心。

    天空被晚霞染成明亮的玫瑰色,随后一寸寸黯淡,夜晚不知不觉降临了。

    程妈妈来了,夏姨娘来了,于姨娘没过来,遣了身边的妈妈过来,走马灯似的。

    曹延轩沉住气,在东厢房写了一晚上的字,夜半时分,到西厢房外面听了片刻,屋里没有动静,便叫丫鬟把产婆叫出来。

    产婆伺候惯了老爷太太,上来就说“姨娘吃饱喝足,睡着了。”不等他问,便又答“以老婆子看,明日才能生出来。”

    曹延轩顿了顿,“姨娘可好?”

    “好,好。”说实话,产婆就喜欢纪慕云这样的产妇,年纪轻,身体好,又聪明,让吃饭就吃饭,让睡觉就睡觉,让节约力气就节约力气,半点不费心。“七老爷放心,姨娘好着呢。”

    整整一夜,曹延轩辗转反复地没有睡好,天色蒙蒙亮,便到西厢房看过,只听到纪慕云低低的□□声。他安慰几句,去了外院书房,吃过早饭,听三位管家回过事情,像平时一样练了一套拳,依旧回到双翠阁。

    到了午间,他只吃了半碗饭,便站在书房写字。天气炎热,曹延轩的衣裳不知不觉被汗水打湿了,正心烦意乱地“怎么还不生”,就听到对面传来一阵欢呼。

    曹延轩精神一振,丢下笔,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屋子,一阵洪亮的婴儿哭声传出西厢房。

    石家的从屋里出来,和他走个对脸,喜滋滋行个福礼,“恭喜老爷,贺喜老爷,姨娘生了个小少爷。”

    是个男孩。

    曹延轩有一种“天遂人愿”的感觉,忙又问“姨娘呢?”

    石家的忙不迭答“姨娘生的顺当着呢,没用催产药,也没用大夫施针,平平安安地把小少爷生下来了,真是菩萨保佑!”

    他才放了些心,走到窗下,喊一声“云娘?”

    屋里纪慕云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她脸色惨白,嘴唇被咬破了,鬓角像被海水洗过,穿在身上的衣裳湿透了,褥子也湿乎乎地,身体一阵阵地疼,隆起的肚子瘪下大半,令她很不适应。

    这些都是次要的,她强撑着,目光随着不远处正用温水清洗婴儿的产婆和奶娘,仿佛一闭眼,她的骨肉就不见了。

    牛四媳妇见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走到窗边,赔笑朝外面道:“老爷,姨娘折腾两日,且得缓一缓,奴婢们正给姨娘收拾呢。”

    曹延轩是有经验的,提高声音,“你且歇着,有什么不舒服的,告诉范大夫,想吃什么喝什么,只管说。”

    纪慕云使出浑身力气应了一声,这回他听到了,一颗心回到原处,整个人不由松懈下来,在窗边踱了两步。

    产婆把婴儿洗得干干净净,裹在大红包被里面,见天气正暖,又是中午,便和牛四媳妇一商量,用床薄被遮掩着,把孩子抱到西厢房正屋门里,“七老爷,七老爷!”

    曹延轩两步奔过来,见到大红襁褓中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眼睛紧紧阖着,嘴巴粉粉的,黑发湿漉漉。

    是他的儿子,骨中的骨,血中的血,生命的延续。

    这一瞬间,曹延轩突然想起宝哥儿和死去的儿子晏哥儿出生的情形,不觉眼眶微湿。

    “好,好。”他喃喃说,想抱一抱孩子,又有种“近乡情怯”,双手张着,触了触襁褓就放开了,仔细看一看,才示意产婆把孩子抱回去。

    范大夫年纪大了,脸上带着倦色,,“如夫人生的颇为顺当,不过,小少爷个子大,如夫人迟了些苦头。”曹延轩立刻问:“依您看,是吃药,还是针灸,如何调理是好?”范大夫捻须微笑,“老朽开了些补身体、去污秽的汤药,如夫人喝着吧,莫要劳神,莫要焦虑,好好养一养。过十日,老朽再来诊脉。”又低声叮嘱:“小少爷有奶娘,如夫人莫要哺乳了。”

    曹延轩应了,向大夫道谢。

    石家的从小厨房端了吃食来,乌鸡红枣汤和山药排骨汤,又有一大碗酸汤馄饨,绿芳去小厨房煎药。

    小丫鬟来来去去地,目光带着希翼,曹延轩微微一愣,便笑起来。“赏,院子里当差的,每人赏两个月月钱。”

    丫鬟婆子喜滋滋地,插烛般行礼,说着吉利的话,一时间,双翠阁喜气洋洋。

    ◉ 第43章

    片刻之后, 坐在正院七太太房中,曹延轩目中依然带着笑意。“孩子个子大,纪氏受了些罪,大夫说, 得调理几个月。依我看, 就让纪氏歇着吧, 年底再来正院。”

    “恭喜老爷。”七太太今天气色尚好,笑模笑样的, 仿佛自己添了个儿子, 对于丈夫说的“纪氏暂时不用给自己请安”并不恼怒。说起来,姨娘生的孩子, 名义上都是属于主母的。“宝哥儿添了个弟弟, 也有了个帮手,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多好的事情。”

    又对程妈妈笑道:“当初相看的时候,我就说, 纪妹妹是宜男相,果然是个争气的!”程妈妈恭维:“要不说呢, 还是我们太太眼光好。”

    曹延轩笑着点头。

    “爷可想好哥儿名字没有?”七太太殷勤道,“说起来, 是宝哥儿这一辈的十五少爷了。”

    曹家有个不成文的惯例, 一代复数字名字,下一代便是单字。曹慎是单字,曹延轩这一辈是双字, 轮到宝哥儿一代, 又是单字了。

    曹延轩是认真想过的, “想了两个小名,请人算一算,再把大名定下来。”

    七太太应了,像所有贤惠的主母那样一一吩咐下去:“给纪家报喜,去城西铺子告诉史太太一声,再派个人去东府,和三太太五太太报喜,连带舅太太、姑太太,把帖子挨个送出去——今天是初八,洗三的时候,请三爷三太太、五爷五太太到府里吃酒,连带舅爷舅太太、六叔(曹慎)六婶子”

    把亲戚朋友念了一遍,七太太又叮嘱,“到时候请戏班子,到松鹤楼订酒菜——让四小姐拟菜单子。”

    程妈妈一一答应。

    七太太又说,“赏,双翠阁的人打赏一个月月钱。再吩咐厨房,妹妹爱吃什么,送得勤快点,别等着人催,缺什么少什么,到我的库里拿。”

    啰里啰嗦一大堆,七太太才挥挥手,“先下去,再想一想可缺了什么,记得提醒我。”程妈妈答应着下去了。

    七太太端起粉彩五福拜寿茶盅喝一口,用帕子按按嘴边,“趁着今天爷高兴,妾身有件事,想同爷商量。”

    曹延轩侧过头,“有什么事,说吧。”

    七太太露出伤感的神情,轻轻叹一口气,“瞧爷说的,妾身如今能惦记什么,还不是珍姐儿的嫁妆。”

    说起来,自从过完年,曹延轩就开始操办长女珍姐儿之事:四月生辰宴,五月就要出嫁了。

    曹家和花家三年前定下婚事,花家请了花老爷挚友,县丞孙老爷为男媒,曹家由七太太娘家嫂子严夫人为女媒,双方约定,珍姐儿及笄之后,永乾二十九年成亲。

    去年七太太身体不好,曹延轩请严太太出面,和花家商量,今年珍姐儿满十四岁便出嫁。花家是通人情的,爽快地答应了,花夫人带着花家长媳上门探病,送了不少贵重药品。

    关于婚嫁,大穆朝民间向来有“男一挑,女一头”的说法。比方说男方出三十六台、五千两银子的聘礼,讲究些的女方多半会给女儿准备六十四台、一万两银子的嫁妆,女儿在夫家手头宽裕,昂首挺胸做人。

    有些江南富户,从女儿一落地就开始攒嫁妆,女儿出嫁那日,十里红妆,满城轰动,第一台嫁妆进了夫家,最后一台嫁妆还没从娘家抬出来。

    话说回来,花家和曹家是书香世家,世代有人出仕,讲究低调稳重不出头,自然不会如此引人注目。

    珍姐儿和花锦明的婚事,两家早商量好了,花家出三十六抬聘礼,八千两银子聘金,曹家回六十四抬嫁妆,一万六千两银子嫁妆——家具器皿、水田、铺子、压箱银子早已白纸黑字写在单子上了。

    曹延轩微微皱眉,时间太紧,下月珍姐儿就要出门了:“可是花家那边,有什么变动?”

    自然是没有的。

    “亲家老爷、太太都是厚道人,对珍姐儿十分重视。”七太太柔声解释,“是妾身不放心,觉得哪里都不如家里,什么都想给珍姐儿带上。去年冬天冷,纪妹妹又怀了身孕,爷和妾身没法出门,连带宝哥儿珍姐儿,哪里也没去成——昨日珍姐儿还说,想去桃陇庄住一住呢!”

    七太太说的桃陇庄位于金陵城郊外,离城90余里,是前朝祖宗置办的,原来属于曹家,分家的时候划给西府。

    桃陇庄年底送到府里的粮食、牲口、山珍、生菜鲜果,加上地租,不算旱涝,每年足有四、五千两;除此之外,桃陇庄民风淳朴,风景秀丽,庄外生着一大片桃林,春日花开之际如云似霞,在西府庄子中是最好的一处了。

    曹延轩祖父、父亲甚是喜爱桃陇庄,每年都去庄中小住,连带曹延轩,婚后头几年,也曾带着七太太和儿女去过。

    “既如此,便去吧。”珍姐儿是曹延轩第一个孩子,眼瞧要嫁人,心里也是舍不得的,他转念一想,七太太动不了地方,自己要操办女儿的婚事,纪慕云又刚刚生产,便说:“大姐写了信来,算一算,这几日就到家里了。等大姐来了,带着珍姐儿宝哥儿,去庄子上玩几日吧。”

    他说的“姐姐”是曹延轩一母同胞的姐姐曹延华,出嫁多年,今年从湖广赶回金陵,送侄女珍姐儿出嫁。

    七太太应了,却说“去一趟费时费力地,也住不了几日。爷~妾身想和您商量,不如,把桃陇庄给了珍姐儿吧?”

    女儿嫁了人,便是别人家的人了,生的孩子姓夫家的姓,入夫家的祖坟,穷苦一些的人家,向来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的说法。

    换个庄子也罢了,偏偏是桃陇庄,曹延轩颇为为难,“珍姐儿的嫁妆,早就定下来了,如要再添,得惊动亲家。再说,桃陇庄是家里传下来的,如今再想买,已经买不到了。珍姐儿什么时候想住,跟家里说一声,住过去便是。”

    他想了想,又说:“嫁珍姐儿之前,我是和三哥、五哥通过气的,也问过大哥四哥,总不能,让哥哥们为难。”

    这话是有来头的:人口众多的大户人家有个不成文的惯例,同一辈、身份差不多的兄弟姐妹,婚嫁大多一视同仁,京城之中世代簪缨、继承爵位的贵族们,嫡长子、承重孙除外。

    拿曹家来说,公中惯例,嫁女两千两,娶亲三千两。

    珍姐儿这一辈十余个姐妹,在金陵的三房五房中,三房贵姐儿是嫡女,素姐儿是庶女,五房嫡女珠姐儿,秀姐儿是庶女,

    贵姐儿、珠姐儿出嫁时,分别是六十四抬嫁妆,五千两银子;这其中,公中出了两千两,另外三千两是三爷五爷的私下贴补和两位太太的嫁妆。

    过两年,素姐儿和秀姐儿出嫁,只有两千两嫁妆——她们的生母是姨娘,没有嫁妆贴补女儿。当然,三爷五爷也私下也会给女儿一些压箱银。

    东府六个房头,西府只有曹延轩一房,手头宽裕的多;七太太嫁妆足足八千两,亦比三太太五太太丰厚,近年病情愈重,把大部分嫁妆给了女儿,留给宝哥儿的很少。

    这么一来,珍姐儿嫁妆远远超过姐妹们。

    为了避免堂兄为难,侄女心里有怨,珍姐儿日后不好和兄弟姐妹相处,曹延轩和花家打过招呼,依照贵姐儿珠姐儿的例,写在单子上的嫁妆是五千两,私下另写册子,给了珍姐儿一万两压箱银,二百两黄金,加上七太太大部分嫁妆,算一算,说是一万六千两,实际足足两万两了。

    照七太太的说法,再把桃陇庄给了珍姐儿,同族姐妹们一下子被比下去了,如何给夫家解释?姐妹们要不要过日子?三爷五爷要不要给贵姐儿珠姐儿补嫁妆?素姐儿秀姐儿嫁妆更少,会不会令夫家看不起?别人会不会说三爷五爷吝啬?刻薄女儿?

    书香门第,又不是京里世袭罔替的贵族,总不能张口闭口拿“嫡庶”堵别人的嘴。

    七太太嗤笑一声,甩一甩帕子,嘲弄道“妾身开了一句玩笑,爷用了一车大道理堵妾身的嘴。”

    曹延轩闭上嘴。

    七太太悻悻地,“妾身本来没想怎么着,爷就发脾气,妾身反而真想给珍姐儿添些东西了。爷,这些年风调雨顺的,庄子收成好的很,铺子也是一年比一年赚钱。妾身看账本,仅去年一年,就收入五万九千两,前年是五万六千两。”

    曹延轩没说话。

    乍一听,是曹延轩吝啬,舍不得钱,实则收入是收入,偌大一个府邸,开销也是极大的:吃喝、衣服、嚼用、年节开销、仆从月钱、祭田、幕僚清客、族学、往来走礼、父母官三节两寿、给京中曹府的贴补,就连族中孤寡遗老,两个府里每年也得各出三百两养着。

    七太太从旁边案几拿起一本硬皮账册,翻了两页,“爷,庄子您舍不得,铺子总得添一个吧?妾身看了看,喏,城东大栅栏街面两家铺子,针尖大的地方,家里总不伤筋动骨了吧。”

    西府名下产业遍布金陵城与周边城县,京郊亦有产业良田,铺子数十家,提起“大栅栏乙三号、四号”铺子,曹延轩一下子便知道了:铺面不大,位置是一等一的,位于金陵城正中,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卖什么都能挣钱。

    这铺子也是祖上传下来的,曹延轩微微皱眉。

    不等他开口,七太太便发了怒,把账本摔在地上,疾言厉色地喊:“多衿贵东西!珍姐儿是我和爷第一个孩子,是我们西府的大小姐,是宝哥儿嫡亲姐姐,小小两间铺子怎么就受不得了?”

    “爷,铺子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有您在,有宝哥儿在,不愁没有进项,珍姐儿一辈子可就嫁一回。”她拧着眉毛,“爷,您不待见我,是我命苦,宝哥儿是哥儿,这辈子也不愁,您可就珍姐儿这么一个女儿,人人看着呢!珍姐儿过得不好,我在地底下都闭不上眼!”

    说到这里,她想到伤心处,半真半假地呜呜咽咽,“可怜她们姐弟,日后不知落在谁手里”

    一句话像冷水,把曹延轩的怒火浇灭了。

    少年结发夫妻、朝夕相处的爱人、生儿育女的妻子是怎么和自己走到这个地步的?

    想给女儿添嫁妆,好生商量便是,却先给自己的爱妾甜头,再拖到节骨眼上,故意说一个自己不能答应的庄子,再用苦肉计,目的是另一个铺子。

    夫妻之间,还要如此算计,令人心寒。

    退一步讲,七太太担心去世之后,自己再娶,再生儿女,苛待两个孩子——宝哥儿珍姐儿是她生的,也是自己的骨肉,娇惯着长大的,就这么不放心?这么不信任自己的品格?还是不甘心?

    一时间,曹延轩心灰意冷。

    心思转处,七太太已经气哼哼地,扶着案几摇摇晃晃站起身:“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两间铺子不放进嫁妆单子,契书私下给珍姐儿,到官府过户就是了。珍姐儿有分寸,不会说出来,日后时间长了,家里人就”

    曹延轩余光瞥到七太太手边的粉彩茶盅,里面不是茶,是黑黝黝的药汤。

    对于面前歇斯底里的女人,他涌起一丝可怜和同情,不知怎么,忽然想到纪慕云。

    “你想怎么办,列个单子。”曹延轩起身,露出疲惫不堪的神色。“早点歇吧。”

    说完,他不再看七太太,快步走出西次间,到正堂门外停住脚步,朝远处探头探脑的程妈妈招招手。“太太累了,好好服侍着。”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远。

    ◉ 第44章

    出生第三日, 纪慕云的孩儿有了名字,曹昱。

    “这小子是正午落地的,昱者,光明也。”曹延轩满脸温柔地抱着孩子, 胳膊轻轻晃动, 一看就是有经验的。“昱字上日下立, 我盼他,日后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纪慕云一听就欢喜起来, “日以昱乎昼, 月以昱乎夜,是书里的话。”她还不能下地, 便坐正身体, 双手轻轻福了福, “谢过爷,给哥儿起了个好名字。”

    曹延轩甚是欣慰, 低头对孩子说“快快长,爹爹教你识字, 娘亲给你做好吃的。”纪慕云伏在他肩膀,两个头凑在一起, 望着小婴儿:

    和刚出生时相比,孩子长开许多, 额头高高的, 头发黑亮茂密,眼睛也睁开了,皮肤白白的。他原本睡着, 被两人说来说去吵醒了, 张着嘴巴吐了两个泡泡, 啊地一声,奶娘孙氏忙过来抱起孩子。

    纪慕云伸着脖子,“是不是该换洗了?”又问“还是该喂了?”

    孙氏和石家的熟练地打开包被,看了看又包好了,“少爷怕是饿了。”

    她下意识按住自己衣襟,又遗憾地松开:大夫开了汤药,她日日喝着,没法喂孩子了。

    说起来,大户人家,孩子落地就有奶娘,主母并不哺乳。

    曹延轩嗯一声,站在床边,瞧着她张开胳膊,抱住孩子时的时候目光离不开,先亲一亲,在孩子耳边说句悄悄话,又亲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递给孙氏。

    他含着笑,到庭院打了一套拳脚。等绿芳出来请,他披着外衣回到屋里,孩子依然在孙氏怀里,纪慕云额头绑一块红巾,长发梳成个油亮亮的大辫子,换了一件桃红色家常衣裳,裹着果绿缎面薄被,枕边放着盛着桂花瓣的荷包,收拾的干干净净。

    “爷,您什么时候去外院?”纪慕云问。

    今天四月十一,西府请了亲戚朋友,给孩子洗三。

    曹延轩看看天色,“这就去了。你不必急,等紫娟进来接。”

    又觉得她的辫子颇为新奇,摸了又摸,“大姐回来了,正好看看他。”

    曹延轩唯一的姐姐,西府大姑奶奶?不用说,是为了珍姐儿的婚事回来的,纪慕云猜测。

    待他走后,纪慕云把孩子放在枕边,轻声细语哄睡了。如今她身子不便,就在床上摆了炕桌,吃了半碗山药红枣小米粥。丫鬟仆妇轻手轻脚的,一点声音都不出。

    到了巳时三刻,紫娟和谢宝生家的进了院子,进西厢房行礼,“姨娘,老爷吩咐,奴婢来把十二少爷接出去,东府和亲戚太太们都等着呢!”

    纪慕云迟疑一下,不太放心地应了,叮嘱孙氏“小心些”,叫石妈妈寸步不离地跟着,才对紫鹃说:“劳烦姑娘了。”

    紫娟如今不敢受这句话,忙笑道“姨娘哪里的话,奴婢可不敢当。”又保证“姨娘放心,奴婢带着去,肯定把十二少爷送回来。”

    话是这么说,孩子毕竟太小,孙氏初来乍到,牛四媳妇接产是好手,没办过外院的差事,石家的也一样,今天来的都是奶奶太太,紫娟自己也没成亲,谢宝生家的是一个人。纪慕云左右看看,把绿芳也派了去“有事打个下手。”

    绿芳答应了。

    一行人走了,屋里陡然清净下来,空荡荡轻飘飘,纪慕云很不适应。

    才三天,那个小小的、柔软的、带着奶香的婴儿,已经成了她的主心骨,她的依靠。

    昱哥儿,曹昱。

    他会像宝哥儿一样,长成聪明伶俐的孩子,会像曹延轩一样,修习拳脚,四处游历,会像曹延轩和弟弟一样,攻读学业,博览群书,考一个功名——男子汉大丈夫,在世上走一遭,总得留下个名字。

    怀孕的时候,纪慕云还想,生儿生女自己都爱;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男孩子就在面前,女孩子便没真实感了。

    父亲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弟弟也一样,姨母姨母会喜忧参半吧?一方面欣慰她有了依靠,一方面又怕,主母把孩子带走,故意教坏了——身为妾室,纪慕云是不能教养孩子的。

    纪慕云黯然垂下头。

    昱哥儿长大会不会,以她这个姨娘母亲为耻?天生是庶子,比宝哥儿和未来的嫡出弟弟地位低,日后宝哥儿和嫡出弟弟娶门当户对的贵女,他只能娶个庶女昱哥儿会不会怪她?

    乱七八糟的念头像苍蝇,在耳畔盘旋不去:昔日姨丈有个同僚,只有嫡子出色,三个庶子赌的赌,唱戏的唱戏。姨母一听便说,八成是同僚太太心思不正,把庶子往歪处养。结果没两年,同僚嫡子意外去世,庶子个个提不起来,一家子日子惨淡。

    不会的,有七爷呢,不会教昱哥儿落到那般田地。

    纪慕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告诉自己,曹延轩是看重自己,看重昱哥儿的。

    可她现在年轻貌美,七太太和曹延轩相敬如冰;过几年,新太太进了门,她容颜老去,没了新鲜劲儿,曹延轩还会对她这般好吗?有了新的嫡子女,曹延轩还会把精力放在昱哥儿身上吗?

    一时间,她心慌意乱。

    “姨娘,姨娘?”是菊香,迷惑地站在床边,“您倦了,躺下歇一会吧?”

    纪慕云定定神,发现日光把室内照得通明,自己不知在床边坐了多久。“走神了。冬梅呢?”

    菊香笑着把一杯红豆汤放在:“冬梅姐姐去厨房,给您点晚上的菜。”

    点菜什么的,派个小丫头便是,纪慕云想了想,笑了起来,“冬梅的未婚夫,你可见过?”

    未婚夫什么的,对小丫头来说太文雅了,订了婚的男人便是。菊香也八卦起来,“李凤春家的二小子么,奴婢见过一回,个子高高的,有点胖,听说脾气挺好的,不过,他娘不好惹,为了两个鸡蛋,和管事的娘子吵过一架。”

    纪慕云记在心里,打量着小丫头,拉长声音“菊香也十五岁了吧?日后”菊香红了脸,背转身体“不和您说了”。

    午饭摆了满满一炕桌,纪慕云什么都吃不下,挪到临床大炕,在窗边眼巴巴望着院门。太阳一寸寸升到头顶,海棠叶子被晒蔫了,她忐忑不安,生怕出什么事,告诉冬梅“你去前院看看。”

    ◉ 第45章

    冬梅答应了, 还没动地方,外面便传来动静,小丫头喜滋滋地喊“回来了,回来了!”

    依然是紫娟领着, 谢宝生媳妇打着一把油纸伞, 石家的和牛四媳妇簇拥着抱着大红襁褓的孙氏, 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婆子。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三步并作两步奔出屋子, 下台阶时直摇晃, 冬梅在后面叫,迎面几人也吓了一跳。她顾不得了, 匆匆把襁褓接在手里, 再一瞧, 孩子睁着眼睛,一只饺子大的小手露在外面, 胸前挂着个沉甸甸的五福捧寿金锁片。

    孩子好端端的,纪慕云不知怎么, 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紫娟搀着她,示意孙氏把孩子接回去, “您身子要紧。”石家的也扶住她另一只胳膊,“您放心, 小少爷好着呢。”

    待得回到屋里, 孙氏守着孩子,纪慕云靠在临床大炕鹅黄色绣橘黄色迎春花大迎枕上,紫娟喜气洋洋地讲:“十五少爷今日可露了脸, 本来睡得好好的, 洗浴的时候醒了, 甩了一地水花,却不哭也不闹,用眼睛瞧各位夫人太太,把各位夫人太太稀罕的,我们大姑奶奶也说,十五少爷是个沉得住气的。”

    纪慕云听着便欢喜。

    紫娟又说,“待得行完洗三礼,奴婢们打算送十五少爷回来。朗月却来传话,说,七老爷让把十五少爷给老爷们瞧瞧。”

    洗三礼是妇人们的事情,一般来说,在内院给婴儿洗浴、用葱段轻轻拍打,说一些吉利话,,男人们不参与,直接在外院饮宴,庆贺当父亲的“添了个儿子”。

    这么说来,昱哥儿去了外院。

    果然紫娟说,“奴婢便送十五少爷去了外院。各位爷都很喜欢,三爷、五爷,连带六老爷(曹慎),都赏了东西下来。”

    说起来,洗三礼时,夫人们会把银锞子丢进盆里,是赏给洗三婆子的,另外送些金银锁片、手镯脚环给婴儿。

    绿芳捧来个红漆托盘,里面琳琅满目,有盛着金银饰品的匣子,有鼓鼓囊囊的荷包,有鼻烟壶、扳指,一看就是男人身上摘下来的。

    “十五少爷身上戴的锁片是大姑太太赏的,白玉平安扣是太太赏的,雕蝙蝠锁片是三太太赏的,雕佛手锁片是五太太赏的,赤金绞丝手镯、脚环是六老太太赏的(曹慎夫人),梅兰竹锁片是舅太太赏的;翡翠扳指是五老爷赏的,玛瑙鼻烟壶是三爷赏的,葡萄玉佩是五爷赏的,沉香木佛牌是舅爷赏的”

    王丽蓉不光赏了平安扣,傍晚时分,还派程妈妈送来了四匹上好缎子,杏黄草绿海棠红湖蓝,光滑柔软,正好做里衣。

    “太太听说姨娘和十五少爷好好的,比什么都高兴,料子就给姨娘和十五少爷做小衣裳吧。”程妈妈看过孩子,和纪慕云一边一个坐在临床炕上,“缺什么少什么,姨娘只管跟太太说。”

    其实,针线房和曹延轩都送了料子过来,纪慕云这里什么都不缺,不过心意归心意,她还是诚诚恳恳道了谢。“过几日,去给太太请安。”

    程妈妈被她的态度取悦了,说起闲话:“姨娘还是年轻,身体好,这刚几日就利利索索的了。当年于姨娘生六小姐,在床上躺了十来日才起身。

    算一算,于姨娘比曹延轩大几岁。

    她笑着倾听,请程妈妈喝茶。

    今日洗三礼,七太太养病,程妈妈是去了的:“连我们大姑奶奶,都夸十五少爷长得壮,一身小奶膘。”

    纪慕云掩袖而笑,当娘的都一个样,生儿子的时候受了罪,现在又希望儿子壮实些,长得快些。

    之后说起闲话。

    “大姑奶奶可是个爽快人,姨娘见过没有?”程妈妈八卦起来,“我们老爷那一辈,东府西府加起来,数我们大姑奶奶最出挑,嫁的也最好。”

    纪慕云遗憾地摇摇头,“还没拜见过大姑奶奶。”

    程妈妈安慰,“我们大姑奶奶最疼四小姐和十一少爷,有什么好的都大老远送回来,就是嫁的远了些:出门十多年,只回过金陵两次。这回大姑奶奶回来,怎么也得过完端午节才走,时候长着呢。”

    这个时候,曹延轩送走客人,也和姐姐说着刚刚出生的小儿子

    曹延华今年三十三岁,目光精明,脸庞微圆,举手抬足透着伶俐,看着比实际年龄大一些。今日是弟弟庶次子的洗三礼,她穿一件石榴红绣缠枝花团花褙子,宝蓝色马面裙,梳了朝天髻,戴红宝石头面,整个人喜气洋洋的。

    “小十五结结实实的,小手小脚有劲着呢。”她评价道,戴着红宝石戒指和马蹄戒指的双手比划着“你是没看见,洗浴的时候,溅了婆子一身水。足足六斤三两。生的日子也好。”

    小孩子夭折者甚多,一场风寒、一顿不合适的饭便送了性命,长到五岁父母松口气,十岁站稳了,十五、六岁就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拿西府来说,曹延华曹延轩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弟曹延顺,堂兄弟间排行第九,生的聪明伶俐,也是个读书种子。八岁那年,曹延顺跟族学里的同窗下河游水,湿漉漉跑回家,当晚高烧不退,撑了两天便死去了。

    曹延轩自己,庶长子曹晏长到五岁,偶然吃坏肚子,上吐下泻面如金纸。七太太把金陵城最好的大夫请来住在府里,依然留不住曹晏的命。

    四月初八是浴佛节,昱哥儿这日出生,自然是有福气的。听姐姐这么说,曹延轩自然喜悦,“我也不盼他出人头地,只盼着,他平平安安。”

    一副慈父心肠。

    提到侄子侄女,曹延华兴致勃勃地,“宝哥儿也高了,上回我见他,才到桌子这里。珍姐儿以前像你像我,几年不见,倒是不太一样了。”

    不像父亲,自然像母亲了。

    忽然之间,屋里古怪地安静下来,姐弟两人谁也没有接话。

    过半晌,曹延华哼了一声,“王丽蓉如何了?”

    今日西府请客,七太太没露面,说是“不舒服”,把招待客人的事托给东府三太太。

    曹延轩提一提袍角,“老样子。”之后补充一句“大夫说,不外是熬着。”

    当姐姐的嗯一声,抚一抚衣摆上的襕边,没头没脑冒出一句,“来之前,我和你姐夫还说,换成我,可过不了你的日子。”

    曹延华夫婿徐奎比曹延华年长四岁,两榜进士,年少有为,家中世代为官,其父在京任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奎如今在湖广任知府,官声不错。

    曹延轩略微尴尬,干咳一声,端起个豆绿茶盅,“你这人,怎么和姐夫说这些。”

    “你姐夫又不是外人。”曹延华瞪弟弟一眼,“再说,你姐夫也没说你什么。”

    每隔一个月,曹延轩便和姐夫通信,含蓄地说一些金陵、湖广和京城的事情,素来是佩服姐夫的。“姐夫近来可好?”

    提起丈夫,曹延华目中露出欢快,显然夫妻感情甚好,“好得很。你姐夫说,我难得回一次娘家,让我多住几日,不必急着回家。我就打算,过完中秋节再走。”

    那就要在娘家待上半年了。

    曹延轩自然是乐意的,却眉头一皱:“中秋?姐夫身边离得开吗?俊哥儿腾哥儿的功课怎么办?”

    出嫁的女子回娘家一次不易,曹延华上回回金陵,还是三年前曹老夫人过世,千里迢迢赶回来奔丧。这回给侄女送嫁,把两个儿子带了回来,长子十五岁,次子十一岁,都是进学的时候。

    曹延华白他一眼,“和你姐夫一样,张口读书闭口考试,件件都是正经事。罢罢罢,过完端午,吃你一碗长寿面我就走,省得你嫌弃我。”

    曹延轩一本正经地作个揖,“岂敢,岂敢!小弟扫榻相迎,求之不得。”曹延华呸了一声。

    姐弟俩玩笑一番,曹延华打量弟弟书房,发觉多年过去了,没变什么模样,拿起一枚竹节笔架把玩,“我可真想我的院子,昨天还梦到爹爹搭的秋千,娘剪的窗花,祖父写的春联,祖母做的豆腐涝。”

    曹延轩早就吩咐人,把姐姐昔日住的院子打理的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数年如一日。曹延华昨日回到家中,自然是满意的。

    曹延轩也神色惆怅,半晌才说“我吩咐了厨房,晚上做凤尾虾和盐水鸭。”

    都是曹延华爱吃的。

    一时间,曹延华仿佛回到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在椅中伸个懒腰,“那感情好。你给我安排人,等歇几日,我要去桃陇庄住一住,虽迟了些,桃花应该还开着。你去不去?”

    曹延轩略一迟疑,没把“七太太给珍姐儿索要桃陇庄”之事告诉姐姐,“我脱不开身,你带着几个小的去吧。”

    “没你更好,我们姑侄乐一乐。”曹延华知道他要操办珍姐儿的生辰宴和随之而来的婚礼,笑道,“还有,东府不是明日给我接风嘛,你给我递帖子过去,再过几日,我在春熙楼回请三嫂五嫂,连带五叔——王家人就算了吧。”

    她露出不满的神色,把笔架放回镶着大理石的紫檀木桌案,“还好意思上我们家里,哼,我可没他们家那么厚的脸皮。”

    ◉ 第46章

    珍姐儿十四岁生辰非常隆重。

    西府下了帖子, 邀请东府没出阁的两位小姐,曹家族中亲戚,珍姐儿闺中好友,什么知府家的冯碧云、同知家的刘月如、通判家的卉娘, 贺举人家的两位小姐, 就连三太太已经出嫁的女儿也回来了。

    京城长房派了珍姐儿这一辈的大堂兄送来贺礼, 六太太到了,在广西的二爷、在四川的四爷送来礼物, 姑姑曹延华带两位表哥, 舅舅舅母一家到的齐齐整整。

    不用说,珍姐儿未来的夫婿花锦明到了, 姑爷姐姐远嫁, 花太太带了花锦明的堂嫂, 给足了曹家面子。

    厨房早早开始准备,上了八果盘、八冷盘、八前菜、八热菜、八碗、八甜点, 从春熙楼、松鹤楼叫了招牌菜,从江南运来了水八珍, 菱角、鸡头米、马蹄,蒸了鲥鱼烧了鱼翅绘了熊掌, 席面十分丰盛。

    除此之外,西府还请了金陵有名的三大戏班, 从《千金记》唱到《杨门女将》, 又唱了一出《牡丹亭》,女眷们听得津津有味。

    以上情形,纪慕云是听说的, 其实猜也能猜得出, 曹延轩待在双翠阁的时间少了。

    自从她生了孩子, 慢慢吃药调理,孩子健壮结实,曹延轩放下心来,把精力和时间放在回事处、账房、库房,上到宴席座次,下到用什么器皿,都要他这个主子拍板。

    加上回到府里的大姑奶奶曹延华宴请亲戚,拜访闺蜜,去寺庙烧香,也要他来打理。曹延华两个儿子之前只回过金陵一回,这回懂事了,跟舅舅亲热的不得了,曹延轩搬回前院,带着儿子和侄儿住在一起,每日回双翠阁看一看。

    珍姐儿生辰宴后足足五日,冬梅还绘声绘色地在西厢房描述,厨房人人累的人仰马翻,足足三日才缓过来,自己未来的婆婆李凤春家的胳膊抬不起来,不得不贴了膏药。

    纪慕云笑,当日双翠阁的饭食也很好。

    冬梅又压低声音,“七太太给四小姐做了一件大红色刻丝十样锦遍地金通袖袄,同色鞋子,从京城翠羽楼打了一套镶红宝石丹凤朝阳赤金头面,光钗子就比我手还大,凤口衔的红宝石有榛子那么大。”

    翠羽楼是颇有名声的银楼,京城、杭州、金陵、广州都有分号。

    绿芳几个念叨着“京城过来的,一定错不了。”

    算是提前给珍姐儿办及笄礼了,纪慕云明白。

    冬梅双手比划着:“四姑爷也很大方,送了四小姐一串莲子米大的珍珠头箍,中间是一块绿色刚玉,依我瞧,光那块玉,最少也值几百两银子。”

    绿芳几个咂咂赞叹。

    纪慕云倒无所谓,给了媳妇的东西,等成了亲,媳妇自然带到夫家去。

    “我们大姑太太也是心疼人的,送了四小姐一朵点翠牡丹鬓花,镶着蓝宝石,足有碗口大。”冬梅掰着手指,“舅太太送了一支赤金镶珍珠簪子,三太太送了赤金山茶花镯子,五太太送了赤金蝙蝠祥云簪子,六老太太送了一支赤金缠丝蝴蝶华胜。”

    纪慕云低声笑道:“听着就体面,这么一来,别人家的小姐啊,一定羡慕我们四小姐羡慕的不得了。”

    冬梅连连点头,“如今啊,大户人家都说,我们四小姐可是出了风头。”

    恐怕也是让曹延轩未来的夫人知道,珍姐儿宝哥儿才是西府嫡长女、嫡长子,地位不可撼动,纪慕云想。

    入曹府大半年,与曹延轩朝夕相处,能觉出这位曹七爷是低调稳重的人,带着读书人的清高,遇事不喜出风头。珍姐儿的生辰宴铺张奢侈,不用说,是七太太的主张。

    把自己和七太太异地相处,自己病入膏肓,即将撒手而去,丈夫和自己感情不佳,很快会迎娶新的妻子

    或许,自己也会不甘心,千方百计给丈夫继室添堵,给儿女多一重保障,纪慕云苦涩地想。

    她放下羹汤,去了隔壁房间,昱哥儿裹着包被在床上睡得正香,孙氏坐着小杌子叠衣裳,石家的在另一边做小鞋子。

    小家伙吃饱了就犯困,一天中倒有大半时间在睡,好带得很。

    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把儿子抱起来,比刚生的时候沉多了,抱在怀里令人心安。她亲亲小家伙的脸蛋,心想,娘舍不得你,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世上。

    绿芳掀开帘子招招手,纪慕云见了,把孩子小心地抱给孙氏,理一理衣襟,出来看时,珍姐儿身边的大丫鬟茉莉来了。

    初入曹府时,纪慕云跟着珍姐儿,做过几个月的针线,和珍姐儿身边丫鬟相处熟了。

    “今天有空过来。”她笑着吩咐丁兰,“把老爷赏的碧螺春,给姑娘尝尝。”

    茉莉穿件月白裙子,青缎掐牙比甲,体体面面的,说是小户人家的小姐也使得。“偏姨娘的好茶了。”她打量着西厢房,临时的房间也打理的整洁雅致。“有日子没过来,姨娘可好?”

    纪慕云和她寒暄,“还好。听冬梅说,前日四小姐生辰宴,场面可大了,可惜,我没去成。”

    茉莉自然替主子得意,惋惜道“别说姨娘,见惯大场面的太太小姐都说,我们四小姐是城里头一份。”

    闲聊两句,茉莉端着茶盅说了来意:“我们七太太给四小姐从京城订了料子,有宫缎,绫罗,有妆花有刻丝,有姑绒有织金,针线房的人已经忙活上了。其中有一匹遍地金大红织金,刚好搭配老爷送的喜鹊登枝羊脂玉佩,需得搭配宝蓝色络子。四小姐生辰那天,六小姐戴了一个凤穿牡丹络子,四小姐一问,是姨娘给六小姐做的,就派奴婢来说,能不能请姨娘,给四小姐照着也做一个?”

    原来是这样。

    纪慕云有些为难,“那络子是早先编的,有些费功夫,倒也罢了,只是如今我身子不好,得请四小姐等一等了。”

    茉莉忙说,“不着急,时候长着呢。姨娘闲了再做也不迟。”

    慢慢做也来得及,就算四小姐嫁出去,两家离得近,纪姨娘做好了,送到花家就是了。

    纪慕云索性实话实说,对她眨眨眼睛:“我生个哥儿的时候,用力大了些,眼睛有些看不清,这些日子才慢慢好了些。”

    茉莉将来是要跟着珍姐儿嫁出去的,算盘、账册、管理小丫头都有一套,生孩子什么的,还是第一回 听见,惊讶地张大嘴巴:“您,您?”

    生孩子还能把眼睛生坏了?

    纪慕云一下子笑出声,她自己以前也不知道,刚刚才经历,“傻姑娘,等你以后嫁了人,生了孩儿便知道了。”

    茉莉是带着差事来的,回到正院,一字不落告诉珍姐儿。珍姐儿与母亲亲近,听说“生孩子生的眼睛疼”,更加心疼母亲,傍晚服侍七太太,当闲话把茉莉的话说了。

    歪在贵妃榻中的七太太听了,却嗤笑一声“傻丫头,纪氏是借你的嘴,向你爹爹表功呢。”又对程妈妈说,“瞧瞧,有了儿子,就是不一样了。”

    程妈妈连连点头,劝珍姐儿“我的好小姐,以后您遇到纪氏,可得多个心眼才是。”

    珍姐儿脸庞涨得通红,“这人真是,狡猾。”

    七太太疲惫地挥挥手:“好了好了,不说她了。既去桃陇庄,就多待几日,带着你弟弟好好松快松快。你俊表哥腾表哥读书读的好,好好和你俊表哥腾表哥亲近亲近,姑舅老表骨肉亲,打断骨头连着筋。”

    说到这里,七太太有些惋惜:曹延华丈夫徐奎圆滑机智,从不得罪人,得上峰器重,眼见是有前途的。若不是她和曹延华水火不容,就把珍姐儿嫁给徐俊了。

    珍姐儿应了,见七太太消瘦苍白的面容,忽然伤心起来,伏在母亲肩膀,“娘,您不去,我也不去,让姑姑带弟弟去吧。”

    七太太摸摸女儿头顶,“傻孩子,你不带你弟弟,娘怎能放心?”

    曹延华是亲姑姑,却离开府里多年,不知宝哥儿的作息、饮食,宝哥儿又小,没有珍姐儿陪着是不可能的。

    珍姐儿嘟囔,“爹爹怎么不去?”

    七太太撇了撇嘴,“你爹爹啊,一颗心拴在纪氏身上,拴在小十五身上,生怕”

    珍姐儿没等到下文,奇怪地抬起头,见母亲幽幽望向窗边,僵硬的身体地像一棵干枯苍老的树,“娘?”

    程妈妈双掌一拍:“我的四小姐,十五少爷刚落地,过过便是端午,老爷若是走了,家里一堆事儿交给谁?”

    又哄道“后日就要出门了,您屋里谁去谁不去,也一堆事儿呢。老奴陪着您,先把出门的衣裳挑出来把?”

    大概母亲是累了。珍姐儿这么想着,把母亲腿上的薄毯往上拽一拽,交代丫鬟几句,跟着程妈妈走了。

    ◉ 第47章

    有了孩子, 纪慕云的日子像水面张满帆的小船,呼呼地驶向前方。

    小家伙儿每天早上哭一气,吃饱肚子打个嗝儿,啊啊叫几声, 纪慕云抱着在屋里走一走, 小丫鬟用布老虎和小衣裳逗, 他张着眼睛,也不知看清没有, 就慢慢睡着了。这一睡便到了中午, 再吃一回奶,趁着中午暖和洗个澡, 换了干净包被继续睡。

    算一算, 每天十二个时辰, 昱哥儿要睡十个时辰。

    生完昱哥儿十日,大夫进来诊脉, 说纪慕云恢复得很好,再开一副调理的药, 吃完这个月就不必吃了。

    她自是高兴,鸡汤燕窝之外, 吃的清淡一些,在院子里慢慢走一走, 早上孩子起来, 她便起床,夜里孩子睡了,她也跟着睡。

    五月初一, 曹延轩到双翠阁来, 拿了两枝半人高, 连枝带叶的桃花,“珍姐儿带回来的,你留着玩吧。”

    桃花粉粉嫩嫩,脆弱而娇美,像少女的心事。

    她惊喜地啊一声,接过桃枝细细打量,“今日还没凋零,真是难得。”曹延轩嗯一声,“桃陇庄地势低,花开的迟。明年若是有空,带你去看看。”

    到时候,昱哥儿满一岁,能出得了门吧?

    纪慕云眼睛亮晶晶,“去年您说过,郊外一处庄子,有一回树倒了?”

    他颔首,“就是那处。”

    听起来是个好地方,纪慕云兴致勃勃地,喊菊香在花圃挖个坑,把桃枝种了进去。

    丫鬟们有人说能种活,有人说不一定,叽叽喳喳地,纪慕云折了一小支开得好的桃花插在窗台边,一时间室内春光明媚。

    第二日,媛姐儿送来一盒桃脯和一小坛桃子酒,自是庄子带回来的。

    纪慕云很高兴,把新鲜果子和自己包的粽子做回礼——有了小厨房,她从外院要了糯米、红枣、豆沙和蛋黄,甜的咸的蒸了两大锅。

    端午节当日,东府三爷、五爷、曹慎到西府团聚,连带曹延华一家三口,热热闹闹一整天。

    纪慕云吃了粽子,给曹延轩留一些,昱哥儿只能闻闻味儿。她抱起儿子走到窗边,逗他去看挂着的萱草花、一串艾虎,“这是去年的,明年娘给你做新的,好不好?”

    昱哥儿啊了一声,大概是答应了。

    到了五月初八,昱哥儿满月,双翠阁喜气洋洋地。

    小家伙手脚舞动,声音洪亮,比出生时有劲多了,戴个大红肚兜,要多可爱就有多可爱。

    纪慕云痛痛快快洗了个热水澡,细细敷面,在太阳下晒干头发,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试衣裳的时候,她自觉腰身粗了,拿尺子来量,果然多了两寸。

    冬梅绿芳恭维她,“姨娘和没生前一样。”

    她笑道:“一个个嘴上涂了蜜,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说着,纪慕云把院里的人叫齐了,每人赏了一两银子,“好好服侍少爷。”

    人人露出喜色,齐声道谢。

    之后她把院子里的事打理一番:

    牛四家的过来服侍她生产,如今孩子平平安安,她问过紫娟,打今日起,牛四家的就不用过来了。

    孙氏正式做了奶娘,照顾昱哥儿;石家的年纪大,有经验,跟着孙氏寸步不离昱哥儿。

    冬梅依然是她身边揽总的,管着账册;绿芳心细,负责衣裳首饰;菊香负责饭食,丁兰负责传话,两人里面必须有一个在屋里,随时听差遣;胡富贵家的依然做粗活。

    人手还是少了些,纪慕云有些头疼,换成姨母身边,她一个人就有管事妈妈、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和两个粗使婆子,比起京城勋贵府中金尊玉贵的小姐,依然差远了。

    她把往事抛到一边,吩咐仆妇们连带门外两个没留头的小子,把自己平常用的东西从搬回正屋,西厢房空出来,通风清扫,闲置几日。

    阔别一个月,纪慕云从正屋卧房走到东梢间,感觉舒适又亲切,可比西厢房宽敞多了。丫鬟们也高兴,把已经很干净的家具擦了又擦,晒过的被褥、锦缎、坐垫铺在床铺、贵妃榻和临窗大炕,她用惯的茶具摆在案几。

    纪慕云吩咐两个小子把卧房的落地罩挪到墙角,把屏风放过去,这样一来,晚间孙氏带着孩子睡在屏风后面,等孩子大一些,再挪到隔壁。

    夏日炎热,她换了官绿色幔帐,从院里剪了海棠花,插在天蓝色花觚。

    曹延轩今日必定是过来的,她左右看看,满意了,便叫菊香去厨房吩咐“做老爷爱吃的菜”

    到了午时,曹延轩没过来,倒是紫娟带着两个仆妇进来,给她行个礼:“给姨娘问安。老爷吩咐,叫奴婢接十二少爷过去。”

    不知是外院有客人,还是给大姑太太看看孩子?

    她吩咐孙氏给孩子换外出的衣裳,又请紫娟喝酸梅汤,“大热的天,姑娘歇歇腿。”

    紫娟道谢,坐下接过温热的酸梅汤,喝两口,听她问“小少爷刚睡醒,可是有客人?”便答:“今天是十五少爷满月,大姑太太想见见小少爷,老爷便请十五少爷过去。”

    纪慕云放了心,回屋去看,昱哥儿裹了一件细棉兜衣,睁着眼睛,不哭不闹地,孙氏把小斗篷和帽子放进一块崭新的包袱皮,石家的把昱哥儿喂水的小碗银勺子收起来。

    冬梅跟进来,拉拉她“姨娘穿哪件衣裳?新做的湖绿裙子好不好?清清爽爽地。”

    纪慕云微微一顿,犹豫道“也没叫我去。”冬梅推推她胳膊,低声笑道“姨娘可真老实。左右今日老爷还没见到十五少爷呢!大姑太太最大方不过,姨娘跟着过去,大姑太太必定有赏赐——大姑太太好不容易回来一次”

    程妈妈那句“大姑奶奶出门十多年年,只回过金陵两次”突然出现在脑海。

    受宠的妾室,带着儿子给嫁得好的大姑奶奶请个安,等大姑奶奶赏了儿子,再给大姑奶奶当面道谢,听起来没什么不妥。若大姑奶奶对她印象不错,日后对上曹延轩的继室,她也多了几分底气。

    纪慕云脚步似有千斤重。

    可是,曹延轩会高兴吗?

    她是妾室,没经过家主和太太的允许,没有见客人的资格,正经人家的太太主母,自矜身份,更不会和妾室打交道。贸贸然带着孩子去见姑太太,就算是孩子的亲姑姑,会不会有些僭越?

    既然曹延轩和大姑太太在,大姑太太的两位儿子必定在,宝哥儿珍姐儿八成也会在。

    昱哥儿只是个庶子

    孙氏收拾好了,小心翼翼地,“姨娘?”

    她回过神,“换块旧包袱皮吧。”便抱起儿子,颠两下笑道“出门喽!”昱哥儿打个哈欠,伏在她肩膀不动。

    不多时,孙氏在青石台阶下抱着昱哥儿,石家的背着半旧包袱,绿芳打着一把油纸伞,纪慕云托付给紫娟:“辛苦姑娘了。”紫娟忙道“姨娘哪里的话”又保证“姨娘放心,奴婢必定把十五少爷妥妥当当送回来。”

    她笑着应了,目送一堆人簇拥着出了院子。

    冬梅嘟囔,“您真是,到手的赏赐飞了。”

    她笑而不答:曹延轩是讲规矩的人,曹延华乃曹家嫡女,嫁的丈夫是朝廷命官,想来也是循规蹈矩的,她还是踏踏实实,守好自己的本分。

    再想想程妈妈的话,话里话外撺掇,一句实的都没有。一旦她去了,惹曹延轩不快,给曹延华留下“没规矩”的印象,她告诉“程妈妈说可以去”,程妈妈必定翻脸不认。两相对质,任谁也不会觉得程妈妈有错。

    她自失地笑笑,希望是自己想多了,回到屋里边等边做针线——歇了一个月,她的眼睛已经好了。

    这一等就等了大半日,有上回的经验,她并没着急。

    暮色四合时分,曹延轩把昱哥儿送了回来。

    “这小子,到了就啊啊啊的,胆子真大。”曹延轩满脸喜悦,有一种为人父的自豪,“姐姐稀罕他,逗着他玩了半日,他饿了,等奶娘喂完他,转脸便睡着了。当时天气热,怕走来走去中了暑,便在姐姐那里歇了,吃了饭才回来。”

    解释了迟迟不归的原因。

    纪慕云在儿子脸蛋亲了又亲,“有您在,自是不着急的。”忍不住又说实话“就是有点想。”

    曹延轩呵呵大笑,把姐姐赏给昱哥儿的一串碧玺佛头十八子手串拿出来,纪慕云见了,“是大姑太太赏的?又让大姑太太破费。等昱哥儿大了,可要好好谢过大姑太太。”

    他嗯一声,坐在临窗大炕,看着纪慕云忙忙碌碌地,吩咐人把手串收好,到耳房给孩子洗澡,涂了痱子粉,换件红肚兜哄他睡觉。

    再看卧房,官绿帐中放着宝蓝色绣粉牡丹枕头和粉色绣蓝色祥云枕头,果绿绯红两床湘被叠得整齐,帐角挂着海棠红香囊和端午节一串艾虎。

    他满意地点点头,过去握住她手臂,“半天不见你坐着。歇一歇。”

    纪慕云反手握住他手掌,仰头问“又不累。您吃过饭了?”见他点头,便说“您等一等,我去次间吃两块点心便来。”

    原来还没吃饭。

    他朝冬梅说:“去,给你主子把饭提来。”又说“下回不必等,该吃饭便吃饭。”纪慕云喃喃说“今日以为您过来的。”

    今日姐姐、两个侄子、珍姐儿宝哥儿都在,姐姐在家的时候短,他这个做舅舅的,得和两个外甥多多亲近,宝哥儿还小,珍姐儿要嫁出去了,以后和两位表哥走动的时候多着。他微微歉疚,带她到西次间坐在桌边,冬梅几个把小厨房热着的菜肴摆满四仙桌。

    “给我盛碗汤。”他看看菜色。

    纪慕云给他盛了半碗酸辣汤,自己就着菜肴,吃了一小碗香米饭,曹延轩喝两口就放了筷子,看着她吃饭。

    时候不早,曹延轩叫人“今晚便歇在这里”,又告诉她“明天我出门,陪姐姐去五叔家里坐一坐,你不必起来。”纪慕云应了,高高兴兴服侍他洗漱,吩咐人收拾东厢房。

    床头摆着一小枝桃花,曹延轩把玩着,想起那时她躺在床上不敢动,自己忧心的很,此刻一大一小安然无恙,不禁庆幸而唏嘘。

    昱哥儿睡着了,两人头碰头坐在床边,大气也不敢出,小家伙儿动也不动,睡得香极了。

    她依偎在曹延轩肩头,心中宁静而喜悦,只希望,时间就此凝固,自己、儿子和儿子的爹爹,长长久久在一处。

    ◉ 第48章

    永乾二十八年五月十四日, 宜嫁娶,订盟

    “四小姐申时出门,按理说,是要再正院吃一顿饭的。”纪慕云叫齐了院子里的人, 细细叮嘱, “我吃过午饭就去正院, 你们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冬梅跟着我, 绿芳留下, 孙妈妈吃饭的时候,石妈妈服侍十五少爷, 孙妈妈吃饭回来, 石妈妈才能去, 之后绿芳去吃饭,菊香丁兰两个再轮换, 十五少爷身边最少四个人。”

    几人齐声称是。

    纪慕云又说:“昨日我给老爷说了,把牛四媳妇借过来, 今日留在屋里,等到我回来。”

    几人连连点头。

    纪慕云还不放心, “若有什么事,你们两个, 跑着去正院报信, 不可耽误了。”

    几人认真答应。

    昨日曹延轩说,若她脱不开身,不去正院也使得, 纪慕云想, 自己最早跟着珍姐儿针线, 免得服侍七太太,如今珍姐儿出嫁,自己去送一送,也是一番心意,再说,也耽误不了太久。

    曹延轩听了,甚是满意。

    想得好好的,今日事到临头,她又舍不得儿子了,絮絮叨叨把屋里的事情说了又说,什么都考虑到了,说的口都干了。

    时辰不早,午饭提回来了,纪慕云匆匆吃过,洗漱一番,穿一件湖蓝色绣翠绿缠枝花对襟褙子,玉色百褶裙,梳了中规中矩的发髻,戴了曹延轩送的赤金海棠花簪。

    正院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屋檐下站满穿红着绿的丫鬟,个个精心打扮,与旁日大不相同。

    正堂热闹得很,三太太、五太太、曹慎夫人和族内近支女眷们已经到了,还有数位珠环翠绕的陌生贵妇人,和左首太师椅中一位穿石榴红百蝶穿花锦绣妆花袍子的妇人说话。远远望去,那妇人戴一副蓝宝石头面,分心一颗榛子大的蓝宝石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大概是曹延轩胞姐,西府大姑奶奶了

    纪慕云到西厢房,于姨娘已经到了,夏姨娘却没在。

    “我先过来,等一等妹妹。”于姨娘今日穿了墨绿衣裙,戴了点翠珊瑚绿松石珠花,指一指正屋,“夏妹妹服侍太太,怕是一会儿才能出来。”

    纪慕云道谢,“六小姐呢,在陪四小姐吧?”于姨娘点点头,吃起桌面上的零嘴。

    约莫到了申时,外院方向传来一阵鞭炮声,喧嚣、笑声依稀可闻。

    花家来迎亲了,三爷、五爷带着少爷们在外面守着,得让新郎官发红包、考校一番,才能进内院。

    两人凑到厢房门口,看到满室女眷喜气洋洋地道“来了”,穿着宝蓝色团花刻丝长袍的曹延轩在左,真红色遍地金通袖袄的王丽蓉在右,中间一个穿着大红色凤穿牡丹洒金吉服的少女。那少女脸孔涂得粉白,嘴唇红红的,戴着生辰宴戴过的镶红宝石凤钗,赤金百宝璎珞项圈耀耀生辉,手里牵着弟弟,正是珍姐儿。

    外面动静更大,小丫鬟跑进来报信,迎亲的队伍近了。

    丫鬟拿来一块红盖头,小心翼翼地盖在珍姐儿头顶,珍姐儿却一把扯了下来,抽泣着扑到母亲怀里,王丽蓉泪流满面,紧紧搂住女儿,宝哥儿不解地仰着头。

    周围夫人、小姐们或唏嘘,或侧过头去,曹延轩眼眶发红,曹延华用衣袖拭泪。

    于姨娘抽抽搭搭地,想到媛姐儿也十三岁了,在家里待不了两年;纪慕云满心庆幸,昱哥儿是个男孩子。

    不多时,大红吉服的新郎官花锦明在众人簇拥下进了院。

    满院灯火中,只见他约莫十八、玖岁,面如冠玉,个子很高,举止矜持,是一位出类拔萃的英俊少年。

    花锦明目不斜视地踏入正堂,先给左手太师椅中的岳丈曹延轩磕头,敬茶,接过红包,又给右首太师椅中的王丽蓉磕头,王丽蓉低头说些什么,大概是托付女儿的话,他昂首应了,引来一片赞誉。

    看上去,是个不错的少年郎,纪慕云心想。

    曹延华和三太太引着盖着红盖头的珍姐儿,在媛姐儿、秀姐儿素姐儿和几个同族姐妹簇拥下,缓缓走到新郎官身边。曹延轩叮嘱“白首之约,相敬如宾”,王丽蓉哀哀痛哭,一句话也说不出,曹延华忙在旁说“同心同德,琴瑟相合”。

    花锦明喝了三杯上马酒,鼓乐齐鸣鞭炮阵阵,新人出了正院,宝哥儿还小,东府三爷嫡长子、兄弟排行第四的曹禧背起珍姐儿上花轿。

    曹延轩招待男宾,到外院吃酒,曹延华在内院宴请女客,至于王丽蓉,大概太过激动,女儿踏出屋门的时候就身体发软,由程妈妈和夏姨娘服侍着回卧房了。

    西厢房纪慕云于姨娘安安静静吃过饭,便各自回院子。

    昱哥儿好端端的,由孙妈妈抱着,丫鬟轮番逗着玩。小家伙儿也有意思,不理菊香的豆绿帕子,瞧着丁兰的红绒花。

    大概,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

    纪慕云拿出今天在正院收到的红包,在他眼前晃晃,果然,昱哥儿小眼睛跟着移动,把大家都逗笑了。“娘给你存着。”她拆开红包,把里面一张五两银子的银票吹口气。

    冬梅给众人讲了今日婚礼盛状,时候不早,也就该歇了。纪慕云起得早,忙碌一天,哄睡了孩子很快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丁兰奔进来“姨娘,老爷过来了”。帐子里的纪慕云定定神,忙披衣起身,在床边挽头发。屏风后面的孙氏没经历过,不知道如何是好,孩子“啊”地一声醒了。

    “乖,是爹爹。”她匆匆拍两下孩子,出屋一瞧,屋檐下“喜字灯笼映的通明,朗月青书一左一右架着摇摇晃晃的曹延轩,穿过院子。

    不用说,在外院喝多了酒。

    她忙叫丫鬟服侍着,把曹延轩扶到屋中,离得近了,酒气扑面而来。两个小厮不好久待,告诉菊香“告诉姨娘,老爷在外面吐过了”便在院门守着,她吩咐菊香“把下午熬的绿豆汤、酸梅汤热一热”,叫绿芳沏热茶。

    曹延轩靠在贵妃榻中摆摆手,拧着眉头,接过她捧来的热茶,看起来还算清醒。小丫鬟蹲着服侍他脱下鞋子,绿芳到卧房箱笼取来白绫里衣,纪慕云接在手里,见他身上穿的是青色家常袍子,不是婚礼上那件,应是在外院换过的。

    卧房传来哭声,是昱哥儿。

    她心里发急,好在服侍的人都在。曹延轩却睁开眼睛,嘟囔着“嗓门可真大”,撑住扶手,吃力地站起身。她忙说“您别动”,曹延轩理也不理,把手里的盖碗塞到她手里,拔腿往卧房走。

    孙氏正哄孩子,石家的蓬着头发在旁边,,因天气热,怕孩子喉咙干,用小银勺沾了水在孩子嘴里轻轻沾。曹延轩过去就弯着腰,张开双臂,两人不敢给,也不敢不给,纪慕云忙把儿子抱在怀里,坐到床边亲一口“爹爹把我们吓一跳,是不是?”

    曹延轩跟着靠在她身边,伸着脖子逗昱哥儿,捏他肉呼呼的小脸蛋。昱哥儿来了精神,眼睛睁着,手脚轻轻挣扎。

    这个人!纪慕云嗔怪地白了他一眼,“爷~”曹延轩笑了半日,四肢伸展开来躺在床上,侧头看:昏黄的烛光下,面前人穿着桃红色右衽寝衣,腰间扎着海棠红汗巾子,粉白脸庞,浓密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垂在肩头,像没出阁的姑娘,怀里却抱着个胖娃娃。

    一时间,他心头柔软。

    过了好半天,昱哥儿才打个小小的哈欠,闭上眼睛。纪慕云又摇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孩子给了孙氏,指一指隔壁次间,孙氏和石家的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爷,妾身服侍您换件衣裳。”说着,她伸手去扶曹延轩,后者却双臂用力,把她拖到自己身上,翻身搂到里床。

    冬梅见床帐摇动,忙拉着绿芳退出去,把门帘子合拢,把西次间的孙氏三人带到对面东次间。

    “想爷没有?”他嘟囔着,右手伸进她衣襟,力道很大,纪慕云像被捏住耳朵的兔子,浑身瘫软。烛光朦朦胧胧投进帐子,曹延轩喘息着,一把扯开她腰间汗巾子,衣裳散落开来,露出雪白的肌肤。纪慕云咬着唇,低声哀求“爷,我还喝着汤药。”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在喷着酒气的男人头顶。

    他颓然躺倒,望着烛光摇动的帐顶不知想些什么,纪慕云心里酸涩,眼圈悄悄红了:自从去年她查出身孕,就和他分房而居平日曹延轩过来,几次动了情,却没有像她一样的小妾,多半会让贴身丫鬟侍寝,或推荐其他姨娘服侍男主人她却不想,也不愿

    初入曹府的时候,纪慕云一个以色侍人的小妾,并不期望什么;可有了孩子,她不知不觉,心底把曹延轩当成自己的男人,孩子的父亲。

    过了半晌,曹延轩唉声叹气地,“拿件衣裳。”她系好衣带,想说“过两个月再服侍您”,却说不出口,仰头望着他,凑过去吻一吻他脸颊。

    换过衣裳,用温水漱口,梳一梳蓬乱的头发,曹延轩双眸炯炯,裹着被子,半点睡意都没有。纪慕云吹熄了灯,也钻进帐子,盖好另一床湘被,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扇子。

    ◉ 第49章

    夏夜漫漫, 庭院中的桂树不声不响结着果实,西捎间里的昱哥儿香甜地睡着。

    一时间,帐子里安安静静,纪慕云低声道:“爷, 今日客人很多吧?妾身在内院, 见来了好多太太夫人。”

    这句话一说, 她感到身边的男人一下子从“成年男人”变成了“感慨女儿出嫁”的老父亲。

    曹延轩嗯一声,“京城大嫂没来, 六嫂来了, 二嫂四嫂路途太远,派人送礼回来。”

    入曹府一年多, 纪慕云已经知道, 曹家东府六房六位爷, 长子、二爷、五爷是嫡出,其余三位爷是庶出, 读书举业,际遇各不相同:长房、六爷跟随曹老爷在京城;三爷、五爷没有出仕, 留守金陵老家;二爷、四爷在外地为官。

    她恭维道,“我们家四小姐真有面子。”

    曹延轩笑着摸摸她脸颊, 继续数到:“城里丁家、顾家、路家来了人——大嫂是顾家的姑娘,四嫂是路家旁支。我这一代姑娘少, 除了我姐姐, 二姐嫁到顾家,可惜,生孩子的时候没熬过去。”

    短短一句话, 便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纪慕云叹息:“那, 二姑奶奶有没有孩子留下来?”

    “有个女儿静姐儿, 今年八岁了。”曹延轩平静地说,“今日珍姐儿成亲,跟着过来了,你没见过。”又说“还好,二姐夫人不错,续弦对静姐儿也很好。”

    金陵六大世家,一等一的是曹家,丁家,顾家和路家,珍姐儿夫家花家和七太太娘家王家、褚举人家要次上不少。六大家联络有亲,互相扶持,此消彼长,隐隐约约拧成一股绳,在江南是地头蛇,在京城也颇有实力。

    纪慕云是土生土长的金陵人,离乡多年依然知道。

    曹延轩又讲了今日来的贵客。知府没有来,知府太太和女儿冯碧云是到了的,同知家的刘月如、通判家的卉娘都来了。当然,官场中人看的不是他曹七爷一个举人,是给曹家面子。

    絮絮讲了半日,纪慕云伸长手臂,从床头拎起用棉罩子罩着的茶壶,倾了温水给他,曹延轩不接,就着她手里喝了。

    “下午妾身瞧着,四小姐打扮得可真漂亮。”这句话不都算奉承,今日的珍姐儿确实美丽,“四姑爷也是个体面人。”

    曹延轩唏嘘起来,露出伤感神色,“那孩子,也不知在人家家能不能过得好。”又解释“夫婿比她大四、五岁,只盼着,平常过日子能让她一让。”

    难不成,珍姐儿嫁到花家的原因之一便是“曹延轩和七太太同岁,日子过得冷冰冰,像陌路人”,便给女儿找了个大几岁的夫婿。

    她便说:“花太太是体贴人的,四小姐自然不用愁。”

    和婆母相处的好,媳妇就能在夫家站稳脚跟。诺,纪慕云自己祖母早逝,母亲没遇到过婆媳之事,姨母和姨丈的母亲性格相投,亲若母女,大事小事婆媳两人有商有量,姨丈自然和姨母更加恩爱。

    曹延轩却迷惑地望过来,“你见过花太太?”

    纪慕云咯咯笑,“爷,妾身哪里见过花太太?妾身是听说,花太太几次到家里探望太太,四小姐生辰宴也来了,今日婚事办的风光体面,想必是个好相处的。”

    曹延轩恍然,感慨身畔女子,院里的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外面的事情一听就懂。

    “我们家和花家同在金陵,相知多年。花家家底不如我们家,也颇为殷实,吃喝是不愁的。”他随口说道,“珍姐儿的祖父是花家二房独子,曾任登州知府,可惜早逝,珍姐儿父亲亦是独子,比我大九岁,如今在江西南昌任通判,姑爷上面有一个胞姐。”

    三代单传?

    纪慕云默然:昔日姨母给她找夫家,对家中几代单传的人家避得远远的,告诉她“不是男人身子不好,就是媳妇管得严。若是前面还好,大不了纳两房省心的妾,遇到糟心婆婆就麻烦了。

    而且,丈夫是独子,公公婆婆盼着开枝散叶,媳妇进门就生儿子还好,如果生不出,不过一、两年,就得给丈夫纳妾了。

    单单庶子比嫡子年纪大,倒也罢了,若是媳妇始终生不出儿子,庶子继承家业,和媳妇亲不亲,也是麻烦事。

    她换个说法:“那,四小姐岂不是要嫁到江西去?”

    曹延轩笑了起来,“花家和我们说好,珍姐儿跟着姑爷在城里读书,亲家太太办完婚事,便去江西亲家老爷任上。姑爷今年十九岁,怎么也得考出个名堂,不是一、两年的事情。到时候,亲家老爷年纪大了,换个近点的位置或者辞了官,回城养老便是。”

    这样一来,珍姐儿不用服侍婆婆,成了亲便能当家做主,花锦明学籍在金陵,得在金陵科考,有族里长辈和岳父盯着,不可能松懈学业。

    她就说,以曹延轩和七太太对珍姐儿的重视程度,不可能让女儿嫁到遥远之地。“离得近了,四小姐可以常回家来。以后有了小少爷小小姐,和您亲近的很。”

    这正是曹延轩和七太太期待的,不由露出满意的笑容,憧憬地望着帐顶:“珍姐儿出生的时候才四斤九两,小小一个,生下来皮肤就白,人人见了都夸。我娘喜爱的不行,把珍姐儿养在屋里,珍姐儿的娘舍不得,日日去我娘屋里,我娘见不得,又把珍姐儿送了回来。”

    提到“珍姐儿娘”的时候,他语气平静,并没有怨言或者愤怒,纪慕云便想,那时候他和七太太新婚燕尔,有了可爱的女儿,必然也是恩爱过的。

    他和七太太到底为什么分院而居,谁也不理谁?一时间,纪慕云好奇起来。

    曹延轩兀自沉浸在伤感情绪,絮絮诉说“珍姐儿小时候聪慧,自己手把手教她写字”,没听到她附和,再一瞧,纪慕云若有所思地盯着湘被,已经走神了。

    “在想什么?”他追问。

    纪慕云忙说:“妾身是想,想必四姑爷的姐姐,嫁了和我们家差不多的人家。”

    他却不肯上当,盯着纪慕云面孔佯怒:“快说,刚才在想什么?”一面说,一边伸手挠她腋窝——那里是她的软穴,只一碰,纪慕云便大笑着蜷成一团,半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曹延轩在幔帐之中偶然发现,时时施展,总能为所欲为一番。

    此刻她生怕吵醒了儿子,把脸埋在枕头上,推着他胳膊“别~”曹延轩板着脸,在她腋窝下面连抓,没两下,纪慕云就笑得脖子都红了。

    “快说。”他停了手,吓唬道“刚才在想什么?”

    纪慕云喘息着,侧过红莲般的脸庞,声音细如蚊子叫:“爷说了半日,妾身,妾身却体会不到。妾身知道爷疼爱四小姐,是慈父,可,可在妾身心里,您是妾身的男人,是昱哥儿爹爹。”

    一时间,帐子里安静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之后曹延轩把她轻轻搂在怀里,低头吻下来。这个吻温柔缠绵,与往日大不相同,纪慕云心脏砰砰跳,一时间,以为他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爱人。

    曹延轩松开胳膊,用被子把她裹住,自己往里面挪了挪,哑着嗓子说“姑爷姐姐嫁给了亲家老爷在任上的同僚,姓胡,父亲在南昌任知府,颇受三王爷器重。”

    当今皇帝共有九子,年纪小的不提,太子在京城东宫,二子早夭,三子建藩江西,四子平庸,不得皇帝喜爱,无有封地,五子就藩四川,六子居于河南。

    听着是一门显赫的亲事。

    不过花家老爷是通判,六品官,知府是正四品不说,南昌是江西首府,听起来是花家高攀了。

    她略一迟疑,曹延轩又追问起来,她只好委婉地说了。曹延轩笑道:“亲家老爷只有一女一子,给女儿备了丰厚的嫁妆,姑爷的姐夫是胡大人第六个儿子,是庶子。”

    这么一来,就说的通了。

    纪慕云眯着眼睛:“这么说起来,还是老爷您的功劳:亲家老爷和太太器重老爷您,才和我们家结亲。”

    姑爷的父亲花希圣已经出仕,曹延轩还没考中进士。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曹延轩笑两声,忽然板起脸,捏住她下巴:“以后说话,不许只说好听的,知不知道?”

    这如何做得到?

    纪慕云为难,曹延轩却紧追不舍:“你说说看,我如今还是白身,为何亲家就一个儿子,肯娶珍姐儿?”

    因为金陵城人人皆知您曹七爷父亲是进士,您本人是举人,早晚出仕,又知曹府富豪,您曹七爷身家不菲,纪慕云腹诽。

    说话间,曹延轩起身去了一趟净房,回来之后把枕头叠一叠垫在身后,看起来,一时半刻不想睡。

    纪慕云只好斟酌着:“依妾身看,我们家里人多,两个府往来亲密,不单在金陵有人,在京城有东府的老爷,在广西四川有两位爷,还不算两府七位太太家里。这么一来,无论朝堂还是家里,什么事情都有帮手。姑爷这一房只有亲家老爷。”

    曹延轩颔首。

    “再说我们府里,老爷人品端方,在城里是有名的,因为给长辈守孝才耽搁下来。要不然,怎会比亲家老爷差?”纪慕云依然奉承他,“四小姐是老爷看重的,又是长女,老爷自然会给四小姐安排得妥妥当当。我们府里的大姑太太,嫁的夫家也大有前途。”

    不比花锦明姐夫差。

    曹延轩甚是满意,摸摸她头顶,低声说“姑爷家好是好,就是家里人少,出仕的人少,帮扶的人也少。要不然,花家几代都不如我们家。”

    一个家族首要便是子弟昌盛,哪怕成材出仕的少些,慢慢培养就是,一代不行还有下一代;若是人丁稀少,传不了几代就绝户了。

    纪慕云点点头,心想:曹延轩和王丽蓉便是知道,曹、花两家相比,曹家人手、前途高于花家,曹延轩又比花老爷年轻。这么一来,花锦明必定对珍姐儿恭恭敬敬,不敢得罪岳家。

    她由衷说,“爷,做您的女儿真是修来的福气。”

    “又来了。”曹延轩捏捏她脸蛋,“嘴比蜜还甜。爷什么时候对你不好了?什么时候有好的,不惦记着你?”

    纪慕云认真想了又想,见他一副“你随便说”的架势,还真想起一件事:“妾身去年入府的时候,您~”

    这话一说,他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笑道“时候不早,歇了吧。”

    纪慕云推推他,“那个时候,妾身害怕得很,如今您不认账了。”

    “好,好,是爷的不是。”曹延轩笑着把枕头放回原处,拍了拍,“爷有好东西给你。”

    这么巧的吗?她将信将疑地,随他并肩而卧,依然是一人一床被子,“您骗我。”

    “骗你做什么。”他含糊道,闭上眼睛:“前日陪姐姐逛银楼。睡吧,明天给你。”

    听起来是礼物,纪慕云高兴起来,慢慢睡着了。

    ◉ 第50章

    第二日, 青书捧来个红漆描金匣子,“老爷说给姨娘。”

    纪慕云打开一瞧,顿时睁大眼睛:枣红姑绒左边摆着一枚洁白无瑕的羊脂玉牌,长两寸宽一寸, 雕着猴子献寿, 猴子活灵活现的, 倒也罢了,指尖大的蟠桃是一枚粉碧玺, 两片翠玉为叶, 令人爱不释手;右边是一朵半开的“海棠花”,昱哥儿手掌那么大, 花心是一颗指头大的粉珍珠, 花瓣却是一片片洁白贝壳, 米粒大的粉珍珠和白珍珠穿成的长长珠串从花瓣间垂下,粉粉嫩嫩的, 迎着日光淡淡发光。

    不用说,昱哥儿属猴, 玉佩给昱哥儿,贝壳花是给她的。

    那朵花可真漂亮, 又别致,她在姨母身边时也没见过。做成钗子太大了, 鬓花差不多, 襟步的话,得搭配什么样的络子?纪慕云把玩着,一时拿不定主意。

    之后她亲亲昱哥儿, 拿来盛络子的藤篮挑挑拣拣, 找出大红色平安结把玉牌挂上去。“等娘给爹爹做完衣裳, 再给你打好的。”

    傍晚曹延轩过来,她把玉牌挂到昱哥儿胸口,叮嘱仆妇小心。曹延轩抱着孩子逗了逗,笑着问“你的呢?”

    纪慕云故作神秘:“过一阵给您看。”

    曹延轩便对昱哥儿说,“看你娘,不但会说好听的,还会卖关子。”

    之后一个多月,西府喜气洋洋。

    婚后第三日,东府曹禧一大早便去花家,西府敞开大门,张灯结彩,接珍姐儿与新婚夫婿回府。

    只见珍姐儿薄施粉黛,修了眉,穿着大红色西番莲刻丝通袖袄,杏黄色镶襕边马面裙,梳了牡丹髻,赤金凤钗凤嘴衔着长长的珍珠宝结,腕上翡翠镯子光华流转,三日不见,整个人成熟端庄,令府里的人不适应了。

    再看新郎官,把男人很容易衬得浅薄的大红色穿得自然服帖,腰间碧玉带,挂着两个如意香囊和一块翡翠玉牌,和珍姐儿并肩而立,俨然一对璧人。

    “好,好!”王丽蓉紧紧握着女儿手臂,泪水扑簌簌,眼睛不离女儿面庞,“好孩子,你,过得可好?”

    珍姐儿仿佛和母亲分离一辈子似的,搂紧母亲不放,不停叫着“娘。”

    三太太也是有女儿的,眼眶不由湿润,五太太叫人绞了帕子给母女俩,王丽蓉嫂子严太太也直抹眼泪。

    从京城赶回来的六太太和珍姐儿、七太太没那么熟,在一旁说着吉利话。

    曹延华站在另一边,惋惜道“你们都是有小棉袄的,不像我,两个没心没肺的小子。”六太太性情诙谐,这几日和曹延华相处颇为投契,接道:“二姑奶奶年纪也不大,依着我去庙里拜拜,说不定啊~过两年,就是二姑奶奶请我们吃满月酒了。”曹延华啐一声,“好,我便去京城大相国寺,只一样,你得陪着我。”

    妇人们都笑,小姐们也掩袖而笑。

    曹延轩咳一声,和王丽蓉居中而坐,受了女儿女婿的礼。“贤婿,珍姐儿可还贤惠,可给家里添麻烦了?”

    花锦明答得十分得体:“岳父大人哪里的话,珍姐儿活泼大方,对家母十分恭顺,家里人人十分喜爱。”

    能得婆婆欢心就是好事,女儿在家骄纵,到了婆家倒成熟起来,曹延轩十分欣慰,“珍姐儿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亦是第一个成家的。日后要好好理家,服侍公婆,辅佐锦明,可记住了?”

    珍姐儿恭敬答应。

    王丽蓉亦对女婿十分亲热,“珍姐儿年纪小,被我和她爹爹娇惯坏了,日后过起日子,锦明要多多担待。

    这回换成花锦明连声答应。

    之后曹延轩亲自引着女婿,按照亲疏、辈分、年纪一一引见给男宾。三爷、五爷、曹慎等各有礼物,关系远一些的,便送了红包。

    时候不早,宴席早已备好,男宾女客中间用屏风隔开,吃酒的吃酒,说笑的说笑。

    七太太略坐了坐,便说“换件衣服”倚着珍姐儿离席去了,众人知道她身体不佳,谁也没有多问,三太太、曹延华各自一席招待客人。

    单说珍姐儿,回到七太太的屋子就扑到母亲怀里,“娘~”

    七太太只关心别的,拉着她问“这两日,晚上怎么过的?”

    “还能怎么过。”珍姐儿脸颊腾地红如朝霞,跺跺脚,扭捏道:“您和爹爹不是和他们家说好了么。”

    七太太松了口气,追问“你在正屋歇,锦明在书房?”

    珍姐儿点点头,低声说:“前日拜完堂,便那么安歇了,昨日一早,他领着我去,给婆婆、舅舅和亲戚们行礼。”

    说着,她侧头指着头顶凤钗:“这个是认亲时婆婆给的,替公公给了五百两红包”,又伸出双手:“这个是舅母给的。”

    才五百两。三房五房同在金陵,礼物自然厚,其余四房也送了一千两的礼。

    王丽蓉微微不满,却不露出来,喜笑颜开地“我的儿,你真是长进了,在婆婆家给娘家长脸,回娘家就要戴婆家给的好东西。”

    可不是,早上自己戴了婆婆赏的钗子,丈夫就更温柔体贴了珍姐儿抿嘴而笑。

    王丽蓉更关心别的,身体前倾:“这两日,可打听清楚了?”

    珍姐儿连连点头,“锦明说,以后院子里的事有我管着,把他屋里服侍的人叫齐了交到我手里。他身边两个通房丫头,一个十六岁,叫石榴,一个十八岁叫荣儿。另有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两个小厮。我每人赏了两个银锞子。”

    王丽蓉直奔重点,“那两个长得如何?”

    珍姐儿露出不屑的眼神,“石榴长得好些,荣儿机灵,二少奶奶长二少奶奶短,烦死了。”

    花锦明这一代子弟单薄,长房有一位成了亲的大堂兄,花锦明排行第二,三房堂弟才六岁,珍姐儿嫁过去,自然是二少奶奶。

    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王丽蓉哼一声,想了想,“你忍一忍,先别动声色,看一阵再说。”

    这句话把珍姐儿说愣了,她本以为,母亲会让她把石榴打发出去。“娘?”

    “娘以前是说过,新官上任三把火,一进门就得把狐媚子震慑住,该打发的打发该撵的撵,也告诉你婆婆,你是个主意正的,让你婆婆少拿捏你。”王丽蓉叹女儿还是太小,细细解释:“今时不同往日,你现下和锦明分着住,贸贸然把通房打发出去,锦明谁来伺候?就算只打发一个,你进门刚三日,如何知道哪个好哪个不好?难不能去问锦明?”

    珍姐儿低下头。

    王丽蓉又说,“这一年里头,你放出些甜头,引着那两个斗。明年你和锦明圆房,随便找个借口,把两个都打发出去,把秋枝给了锦明。记着,只开脸,不能抬姨娘。”

    珍姐儿的丫鬟个个能干,有的细心有的精干有的会算帐,王丽蓉犹嫌不足,前年从人牙子手里买了个眉目妩媚、水蛇腰的丫鬟,取名秋枝,调理两年拨到珍姐儿房里,备着给姑爷当通房。

    说到这里,王丽蓉又说:“到时候,你若是生了儿子,自然好,若是一时没怀上,或者生了姑娘,我估摸你婆婆早备好了人,该给锦明了。你且稳住,拢住锦明的心,让秋枝和你婆婆的人争去。 ”

    这么一来,显得珍姐儿贤良淑德,婆婆也说不出什么。

    “等过几年,若秋枝和你婆婆的人生出儿子,你就大度些,养在你屋里。”王丽蓉压低声音,“想养成什么样,就养成什么样!”

    珍姐儿低声说“娘,那我婆婆”随后笑了起来:那时候,婆婆早去了公公身边。

    王丽蓉也关心这个,“你婆婆什么时候走?”

    珍姐儿喜悦地答:“我婆婆说,今年我进门,不知道家里的事,留下来带一带我,明年过完年就去江西。”

    王丽蓉满意地点点头。

    母女俩亲亲热热依偎到一起,珍姐儿舍不得母亲,撒娇道“娘,我还回家里来,让花锦明一个人走吧。”

    小女儿情态把王丽蓉逗笑了,伸指戳了戳女儿额头,“那我派人和姑爷说,我女儿不嫁了,让他把我们家的嫁妆搬回来,把我们家的庚帖还回来,再把我们家的红包退回来”

    珍姐儿“娘”一声,娇嗔道“人家是舍不得您嘛!”

    王丽蓉眼圈又红了,搂着女儿“好孩子,娘知道,娘也舍不得你。娘这辈子,就生了你和你弟弟。以后你弟弟有西府,只有你,娘,娘无论如何放不下。”

    珍姐儿吸吸鼻子,“娘,我也放不下您,我想日日同您在一处。”

    王丽蓉柔声道“想娘了,想你弟弟了,就回家来,左不过几步路。过过你回家,娘给你叫松鹤楼的菜”

    到了六月十四日,珍姐儿回娘家住对月,王丽蓉不光叫了松鹤楼的菜,又去春熙楼叫了招牌菜,买了零嘴,叫了飞雪堂的戏。

    珍姐儿自然高兴,告诉母亲:“锦明说,让我在家里多住些时日,陪陪娘,陪陪爹爹和姑姑。”

    珍姐儿婚事之后,六太太返回京城,只有曹延华还留在金陵城,等吃了弟弟的寿面再走。

    女婿体贴女儿,王丽蓉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住几日?”珍姐儿答:“锦明让我住满一个月,到时来接我。”

    所谓住对月,是女子出嫁一个月,回娘家小住,再和娘家人亲近亲近,之后回娘家就难了。对月有住四日,有住六日,多数不超过十日,遇到婆家事繁脱不开身,只住两日或不住,也并不罕见。

    花家让珍姐儿住一个月,可谓给足了曹家面子。

    王丽蓉欢天喜地,曹延轩既满意又欣慰,曹延华听说了,催着弟弟“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让珍姐儿不可骄纵,不可成了习惯,凡事顺着姑爷,免得家里人说闲话。多备些礼,给亲家太太带回去。”

    到了六月二十二日,曹延轩三十岁生辰,西府备下宴席,宴请东府、族中亲戚。

    花锦明一早便到了,奉上一方白玉墨床做生辰礼。

    曹延轩笑着收下,带女婿到书房,考较起学问来。花锦明已经考中秀才,功底颇为扎实,大多对答如流,只被岳丈大人考住一次。

    年纪轻轻,已经不容易了,曹延轩满意地点点头,打开花梨木书案抽屉,取出一个黑漆绘花鸟匣子。

    花锦明打开一瞧,是一方婴儿拳头大的和田玉籽料,色泽淡黄,温润光洁,极为难得。

    他是识货的,一看便知贵重,自用、送给座师上峰都是极好的,忙说“此物贵重,不敢当岳父大人厚赐。”

    “哪里的话。我又不是旁人。”曹延轩把匣子塞进他手里,“等你有了字,刻个印章玩吧。”

    花锦明只好道谢,抬头时见曹延轩穿一件湖蓝色镶靛蓝绣竹叶襕边的长袍,腰间挂着羊脂玉竹节玉佩,把玩着一柄泥金折扇。满城人皆知曹府豪富,岳父却随意簪一根细竹簪,洒脱自在,不像有珍姐儿那么大的女儿。

    他暗自羡慕,又惋惜“日后岳丈续弦,未必便如现在这么大方了。”

    ◉ 第51章

    这个时候, 纪慕云也正高兴:这段时日,她做好一件镶靛蓝绣竹叶襕边的湖蓝色长袍,早晨送给曹延轩。他嘴上说“颜色浅了些”,穿上却很合身, 平白年轻两岁。

    曹延轩很满意, 留下一句“若我回来的晚, 你便早点歇,不必等着”, 穿着那件袍子去前院。

    他喜欢就好。纪慕云轻松起来, 寻思再做些什么:每年父亲和弟弟生日她都做衣裳,入了曹府就没空了, 如今她想给两人各做一件, 年底弟弟来了, 给弟弟带上;打一条络子,搭配曹延轩送她的贝壳花;给珍姐儿打络子;给儿子做小衣裳。

    儿子就在面前, 她爱极了,决定还是先给儿子做。

    其实, 针线房送了两大箱衣物,足够五个昱哥儿穿到五岁了。

    不过曹府不比寻常人家, 不少衣物穿一次就压箱底,纪慕云入乡随俗, 由着石妈妈几个服侍昱哥儿。

    肚兜, 给昱哥儿做过了,袜子多得是,兜衣罩衣斗篷, 如今暑热, 再下月是中秋, 一天比一天冷了。纪慕云灵机一动,决定先给昱哥儿缝一顶帽子。

    要做就做个别致的,她照着布老虎伏案画了两张,挑了殷红、樱草黄、翠蓝、靛蓝、玄色十多种颜色的布料,加上棉花、铜丝、金线,开始做帽子。

    说起来,纪慕云擅长衣裳、袜子、手帕、香囊,没怎么做过帽子,加上虎头帽造型与众不同,没缝几针就卡壳了,只好派人去针线房,讨了一顶冬日帽子回来参考。

    照着样子做了半日,昱哥儿在西次间睡得香甜,纪慕云有些倦了,放下针线,揉着鼻梁,走到青花瓷大缸边。

    缸底沉着一颗颗糖果般的鹅卵石,隔着层层碧波,红鱼妖娆,水草随着细竹子的拨动摇曳不定,纪慕云忽发奇想,眼前情形画一幅画,或者绣个香囊、扇套,一定很出彩。

    院中脚步声响,丁兰喊“给老爷请安”,她抬起头,从窗子中见到穿着湖蓝袍子的曹延轩。

    他鲜少白日过来,纪慕云欢喜地迎出去,“今日您不忙?”

    曹延轩应了,进了正屋,看过昱哥儿,便拉着她去了东次间。

    大概是有事?纪慕云像平时写字时一样,与他在雕花书案前并肩而坐,见他眉宇间带着喜气,便没担心。“爷,可是有事?”

    “你弟弟考中了。”曹延轩并没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前日院试成绩出来,有你弟弟的名字。”

    大周朝科举,童试为最低一级,三年考两次,于当年三月县试,四月府试,通过者称为童生;若能再通过六月的院试,便是一名“秀才”了。

    考中了秀才,便可赴参加三年一次的乡试,去考举人,是为“秋闱”。

    梦里发生过千百次,如今事到临头,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录取了?”纪慕云呆呆地,告诉自己“过了院试便是秀才”,“他,考中了?”

    曹延轩没见过她这个样子,有点好笑,更多的是感慨,“考中了,不光考中了,还中了禀生,第二十八名。”

    秀才亦分等级,最好的为禀生,次之为增生,末等为附生。成为禀生者,每月可领六斗米,每年可领津贴,可给往后的考生作保——即使纪慕岚自此之后不再科考,也能活得下去了。

    另,金陵每次只录取三十名禀生,参试者数千名有余,可谓千中选一。

    喜悦、庆幸、心愿得偿、踏实、给母亲的交代、对父亲的欣慰,自己的憧憬、日后有了靠山乱七八糟的念头拧成一股旋风,把纪慕云整个人笼罩,轻飘飘地,双脚似乎要离开地面。

    肩膀被什么人抱住,她本能去看,原来是曹延轩,冒到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后悔:早知道弟弟功课如此扎实,一次就考中了,自己何必给别人做妾?

    胸口隐隐约约疼,泪水模糊视线,她本能地安慰自己:不是这样的,弟弟在曹氏族学读了一年,得了夫子的指导,若在原来的学堂,说不定就落榜了——父亲读书的时候,一次过了县试、府试,院试却落榜了,又考两回才考过。

    “好了,好了。”曹延轩拿起她的帕子,在她面庞擦拭,柔声安慰:“考上是好事,哭什么?乖。”

    弟弟考上了,爹爹必定高兴坏了,给姨母写信,告诉左邻右舍和铺子里的人,告诉妈妈,带着她和弟弟给母亲扫墓

    如果自己还在家里,该有多好?

    她越想越伤心,泪水不停涌出来,哽咽成了哭泣,继而嚎啕大哭,肩膀耸动,身体如秋风中的落叶。

    说起来,曹延轩出身书香世家,同辈七八个兄弟一起读书,还不算近一些的族亲,几年下来,你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我脑子里背几篇文章,长辈一清二楚,彼此也知道的差不多。

    若是考中,在家里毫不稀罕,长辈勉励两句,便“不可浮躁,案首的文章,拿去看熟了”,若是落榜,长辈训几句,“下一科再考不过,大侄子都要比你强了。”

    年纪大了,下场考两回,有了经验,看别人也甚准。上回见到纪慕岚,曹延轩便心里有数,这位爱妾的弟弟必能中秀才,只看一科还是两科了。

    今日收到消息,曹延轩并不惊讶,喜悦还是有的:慕云必定喜悦之极。

    想不到,纪慕云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曹延轩心中感慨,温柔地搂紧她,哄昱哥儿似的哄个不停,温言细语地,“我叫桌酒席,送到铺子里,再叫一桌送到你家里,好不好?再派人去铺子,订一套文房四宝给你弟弟,你这边,可有什么要带出去的?”

    细语萦绕在耳边,熟悉的桂花香气充斥鼻端,怀抱温暖有力,纪慕云定定神,告诉自己“若没进曹府,遇不到面前这位男子,不会有昱哥儿。”

    想到白白胖胖的儿子,她胸口没那么难受了,怨气慢慢消散,不甘像阳光下的冰块,一寸寸软和、干涸:木已成舟,还能怎么样呢?

    “谢谢爷。”她深深呼吸,在他肩膀蹭蹭,又用袖子擦鼻涕,“让您见笑了。妾身,妾身是高兴的,他,他这样争气,不枉我”

    不枉她磕头下跪,端茶倒水掀帘子,一辈子在家主、主母面前挺不直脊背,儿子不能养在身边,见面只能叫她一声“姨娘”,以后有了儿媳妇,她连茶都喝不上,死后只能葬在曹家墓地边缘。

    恰好曹延轩端详着她脸庞,不知怎么,笑容消失了,神色渐渐严肃,冒出一句“不枉你什么?”

    她定定神,挤出一个温婉的笑容,一如平时:“不枉考前您派了人,给妾身带了话,不枉妾身惦记他一场。”

    远处传来婴儿哭声,不用说,昱哥儿睡醒了。仆妇们哄着,哭声渐渐弱下去。

    曹延轩松开胳膊,往后靠了靠,在椅中坐得端正。她擦擦泪水,挽一挽头发,低头时发现胸前泪痕斑斑,有些后悔:还没在他面前如此失态呢。

    “爷,您坐,妾身换件衣裳。”她不好意思地说,曹延轩嗯一声。

    见桌面没有茶,纪慕云出了东次间,绿芳端着红漆托盘等在外头。她放了心,回对面卧房去了。

    茶盅冒着热气,是他平日喝的,曹延轩没有动,盯着纪慕云平日用的笔墨,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作者有话说:

    ◉ 第52章

    “他们家啊, 阖府才二十亩地。我们房头在中间,不靠花园不靠大门,出出进进都不方便。”回了娘家,就不必有什么顾忌, 珍姐儿嘟着嘴巴, 在一张宣纸上画了个宅院, 在中路又画了个三进院子,“我们住沁雪阁, 他娘住正院, 祖母住在双鲤院。”

    花家尤其是花家二房有几口人几个院子,王丽蓉打听的清清楚楚;女儿成亲后住在哪里, 亦是写在婚书上的, 笑道“这名字不错。”

    珍姐儿娇滴滴地, “是锦明起的,他说本来叫别的名字, 他七岁那年,金陵下了一场大雪, 把屋脊都染白了,树也成了白色, 就改叫沁雪阁。他还说,他自幼就喜欢雪, 白茫茫一片, 多么好看,娘,你猜怎样?他打算日后, 到东北看看, 听说那边的雪片比鹅毛还大, 落在地上,比树和屋子还高。”

    王丽蓉惊叹,“真的?娘也没去过东北。”

    珍姐儿脸庞通红,“锦明说,日后带我去,回来我告诉您。”

    王丽蓉对女婿满意的不能再满意,“锦明是个好孩子。”

    珍姐儿便忘了抱怨“屋子太小”,耸耸鼻子:“他啊,就知道读书,和爹爹一样,天天守在书房里。爹爹叫他来我们家的族学,他不肯,说,家里给请了夫子。”

    王丽蓉便问:“每年给夫子多少束脩?”

    珍姐儿一愣,“我忘了问,那夫子姓马,有一个小厮服侍。”想了想说:“有一天我去书房找锦明,看到夫子吃饭,三个菜一个冬瓜虾皮汤。”

    母女俩正说着,外面丫鬟恭声“老爷来了”,打起帘子,曹延轩缓步而入。

    珍姐儿欢欢喜喜地叫“爹爹”,接过丫鬟捧来的茶,亲手放在父亲面前。曹延轩笑着问“我听见,在说锦明?”

    珍姐儿便把事情说了,曹延轩自然是关心过女婿学业的,解释道:“我和亲家太太商量过,锦明现在的夫子姓马,是永乾十六年的举人,今年四十五岁,考了十年没能再进一步,便从亲家老爷之请,到金陵指导锦明和锦明堂兄的功课。我问过锦明,锦明说,胡夫子认真细致,颇有耐心。”

    说起来,族学好是好,毕竟学生众多,夫子指点不过来,是大锅饭;到了花锦明这里,有夫子日日开小灶,自然不愿去曹氏族学。

    王丽蓉笑道:“放心了吧?还不谢过你爹爹。”珍姐儿忙说“谢谢爹爹,爹爹对女儿真好。”

    说几句闲话,王丽蓉用帕子按按嘴角,对女儿说:“你姑姑后日便要走了,我寻思着,再添些礼。你带着程妈妈去我房里,把我箱笼打开,给你姑姑和未来的大表嫂挑些东西。”

    珍姐儿便知道“父母有话要说”,嘟囔“又轰我走。”程妈妈忙说“姑太太多少年回来一回”把珍姐儿哄走了。

    待两人去了西捎间,王丽蓉也不拐弯,“老爷可是有事?”

    曹延轩嗯一声,“纪氏的弟弟,中了秀才。”

    王丽蓉睁大眼睛,立刻欢喜起来,“谢天谢地,前天我还在惦记,打算派人去问,纪妹妹不定多欢喜呢!”又喊程妈妈“派人给东府送信,给舅老爷送信,再给城西铺子”

    “不必了,左不过一个秀才,又不是高中金榜。”曹延轩抬一抬手,“我已经派人给纪家送了信,你不必管了。”

    王丽蓉撇撇嘴,满脸不以为然:“老爷,这么好的事情,您可不能在说什么低调谨慎那一套。纪妹妹是我挑中的,也是我接回家里的,进门一年就生了昱哥儿,算得上有功之人。就冲这个,纪妹妹的弟弟举业有成,我们家也得表表心意。再说,纪妹妹的弟弟是在我们家族学读的书,向来得夫子赞赏,宣扬开来,别人听说一个十五岁的小儿在我们族学只读了一年书,就中了秀才,只会说我们府里读书人多,说我们族学文风昌盛,是金陵城独一份。”

    连纪慕云弟弟的年纪、夫子的态度都一清二楚。曹延轩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目中平静无波。

    王丽蓉越说越理直气壮:“再说了,爷,虽说妾室的亲戚不算正经亲戚,可日子是人过的,家里又不是皇宫内院,低头不见抬头见,干嘛分的一清二楚?爷,这件事情我给纪妹妹做主了,我”

    “这件事情,我来办。”曹延轩打断她的话,不容推辞地说:“如今珍姐儿在家,下次回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好好歇着,多陪陪珍姐儿吧。”

    王丽蓉张开嘴巴,却罕见地没发脾气,硬邦邦扔一句“有您在,妾身自是放心的。”

    曹延轩没什么话,站起身却被王丽蓉留住了,“爷,妾身还有件事同您商量,是关于纪妹妹的。”

    他便坐回原处,“说吧。”

    “近半年来,妾身病着,家里的事情考虑不周。”王丽蓉有条不紊地,显然是考虑过的,“不提妾身,家里姨娘向来是一个大丫鬟、一个小丫鬟、一个粗使的婆子,哥儿姐儿就不同了,每人一个管事妈妈、一个奶娘、两个大丫鬟、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等哥儿姐儿年纪大了,单独开院子,再添两个小丫鬟或两个小厮。”

    “纪妹妹那边,进门的时候妾身把冬梅拨了过去,连同一个小丫鬟一个干粗活的婆子。去年纪妹妹怀了身孕,老爷想得周到,派了绿芳三个过去。待昱哥儿落了地,老爷,纪妹妹身边拢共那么几个,服侍了纪妹妹服侍不了昱哥儿,服侍了昱哥儿,纪妹妹身边又少了人。捉襟见肘的,总不能一个人当两个使。”

    她一边说,曹延轩一边想,双翠阁的人确实少了点,宝哥儿和珍姐儿走到哪里,身边一堆人就跟到哪里。

    王丽蓉继续说,“如今妾身病着,没那么多精气神,老爷,您看着给纪妹妹添几个人吧!”

    曹延轩点点头,“知道了。我去一趟五叔家,饭在那边用,你带着珍姐儿宝哥儿吃吧。”

    待他走后,青绸帘子一甩,珍姐儿板着脸出来,气呼呼地往临床大炕一坐:“娘~您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王丽蓉奇道:“娘什么时候不好说话了?”

    “娘~”珍姐儿没好声气,“我讨厌纪姨娘。”

    王丽蓉噗嗤笑了,对捧着个托盘的程妈妈拍一拍黑漆炕桌,“放过来吧——你看看这丫头,还跟小孩儿似的。”

    程妈妈笑道:“我们四小姐是和您撒娇呢!”

    王丽蓉看一看合拢的门帘子,低声说:“娘也不喜欢纪姨娘,不过,娘得给你爹爹面子。”

    珍姐儿嘟囔:“都怪您,好端端纳谁不好,非得把纪姨娘领回家里,自从她进了门,爹爹,爹爹”

    爹爹就被纪姨娘迷住了。她到底是女儿,不好意思责怪父亲,“只去纪姨娘院里”。

    王丽蓉不以为意,“没有纪姨娘,也有张姨娘,李姨娘,王姨娘,你爹爹总不能不纳新人,家里总不能只有你弟弟一个。既然如此,还不如我自己挑。珍姐儿你说,纪姨娘进门一年多,恭不恭敬?乖不乖巧?守不守本分?针线好不好?比起你三伯母、五伯母家里那几房妾,哪个更省心?”

    珍姐儿忿忿地,“娘,我不是说她不恭敬,也不是说她不省心,我是说,您干嘛给她做面子?干嘛给她弟弟抬轿子?”

    “瞧我闺女,都会说抬轿子了。”王丽蓉笑道,之后面色认真起来,“傻丫头,娘不是给纪氏面子,也不是给纪氏弟弟面子,是给你爹爹面子,给我们府里面子,给我们家族学面子。你想一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珍姐儿噘着嘴,“您就不怕纪氏尾巴翘到天上去?”

    王丽蓉和程妈妈相视而笑,程妈妈拍掌打膝的,“我的四小姐,您还是心眼太好,那纪氏真敢翘尾巴,正好被太太抓住把柄,直接发作了,就是七老爷也没话说。”

    主母处置妾室,是天经地义的。

    见珍姐儿悻悻的,王丽蓉耐着性子,细细告诉她:“傻孩子,娘刚才说,今日之事是给你爹爹面子,你可琢磨明白没有?”

    珍姐儿不情愿地点点头,“您是说,我嫁出去,遇事需得以锦明为先,以花家为先,需得和他商量着来,需得顾及他的颜面。”

    “要不说我姑娘,一点就透。”王丽蓉笑了起来,“我们妇道人家,在家里再尊贵,一旦嫁了人,就得以丈夫为重。如今你爹爹看重纪氏,纪氏又生了儿子,我就顺着你爹爹,说你爹爹高兴的话;过几年,等”

    她看着女儿,忽然悲从中来,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滑落。

    珍姐儿一下子明白了,隔着炕桌扑到母亲身边,“娘~”眼眶忍不住也湿了。

    程妈妈忙不迭安慰王丽蓉“四小姐在呢”又哄珍姐儿“七太太指望您呢!”,等母女俩哭过了,慢慢平静一些,喊了小丫鬟打热水,服侍两人梳头净面,重新敷粉。

    过了片刻,王丽蓉缓过劲儿,打发小丫鬟下去,握着女儿的手“等过几年,娘把昱哥儿养在院子里,那纪氏年纪大了,你爹爹新鲜劲儿过去,纳了新人,娘再找纪氏个错儿,纪氏还能飞上天?你爹爹还能为个妾室和娘翻脸不成?”

    珍姐儿兀自沉浸在“过几年”的悲伤中,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近几年来,母女俩对王丽蓉的病情心照不宣,却谁也不忍心开口。今天冷不丁的,珍姐儿意识到母亲终究不能陪自己一辈子,王丽蓉知道曹七太太的位置终究得拱手让给陌生人。

    于是王丽蓉咬一咬牙,“珍姐儿,娘再问你,自从你祖母去世,你爹爹和娘闹成那个样子,你姑姑也添油加醋,娘却依然在西府正院稳稳当当的,为什么?”

    珍姐儿惊讶地瞪大眼睛:西府没人当面提起祖母,今天母亲却

    她坐直身体,认真思索一番才“因为您和爹爹是结发夫妻,因为,因为有弟弟,有我,因为”

    “不错,因为娘是你爹爹八抬大轿抬进西府,因为娘给你爹爹生了你,生了你弟弟。”王丽蓉柔声说,“更因为你爹爹是曹家嫡出子弟,是西府的继承人,重视曹家尤其是西府的颜面。”

    “珍姐儿,你和娘一样,是花锦明拜过天地的夫妻,日后你生下儿子,不犯七出之条,花锦明就得对你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一辈子,花家就得供养你一辈子。”

    “至于花锦明日后纳几个妾,生几个庶子庶女,都不是大事。你按照娘教你的,把院子里的事捏在手里,把锦明也捏在手里。记住,夫妻才是同路人,死后埋在一个坟里,旁的都是虚的。”

    珍姐儿点点头,又说:“娘,可是”

    王丽蓉抢着道“可是什么?有什么可是的?就说你爹爹,你爹爹再宠爱纪氏,再抬举纪氏,再给纪氏十个八个丫鬟婆子,你爹爹能娶纪氏吗?”

    这句话把珍姐儿说愣了,王丽蓉继续说“再说纪氏,就算纪氏给你爹爹生十七、八个孩子,就算纪氏弟弟考中了状元,当了大官,纪氏能嫁给你爹爹吗?”

    珍姐儿斩钉截铁地答“自然是不能的。”

    王丽蓉身体前倾,“为什么不能?”

    珍姐儿露出不屑的神情,“因为纪氏是个妾,就算就算过几年,爹爹也不可能娶纪氏,需得另娶门当户对的女子。”

    作者有话说:

    ◉ 第53章

    “这就对了。”王丽蓉长长出了口气, 像写一篇长长文章的学生,被夫子当着同窗的面赞不绝口。“珍姐儿,你记着,娘今天说了这么多, 归根结底一句话:你爹爹也好, 花锦明也罢, 是守规矩、重情义、讲体面的人。”

    “为了规矩,你爹爹对娘再冷淡, 每月也得到正院来, 你爹爹对纪氏再好,也不可能越过正房太太——否则, 你舅舅就可以上门, 你三伯五伯就得提点, 一旦你爹爹宠妾灭妻的名声传出去,嫁出去的贵姐儿珠姐儿, 没嫁出去的素姐儿秀姐儿都受牵连,就连你弟弟、你三伯五伯的儿子, 日后都不好找媳妇。”

    “为了情义,你爹爹和娘再僵, 从不迁怒你和宝哥儿,把娘亲供养的妥妥当当;为了体面, 日后若是花锦明对你不好, 你爹爹必定给你撑腰,和花锦明没完没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王丽蓉有些累了, 扶着额头道:“你说娘说的对不对?”

    一时之间, 珍姐儿有些恍惚, 不知所措地僵在当场:她刚刚成亲,还沉浸在小女儿柔情蜜意,和花锦明恩恩爱爱,说着东北的雪,一日不见就想得慌,对于母亲的话完全体会不到——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是情投意合、互相扶持吗?怎么到了母亲这里,就成了冰冷冷的“规矩、情义、体面”,成了拿捏、牵制?

    程妈妈见了,低声对王丽蓉说“四小姐还小呢,您缓一缓。”

    王丽蓉叹道,“我何尝不知道算了,别管这个那个了,你只记好着,以后有什么事,只管回家来找你爹爹:没钱了找你爹爹,受气了找你爹爹,被人欺负了找你爹爹,凡事让你爹爹出面。”

    珍姐儿耷拉着脑袋,低声应了,“那,舅舅舅母呢?”

    王丽蓉摇摇头,“你舅舅自然也是向着你的,娘也把你托付给你舅舅了,你舅舅答应娘,以后把你和敏姐儿一个样。不过,前几天你舅母来和我说,你舅舅觉得考不上进士了,想进京城走走门路,找地方做个教渝、县丞之类,这辈子也算做过官,对得起你外祖父了。过几年,你舅舅人在哪里还不知道呢!”

    珍姐儿一听,更沮丧了,嘟囔“那旭表哥呢”,又冒出一句:“娘,我爹爹,我爹爹也不是不考进士,说不定,明年年初爹爹就进京了。”

    明年三月,是大周朝三年一度会试、亦称春闱的日子,为天下读书人瞩目,上一科曹延轩守母丧,错过去了。

    王丽蓉露出自嘲的神色,看看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腕:“不会的,你把心放在肚子里,明年你爹爹哪里也不会去的。”

    见女儿沉默,她耐着性子,指一指东府方向:“若你爹爹日后出仕,去了京城,或者天南地北什么别的地方,就像你姑姑似的,一时不在金陵,你也别慌,找你三伯五伯便是。”

    做了官可能去天南地北,可能十余年、几十年回不了家,可落叶归根,人这一辈子总得回祖籍,曹家的根就在金陵,两个府里不可能没有主事的人,这也是曹延轩王丽蓉把珍姐儿嫁在本地的原因。

    珍姐儿点点头。

    王丽蓉继续说,“你三伯五伯不会不管你的事,否则,岂不是丢了家里的脸?若你三伯五伯管不了,你就去京城,找你伯祖父。”

    “伯祖父”便是东府老爷,三爷五爷的父亲,曹延轩嫡亲伯父,曹家族长,如今在京城任工部侍郎。

    珍姐儿嗯一声,心里不由自主地希望,自己和花锦明过得好好的,不要落到这般田地,不要用上娘亲说的手段。

    王丽蓉又想起来,“还有你姑姑,你姑父精明能干,你两个表哥亦是会读书的。以后逢年过节,你给你姑姑送上厚厚的礼物,等你有了孩子,再远也带给你姑姑看看,务必和你姑姑相处好了。你放心,你姑姑是个重情义的,就算,就算日后,也不会不管你和你弟弟的。”

    说着,她的目光落到托盘里的金玉珠翠上面,皱一皱眉:“怎么就拿了这些?”

    东西是珍姐儿挑的,嘟囔道:“这些还不够?您不是已经送了姑姑不少礼物?前两日,爹爹还请姑姑、表哥去了一趟翠羽堂呢!”

    王丽蓉恨铁不成钢地戳戳她脑门:“我少给了你嫁妆不成?”又对程妈妈说:“去,把我那根没戴过的百合嵌宝石蝴蝶赤金簪拿来,还有那对镶红、蓝宝石的祥云纹赤金掩鬓。俊哥儿定亲了,正好给俊哥儿未来的媳妇。”

    程妈妈答应着去了,王丽蓉谆谆教导“学着点,以后用得着你姑姑姑父的地方还多着。”

    “娘。”珍姐儿盯着托盘里一根垂着珍珠流苏的莲花簪,冷不丁说“娘,我还是不喜欢纪姨娘。”

    王丽蓉被这句话逗笑了,说起绕口令:“娘没让你喜欢纪姨娘,娘也不喜欢纪姨娘。等过几年,会有人收拾纪姨娘。你只要记着,别给锦明弄个纪姨娘,就行了。”珍姐儿瞪着眼睛,一下子不高兴了,“他敢!”

    这个时候,曹延轩也在说着纪慕云。

    “我本以为,她弟弟得考个一、两回,没想到,今年就考中了。”他感慨,“是个争气的。”

    曹慎坐镇族学,向来了解族学的事,如今院试结果出来,曹氏族学今年出了七名禀生,曹延轩便去了曹慎家。

    对面曹慎嘲笑:“上回我考了纪氏弟弟几句,回来就给你说,纪氏弟弟能考上,你还不放心。”

    彼时天气正热,两人从平日的外院书房挪到水榭,中间四仙桌摆了酱牛肉、冰糖肘子、糟鹅胗掌、清炒虾仁、香椿苗豆腐丝、削好的鲜荸荠。

    曹慎小妾杨氏今日没戴首饰,银白条纱衫配月白罗裙,鬓上只别着一朵雪白的栀子花,袅袅婷婷地端着红漆托盘进来,把两碗水面、十香茄瓜、五香豆豉、葱油花椒蒜汁和一大碗青椒猪肉卤放到桌面,笑道:“依妾身说,七爷是关心则乱。”

    曹慎笑道:“不错,换成别人,他早就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你看兰小子佑小子。”

    纪慕岚和同窗佑哥儿兰哥儿相处得好,今年童子试,佑哥儿兰哥儿过了县试、府试,双双折在院试,只能来年再考了。

    杨氏用帕子垫着手,把乌木筷子递给曹慎,“纪妹妹真是有福气,换成奴婢,早就烧高香、放鞭炮,到处告诉别人了。”又由衷羡慕:“纪妹妹这辈子算是有依靠了。”

    曹慎佯作不满,“纪氏有福气,你就比她差了?爷待你还不够好?”

    两人说说笑笑,曹延轩却没什么说话的兴致,伸手去拿银酒壶。杨氏忙忙伸手,却被他摆一摆手,自己斟满两个酒杯。

    杨氏察言观色,收敛了笑容,朝两人福了福便退了下去,关上了门。曹慎盯了他一会儿,“怎么,王氏又要什么了?”

    曹延轩摇头,端起离自己近的那杯,自顾自喝了。

    曹慎胡乱猜测:“延华在这边吃你的寿面,丈夫在外面有人了?”

    曹延轩点点他,“没有的事。”

    曹慎试探,“珍姐儿公公从江西写了信来?”

    曹延轩嗤笑:“我一介白丁,找我做什么?真有什么事,我也帮不上忙。”

    曹慎搜肠刮肚,“珍姐儿和她相公拌嘴了?”

    曹延轩叹气,“珍姐儿好端端在我家,她相公在花家,哪里拌嘴去。”

    曹慎更加好奇,身体前倾:“难不成,纪氏弟弟刚刚考上个禀生,纪氏就跋扈起来,找你要田要地?”

    曹延轩一滞,无可奈何地搓了把脸,“什么跟什么,乱七八糟的,我就是想,找你喝两杯。”

    两人辈分是叔侄,年纪相差不多,性格相投,有什么事情不能对妻子、儿女说的,彼此并不隐瞒。

    曹慎一看便知,和纪氏有关,问东问西地,“王氏找纪氏麻烦了?还是我那口子好,贤惠的很。”

    偏偏曹延轩今日嘴严得很,什么也不说。曹慎有些不满,懒得再猜,用调羹把猪肉卤舀进青花瓷碗,拌了拌,“你啊,横竖再忍一忍,过两年娶个贤惠点的,加上纪氏,贤妻美妾,人生在世,不亦快哉!”

    曹延轩闷头喝酒,仿佛没听见。

    ◉ 第54章

    六月二十八日, 西府大门敞开,五辆黑漆齐头平顶马车驶到阶下,六位护卫牵着高头大马,曹延轩携着女儿女婿, 王丽蓉抱着儿子, 娴姐儿昱哥儿跟在后面, 把曹延华母子三人送上马车。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家人送我情。”曹延华掀开车窗, 脸庞露了出来, 文绉绉地念到“今日一别,相距千里, 不知何日再相会。”

    曹延轩哈哈一笑, 叮嘱两个外甥“路上小心, 照顾好你们母亲,到了地方, 派人送信来。”珍姐儿凑到姑姑马车外面,递上一个翠色绣百合花荷包“姑姑, 里面是雪津丸和藿香正气水,您路上用。”

    曹延华接了, “还是外甥女心疼我。锦明,可得好好对我们珍姐儿, 要不然, 我可不能和你罢休”

    花锦明连声答应。

    曹延华随手把荷包递给身边服侍的,再一抬眼,见到娴姐儿身边由奶娘抱着的昱哥儿, 不禁有些心疼, 连连挥手, “大热天的,别在这里晒着了,回去吧。”

    不多时,一行人出了金鱼胡同,向着城门驶去。

    “累死我了。”没了外人,曹延华没了顾忌,随手拔下发髻上的点翠镶宝钗子,“出门在外的,可真不容易。”

    车里妈妈姓秦,原是曹延华的陪嫁丫鬟,嫁给了曹延华夫婿的随从,是曹延华一等一的贴心人。秦妈妈从马车暗格里取出一个雕花鸟匣子,接过钗子放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把曹延华头上的珠花也摘了下来。“要不然人家都说,一辈子不出门,是个福人。咱们呀,还是回自己家里呢。”

    曹延华把手腕上的嵌珠镯子也撸了下来,往匣子里一放,长长出了口气。“家是我的家,只可惜”

    斯人已逝,物是人非。

    涉及老爷老夫人,秦妈妈不敢碰触,一件件把首饰用帕子包着,在匣子里摆好,放回暗格。之后她把放着零嘴的六色攒盒摆在炕桌中间,斟了茶放到曹延华面前,因怕马车摇动,只斟了小半杯,“今日您起得早,路上还远着呢,要不要我给您按摩按摩,歇一歇?”

    曹延华懒洋洋地靠着两个大迎枕,一时没有睡意,“算了吧,这么晃悠着我也睡不着。真睡着了,晚上又得睁着眼睛,找旁的事干了。”

    秦妈妈笑了两声,见到她手边荷包,奉承道“四小姐真是孝顺。”

    曹延华便把那荷包拎了起来,在面前打量,“说起来有意思,前两回我见珍姐儿,觉得她像我,像老七,像我娘。这次我一回来,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王丽蓉。”

    眼角眉梢言谈举止,没有了故人风韵,反而带了厌恶之人的影子。

    秦妈妈不好接口。

    “以前吧,她纵没养在我娘身边,日日请安时时见面,又在一个府里,没什么不同。如今不过三、四年,这孩子活脱脱变了一副模样。”曹延华板着脸,把荷包抛到座位角落,“还有,珍姐儿那个女婿,我也不喜欢。”

    话到这里,秦妈妈就不能不接着了。“四小姐定亲之前,七老爷不是给您写了信?您托人查过,才给七老爷回的信。”

    曹延华哼一声,“查是查了,查的是花希圣,说这人胆小、懦弱,手紧,很少收旁人的孝敬。瑾怀(徐奎的字)说,有这么个公公也不错。没曾想,珍姐儿的婆婆是那么个人。”

    秦妈妈回忆着花太太的言谈举止,小心翼翼地,“奴婢只见了花太太两回。”

    曹延华从衣袖中拽出一条棉布帕子,今日出门,把绫罗绸缎之类收了起来。“珍姐儿的婆婆,看着就不像好相处的,横眉立目的,一股小家子气。也不知道王丽蓉是怎么看上眼的。换成我,可不把女儿嫁给她儿子。”

    世人说亲,首要权衡门当户对,家族资源,双方是否在一个阵营、一条船上,起码不能是仇家。

    过了第一关,两家接触、走动,男人看重亲家的前途与功名,女人看的是婆婆好不好相处,家风是否清白,有没有苛待妾室、庶子女或宠妾灭妻之事。

    到了相看子女的地步,看女婿看的是学业、前途,挑儿媳妇挑的是贤良淑德、针线厨艺、掌家理事的本事。

    双方都满意,这门婚事便有了谱。之后商量婚期,聘礼与嫁妆,一件件一桩桩顺理成章地。

    秦妈妈一听便明白,“想来七老爷,也没见过花太太几回。”

    “要不然说呢!问题是,老七也只见过花希圣一回,还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这句话说道曹延华心坎里,气哼哼地拍着座位,“我见了花太太,心里不乐意,私下去找老七。老七开始不说,后来没办法了告诉我,他原本没看上花锦明,看上了褚举人家的小儿子。”

    褚家在金陵城是读书世家,不显山不露水,说起来,没有曹家富贵,亦比不上花家,家风却很清白,人口简单,太太平平百十年。

    秦妈妈倒吸一口气,“可是那个腿脚不太方便的褚举人?”

    曹延华颔首,“可不就是。老七说,褚举人有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都是太太生的,褚举人自己有一个哥哥一个弟弟,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当时褚举人最小的儿子十七岁,已经过了院试,稳稳当当一个小伙子。前两年老七无意中见过一次,记在心里,找由头让六叔、三哥见了见,都说那小伙子不错。”

    “老七便和王丽蓉说了。褚家家风清白,人丁兴旺,公公婆婆恩爱,小伙子自己又争气,比珍姐儿大几岁,遇事能让着珍姐儿,换成我,高高兴兴就答应了。王丽蓉却嫌褚举人不是进士,瞧不上人家,说什么三哥家的贵姐儿五哥家的珠姐儿都嫁进我们家这样的人家,珍姐儿公公只是个举人,姐妹间抬不起头。你听听!世人谁不知道,褚举人学问甚好,是年轻时骑马摔伤了腿,一瘸一拐的,才不走科举之路,督促三个儿子读书。”

    秦妈妈发出惋惜的叹息。

    曹延华更生气了,坐直身体“王丽蓉还说什么,那小伙子是嫡幼子,长得不好看,珍姐儿没法掌家,事事得看两个嫂子的脸色。老七觉得可惜,王丽蓉却说,老七若真的觉得那小伙子好,就把媛姐儿嫁过去好了。”

    秦妈妈哎一声:媛姐儿是庶女,若是良妾生的,两家还能商量商量,于姨娘却只是个婢女。这么一来,娴姐儿就有点配不上褚举人的小儿子了。

    “老七气得拂袖而去,王丽蓉便自己出马。”曹延华说的渴了,喝了两口茶,把茶盅重重一放。“那时她还能出门,有一次见了花锦明的伯母,说起侄儿是个读书种子,到了成亲的年纪。王丽蓉便见了花锦明一面,觉得不错,打听起花家的事,花锦明伯母就把花锦明母亲从江西叫了回来,一来二去的,就这样了。”

    秦妈妈小心翼翼地添茶,斟酌着说“说起来,四姑爷和我们家同在金陵,知根知底的,也算配得上我们家了。”

    “配得上是配得上,我也没说花家不好。我就是觉得,花锦明这个人,家里独一个,养的娇贵了些。花太太又那个样子。”曹延华悻悻地,“花锦明今年十九岁,只考了个秀才出来,瑾怀十九岁都过了乡试了!”

    家里独子,往好听说,是夫妻感情好;换个说法,是主母嫉妒,不给丈夫纳妾。

    秦妈妈扑哧一声,笑成一朵花,“老爷若不是年轻轻就中了举人,老爷太太怎么可能把您嫁给老爷?奴婢斗胆,说句僭越的话,我们家七老爷也没考过呢!”

    一时间,曹延华仿佛回到年轻的时候:

    她豆蔻年华,心高气傲,满金陵求婚的男子一个也看不上有一天,弟弟回家来说,京城来了个狂徒,到自家族学踢馆第二日,她穿了小厮的衣服,跟弟弟去了族学,见到一位十八、玖岁、衣带随风的美少年美少年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文采风流,把白胡子老头人都驳倒了

    之后一个月,曹家西府嫡女曹延华与江西案首徐奎定了亲。

    车轮被石子绊了一下,马车抖动,把微微笑着的曹延华惊醒过来。

    “老七也是有真才实学的。”她爱重丈夫,也维护同胞弟弟,“老爷常说,老七吃亏在兄弟太少,得留在家里守业,又又”

    又赶上给父母守孝。

    秦妈妈自是明白,笑道“奴婢不敢了。”

    曹延华叹口气,有点意兴阑珊地一一数着:“不说读书,花锦明上面只有一个堂兄,下面一个没长起来的堂弟。珍姐儿嫁进去,若不连生两个儿子,就得给花锦明纳妾了。”

    秦妈妈哽了一下,“四小姐年纪虽小,奴婢看着是个心里有数的,又有七老爷看着。再说,四小姐婆婆不是快回江西去了吗?”

    没了婆婆,新婚夫妻总能过几年甜蜜恩爱的小日子。

    一听这话,曹延华顿时来了精神,“你瞧瞧王丽蓉,别人都是教女儿孝敬婆婆,服侍夫君,她可倒好,一门心思就是把珍姐儿婆婆送走,关起门来过小日子!这点子心思谁看不出来?哎,你说,她她她,她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秦妈妈不敢接话。

    “反正啊,我是管不了了,我看老七也没办法。”曹延华发过了脾气,悻悻地“我跟老七说,王丽蓉生的姑娘,让王丽蓉自己定,老七把嫁妆钱拿出来,就随她去吧。横竖宝哥儿还小,王丽蓉再有天大本事,也没法给宝哥儿定媳妇。”

    幼儿多夭折,一般孩子到了十岁,才算是立住了,父母开始相看、定亲。宝哥儿这个年纪,女方生怕他夭折,平白给女儿添了“克夫”的名声。

    秦妈妈连连点头,“您说的是,等宝少爷长大了,您和七老爷商量,给宝少爷结一门稳妥的亲事。”

    “那是,宝哥儿可是我们西府的嫡长子,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关键是,王丽蓉不能再掣肘,曹延华想想就高兴。“宝哥儿也快五岁了,该启蒙了,我跟老七说,现在是王丽蓉离不开,等”

    她含糊一下,“等过两年,给宝哥儿看看,是去族学,还是在家里请个夫子。那时候,昱哥儿也三岁了,哥俩就个伴。”

    说道昱哥儿,她眉开眼笑,露出做姑姑的慈爱,“那小子有意思,大热的天,我不敢叫过来,还是老七叫人抱过来,结果呢,来了就在我屋里睡了。”

    秦妈妈是在场的,“可不是么,十五少爷结结实实的,看着就可人疼。”

    说小孩子总比说七老爷七太太安全,这妈妈说了一串养孩子的话,没听见动静,抬头一瞧,自家主子眼睛盯着黑漆炕桌,已经走神了:

    作者有话说:

    ◉ 第55章

    数日之前, 曹延华想给即将分别的姐姐添些礼物,带着珍姐儿宝哥儿、两个外甥去金陵最好的银楼,翠羽楼。

    西府是大主顾,曹延轩出手向来阔气, 掌柜的欢天喜地把一行人迎到包间, 大大小小的匣子摆满一柜台。

    上好的明珠, 浑圆温润,有粉色有白色, 难得的还有黑色;海外来的刚玉, 有红色有蓝色有绿色,大的如榛子, 小的拇指大;一对巴掌大、衔着红宝石的缠丝赤金凤钗, 同样大小的一对累丝赤金凤钗, 古朴端庄,适合送给年纪大些的贵夫人;深海珊瑚打的首饰, 珊瑚呈殷红色,艳丽湿润, 分别打成项链、珠花、顶簪、耳环和十八子佛珠;十二枚花簪,用米粒大的碧玺、珍珠、水晶、金箔和翠玉做出花朵, 从一月梅花,二月杏花到十二月水仙, 活灵活现。

    珍姐儿一看, 就把放着十二枚花簪的匣子拉到自己面前,“给我包起来。”

    曹延轩摇摇头,对外甥笑道:“再不挑, 都被你们妹妹挑走了。”又对姐姐说“每人选两件, 不许拘着。”

    曹延华嘲笑他:“我儿子, 我为什么要拘着?”又对掌柜的说:“掌柜的,你们这里的东西,别说跟京城总铺比不了,连我们湖广那里也不如。今天七爷做东,您可是怕他舍不得银子?”

    掌柜的忙说“哪里的话,还有些新到的,已经派人去库里取了。”

    过一时,二掌柜捧来三个红漆描梅花匣子,小心翼翼打开来,送到众人眼前:

    第一个匣子是点翠珠花,有牡丹、菊花、莲花和玉兰花,其中菊花花瓣是赤金的,根根弯向花心,被碧蓝色花叶衬托得像一盏小灯笼;莲花花瓣层层叠叠,中间立着一只点翠蜻蜓,令整朵花一下子活了过来。

    第二个匣子是百宝首饰,其中一柄赤金镶百宝梳篦才巴掌大,在灯光下耀人眼目。

    第三个匣子盛着十二块羊脂玉牌,一寸宽两寸长,雕着十二生肖。玉牌不稀奇,稀奇的是每块玉牌都镶着拇指大的宝石,比方说兔子眼睛是米粒大的红宝石,龙爪握着绿宝石,蛇嘴雕着一块粉碧玺,奔马四蹄生风,蹄子踏着紫英石

    珍姐儿拍手笑道:“这个想得倒巧。”说着,先把父亲、母亲和姑姑姑父四人的属相玉牌取出来,又挑自己、宝哥儿和两位表哥的。

    曹延华也觉得新颖,拿起亥猪玉牌细瞧,猪仔憨头憨脑,尾巴绕个圈,圆滚滚的身体刻着五色花纹。曹延轩就着她的手看了看,叮嘱女儿“给你六妹、十二弟也带上。”

    珍姐儿答应了,扳着手指算一算,又拿出两块。

    俊哥儿咳一声,瞄了盒子两眼,飞快地从剩下的玉牌中拿出一块兔子玉牌,握在手心,腾哥儿拍手哈哈大笑——俊哥儿未婚妻属兔。

    曹延华知道大儿子脸嫩,白小儿子一眼,笑道“别说,这套玉牌像是专门给我们家留的,既不多,也不少,省得打架。”

    曹延轩也觉得甚巧,看看匣子里只剩一块玉牌,叫掌柜的“一起拿了”。

    之后各挑各的,珍姐儿拿了那柄赤金镶百宝梳篦和点翠菊花,又挑了一对赤金红宝石灯笼耳坠。

    曹延华见识广,眼孔高,拿了一串珊瑚十八子手串也就罢了,端着茶盅和弟弟闲聊,一扫眼间,见桌角有个没打开过得匣子,“那里面是什么?”

    伙计忙捧来打开,里面是一朵珍珠、贝壳镶成的海棠花,掌心大,含苞待放的,粉粉嫩嫩惹人喜爱。

    曹延华“咦”一声,拿起细瞧,粉白珍珠像春光,陡然流淌她满手——原来那贝壳花周围缀着长长的珍珠流苏。

    曹延华感叹:“果然是翠羽楼。我年轻那会,可没这样新鲜的东西。”她正想,要不要给未来的大儿媳妇带回去,曹延轩看了两眼,问“你可看中了?”

    她便以为,曹延轩想给珍姐儿,放回匣子推到他面前:“我不缺这些,让给你好了。”曹延轩便对伙计点点手指,“单独包起来,待会儿给我。”

    伙计连连答应。珍姐儿听见了,要过去瞧了半天,撅着嘴巴扔回给伙计,留下一句“爹爹真是的”就走了。

    现在想起来,弟弟买了那朵贝壳花,总不会是给王丽蓉的。

    马车里的曹延华睁开眼睛,忽然问“纪氏属什么,你可知道?”

    秦妈妈是曹家家生子,从扫地小丫头一直做到嫡小姐身边的陪嫁丫鬟,再到管事妈妈,靠的不光是忠心勤快,很多事情主子没吩咐,她也要想到头里。

    这次回金陵,秦妈妈白日服侍曹延华,私下没少和府里的旧识联系,包括七爷身边的紫娟、外院诸位管事。

    对于七爷专宠、昱哥儿的生母,秦妈妈自然不会遗漏。

    “奴婢打听过。”她恭恭敬敬地,“七爷身边的紫娟姑娘说,纪氏去年进府,她记得清楚,纪氏二十岁。”

    也就是说,纪氏今年二十一岁,刚好比自己小一轮,和自己一样属猪。曹延华记得,自己在翠羽楼拿起亥猪玉牌,弟弟特意看来一眼。

    再想起那朵贝壳花曹延华皱着眉,按住自己太阳穴,嘟囔“没一个让人省心。”

    秦妈妈猜测着,小心翼翼地问“您是说,纪姨娘?”见曹延华点点头,她说话越发小心:“依奴婢看,纪氏还算老实,您到家里两个月,赏了十五少爷三回,纪姨娘也没上赶着给您请个安什么的。”

    说到这里,秦妈妈有些埋怨:“小家子出来的,就是不知礼数,按理说,该给您道个谢的。”

    曹延华气不打一处来,“道什么谢?她凭什么给我道谢?就凭她生了昱哥儿?我是谁?她是谁?我认识她是谁?”

    秦妈妈忙低下头,“是奴婢说错了话。”曹延华兀自生气,“换成老七和王丽蓉到我家来,宋氏唐氏不告诉我一声,就去给王丽蓉请安,我能不能忍?若是宋氏唐氏来告诉我“想给七太太请个安”,我能不能答应?”

    宋氏唐氏是徐奎的侍妾,对曹延华恭恭敬敬,恨不得当菩萨供起来,平日曹延华咳嗽一声都胆寒。

    秦妈妈瑟缩一下,盯着鞋面不敢吭声。

    过了片刻,曹延华叹口气,挥挥手“我不是冲着你。”秦妈妈犹豫一下,笑着道“是奴婢想岔了,太太提点是应该的。倒是还有些事,奴婢不知道当不当讲给太太了。”

    曹延华戳她脑门一下,恨到“什么时候了,你这蹄子还要气我!”秦妈妈便把紫娟讲的“去年四月纪姨娘进门,一手一脚是太太安排的,老爷一步也没往双翠阁去。待到了五月,老爷就搬进了双翠阁,就连纪姨娘怀着身子,老爷一天也没去过于姨娘夏姨娘的院子”细细说了。

    曹延华默不作声听了,半晌才说“我怕的就是这个。”

    秦妈妈与曹延华相处二十多年,能跟上她的思路,“您是说,这个纪姨娘有能耐,明明是太太的人,却能把七老爷留住?”

    曹延华慢慢点头,“有些事,你不知道,要不是看着珍姐儿宝哥儿,老七和王丽蓉一天也过不下去。”

    “这几年老七忍着,不外是看着夫妻一场,看在珍姐儿宝哥儿面上,等等过几年,娶了新太太,从头过日子。”曹延华沉声说,“王丽蓉也明白,变着花样给老七找麻烦,给新太太添堵。”

    还有什么比一个旧太太提拔的、生了儿子的得宠姨娘,更令新太太心里扎一根刺?

    秦妈妈跟着叹气,“怎么偏偏就让王丽蓉找到个纪氏!”

    “要不说呢,日后家里非出乱子不可。”曹延华忿忿不平,“不知王丽蓉走了什么狗屎运,从犄角旮旯挖出个纪氏,不知纪氏走了什么狗屎运,进门就生了昱哥儿,更不知纪氏弟弟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考上了秀才,不光考上了秀才,偏偏还考上了个禀生!”

    这串绕口令着实可笑,秦妈妈费了老大力气,才没有笑出声。

    曹延华没察觉,越说越生气:“王丽蓉自己挑的花锦明,花家二房嫡子,自幼启蒙苦读诗书,还有个进士亲爹,哼哼,头一回连禀生都没考上,第二回 才过了院试!花架子罢了。若真是个好的,怎么十九岁了,才被王丽蓉看中了!”

    还不如纪氏弟弟。

    秦妈妈不知说什么好,又怕惹主子生气,只好夸起自家爷:“太太多虑了,七老爷嘴上不说,心里有数,再说还有您呢。”

    “你看吧,纪氏弟弟今年才十五岁,只要读书不辍,十年八年的,必定考上举人。一旦考上举人,老七必定出钱出力,供他再往上读,最不济,也给纪氏弟弟找地方做个县令、教渝什么的。”曹延华并没岔开思路,皱着眉道:“那纪氏弟弟是个运道好的,万一中了进士,老七日子就别过了。”

    纪氏才二十一岁,再生几个儿子是很正常的,曹延轩必定更看重她。届时纪氏有弟弟撑腰,必定给儿女争夺家产、资源,新太亦有了亲生儿女,一个占着名分,一个占着家主宠爱,日日斗得不亦乐乎。

    到时候宝哥儿也该成亲了,别人家一看,西府乱七八糟乌眼鸡似的,哪家的姑娘敢嫁进来?

    秦妈妈只好安慰:“我的好太太,普通人家中个秀才就烧香拜佛放鞭炮了,哪里像您说的,中举人进士跟吃萝卜白菜似的。”

    曹延华却板着脸,“这可不好说。今年禀生只取三十名,纪氏弟弟排第二十八——他只在族学读了一年。”

    可以说纪氏弟弟图侥幸,捡了漏子;反过来想,江南文风鼎盛,金陵地灵人杰,每年赴试的学生如过江之鲫,他能排在现在的位置,一方面运气好,另一方面也是会考试的。

    秦妈妈卡壳了。

    烈日当头着落,马车顺着官道疾驰,黄土溅的老高,顺着窗缝、车门钻进车厢,小小的空间开始呛人,怎么待着都不舒服。

    发了一堆牢骚的曹延华疲了,草草梳洗一番由秦妈妈服侍着歇下,马车宽阔,虽不如家里,将就着躺一躺还是可以的。

    “老七的事,现下就得给他盯着。别人指望不上,还不是指望我,指望他姐夫。”车顶不停晃动,曹延华看得头晕,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这一回啊,我给他找个贤惠的,不光贤惠,还得能干,能把家掌起来”

    作者有话说:

    ◉ 第56章

    六月下旬大姑太太走了, 又过几日,珍姐儿住满对月,跟着来接的花锦明,依依不舍地回花家去了。

    没有宾客、宴席、戏班子, 每隔五天去正院请一次安, 闲时给娴姐儿做头花, 纪慕云由衷松了口气。

    说起来,双翠阁多了几个新仆妇。

    人来之前, 紫娟来过院里, “老爷说,姨娘和十二少爷身边人手不够, 叫奴婢送些人, 帮姨娘补齐了。”

    纪慕云算了算, 自己和于姨娘、夏姨娘身边的人是一样的;珍姐儿媛姐儿单独开了院子,各有两个大丫鬟, 两个小丫鬟,两个粗使婆子, 一个管事妈妈。不过,珍姐儿身边服侍的人最少七、八个, 自是王丽蓉指过去的。

    宝哥儿就更多了,有奶妈有管事媳妇有陪玩的小厮小丫鬟, 每次露面呼啦啦一群人。

    前几日觉得人手不够, 如今瞌睡来了枕头,纪慕云自然是高兴的,“那感情好。又劳烦姑娘了。”

    紫娟客客气气的, “奴婢想同姨娘商量, 按照府里的惯例, 这回给姨娘添一个二等丫鬟一个三等丫鬟,再加一个粗使婆子。上回给姨娘的人可合适?可有要调换的?十五少爷屋里的管事妈妈,您可有打算?”

    事关昱哥儿,紫娟差事办的格外仔细。

    纪慕云也不客气,细细数了起来:“如今我院子里,石妈妈服侍得细心,我是放心的,就由石妈妈带着昱哥儿吧。冬梅是太太赏的,绿芳是姑娘荐来的,连带菊香、丁兰、胡富贵家的,用着都很顺手。这回的话,姑娘给添个服侍昱哥儿的媳妇妈妈吧,再来个给绿芳作伴的,婆子就看着添吧。”

    她是考虑过的:昱哥儿还小,一动不如一静;紫娟管着府里的人事,奉了曹延轩的话,考虑的必然周全。

    也就是说,直接带新人来就是。紫娟觉得纪姨娘是个事少的,说了半日话,逗了昱哥儿才走,第二日领了人来:

    陈家的,二十八岁,库房陈兴的女儿,嫁给了外院,有三个孩子,人白白净净,未语先笑,一看就是个好脾气大。

    翠儿,十四岁,外院账房周琪的女儿,皮肤略黑,嘴巴甜,眼里有活儿;

    李婆子,四十余岁,男人以前在回事房,老寒腿犯了,没法干活。紫娟之所以选她,是看在她家四个孩子得养活。

    和上次一样,三人都是府里的家生子。纪慕云很满意,问了问“到我这里当差,家里孩子谁带”之类的话,照着上次的例赏了三人,“冬梅跟着我,翠儿由绿芳带着,陈家的给石妈妈打下手,李家的跟着史婆子,先在外面伺候。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不怕办错事,却不可自己拿主意,可明白了?”

    三人都应了,就此搬进院里。

    纪慕云就着这个机会,把石妈妈拉到一边,“十五少爷平平安安长到这么大,离不开妈妈,我心里有数。今日紫娟来,我就说,妈妈管着十五少爷屋里的事。”

    能在少爷屋里当差,是求之不得的美事,日后少爷大了就是少爷的贴心人,就算妈妈年纪大了荣养,还能把儿子儿媳孙子孙女推荐到少爷的院子里。

    石妈妈激动得脸庞发红,胸脯拍得山响,“姨娘放心,老奴必定把十五少爷伺候得好好的。”

    能被紫娟选中,都是机灵人,又是府里的老人,新来的三人跟着绿芳几个没几日,干活就像模像样的了。

    纪慕云放下心,一边照顾昱哥儿,一边做做针线,读读书,在院子里散散步,日子悠闲自在。

    曹延轩看她这里井井有条,昱哥儿健健康康,也就放了心,七月中旬送走长女,从外院书房搬了回来。

    纪慕云十分欢喜,叫菊香告诉厨房“做爷爱吃的菜”,打开东厢房箱笼,检查他的衣裳够不够,指挥小丫鬟把晒好的被褥铺好,拿个篮子去剪院子里的海棠和月季花。

    曹延轩含笑立在门口,看了一会才说“这么高兴?”

    她掂起脚尖,把一长一短两枝白月季摆进多宝阁上的天蓝色冰裂纹梅瓶,“有您在,吃饭热闹。”

    曹延轩呵呵笑,踱过来搂住她,细细打量:出了月子,纪慕云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今日天气热,穿件湖蓝色水草纹对襟褙子,珍珠粉百褶裙,挽个妩媚的堕马髻,没戴贵重首饰,只簪一对流苏钗子和两朵新鲜的海棠花。

    他低头嗅一嗅,“身子可好了?”

    纪慕云见屋里没别人,依偎进他怀里,脸庞蹭一蹭他衣襟,“大夫说,还要养一阵。”

    他便把耳朵凑过来,“一阵是几日?”她涨红了脸,细声细气地说“怎么也要到重阳节。”曹延轩抱紧她,亲亲她脸颊,“到时候,给你带菊花回来。”

    又过几日,城西铺子史太太来了。

    纪慕云微微失望:她本以为,吕妈妈能一起进来的。

    程妈妈依旧带史太太进来,却没像上次一样留下来喝茶,神色疲倦地说:“姨娘招呼史太太吧,我手里还有事,等到了申时,我派人送史太太出去。”

    史太太是聪明人,上回跟着纪慕岚吕妈妈没有留饭,今日便挑了午后到曹府,就不用考虑吃饭的事了。

    纪慕云便猜,大概是王丽蓉病重,正院离不开人。她笑着应了,吩咐“把厨房送来的果子给妈妈带上。”

    拳头大的水蜜桃、绿莹莹的甜瓜,嫩黄的枇杷盛在篮子里,方便拿又体面。

    程妈妈呵呵笑着,吩咐小丫鬟提上,出门的时候却冷下脸,步子越迈越快——双翠阁的供给比正院不差什么。

    单说史妈妈,洗了手,跟着纪慕云到西次间看昱哥儿。昱哥儿穿着大红肚兜,盖着小小的鹅黄夹被,在摇床里睡得正香,石妈妈守在旁边打扇。

    出了屋子,史太太把昱哥儿夸成一朵花,拿出一套银锁片、银手镯,“我和我那家子的心意。”

    纪慕云道谢,吩咐绿芳收了。

    史太太绘声绘色地把“府里从春熙楼订了酒菜送到铺子,五两银子的宴席,有一只脆皮烤乳猪。大家都贺纪掌柜,敬纪掌柜的酒。纪掌柜喝两杯脸就红了,哎呀呀,真是个实在人。”

    纪慕云掩袖而笑,“这些年全赖您和史掌柜关照。”

    史太太忙说“哪里的话!”又继续说“不但如此,府里也往姨娘家和族学送了酒席。天气热,纪掌柜往左邻右舍送了不少菜,如今人人知道,纪小哥才十五岁就考中了秀才;族学那边什么情形,我就不知道了。”

    不用问,是曹延轩吩咐的,纪慕云心里甜蜜。

    史太太知道纪慕岚是她心里最重要的人,“我没去过族学,我家那口子也只会算账。有一回纪掌柜高兴,说,纪小哥在学堂里争气,夫子满意,还交了朋友:有一回休沐,朋友跟着纪小哥回家来,给纪掌柜带了包点心。你瞧瞧!”

    交了朋友吗?纪慕云还是第一次听说,“是学堂里的同窗吗?”史太太点点头,“自然是的。哎呀,纪小哥年纪也不小了,姨娘就等着吧,说亲的必定找上门。”

    絮絮叨叨一堆。听起来,纪慕云生了昱哥儿,史太太就想进来探望,西府先是珍姐儿生辰,出嫁,曹延华也在,一件事跟着一件事,便拖到现在:“过几天是哥儿百日。我问纪掌柜,纪掌柜说他就不来了,纪小哥又要读书,我就进来瞧瞧姨娘。”

    大概,父亲弟弟想把探望的机会留到年底。其实纪慕云更想回家,不过,今年能不能出行,她心里没底。

    纪慕云谢过史太太惦记,问起吕妈妈“我那妈妈,今日没跟着进来?”

    史太太忙说:“上回和那位老姐姐说好,等姨娘生了一块儿进来。昨日我派个铺子里的小子过去,小子回来说,那老姐姐做了针线出去卖,被街上的车碰了,闪了腰,一时起不来。”

    “伤得重不重?”纪慕云吓了一跳,追问“可请了大夫?”

    吕太太办事是妥当的,“听那小子说,已经贴了副膏药。我今日出去了,再让小子过去瞧瞧。”

    纪慕云匆匆回房,从一个柜子取出跌打膏药和红花油,打开箱笼取了五十两银子,想了想,把元宝放回去,换成一两二两的银锞子,又取了五十两,分别用旧帕子包了,外面裹上两块料子,包成两个包袱。

    “这个给吕妈妈,那个给我爹爹。”纪慕云请吕太太收好,挑了一篮子点心果子“给史掌柜尝尝新”,拿了四块绸缎“给您孙子孙女做衣裳。”

    史太太满口答应,说了半日话,答应纪慕云“年底还来”,欢欢喜喜走了。

    两人在屋里说话,史太太是个大嗓门,丫鬟听到几句。冬梅端着酸梅汤过来,“姨娘,便是这位太太说的,再过两日就是十五少爷百日礼了,您和老爷说说,得准备起来了。”

    纪慕云呷口汤,摇起一柄玉兰花团扇:“前阵日日宴席,还不够热闹啊?这么热的天,动动一身汗。依我看,就在院里吃碗水面吧。”

    冬梅打抱不平,“那怎么行,太委屈我们十五少爷了。每逢府里的少爷小姐生辰,都是要请东府的老爷奶奶过来,吃顿饭的。”

    她笑嘻嘻地,“我看啊,是你这丫头嘴馋了,想吃好的。来来来,把点心果子都给你们冬梅姐姐送到屋里去。”

    冬梅嗔道“姨娘”,丫鬟们都笑,嘻嘻哈哈地也就过去了。

    ◉ 第57章

    第一天到双翠阁, 纪慕云就喜欢上了院中两棵桂花树。

    去年桂花盛开,她怀着孕,不敢劳累不敢动,暗下决心“明年这时候, 我要把花瓣好好晒一晒, 做桂花茶桂花糕桂花酒, 自己吃一些,吃不完的送人。”

    到了今年, 桂花开的如火如荼, 十里飘香,远远望过去, 整个院子笼罩在金红色的云霞中, 给人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

    她带着小丫鬟拾了花瓣, 洗得干干净净,晒干了, 缝了香囊、枕头、帕子,做了糕饼, 用花瓣泡水喝,却没送给别人, 也叮嘱丫鬟不要带出院子:太太身体不好,做妾室的还是低调一些吧。

    中秋节当日, 东府两位爷两位奶奶带着儿女过来, 团聚一番,次日珍姐儿和夫婿回府,和曹延轩、宝哥儿娴姐儿饮宴, 看望七太太, 纪慕云也和两位姨娘吃了一顿饭。

    螃蟹依旧送到院里, 纪慕云数了数,比去年还多。曹延轩知道她爱吃,去年不敢吃,笑道“吃一点吧。”

    纪慕云叫人把螃蟹蒸了,就着黄酒,斯斯文文地用蟹八件剥蟹拆钳子,吃得十分香甜,看得曹延轩发笑。她现在虽不喂昱哥儿,毕竟出了月子不久,吃了一只就不敢吃了,喝些热汤,看着曹延轩一口气吃了四只。

    昱哥儿百日也是安安静静度过的:

    她给曹延轩说了,“想在院里吃碗面。”

    曹延轩自然说“好”,她便吩咐菊香,“告诉厨房做面,做老爷爱吃的熏鱼面和虾油膳面。”。

    她在月子喝多了鸡汤,不想再吃鸡肉面了。说起来,南京街头巷尾的皮肚面很好吃,她偶尔跟着父亲弟弟去吃,府里没做过。

    曹延轩兴致很好,“京城有种炸酱面,你吃过没有?”她愣了一下,笑起来:“吃过的,不过,妾身爱吃打卤面。”

    当晚双翠阁上了两种面,猪腿肉合着香菇大葱炸的酱,配着黄瓜丝、黄豆芽、萝卜、青蒜,还有成瓣大蒜;还有用黄花菜、木耳、口蘑、香菇、面筋、五花肉打的一大碗卤。

    纪慕云给厨房写的单子,府里请了京菜厨子,曹延轩吃的津津有味,就着大蒜,连吃三碗炸酱面。

    “您像北方人。”纪慕云咋舌。

    他擦擦汗,笑道“爷在京城待过两年。”又问“你在京城,去过什么地方?”

    她说了些王府井、大栅栏、前门楼子等等京城比较繁华的地方,“那时还小,父亲带着逛街。”

    曹延轩吃饱了,惬意地伸个懒腰,“下回再去京城,带你去吃南来顺的涮羊肉。”她端了面汤,喜滋滋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妾身记住了。爷,您~明年要去吗?”

    明年三月是三年一度的会试,想考进士的,今年底明年初就要赶赴京城了。

    曹延轩放下筷子,摇摇头,“再看一看吧。”

    纪慕云便知道,七太太的病更不好了。

    过了百日,在民间来说“过了一关”,昱哥儿更结实了,胖胳膊胖腿儿的,睡觉的时候少了,啊啊啊地,眼睛整日跟着屋里的人。

    纪慕云张开双手,他张着小手,够着她伸过来的手指,别说,还有点劲儿。

    当娘的高兴得不行,整日跟他说话,逗他玩耍,用东西逗他玩:布老虎,响铃球,拨浪鼓。昱哥儿什么都往嘴里塞,石妈妈念叨“吞了就麻烦了”,陈家的不错眼睛地看着。

    有一回纪慕云兴致来了,站的离摇床远些,给儿子看攒下来的东西,“等你娶媳妇”。银锁片,金花生,琳琅满目的礼物,还有曹延轩那块猴子玉佩,“爹爹给你的,你看,里面是只小猴子,猴子捧着桃,对不对?等你长大些,娘给你打了络子,挂在衣裳外面。”

    昱哥儿张着手想抓,她嬉笑着把玉佩高高拎起,昱哥儿看得见,摸不着,折腾半日哇一声哭了。

    到了晚上,绿芳把她拉到一边,为难地说“姨娘,有东西不见了。”

    绿芳是管着她首饰、衣裳的。纪慕云平静地坐到临床大炕,“不碍事的,慢慢说。”

    她从容的神色抚慰了绿芳,定定神,一五一十道:“今日您开了十五少爷的抽屉,拿了玉佩、锁片逗十二少爷玩,奴婢一直在屋里。后来您开了您的箱笼,取了过年您得的金花生,大红香囊装着的,奴婢也瞧着。”

    纪慕云回忆,自己确实拿了金花生逗儿子,花生太小,怕他吞了,只拿了两颗,始终捏在自己手里,没让他够到。

    绿芳又说:“后来针线房的人来了。当时翠儿去茅厕,菊香去厨房点晚上的菜,丁香去小厨房烧水,冬梅姐姐在您身边,奴婢便出屋子,见是针线房的张婶子,张婶子说,秋天的料子买回来了,安往年的例给十五少爷做两件斗篷两件外裳两双鞋,想和您商量。”

    她针线好,在府里是有名的,又得曹延轩宠爱,针线房的人不敢自作主张,每次都和她商量着定下料子和式样,才开始做衣裳。

    纪慕云嗯一声,“然后我就出屋来,和张婶子说了半天话,叫丁香拿了些果子给张婶子带上。”

    绿芳连连点头,“奴婢回屋把您拿出来的首饰收了。刚才奴婢清点,别的都在,金花生少了两颗。”

    绿芳是在老太太屋里待过的,虽只是三等丫鬟,学到不少规矩,主子首饰什么的,一是贵重,二是心爱之物,万万不敢马虎。

    纪慕云得了那袋金花生当晚,告诉绿芳入册,绿芳就当着她的面细细数过,一共九十二枚。

    两人到屋里再数一遍,果然只剩九十枚了。冬梅看见了,也帮着找。

    纪慕云想了想:今日在西次间玩了一下午,除了自己和昱哥儿,石妈妈、陈家的、冬梅、绿芳都在,翠儿菊香丁兰三个也进来过,如果东西是被偷的,人人都有嫌疑。

    冬梅菊香来得早,两年了没出过事;绿芳丁兰一向得力;石妈妈年纪大些,又守着昱哥儿,应该不会拿;陈家的和翠儿来的最晚。

    再一想,这群人大部分是家生子。

    一时间,她没有头绪,“找找看吧,兴许是放错了地方。先别惊动石妈妈和陈家的。”

    纪慕云便让石妈妈带着孩子到东次间歇一会,三人把西次间、西捎间(卧房)翻了一遍,箱笼、抽屉打开看过,没有金花生的影子。

    之后纪慕云抱着孩子到院里玩,冬梅跟着,绿芳悄悄把摇床翻了翻,犄角旮旯都看了,没找到。

    绿芳耷拉着脑袋,怕她训斥,又怕赔不起,冬梅嘟囔着“以前都没事,突然就~姨娘,得告诉老爷。”

    按道理,到她院子里服侍是府里吃香的差事,紫娟也说过,挑陈家的三人时,不少人找她请托。

    一个金花生不到一两金,合五两银子,冬梅是二等丫鬟的月例,800钱,其余人递减,两个婆子最少,每月也有200钱。

    昱哥儿出生,曹延轩赏了一个月月钱,她也赏了一个月月钱,每人就是一两多银子。

    为了一个金花生,就冒着被她发现,赶出院子、赶出府的风险?要知道,仆人偷盗在大周朝是重罪,是要送到官府的、

    她想了想,便说“刚过完中秋,又快重阳了,大节下的别惹主子不痛快。再找一找吧。”

    冬梅忿忿的,仿佛是自己的东西被偷了,“奴婢是心疼东西。老爷赏给您的呢!奴婢可不愿意和贪心的贼住在一个院子。”

    纪慕云并没生气,“手指大的东西,说不定裹在哪里了。绿芳再找一找,先别吭声,传出去我也没面子。”

    绿芳感激的含着泪花,冬梅不吭声了。

    没过几日,这件不大不小的事情就传到程妈妈耳朵里,后者顾不得,带着两个小丫鬟匆匆赶到西府大门,张望片刻,就见两辆挂着“花”字的马车在随从的护卫下顺着胡同驶来。

    一下车,珍姐儿就不安地连声问“妈妈,可是母亲,母亲不好了?”

    前日重阳节,她和花锦明刚刚回过娘家,母亲身子骨不行,精神还好。难不成,这么快就

    程妈妈扶住珍姐儿发白的手,安慰道“太太好好的,就是精神短,想起一出是一出,刚午觉醒了,忽然说想四小姐了。”

    又问“四小姐告诉姑爷和亲家太太了吧?”

    珍姐儿放了些心,“我告诉了锦明”,提着裙摆三步并作两步奔上青石台阶,乘着小油车直奔正院。

    进了卧房,药香和熏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扑面而来。珍姐儿下意识屏住呼吸。

    官绿色罗帐垂着一半,露出湖蓝绣玉兰花花夹被,珍姐儿不由想起,年幼时母亲的帐子是大红色的,后来病得重了,落红不停,又偶尔呕血,便把帐子撤了下去。

    “娘~”她满脸欢喜地奔过去,小心翼翼地伏在母亲身上,“娘我想你了。”

    王丽蓉咳了两声,用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女儿胳膊,“娘也想你了。”

    秋芬和程妈妈合力把王丽蓉扶起,珍姐儿搬来两个大迎枕,给母亲垫在身后。王丽蓉身体移动,眼睛不离女儿面容,“这几日,在花家好不好?”

    珍姐儿略带羞涩地点点头,“锦明给厨房说了,就说天气热,我胃口不好,让加菜,如今我每日五菜一汤。”

    王丽蓉便问“你婆婆没说什么吧?”珍姐儿摇摇头,“前几日中秋,婆婆带着我打理家里的事情,娘,我才知道,花家去年进项才两万一千两。”

    这么少?王丽蓉瞪大眼睛:进项两万一千两,花家府邸摆在那里,开销最少也得一万两,日常年节、走礼、父母官三节两寿、支撑远在江西的花老爷,每年要给公中的钱,剩余能分的钱也就几千两,又是三个房头

    每年拿到手里的钱,八成还不如六个房头的东府。

    花锦明婚事至少花费五千两银子,说不定花太太捉襟见肘,动用了二房积蓄。

    “你记着,账上的事让你大嫂操心去。”她掩盖住失望神色,细细教女儿:“你的嫁妆在花家是头一份,放着不要动,一分钱也不往外掏。等过两年,你有了孩子,再一点点往外花,逢年过节回家来,你爹爹会贴补你的。”

    珍姐儿虽然嫁了人,还没管过家,没体会到银子从手里流出去的感觉,没太在意地应了。

    千算万算,想不到花家表面是金陵二流世家,家底这么薄。王丽蓉轻叹一声,挥挥手,秋芬桂实便退下去了。程妈妈略一犹豫,凑过来低声说“刚冬梅来了一趟。您看,晚点禀给您?”

    王丽蓉却道:“说吧。”程妈妈见她没有避开珍姐儿的意思,便把双翠阁“丢了东西”的事说了,之后退出去,合了门帘。

    “娘今天叫你回来,是想你了。”王丽蓉略带羡慕地看着女儿充满生气的面孔,“也是不放心。娘这个样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醒不过来了。”

    珍姐儿轻轻摇晃母亲胳膊,撒娇道“娘,您别这样,女儿会伤心的。”王丽蓉却不像平时一样慈爱,打断道“你说说看,若你跟纪姨娘一样,丢了锦明送你的东西,你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 第58章

    “换成我啊, 定要把那日在屋子里的丫鬟、婆子招齐了,一个个问。若是有人把东西交出来,便罢了,直接撵出去;如果一个个嘴硬, 都不肯说, 我自然要告诉母亲。”珍姐儿昂着头, 曹家嫡女的尊严令她凛然不可侵犯,“母亲定会找了府里厉害的婆子, 挨个搜他们身上、屋子, 找出来人赃并获,就送到官府里去。”

    王丽蓉慢腾腾地“哦”一声, 露出不以为然地神色, 珍姐儿迟疑道:“娘, 我说错了吗?”

    “你没错。”王丽蓉施施然端起茶盅,“你是我闺女, 是你爹爹嫡长女,自然没说错。不过, 纪氏也没做错。”

    珍姐儿不服气,大声说“娘, 你不是常教我,要在下人面前立威吗?即使我错了, 也得让他们按照我说的办!纪氏东西东西找不到, 人又不敢查,在下人面前把脸都丢光了。”

    王丽蓉呵呵笑起来,“不愧是我姑娘, 够威风够果断, 不过, 纪氏可不是我生的。”

    见珍姐儿一愣,她就耐心地一五一十讲起来:“你有娘撑腰,有你爹爹垫底,在自己家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翻过天来都不碍事,纪氏呢?”

    “手指头大一个金花生,若是人存心偷的,早早藏在树洞茅厕瓦片底下,风头过了再发卖。就算纪氏把人招起来挨个翻一遍,八成是找不出来的。那时纪氏怎么办?找你爹爹哭诉?”

    “你爹爹做事认真,又连着昱哥儿,定会想方设法找出偷东西的人。这一来,偷东西的不会离了当日纪氏屋里的,若是冬梅、翠儿几个小的还好,撵出去发落了,若是石家的和孙氏怎么办?”

    “能怎么办,撵出去呗!”话音刚落,珍姐儿才恍然大悟,“您是说,纪氏怕撵出孙氏和石家的,没人带十五弟了?”

    王丽蓉嗤笑一声,“没人带?这金陵城里,有的是人想进咱们府当差呢。只不过,这件事情特殊一点:纪氏生昱哥儿的时候受了些罪,你爹爹叫大夫给纪氏调理身体,喝了三个月的药。自打昱哥儿一落地,便是孙氏喂的,石妈妈则是纪氏怀孕便过去伺候的。”

    “纪氏无非是怕,她身子骨渐渐好了,你爹爹又搬回去了,眼瞧着,她得服侍你爹爹,没那么多时间精力盯着昱哥儿,无论孙氏还是石家的,昱哥儿一时离不得。”王丽蓉款款而谈,仿佛说的自己院子里的事,“昱哥儿刚五个月,跟只小猫似的,眼看天气一日日寒起来,若是离了孙氏和石家的,不吃奶了、病了吐了闹肚子了怎么办?”

    不到周岁的孩子,一场呕吐、一阵彻骨寒风、一顿生人的母乳就送了性命。

    “左不过两棵金花生,你爹爹赏给她的好东西还少吗?再说,这是把东西找出来了,万一你爹爹可院子折腾一通,没找出来呢?纪氏丢了面子不说,院子里的人心存怨怼,还能好好服侍她吗?即便依旧服侍昱哥儿,纪氏能放心吗?”

    珍姐儿忽然想起翠羽楼那日,自己看中一朵贝壳花,却被爹爹拿走了,自然给了纪氏。她气不打一处来,“娘,纪氏可真是,狡诈!”

    王丽蓉哈哈一笑,觉得女儿天真的可爱,“这就狡诈了?纪氏心思还多着呢:若东西是几个小的偷了,她嘴上不在乎,私底下必定暗中观察,叫绿芳守着,等日子长了,偷东西的露出马脚,再连人带赃一起抓了,不比现在就可世界吵吵却查不出来强?”

    珍姐儿连连点头,“娘,您瞧着吧,绿芳必定对纪氏死心塌地。”

    王丽蓉笑了起来,“双翠阁那些人里面,纪氏最看重的就是绿芳,当着人的面拉着冬梅不离身,却把新来的两拨人交给绿芳调理。”

    说到这里,王丽蓉又竖起三根手指,“别忘了,纪氏隐忍下来,也是不愿得罪紫娟:紫娟是你祖母一手调理出来的,素来得你爹爹看重,绿芳几个都是紫娟挑给双翠阁的,无论谁出了偷东西的事情,紫娟脸上也没光彩。”

    一席话说得珍姐儿心服口服,一转念,心情又低落下来,“娘,都是您不好,好端端的,把个纪氏弄回府里。”

    王丽蓉却不懊恼,反而露出得意而神秘的笑容,“傻孩子,娘今天叫你回来就是为了这件事。”说到这里,她叹息道“本来,看你和锦明过得好,不想这么快告诉你,新婚夫妻是最难得的,可想不到,娘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万一就这么过去了”

    “呸呸!”珍姐儿像个小孩子似的,紧紧捂住母亲嘴巴,仿佛这样,就能把母亲从病魔手中拉回来。“娘~您别乱说话!”

    她力气大了点,王丽蓉像一棵折断的树,扑通倒在大迎枕上,珍姐儿忙忙去拉,好不容易才把母亲安置回原处。母女俩折腾一番,互相瞧瞧,苦中作乐地笑了。

    之后王丽蓉把女儿拉到面前,附耳说了一番话,珍姐儿一边听,一边瞪大眼睛,脸色都变了。

    “娘?”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娘?”

    王丽蓉点点头,示意自己没说谎,“不信,你去查,甘肃顾重晖是不是忤逆了圣上,是不是被罚去西宁卫吃沙子。”

    珍姐儿用古怪的目光盯着母亲,仿佛对方的脸突然变成程妈妈。

    “娘。”她结巴一下,努力寻找自己的舌头,“既然纪氏是,是顾重晖的外甥女,那,那你干嘛把纪氏,把纪氏?”

    朝廷钦犯的近支亲戚,任何一个大户人家都不会主动接纳,更别说纳为良妾,生儿育女了。若是臣子获罪,家人、奴仆被发卖,别的人买到府里为奴为婢,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王丽蓉被女儿逗笑了,柔声道“好孩子,你也不小了,你想一想,娘为什么把纪氏纳回家,还办文书摆酒席,办的光明正大?”

    可惜,珍姐儿脑子乱的像过年贴春联熬的一锅浆糊,什么也思考不了,“娘,您糊涂了,纪氏,纪氏是犯人家里的人。”

    王丽蓉安抚女儿:“怕什么,朝廷有惯例,罪不及出嫁女。再说,纪氏还不是顾重晖的女儿。”

    这么一说,珍姐儿才缓过劲,“娘,您,您是想让爹爹,让爹爹”

    数年以来,珍姐儿知道父母不合,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像天下所有懂事的子女一样,她非常努力地试图弥合父母之间的裂痕,却徒劳无功。

    可怜的珍姐儿站在父母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随着时间推移,王丽蓉病的一日比一日重,父亲依旧冷淡,另有新欢,她不由自主地同情母亲心疼母亲怜悯母亲,一颗心离母亲越来越近。

    王丽蓉笑一笑,握住女儿胳膊,“傻孩子,娘能怎样,你和你弟弟还要依靠你爹爹呢!”

    见珍姐儿点点头,她继续说:“珍姐儿,你记着,等娘走了,一年之后,你爹爹必定是要再娶一房太太的——听我说,不许哭!”

    ◉ 第59章

    母亲从未有过的疾言厉色, 把珍姐儿的眼泪一下子逼回去了。

    王丽蓉瞪着她,沉声说“至于你爹爹娶谁,娘也说不好,要听你伯祖父的, 说不定, 会从京城合适的人家挑。”

    珍姐儿抽抽搭搭的, 听母亲在耳边说“用不了两年,新太太就会生下儿女, 到时候你嫁出去了, 你弟弟可还在家里。财帛动人心,别忘了, 西府一年就有几万两进项!”一下子睁大眼睛, “娘?”

    王丽蓉认真地点点头, “那时候,你弟弟不过六、七岁。一旦新太太对你弟弟起了歹心”

    简直像天方夜谭。珍姐儿捂着耳朵, 大声道“不会的,不会的, 还有爹爹呢!”

    王丽蓉却说:“你爹爹确实疼你弟弟,可你爹爹得科考, 得入仕途,得去忙外面的事情, 不可能一辈子在家盯着你弟弟。万一你弟弟有个三长两短, 西府归了别人,你在花家没有依仗,这辈子也就没指望了。”

    日益灰败的母亲、慈祥和蔼的父亲、小小的、仿佛风一吹就倒了的弟弟、貌比花娇心如蛇蝎的纪氏突然之间, 仿佛一桶冰水浇在珍姐儿头顶, 令她恍然大悟。“娘, 所以您才”

    “所以娘才想方设法把纪氏纳进门。”王丽蓉柔声说,干枯消瘦的面颊呈现玫瑰色,眼神很亮:“娘在庙里见了纪氏,小小秀才的女儿,跟大家子出来似的,娘就留了心。私底下一查,是顾重晖的外甥女,娘算是捡到宝了。”

    “果然,纪氏一进门,你爹爹就看中了。”王丽蓉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过两年,等你爹爹续了弦,纪氏为了昱哥儿,必定得千方百计霸着你爹爹,新太太呢,又得想方设法把你爹爹抢回去。再往后,纪氏为了不让你爹爹的儿子继承西府,必得想方设法护着你弟弟,新太太就得把纪氏当成眼中钉,肉中刺。”

    如此一来,一个有正式名分,一个却受家主宠爱,西府后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弟弟便可稳坐钓鱼船!

    珍姐儿越想越明白,无形之中接受了“父亲会娶续弦”这个残酷的事实,眉头皱着“娘,可是,可是,谁也不知道爹爹的续弦是谁,是什么脾气”

    万一,爹爹也很喜欢续弦呢?万一续弦是个贤惠的,和纪氏相处甚佳呢?六叔祖曹慎就是出了名的妻妾和睦,向来为人称羡。

    王丽蓉露出神秘莫测的笑容,一时间,在珍姐儿眼里有点陌生,“娘也不知道,所以啊,娘给你备了两步棋:你爹爹重规矩重体面,不会对新太太置之不理,那纪氏也是聪明的,不会公开挑衅新太太的颜面。这么一来,你在旁边看着,若两边斗了起来,新太太占上风,你就帮纪氏一把,若纪氏压过新太太,你就找机会说新太太的好话。

    珍姐儿用力点头。

    “可话说回来,娘看了两年,你爹爹啊,是把纪氏放在心里的,又有昱哥儿,十有八玖,新太太是斗不过纪氏的。”王丽蓉撇撇嘴,露出不屑的眼神,“这且放一边,等你弟弟大了,连带昱哥儿和新太太的儿子,该读书读书该科考科考。老话说儿子像娘,万一昱哥儿脑袋像他舅舅,一考就考个举人进士的,把你弟弟压了过去”

    读书人家不比京城勋贵,嫡子有世袭罔替的爵位继承,要凭真才实学决定在家族的地位。万一昱哥儿高中进士,宝哥儿和新太太的儿子只考了秀才举人,曹延轩乃至曹家必定出钱出力扶助昱哥儿。到时候,昱哥儿踏上仕途,步步高升,宝哥儿和新太太生的儿子拍马也赶不上。

    东府三爷、五爷都是举人,在家里说话就是比种了进士的三位兄弟差一筹。

    “你可别忘了,朝廷律例,父死,除了母亲嫁妆,家产诸子均分。”事已至此,王丽蓉直截了当地说,“娘的嫁妆都给了你,你弟弟什么也没落到,更不用说,你爹爹一定在死之前,就分给昱哥儿和纪氏大半家产。”

    珍姐儿忽地一声站起身,“不会的,纪氏是罪臣家眷,娘,她怎么配?”

    这句话一出,王丽蓉欣慰地松口气,喘了几下才说“就是这句话。好孩子,你记着,若新太太是个宽宏大量的,为了贤德名声、为了你爹爹不跟那纪氏计较,你就忍几年。等日后新太太生了儿子,或者新太太的儿子被昱哥儿压得抬不起头,你就把纪氏是罪臣家眷的事告诉新太太。”

    “这样一来,新太太再贤良,为了儿子也必然弄得阖府皆知,让你爹爹颜面扫地,让纪氏和昱哥儿没有容身之地。”王丽蓉仿佛看到那时的情形,“我朝虽有惯例,罪不及出嫁女,那是说遇到抄家砍头的事,官府不会把出嫁的女儿抓回来砍了。可哪个夫家,还会让这个罪臣的女儿掌管家事,做光明正大的太太?好一些的送到庄子,心狠一点的,直接捂死了,再娶一房太太。”

    “读书人最重清誉,珍姐儿,换成你是上峰、是主考官,手里有一个位置、一个录取的名额,是给清清白白的人,还是给顾重晖的亲戚?”

    官场人人图平安,第一便是自保,谁也不会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做一些蠢得冒泡的事情。

    再说,纪氏只不过是妾室,年纪又大了。

    珍姐儿郑重其事的点头。“娘,爹爹不知道纪氏的事?”王丽蓉嗤笑,“娘没告诉你爹爹。你爹爹平日精明,看人看的甚准,这件事啊,被纪氏瞒的死死的。可见灯下黑。”

    一时间,珍姐儿仿佛见到了昱哥儿母子凄惨的下场,毕竟年纪轻,经历的事情少,流露出一丝不忍,“娘,那昱哥儿?”

    毕竟是她血脉相连的兄弟。

    “你放心,有你爹爹,会把昱哥儿下半辈子安排的妥妥当当。”王丽蓉安慰女儿道,“随便给他买个田庄,买几块地,就够他在乡下过一辈子了,不比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强?”

    珍姐儿放了点心。

    今日王丽蓉说了太多话,像完成了艰难的任务,无力地瘫在大迎枕上,脸色呆滞:到时候,曹延轩大伯父、三哥五哥、六叔曹慎,为了曹家声誉着想,定会劝曹延轩把纪氏处置了,哪怕不要她的性命,远远打发了。

    哼哼,当年自己与曹延轩过不下去,曹延轩想和离,大伯父、三哥五哥、六叔曹慎没少劝曹延轩“为了孩子忍一忍,反正她王丽蓉有病,只能慢慢拖,是治不好了”。

    果然,拖到今日,自己病入膏肓,眼看不行了。

    让曹延轩也尝一尝被亲人劝说、数落,不得不把心爱女人打发了的滋味吧。

    王丽蓉心满意足地笑着,仿佛隔着时光,见到了那时的情景。

    这个时候,府里另一边的双翠阁气氛欢快。

    大中午的,朗月就来传话“老爷说今日回来得早,让姨娘等着。”

    前日重阳节,太太病重,西府不像往年一样和东府出门登高、赏菊、饮宴,曹延轩带着宝哥儿娴姐儿吃花糕,和珍姐儿花锦明团聚,三位姨娘另起一席。

    昨日有客人拜访,曹延轩在外院待了一整天,今日一早便出了门。

    听到这话,纪慕云腾地红了脸,叫给朗月“抓把窝丝糖”。等朗月跑了,冬梅几个都笑,她故作正经,“几个小蹄子”,吩咐菊香“去厨房说,老爷晚上在院里吃饭”,叮嘱丁兰“去烧热水,多烧一些,送到东厢房”,叫冬梅“跟我挑衣裳。”

    中午哄睡了儿子,她洗了个热水澡,细细敷面,在阳光下晾干乌黑浓密的长发。挽个松松的堕马髻,淡淡涂了脂粉唇膏,纪慕云打量镜中的自己,俨然还是闺中少女。

    她挑了一件粉色卷草纹杭绸右衽薄袄,搭配新得的贝壳花。问题是,那朵贝壳花还没送出去改过,现下只能挂着,她前两天打好了一条翠绿络子,可这样一来,头上没有同色头花——七太太倒是赏过,她不想戴。

    “算了算了,下次吧。”纪慕云有点惋惜,从箱笼取出一件新做的樱桃红柿蒂纹右衽杭绸薄袄,又挑了一条油绿色镶襕边百褶裙,戴了曹延轩送的赤金累丝凤钗。

    绿芳捧着匣子,“姨娘可真漂亮。”

    对镜拨一拨凤嘴衔着的红宝石流苏,纪慕云有一种女为悦己者容的喜悦。

    一会儿昱哥儿醒了,折腾着要她抱,纪慕云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小坏蛋,不许弄脏了娘的新衣裳。”

    屋里的人都笑。

    暮色低垂时分,曹延轩风尘仆仆回来,拿了两架风筝,“你一个,昱哥儿一个。”

    她欢欢喜喜接过来,一个燕子风筝,黑底红花,是个小蓝脸,长长的软须;一个金鱼风筝,圆圆的黑眼睛,翅膀(鱼鳍)斜分而下,尾巴飘动像在水里摇曳。

    “可真好看。”纪慕云惊叹着,把两只风筝在昱哥儿面前晃动,“爹爹给你的,等你长大了才能玩。”

    那金鱼风筝是橙红色的,昱哥儿一下子看中了,小眼睛跟着,风筝走到哪里就瞧到哪里,深色燕子风筝就理也不理,把屋里的人逗得笑。

    “小机灵鬼!”纪慕云伸长胳膊,把金鱼风筝挂在西次间窗边,风一吹便摇来摇去,如在水中。她摆弄着自己的燕子风筝,仰脸笑“爷,您的呢?”

    曹延轩含笑打量她,“爷这么大人了,要什么风筝。”她喊绿芳把去年的蝴蝶风筝拿出来,“爷,那这个给您,妾身还有。”

    曹延轩回身便往外走,“来,你给爷挂上。”

    很快,她垫着脚尖,把燕子风筝挂在东厢房书房窗边,拍拍双手,退两步打量“一人一个,省得打架。”

    背心撞进曹延轩怀里,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灼热坚实的肌肤。自从怀了昱哥儿,两人就分房而居一年日日相见,却没有这几日想着,夜里辗转反复她一下子软了。

    曹延轩亦是等了多时。去年她动过胎气,他不敢亲热,等有了昱哥儿,她又慢慢调理。数着日子等到重阳,他买了风筝回来,见她打扮得光鲜娇艳,亭亭玉立,一下子回到她初入府中的时候

    三分情动变成十分。

    “想我没有?”他喘息着,亲吻她雪白的脸颊,脖颈,红唇,“想我了没有?”纪慕云浑身颤抖,不由自主搂住他脖颈,细声叫“七爷!”

    仿佛点燃了正月十五烟花的捻子。

    曹延轩裹住她走向门口,怀里的小女人双脚发软,根本迈不开步子,他不耐烦了,双臂发力,把她整个人提了起来。

    他的卧房在东厢房最北边一间,书房却在南次间,五个房间像正房一样打通一气。曹延轩懒得再走,转身进了南捎间,把纪慕云放在靠墙一张黄梨木罗汉床上。

    纪慕云想翻过身,却被他压住腰背,一时动弹不得,“爷?”曹延轩掀起她的裙摆,把亵衣拽下去,低头看时,小女人腰肢细细地,肌肤被大红衣裳、油绿裙摆映衬得格外白腻。

    他敞着胸膛,解了腰带,叠罗汉似的压上去。

    夜色弥漫,桂花树香香的,屋檐下灯笼摇来摇去,月亮像蜗牛一样攀爬。昱哥儿小眼睛看来看去,久久见不到母亲,委屈地哭了。

    作者有话说:

    ◉ 第60章

    珍姐儿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花府的。

    车轮咕噜噜压在路面, 光线偶尔顺着窗缝溜进车厢,黑暗中,她一会儿心疼病重的母亲,一会埋怨狠心的父亲, 一会儿憎恨狡诈的纪氏——不哼不哈地, 居然是朝廷钦犯的亲眷。

    大周律例, 罪不及出嫁女——话说回来,纪氏还不是罪臣的女儿。

    可话是这么说, 犯罪官员的家眷, 重者砍头、自尽,中者流放、发卖, 轻者发回原籍, 过得如意得寥寥, 哪像纪氏,拿着纳妾文书、坐着花轿进了曹府, 给娘敬了茶,给爹爹生了儿子, 被府里的人张口闭口“纪姨娘”。

    骗子!

    亏自己还稀罕过纪氏的针线!

    珍姐儿忿忿地拍打座椅,心里说不出的烦闷, 像一碗饭吃到最后,才发现碗底的死苍蝇。

    再远的路程也有终点, 马车终于停下, 帘子掀起,丫鬟放了脚凳,小心翼翼地把珍姐儿扶下马车。

    “二少奶奶。”一个提着“花府”灯笼的青衣小厮殷勤地奔下台阶, 满脸堆笑:“二少爷接您来了。”

    花锦明吗?

    果然, 一位穿绛紫色祥云纹长袍的身影在夜色中走出角门, 离得几步远就伸手来迎,“母亲怎么样?”

    珍姐儿记住母亲“记着,这件事埋在肚子里,谁也不能说,更别让锦明知道”的话,搭住他的手,勉强笑道:“母亲没大碍,就是想我了。”

    花锦明松了口气,把新婚妻子扶上台阶,“那就好。母亲不放心,派人送了一根何首乌过去,还打算明日去你家里探望。”

    这回说的母亲,自然是花太太了。

    一来一去的,大概和送礼的人路上走岔了。珍姐儿摇摇头,“我没遇到,家里收到了,定会来说一声的。”

    花锦明握紧她冰凉的手,发觉太冰了,便用自己的手掌把她的小手包住,“没事就好”,关切地问“吃饭了没有?”珍姐儿没心情也没胃口,整整一下午也不饿,继续摇摇头。

    新婚夫妻并肩进了花府,直奔中路二房。依珍姐儿的意思,直接去给花太太请安,一是每日晨昏定省,二是感谢花太太送的何首乌,说一说“自己母亲没大碍”。

    花锦明却不肯,“饿着肚子,怎么请安?这会子去,娘也在吃饭。”话是没错,珍姐儿想一想便头疼:先回自己院子、换衣服、吃饭、去婆婆的院子请安、再回自己的院子,换回家常衣裳,还不够折腾的。

    “在娘屋里吃饭也一样。”她有些不耐,左右是一样的饭菜。

    花锦明只好说了实话:“今日备了你爱吃的,我也没吃饭呢。”说着,拉着她便往自己院子走。

    话到这里,珍姐儿纵然满心不耐,也只好不吭声了。

    两人的新房沁雪阁是个坐北朝南的三进院子,正房一溜齐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后面是倒座房。院角种着两棵美人蕉,中间搭着葡萄架,粉墙红柱,窗棂贴着雪白的高丽纸,屋檐下挂着金丝鸟笼,两只八哥蹦来蹦去,带着欢快的气息。

    不过,比珍姐儿在娘家的院子小多了。

    喏,珍姐儿陪嫁四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一个管事妈妈、两个粗使妈妈,另有四房家人,院子里根本住不下,只好把丫鬟妈妈安排在倒座,家人们到其他仆人的群房住。

    花锦明搬到旁边一个小院,待明年珍姐儿及笄,圆了房,便住回来了。

    见主子进门,丫鬟们殷勤地服侍两人净手、换下出门的大衣裳,上茶的功夫,热饭热菜便摆满桌案:清炖鸡浮、松鼠桂鱼、炸里脊肉、八宝豆腐、肉末烧茄子、清炒小白菜、凉拌王瓜、另有一道虾皮丸子汤。

    “咦?”珍姐儿一眼便认出来,前两道菜家里厨子做不出,是松鹤楼的招牌菜。“相公去了松鹤楼?”

    花锦明露出略带羞涩的笑容,“我没去,派人去了一趟,你不是爱吃吗?”

    换成平时,珍姐儿一定欢天喜地,现在却想,松鹤楼这两道招牌菜是要钱的,花府没成家的爷们一个月月钱二两,成了亲的,一个月十两。花锦明自然是有积蓄的,花太太管得严,都替他收了起来。

    平日家里(西府)花钱,她不觉得什么,花锦明买菜肴就是用手里的私房钱了,珍姐儿有点心疼。不过,是花锦明对自己的心意,她挤出高兴的笑容,拿起筷子:“多谢相公。”花锦明喜滋滋地用调羹给她舀鸡汤,夹鱼肚上的肉。

    往常两人吃饭,做不到“食不言,寝不语”,今日珍姐儿没有闲话的兴致,默默夹着菜,花锦明便也体贴地陪着。吃过饭,两人到隔壁房间小歇,花锦明接过丫鬟捧来的茶,摆手让人退下,亲手关了门。

    难不成有什么事?她一时想不出,忽然想起母亲说的“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笑着问“相公可是有事托给我?”

    两人新婚,年纪又轻,便没“老爷妾身”的,不是“你我”,便是“相公”“娘子”。

    不知怎么,花锦明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子,咳一声,“正是有件事,要和娘子商量。”珍姐儿着实倦了,又惦记着给婆婆请安,懒得去猜,“相公请说。”

    看得出,花锦明很是为难,局促地不知怎么开口,半天才说“是,是石榴。”

    他的通房。

    珍姐儿立刻身体紧绷,整个人不自在起来,干巴巴地问“她有什么事?”

    既开了口,便没有回头的余地,花锦明深吸一口气,不敢看她的脸,“娘子,石榴,石榴她怀了孕。”

    这句话令珍姐儿沉默下来,嘴唇紧抿,眼睛紧紧盯着他,努力辨认丈夫是不是撒谎。

    花锦明嗫嚅:“她,已三个月了。开始她以为,以为月事不准,没往有身子去想,昨日腹中疼的不行,告诉我,我叫了府里的大夫,才知道,是怀了身子。”

    说着,他忙忙摇手:“石榴是个老实的,也给吓坏了。娘子,我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情,我们商量着办了,莫要惊动家里”

    珍姐儿冷冰冰地打断丈夫,“她不喝汤药?”

    花锦明低声下气地,“喝了,不过,我去她房里少,她喝汤药来月事疼得厉害,便喝得少些。这回,我也不过去了一次,就”

    就怀了孕。

    自己门当户对、托付终身的丈夫,被一个通房丫头捷足先登,怀了丈夫的孩子,丈夫甚至还没和自己圆房!

    珍姐儿越想越生气,脸庞绷得紧紧的,眉毛倒竖,嘴唇不停颤抖。花锦明看的紧张,小心翼翼地握住她更加冰冷的手指,恳求道:“娘子,是我错了,我,咳,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保证,再也不会了。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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