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01章

    俗语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到了曹延轩这里,就要换个个儿了:七月间,他顺利通过了庶吉士的选拔,到了年后, 就要去翰林院了。

    曹慷捻须微笑, “我老了, 家里以后就指望你们了”,曹延吉拉着他去北平楼喝酒, 赏了下人银子, 阖府喜气洋洋。

    曹延轩喜悦归喜悦,整个人松快下来, 夜间和纪慕云说起“这辈子再也不想考了”, 纪慕云掩袖而笑。

    说起来, 今科状元郎出自江南世家大族,浙江解元, 难得的三元及第,榜眼和探花郎就是普普通通的读书人, 探花郎颇为英俊。

    这三人是皇帝亲自挑选,入翰林院之后, 会巫师,其余的庶吉士在翰林院任三年, 散馆之后, 或去六部,或外放为官,起点就比普通进士高一截。

    曹延轩是世家子弟, 家资雄厚, 族里在朝中为官, 又是个斯文温和的,人人都愿意攀谈。

    来京城的时候虽短,数月间,曹延轩也结交了不少脾气相投的举子、同年,彼此引荐、往来,白日吃酒饮宴观花品茶,傍晚才归家。

    七月中旬,曹延轩在座师苏大学士府中,惊讶地发现,同年鲁常宁是个熟人:

    “丁兄是说,鲁兄夫人,是礼部侍郎赵侍郎家里的人?”他回忆着去年年初,纪慕云在庙里对一个病弱的老太太施以援手,事后对方家里的女眷来府里感谢,送了不少礼物。

    鲁常宁四十余岁,在今科进士中不算年纪大的,是个大胖子,见人就笑,闻言有些羞愧:“惭愧,惭愧,赵兄是我的连襟,比我大不了几岁,早早出仕,我却屡试不中,今科才有起色。”

    姓丁的出身寒门,名次排的靠后,险险便是同进士了,没有得力的亲眷,分外巴结鲁、曹等人,闻言恭维道:“鲁兄行事低调,从未透露过与赵侍郎的关系,还是小弟偶然得知。来来,小弟敬鲁兄一杯。”

    曹延轩便没露出什么,如常饮宴。今日是苏大学士的寿辰,今科举子一波波一茬茬道贺,有来路的坐下吃一碗面,更多的放下礼物就走了。

    出府的时候,曹延轩招呼了鲁常宁,落在其他人后面,委婉地提起前年庙里的事情。

    鲁常宁一听,就反应过来,挥着袖子喜道:“对对,内子是提过的,怪我愚钝,没反应过来。”

    原来徐老太太的丈夫曾做过太原知府,膝下二子三女,长女嫁到徐老太太的娘家亲戚,便是陪着徐老太太到金陵礼佛的,次女嫁给赵永康,最小的女儿嫁给鲁常宁,两个儿子也娶了门当户对人家的女儿。

    鲁常宁不好意思地叹道:“我是家中独子,上面只有一个堂兄,家里人一只手数得过来,我夫人正好反过来,家里几十口子,逢年过节年礼都送不过来。”

    曹延轩笑道:“我家亦是七、八个房头,还不算族里的亲眷,早已习惯了。”

    两人一个沉稳一个豁达,言语间甚是投机,便起了结交的心思,互相邀请到家中做客。

    鲁常宁听说他发妻去世,庙里露面的是妾室,女眷结交上不便利,便说先去曹家拜访,“内子定是要当面道谢的。”

    不用说,赵永康夫人知道了也会跟来,曹延轩答应了,定好三日后的日子,回府之后告诉了伯父。

    曹慷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说起赵永康是个能吏:“永乾二十六年回京,今年四十六岁,就做到了三品大员。”

    如今京城局势翻天覆地,多个朋友多条路,鲁家便罢,与赵家熟络一些只有好处。

    今日曹延吉出门去了,曹慷便把六太太叫来,叮嘱一番“好生接待”,六太太满口答应,自去张罗。

    说起来,公公和儿媳妇是很少见面的,有事叫妻子转告,或者告诉儿子。如今曹慷没有太太,像今日这般遇到事,便直接告诉儿媳妇,好在他年纪大了,也不必避讳什么。

    曹延轩回到竹苑,把事情告诉纪慕云,心里颇为惋惜,“徐老太太那边,你该去拜见的。”

    上次徐家大姑奶奶到西府,纪慕云也没露面,早已习惯了,笑道“六太太过去也是一样的,横竖是我们家的人。鲁大人大后日便过来吗?那我要给昱哥儿找件新衣裳,您也得穿得鲜亮一点。”

    又想起媛姐儿来,决定“晚上告诉六小姐,若是要去鲁家拜访,现下便要准备起来了。”

    男子在外相交,喝酒饮茶便罢,鲁家女眷到府,便是通家之好,回访的时候宝哥儿媛姐儿少不得跟着。

    把要办的事情理清楚,纪慕云就回到临窗大炕,替他续了茶,见他望着自己的目光温柔复杂,和往日不同,迷惑道:“七爷?”

    曹延轩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似的,目光坚定起来,笑了笑,拍拍身边,纪慕云便施施然踱过去。他忽然张开胳膊,用力把她搂在怀里。

    大白天的,丫鬟仆妇都在,昱哥儿便在隔壁玩耍,纪慕云有些害羞,推推他肩膀,却推不动,嗔道“干嘛呀?”

    他没吭声,把脸颊伏在她腰间。

    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

    到了下午,金陵送了信来,厚厚一叠。曹延轩拆开信,先是露出喜色,又脸色大变,蹭地站起身:“怎么好端端的,摔了一跤?”

    西府三个管家,大管家留守金陵,大管家的长子曹秉田去了湖南纪慕云姨母家,二管家周红坤跟着曹延轩,三管家曹世雄跟在花锦明身边。

    今日来的是西府大管家次子曹秉寿,不如父亲兄长能说会道,干巴巴地答道:“回七爷,以往给太太瞧病的范大夫说,四小姐确是跌了一跤,动了胎气,才提前生了小公子,范大夫还说,这回四小姐受了罪,要好好治一治。”

    这番话,曹延轩已经知道了:三爷知道曹延轩看重珍姐儿,请范大夫亲笔写了诊断,附在金陵寄来的信里:

    范大夫写道,珍姐儿难产,一日两夜才生下孩子,动了大红,要卧床休养,短期之内是动不得的,孩子也比常人虚弱,又是不足月的。范大夫还说,他医术有限,请曹延轩在京城另寻名医,以备万一,在信里附上两位擅长妇人、小儿的名医。

    也就是说,范大夫并没把握治好女儿和外孙——算一算,孩子才九个月,曹延轩脑子嗡嗡的,一时间站不起身。

    他毕竟是经过事的男子,半晌缓过劲儿,怒道:“四小姐身边的人,都在做什么?”

    来之前,大管家怕曹延轩迁怒儿子,挨个问的清清楚楚,曹秉寿便答:“小人父亲问过四小姐身边的秋雨秋实裴妈妈,四小姐一直是稳妥的,知道您的喜讯之后,连请了四、五日的客,又打算小公子出生之后,安排洗三满月和百日宴,给您庆祝一番。三太太、五太太是知道的。”

    “四小姐受惊那天,四姑爷从外面买了酒菜,早早把屋里的人打发下去,一个都没留。后来,后来姑爷叫人,秋雨几个才过去,说是四小姐已经,已经落红了,慌手慌脚的去叫三夫人,请大夫。”

    主子出了这么大的事,下人难辞其咎,弄不好要被责打、打发出去,仆妇们为了自保,免不了把事情推到珍姐儿自己身上。

    曹秉寿不敢抬头,又说“四小姐生完小少爷第三天,四姑爷就走了。”

    曹延轩心里难过,一边叹女儿沉不住气,一边不满意女婿,把三爷和范大夫的书信从头到尾再看一遍,才发现里面另有一份花锦明的书信。

    他一一看完,沉着脸让曹秉寿“到外面候着”便去了外院。

    待他出了屋,纪慕云轻手轻脚地到门口瞧瞧,回到西次间叹息:“七爷添了外孙,应该好好庆祝的,偏偏”

    吕妈妈是知道曹延轩对珍姐儿的偏爱的,“七老爷怕不会,要回金陵去吧?”

    会吗?纪慕云琢磨着,摇摇头“大老爷和六爷不会叫老爷去的。”

    曹延轩这一去,晚间才回到家里,眉头紧锁,神态间带着疲色,歪在次间的贵妃榻中不动了。纪慕云指挥人端来热水给他泡脚,用热水给他擦面,又端来热茶、油炒面和牛舌饼、绿豆糕。

    油炒面是北方的一种羹汤,用牛油炒制,加了瓜子仁、核桃仁和熟芝麻,用的时候热水一冲,又甜又香。纪慕云以前便吃过,时间久了忘记了,到了京城又爱吃起来。

    曹延轩吃了些,头也不抬地地说:“我去了太医院和同仁堂。你可知道了?”纪慕云便说“下午您问话的时候,我在边上听到一些。”

    他点点头,望着香喷喷的点心,又没了胃口:

    和纪慕云猜测的一样,曹慷不赞成他回金陵去:“今年和往年不同,今上是个雷厉风行的,又看重你们这一批进士,短短数日,已经招了魏状元两次。若问到你,你不在,怎么说?再说,便是你赶回去,有什么用?”

    曹延轩又不是大夫。

    曹慷又说:“花家那个样子,不连累到我们家已经算好的了,不如弃车保帅。你若回去,一来一回最少一个月,难免失了圣心,不如就在京城,免得被别人抓住把柄。珍姐儿那边,有三郎五郎和三郎五郎的媳妇,没什么不放心的。”

    曹延吉也说,“七弟,你说的那个范大夫固然好,好不过京城的御医吧?我看,不如我和你拿了父亲的名帖,这就去拜访擅长的大夫,带上你六嫂,问话比我们便利。”

    曹延轩只好答应。

    “两位大夫都说,没见到人,不能开方子,只开了些温补的药,让范大夫斟酌着用。又去了一趟同仁堂。”现下说起来,曹延轩眉宇紧锁,“你说,她生下来祖父便去了,在祖母身边没养几年,祖母也去了,连带她母亲,一直病歪歪的。好不容易嫁出去,花家遇到那种事,如今又”

    再没什么比眼看女儿受苦,更令慈父心如刀割了。

    纪慕云也想不出办法,好言好语地安慰他半晌,陪着他给三爷五爷、珍姐儿写了长长的信,安排人把今日买的人参燕窝之类送回金陵,之后才歇下。

    官绿帐子半垂,曹延轩双眸炯炯地靠在湖蓝绣白兰花大迎枕上,忽然:“锦明那边,也确实为难”,说着,长长叹一口气。

    以他的性格,若真对女婿失望透顶,就不会提起,只想着和花锦明划清界限,接女儿单过。如今这么纠结,也考虑到花锦明家人的情况吧?

    纪慕云温声道:“就像您说的,人心肉长的,四姑爷家里的事确实难办。七爷,您需得保重,四小姐年轻,日后得指望您呢。”

    那晚曹延轩翻来覆去,说着珍姐儿幼年的事,很晚才睡。

    第二日媛姐儿过来,纪慕云把她拉到书房,低声说了昨日的事,提醒道“小心一些,七爷不提,我们也不要提,留神触了霉头。”

    昨日六太太出门,今早也没露面,媛姐儿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件事,骇然道:“怎么会?那,那四姐姐如今,如今怎么样?”

    珍姐儿平日如何对庶妹,纪慕云是看在眼里的,见即便这样,媛姐儿依然关心嫡姐,不像装出来的,心里赞叹“是个厚道的。”

    “老爷只说了那么多,我没敢细问。”纪慕云实话实说,“听说府里的范大夫给七爷写了信,昨日六爷七爷也去外面找了大夫。”

    媛姐儿听了,稍微放了点心,因年轻,没经过事,近几个月见玉姐儿琳姐儿亲亲热热的,难免琢磨“若是我留在金陵,四姐姐有人商量,说不定便不会如此”,一时间愁眉不展。

    纪慕云安慰几句,换了话题,“明日鲁大人一家便来了,穿什么戴什么,可准备好了?”

    媛姐儿定定神,叫夏竹捧来两个红漆匣子,“正想请姨娘帮忙定一定。”

    匣子里是一根白玉珠钗,成色不错,明珠莹然生光,有小指头大,另有一对珍珠耳环。

    说起来,曹延轩对家里人素来大方,给珍姐儿买什么,媛姐儿也从不缺。只不过,他直来直去的,给女儿的多半是镶宝石首饰,媛姐儿还在孝期,就戴不得了。

    媛姐儿这根珠钗,是王丽蓉去世后,纪慕云收到他的礼物,提醒着“两位小姐得备些平常戴的”,曹延轩觉得有道理,派人添置的。

    纪慕云觉得很好,听她说“明日打算穿月白色素面锦缎褙子,莲花白百褶裙”,便称赞“极妥当。六小姐不妨问问七小姐,明日穿戴些什么,莫重复了,想来五小姐也是要来的。”

    媛姐儿明白,自己出孝在即,金陵、京城都在给自己找合适的夫家,每次露面都是个机会,喏,前几日六伯父的好友王池一家三口到府里做客,六伯母喊她和琳姐儿出去请安,便答应了。

    次日一早,鲁大人带着妻子儿女登门拜访,同来的还有徐老太太的次女,赵侍郎夫人。

    男客在外院寒暄,六太太带着媛姐儿琳姐儿和回娘家的玉姐儿,招待两位夫人。

    鲁太太和赵太太对六太太谢了又谢,“全靠府上的人,我家老太太才化险为夷。”

    说来尴尬,施加援手的是个姨娘,入不得厅堂的,只能谢过六太太了。

    六太太客套一番,说些“老太太是有福气的,定能长命百岁”的恭维话,请两位太太落座,上茶。

    如曹延轩估计的,鲁太太带了两个女儿,赵太太带了一个女儿,三个男孩子跟着鲁大人在外院。

    女眷们的话题不外是八卦、生子和婚嫁,六太太一手一个女孩子,赞道“真水灵,怎么调理出来的”,和赵太太说的热火朝天。

    鲁太太话不多,轻声细语地,打量媛姐儿两眼就知道她在孝期,“听口音,六小姐才从金陵过来的”

    媛姐儿在金陵从未见过外客,守孝更是深居简出,很少经历这样的场合,恭敬地欠身道:“是,回夫人话,我随爹爹今年才来京城。”

    鲁太太笑了起来,说话也带了江浙口音,“不必拘束,我母亲娘家就在常州。”

    常州离金陵很近。

    傍晚回到竹苑,媛姐儿兀自兴奋“鲁太太和气,赵太太说了半日没有重复的话,都赏了我东西”,把得的见面礼给纪慕云看。

    一根小小的赤金虫草簪,一个烧蓝蝴蝶头花,不算多贵重,却很精致,显然是用心的。

    纪慕云便说:“看起来,以后和鲁家常来常往,六小姐如今不方便,到了明年也得出门了,除了那根珠钗,穿戴都要换一换。”

    如今王丽蓉去世不到两周年,宝哥儿媛姐儿不好到别人家里做客,明年出了孝期,就没忌讳了。

    大户人家往来之间不成文的礼数,同一家女眷之间,穿过的衣裳、戴过的首饰最好不要重复,否则,会被人认为失礼。

    翠玉阁带回来的梅花头珠簪也很好,比不过白玉珠钗贵重。

    媛姐儿应了,说“明日带过来”,依然沉浸在兴奋里,说起客人的衣裳:“京城流行碎花,和我们那里不同。”

    到了京城,府里每季做新衣裳,纪慕云是姨娘的份例,远远不如在西府,什么料子都送过来,闻言有些好奇。“如今流行什么花样?”

    媛姐儿拿了纸笔,把三位年轻客人的衣裳花样画出来,一个葡萄纹,一个翠色红樱桃,一个十样锦。如今她学纪慕云,随时随地像画什么就画出来,画技不知不觉提高不少。

    待过一时,媛姐儿走了,曹延轩浑身酒气地回来,告诉她“七月二十八日去鲁大人家,八月初二去赵侍郎家”,纪慕云便说“您若有空,不妨带六小姐打些银钗环,我瞧着,她应景的银首饰不多,我箱笼里的成色差了些。”

    曹延轩应了,忽然又说:“今日鲁大人闲聊,京城除了红螺寺,护国寺、雍和宫都很灵验,明日若无事,去拜一拜吧。”

    他这个从不主动求神拜佛的,如今想去寺庙,是担心珍姐儿和外孙吧?纪慕云应了。

    到了次日,她本来给昱哥儿洗澡,“出门穿新衣服喽”,曹延轩却说“送到他哥哥那里吧”,才明白“昱哥儿宝哥儿不出门。”

    像上回一样,只有自己和他两个人吗?

    纪慕云欢欢喜喜地,想穿新衣裳,碍着珍姐儿的事,换了湖蓝色素面对襟褙子,淡绿色百褶裙,梳了堕马髻,只戴一朵碧玺珠花。

    相国寺在京城城外西山,雍和宫在城中和平门,今日时间富裕,曹延轩便对周红坤说“去西山吧。”

    车厢摇摇晃晃,纪慕云见他神色郁郁,便不看沿途风景,陪着他说些闲话,“请个平安符回来。”

    彼时盛夏,正是花红柳绿好时光,满山郁郁葱葱,令人看了十分舒服。

    山脚卖佛香、吃食和京都特产,商贩,操着京腔兜揽客人。马车并没停留,顺着山路径直驶到山顶。

    今日不是初一十五,亦不是佛教节日、集市,天气又热着,大相国寺的人并不算多。

    两人请了头等香,进了大雄宝殿,在佛祖脚下虔诚跪拜。曹延轩嘴唇喃喃,是在求女儿和外孙的平安;纪慕云也拜了,由衷恳求佛祖,保佑自家人,连带姨夫姨母一家。

    护国寺的素斋是很有名的,八宝豆腐、素佛跳墙、北方特有的炸素丸子,不少外地的贵妇人特意来尝,纪慕云跟着姨母是吃过的

    换成往日,纪慕云定要去吃,今日就不提了。倒是曹延轩,闷在府里越想越愁,出来走动走动,心胸为之一阔,再见到高僧沙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平静,慢慢地想开许多。

    生老病死,人生常态,药送回去了,佛拜了,银钱也布施了,听天由命吧,左右女儿还年轻。

    “着急回家吗?”他问道,指一指后山方向:“六哥说,这边的斋菜很有名。”

    纪慕云眉眼弯弯地,牵着他衣袖就走:“那敢情好,给哥儿姐儿带些回去”

    正说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传过来:“慢腾腾的,作死么?”

    作死么?纪慕云下意识停住脚步,往事随着檀香气味纷至沓来:

    幼年时,姨母请来一位周举人,传授儿子和纪慕云绘画。周举人四十余岁,出身世家,一辈子没出仕,拜在极为有名的丹青国手门下,号称“书画双绝”。

    这样的机会,谁也不愿错过,彼时姨夫在浙江任职,数位要好同僚商量了,把家中的女儿送过来一起学习。

    其中有一位叫石燕燕的女孩子,和纪慕云同岁,和她相处得极好。

    时隔十余年,纪慕云依然记得,周举人把珍藏的前朝名画仿作挂在课堂上,摇头晃脑地“这一处是妙笔,陆放翁有诗云,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丹青更甚”

    举人在上面讲,她和石燕燕拿了毛笔,互相在对方的画纸上乱划一气。

    石燕燕母亲是个软弱性子,没生出儿子,被石大人宠妾欺负得不成样子。石燕燕养成爆炭脾气,动辄在家里训斥妾室,和父亲吵架,口头禅就是“作死么?”

    当时纪慕云劝她,“女孩子家家,有能耐使在里面,莫要露出来,让人说不出道不出,才叫真本事”。石燕燕觉得有理,却做不到“若不出出气,憋都憋死了。”

    如今想起来,仿佛隔了一千年。

    纪慕云一寸寸地转过头,果然见不远处一个穿淡紫色海草纹褙子的女子,和自己差不多高,差不多年纪,肤色微黑,五官明艳大气,不是石燕燕是谁?

    她想叫对方的名字,嘴巴却发不出声音,想赶过去,双脚却钉在地上不动。

    石燕燕叉着腰,训斥一个打碎了茶盅的小丫鬟,小丫鬟直哭,身边丫鬟小心翼翼的劝。石燕燕无奈地双手一拍,“罢罢罢,重新去买吧,下回我再带你出来,我叫你夫人。”小丫鬟破涕为笑。

    还是老样子,嘴上凶狠,实际上一根手指也不碰自己人。纪慕云失笑。

    远远见石燕燕朝这边走来,纪慕云想也不想便溜到绿芳身后。石燕燕并没发觉,带着人往后殿去了,她背对着旧友黯然神伤。

    曹延轩看见了,微微困惑,低声说了两句,周红坤指了个护卫跟着石家的人去了。

    回去的路上,车厢晃晃悠悠,纪慕云闭着眼睛,依偎在曹延轩腿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在梦里,她还是尊贵的千金小姐,和穿淡紫衣裳的石燕燕嘻嘻哈哈,提着画笔携手奔远。

    作者有话说:

    ◉ 第102章

    永乾元年七月最后一日, 望眼欲穿的珍姐儿收到京城的信。

    “爹爹呢?”她瞪着手里的信,仿佛父亲的脸就在那里,之后左右看看,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瞪着裴妈妈, “爹爹怎么没回来?”

    裴妈妈哪里知道?小心翼翼地弓着腰, “老爷怕是, 脱不开身我的好小姐,您小心身子!”

    珍姐儿一把推开, 摇摇晃晃地从贵妃榻上站起来, 往堂屋就走,两个丫鬟吓得脸都白了:“谁送的信, 叫他过来!”

    曹秉寿很快“过来了”, 低着头站在正屋台阶下面, 老老实实地答,“七老爷说, 请四小姐安心调养,叫奴婢带了同仁堂的药和补品来, 还说——老爷写在信里了。”

    说了跟没说一样。

    珍姐儿瞪着这榆木疙瘩,抄起案几上的粉彩双耳盖碗就砸过去。曹秉寿木头似的戳着, 动也不动一下,好在她手没力气, 也没准头, 盖碗在地上摔得粉碎,汤羹洒了曹秉寿和门边守着的小丫鬟一身。

    裴妈妈搂着瘦成一把干柴的珍姐儿眼泪直流,哄道“好我的四小姐, 他一个直眉瞪眼的, 懂得什么?您何必和他一般见识?不如先看看老爷是怎么说的。”

    “爹爹怎么不回来?”珍姐儿把信捏得皱巴巴, 跺着脚嚎啕大哭,“花锦明不管我,爹爹也不管我了。”

    听到花锦明三个字,满屋子仆妇噤若寒蝉,齐齐往后缩:珍姐儿生产第三天,花锦明见过三爷五爷就离府而去,至今没有消息。

    外面脚步声响,一位松花色褙子的中年妇人匆匆进来,正是三太太,见这情形,皱着眉和身边的妈妈把珍姐儿半抱半扶回榻上,扭头训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的?”

    裴妈妈低着头,一声不敢出。

    不用说,曹延轩的信是直接寄给三爷五爷的,三爷看了信,把堂弟给珍姐儿的信派人送过来,知道珍姐儿要发脾气,叫了夫人过来,果然赶个正着。

    三太太从衣襟摘下一方湘色帕子,替珍姐儿擦擦额头:“四丫头,你三伯和你五伯刚刚还说,你爹爹越不回来,越受当今器重”

    “我爹爹又不是状元榜眼,如今又没有一官半职,为什么不回来?”珍姐儿一点也不笨,尖叫道“他分明就是不管我了!”

    三太太握着她双手,放柔声音:“傻孩子,你爹爹是当今亲笔选中的头一批进士,前途无量呢,你三伯五伯常说,可惜你爹爹年纪大了些,要不然,说不定能落个探花呢!再说,恩科与正科不同,你爹爹说是年后上任,哪一日不去翰林院、不去学士家里,不备着当今问话?若是他前脚刚走,后脚当今叫他,可怎么办?”

    又不是父丧、母丧、妻丧,曹延轩连假也没得请。

    珍姐儿肩膀一耸一耸,声音越来越大,分明没听进去。

    三太太歇一口气,压低声音哄道“四丫头,你是个聪明的,伯母说一句不好听的,如今外头什么情形,你也知道些了。你爹爹考中庶吉士,是大大的好事,在当今和座师、大学士们面前露了脸,日后说不定做到封疆大吏,能做阁老呢!如今啊,咱们可不能因小失大。”

    这话倒把珍姐儿听住了:“我爹爹中了庶吉士?”

    “那还能有假的?你三伯给我一说,我就赶了过来,打算跟你恭贺。”三太太呵呵笑道,亲热地搂搂她肩膀,“瞧瞧,傻孩子,还没我知道的多!”

    短短一个月,珍姐儿的世界翻天覆地,憧憬、幸福和风花雪月一股脑儿土崩瓦解,取而代之的是失望、怨恨和发自内心的焦躁。可为母则刚,为了刚刚满月的儿子,珍姐儿不得不考虑未来:花家指望不上了,自家不被连累就是好的,父亲前途越广大,自己和孩子越有保障。

    她低下头,用啃得坑坑洼洼的指甲撕开信封,打开抽出来的信纸读起来,没几行就松了口气:爹爹果然中了庶吉士。

    见这情形,三太太也松了口气,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嘶”一声。自从珍姐儿难产,父亲不在身边,生下来孩子像只没满月的小猫,丈夫又不见踪影,三太太焦头烂额,忙里忙外地,没几日就满嘴巴燎泡。

    “爹爹说,如今情势特殊,不得不留在京中,以防万一,爹爹说,花家已经风雨飘摇,我们是亲家,本来就引人注目”珍姐儿喃喃念道,眼泪又冒出来:“既如此,当初为什么把我嫁到这种无情无义的人家!”

    三太太也是一脑门子官司,腹诽“还不是你亲娘的主意”。可人死为大,珍姐儿素来和母亲亲近,如今又这个样子,三太太总不能把事情推到死去的妯娌身上,只好装没听见。

    珍姐儿由着裴妈妈擦擦泪,继续读道,“爹爹说,他和六伯去见了京里的冯御医和同仁堂的马大夫,请两位大夫开了方子,由范大夫斟酌着,给我和喜儿调理。”

    听到这里,三太太肩上担子轻了许多,欢天喜地地道“听听,你爹爹做事,什么时候出过错儿?还有你六伯和伯祖父呢!”

    说得对,爹爹没有不管自己,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珍姐儿破涕为笑,低头念道“爹爹说,从同仁堂买了药和补品,让曹秉寿带回来——这个人,话都说不利索,怎么能办差事!”

    曹秉寿不算伶俐,却是西府大管家的儿子,在主子面前是挂了号的,三太太和稀泥,“取个忠心罢了。”

    珍姐儿板着脸,“爹爹带回来的东西呢?”

    裴妈妈忙说:“刚刚曹秉寿送到院子里,大件的送进厢房了。”小丫鬟捧上来两个托盘,里面是摞着的黑漆匣子,珍姐儿努努嘴,秋雨忙用小银刀裁开最上面匣子的封条,里面盛着一根五品叶人参,下面是何首乌和红纸包着的阿胶燕窝,珍姐儿悻悻地看一眼,继续看信。

    “爹爹说,喜儿太小,我身子也没调理好,不宜移动,叫我们就在府里好生养着。等到来年春暖花开,范大夫看着,若是能行,就叫我带着喜儿去京城。”她嘟囔着,心里不满,又烦躁起来“怎么偏偏赶上这个时候!”

    三太太劝道:“北方比我们这里冷,大年底的天寒地冻,感冒了可不是玩的。喜儿那么小,便是你爹爹让去,我还不放心呢。”

    就像回应三太太的话,卧房方向传来细细的哭声,珍姐儿忙撑着桌案站起身,在丫鬟仆妇的搀扶下往回走,三太太也不放心地跟着过去。

    靠着填漆床边放着个摇床,一个小小的婴儿裹着锦缎薄被躺在里头,奶娘刘氏和连妈妈哄着,四个丫鬟团团围着。

    彼时盛夏,七月流火,换成往年屋里放着冰盘,如今自然不行,屋里热乎乎的。

    珍姐儿一见,便厌烦起来“干什么呢?气都喘不过来。”两个丫鬟低头退到屋角,打起扇子来。

    喜哥儿九个月出生,弱了些,范大夫不敢开药,叫奶娘小米粥红糖红枣、鸡汤、猪蹄子的吃,喂了一个月,如今孩子面庞红润,手足有力,哭起来有劲多了,大人齐齐松了一口气。

    喏,孩子在奶娘怀里吃饱了,沉沉睡去了,守在边上的珍姐儿才放了心,折腾半日也累了,到次间贵妃榻上喝参汤。

    三太太压低声音夸喜哥儿“一日比一日结实,我瞧着呀,和你禧哥哥的长子一个样”,身边的妈妈也没口子奉承,珍姐儿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裴妈妈笑着提醒,“老爷看见了,不定多欢喜呢!”

    珍姐儿这才想起,父亲的信还捏在手里。

    “爹爹还说~”她翻到后面,一拳头锤在炕桌,“说,哼,说让我别担心。”

    不用说,七叔在信里提起花家,提起花锦明了,三太太端起茶盅——她和三爷商量过了,不打算掺和进去。

    珍姐儿往后翻了一页,看了看说“爹爹说爹爹让我保重,早日去京城,缺什么告诉他;还让我谢过两位伯父,两位伯母,还有舅舅舅母、六伯六伯母。”

    三太太哎呀一声,挥着帕子:“你爹爹这个人,就是麻烦多,一家人说什么两家的话!你早日把身子调理好了,伯母比什么都欢喜。”

    之后三太太和贴身妈妈说起孩子经,直到珍姐儿面带倦色,便道“好孩子,歇一歇”,叮嘱裴妈妈等“好生服侍,不许偷懒”,又看了看喜哥儿,才带着人走了。

    回到自己的院子,三太太咕嘟嘟喝了一盅茶,伸手又要,贴身妈妈亲自端来,把丫鬟打发下去,“太太,方才五太太派人来说,花家大少奶奶上午过来,说,喜少爷满月了,想和我们家约个日子,与花家大太太一并过来,和两位太太、四小姐吃个饭。”

    这话是有原因的:珍姐儿生产之后,花家大太太婆媳十分关心,日日过来探望,送了不少补品。珍姐儿恼恨丈夫不告而别,对花家十分不满,加上身子确实弱,索性躺在床上不起来,对两人爱答不理。

    花家大太太来过三回,就没再登门,花家大少奶奶隔五日来一次,看看珍姐儿看看孩子,也不吃饭就走。

    满月酒是小姐少爷必不可少的,如今花家风雨飘摇,喜哥儿身子弱,珍姐儿也起不来,喜哥儿的满月酒无人提起。

    三天太拉下脸,把茶盅往案几一墩,语气没了耐心温柔,不满地道:“这孩子,实在是不懂事!”

    花家大太太是长辈,就算花锦明对不住珍姐儿,就算两人过不下去,一日不签和离书,一日就是亲戚。人家上门来,你爱答不理的,对景儿就是麻烦。

    贴身妈妈是明白的,斟酌着“四小姐经的事少,不如我们家贵姐儿。”

    三太太哼了一声,“四丫头若是有贵姐儿一半,哼,别说贵姐儿珠姐儿,哪怕有秀姐儿素姐儿十分之一,我和她五伯母,就谢天谢地阿弥陀佛。”

    因这妈妈是三太太陪嫁丫头,日日离不得,三太太也就没了顾忌,“王丽蓉生怕四丫头受了欺负,惯得不成样子,七叔到底是男子,一来二去地,把四丫头弄得这么个跋扈性子。好不容易嫁到花家去,我还想,总算不关家里的事了,想不到~”

    想不到,还得伺候珍姐儿坐月子,自己姑娘坐月子都是在婆家,三太太想想就心累。

    贴身妈妈陪着笑,小心翼翼地提醒:“太太,依着奴婢瞧,喜少爷满月,怎么也得聚一聚,吃顿饭。”

    三太太唉声叹气地,“那还用说?别看四丫头如今这个样子,真不给她儿子办满月,她呀,能拿这事跟七叔念叨一辈子。”

    贴身妈妈笑道:“好在是七老爷。”三太太苦笑,“换成我们家贵姐儿,单花家,就得把我愁死。”

    就像听到了三太太的心声,康庆元年七月最后一日,皇帝下旨,江西之事终于有了眉目:

    三王爷全家招入京城,剥去王爵,软禁在京郊;三王爷心腹、党羽和参与进京之人一网打尽。

    除此之外,江西巡抚、布政使是三王爷的心腹,判叛逆,斩立决,家眷赐自尽,家财没入官中;胡兆林党附谋逆,秋后问斩,全家流放西宁卫;花希圣懈怠公事,玩忽职守,杖六十,剥夺官职,永不叙用,发回原籍。

    消息一出,官场人人轻松,三王爷之事总算告一段落。

    花家举家欢庆,花希圣的命保住了,家人也保住了;金陵三爷、五爷和曹慎松了口气,不必连累自家了;远在京城的曹延轩热泪盈眶,女婿不必受牵连,女儿平安,钱财、不能科举什么的就不是事了。

    “珍姐儿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他放下了胸口的担子,搓着手,在屋里连连转圈,“这下子好了,锦明回了家,珍姐儿也不用担心了。”

    纪慕云能理解他的担忧:大表哥二表哥就是受了姨丈的拖累,大好年华的一个进士一个举人,被押去西宁卫。

    “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她放下手中的针线,向着西山拜了拜,“老爷可要请客。”

    曹延轩喜气洋洋地,简直像过年了,大手一挥:“你说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去,告诉周管家,去北平楼定位子,再告诉六爷一声,晚上在外面用。”

    菊香答应着朝外走,纪慕云撅着嘴巴,“这不算,七爷,人家想吃涮羊肉。”

    曹延轩这才想起来,晚间家宴,她是不能出席的。“这有什么的,我和六哥说,请上周姨娘,你跟着就是了。”

    那敢情好,纪慕云欢喜起来,拉着他袖子摇晃,“我可要穿件新衣裳。爷,您也要穿件新的,以后就焕然一新、欣欣向荣、气象一新了。”

    还是慕云会说话,曹延轩笑着捏了她的脸一把,“去吧,给昱哥儿也捯饬捯饬。”

    纪慕云自去装扮,曹延轩去外院见过曹慷、六哥,傍晚庆祝一番,回家伏案给珍姐儿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派人送了出去。之后几日,他与纪慕云拜佛还愿、吃涮羊肉,带着三个孩子去珍宝阁,逛西山,在京城安置下来。

    过两日,西府大管家的长子曹秉田到了京城。

    与胞弟不同,曹秉田神色机灵,口齿清晰,加上自幼识字,跟在大管家身边,一看就是会办事的。

    “小人奉了老爷的话,带着骆驼(同伴),顺着官路一路走,中间封了十二日的路,三月二十四日才到纪姨娘姨母家里。纪姨娘的姨母十分欢喜,问纪姨娘过的可好,十五少爷如何,小人捡知道的答了。纪姨娘的姨母招待小人在家里吃饭,赏了小人钱。”说着,他把一个红纸包的封红给曹延轩看:“小人看着,纪姨娘的姨母眼睛不大好了,家里家外的,全靠纪姨娘的嫂子。”

    说到这里,他听到屏风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用问,是有人在——大概是纪姨娘。

    在东、西府尤其是下人之间,纪姨娘是有些名气的:有的下人说纪姨娘是个狐媚子,有人说纪姨娘十分有手腕,有人说纪姨娘擅长做菜,总而言之,七老爷对纪姨娘有多宠爱,所有人是看在眼里的。

    曹秉田脑袋不动,眼睛盯着曹延轩面前的青砖,恭声把事情细细说了:“小人和纪姨娘的嫂子找了先前去过西宁卫的邻居,问清了路,到铺子里按单子买了药,第二日就启程。”

    “路上还算顺利,五月十六日到了西宁卫。顾,顾重晖日日干活,小人看着,顾重晖虽是囚犯,却没带枷锁,守卫不怎么管,上头的人也和顾重晖称兄道弟,小人在西宁卫三日,还见人端了酒肉,请顾重晖吃酒。”为了办好差事,曹秉田把顾重晖的事情打听清楚,虽是下人,也是敬佩风骨的,想叫顾大人,没敢。“见小人去了,顾重晖十分激动,问起纪姨娘的姨母,还有纪姨娘的嫂子、侄儿。两位顾小哥也在,问了半日纪姨娘。小人把纪姨娘和纪姨娘姨母的信给了顾重晖,连同买的药,顾重晖非常感激,说,谢过老爷援手。”

    “五月十九日,小人从西宁卫出发,七月十七日回到纪姨娘姨母家里,把顾重晖的信给了,隔一日回金陵去。到了金陵,老爷已经来了京城,因老爷说过,这件事只能回禀老爷,小人没敢停留,又从金陵到京城来。”

    曹延轩又问了些话,点头道“你这趟辛苦了,放你三天假,你弟弟回了金陵送信,隔几日必要回来的,到时候你俩一个回金陵,一个留下吧。”

    曹秉田应了,行了礼退下了。

    屏风后转出一个樱草色对襟褙子、玉色罗裙的女郎,手里握着一叠厚厚的信,眼睛已经湿了。

    尽管猜到姨母“眼睛不行了”,亲耳听到旁人说起,纪慕云依然黯然神伤。

    屋里有丫鬟,曹延轩便没吭声,牵着她回了卧房,肩并肩坐在临窗大炕,哄道“好了好了,家里人不是都好好的?”

    纪慕云伏在他怀里,泣不成声地摇摇头,一会儿想去湖南看望姨母,一会儿想把曹秉田叫回来,细细问姨丈、两位表哥的事,半日才说:“七爷,您真好。”

    曹延轩笑了笑,指着自己“我有什么好的?也没帮上忙。”

    她固执地坚持:“您能派人走这一趟,就是帮了我天大的忙。”

    自己做了别人的小妾,是纪慕云心中的痛,亦是父亲、姨母生平一大憾事。尽管姨母在信里从来不提,尽管纪慕云在信里不停地强调“七老爷对自己非常之好,好极了,好的不能再好”,又生了昱哥儿,在旁人眼里,依然是没有根的浮萍:过几年,容貌褪去,也就失宠了。

    如今曹延轩甘冒风险,派了人千里迢迢探望她的姨母姨丈,姨母姨丈便知道,他待她不同寻常。

    想到这里,纪慕云搂着他脖颈,红着眼睛,情真意切地道“七爷,我也会待您好的,我~您记着今日,我定会对您好好的。”

    平日聪明,到了这种时候就像个憨孩子,曹延轩把脸凑过去:“好啊,那,如何对我好法?”

    纪慕云歪着头,“我给您做您爱吃的菜。”又一想,肩膀耷拉下来:京城不是西府,能写了菜单子送去厨房,如今一日三餐府里送来什么,便吃什么。不像他,时不时在外面吃饭。

    曹延轩看明白了,追问:“不做了?那怎么办?”纪慕云给他理一理衣襟,“我给您做新衣裳。”

    “那不行。”曹延轩一本正经地摇头,“衣裳日日都做,不能算。”纪慕云左思右想,给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您再写信,我给您磨墨裁纸,沏茶倒水。”

    面前佳人美目流盼,笑靥如花,便是铁石心肠也会动心。曹延轩看了半晌,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了两句,纪慕云眼睛水汪汪地,用一方海棠红帕子蒙住脸“你这人,不是好人!”

    早被他宽衣解带,拥进帐子里去了。

    绿芳捧着点心甜羹进来,见菊芳红着脸坐在紧闭的门外守着,便也猜到了,轻手轻脚地招呼人“烧热水”,远远避开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03章

    一入八月, 令人透不过气的闷热为止一散,天空碧蓝如洗,风中带了寒意,曹延轩早起练拳, 出了一身热汗, 回到屋里夹衣、外裳、袜子已经叠得整整齐齐, 上面还放着一朵粉白色的茉莉花。

    前日夜里,春宵苦短, 恩爱欢长, 她嫌帐子里有味道,他便下了床, 推开窗, 只一瞬间, 茉莉花的清香便把整间卧房充满了。

    他笑着拿起衣服披上,拈起茉莉花, 抬目望去,纪慕云穿件杏花粉锦缎褙子、浅绿色百褶裙, 鬓边别了一朵茉莉花,领着昱哥儿在院子里面抓一只指头大的紫蝴蝶呢。

    上午去了翰林院, 与几位相熟的朋友吃了饭,鲁常宁盛情邀请“去我家下棋。”

    说起下棋, 曹延轩并不擅长, 可以用臭棋篓子形容,鲁常宁却是个中好手。曹延轩便不肯去“自己找罪受么?”鲁常宁大笑,生拉硬拽地把他拉走了。

    鲁家坐落于崇文门外, 往城里得乘一个时辰的马车, 比不上赵侍郎家, 更不如曹家。普普通通的四进院子,外面看不出稀奇,进去才知道,主人把院里重新修葺,分成左右两路,隔成四个两进的小院子。每个院子小是小了些,粉墙黛瓦,红柱青砖,花木青翠茂盛,颇有生活气息。

    曹延轩是来过的,跟着鲁常宁进了右首第二个院子,到书房摆开棋盘。鲁常宁嘿嘿笑着,大手一挥“让你三个子”,曹延轩也不客气,施施然拿了黑子,在棋盘上摆起来。

    一局棋没下完,桌案摆得满满的,小厮一回奉茶,二回送来鲜果,三回鲁常宁的侄儿捧来热腾腾的点心,“家里做的,请曹叔叔尝一尝。”

    不用说,是鲁常宁夫人的手艺。

    红漆托盘放着白生生的条头糕和粉绿相间的荷花糕,看着就逗人馋虫,曹延轩也不客气,吃了两块,夸奖起来:“要说还得是我们南方的点心,比这边的强。”

    说起来,徐老太□□籍常州,鲁常宁和赵侍郎也是常州人,三家得以结亲。常州距金陵两百余里,骑马一日就过去了,鲁、曹两人也算半个老乡。

    鲁常宁俨然遇到知音,一拍大腿,滔滔不绝地发起牢骚:“可不是么,京城什么都好,吃食就差远了,哎,过过便是八月十五,稻香村的月饼个这么大,皮这么厚,硬得跟什么似的,内里你猜是啥?红糖白糖!这这这,这怎么吃?”

    哪里比得上南方月饼,小巧玲珑,皮薄馅鲜。

    曹延轩也有同感,擦手的时候忽然发觉,在金陵的时候,纪慕云定菜单,做点心汤羹,他每日吃的十分舒服,到了京城只有府里的茶点,就远远不如了。

    闲谈几句,曹延轩问起鲁常宁的侄儿:“贤侄今日得空,没出门去?”

    鲁常宁是独子,上面只有一个堂兄,两房十分亲密。鲁常宁近几年在京城潜心读书,全赖堂兄在老家打理家业,照顾长辈,置办田产,京中的宅子也是两房一起买的。

    鲁常宁夫妻恩爱,有两个女儿,儿子只有七岁,上回去曹府拜访,把三个孩子都带去了。鲁常宁堂兄有两个儿子,长子鲁惠中是个读书种子,今年二十一岁,已经中了举人,鲁常宁怕耽误了侄儿,把鲁惠中带在身边,亲自督着读书。

    今日客人一来,鲁惠中在下首陪着,听问道自己,便恭恭敬敬地答:“劳曹叔叔过问,今日上午去了学堂,夫子布置了文章,在家里写文章呢。”

    曹延轩拈了颗黑子,笑着问,“哦,贤侄学到哪一处?”

    鲁惠中便答:“是四书中的《公孙丑》揠苗助长一节。”说了些自己的见解,笑道“夫子说,既如此,便放半日假。””

    曹延轩是读饱了书的,一听便知,这年轻人把书本里的东西吃透了,相比之下,自己的女婿花锦明便远远不如了。

    “甚好。鲁兄,贤侄底子甚是扎实。”曹延轩恭维鲁惠中,“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鲁常宁喜笑颜开地,怎么看侄儿怎么顺眼,“正是贤弟这话,我在惠中这个年纪,还惦记着喝酒吃肉,若不是夫人督着,早就和惠中他爹收收账,开开铺子,谁去读劳什子四书五经!”

    曹延轩哈哈大笑,曹惠中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

    鲁常宁又滔滔不绝地夸奖起侄儿来,“用我爹的话说,这孩子脑子像我,性子随他爹,若用到正处,比我和他爹都强。我夫人也说,惠中刻苦沉稳,比我那时候强得多。我只盼着,日后我那小子,能有惠中一半就心满意足。”

    说的是他七岁的小儿子。

    曹延轩也说起宝哥儿:“只比你家小子大一岁。五岁我就给启蒙,前年他娘去世,吓着了,我没办法,只讲些浅显的,什么都不敢教了,就这样,日日跟着我睡,今年到了京城,方去了堂哥的院子。”

    又说:“他姐姐已经成了亲,等他娶了媳妇,我也算对得起他娘了。”

    提到珍姐儿,鲁常宁不提花家,只问“调理的如何了?孩子可好些?我家在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连襟(赵侍郎)有相熟的大夫。”

    聊起家长里短,子女学业,两个老父亲说不完的话,操不完的心。过半日,鲁常宁又羡慕起他来:“还是你好,已经做了外公,我像你这个年纪才有了大妞儿,孙子早着呢。”又说起侄儿:“他也是,高不成低不就,把他爹和我愁的。”

    曹延轩奇道:“贤侄这么好的人品,年纪轻轻有了功名,怎么会找不到合适的人家?”

    鲁常宁咳一声,“不怕贤弟见笑,我家不如连襟,在老家算不上高门大户。自我过了乡试,惠中读书有了眉目,家里眼光高了,盼着给他找个读书人家的姑娘,就没着急。待惠中过了乡试,家里喜得不行,开始找人家,亲戚朋友里面没什么合适的 ,主动上门说亲的,我们家看不上,我们家看上的,人家又觉得不合适。”

    “好不容易,我有个同窗家有个待嫁的女儿,我和惠中父亲觉得好,我夫人和惠中母亲又不肯了:那姑娘什么都好,就是个头,咳,个头矮了些。”

    听到这里,曹延轩扭头望去,鲁慧中穿一件家常青布袍子,双手扶膝,在椅中坐得端端正正——虽然坐着,也不比自己和鲁常宁矮多少。

    一句话,这年轻人的个头,确实高了些。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他便安慰道:“因缘天定,我家大姐儿的婚事是她娘定的,小女儿为着守孝,还没影子呢。”

    说到这里,曹延轩忽然一顿:鲁常宁这话,是特意说给自己的吗?

    再一回忆,鲁夫人和赵侍郎夫人登门拜访那天,是见了媛姐儿的——曹延轩日常习武,是个高个子,媛姐儿的母亲于姨娘身强体健,比王丽蓉、夏姨娘高出一截,媛姐儿也比几个堂姐、珍姐儿都高,超过曹延轩肩膀了。

    想到这里,他又一想,自己和鲁常宁一见如故,数月之间并未提及儿女之事;前日花家的事尘埃落定,自家平安无恙,鲁常宁今日便请了自己来家里。

    想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和鲁常宁闲话喝茶,下了两盘棋,时候也就不早了。

    鲁常宁拉着他不放,告诉侄儿“告诉你婶娘,做些拿手的,再给你曹叔叔身边的人说一声。”

    鲁惠中应了,给两人行了礼便出去了,不一时回来,“婶娘叫开一坛好酒。”

    是个灵活的,看着也踏实,曹延轩心里赞道,觉得比几个侄子、大女婿不差。

    傍晚回到家里,他去了伯父的院子,一边听朝堂之事,一边把鲁家的事当闲话讲了。

    曹慷有些意外,再一想,捻须笑道:“鲁家根底薄了些,好在,还有个赵侍郎。”

    鲁家如今才出了两个读书人,比不上诗书传家的曹家,倒是赵侍郎是读书人家。

    他也笑道:“可不,若事情成了,他们家必定善待媛姐儿。”又由衷称赞:“旁的不说,那个鲁惠中确实是个好苗子。”

    上回鲁家拜访,只带了鲁常宁赵侍郎的孩子,鲁惠中没上门来,还是曹延轩曹延吉带着博哥儿齐哥儿琳姐儿回拜的时候见到的。曹慷便说:“既这么说,过一阵找个机会,让那孩子上门来,我们看一看。若真是个好的,媛姐儿年纪也不小了。”

    伯父的意思,曹延轩是明白的:鲁惠中父母是商贾,未来要靠鲁常宁,赵侍郎远了一层;曹延轩是庶吉士,媛姐儿却是庶女,又是婢生女,一些门当户对的人家不愿意,上赶着的人家又另有所图。

    曹延轩把今日的情形细细说了,“我看着,上回鲁赵两家来过,鲁兄有了这个意思,等着花家的事情有了结果,今日便找了我去。”

    鲁常宁今日并没当面提亲,只是把意思含蓄地表达出来,这样一来,若曹延轩觉得鲁惠中不错,回家商量了,待媛姐儿出了孝期,与鲁家定下亲事,便皆大欢喜;如果反过来,曹延轩没看中鲁惠中,委婉地拒绝鲁家,或过几日把媛姐儿和旁人定亲的事情说了,鲁常宁便当没这回事,不再提起,不伤两家的和气。

    曹慷缓缓点头,对鲁家的做法很是赞赏,“谨慎驶得万年船,鲁常宁这般行事,未来出不了大的岔子,最不济,比花家强。”

    提起花家,是曹延轩生平一大憾事,不由默然。

    见时候不早,他便想告辞,曹慷却手掌虚按一按,“不忙。说来也巧,我这里也有件亲事,是说给你的。”

    曹延轩微微一愣,坐在椅中不动了。

    曹慷脸色温和,呵呵笑道:“今日你的座师叫了我去,说,想给你做个媒,你猜猜,女方是什么人家?”

    座师便是苏大学士了。

    曹延轩猜不出,曹慷点点他,也懒得卖关子,径直说了:“是吏部尚书詹徽,想不到,你小子还有这等本事。”

    曹延轩没吭声。

    曹慷神色带着赞许,“苏大学士说,上月他过寿辰,詹徽也到他府里吃寿面,见了你一面。詹徽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女儿今年二十五岁,原本嫁给太常寺卿的独子路默,成亲八年,生了两个女儿。那路默前年病逝,家里做主,从族里过继了个儿子。詹徽不愿女儿年纪轻轻地守寡,便和路家商量,三年期满便把女儿接回家里,打算再找个靠谱的人家。詹小姐生的两个孩子留在路家,不会有什么麻烦,又是女孩子。”

    说到这里,曹慷歇口气:“苏大学士说了,我便派人去打听,确实如苏大学士所说。我想着,詹家和我们家,算是我们家高攀了,若有缘分,倒是一件好事。正好过中秋节,你不妨和詹小姐找机会见一面,若是合眼缘,等过了年,宝哥儿三个出了孝期,便把事情定下来。”

    说了半日,曹慷口干舌燥,端起茶盅喝水,见对面侄儿神情平静,半点欣喜之意都没有,不禁微微皱眉:“你下场之前,我便问过,你可有合意的人家,你说没有,我才替你留意。罢了,如今你可是有了看得上的姑娘?”

    曹延轩叹一口气,“伯父,哪有的事。”

    曹慷松了口气:今日苏大学士提起此事,他可是欢欢喜喜地说“回去便向小侄提,若事情能成,少不了请您做媒人。”

    如果侄儿冷不丁冒出个心上人,就不好向苏大学士交代了。

    若是自己儿子,曹慷早就板着脸,把儿子教训一顿,如今面前是侄儿,曹慷只能耐着性子,细细劝道:“七郎,你的年纪不小了,膝下有宝哥儿珍姐儿,媛姐儿昱哥儿,挑选的余地不如初婚的少年人。那些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你的,不是看中你的功名,便是看中我们家的财产,我是不太乐意的。”

    宝哥儿是原配嫡长子,会继承曹延轩的人脉、名声和西府大部分财产,即便继室生出儿子,也比不过宝哥儿。这么一来,很多人家便不愿把女儿嫁过来。

    “我本想,给你找个贤良淑德的,也好照顾你,如今提到詹小姐,你可是怕,詹家比我们家势头好,詹小姐性子强一些?”曹慷年纪大,经历的事情多,想的也周到:路默是独子,换成一般人家,正妻没生出儿子,就该纳妾生子了,路默却没儿子,若不是与詹小姐十分恩爱,就是詹小姐嫉妒,不许丈夫纳妾。

    “我开始也有顾虑,后来一想,一则詹小姐年纪大了,经历变故,即便是强势的性格,也该有所收敛。二则若詹小姐嫁进来,生出子嗣是最好的,待你过身后,厚厚分一份财产;若没生出儿子,自当依靠你和宝哥儿,不会出大的岔子。”

    见侄儿想说什么,曹慷摆摆手,笑道:“三来,你连詹小姐面都没见过,说这些太早了些。依我看,不如找个机会,先让詹小姐见你一面,若詹小姐愿意,你再见见詹小姐。你们年纪不小了,不比年轻人,合得来往下走,合不来就算了,家里都是盼着你们好的。”

    话说到这里,曹慷以为侄儿会欣然同意,想不到,曹延轩正襟危坐,双手扶在膝盖,比课堂上的宝哥儿更认真:“是侄儿的不是,有件事,没有和伯父说。”

    难道侄儿和别家女子私下订了终身?女子门户低,不是良家?亦或寡妇、有妇之夫?曹慷狐疑地盯着侄儿,“说吧。”

    答案却出乎曹慷的意料:

    “伯父,今年恩科,与往年不同。若是往年,落榜便落榜,再等三年便是,最不济考个同进士,侄儿自认倒霉。”曹延轩不紧不慢地说,脸上十分严肃:“年初侄儿给您写了信,给三哥五哥六叔商量多少次,瞻前顾后前思后想,加上花家的事,始终拿不定主意。”

    曹慷嗯了一声。

    曹延轩又说:“临到四月,再不出发就赶不及了,侄儿无奈之下,去鸡鸣寺求神问卜一番。”

    鸡鸣寺,曹慷是知道的。

    “到了寺中,侄儿抽中一个孔明点将的上签,也是机缘巧合,还遇到一位高僧。高僧给侄儿算了一卦,说侄儿今科高中,不但能中,还能百尺竿头,再进一步,日后,有入阁拜相之份。”

    也就是说,这高僧说的都准了。曹慷不动声色,静静听着。

    曹延轩继续讲道:“侄儿本以为,是僧道之流的恭维之言,为得让侄儿布施些银子,便没当回事。不过,侄儿去寺庙之前,便决定“上签赴恩科,中签、下签留在金陵”,既然抽中上签,便来了京城。”

    “待到六月放了榜,侄儿便发觉,这位高僧算得甚准,心里十分敬畏。”曹延轩见伯父满脸不以为然,便伸手蘸了蘸茶水,在书案上写了一个“七”字,“那日在寺中,侄儿并未自报姓名,亦未说出家中排行,高僧张口便说“天下英雄谁敌手,曹操尔”,又说,侄儿今生与“七”有缘。”

    兄弟排行第七,金榜题名时,排到二甲第七名。

    曹慷一听,便知道侄儿口中的高僧不是普通僧众,确是有道行的世外高人,一边换了郑重神色,一边问道:“即便如此,和你婚姻之事,又有何关系?”

    曹延轩身体前倾,压低声音:“临别之时,那位高僧又说,侄儿今生不愁功名,不缺富贵,寿逾古稀,却天生命硬,尤其克妻,即便娶了妻,也走不到半路,还会连累到子嗣,侄儿自己亦有水灾。”

    听到此话,曹慷半晌作声不得:曹延轩父母早逝,发妻病逝,庶子曹晏小小年纪就死了,只剩一个胞姐,任何人都会说他“命硬”。

    “伯父,您也知道,王丽蓉这些年,一直病着。她去之后,宝哥儿高烧不退,昏昏沉沉,大夫束手,侄儿和三嫂五嫂商量,从庙里请了高僧回去超度,念了七七四十九日的经,宝哥儿才渐渐好了。”曹延轩肃容道:“从金陵乘船来的路上,又在落水,若不是护卫们和船老大救得及时,便见不到伯父了。”

    这件事,曹慷是知道的:曹延轩一家到达京城,平日闲聊,便当半途落水之事当笑话说了出来,听得曹慷心惊肉跳,训斥侄儿“老大不小的人了,半点不稳重”。

    曹慷有些进退维谷,迟疑道“就算,就算高僧所言不虚,可,可你,总不能不娶妻吧?”

    曹延轩低着头,“伯父,小侄不过而立之年,已经把人世间的苦楚受了一遍。以前,小侄心里痛苦,亦委屈,有时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如此?如今,被高僧一语点破,心里十分内疚。”

    “宝哥儿的母亲与侄儿没有缘分,可,反过来一想,若高僧说的是真的,侄儿又觉得,对不住宝哥儿的母亲。”曹延轩沉声道:“伯父,别说詹小姐,换成任何女子,侄儿都不想再娶,侄儿不想,也不能再害了别人家的闺女。”

    曹慷默然,半晌才道“你才三十出头,日后不管留京还是外放,你不娶妻,谁给你在外交际,谁给你操持家务、养育子女、孝敬长辈?”

    曹延轩摇摇头,轻声道:“伯父,侄儿想过了,在京城有六嫂,在金陵有三嫂五嫂,宝哥儿也大了,过几年娶了媳妇,能张罗府里的事了。侄儿便学三哥五哥,在家里享清福了。”

    说着,他站起身,朝着伯父深深一揖:“伯父,这件事情早该跟您讲,可,放榜之前,侄儿心里没数,放榜之后,接连遇到花家、珍姐儿喜哥儿之事,侄儿心思全无,没顾得上跟您讲,才有今日詹家之事,令伯父为难。都是侄儿的不是。”

    曹慷叹一口气,伸手扶起侄儿,温声道:“七郎,这事也怪不得你,事赶事的,都赶在一起了。”

    曹延轩直起腰,眼圈不由红了。

    曹慷拍拍他肩膀,到底有些舍不得詹家,“这样吧,詹家的事放到一边,说起来,我是不同意你就此不娶妻的。少来夫妻老来伴,若有个投缘的人,总是件好事,再说,你也不能没人照顾。”

    曹延轩十分固执道:“伯父,侄儿年纪不小了,身边有服侍的人,膝下有宝哥儿昱哥儿,如今又做了外祖父。伯父,侄儿确实不想再娶,您就依了侄儿吧。”

    “你啊,还是年轻。”曹慷苦笑着,不想伤侄儿的心。“考虑的事情太少。”

    说起来,像大多数读书明理的男子一样,曹慷把孔子孟子的道理当做座右铭,曹慷夫人、妾室、儿媳妇像大多数家中女眷一样信奉佛祖菩萨。曹慷活到五、六十岁,经历的事情多了,知道世间确有高人异士,多了敬畏之心,逢年过节亦在小佛堂拜一拜,心中把曹延轩说的高僧信了九成。

    曹慷沉吟着,又说,“不过,命理之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天下这么大,不会没有破解的办法。这样吧,这件事放一放,你回去歇一歇,不要胡思乱想,我来想办法。””

    曹延轩连连摇头,一副拿定主意的模样,连话也不肯说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04章

    待曹延轩走后, 曹慷在书房里坐了片刻,喊小厮“叫六爷过来。”

    不多时,曹延吉便来了,笑嘻嘻地:“给父亲大人请安。”

    他是幼子, 一出生便养在曹夫人院子里, 后来曹夫人去世, 又有周姨娘带着,性子飞扬诙谐, 和曹慷向来亲密, 没大没小惯了。

    不过,今日曹慷却没好脾气, 瞪了儿子一眼, 斥道:“快做祖父的人了, 像什么样子!”

    得,马屁拍在马腿上, 曹延吉老实了,拉开椅子在书桌对面一坐, 左右看看,给自己斟了杯茶, 不吭声了。

    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曹慷瞪了他一会儿,哼一声, 把今日的事情说了:“本来好好的事, 弄成这个样子。”

    曹延吉睁大眼睛,立时愣住了,“爹, 这这, 您没吓我吧?”见曹慷又瞪过来一眼, 明白自己说了蠢话,父亲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老七的命真苦,日子过成这个样子,爹,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啊?”

    曹慷有些意兴阑珊,疲惫地靠在太师椅椅背,闭着眼睛道“话是这么说,总不能让七郎打一辈子光棍。你四下找一找,京城的大相国寺、雍和宫,外面的五台山白马寺,天下这么大,总有道行深厚的高人,总有破解的办法。”

    曹延吉一口答应,却有不同的看法:“爹,您就不懂了,这种事情,解铃还须系铃人。如今老七脱不开身,实在不行,我回金陵一趟,找那位高僧给老七解一解,大不了多花些银子。”

    僧道之流,不就为了银钱嘛。

    曹慷想了想,“也罢,你就替老七回一趟金陵,顺便看看你三哥五哥。什么时候走,告诉我一声。”

    曹延吉应了,想起多年未归的家乡,一时有些兴奋,“爹,过完中秋节我就走,腊月之前回来,您有什么想吃得想玩的,我给您捎回来。”

    “就知道吃!”曹慷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睛地“多大了你?看看你二哥四哥,再看看七郎!”

    曹延吉耷拉着脑袋,“我怎么了?我又没吃喝嫖赌,挥霍无度,我又没章台走马不就是詹家的事,您一想就心疼嘛。”

    说着,他搬着椅子直往后躲,曹慷瞪着儿子,却没发脾气,重重叹了一口气。“我快六十岁了,腰疼的直不起来,在这个位置还能待几年?更不要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当今陛下是个心志坚定的,暂时没动朝堂,不外是一句“父死三年,不改其道”,嘿嘿,说是三年,朝中不少人都看出了,过了今年,朝中怕是便要有大变动。”

    当今的新帝、昔日的六王爷能坐上龙椅,河南旧部出力极多。自古以来,一朝得道,鸡犬升天,何况从龙之功?

    新帝必定对旧部厚加封赏,安插到朝堂重要的位置,单单一个三王爷的江西,怎么够?

    曹延吉是明白的,收敛了嬉皮笑脸,低声道:“爹爹,您公事勤勉,从无差错,清廉自守,名声向来是极好的。”

    曹慷缓缓摇头,斟酌着道“我本来想,詹家这门亲事是稳妥的。詹徽比我小九岁,今年才五十一岁,在六部多年,向来左右逢源,与苏大学士交好。过几年,即便我退下去或者外放,有詹徽在,家中子弟多一条路,远的不说,你二哥、四哥能升一级,或者换个富庶些的地方,七郎在翰林院待三年,如能得陛下赏识,自然是好的,若是差一层,外放也能走得稳一些。”

    庶吉士说起来好听,三年一茬,新鲜的五、六十个,皇帝身边始终围得满满的。

    提到詹家,曹延吉脑子很快,想到的却是别的:“爹,詹家再好,詹小姐是女子,年纪已然不小,老七有这样的事,您斟酌着,可不能耽搁了。”

    曹慷说的累了,端着茶盅道“还用你教?我本来想在京里想法子,可你说的也有道理。这样,中秋节之前,你带着七郎在京里转一转,过完节回去金陵,快去快回。我这边”

    他左思右想,一时为难起来:侄儿是个主意正的,一时半刻是不会与詹小姐相看的,可苏大学士那边,总得有个回复。

    若说侄儿已有合适的人家,詹家惋惜或一时不快,也就罢了,自去挑选其他合适的人家;若实话实说,侄儿这辈子,难不成真的打光棍——总不能前脚告诉詹家“侄儿命硬,克妻”,后脚侄儿娶了别人家的女子?

    若侄儿乖乖与詹小姐相看,詹小姐没看上侄儿就好了,不至于得罪詹家。曹慷叹口气:自己这个侄儿,相貌英俊,习文练武,家财万贯,族人众多,虽然膝下已有子女,可詹小姐才二十五岁,又不是不能生,便是没生出儿子,也可以养育庶子女,难怪詹徽一眼便看中了。

    换成曹慷是詹小姐,也会挑中曹延轩。

    曹慷拿不定主意,一脑门子不悦,“早就让你给七郎踅摸合适的人家,你倒好,拖拖拉拉的,这都几个月了?”

    曹延吉叫起撞天屈来,“管我什么事?老七一到京城,我就张罗着给老七相看,王池有个二十二岁的堂姐,云英未嫁的,配老七刚好。老七身边有个妾,一来二去的,王家就不愿意了。”

    王池,曹慷是知道的,这件事情却不知详情,“什么时候的事?”

    曹延吉便把“老七妾室拜见周姨娘”的事情说了,“姨娘告诉我,莫要再提此事,有那个纪氏,王家姑娘必定会受委屈,和王池朋友也做不成了。”

    曹慷愕然,“小十五的生母?这么妖娆狐媚的女子,能教出什么好?去,告诉老七,就说我的话,把小十五送到你媳妇身边。”

    曹延吉自己是姨娘生的,天生对妾室、庶子多一种同情,劝道:“爹,小十五还不到三岁。再说,那个纪氏,看着挺规矩的。”

    一个做堂兄的,去看堂弟的妾室?曹慷吹胡子瞪眼睛,“你一天到晚的,都做些什么?”曹延吉忙忙辩解:“有一回我和范氏去老七的院子,见了纪氏一面,老七也在,又不是我故意的。”

    想了想,把妻子打听到的告诉父亲:“那纪氏识文擅画,在金陵时教六姐儿丹青,父亲是秀才,有个考中秀才的胞弟。”

    乱七八糟的,有这样的妾室,难怪王家不愿意把女儿嫁进来。曹慷扶额,气哼哼地一甩袖子起身走了,把曹延吉一个人扔在书房。

    曹延轩不知道伯父、堂兄的烦恼,解决了一桩心事,脚步轻松地回了竹苑。

    进了院子,昱哥儿一头撞上来,抱着他大腿喊“爹爹”,曹延轩把这小子拎起来,夹在腋下,到院子里转了一大圈,昱哥儿一边尖叫一边咯咯笑,“再飞,再飞。”

    回到正屋,热水、帕子、家常衣裳是现成的,曹延轩净面更衣,坐到临窗大炕,香茶、点心和鲜果摆了满满一桌。

    “不许抓。”纪慕云啪地一声,拍开儿子的小手,“手干净吗?”昱哥儿撅着嘴巴,由着小丫鬟用湿帕子擦手,抓起一个驴打滚塞进嘴里,两腮鼓鼓的。

    小孩子,到哪里就喜欢哪里的吃食,曹延轩笑。

    纪慕云又担心起来,扶着镶襕边的衣袖,拎起茶壶朝一个粉彩双耳炖盅倒了半盅温水,“慢慢吃。”昱哥儿双手捧起炖盅,咕嘟嘟喝了,抹抹嘴巴。

    双耳盅是从金陵带来的,上面挥着一丛玉兰花和一只翠绿色的蚂蚱,纪慕云一看就笑了,给了昱哥儿。昱哥儿以前不爱喝水,自从有了双耳盅,每次喝水不用别人哄。

    慕云总能把孩子管教的很好,曹延轩赞许。

    一会儿要去正院吃晚饭,纪慕云便不许昱哥儿再吃了,“伯祖父那里有鱼,有小鸟,还有果子干。”

    小鸟是炸鹌鹑、香酥鸭,果子干是用柿子、山楂和藕片做的,昱哥儿每次能吃两碗。昱哥儿一听,立刻放下啃了半个的绿豆饼,见父亲还在喝油茶,不耐烦起来,下地和蓉妞儿玩鸡毛毽子。

    曹延轩吃了块牛舌饼,掸掸手,把鲁家的事和纪慕云说了:“鲁兄没有明言,我也没接话,不过,我看着那个鲁惠中,是个不错的孩子。”

    终于有靠谱的婚事了吗?纪慕云替媛姐儿欢喜,“既是您看中的,必定错不了。”又喜滋滋道:“鲁大人今年三十九岁,连生两个女儿,也没急着纳妾,自是夫妻恩爱,鲁大人堂兄也错不了。”

    鲁常宁夫人目光清澈,温柔和善,不像不许丈夫纳妾的强势之辈,媛姐儿是告诉过她的。

    纪慕云又细细盘算,“鲁大人儿子还小,是不是爱读书的,能不能读出来,都是未知之事,在这之前,鲁大人自然全力扶助侄儿。鲁公子是长子,家中殷实,二十一岁便中了举人,前途是差不了的,又比六小姐大几岁。若是能成,真是一桩再好不过的婚事。”

    听得曹延轩满脸笑意,故意问道:“哦?那鲁公子比媛姐儿年长,也是件好事?”

    纪慕云眼波流转,振振有词:“那是自然。我们做女子的,要生儿育女,打理家务,汤汤水水针线煎药,又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不像男子,公事之余可以游山玩水,可以听戏会文,可以随意消遣,有个发散的地方,一来二去的,自然比男子老的快。”

    “若夫妻一般大,情分好是好,日子久了,外貌不免如姐弟一般。若男子略大几岁,便十分匹配,再说,男子也能多疼女子一些。”纪慕云笑道,见昱哥儿去了更宽敞的堂屋,便轻轻握住他手掌,低声道“我进府四年,七爷便对我十分爱惜。”

    是个有良心的,曹延轩心中暖洋洋,反手握紧她雪白纤细的手掌,一时心满意足:今日对伯父把话说清楚了,纵然伯父、堂兄再三劝说,自己膝下有继承家业的宝哥儿,有活泼伶俐的昱哥儿,有两个女儿和外孙,只要自己拿定主意,立志哪家的闺女都不娶,时间久了,家里人没办法了,也就默认了。

    再说,日后还会和慕云再生孩儿,曹延轩望向纪慕云腹部,有一种“该有喜讯了”的感觉。

    纪慕云有点莫名其妙,歪着头打量他,曹延轩见了,心里暗笑:昱哥儿长得像自己,神态和母亲一模一样。

    如今自己在京城,是新帝钦点的头一科庶吉士,风口浪尖上,小心谨慎是第一位的,曹延轩心想。等三年期满,自己离了翰林院,走走路子,寻个外放,偏僻、贫穷之地的县令、知县或是判官,一口气做几年,不显山不露水的,盯着的人也就少了。

    到那个时候,慕云必定再生子女,自己便以“年纪大了、给昱哥儿兄弟体面”之类理由,写信给舅兄王丽华,讨一纸同意书。

    想起王丽华,便想起王丽蓉来,曹延轩面色平静:王丽华费尽心力,寻了慕云来,不外是怕自己移情续弦,看重续弦生的子女,不管宝哥儿珍姐儿。自己索性如了她的意,把慕云扶正,如此一来,王丽华必定想,慕云在身份上不如门当户对的继室,在珍姐儿宝哥儿面前拿不起太太的款儿,昱哥儿又和宝哥儿亲密,不会兄弟生隙,那个时候宝哥儿也十几岁了,该娶媳妇、掌家务了。这么一来,王丽华必定千肯万肯,求之不得。

    待拿到同意书,就在外地办喜事,给慕云正了名分,日后回京,或者升到别的地方,旁人只知道慕云是“曹七太太”,不知道“纪姨娘”;便是有知道内情的,自己光明正大,原配家同意,慕云生了儿子,谁也不能用“宠妾灭妻、妻妾不分、以妾为妻”来参奏自己,也不会落了曹家的名声。

    到那个时候,唯一不高兴的只有伯父,定会把自己骂的狗血淋头,曹延轩苦笑。好在慕云弟弟是个争气的,有一股贫寒少年人特有的、蓬勃向上、发誓出人头地的心气,最不济,也能中个举人,做个教渝、县丞之类——纪慕岚的学问,曹延轩是考较过的,曹慎也夸奖过,又进了曹家族学。

    如此一来,伯父便是再不满,看在慕云家有人出仕,看在昱哥儿几个份上,也只能认下这个侄媳妇,曹延轩微微笑。

    也不枉慕云,跟自己恩爱一场,曹延轩收敛笑容,脸色十分认真。

    对面纪慕云却迷惑起来:他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微笑,一会儿叹息一会儿沉思,与平日沉稳的模样大不相同,令她十分不惯。

    “七爷,七爷?”她一只手被握住,便用另一只手在两人中间挥一挥,“您可是,有事?”

    曹延轩一把握住她手掌,哼声道“为了你,我什么都想到了。”纪慕云奇道:“您,想到了什么?”

    曹延轩略一迟疑:这件事,不是一日两日办到的,便不愿把还没做到的事情说出来,更不愿她跟着担心、七上八下、患得患失,便笑道:“没什么。”

    说着,抬手按一按她肩膀,沉声道:“你放心。”

    到底什么事?纪慕云莫名其妙地,昱哥儿风风火火从外面跑进来,扳着桌子喊“吃果子干”,便顾不上这句话了。

    时候不早,昱哥儿换衣裳、换鞋的时候,纪慕云絮絮叮嘱“我瞧着,六小姐的衣裳头面还是少了些,爷,待六小姐出孝,少不了外出相看,早早准备起来才好。”

    有这么个人在身边,日子也舒服起来,曹延轩打心底愉悦,笑道:“知道了,管家婆。”

    仅仅一夜,曹延轩就愉悦不起来了:

    “高僧?”他盯着曹延吉,不用说,是伯父把事情告诉了堂兄,“六哥是说,鸡鸣寺那位高僧?”

    曹延吉大大咧咧地坐在桌边,把玩着粉彩盖碗,“还能有谁。老七,哥哥替你去一趟,够意思吧?”

    曹延轩皱起眉,立刻明白过来:伯父不放心自己,派六哥去鸡鸣寺想办法,破解“命硬”“克妻”,一句话,伯父不希望自己打光棍。

    “六哥,算了吧。”曹延轩苦笑,神色转为郑重其事:“这件事,我已经想好了:宝哥儿的娘已经过世,我不愿也不想再害别家姑娘。左右我有宝哥儿昱哥儿,死后有摔盆打幡的,娶不娶妻没什么分别。”

    曹延吉忙吐口水:“呸呸,你这人,嘴上没个把门的。老七,什么叫没什么分别,有个人在屋里知冷知热端茶倒水,陪你说说话,和没有一样吗?”

    “弟弟如今也有服侍的人。”曹延轩温声道,随后换了语调,“宝哥儿的娘早就不管事了,这几年,西府不是好好的?六哥,提起宝哥儿的娘,弟弟有些,不好意思向伯父讲:弟弟和宝哥儿的娘是结发夫妻,亦曾像六哥六嫂一般恩爱,可,可终究没有缘分,没落到好下场。宝哥儿的娘去之后,宝哥儿病重,夜里叫着娘亲名字,弟弟心里十分愧疚。”

    “六哥,弟弟今年三十二岁,已经不是娶宝哥儿娘的时候了。”曹延轩想起一句古诗,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无论娶谁,也不会再有那时的心气、耐心和性情,更没有精力,平白耽误了好人家的姑娘。劳烦六哥,向伯父说一说,弟弟委实不想、不愿、也不能再娶妻了。”

    听完这番话,曹延吉心里沉甸甸的:七弟这辈子,实在辛苦了些。幼年读书,曹延吉偷奸耍滑,跳脱浮躁,父亲责打几回,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反观曹延轩,被叔父督着鸡鸣即起,从未偷懒疏漏,像个大人似的。

    那时候,曹延吉不喜欢堂弟——废话,把他给比没了。待曹延吉年纪大了,也就明白了:他有五个哥哥,其中三个考中二甲进士,足以领袖家族,庇护族人,曹延吉便是一辈子不出仕,也能活的舒舒服服;曹延轩却是西府独子,除了一个胞姐,并无手足兄弟,再不拼一拼,西府一、两代后就要败落了。

    “七弟。”曹延吉满心义愤,蹭地站了起来,大声道:“有哥哥在,你放心,不管怎么着,也得把你给保住了。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子还不信了。”

    说得好像他要去骑白龙马、取西经一样。

    曹延轩愣了愣,一时不明白堂兄的意思,曹延吉已经不耐烦起来,挥着胳膊道“行了,这事我来办,你不用管了。嗯,今日是八月初二,你把事情排一排,这几日跟着我就是了。八月十六日我动身,我算算,九月初就到了,待个十来日就往回返,十月初就回来了。”

    曹延轩拉住堂兄手臂,劝道“你去金陵做什么?六哥,你听我的,别折腾了,真的,大年底的,冷得什么似的,珍姐儿我都不叫过来”

    曹延吉理也不理,在屋子里转了半个圈,仰着头盘算,“那高僧什么法号?我是布施银子,还是送些素斋?这样,我从京城带些素点心素酒过去,再给高僧奉上一件袈裟,让你六嫂准备。上回你怎么哎呀,你这人怎么这般啰嗦,我想三哥五哥了,回去住几日不行吗?”

    话说到这里,曹延吉又是当哥哥的,再推辞就伤了哥哥的心。

    曹延轩无可奈何,扎着手,在屋里长吁短叹,听曹延吉追问“哎,到底叫什么啊?”只好敷衍:“我怎么知道?上回我请教过,高僧笑而不答。”

    曹延吉恍然大悟:当时堂弟不知自己能考中,并没往心里去,到了京城考中二甲第七,才把高僧的话当了真。可不是么,换成他自己也一样。

    “不知道法号啊。”曹延吉脑筋很快,伸个懒腰,“这好办,高僧长什么模样,你告诉我。”

    要不然,怎么找?

    曹延轩到案边端茶喝了,盯着地上的青砖缓缓道:“穿件破旧僧袍,个头不高,也不算矮,大概,大概比博哥儿高半头,长得么,有些驼背。”

    这范围,也太广了吧?曹延吉听得皱起眉,“老七,你写下来吧,哎,干脆,你画一幅画像,这多省事。”

    片刻之后,曹延吉把堂弟亲手画的像卷成一卷,拿在手里,心里有了谱,“老七,我回去一趟,准备准备。你就请好吧。”

    曹延轩满脸感激,深深一揖:“小弟谢过六哥。”

    作者有话说:

    ◉ 第105章

    “要去雍和宫吗?”第二日清早, 纪慕云一听便欢喜起来,团团转着找衣裳:“中路几间殿堂是黄色琉璃瓦,边路殿堂依旧是绿色琉璃瓦,远远望过去, 漂亮的不得了。最里面那尊佛像足有二十六米, 是一棵白色檀香木雕成的, 每次看得仰着脖子。”

    曹延轩却没什么兴致,按住她肩膀, “下回在带你去吧。”

    原来是他一个人去。纪慕云有点失望, 耷拉着肩膀给他找素净的衣裳鞋袜,念叨“那您早些回来。”

    媛姐儿来的时候带了新鲜的果子, 纪慕云把她拉到书房, 细细打量:“日日见不觉得, 六小姐长个头了。”

    媛姐儿有些不好意思,吸一口气缩缩胸膛, 小声道“箱笼里的裙子,确实有些短了。”纪慕云便问:“日常穿的可还够?明年穿得也得多备些。”

    大概父亲给自己看了人家, 出孝便相看?媛姐儿猜测,便没隐瞒:“从家里带来的大多是厚衣裳, 足够穿;到了这边府里,发了夏、秋的份例。”

    说起来, 曹延轩和于姨娘都做了“媛姐儿在京城出嫁”的打算, 添了服侍的人,把媛姐儿的头面首饰、贵重之物和日常用的东西装在箱笼,带了过来。

    可来时乘船, 能带的箱笼数量是有限的, 京城比金陵寒冷, 于姨娘给媛姐儿带的秋装、冬装多了,轻薄衣裳就少了,打算着如果真在京城办婚礼,曹延轩只会派人回来开库房,再把给媛姐儿攒的大件嫁妆连带剩余衣裳料子运到京城。

    王丽蓉前年去世,两年之间,针线房给媛姐儿做的衣裳都是孝期的,原来的衣裳时间长了,不鲜亮了。这回来京城,媛姐儿带来的衣裳大多是孝期里的,出孝的就没几件了。

    纪慕云明白了,便说“依我看,明年春天多做些新衣裳才好,若等府里的份例,怕是来不及了。”

    西府就曹延轩、王丽蓉两位正主子,三位少爷小姐,三位姨娘,针线房忙得过来;京城府里有曹慷,曹延吉夫妻和三位少爷小姐,周老太太和两位姨娘,针线房养的绣娘反而比西府少。再加上曹延轩一家五口,怎么算也来不及。

    媛姐儿摇摇头,“不要紧的,以前的衣裳没怎么穿,头花、帕子都是新的。”纪慕云拉着她回卧房,开了自己的箱笼:“我有几件做好了,没上过身的,先紧着六小姐。”

    媛姐儿忙忙推拒:“怎么能偏姨娘的衣裳。”纪慕云哈哈笑道,“两件衣裳,偏就偏了,有什么的?”又嗔道“六小姐跟我外道,可是伤了我的心。”

    对于媛姐儿来说,纪姨娘是个古怪的存在。

    前几年纪姨娘进西府,媛姐儿便知,母亲来了厉害的竞争对手,喏,父亲进了纪姨娘的院子,便没出来过。

    媛姐儿打心底不喜欢纪姨娘,于姨娘却说“没有纪姨娘也有别人”,逼着媛姐儿亲近纪姨娘,“多见见你父亲也是好的”。

    媛姐儿硬着头皮去了,父亲果然对媛姐儿亲切多了。媛姐儿意外发现“纪姨娘擅长针线、菜肴”“纪姨娘会做头花”“纪姨娘画画得好好”“纪姨娘算盘打得更好”,一来二去的,从隔三日去一回到隔两日去一回,到后来每日都去,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

    无论纪姨娘是对父亲卖好,还是纪姨娘想拉拢于姨娘,不知不觉地,媛姐儿讨厌不起来纪姨娘了,不仅如此,还越来越佩服、越来越崇拜纪姨娘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媛姐儿表面讷讷,却是个聪慧的,像感觉到嫡母嫡姐对自己的轻视慢待一般,能清晰地感到纪姨娘对自己的善意和友好,比如现在。

    媛姐儿想了想,便笑起来,爽快地答“既如此,就占姨娘便宜了,等我那边有了新料子,再由姨娘挑。”

    “到时候啊,我可不会客气。”纪慕云一口答应,从衣柜里拎起一件杨妃红绣蝴蝶纹对襟褙子,在媛姐儿身上比一比,见屋里没外人,低声笑到“六小姐这个子,到时候啊,也要找个高个子的姑爷才行。”

    媛姐儿面如晚霞。

    下午曹延轩便回来了,满身雍和宫特有的檀香味道,脖子挂了个装着护身符的宝蓝色香囊,给她十余串香灰琉璃手串:“大老爷我来送,六哥那边分一分。”

    也就是说,人手一串了。

    纪慕云把颜色鲜艳的给六太太,娇嫩的送给媛姐儿琳姐儿,颜色活泼的给了宝哥儿三个,自己留一串浅绿色的,给昱哥儿一串粉蓝色的,曹延轩一串宝蓝色的,最后三串给周老太太、两位姨娘送了过去。

    又过一日,曹延轩从翰林院回来,跟堂兄去了白云观。

    白云观是道家圣地,与陕西重阳宫、山西永乐宫并成为道教三大祖庭,在京城享有盛名,香火极盛。纪慕云姨母信奉佛教,便没去过白云观,只听说过。

    到了下午,曹延轩带着一把巴掌大的桃木剑、两个柿子香囊和一个枯叶色的葫芦回来,告诉纪慕云“剑挂在我的床头,香囊给我随身带着,葫芦放在书房西南角。”

    纪慕云应了,问道“爷,这是?”

    曹延轩摸摸她头顶,“不怕,是跟着六哥去的,嗯,拜太岁用的。”

    这样啊,纪慕云按照他的吩咐,把三件器物挂在屋里,左看右看,觉得有点像《聊斋志异》:书里有《小倩》的文章,讲的是一心向善的女鬼,不忍心害书生,侠客燕赤霞给了两人个葫芦,葫芦冒出飞剑,斩了千年树妖。

    她告诉下面的人“谁也不许碰”,别人还好,昱哥儿向来喜欢颜色鲜艳的东西,见了那柄用红丝线缠住剑柄的桃木剑,伸着手“给我”。

    纪慕云蹲在儿子面前,好言好语地“是爹爹带回来的,有用处的,不是日常玩的。”昱哥儿才不管,爬到父亲床上掂起脚尖去够,好在纪慕云猜到儿子会折腾,把小剑挂的很高,他怎么都够不到。

    这一下,昱哥儿不高兴了,跑去给宝哥儿告状。宝哥儿过来一看,又听纪慕云说了,便把昱哥儿哄回自己的屋子,拿了一个琉璃厂掏来的“水晶”狮子镇纸出来。

    那镇纸是淡蓝色的,好看是好看,不值钱,昱哥儿抱在怀里,就把桃木剑忘了。

    再过一日,曹延轩去了西山潭柘寺和戒台寺。

    潭柘寺号称一千七百年的历史,素有“先有潭柘寺,后有北京城”之说,据说“求仕途”十分灵验。

    戒台寺就在潭柘寺旁边,大多数人去了一处,稍带着把第二处也去了。戒台寺中有一棵千年古杏“帝王树”,又有两颗前朝中的紫玉兰,称为“二乔”,每年花开时节,寺里会举办“玉兰会”,颇有名气。

    当天傍晚,曹延轩带回一个绣着金色银杏叶的封口香囊,一个黄纸叠的符咒,一串雕着玉兰花的旧佛珠,看着有年头了。

    “切记不能碰水,放在我的枕头下面。”曹延轩叮嘱,把符咒单独拎出来,看了看,抛到案桌上,“这个放在门框上面吧。”

    难道出了什么事?纪慕云悚然心惊,“七爷?”

    曹延轩揉着太阳穴,满脸疲惫地敷衍:“不碍事,保平安的。”

    保平安?纪慕云看看那个符咒,层层叠叠的,叠法很复杂,她是不会叠。“七爷,您可别吓唬我。”

    曹延轩拍拍她手背,干咳一声转开话题:“六哥八月十六日回金陵,你看看,可以给你家里带些东西。”

    说起来,京城和金陵是定期通信的,曹延轩到达京城之后,每月给金陵东府、珍姐儿写信,交给京城曹府的信使带回去。纪慕云的信也夹在里面,西府大管家自会送到纪长林铺子。

    六爷是正经八百的爷们,回金陵不会像信使一样单人匹马的,必定要带着箱笼和随身物品,不用问,就得乘车、船了。

    这么一来,纪慕云可以包个小小的包袱捎给家里。

    她欢喜起来,给父亲弟弟写了信,写道“姨母有没有来信,如果有,连回信带回来”,又告诉吕妈妈。

    吕妈妈和蓉妞儿给强哥儿把做的袜子腰带和香囊寄回去。纪慕云这边,也给父亲弟弟捎了针线,琉璃厂淘的核雕,因天气渐渐寒了,带了些不爱坏的酥糖蜜饯和六必居酱菜。

    傍晚媛姐儿知道了,回去便忙碌起来:到达京城之后,她和纪慕云一样,每月写信给于姨娘,这回就可以托六伯带些物事回去。

    琳姐儿如今和她共住五间正屋,互相有些什么事,一下子便知道了,过去一瞧,媛姐儿面前摆个敞开的黑漆匣子,里面有一串前几日七叔送来的雍和宫琉璃手串,一根景泰蓝掐丝珐琅簪子,正兴冲冲地和夏竹几个商量“再带些什么好。”

    琳姐儿便指着自己鼻子:“六姐姐也不来问我。”媛姐儿拉着她的手,“好妹妹,快告诉我吧,我眼睛都花了。”

    琳姐儿抿嘴笑道:“姨娘没来过京城,六姐姐便带些京城这边的东西好了。我屋里有两方瑞福祥的帕子,金陵怕是没有,一会儿给六姐姐送来。去年母亲赏了我两朵宫花,也给姨娘带一朵回去。”

    那宫花是贵人赏下来,辗转流传出来的,不是有钱能买到的,今年曹府便没得到。

    媛姐儿在琳姐儿首饰盒子里见过,忙推辞:“那是你心爱之物,我如何能夺人所好?再说,我姨娘年纪也大了,戴不了花儿粉儿的。”

    琳姐儿指着自己手腕上的景泰蓝掐丝珐琅镯子,嗔道“六姐姐跟着七叔出门,不是也给我带了东西回来?再说,那宫花六姐姐是见了的,好是好,颜色却深了些,又是一长串,偏偏我是圆脸。统共只戴了一回,白搁着落灰。六姐姐如今在京城,姨娘离得远,不定多惦记呢,必得带些好东西,宽宽姨娘的心。”又说“下一回,不定什么时候呢。”

    话说到这里,媛姐儿就没法推辞了,又羡慕琳姐儿日日能见到吴姨娘,握着琳姐儿双手泪如雨下,哽咽道:“好妹妹”

    到了男孩子这里,就是另一番模样了。

    “我去!”博哥儿跳的老高,激动得脸都红了,“爹爹,带着我!”齐哥儿不甘示弱,喊得更响:“我也去,我也去!”

    曹延吉板着脸,“去去,一边去,我回家是办正经事,带着你俩算什么?”

    博哥儿压根不怕父亲,抓着父亲衣袖不放:“我帮爹爹办事,我一人顶俩!”齐哥儿跟着鹦鹉学舌,拽着父亲裤子,“我也顶俩,我顶仨!”

    曹延吉提着裤子,哄苍蝇似的把两个儿子扒拉到一边,“去去,问你祖父去,你祖父说去就去。”

    两个孩子在京城长大,仅在年幼时回过一次金陵,日日听宝哥儿说“东府几个堂兄弟多么多么有趣”,三爷又和曹延吉是一个娘生的,一心一意去玩,嗷嗷叫着找曹慷去了。

    到了晚上,阖府都知道博哥儿齐哥儿要跟着曹延吉去金陵了。

    琳姐儿到六太太处,见后者正给儿子收拾箱笼,依偎过去“弟弟们去便去了,女儿留下陪母亲。”

    六太太被感动了,搂着她“我的儿,还是小棉袄贴心。”

    宝哥儿把在京城攒的有趣东西托博哥儿齐哥儿给禧哥儿明哥儿几个带回去,又给珍姐儿写了信,“问四姐姐喜哥儿什么时候来京城。”

    他还小,曹延轩没把珍姐儿难产和外孙虚弱的事情告诉他。

    博哥儿齐哥儿拍着胸脯答应。

    周老太太知道了,也要给三爷和孙子孙女们带东西回去,连带五爷的,忙忙叨叨收拾起东西来。

    郑姨娘吴姨娘撺掇着,“六爷定从金陵带东西回来孝敬您,六爷一个大男人,也不知金陵什么东西好。”周老太太一听,便说“把纪氏叫来吃饭。”

    纪慕云去了,听三人说“叫六爷捎脂粉头花回来”,便拿了纸笔,把金陵常去的脂粉、零食铺子写下来。

    周老太太跟着曹慷时日久了,也认识些字,眯着眼睛看看单子,便笑道“瞧瞧这笔字,没个十年八年写不出来。”

    到了八月十五,团圆节,曹府挂了灯笼,尝了月饼,赏月祭拜一番,在正院开了宴席。

    曹慷坐在八仙桌上首,曹延吉曹延轩左右相陪,涟哥儿、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昱哥儿坐在下首;隔着一道屏风,女眷分两张四仙桌,六太太陪着大太太,涟哥儿媳妇一边,媛姐儿琳姐儿一边;另一桌是周老太太为首,带着纪慕云三人。

    菜肴分外丰盛,烧大黄鱼、烧二冬、八宝鸭、炖蹄筋、卤鹌鹑、芙蓉鱼肚、葱爆羊肉、红烧排骨、口蘑烩虾仁、油爆大虾,中间攒着野鸭子火锅。

    一道道浓油赤酱的,与金陵大不相同,纪慕云夹一块虾仁,听着屏风另一边,孩子们开始背“中秋”诗词,不由暗笑:哪里都是一样的。

    月饼有府里做的,也有稻香村买回来的,她好久没吃自来红了,吃了一整块。

    孩子们背完了,吵着大人也背,曹延轩的声音便传了过来:“玉颗珊珊下月轮,殿前拾得露华新。”

    纪慕云跟着在心中诵读,至今不会天中事,应是嫦娥掷与人。他殿试结果早就出来了,怎么还没定下亲事?

    明年这个时候,就是新的七太太陪着六太太那桌过节了吧?

    耳边欢声笑语,纪慕云独自黯然神伤。

    千里之外的金陵,曹家东府的气氛远远不如京城和谐。

    时间倒退一点,中秋节清早,三太太便到珍姐儿院子,谆谆叮嘱:“四丫头,今日是团圆日志,一年才一回,听三伯母的话,一会儿姑爷来了,可得欢欢喜喜的。”

    七月三十日,圣旨从京城六百里加急送到江西,八月六日,胡家锁入天牢,花希圣就地剥去官袍官帽,杖责六十,当场昏死过去。三天之后,花锦明快马加鞭、昼夜奔驰,从江西往回赶,到达金陵已经是八月十三日了。

    珍姐儿悻悻的,“我才不要。”

    三太太头大如斗,把丈夫和小叔子搬出来:“你三伯、五伯都这般说,你爹爹也在信里说,那事不怪锦明——四丫头,姑爷家里那个样子!”

    花锦明胞姐花锦香和三岁的孩子没能撑过这一劫,在天牢里死去了。

    珍姐儿默然,半晌才说:“知道了。”

    三太太松了口气,赶着两个丫鬟“去把四小姐的衣裳拿出来”。秋雨忙捧来一件石榴红绣百蝶穿花对襟褙子和水红色百褶裙,颜色鲜亮,适合过节的时候。

    三太太竖起眉毛,抬手就给了这丫鬟一下子,“你怎么当得差?没听见我和四小姐说什么?”

    今日过节,三太太只穿一件湖蓝色的素面锦缎褙子,鱼肚白百褶裙,戴一根玉簪。

    裴妈妈忙把秋雨赶下去,自去卧房翻箱倒柜,捧来一件月白色素面对襟褙子,珍珠灰百褶裙和素色鞋子。

    三太太这才转过身,安慰珍姐儿几句便说“外面事多,我先出去了,有事使人告诉我。”

    待三太太走了,珍姐儿悻悻地在贵妃榻上歪了半晌,去隔壁陪儿子,裴妈妈催了两回“舅太太怕是要来”,才去卧房换了衣服。

    果然,不一会儿舅母严太太便到了,送了月饼、果子和桂花酒,“你敏姐姐做的饼,姐夫酿的酒。”

    敏姐儿怀孕之后,丈夫加倍疼爱,连通房的屋里也不去,日日陪着敏姐儿。

    以前珍姐儿为姐姐高兴,如今一听,仿佛有一根钢针在脑袋里面戳。

    严太太察言观色,便没吭声,在喜哥儿处待了半日,便告辞了:“家里等着吃饭。”

    珍姐儿便叫小丫鬟给自己换鞋,打算送舅母出去,严太太却拦住了,“好孩子,不在这一时半刻。”又悄声问“姑爷可来了?”

    前天花锦明赶回金陵,风尘仆仆地来到东府,向三爷、五爷赔罪。

    彼时花家败落,又出了花锦香的惨事,三爷五爷便什么也不提,反过来鼓励他半日,花锦明方进内院去见珍姐儿。

    珍姐儿还在生他的气,赌气不肯见,花锦明在正屋外等了片刻,就去看儿子了,之后由禧哥儿兄弟几个陪着吃了顿饭,傍晚离府而去。

    昨日花锦明又来,在珍姐儿门外叫了两声,等了等,便去看孩子了。

    现在严太太提起,珍姐儿气不打一处来,“舅母你看他,我不过是让他多多向我赔礼,他却毫无耐心,转身就走了。”

    严太太叹了一声,把她拉到另一边次间,打发下去丫鬟,“傻孩子,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他家出了多大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提起花家,珍姐儿更加抑郁于心:花希圣能保住一条命确是万幸,碍于“家中三代清白者,方可科考”的铁律,花锦明花锦昭这辈子,也不能再踏入考场了。

    “舅母,我就是知道,我才~我才生他家的气。”当初定亲的时候,母亲就嫌花家不如曹家,看在花锦明年轻英俊,读书刻苦,又比她大几岁,才答应下来。如今花家成了罪臣之家,花锦明成了平民百姓,与自家天壤之别,珍姐儿夜夜失眠,不知如何是好。“舅母,他家这个样子,我我,我可怎么办?”

    严太太也束手无策,搂着她哭泣起来,“我的儿,怎么偏偏是你遇到这种事!”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珍姐儿越想越憋屈,日后媛姐儿敏姐儿,贵姐儿珠姐儿素姐儿秀姐儿,京城的堂姐妹们,知府家的冯碧云等等,各个夫婿争气,成了官太太、人上人,自己怎么抬得起头?

    “舅母,为什么把我嫁给他。”珍姐儿呜呜咽咽,把帕子甩到一边,“为什么偏偏把我嫁到他家!”

    严太太能有什么办法,哭道“好孩子,如今木已成舟,还能怎么样?你就看在喜哥儿份上,好好跟姑爷过日子。他家必定对你毕恭毕敬的,你呢,也别管那么多,把家管起来,带好喜哥儿,左右你手里宽裕,还有你爹爹呢!”

    珍姐儿嫁妆足足两万两,在亲戚中间不是秘密。

    难不成,以后他家就靠着自己的嫁妆了?珍姐儿想想就心寒。

    作者有话说:

    ◉ 第106章

    如今珍姐儿身子骨不好, 懒得动弹,午饭在自己屋里吃,傍晚到东府正院团圆。赏月、祭拜、观灯、分月饼、品佳肴,人人欢声笑语, 珍姐儿却欢喜不起来:花锦明没到。

    前两日都来了, 今天过节正日子, 他偏偏不露面了!

    她不由生起气来,端上来的嫦娥拜月月饼也不吃, 放下筷子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摇床里的喜哥儿小小的, 吃饱了就睡,两只小手伸出大红包被, 像一只心满意足的幼猫。

    说起来, 三爷长子是禧哥儿, 和喜哥儿同音,叫起来不便利, 大家族里一般会考虑换个名字,珍姐儿却执意给儿子起了这个小名。

    当初和花锦明说好, 孩子生下来无论是男是女都叫喜儿,珍姐儿默默回忆, 望着儿子的脸庞一时间恍如隔世。自己和他,也曾经肩并肩, 满心甜蜜地憧憬、期待过孩子的降生。如今自己拼命生下孩子, 好时光却回不来了。

    身后丫鬟低唤,脚步声响,她回不过神, 人呆呆地动也不动, 视野中忽然多了一个形销骨立、身穿麻衣的青年男子, 缓缓蹲到摇床边,用枯瘦的手掌轻轻触摸孩子的脸。

    他瘦了这么多。

    珍姐儿几乎认不出丈夫了,泪水夺眶而出:“锦明,相公,大姑姐的事情,我前几日才知道的。我,你,你别难过。”

    花锦明默然,半晌才说:“是我对不住你。”

    听到这句话,生产时的恐惧、痛楚与身下汩汩涌出的鲜血,儿子落地虚弱的悲伤、惊恐与锥心之痛,丈夫走后的思念、担忧与怨恨,得知花家落难时的恐慌和后悔,像秋日凉风,打着旋儿把珍姐儿夹裹在中间了。

    她觉得丈夫总算知道自己的苦楚了,总算向自己认错了,眼泪如雨下,开始哽咽,随后抽泣,最后伏在自己的袖子上嚎啕大哭。

    孩子被惊动了,扭动着手脚,跟着哭泣起来。花锦明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还算好,平日照顾过堂兄的儿女,并不慌乱,颇有经验地双手把孩子托起来,哄两声,才交给围上来的奶娘仆妇。

    等哭声间歇,他望着人堆里的儿子,低声问:“两位伯母说,你一直没缓过劲儿,身子骨可好些?”珍姐儿用帕子擦擦鼻子,哽咽道:“哪有那么快,日日离不开药,范大夫说,要调理个一年半载的。”

    说到这里,她就此念叨起来:“爹爹说,让我们尽快去京城,爹爹在京城找了御医,是给宫里贵人瞧过病的,还从同仁堂送了药材;爹爹说,路上遥远,府里什么都有,到时只带喜哥儿用的东西就好,缺什么到了京城再买,我却想把东西都带上,多住些时日——爹爹最少要待三年的;爹爹说,京城物华天宝,地灵人杰,寺庙众多,虽寒冷些,与金陵各擅胜场;爹爹还说,京里伯祖父、大婶婶、六伯六婶和堂兄堂姐们,都盼着我们去呢。”

    她滔滔不绝地,是在安慰自己,也告诉丈夫“夫家不行了,父亲还会照顾自己一家三口的”。

    花锦明静静听着,目光平静无波,极有耐心地等她说得累了,不得不停下来,才说:“有件事情,我得告诉你一声。”

    定是丈夫打算给自己赔罪。得顾着他的脸面才行,珍姐儿矜持地想,叫仆妇抱着儿子去隔壁次间,自顾自坐回贵妃榻中,把洋红薄毯盖在膝盖。

    她得原谅丈夫,就算她受了再多的苦,再大的委屈,也抵不过丈夫没了姐姐。

    “上个月,家里商量着,把府邸挂到牙行,出手了。”花锦明的语气仿佛在说“街口卖瓜子的搬了个地方”,轻松而浑不在意,“东西已拾的差不多,大伯父大伯母和大堂嫂带着孩子先搬出去了,大堂兄和我暂时住在城里,等着父亲母亲回来。”

    府邸?珍姐儿莫名其妙地盯着他,一时反应不过来:花家传了百年、数代人的祖宅?纵然比不上曹家,在金陵府邸依然有独到之处的祖宅?地理位置优越、如今托着千金难买的祖宅?自己随着父亲母亲去做客、相看的祖宅?自己生活过一年的沁雪阁?祖母住过的双鲤堂?丈夫读书的外院?

    一股脑卖出去了?

    她结结巴巴地,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说,家里?”

    花锦明点点头,补充道“我们打算,住到金陵城西二十里路的八角庄去,我给你说过的,记得吗?”

    八角庄不是花家收成最好的庄子,却是花家景致最好的庄子,花家几代修葺,有树有田有水池,住的极舒服,有点像曹家的桃陇庄。成亲之后,花锦明本来想带珍姐儿去八角庄住几日,珍姐儿担心母亲的身体,之后守孝、怀孕,便没去成。

    珍姐儿是记得的,却顾不上了,蹭地站了起来:这么一来,自家岂不在金陵城中没有落脚之地?乡下,谁愿意住在乡下,吃饭、逛铺子、回娘家还要坐马车?

    “你家怎么这么,这么,这么荒唐?”定亲的时候,是把自己和花锦明的住处写在婚书里的!一时之间,珍姐儿想不出合适的语句,震惊变成愤怒,大叫起来:“以后你我住在哪里?你爹你娘亲、大伯大伯母住在哪里?你哥你嫂子住在哪里?你你你,你太过分了,我要告诉爹爹!”

    花锦明神色丝毫不变,不仅如此,反而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缓缓道:“我已给岳父写了信。等你身子好些,喜哥儿结实些,我送你去京城。”

    作者有话说:

    ◉ 第107章

    康庆元年八月十六, 中秋节次日,曹延吉带着博哥儿齐哥儿拜别父母妻女、长嫂侄儿,在通州码头挥别送行的曹延轩和宝哥儿,踏上往金陵的渡船。

    六太太与丈夫成亲多年, 感情甚佳, 算起来, 夫妻统共只分离过三回,其中就有数年前到金陵给珍姐儿过生辰、送嫁那回。

    丈夫儿子不在家, 六太太省了不少事, 每日打理家务,给公公回话, 到周老太太面前侍奉一番, 夜间对着空荡荡的卧房, 难免思念起丈夫儿子来,和值夜的贴身丫鬟拥着熏了香的绣被, 扳着手指计算日程“六爷该到何处,博哥儿莫要闯祸。”

    临走之前, 曹延吉打算“在金陵待个十日就回来”,还是六太太劝他“难得回去一次, 下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不如多陪陪三哥五哥。”

    三爷是六爷一母同胞的兄长, 离别多年, 难免想念,曹延吉便答应了,加上从府里带了不少礼物, 又要从金陵买不少东西回来, 怎么也快不起来, 便定下“九月底再回。”

    这么一来,十月中下旬到了京城,也快进腊月了。

    过了九九重阳节,九月二十六日京城收到金陵三爷的信,曹延吉三人于九月初五到达金陵,住进东府,一切安好。

    六太太松了口气,到佛前拜了拜,和周老太太说了半日,盘算着“十月二十日前后,就该回来了”,吩咐针线房裁冬衣,又想起来“先给老爷和七爷宝少爷几个做。”

    十月初三,是王丽蓉去世双周年,是为大样。

    说起来,曹家祖籍金陵,族人在外地去世,再远也要扶棺回乡的,京城并未另立坟冢。曹延轩便带着子女纪慕云去了西山大相国寺,请了僧人做法事。

    宝哥儿在佛前垂首礼拜,献上从家中带来的鲜果点心和母亲爱吃的菜肴,用自己的钱买了黄纸香烛。

    媛姐儿早早在家里叠了元宝,连着院子里采的鲜花,一并奉在灵前。昱哥儿比去年烧周的时候懂事些了,一听要磕头,扑通跪在蒲团上,磕得十分卖力。

    下山的路上,曹延轩扶着怏怏不乐的宝哥儿肩膀,安慰道:“你姐姐姐夫在家中,必定给你母亲办得十分体面。你不是也写信回去了吗?”

    宝哥儿点点头。他年纪渐长,和父亲叔伯、堂兄堂弟日日相处,心性坚毅起来,懂得也更多了,一日比一日明白“母亲再也不会回来”。每次这么想着,心里像有一把又细又长的针刺在胸口,一动便疼一下。

    纪慕云亦是怅然:今日没见到石燕燕,以后,也没机会了吧。

    按照古礼,出了双周,孝子女的孝便又轻了一层。

    十月十五那日,曹延轩和鲁常宁约好,结伴到雍和宫进香。

    雍和宫乃前朝天子潜邸,名头之大,香火之盛就不用说了,每逢初一十五,都有天南地北的香客彻夜守在山门之外,只求一柱头香。还没进山门,马车和香客便排起长长的队伍,远远望去,庙宇上空白烟袅袅,几乎像失火了。

    两家马车走走停停,到了山门便不得不下车,男子在前,女眷戴了帷帽,在护卫的保护下挤到雍和宫最里面一进的大雄宝殿,拜了佛,布施了银子,求了开过光的平安符。

    按照惯例,应该在庙里小歇。雍和宫坐落在四九城内,四四方方地方狭小,不像大相国寺、灵谷寺之类有供给香客歇息的厢房。一行人只好原路返回,行了半个时辰,停到城里有名的砂锅居。

    曹家是派了人来过的,在二楼订了个包厢,依然是男子在先,女眷在后,陆续在包厢两侧落座,中间有两扇镂空菊花屏风隔着。

    鲁家今日来了两位太太,两位小姐。媛姐儿是见过鲁常宁夫人的,忙忙上前拜见。鲁夫人笑着扶起她,介绍身边一位穿墨绿褙子的高个子妇人:“我们家老爷的嫂嫂,今日一起拜佛。六小姐叫一声大太太便是。”

    媛姐儿忙给鲁大太太请安,鲁大太太是个爽朗性子,说着客套话把她扶了起来,细细打量:面前的曹家六小姐身材高挑,肤色白净,容貌端庄秀丽,穿件月白色素面对襟锦缎褙子,玉簪绿百褶裙,腰间挂着靛蓝色绣白梅花荷包,因在孝里,戴了京城流行的景泰蓝珐琅镶蓝宝石长簪,腕上一双翡翠镯子,打扮得素净清丽。

    虽是庶女,眉目间却有书卷气,举手抬足颇有大家风采,显然是家里精心培养的。鲁大太太心里暗赞,明白妯娌对媛姐儿的赞誉由何而来。

    媛姐儿起身,拉着带在身边的昱哥儿给两位太太请安。两位太太对昱哥儿十分亲热,问了些“几岁了,真是个好孩子”之类的话,赏了见面礼,鲁大太太又送了媛姐儿一个鼓囊囊的香囊:“头一回见,拿着玩罢。”

    媛姐儿道谢,落落大方地收下了,又和两位鲁小姐见礼。

    两位鲁小姐像鲁常宁一样开朗爱笑,又是见过的,很快就和媛姐儿像朋友一般了。

    菜肴一道道上来,有砂锅居拿手的砂锅白肉、火爆腰花、九转肥肠,和砂锅豆腐、漕溜鱼片之类素菜。隔着一道屏风,另一席已经热闹起来,能听到鲁大人爽朗的笑声和曹延轩称赞“惠中”的话语。

    女眷们围着四仙桌,斯斯文文吃起饭来,昱哥儿在家听母亲说“若是听话,下回还出来玩,若是淘气,便不带你出门”,乖乖坐在桌边,吃了一碗饭一块糕饼,一点不给大人添麻烦。

    两位太太见媛姐儿轻声细语地,说什么昱哥儿便听什么,一看便知,媛姐儿在家里是常带弟弟的,心里更加满意。

    两位鲁小姐在京城是住过几年的,告诉媛姐儿“豌豆黄和杏仁豆腐比北平楼的好吃”。

    吃过饭,闲话片刻,也就该回府了。

    媛姐儿扶着夏竹的手,姿态优美地踩着脚凳上了马车,待车帘落下,方松了一口气。车厢开始移动,她小心翼翼凑到车窗边,把青布帘掀起一条缝:

    父亲和鲁常宁脸红红的,像是说了什么笑话,笑得十分开心,鲁家夫人小姐已经上了马车。鲁常宁儿子只有八岁,和宝哥儿亲热地站在一起,还有两位年轻人应该是鲁常宁的堂侄了,媛姐儿是听纪慕云细细讲过的。

    其中矮个年轻人不过十二、三岁,另一位瘦瘦的高个子青年,看上去二十余岁,面庞端正,眼神清澈,穿件天青色祥云纹长袍,腰间戴着一块玉佩,有着这个年纪的人不常有的沉稳。

    见马车驶来,青年人先把弟弟赶上马车,和宝哥儿道别,把鲁常宁儿子也送上车子,再去搀扶喝了酒的鲁常宁,最后把父亲送到车边。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热情周到,又透着稳重,并不令人感觉谄媚或不快。

    不用说,这人就是鲁惠中了。

    媛姐儿放下车帘,脸庞不由自主红了,夏竹也看到一眼,吃吃地笑。

    回到府里,媛姐儿给琳姐儿带了雍和宫的护身符和砂锅居的豌豆黄,傍晚去了竹苑。

    “今日进香的人很多吧。”纪慕云已经给儿子洗了澡,自己也换了家常衣裳,曹延轩带回来的点心送到两位姨娘和周老太太处,拎起媛姐儿送来的护身符,“换到大年初一,挤都挤不进去”

    媛姐儿想起就头疼,双手比划着:“可不是,金陵的寺庙我也去过,没见过京城这边,那阵势啊,怪吓人的。”

    提起雍和宫,纪慕云是很想去的,尤其向往大雄宝殿中的白檀木佛像。今日鲁家夫人在,她便没跟着,改日再去好了。

    媛姐儿是头一回去,兀自带着敬畏和兴奋,“那尊佛像可真高,头顶都到屋顶藻井了,衣袋像能飘动,脚下满是供奉的牡丹和莲花,磕头的人排成三排。”

    又没什么信心地问“姨娘姨娘,你说,若是想画出来,能行吗?”

    纪慕云是她的师傅,鼓励道:“有什么不行,先打个稿子,有灵感慢慢再画。那尊佛像是印度来的弥勒佛,立在宝座上,与端坐的菩萨不同,没什么参考的样子。若年底有空,让老爷再带我们去一趟。”

    媛姐儿等不及了,趁着记得清楚,拉着纪慕云到书房,用炭笔勾勒个稿子出来,又把佛像各个部位的颜色与周遭环境记下来。

    忙活半晌,纪慕云把儿子交给吕妈妈,服侍的人打发下去,悄声道:“可见到了?”

    一句话说红了媛姐儿脸庞,捏着帕子不吭声。

    看起来,是看中了鲁惠中,纪慕云笑道:“鲁大太太可还和气?”

    媛姐儿把鲁大太太给的白玉莲花环拿出来,说话的声音像蚊子叫:“像鲁太太一样,是个面善的。”又说“两位鲁小姐也在。”

    那指环温润洁白,做工精巧,可当戒指戴,也可打了络子,挂在腰间做禁步。看起来,鲁大太太怕曹家觉得自家是商贾,准备礼物时颇费心思,亦没少花银子。

    纪慕云握着海棠花团扇,笑道,“这么说来,我们家快要有好消息了。”

    果然,第二日曹延轩当面问媛姐儿,后者红着脸不吭声。又过两日,曹延轩回来说“和鲁家说好了,等明年正月,和六哥六嫂一起去鲁家拜年。”

    上回鲁、赵两家登门拜访,曹家回拜的时候,宝哥儿三人在孝里,不方便去别人家里,只有博哥儿三个跟着大人去了。如今媛姐儿点了头,鲁惠中也得见媛姐儿一面才行。

    小女儿的婚事有了眉目,远在金陵的大女儿也在信里说“身体一日比一日好”,曹延轩放下一桩心事,没几日,他自己的难题也解决了:

    时间倒退一点,听完侄儿“高人说自己命硬克妻,决心不再娶”,曹慷想了又想,不愿也不能耽搁时间,隔两日便找到苏大学士。

    苏大学士听了,难免吃惊,“想不到,还有这种事。”曹慷态度十分诚恳,把自己劝侄儿的话和侄儿对原配嫡子的歉疚说了,又说“求神拜佛是妇人习气,哎,说起来,事关家里人,老朽不敢全信,又不敢不信。”

    苏大学士脑筋很快,难不成,曹家看不中詹徽家的女儿?可他转念一想,如今曹慷年迈,只在六部之末工部做个侍郎,曹二郎、曹四郎远在外地,最高不过四品,想调回京,还要走门路,等位置,与旁人竞争;詹徽在炙手可热的吏部做尚书,掌管百官升调,只要曹慷曹延轩不是白痴,就不会放弃这门亲事。

    这么想来,曹慷说的应该是真的了。苏大学士一副关心学生的样子:“延轩这孩子,是个勤奋的,亦知轻重,行事沉稳:圣上问过一回,他答得十分稳妥。”

    曹慷也跟着叹气:“不瞒您说,延轩对婚事心灰意冷,老朽派了幼子,回金陵鸡鸣寺寻找破解之法,总不能让这孩子,便这么打了光棍。”

    这么一来,便不得罪詹家,也没把话说死:即便曹延轩日后成亲,也可说“请了高人做法事”,詹家也没办法。

    苏大学士便说“婚姻是大事,慎重些是好的”,过一日,把事情告诉了詹徽。

    在曹慷眼里,自家侄子容貌英俊,文武双全,产业雄厚,族人众多,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可在女方眼里,就是另一码事了:曹延轩三十余岁,膝下嫡子、庶子、嫡女、庶女俱全,家里三房妾室,嫡长子宝哥儿已经八岁,懂事了,续弦进门,怎么也养不家了。

    再过几年,宝哥儿娶妻生子,即便续弦生下儿子,也得看宝哥儿夫妻的脸色。待曹延轩去世,西府家产大半归了宝哥儿,剩下的由昱哥儿和续弦生的儿子分,怎么想都不划算。

    若是詹小姐没生出儿子,跟着宝哥儿过日子,还有什么指望?

    詹徽夫人本来便不十分愿意,一听这话,忙告诉丈夫“算了吧”。

    詹徽对曹延轩印象颇佳,不由有些惋惜,不过妻子说得对,天下男人多的是,又不是只有曹七郎一人,女儿家花期短暂,不可耽误。

    话说回来,若这番话是曹家推托之词,曹家不愿与自家结亲,还能有什么话说,詹家的女儿又不是嫁不出去。

    詹徽便谢过苏大学士,在其余举子、进士中挑选起来。

    曹慷见“没得罪人”,便欣喜起来,回家告诉侄儿“等詹家小姐嫁出去,过两年,再谈你的亲事。”

    曹延轩扶额,把“不娶妻”又说了一遍,曹慷听到便头疼,把话题岔开“等你六哥回来再说。”

    ◉ 第108章

    十月十六日, 纪慕云在家里做针线。京城比金陵寒冷的多,昱哥儿的衣裳够了,老虎帽和雪帽是现成的,曹延轩是男子, 外出的衣裳也不少, 她便打算给自己做一顶卧兔儿。

    皮毛是府里的份例, 她自己的是灰鼠皮,曹延轩的是银鼠皮, 箱笼里还有他银狐皮和玄狐皮两顶帽子, 纪慕云便把他那块新的银鼠皮拿了过来。

    中间的装饰是现成的,在金陵时, 曹延轩带回来一些珍珠, 纪慕云捡出一颗粉色的, 再从箱笼取出米珠彩钻,打算镶在珍珠周围。

    如今菊香针线越发好了, 纪慕云有些小东西就交给菊香做,伸着脖子看“姨娘, 这样子倒新鲜。”

    “新鲜是新鲜,麻烦也多着了。”纪慕云用一张白纸叠起来, 把珍珠和米珠装进去,“得送到外面铺子打孔, 才能缝上去, 直接粘就太死板了。”

    菊香便接过来,问清珍珠如何打孔,打多大的孔, “奴婢送给周管家去。”

    绿芳什么都好, 唯独针线落下了, 托着下巴在旁边看:“姨娘,去年您还说,这丫头老大不小了。”

    纪慕云一拍脑门,“过年菊香就十八岁了吧?”菊香不依,去挠绿芳腋下,“你这小蹄子嫁了,我便嫁。”丁兰也来帮忙,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屋里正热闹,外面脚步声响,曹延轩进了正屋,直接往次间来,丫鬟们忙忙退下。纪慕云放下针线,拈起自己选中的珍珠迎上去,就听他笑道:“给我找件衣裳,今日有麻糖和玉露茶——姐姐回来了。”

    他唯一的胞姐,西府大姑奶奶曹延华吗?

    曹延华丈夫徐奎在湖广,到金陵还好,可以坐船,若到京城来,中间一段路是要坐马车、走官道的,算一算,路上将近一个月。

    纪慕云放下珍珠,找出一件竹叶青镶翠蓝襕边长袍,帮他重新梳头、挂香囊,笑道:“大冷天的,这一路过来,可劳累得很。”

    曹延轩由她系着衣带,“可不是,上个月写信,还没说要来,今日就风风火火到了。”

    片刻之后,曹延华也是这么向伯父、弟弟、六太太说的:“老七中庶吉士的信,八月初才寄到,我和俊哥儿他爹欢喜的不行,就打算来一趟。俊哥儿他爹脱不开身,本想让俊哥儿跟着我来,谁曾想,俊哥儿未来的媳妇家里祖母病重,我一时不得行。老人家拖了半个月过世了。俊哥儿未来媳妇和我们家是世交,我们怎么也要过了五七,九月半才出门来。俊哥儿就留在家里,腾哥儿又小,我就一个人来了。”

    又对曹慷笑:“来的匆忙,轻车简从的,只给伯父带了些茶叶糖果,伯父莫要嫌弃,明年补上。”曹慷欣然道:“哪里的话!人过来就好,我可有年头没见华儿了。”告诉六太太“去北平楼买菜,调一坛好酒,华儿在家是酒量好的。”

    曹延华彩衣娱亲,亲手给伯父端了杯茶,“还是您心疼我。只想不到,六弟不在家。”

    曹延轩笑着接道:“你多待两日,六哥便回来了。”曹延华悻悻地,“我倒想住下不走,可惜,俊哥儿他爹那边离不开人,我算了算,最迟这个月底便得动身了。”

    若是十一月再走,回到湖广就进了腊月,耽误过年了。

    曹延轩哎一声,点点她,“你这人,刚来就惦记走。”曹延华不甘示弱地也指指他,再指指自己鼻子:“老七,我这回可是为了你回来的,是件大大的好事——你说,怎么谢我?”

    一听这话,曹延轩收敛笑容,朝她使了个眼色,嘴里道:“这还不好办?来来,先用些点心。”

    曹延华便知有事,不再说“好事”,拈起一块稻香村的乌梅饼,笑道:“这可是京城的味道,我得带些回去,还有富华斋饽饽,桂香春。老七,这几日,你陪我在京城走一走,有年头没过来了。”

    “这是自然。”延轩亲手给姐姐续了茶,“总不能让你白来一趟。”

    很快,六太太安排了饭食,带着孩子们过来,宝哥儿一见姑姑就奔过来,亲热地拉着不放,媛姐儿端端正正行个福礼,昱哥儿歪着头,打量面前的陌生人。

    曹延华拉着宝哥儿,“个子高了,也大了”,又夸奖媛姐儿:“大姑娘了”,最后笑眯眯握住昱哥儿的小手:“我是谁啊?”

    来之前,纪慕云是叮嘱过的,还给他挂了曹延华送的锁片,昱哥儿想了想,大声道:“姑姑好!”

    曹延华惊喜地哎一声,把昱哥儿抱到自己膝盖上,对曹慷说:“上回见小十五,才三天大,就知道睡。来的路上我还想,不知多高了,想不到,这么大个子了。”

    孩子结实,就不容易夭折。

    曹慷也高兴,“人丁兴旺,方长盛不衰。”

    吃饭的时候,曹延华是回娘家的姑奶奶,夫婿争气,便没什么避讳,和曹慷、曹延轩、涟哥儿一桌,六太太带着大太太、涟哥儿媳妇和媛姐儿琳姐儿另开一桌。

    见昱哥儿端坐椅中大口大口吃饭,一点不闹腾,曹延华更加欢喜,告诉曹延轩:“这几日,叫小十五跟着我吧。”

    曹延轩笑道,“只要你不嫌吵。”曹延华摸摸昱哥儿扎着小辫子的头绳,“我们乖得很,是不是?”

    昱哥儿咧着嘴笑,含着的米漏出来,桌上的人都笑。

    宝哥儿眼馋,“姑姑,我也想去。”

    他原本住在博哥儿的院子,博哥儿齐哥儿跟着曹延吉走了,便想搬回竹苑。因宝哥儿身边的人太多,又想着曹延吉父子很快就回来了,涟哥儿便自告奋勇搬到博哥儿的院子,陪着宝哥儿住。

    曹延华笑道:“好啊,也放你大哥哥回去和大嫂嫂团聚几日。”众人哈哈大笑。

    吃过饭,曹慷自去歇了,六太太去忙碌,孩子们帮着曹延华搬家:距离竹苑最近的梅苑,分给曹延华住了。

    因来的匆忙,路途遥远,曹延华一行只三辆马车,两个丫鬟四个粗使婆子,十余名护卫,箱笼只带了四只。

    丫鬟把曹延华日常用的东西摆出来,按照她的习惯布置起屋子,一时间,梅苑乱糟糟的,曹延华便带姐姐回自己的院子小歇。

    一行人进了竹苑,纪慕云隔窗见一位华服中年女子牵着昱哥儿,和曹延轩并肩上了台阶,不用问,便是西府大姑奶奶曹延华了,迎到屋檐下福了福:“给大姑奶奶请安。”

    曹延华便知,是弟弟的宠妾,昱哥儿的生母,笑着点点头,打量两眼:只见那纪氏二十余岁,鹅蛋脸水杏眼,肤色白腻,高挑窈窕,穿豆绿色衣裳和淡黄色百褶裙,戴一根赤金海棠花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令人眼前一亮。

    是个难得的美人,曹延华微微笑,难怪弟弟宠爱。

    众人在西次间落座,曹延华说起来时的见闻,“驿站不干净,房梁上跑老鼠,把我吓得在屋里坐了一夜。可惜赶了些,来不及去金陵”,宝哥儿几个听得津津有味,把京城好玩的事情讲出来。

    纪慕云带着丫鬟奉上热茶,鲜果盛在水晶盘里,六角攒盒盛着各式蜜饯,用红漆海棠花托盘送了甜羹和八宝油炒面。

    曹延华出身富贵,什么好吃的都见过,见到油炒面便笑起来:“这个可有年头没见了。”

    昱哥儿张着手要,在曹延华怀里吃了两调羹,又侧脸不吃了——小家伙儿已经吃饱了饭。

    宝哥儿问起最关心的:“姑姑姑姑,两位表哥怎么不来。”曹延华也没办法,抱怨道“你大表哥要成亲了,二表哥被你姑父盯着功课,我是带不出来的。等明年,你大表哥成亲,叫叫你六伯六婶带着你,到姑姑姑父那里喝喜酒去。”

    琳姐儿幼年见过这位姑奶奶一面,多年未见,不知性情如何,便没怎么说话,娴静地坐在媛姐儿身边。媛姐儿陪着说些闲话,告诉姑母“七妹妹待我十分亲近。”

    曹延华听了,随手从发髻间拔下两根镶猫眼石赤金掐丝簪子,递给两位甥女,“琳姐儿我还是多年之前见过一回,如今认不出了。”

    那猫眼石绿莹莹的,在光线下闪动幽幽光芒,颇为贵重。琳姐儿不敢收,媛姐儿去看父亲,见后者点点头,便一起接了过来,拉着琳姐儿道谢。

    曹延华笑道:“这才好,我来一会不容易,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了。”意思便是,两人成亲也不一定过得来,两人都是明白的。

    又过一时,曹延华连日奔波,脸上难免露出倦色,曹延轩看一眼媛姐儿,媛姐儿便问道:“爹爹,女儿带着弟妹摘些花,送到姑母院里,顺便看看收拾好了没有。”

    曹延轩点头,曹延华也露出笑容,亲亲手舞足蹈的昱哥儿,交给媛姐儿。立在屋角的纪慕云见了,轻轻打个手势,带着丫鬟们退出去,阖上屋门。

    屋里清静下来,曹延华伸个懒腰,整个人松懈不少,把两个大迎枕拿到身后靠着,“真是女大十八变,六姐儿以前话都说不利索,如今能顶个人使了。”

    曹延轩自然是得意的,给她看媛姐儿给自己缝的扇套,“书画亦有长进。”曹延华接过来把玩,见针线精巧,颜色鲜亮,又听他说的,不由颇为惊讶,“哦?改日倒要瞧瞧,可有合适的人家?”

    曹延轩已在每月给姐姐的信里,把鲁家的事说了,信寄出去,曹延华已经离了家,一来一去没有收到,现下再把鲁常宁的事说一遍,“上回让六丫头见了那鲁惠中一面,等翻过年出了孝,去鲁家一趟,若成了,便把事情定下来。”

    “家底薄了些。”曹延华咂咂评价,倒也没反对:“孩子是个争气的,儿孙自有儿孙福。若是成了,鲁家能把六姐儿供起来。我月底才走,你找个机会,把那鲁惠中叫来给我瞧瞧。”

    待曹延轩应了,她又直截了当地问:“珍姐儿那边,可有好消息?”

    如果宝哥儿在,就会发现父亲告诉自己“你四姐姐一切安好”只是美好的愿望:曹延轩脸色沉重下来,拨弄着手里的扇子,半日才说:“范大夫说,只能徐徐调理,急不来的。”

    今年八月,曹延华收到弟弟的信,除了高中庶吉士的消息,还有范大夫对珍姐儿的诊断:用了催产汤药,施了针,落红过多,得调理个几年。

    曹延华用帕子按按眼眶,唏嘘道“老七,珍姐儿那边,你可得盯着点,实在不行,便接回家里住一阵,家里什么都有。”

    两人都明白,花家是指望不上了。

    曹延轩打心底叹气,“我也是这个意思,等天暖和了,让她搬到京城来,换一换心情。花锦明那边,跟着我打打下手,做个文书,再不然,管着家里的铺子——左右宝哥儿还小。”

    曹延华却点点他,“谁说这些,我是说,珍丫头一时半刻,怕是转不过弯来——老七,眼瞧着你给六丫头找个举人,七丫头(琳姐儿)最不济也嫁个秀才,五丫头(玉姐儿)几个就不用说了,花家却不中用了。她那个脾气,非得钻牛角尖不可。”

    这句话说到曹延轩心坎里,一时间既头疼,有心疼:“若没喜哥儿,我有时真怕,她和花锦明过不下去。”

    “如今有喜哥儿,就好好过日子吧,人这辈子,又不是只有一种活法。”曹延华由衷劝道,“回头我给珍丫头写信,或者你当面告诉她,让她在京城好好过日子,若你日后外放,天高地远的她不乐意去,便叫她带着喜哥儿找我,找她表哥去。”

    曹延轩面色稍缓,望着纱窗上的大红喜鹊登枝窗花,“我本想,赶回金陵去”

    这件事,他做父亲的,对长女是有歉疚的。

    知弟莫若姐,曹延华心里不忍,给弟弟续了杯茶,好言劝道“谁是孙大圣不成,拔一根汗毛就变出七八只猴子。风口浪尖的时候,你姐夫也劝你留在京城,不要东奔西走,惹了上面的眼就糟了。”

    话是这么说,曹延轩到底心情不佳,端起茶盅呷了一口,“你这回来,可是给我找了亲事?”

    提起这话,曹延华眉飞色舞地,双掌一拍:“要不然呢?大老远的,我过来这一趟?跟家里待着不好吗?”

    “你的事,我时时刻刻惦记,这几年看了又看,可算找到个合适的:你姐夫有个同僚许江,和你姐夫晚一科的进士,又比你姐夫晚一科考中庶吉士,和我们家是通家之好。许江有个妻妹,姓段,今年二十三岁,嫁给蒋知府嫡长子,怀孕两次小产了,妾室生了儿子。那蒋知府的儿子前年坠马没了,许江岳丈不忍心女儿守寡,左右蒋家有儿子,便把段小姐接回家里。”

    说到这里,曹延华笑道:“段小姐我是见过的,斯斯文文一个人,擅合香,通音律”

    她本来想夸奖段小姐容貌美丽,再一想,再美丽也不如方才见过的纪氏,便换了个说法:“是个娴静大度的性子,把家里管的井井有条。段家也是世代读书,儿子在山东任通判。老七,我的眼光,你还信不过?”

    曹延轩点点头,“我自然是信得过的,不过,这件事,还是算了吧。”曹延华一听,便以为伯父已给弟弟找到了合适的亲事,不但没恼,反倒高兴起来:“当着孩子们的面,我没好问,这么说来,是有眉目了?什么人家?”

    又笑道:“你放心,你姐姐我办事还能有漏子?我呀,跟许家只透了个口风,既你这边订了,回去就说,路上太远,一来一回的耽搁了,家里已经给你看好了人家,也就罢了。待段小姐嫁出去了,送一份厚厚的礼物。”

    既不得罪人,也不耽误女方青春,有里有面。

    姐姐做事向来是妥当的,曹延轩称赞一句,放下茶盅,把自己对伯父、曹延吉所说“鸡鸣寺遇高僧”之事讲了。

    还有这种事?曹延华越听越心惊,一下子站了起来,脸色都变了“这么大的事,你,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又不是什么好事。”曹延轩露出无奈的神色,“我这不是,怕你跟着着急。”

    曹延华气得一甩帕子,一面想,一面悚然心惊:弟弟命硬,父母早逝,发妻病逝,嫡子大病一场,又在外面落了水

    “你你,你可有什么不妥?”她是妇道人家,平日求神拜佛的,对这种玄幻命理之事,天生比男子多信两成,扒拉着弟弟肩膀,上下打量:“可着了凉?可有阴寒发热?没事别往水边去了,把园子里的池子溪流,统统给我堵上,院里里的平安缸也给我搬出去。”

    哪里跟哪里!曹延轩一边哭笑不得,一边有些感动:父母去世之后,这世上,便是自己与姐姐相依为命了。“我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莫要传出去,让人家笑话。”

    曹延华这才想起来,此处是京城,不是金陵自家西府。“你们这些男人,该当回事的不当回事,不该认真的比什么都认真。像你姐夫,平日张口闭口孔孟之道,对僧道之流嗤之以鼻,到了到了,还不是要翻黄历,选黄道吉日,宜什么忌什么比我心还细。”

    念叨半日,她定下神,转念一想便明白:“这么说,六郎回老家,也是为了这件事?”

    曹延轩有些不自在,“我让他不要去,大老远的折腾什么,他非去不可。这个人,执拗得很。”

    “你这人!”曹延华用手指戳戳弟弟额头,满脸恨铁不成钢地“你才执拗得很!解铃还须系铃人,六郎还不是为了你!”

    见曹延轩沉默,她气不打一处来,忍不住抱怨起来:“你啊,当时就应该问那高僧,可有破解的法子,你可倒好,甩手就走了。这倒也罢了,毕竟当时你心里没底,待你考完庶吉士,便该放在心上,早点办起来。既是六郎替你去了,你就该告诉我一声,再去城里-京城是首善之地,寺庙众多,灵验者甚多,你可去过了?老七,我问你话呢!”

    曹延轩嗯嗯连声,听到这里安抚道:“去过了去过了,六哥动身之前,带着我去的。”

    曹延华忙问:“人家怎么说?可有破解的法子?你倒是说啊!”他便把各个寺庙的方丈、高僧的话讲了,“该拜的拜了,该布施的布施了,该请回来的请回来了,放心吧。”

    这还差不多,曹延华松了口气,坐回椅中细细思索一番,“老七,既是旁的无碍,你便当没这件事,该干什么干什么。待六郎回来,听听六郎怎么说,能行最好,若不行,杭州灵隐寺最是灵验不过,我替你去一趟,五台山我也去一回。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曹延轩摆摆手,“不必了,命数如此,人力岂能左右?徒增伤感罢了。你听我的,这件事,不必折腾了。”曹延华瞪他一眼,放缓了口气“老七,这件事啊,你得听我的。明日我和大伯说,你的婚事放一放,待有了法子,过两年再”

    “我已和伯父说得清楚,亲事就算了吧。”曹延轩继续摆手,神情十分坚定:“姐姐,我这辈子,和王丽蓉闹成那个样子,本以为性格使然,没想到,是我命数不佳。”

    曹延轩气道“怎么能怪你,是她心思狠毒,不孝不”曹延轩打断姐姐的话,“不提她了。我对伯父说,对六哥也说,我如今这个年纪这个心境,谁家的姑娘嫁进来,我都没心情、没耐性更没精力好好待人家了,何况还有克妻之事。我是不想、不愿也不能再娶妻了。”

    有生以来,曹延华从未见过这样的弟弟,不由伤心起来:上次回金陵,人还好好的,如今就成了颓废、自暴自弃之人。

    “老七,你别这样。”她伤心地抹起眼泪,抽噎着道“你这样子,让我如何向爹爹、娘亲交代?老七,你娶了王丽蓉是遇人不淑,却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打一辈子光棍。有伯父和我给你把关,你放心,定给你找个贤良淑德的”

    曹延轩坐的端端正正,提一提袍角,“不必,过几年宝哥儿娶了媳妇,家里的事交给宝哥儿媳妇,我当老太爷就是。”

    这句话把曹延华逗笑了。“宝哥儿才八岁,娶媳妇最少也要七年,这期间呢?”

    “还当老太爷,你啊,在金陵有三嫂五嫂,在这边有六弟妹,外面的应酬交际从没发过愁,等你自己开府过日子,就知道难了:平日同僚相聚,别人是太太夫人,你叫宝哥儿媳妇去?上峰三节两寿,你叫宝哥儿媳妇去?”

    “公事上有什么不便利的,女眷们私下走动,可比公事公办管用多了。老七,我告诉你,你姐夫在外面的事情,向来不瞒我,也离不开我,你姐夫上峰下属家的太太,个个与我交好,有什么事情都来告诉我。”

    说到这里,她怎么想“叫宝哥儿媳妇管家”怎么觉得滑稽,“这先放一边,老七,你日后无论留在京里还是外放,只要你不娶妻,少不了有人给你保媒拉纤,上峰说,把女儿妹妹嫁给你,你娶不娶?下属送个扬州瘦马给你,你收不收?”

    曹延轩站起身,理一理衣袖,“不说这事了。你来,可给伯父六哥带了礼物?若没来得及,这几日跟我在城里转一转。”

    说着,他自顾自去了隔壁净房,剩下曹延华,甩着帕子念叨“这个老七,年纪越大,脾气越古怪!”

    作者有话说:

    ◉ 第109章

    曹延华自此在府中住了下来, 白日在府里应酬大太太、六太太,带着几个孩子读书、针线、玩耍,傍晚陪曹慷、弟弟闲话,夜间带着宝哥儿昱哥儿两个, 一日日的极为热闹。

    说来有趣, 昱哥儿没离开过母亲, 夜间不肯睡觉,后来有宝哥儿带着, 孙氏、石妈妈吕妈妈蓉妞儿几个也搬到梅苑, 又有曹延华讲故事,昱哥儿便不哭不闹, 一觉睡到天亮。

    喜得曹延华不放手:“是个好养活的。”

    留在竹苑的纪慕云却十分失落, 心里空荡荡的, 夜间睡不安稳,安慰自己“大姑奶奶下月便走了。”

    媛姐儿琳姐儿日日陪着姑姑, 嫁出去的玉姐儿也回娘家来,得了曹延华一份礼物。

    平日没事的时候, 曹延华少不得劝弟弟“莫钻牛角尖”,曹延轩起先还解释, 时候长了,听到这个话题就把昱哥儿抱过来念《三字经》, 曹延华气结。

    十月二十日, 曹延轩找个机会,和鲁常宁约着在城里有名的饽饽铺子富华斋“巧遇”,让曹延华见了鲁惠中一面。

    回家之后, 曹延华对未来的侄女婿颇为满意, “老七的眼光, 还是过得去的。”又抱怨“就是脾气倔了些,也不知随了谁。”

    曹延轩假装没听见,气得曹延华一整日不和他说话。

    既有了鲁家的事,曹延华把媛姐儿叫来,“可看过账本?可理过家里的事?”

    媛姐儿认认真真答:“在家里没学过,到了京城,跟着七妹妹,偶尔看到六伯母打理家务。”

    曹延华扶额,女儿是娇客,联姻用的,若嫁的夫婿有出息,娘家也能沾光,左不过一份嫁妆,西府又不是出不起钱,只有王丽蓉这样短视的嫡母,才会把庶女压得抬不起头。

    “这几日呢,你到我这里来。待我走了,会把你托付给你六伯母的。”曹延华吩咐,叫丫鬟取纸笔来,“我做些账目给你,乘法口诀可学过?算盘可会打?”

    媛姐儿点点头,曹延华随口问:“是你三伯母还是六伯母叫人指点你的?”媛姐儿略一迟疑,望着姑姑脸色,小心翼翼地道:“这两年在家里,带十五弟的时候,跟着纪姨娘学了打算盘,账本也看过两页。”

    曹延华沉下脸,把沾了墨的笔啪地扔在纸上,“纪氏如何能沾账本?你爹爹可知道?”

    媛姐儿忙不迭辩解:“姑姑姑姑,您知道,前年母亲去世的时候,十五弟还不到周岁,父亲怕十五弟身子弱,加上那会儿,十一弟也病歪歪的,就吩咐厨房,在饮食上加倍注意。双翠阁地方大,角落水房能炖些羹汤,纪姨娘怀孕的时候,母亲就吩咐厨房送些桂圆红枣米面,账本什么的,不过是些吃食柴火的数目,每月和厨房交接,不关银钱的。”

    说着,媛姐儿站了起来,红着脸讷讷:“姨娘是好心,确实不是有意的,爹爹也是知道的,姑姑莫要生气。若您见怪,我,我,我就不知怎么办了。”

    一时间,曹延华颇为惊讶:自己平日在家发脾气,俊哥儿腾哥儿话也不敢多说,这个庶出的侄女却替一个姨娘辩解。

    是个重情义的,说的话有理有据,也有大家小姐的心气——若是媛姐儿撒谎,说自己跟着三伯母六伯母或管事婆子学算盘,曹延华自然分不出,便少了这番麻烦。

    还是年轻,曹延华心想,心里是赞许的,笑着挽住她手臂,“傻孩子,学算盘有什么不好,技多不压身,如今我日日离不开算盘呢。”又笑道“自己家里,不可这么拘束。”

    媛姐儿放了心,给曹延华一个感激的笑容,跟着坐在她身边。曹延华便把账本粗粗列出来,指点起她“库存、盘点、出入库、写条子”,媛姐儿是学过的,一说就明白。

    看来,确实是用过心的,曹延华亲手往水盂添水,用不经意的语气问:“听说那纪氏,家里是秀才?”

    媛姐儿打心底希望,姑姑能对纪姨娘印象好一些,便实话实说:“是,纪姨娘读书写字极有功底,画出的梅花水仙,连爹爹都是赞赏的,我也跟着画呢。”

    听到这话,曹延华不由沉默:上回回西府,她的精力在珍姐儿宝哥儿和刚出生的昱哥儿身上,只看了一眼媛姐儿抄的佛经,字勉强过得去的;这回到了京城,发现媛姐儿针线极佳,一笔字颇有长进,丹青亦入了门,比珍姐儿琳姐儿玉姐儿强多了。

    因这段时日,她是把媛姐儿叫到自己的书房来,没看到媛姐儿在屋子里临摹纪慕云几幅画的情形,便以为“珍姐儿嫁了之后,弟弟在家闲来无事,指点次女的绘画”,曹延轩确实也夸奖过媛姐儿的功课。

    想不到,媛姐儿是跟着纪氏学的。

    老七这个人,真是一天到晚地,也不知在想什么,曹延华无可奈何。

    其实曹延轩是很关心姐姐的,喏,之后数日,天气越发寒冷,夜间滴水成冰,他不放心,叫来把自己的护卫首领:“等大姑奶奶动身,你带四个人,跟着一道去吧,大姑奶奶到家再回来。”算了算日程,又说“回程怕是进了腊月,你们几个月例双倍,赏钱单算。”

    这么一来,护卫自是欢喜。

    曹延华也在计算返程的时日,对六太太说:“若能等到六郎就好了。”

    六太太比她还期盼丈夫回来,嗔道:“这个人,走的时候说,最迟九月底便动身,如今都快十月底了,一点谱也没有。”

    曹延轩表面不提,心里是最虚的:大概,六哥找不到高僧,耽搁了时候?曹延轩想不出办法,只能盼着曹延吉早日死心,早点回来。

    再过几日,曹延吉依然没有音讯,不单六太太,曹慷也焦急起来,和三人商量:“莫不是,出了什么岔子?”

    回程的船沉了?

    京杭大运河通航多年,往来有漕帮、各地官府经营,成百上千条船往来于南北之间,每年都有几个倒霉蛋沉船、丢货、送了性命。

    六太太想想就心惊,往日精明一个人,如今手足无措:“金陵的信也没有。公爹,莫不是出了事?”

    曹延华安慰两句,一时也没办法,便出主意:“伯父,您看,派个人沿着河往回走?”

    水路不同于官道,大多船只沿着河岸航行,并不驶到河心,夏季雨水不断,冬季冷风四起,水面又有雾,想在辽阔的河面发现对面自家的船只实在太难了。

    曹慷是明白的,可事关亲生儿子,不愿也不甘心在府里什么也不做,便同意了,叫着府里的管家。

    若是六哥因为自己的事,出了什么不测曹延轩不敢想,蹭地站起身:“伯父,我回去一趟。”

    那事情岂不是回到原点?曹慷皱着眉,挥手示意侄儿坐下,一时间,四人各说各的,屋里乱糟糟,守在门口的小厮敲敲门,大管家喜气洋洋地进来了,欢声道“老爷,守在码头的张三回来报,说六爷回来了”

    六太太一口气松了,哎呦呦地坐在椅中,眉开眼笑地,曹慷三人也同时卸下心上巨石,一个倒背手训道“这个老六!”一个笑道“可算能见六弟一面”,一个欢喜之余,有些好笑地想“要好好感谢六哥一番”。

    大管家等三人说完了,继续道“老爷老爷,还有好消息,三爷三太太来了,七爷家的四小姐四姑爷也一道来了!”

    珍姐儿?一时间,曹延轩愣在当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大半个时辰之后,他在通州码头驿站某家客栈外面下了马,把缰绳抛给跟来的护卫,大步踏进院子。

    彼时天气已冷,一张嘴就冒出白气,守在屋檐下的丫鬟直搓手,见到他忙忙进屋,又钻出来掀开帘子。

    果然,正屋里的除了六爷曹延吉、博哥儿齐哥儿之外,还有一位身穿竹叶色长袍、唇上微须的中年男子,不是远在金陵的三爷是谁!

    “三哥,您也来了!”曹延轩向三爷行礼,转眼间,三爷两个儿子也在,又向六爷深深一揖,“六哥一路辛苦,小弟这厢,谢过六哥。”

    曹延吉一如既往的呱噪,用秋扇拍打着掌心,哼哼着“老七,做哥哥的为了你,把鸡鸣寺上上下下翻个底朝天,够意思吧?”说到这里,他见屋里人多,转开话题“算了算了,你忙你自己的吧。”

    曹延轩顾不得别的,把三爷拉到一边,还没开口,三爷就拍拍他肩膀:“老七,六郎本打算,九月底就回京城,偏偏,偏偏珍姐儿说,要来京城找你。六郎没办法,和我、老五商量着,多等了几日,让珍姐儿好歹满了四个月,这个月初才动身。”

    于是,才拖到今天到京城。

    来的路上,曹延轩已经猜到一些,皱着眉:“她那个身子骨。我告诉她明年开了春再来,这孩子真是,不懂事。”

    这些话,做父亲的可以说,做伯父的就没法讲了。三爷叹着气,反正人送到了,有做父亲的接手,他和三太太就轻松了。“珍姐儿和孩子在西厢房,她三伯母也在。”

    曹延轩转过身,还没迈步就被三爷抓住肩膀。“老七,花家那边,你要有个打算。”三爷斟酌着,压低声音:“这段时日,珍姐儿在府里闹得不像样。”

    曹延轩身子停顿,点点头,便出了屋子。西厢房檐下站着一位形销骨立的白衣青年,离得远远便朝他一揖到地,“见过岳丈大人!”

    是花锦明。

    曹延轩紧走两步,双手把女婿扶了起来,温声道:“好孩子,这段时日,你辛苦了。”

    说的是花锦明从年初起,在金陵、南昌乃至京城之间奔波,花希圣事情尘埃落定,又从南昌回到金陵,如今来了京城。

    花锦明鼻中一酸,低着头说不出话。曹延轩见他衣衫单薄,人又瘦骨伶仃地,便解下自己的玄色出风毛锦缎大氅,披在女婿肩膀。

    进了屋子,热气泼面而来,屋角放着四个炭炉,西次间三太太喜滋滋的声音传出来“外公来了!”

    一个穿着珍珠灰素面小袄、月白百褶裙的年轻女子从贵妃榻扑过来,大声哭道:“爹,爹爹!”

    是珍姐儿。

    曹延轩一把扶住女儿,眼中发热,埋怨的话便说不出口,“你这孩子,也不说一声。”

    几个月没见,他认不出女儿了:进京之时,珍姐儿怀着孕,珠圆玉润的,带着对新生命的憧憬,面前女子脸颊凹陷,胳膊细细,完全不像个生了孩子的母亲。

    不过,曹延轩只看了女儿两眼,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开去:三太太怀里抱着个宝蓝色襁褓。

    那是个白白嫩嫩的小婴儿,小鼻子小眼地,湿亮柔顺的黑发,伸出襁褓的小手只有饺子大,令曹延轩一下子想起宝哥儿昱哥儿小的时候。

    “好,好。”他红了眼圈,张开手臂,小心翼翼地从三太太怀里把外孙接了过来,仿佛抱着世上无价的珍宝,喉咙哽咽,什么也说不出。

    回去的路上,曹延轩没有骑马,坐在马车里面抱着喜哥儿,中途孩子醒了,他便交给奶娘,等孩子不哭了再接回来。珍姐儿满肚子委屈,见他满脸欢喜地逗着孩子,便说不出了,依偎在父亲肩头。

    到了府里,三爷三太太跟着曹延吉父子去了曹慷处,曹延轩一家先回住处。

    方才六太太听说“四小姐四姑爷来了”,便吩咐人把离竹苑、梅苑不远的兰苑收拾出来。曹延华没去驿站,叫人把自己的箱笼搬到新收拾出来的兰苑,把住处留给珍姐儿:“我待不了几日就走,省得折腾了,四丫头离老七也近些。”

    曹延轩回来一看,梅苑已经空了出来,便向姐姐道谢,把女儿女婿安置到梅苑。花锦明却说“自己戴着孝”,不方便。

    胞姐花锦香去世,花锦明要服九个月大功。

    曹延轩想了想,宝哥儿昱哥儿跟着曹延华,女婿总不能住到自己院子,左右丧期只剩三个月了,期满再搬回女儿的住处便是,笑道“还没见过大堂兄吧?跟着大堂兄便是。”

    花锦明恭声答应。

    仆妇们把珍姐儿的箱笼搬进屋子,曹延轩在人群中见到范大夫,便把孩子交给珍姐儿,把范大夫请到自己的院子喝茶。

    范大夫略微瘦了一些,看得出,没少为珍姐儿母子费心思。两人颇为相熟,曹延轩也不转弯,上来便问“依您看,珍姐儿身子骨可有好转?”

    范大夫便不遮掩,有些不好在信里写的,当面说给曹延轩:当日珍姐儿难产,月份不到,骨盆未开,孩子迟迟生不出,羊水破了,流了不少血,稳婆束手无策。

    “那时用了催产汤、施了针,老朽见情况不妙,只能到了内室,想着七爷的嘱托,打算最不济也要保住四小姐。可那时候四小姐精疲力尽,晕了过去,老朽,只能冒一冒险,用剪子”范大夫压低声音,说了一些话,“幸好吉人天相,四小姐和小公子安然无恙。不过,七爷,依老朽看,四小姐日后,怕是,难以再生育了。”

    居然有这种事!曹延轩呆坐椅中,心里乱成一团。

    范大夫甚是内疚,起身作揖道:“有负七爷所托,老朽十分愧疚。”

    毕竟是经过事的,曹延轩定定神,扶住范大夫,连声道“若没有您,珍姐儿喜哥儿还不一定怎么着呢!您是我们家的恩人,实在是,实在是无以为报。”

    以前他是无官无职的举人,如今考中庶吉士,不日便要入仕,分量大不相同。

    范大夫心里是满意的,连道“不敢,不敢”,又道“时候不早,府里怕是要给三爷、四小姐接风洗尘,七爷事忙,不必管老朽了。”

    曹延轩确实脱不开身,便再次道谢,叫来周红坤,吩咐他陪着范大夫用饭,再把范大夫安置到客房,自己回了梅苑。

    短短一会儿功夫,梅苑已经换成珍姐儿在西府的布置,珍姐儿净面梳头,换了件月白素面锦缎小袄,靛蓝色马面裙,戴了珠钗,看着弟弟逗摇床里的喜哥儿,昱哥儿在旁边做鬼脸,想摸喜哥儿的脸,被媛姐儿笑着拉开。

    曹延轩坐到珍姐儿身边,笑道:“可歇过来了?”珍姐儿仿佛回到成亲前的日子,挽着父亲胳膊嗔道“大夫说,让我歇一年半载的都不嫌长,您可倒好,上来就替我省了一半。”

    想到范大夫方才的话,曹延轩对女儿既心疼又怜惜,温声道:“那还到处乱跑,一点不知道保重。”

    珍姐儿眼圈一红,十分委屈地掩面抽泣“爹爹,您不知道,他们,他”话音未落,曹延轩就拍拍她肩膀,“好了好了,什么时辰了,饿了吧?”又道“喜哥儿就别带了,谁是服侍的?”

    奶娘、妈妈、丫鬟七、八个,齐齐矮了半截。

    珍姐儿不愿吓到弟弟,更不愿在媛姐儿面前丢脸,便由着父亲安排服侍的人,自顾自洗面、敷粉。

    今日的曹府正院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六爷安然无恙,还带回个三爷,曹慷心里高兴,满面红光地坐在八仙桌正中。三爷、六爷坐在左首,曹延轩坐在右首,花锦明、涟哥儿、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连带三爷两个儿子,把一张八仙桌坐得满满当当。

    中间隔着一张雕花屏风,女眷今日人多,也用了八仙桌,大太太婆媳、三太太、六太太、曹延华带着三位小姐,连带昱哥儿团团围坐,旁边一张四仙桌,周老太太带着两位姨娘和纪慕云。

    四喜丸子、烧黄鱼、东坡肘子、八宝肥鸭、干炸排骨、焦熘鱼片、炸鹌鹑、豆腐泡塞肉、溜豆腐、面筋烧香菇、醋溜白菜、炒合菜

    席间父子团聚的父子团聚,母子相逢的母子相逢,兄弟情深,妯娌喜悦,互相敬酒、嬉笑,只有珍姐儿高兴不起来:她吃不惯京城的菜肴。

    真是的,明明知道自己回来,也不知道从外面买些菜回来,珍姐儿吃了两口白菜,便放了筷子。

    昱哥儿见到母亲,扭着身子要抱,纪慕云过来摸摸儿子的头,媛姐儿也低声叮嘱,昱哥儿才踏实了。纪慕云回到自己的座位,侧头不知说些什么,把周老太太哄得呵呵笑。

    这边府里怎么这个样子!珍姐儿眉头紧皱:在东府西府,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妾室才能与主子在同个屋檐下吃一顿团圆饭。

    再看纪慕云,穿了件湖绿素面对襟锦缎褙子,玉簪绿罗裙,淡淡涂了脂粉,只在堕马髻边戴了一朵酒盅大的碧玺珠花,把同桌两位姨娘比下去了。

    就算伯祖母去世,伯祖父没有续弦,府里女主人的位置空了出来,就算周老太太生了三爷六爷,年纪又大了,也不能像今日这般毫无规矩啊!就算没有外人,上面有回娘家的姑母,下面有没嫁人的小姐,传出去让人笑话。

    想到“没嫁人的小姐”,珍姐儿收回目光,打量对面的庶妹:媛姐儿穿了件湖蓝色素面锦缎右衽小袄,月白百褶裙,黑发梳成双螺髻,戴了一朵镶着珍珠的水晶流苏钗子和珍珠耳环。

    那珠钗盈盈而动,做工精致,是媛姐儿跟着父亲和纪慕云去珍宝阁买的。媛姐儿一眼断定“不是媛姐儿的家当”,要不是长辈赏的,要不是到京城买的。

    见媛姐儿和琳姐儿你给我夹菜,我给你盛汤,神态十分亲密,像亲姐妹似的,珍姐儿心里不满:自己是媛姐儿尚未痊愈的长姐,媛姐儿不过来服侍着,倒和别房的姐妹黏糊上了,显然是做给自己看的。

    也不知,父亲给她找了人家没有?珍姐儿想着就心烦。

    男宾一席传来哄笑,是涟哥儿酒令输了,随手抽了桃花签,念到“吟一句诗,在座各位,人人陪一首。”

    曹家人别的不敢说,读书吟诗从未怕过,当下涟哥儿起首,“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

    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转回到花锦明,珍姐儿竖起耳朵:前面几个小的把浅显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和“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了,花锦明念到“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

    这首诗题目是《淮村兵后》,讲的是昔日兴旺欢乐的人家,遇到突如其来的兵变后,只留下残垣枯井,一切像天边的风,再也回不来了。

    男客们体谅他的心境,一时间,谁也没做声,还是曹延轩把话题接了过去。珍姐儿这边,想的却是“丈夫不能科考,读这么书多什么用?”

    戌时散席,曹慷叮嘱“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三爷六爷各自回房,曹延轩姐弟也带着晚辈回到院子。

    曹延华是个体贴人的,站在梅苑外说“四丫头劳累一天,早些歇了”,又对昱哥儿说“明日我们叫姐姐姐夫和喜哥儿吃早饭,好不好?”

    说起来,昱哥儿还是第一次遇到比自己年纪小、辈分低的孩子,对喜哥儿十分喜爱,大声答应“好!”

    媛姐儿本来要弟弟陪着自己,见宝哥儿这段时日跟着姑姑,心想“姑姑没两日就走了”,便没吭声。

    待各人回了各人的屋子,媛姐儿到卧房看儿子吃饱喝足,睡得极香,才放了心,洗了把脸,便到西厢房来。

    堂屋里亮堂堂的,曹延轩坐在桌边喝茶,见到女儿便温声道:“喜哥儿睡了?”

    珍姐儿点点头,委屈和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上来,“爹爹,若不是他们家欺负人,我也不会不告诉您,就直接”

    曹延轩打心底叹一口气,打断女儿的牢骚,压低声音“珍儿,为父只问你一句话,你可愿意和锦明过下去?”

    作者有话说:

    ◉ 第110章

    这个问题, 在珍姐儿心中想过无数遍了。

    花希圣成了罪臣,侥幸活了下来,花家幸免抄家灭族之罪,为避风头卖屋离城, 搬到乡下居住, 花锦明这辈子仕途上再无希望;自家在改朝换代的风波中低调谨慎, 安然无恙,父亲中了庶吉士, 已经踏入仕途, 势头越来越好。

    一句话,数年前门当户对的曹家和花家, 一个朝上飞, 一个往下滑, 已经背道而驰,除了珍姐儿夫妻, 很难再有交集了。

    可,想到初成婚时与丈夫的柔情甜蜜, 想到襁褓中的儿子,珍姐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和离”二字。

    “爹爹。”她泪眼模糊地, 不知道该怎么办,只是叫“爹爹!”

    曹延轩心底松了口气:女儿往日骄纵, 却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 是爹爹不好,爹爹没能赶回来,珍儿, 是爹爹对不住你。”

    听到这话, 珍姐儿越发委屈, 拉着父亲衣袖,把这段时日的委屈、痛苦、担忧、惊惧一股脑儿哭了出来,肩膀不住耸动。曹延轩叹息着,拍着女儿头顶,仿佛她还是个没长大的婴儿。

    西北风在四九城里盘旋涌动,夜色迷离,一个白衣男子站在院门处,望着西厢房的昏黄灯火。

    待珍姐儿哭累了,哭不动了,眼泪哭干了,曹延轩才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女儿拭泪。“好了好了,都当娘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

    珍姐儿抽抽搭搭的,两条帕子都湿了,便用衣袖胡乱擦拭。

    “珍儿,这段时日,爹爹一直在想你的事。”曹延轩温声道,“当时局势未定,花家惹的是三王爷的麻烦,爹爹为着避嫌,留在京城不动,心里想,万一花希圣如那胡兆林似的,被拉下水,判了谋逆,”

    珍姐儿浑身一哆嗦,噩梦中的情景仿佛成真,捂住耳朵只叫“爹爹”,曹延轩忙忙打住,安抚着转了话题“好在安然无恙。那花希圣胆子小,也有胆子小的好处,公事上没被人抓住什么把柄,你姑父有个认识的人,拐弯抹角和周童说上话,这么着,把花希圣保了下来”

    提到花希圣,珍姐儿就一脑门子烦躁,若不是这位无能的公爹,怎么会连累到丈夫!“爹爹,都怪您,非把我嫁到他家!”

    曹延轩被噎的无话可说,只能苦笑:他平日也在无人处和纪慕云讨论时局上的事,纪慕云总能一针见血,分析利弊,思路十分清晰;如今换成女儿,一句话都说不完就被堵回来了,令他十分不爽快。

    也罢,事情已经过去,就这样吧。他再换了话题,“你姑姑回来,还和我商量着,珍儿,花家虽然,虽然日落西山,锦明安然无恙,便是万幸。人这辈子,读书是一条路,打理家业是一条路,陶冶情操、游遍山河大川又是另一条路。以后怎么办,你和锦明,可商量过了没有?”

    自从花锦明抛下她和刚刚出生三日的孩子走了,珍姐儿就没和丈夫好声好气地说过一句话。

    她摇摇头。

    在曹延轩心里,便以为夫妻两个年轻,乱了方寸,女婿又跑来跑去,还没商量好,安慰道:“这回安顿下来,你和锦明坐下来,商量商量日后怎么办。珍儿,少年夫妻恩爱深,你和锦明是结发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说的?”

    珍姐儿急扯白脸地道:“爹爹,您把我嫁过去的时候,他家好好的,他是秀才,如今他家乱七八糟的,他成了白丁,我我,爹爹!”

    就知道女儿会钻牛角尖,可,女儿确是受了委屈,曹延轩叹道“什么白丁,锦明已经过了院试,又没人剥夺他的功名”,珍姐儿摇着头,直叫“我不管,我不管!”

    曹延轩只好正色问“珍儿,我问你,这件事情是锦明愿意的吗?是花家愿意的吗?”珍姐儿哭道:“您这么说,有什么用?家里贵姐姐珠姐姐玉姐姐个个嫁了好人家,眼瞧着六妹妹七妹妹也要出门子,到了我这里,就成了这个样子!爹爹,人家当面不说,背地里谁不笑话我?谁不瞧不起我!”

    曹延轩皱眉,“胡说。谁这么说,你告诉我,我去训斥她,有爹爹在,谁敢瞧不起你?珍儿,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居□□,谁敢说这辈子一帆风顺?”

    “不说别人,就看我们家里:东府大伯父幼年早慧,是爹爹这一辈头一个二甲进士、头一个庶吉士,有什么用?说去世就去世了。你三伯五伯六伯,和你大伯二伯四伯同一个学堂读的书,同一位夫子启的门,考了那么多回,回回落榜,可你看看府里,都知道这三位叔伯只是运气不好,并不是没有真才实学。”他耐着性子,把自家人拿出来,“你在看爹爹,这么大年纪,想下场就遇到如今的事”

    絮絮说了半日,珍姐儿心里勉强舒服些,却不肯松嘴:“爹爹,您说是这么说,三伯五伯六伯还能再考,我还能嫁给别人吗?”

    曹延轩笑道,“怎么不能?爹爹原打算,若是你不想和锦明过了,就把你接回家来,你看,刚才是不是问过你了?”

    珍姐儿撅着嘴巴,“那,您要保证,若是他们家欺负我,就和他们家算账!爹爹,您答应我,我就您一个爹爹,您不能不管我。”

    “爹爹什么时候不管过你?”曹延轩保证,就着女儿的话劝道“不过,珍儿,爹爹还有话说:锦明比你年长,又是男子,如今又落魄了,你需得顾及锦明的颜面,不可动不动就算账发脾气,当着外人,更得对锦明恭恭敬敬的,知道吗?”

    一想到这个,珍姐儿就更气了,蹭地站起身,声音几乎掀破屋顶,“爹爹,您看看他做的事,我,若不是他,我怎么会早产?喜儿怎么会弱成那个样子?爹爹,我流了那么多血,喜哥儿生下来才三日,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珍儿,爹爹还是那句话,是锦明自己愿意的吗?”曹延轩轻声道,牢牢盯着女儿眼睛,“锦明不愿意陪着你,陪着喜哥儿吗?别忘了,锦明是去见他父亲,见他姐姐!”

    姐姐两个字,把珍姐儿的理智拽了回来,避开父亲的目光。

    天意如此,造化弄人,曹延轩叹息,花家确实缺了些运道。“珍儿,爹爹再问你,若把我们家和花家掉个个儿,你愿意花家嫌弃我们家吗?愿意锦明嫌弃你吗?”

    珍姐儿自然摇头。

    曹延轩嗯一声,又问“再把你和锦明换个个儿,锦明要生孩子,爹爹和你弟弟被押在南昌或者什么地方,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珍姐儿不知道这句诗,心底却明白“自己八成也会选择父亲弟弟”,背转身体,嘟囔道“若不是这样,我才不会跟他过日子。”

    女儿能想明白就好,曹延轩再松了口气,“你和锦明是夫妻,却只成亲两年,锦明和他父亲他姐姐,是二十多年的情分,珍儿,再说句不该说的,换成爹爹,也和锦明一个样。”

    听到这里,珍姐儿立刻不高兴了,摇着父亲胳膊“爹爹,您不可如此,您得陪着娘亲才行,爹爹~”

    斯人已逝,曹延轩只好笑着应了,谆谆叮嘱“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谁也不许再提。以后你和锦明好好过日子,你看,喜哥儿鼻子像你,眼睛嘴巴像锦明,你们好好的,把喜哥儿养大,看喜哥儿读书明理,四处游历,娶了媳妇,生了孙子,像爹爹这样,才算是为人父母的样子。”

    珍姐儿却想:喜哥儿读书有什么用?就算满肚子学问,只能眼睁睁看着宝哥儿昱哥儿媛姐儿的孩子进考场,一辈子做个百姓。

    她满肚子冤屈,被父亲说了半日,又发作不出,叫道“他家卖了房子,也不和我商量”。

    曹延轩安抚“锦明是写信告诉过我的,钱财房子身外之物,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知道女儿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拗不过来,他便岔开话题:“明日爹爹去请两位大夫,趁着范大夫在,把你和喜哥儿平日吃的方子对一对。你在家里好生养着,趁着空儿,陪陪你姑姑,待明年暖和了,和锦明到处走走——古人云会当凌绝顶,一览群山小,再要不然,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多么好的意境!”

    珍姐儿一点也不喜欢游山玩水,赌气道“他不爱跑来跑去。”曹延轩便以为“女婿受了打击,一时不愿走动”,便笑道:“家里也不错,下棋烹茶,种种兰花牡丹,养个小猫小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再要不然,你带锦明去桃陇庄住一阵。”

    提起桃陇庄,曹延轩惋惜起来,前两年想带着纪慕云去,一直没得空。

    “你祖父祖母是带着爹爹姑姑住过的,在往上,你曾祖父曾祖母也是。”曹延轩笑道,“每年花开的时候,你画下来寄给爹爹,就像爹爹也在庄子里一样。”

    珍姐儿气道“您糊涂了,我不爱画画。”曹延轩恍然,“怪爹爹,把你和你六妹妹搞混了。你六妹妹如今上进的很,字写得大有进益,针线丹青样样来得,你六伯母和你姑姑也是称赞的。”

    在金陵一声不吭,离了母亲和自己,媛姐儿就抖起来了!珍姐儿更气,“我只是不爱画画而已,看您,就笑话起我来!”

    曹延轩呵呵笑,抽出扇子给女儿瞧:“哪里?爹爹是没空,你若空闲下来,跟着你六妹从头学起便是,你六妹也不过学了两、三年,如今很能拿的出手了。”

    珍姐儿侧着头冷笑:“我可没空,要做的多着呢。”曹延轩便道,“好,那你就好好调理,带带喜哥儿,你妹妹也来帮你,啊?”珍姐儿想起庶妹头上的钗子,转动眼珠,“爹爹,我在家里闷都闷死了,您带着我,在城里逛一逛吧。”

    这个要求,曹延轩却不答应,板起脸道“天寒地冻的,到处跑什么?等明年暖和了,再出门也不迟。”

    珍姐儿跺跺脚,“您看,我不过说了一句,您就凶巴巴的!”曹延轩哎一声,“有什么想玩的,爹爹给你带回来。”

    父女俩一个说一个哄,一个气一个劝,烛火摇曳,不知不觉夜深了。

    听到更鼓响,曹延轩愣了愣,“这个时辰了。歇了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珍姐儿也着实倦了,打着哈欠不再坚持。

    父女俩回了正屋,奶娘带着喜哥儿睡了。曹延轩在门口停住脚,“若有什么住着不习惯的,使人告诉我。”

    珍姐儿应了,依依不舍地拉着父亲袖子,眼圈又红了“爹爹,您不可不管我”,听父亲再三允诺方松手。

    曹延轩把女儿送进屋子,转身下了台阶,伸个懒腰。借着檐下挂的灯笼,他看到院门站着一个白衣青年,不知已在寒风中等了多久。

    是花锦明。

    曹延轩一点也不意外,过去笑道“也不知进屋去,北方不比我们那里,着凉了就麻烦了。”

    花锦明笑一笑,看上去不想讨论闲话,深深做了个揖:“岳父,我有话想同您说。”

    曹延轩便点点头,说声“来”便去了西厢房,却想不到花锦明没跟上来。

    只听他低声说“岳父大人,我有些事,想和您商量”。

    曹延轩想了想,旋即笑了起来,拍拍女婿肩膀便往外走,“正好,我得了些好茶叶,你尝一尝。”

    回到竹苑,卧房和西次间亮着灯,昱哥儿去了曹延华处,东、西厢房便空了下来。翁婿两人去了西厢房,丫鬟端上热茶点心。

    “北方花茶,茉莉花,说起来,不是衿贵东西。”他亲手给花锦明斟了一杯茶,笑道:“我喝不惯,云六姐儿几个爱喝得很。”

    花锦明双手接过,因水还热,便把茶杯放在桌案上,离席起身,朝曹延轩跪了下去。“岳父大人,我,如今我前途无望,家中生变,无颜再和四小姐过下去,岳父,我对不起您和岳母的托付。”

    “岳父,我欲与四小姐和离。”

    女婿的这番话,曹延轩是有心理准备的:花锦明是个骄傲的青年,不会在家吃软饭,花家如今也与自家天壤之别,无论他是真心觉得配不上珍姐儿,还是以退为进,把这件事摆出来商量,都会对自己表示一番。

    他把花锦明扶了起来,诚心诚意地道:“这是什么话!我若有此意,何必费时费力,管你家的事!珍姐儿若有此意,何必和你一如既往,直接给我说,不想和你过日子,不就行了?”

    “贤婿,你家中剧变,难免想的多些,我却自始至终,把你当成一家人。”曹延轩温声道,“旁人盼着女儿嫁的高门,我只盼女儿平安喜乐,和夫婿白头偕老。少年夫妻恩爱深,你和珍姐儿是结发夫妻,互相包容互相扶持才是,前面的路还长着。若遇到个沟沟坎坎,就要和离,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花锦明大声道,“岳父,我配不上四小姐。”

    “哪有的事。”曹延轩按着女婿落座,自己也回到对面,笑道:“当年我和珍姐儿的母亲,挑女婿的时候挑花了眼,看谁都好,又生怕看错了,唯独到了贤婿你这里,都觉得你好,连珍姐儿自己,也是点了头的。”

    提到王丽蓉,花锦明低下头:婚礼当天,那位满面病弱的女子对自己殷殷叮嘱,只求自己对她的女儿好一些。

    曹延轩在椅中端坐,从容说道:“贤婿,你无非觉得,家里遇到那件事,以后便不如我们家了。可贤婿,你也要知道,自古潮起潮落,分分合合,起起落落,没有百战不怠的将军,更没有长盛不衰的家族。前朝张家,出了两个阁臣,权势通天,皇帝也要看他的脸色,一朝败落下来,连买棺材的钱都没有。本朝李尚书,买豆浆的出身,因天性好学,跟着个秀才考中秀才,受地主的恩惠进了私塾,考中了举人,自觉考不中进士,去做了知县,因清廉自守,做事勤奋,得了微服出巡的圣上赏识,四年升了三级,眼看要入阁了。”

    “何况,贤婿,你家是运气不好,旁人知道了,只会惋惜、唏嘘。你还年轻,已经有了秀才功名,这一辈子是踏踏实实的,好好教养喜哥儿、孝敬亲家便是。朝廷有三代不可科考的铁律,从你这里算起,喜哥儿的孩子便能科考,你和珍姐儿勤加保养,还能看到孩子下场呢。”

    他给女婿吃了定心丸,又温声道:“珍姐儿那边,对你也是有情义的:方才你看到了,我和她数月未见,当面问她,可愿和你过日子?珍姐儿说,舍不得你,舍不得喜哥儿。”

    花锦明身体动了动,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

    大概,还是怕珍姐儿看不起他吧,曹延轩把自己和女婿异地相处,也会忧心忡忡。“贤婿,我和珍姐儿商量着,她和孩子调理两年,等痊愈了,便可和你游山玩水,吟诗作画,寄情于山水间,人生在世,再好不过了。之后看看你家,若亲家对你另有安排,便罢了,若你留在京城,便帮我打理家里的铺子吧。”

    这件事是花锦明没想到的,惊讶地望着他:西府有多少财富,同为金陵世家的花家是有数的。

    曹延轩笑一笑,“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来,我不是外出游历,就是埋头读书,买卖上的事,开始有珍姐儿的娘,后面有东府一并打理,或有管家盯着,时候长了,底下的人未免懈怠。你读书算账样样来得,又是经过事的,不妨带着珍姐儿,到处跑一跑,一来有个事做,二来也给家里省些银子。我和你岳母就珍姐儿宝哥儿两个孩子,宝哥儿还小,依仗你和珍姐儿的时候多着。”

    这是掏心挖肺的话了,花锦明面上感动,一时间红了眼眶。“岳丈,您,您对我实是,恩重如山。”

    曹延轩用老父亲的口吻叹道:“什么山不山的,你啊,好好对珍姐儿就是。珍姐儿这回吃了苦头,遭了大罪,刚刚和我念叨,想出去玩耍”

    之后几息,犹豫和迟疑在花锦明脸上一闪而过,紧接着,目光坚定起来。

    “岳父,我想到的,您想到了,我没想到的,您也都想到了。”花锦明起身,噗通一声,双膝跪在他面前,仰头道:“我,我无德,令四小姐伤心,损了身子;我无能,此生无缘仕途,再不能科考;我父无官无职,再无出仕之日,齐大非偶,门不当户不对,我家配不上曹家,我配不上四小姐。”

    “岳父大人,我定要与四小姐和离,您对我的恩情,只能来生再报了。”说着,他磕起头来,额头接触青砖,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

    曹延轩站了起来,一时间愣住了:自己如此诚恳,如此俯就,换来的依然是“和离”。

    他一把扶住花锦明,花锦明不肯起来,他毕竟是练过武的,发力一拽,花锦明不敢较劲,便狼狈不堪地站起身。

    “锦明。”曹延轩抛开长辈的慈祥和善,换上对外的冷静干练,“直接说吧,到底为了什么事?”

    花锦明想也不想:“我对不起珍姐儿。我抛下她,抛下孩子”说到后面,已经哽咽起来。

    曹延轩盯着他,摇头道:“我刚才对珍姐儿说,若是她和你异地相处,是留下还是去南昌?她便明白你的苦楚,何况,还出了你姐姐的事。至于能不能科考,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家的错,你便是一辈子躺着吃躺着喝,不说我家,亲家亲家母也养得起。唯有门第之论,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可我不说,珍姐儿不在乎,谁能说什么?珍姐儿姐妹里面,有的还不如你。”

    他说的是素姐儿秀姐儿两位庶女。

    “何况,你们还有喜哥儿。”曹延轩缓缓道,“什么事不能商量,定要分开来?锦明,我向来把你当成亲儿子,你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说吧。”

    答案出乎他的意料:

    花锦明显然是豁出去了,“岳父,人生在世,图一个心安,若四小姐一辈子弯着腰,我一辈子仰着头,谁也不会快活。何况,我和四小姐,实在是,合不来。”

    前面的话并不意外,后面那句令曹延轩愣了愣,“可是她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又和稀泥“她就是骄纵的性子,被我和她娘惯坏了,刚才和我闹腾半天。你耐着性子,过去便好了。”

    花锦明微微笑,像是听到了非常滑稽的事情。

    他摇摇头,语气从未有过的坚定:“岳父大人,实在是对不住。”之后站在原地,再也不吭声了。

    曹延轩问了几句,一时束手无策,也有些不快,又看时候不早,便慢慢整理衣袖:“我是盼着你们好的,婚姻大事,不可赌气,更不可能草率行事。今日不早,你一路乘船坐车,早该累了,回去歇了吧。”

    两家的事,总不能因为女婿一个人说话便“和离”。

    花锦明应了,对他深深一揖,倒退两步,出门的时候停住脚步“岳父大人,我的意思,我家里也是赞成的。家母本来想写信来,是我想着您待我们家的恩情,打算先当面谢罪,再~还有,您可以放心,四小姐的嫁妆,我们家不会动一分。”

    说完,他又做了个揖,出门去了。

    屋里安静下来,曹延轩半晌没动地方,端起茶盅,茶却已经凉了。

    之后他推开门,看看左右。主子在屋里说话,丫鬟不敢站在门口,菊香远远守在一边,忙走过来。

    “四小姐身边是谁在?”不等菊香回答,曹延轩便仰起头,“秋雨茉莉,秋实桂芬你去,把四小姐院子里裴家的叫过来。”

    菊香答应着,忙忙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1章

    吃过晚饭, 纪慕云把昱哥儿宝哥儿送到曹延华的兰苑,自己回了竹苑,在院子里溜达半晌,摘了花儿, 回屋的时候周身冷飕飕的。

    角落烧着银霜炭, 她往里面放了橘子皮、松枝, 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芳香。

    今晚吃得油腻,还喝了酒, 纪慕云站在书桌前写了二十篇字, 在堂屋活动手脚,学着曹延轩的样子打拳, 两个丫鬟笑嘻嘻跟着。

    吕妈妈拿来做好的细布袜子和翠绿色绣鹅黄缠枝花绣鞋, 明年开春正好穿, “今日怕是早不了。”

    纪慕云笑着接过来,到灯下细瞧, “可不是,七爷有日子没见到四小姐了。”又说“这么晚了, 明日再做吧。”

    吕妈妈打个喷嚏,“左右十五少爷不在, 没事情做。”又看看左右,小声问“小日子可来了?”

    纪慕云摇摇头, 心里算一算“才迟两日。”吕妈妈满是皱纹的脸上笑开花, “若是您再怀一个,待生下来,十五少爷也快该启蒙了。”

    早点怀上, 七老爷续了弦, 姨娘也站的更稳些。

    “哪有, 宝少爷五岁才启蒙。”纪慕云摸摸自己的肚子,自从到了京城,两人十分恩爱,夜夜春宵,她也隐隐约约有一种“是不是有了”的感觉,“怀昱哥儿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吃,可遭罪了。”

    那时候吕妈妈不在,她不敢挑剔,厨房送来什么就吃什么,后来有了小厨房,就能自己做主了。

    吕妈妈笑道:“放心,到时候我日日给您做吃的。”又有些为难,“这里比不上家里。”

    车到山前必有路,纪慕云并不愁,“到时候叫七爷带点心回来。”

    莺歌听得饿了,烧热水泡了油炒面和杏仁霜,丁兰端了牛舌饼、乌梅饼和绿豆糕来,“这里的点心,可比我们家里差远了。”

    不知不觉,纪慕云已经离家千里之外了。

    几人说说笑笑,围坐吃点心,丁兰把菊香换进来,绿芳吃完便轰着大家去睡:“明日早起。”

    莺歌却不肯,拉着纪慕云到边上咬耳朵:“吴姨娘身边的小红说,三爷回来了,周老太太哭得闭过气去,满屋子乱糟糟的,六太太掐了人中才醒,六爷把三爷埋怨一顿。”

    母子分别多年,自是悲喜交集,纪慕云开始想念远在金陵的父亲和弟弟。

    莺歌又说:“小红还说,三爷跟周老太太说,今年不走了,就在府里过年,开春才回金陵去,周老太太欢天喜地的,只念阿弥陀佛。”

    “这么说来,府里可热闹了。”纪慕云笑道,“四小姐从金陵带来吃食,明日你多带些过去。”

    莺歌笑道:“姨娘放心,奴婢不是小气的。”

    说起来,自从来了京城,纪慕云便把身边的人分了分,绿芳是揽总的,莺歌负责外面的事,菊香和丁兰对班,至少有一个人在屋里,孙氏石妈妈蓉妞儿跟着昱哥儿,吕妈妈管着两边的事。

    前几日昱哥儿去了曹延华处,孙氏几人跟着,因宝哥儿带的人多,吕妈妈便没跟过去。曹延轩白日不在,回到府里又有小厮和小丫鬟,纪慕云见人够用,便学着朝廷五日一休沐,给身边的人隔五日放半天假,还有一点,差事若出了错儿,便没有假期了。

    如此一来,人人欢喜,干活更带劲了。

    夜间做针线伤眼睛,纪慕云在桌边打络子,绿芳整理针线筐里的线轴布头。

    “姨娘,奴婢瞧着,四小姐带来的箱笼足有三十只。”几个月过去,花家的事在消息灵通的下人中间不是什么秘密,绿芳素来是关心的,“像是要在京里常住。”

    也就是说,珍姐儿的家当都搬来了,曹延轩一行来京城,才带了二十只箱笼。

    纪慕云低声说:“依我看,四小姐怕是会跟着七爷。”

    以曹延轩的性格,不会让女儿外孙在落魄了的花家受苦,八成连带花锦明一起接过来。

    绿芳有些高兴不起来:“四小姐来了,您瞧着吧,程妈妈定会抖起来。”

    到了京城之后,宝哥儿先是到博哥儿的院子,又跟着涟哥儿,现在去了曹延华处,程妈妈跟在身边,和纪慕云碰面的机会变少了。

    纪慕云沉吟,“我们跟着七爷便是。”

    说到这里,她拈着络子陷入沉思:七爷,还没定下亲事吗?他考中庶吉士都几个月了难不成,没有合适的?

    可,她冷眼旁观,曹延华千里迢迢来了,必然为了曹延轩的婚事;再要不然,便是曹慷有了合适的人选,让曹延华来参谋参谋。

    牛油蜡烛幽幽跳动,纪慕云的心脏仿佛放在烛火上煎熬。

    以后有了新夫人,曹延轩还会对自己这般好吗?

    会的,他不是薄情的人,他会对自己一如既往,可,可正因为他温和敦厚,娶回来新夫人,不会无缘无故冷落人家。

    这些问题在心里转了千百回,依然七上八下,纪慕云盯着烛火,绿芳忽地站起身,“七爷回来了!”

    果然是曹延轩,纪慕云到窗边往外看,欢欢喜喜到堂屋的功夫,就发现还有一个白衣青年,跟着曹延轩进了西厢房。

    是花锦明。

    都这么晚了,纪慕云叹着气,叫值夜的菊香送茶点过去。

    屋子一下子活了过来,她带着绿芳在卧房、书房、次间看看,一切井井有条,绿芳抿嘴笑:“奴婢去水房看一眼。”

    小油嘴的,纪慕云白她一眼,眼巴巴在窗边望着。

    好在这回没让她等太久,先是花锦明离去,曹延轩也在门口露了面。

    纪慕云端着盛满甜羹点心的红漆托盘过去,见他满面疲倦地依在西次间太师椅中揉太阳穴,便心疼起来:“这一天天的,明日您还得出去呢!”

    说着,把帕子浸在绿芳端来的铜盆,替他净面、按摩脖颈。

    曹延轩由着她摆布,眼睛也不睁一下,一副累坏了的样子。

    大概,珍姐儿和花锦明吵架了,纪慕云猜测;以珍姐儿的性子,她一点也不奇怪。

    “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垫一垫?”她轻声细语地,“晚上您喝了酒。”

    曹延轩摇摇头,忽然动了动,在椅中坐直身体——门外菊香的声音,“老爷,裴家的到了。”

    还要问话吗?纪慕云来不及出去了,见他挥挥手,便朝绿芳使个眼色,快步进了西捎间。

    是珍姐儿身边的裴妈妈,声音顺着门帘子传进来:“给老爷请安。”

    跟进来的绿芳缩到屋角,纪慕云想了想,悄悄立在门边,隔壁却没了动静。

    过了半晌,曹延轩才平静地问:“今日叫你来,可知是什么事?”裴妈妈顿了顿,声音带着紧张:“回老爷话,奴婢不知。”

    曹延轩又问:“我问你,四小姐和四姑爷,这段时日可还和睦?”裴妈妈忙道:“老爷,小姐和姑爷素来是十分恩爱的,人人看了夸金童玉女。”

    曹延轩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失望,“我记得,你是府里的老人了,当日太太挑了你做四小姐屋里的管事,我是点了头的。”

    噗通一声,纪慕云凑到门边,见裴妈妈跪在青砖上,身体缩成一团,“老爷太太的恩情,奴婢这辈子难忘。”

    曹延轩沉声道:“既如此,便不要遮遮掩掩的,你不愿说,就换别人来。”裴妈妈忙道“不敢,不敢!”

    他这副寒着脸的模样,纪慕云第一次见到,难免有些心惊。

    “我问你,我走之后,四小姐在东府,过得可好?”曹延轩仰头计算日子,“四姑爷什么时候回的金陵?”

    裴妈妈能当管事,自是精明干练的,答得十分清楚:“回老爷话,四小姐三月十一日跟着您去了东府,就便住下了,您三月十二日离的家。两位太太待四小姐十分亲近,日日探望,几位嫁出去的小姐和舅太太时时上门做客,四小姐安心在家里养胎。”

    曹延轩嗯一声。

    裴妈妈又答:“四姑爷四月二十五日到的府里,三爷五爷陪着吃了饭,四小姐十分高兴,还赏了奴婢们银钱。四姑爷自此便住在府里,陪着四小姐。”

    曹延轩问:“姑爷待小姐可好?”裴妈妈忙不迭答:“好,好得很,姑爷虽和四小姐分了房,却见天陪着四小姐,给四小姐读书,买零嘴回来,有一回从外面铺子买了个拨浪鼓,四小姐高兴得不行。”

    听起来,还是挺恩爱的,纪慕云想。曹延轩脸色也和缓许多,却直截了当地问:“那一日,到底怎么回事?”

    裴妈妈显然是猜到“哪一日”的,忙忙辩解:“老爷,四小姐一直好好的,每隔五日,范大夫来请脉。六月二十七日那天,早上三太太来过,姑爷出了门,回来给四小姐带了松鹤楼的菜。四小姐高兴,叫我们服侍着换了衣裳梳了头,和姑爷对饮,把我们远远打发了。”

    “奴婢们轮换着吃了饭,听正屋没动静,秋雨过去看,回来说小姐姑爷进了卧房。”裴妈妈战战兢兢地,“四小姐身子重,一睡最少也两个时辰,奴婢们不敢惊动,就在外面守着。到了,姑爷忽然大喊,当值的秋雨秋实过去,见小姐倒在地上哭叫,已经落了红。秋雨留着,姑爷去喊了范大夫,秋实叫了奴婢们,分头告诉三太太五太太。”

    纪慕云心脏怦怦乱跳,隔着门帘子,能见到曹延轩面上带着痛惜。

    之后裴妈妈把珍姐儿生产前后详细说了,细细说道大夫如何诊脉如何开药,两位太太如何衣不解带地照料,奴婢如何不眠不休地服侍。

    曹延轩是写信反复询问过的,有些不耐烦,“我只问你姑爷的事。姑爷走时,小姐如何?”

    裴妈忙说,“小姐生了喜少爷三日,姑爷便要走,向小姐单膝跪下,说,对不起小姐,以后再也不离开小姐,小姐说如何,姑爷便如何。小姐哭个不停,说,说,姑爷走了便不要回来,还说,要让老爷找亲家太太算账。姑爷头也不回地走了,小姐叫人把姑爷的东西扔了出去。”

    居然有这种事?纪慕云愕然,曹延轩怒道:“你们是干什么的?一个个的干看着?”

    裴妈妈忙忙辩解:“老爷,小姐那个性子,又在气头上,奴婢们哪里拦得住?再说,小姐前脚叫扔,秋雨磨磨蹭蹭地把东西从屋子里放到台阶,奴婢们后脚就捡了回去。”

    曹延轩胸膛起伏,气得不轻,忽然问:“既这么说,姑爷瞧见没有?”裴妈妈一愣,忙顺着他的话:“姑爷走得快,奴婢看,是没瞧见的。”

    曹延轩沉默几息,“姑爷回去的时候,四小姐想必也发了脾气?”

    果然,裴妈妈哭丧着脸:“姑爷回去之前,三天太五太太和舅太太怕四小姐使性子,轮番劝四小姐,奴婢也壮着胆子哄四小姐。四小姐明明答应了,听说姑爷回来了,又,又不肯见了。姑爷在门外等了等,看了看喜少爷,说是有事,便离府去了。”

    “姑爷走后,三太太过来,说姑爷的姐姐没了,四小姐知道了,吓了一跳,奴婢劝四小姐,定要和姑爷合好。”

    “第二日姑爷来了,不赶巧,那日四小姐不太舒服,正喝着药,就想让姑爷等一等,没曾想,姑爷待了待就走了。四小姐闷闷不乐。第三日,姑爷来了,四小姐二话没说,直接让姑爷进来,奴婢们远远看着,小姐姑爷说了半日的话,好端端的,什么事也没有。”

    内室纪慕云扶额,隔壁曹延轩苦笑两声,“后来呢?”

    裴妈妈嗫嚅:“后来,后来姑爷说家里有事,不在府里住了,小姐问了两回,姑爷说要陪花家大少爷,小姐有些不高兴,不过,几位太太是劝过的,小姐便没说什么。再后来,再后来六爷到了,把两位少爷留在府里,日日出门去,奴婢有一会听说,六爷在庙里转悠。”

    “六爷本来说,九月底便回京来,四小姐不知怎么,定要跟着一道来,谁也劝不住。三太太五太太叫姑爷劝,姑爷却说,姑爷也想见见您。”

    三爷是男子,只在信里写重要的事情,琐事自不会提,三太太五太太也不可能越过丈夫给小叔子写信。

    曹延轩默然,一时间,纪慕云有些同情:花家败落之后,曹延轩对珍姐儿十分担忧,对她说过数次。今日发生了什么,她还不知道,不过,情形显然不妙。

    过了许久,曹延轩吐一口气,“这件事之前,小姐姑爷总是好好的吧?”

    他的话语带着希翼,裴妈妈忙答“是,是,”却不知怎么不敢抬头,神色也不自在。

    曹延轩居高临下,看得清楚,右手重重一拍桌案,怒道:“还要隐瞒!打今日起,免了你的差事,不再是我府的人,赶紧走。”

    裴妈妈伏在地上,哽咽着答:“是奴婢的错,奴婢是怕,怕老爷责怪。”

    说了这么多,她便是白痴,也知道珍姐儿花锦明出了事,不敢再隐瞒,低声道:“四小姐嫁过去那年,和姑爷好好的,姑爷房里有两个服侍的,一个叫荣儿一个叫石榴”

    她不敢抬头,把石榴的事情一字不漏地讲了,着重强调“谁也想不到,花太太那般狠心”“石榴家里也不是好人”,讷讷地道:“四小姐听奴婢们的劝,给姑爷道了歉,已和姑爷和好了。”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消逝了,纪慕云昔日是千金小姐,如今半主半仆,能体会到下人们的辛酸,不禁胸口发闷。

    曹延轩张着嘴,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半天才挤出一句:“那之后,花太太可曾难为四小姐?”裴妈妈忙忙摇手:“没有的事,花太太性子冷了些,待小姐客客气气地,花家大太太是个爱说爱笑的,和我们家小姐合得来。”

    说到这里,她又想起一件事,心想三太太来了,瞒是瞒不住的,嗫嚅着,“待小姐生了喜少爷,花家大太太也是来过的,小姐那时候,身子骨不好,就,就,就没起来。”

    曹延轩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青砖,过了好久才挥挥手,裴妈妈如蒙大赦般退下去了。

    应该给他一些独处的时间,可,夜已经深了,总在这里也不是办法,纪慕云迟疑片刻,朝绿芳摆摆手,轻手轻脚进了次间。

    茶杯翻了,桌案洒满茶水,浸湿了曹延轩的袍角。她把茶杯摆正,用帕子擦拭他的衣裳。

    曹延轩闭着眼,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忽然道“你说,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纪慕云又不是神仙。

    若曹延轩想女儿和离,便不会这么苦恼了。

    她斟酌着,柔声道“七爷,四姑爷是什么意思?”曹延轩面无表情地答“他说,要和珍姐儿和离。”

    比想象的还严重,纪慕云皱眉,低声问“四小姐的意思呢?”

    曹延轩露出苦涩的笑容,“珍姐儿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为什么把丈夫得罪成这个样子?纪慕云头痛。

    “以妾身看,若裴妈妈没撒谎,您和四小姐商量着,给四姑爷坐下来说说话,赔个礼,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又有喜少爷。”她坦诚地答,“正好大姑奶奶也在,能帮着转个圜。”

    曹延轩站起身,踱到窗边,望着天边月亮,忽然冒出一句:“你说,那孩子怎么”

    纪慕云没吭声,心想:还不是您娇惯出来的。

    第二日曹延华听了弟弟的话,同样张口结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四丫头怎么这样蠢?老七,四丫头一天到晚地想些什么?”

    曹延轩耷拉着脸,一声不吭。

    曹延华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屋里转来转去:“刚嫁过去一年,别人哄着丈夫婆婆还来不及,她可倒好,上来把丈夫、婆婆得罪了,房里还出了人命。花家上上下下,有人能说她好吗?有一个站在她这边吗?”

    曹延轩想替女儿辩解“花太太也有不是”,毕竟是男子,不想掰扯小事,嘴唇动一下还是没吭声。

    知姐莫若弟,曹延华一件件数落他:“怎么,你还替四丫头抱不平?若是她聪明一点,把事情遮掩过去,怎么会有后面的事?花锦明能不念她的好吗?一个落了胎的通房,能碍着她什么了?老七,我嫁给你姐夫的时候,挨个问过你姐夫屋里的通房,一个赏了银子,打发去了庄子,一个留在屋里,安排的妥妥当当,你姐夫我婆婆半个不字也没说。”

    曹延轩默然。

    曹延华气哼哼地掰起手指,“还有,四丫头那脾气,天天吃了枪药似的,就不能好好过日子,非得把别人压下一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花锦明是什么人?是她一辈子的依靠。退一步讲,就算她和花锦明较劲,关人家花锦明的伯母什么事?她一个做晚辈的,上来就把人家晾在家里?”

    曹延轩无话可说。

    曹延华说了半日,甩着帕子,悻悻地道:“上回来我就说,原本是像你的,越长越像她娘!脑子也随了她娘,一天到晚的不走正路,琢磨邪门歪道!她娘过成那个样子,她还不长记性,在家里也就罢了,到了婆家还”

    曹延轩头大如斗,按着左右太阳穴,“你说这些有什么用?”

    “你说怎么办?”曹延华觉得很滑稽,双手一摊:“说来有意思,旁人以为花家抓着我们家不放,我们家避之不及;现在可倒好,正好调过来,花家要和离,我们家舍不得。”

    曹延轩瞪姐姐一眼,“你说得倒轻巧,喜哥儿怎么办?”

    曹延华扬着下巴,“能怎么办?我们家离了他们家就过不了日子了?花锦明一个做小辈的,当面和你叫嚣,摆明了不留后路。就冲这个,就该把四丫头接回来,怕他们不成?”

    说得容易,曹延轩无奈,把范大夫的诊断说了,听得曹延华哑口无言:若两家和离,孩子是要留给男方的。

    以曹延轩和西府的底气,过几年,给珍姐儿再找一门亲事并不难,难的是她不能生儿育女,只能抱养或者过继,毕竟不如亲生的,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和后来的丈夫能不能一条心?

    “这,这!”她束手无策,开始挑花家的不是,“说一千道一万,珍姐儿是生他们家的儿子落下的病根,又是他们花家的破事惊动了胎气。就冲这一点,他们家也脱不了干系。”

    之后曹延华叉着腰,滔滔不绝说了半晌,末了说“老七,你是做泰山的,我去和花锦明说,若他回心转意,自然是好,若他一条路走到黑,我们家也有个准备。”

    曹延轩明白姐姐的意思:一旦两家起了争执,世人十成里有九成会觉得他曹七爷仗势欺人,中了个庶吉士就看不起落难的女婿,忙着和花家划清界限,名声上不好听。

    “我只后悔。”他缓缓道,“不该把珍姐儿嫁过去。”

    要不然,怎么会出这种事!

    曹延华毕竟是向着弟弟的,安慰道“要怪怪她娘,吃了秤砣铁了心,拦都拦不住。”

    事到如今,再提这些只能徒增烦恼,曹延轩眉头紧皱,“我看那花锦明是铁了心。你说归说,珍姐儿那边,暂时不要提。”

    曹延华嘟囔“这还用你教?”

    姐弟俩大眼瞪小眼,不欢而散。

    作者有话说:

    ◉ 第112章

    花锦明比曹延华想象的还要固执。

    次日一早, 曹延华做东,派人从北平楼买回菜肴,不请外人,只六房的人在兰苑聚齐。

    都是至亲手足, 便坐了一桌, 曹延华姐弟在上首, 珍姐儿夫妻并肩而坐,宝哥儿姐弟三个在下首。

    到了京城见了父亲, 珍姐儿心愿得偿, 喜气洋洋地举杯敬姑姑:“姑姑姑姑,我在金陵日日想您, 您来了京城, 我过不来, 好不容易我也来了,您又要走了。我可真舍不得。”

    曹延华哎呦一声, 端起自己酒杯,“听听, 我们家里啊,就数我们珍姐儿会说话。”花锦明笑着没吭声, 也没动杯子。

    珍姐儿白他一眼,继续道“好姑姑, 您回去了, 替我们给姑父、两位表哥问好。俊表哥明年成亲,我们一定赶去,腾表哥的日子定下来, 您也赶紧告诉我们。”

    “你放心, 少不了你和锦明的帖子。”曹延华对花锦明笑着说:“锦明去过湖广没有?”

    花锦明恭声道:“不曾去过。”曹延华便说, “正好,到时候带着珍姐儿,到我们那里住一段。湖广是鱼米之乡,难得的好地方,什么都要,你岳父当年在我们那里啊,都舍不得走了。”

    曹延轩拍拍用手抓包子的昱哥儿脑袋,“正是”,花锦明却笑道:“到时候再看吧,不知珍姐儿恢复没有。”

    曹延华便夸奖“瞧瞧,还是姑爷惦记珍姐儿”,珍姐儿却觉得扫兴,嗔道:“爹爹,您看他!”

    曹延轩给她盛一碗香菇冬笋鸡汤,“锦明说的对,你啊,好好在家养着,大夫说行了,你才能出门。”说着,又给花锦明盛一碗素八珍。

    珍姐儿日日喝鸡汤,早都腻了,嗔道“爹爹,人家不爱吃这个。”曹延轩无奈道,“那你想吃什么?”

    她在席间看了看,煨鹿筋、五香鹌鹑、八宝肚丝、烧羊肉,另有桂花鱼片、口蘑青菜、油焖大虾、酥鲫鱼和绿豆芽炒鸡蛋,嫌没有自己爱吃的,撅着嘴巴,宝哥儿忙把自己面前的虾仁酿油豆腐换过去,“这个好吃。””

    珍姐儿耸耸鼻子,夹起一片豆腐尝尝,昱哥儿瞧见了也要,媛姐儿便给昱哥儿夹了那道菜里面的豆腐。

    曹延华看了,笑道“我们家里啊,珍儿是头一个,我和她爹爹难免娇惯了些,把这孩子养的,一点规矩也没有。姑爷莫要笑话。”

    珍姐儿不依,嗔道“姑姑~”花锦明欠身道:“哪里的话。”多的一句也不说。

    当着孩子们的面,曹延华也不便再多说,招呼“吃菜,吃菜。”

    待酒饱饭足,午间太阳好,曹延轩带着孩子们在院子里遛弯,珍姐儿扶着丫头慢慢走,昱哥儿嗷嗷叫着乱跑。曹延华借口搬东西,把花锦明带到自己书房。

    “坐,坐吧。”曹延华笑眯眯地,把侄女婿带到临窗大炕,亲手泡了杯茶,“我是南方人,喝不惯北京的花茶,这是你姑父爱喝的云南普洱。”

    花锦明双手接过,道谢之后并没沾唇,把斗彩茶盅放到桌案。“姑姑,您是不是想说,我和珍姐儿的事?”

    不等曹延华开口,他已起身深深一揖,头也不抬地说:“昨日锦明已与岳父大人说清楚,锦明无德无能,家中落魄,配不上府上四小姐。锦明不能一辈子拖累四小姐,不如,不如就此了断,免得耽误了四小姐的青春。”

    这番话惹恼了曹延华,柳眉倒竖,指着他鼻子骂道:“花锦明,你说得倒轻巧,这是你该说的话吗?你是谁,我是谁?我告诉你,我和老七犯不着和你掰扯,回金陵把你父亲母亲叫来!”

    曹家上一辈姑奶奶的名头,花锦明是听说过的,平日没少听珍姐儿念叨“我姑姑可有本事了,嫁的丈夫有前途,在家里说了算”,如今见了曹延华的脾气,不禁苦笑着连连道:“不敢,不敢!姑姑大人,原本是家父母该过来的,因为家父受了杖责,双腿受损,行车坐船都不便利,家母在旁陪着,实在是脱不开身”

    曹延华哼了一声。事关侄女的终身,一日不合离,花锦明一日便是自家贵婿,她便把脾气收敛起来,换了正容:“锦明,莫怪当姑姑的发脾气,珍姐儿是我嫡亲侄女,你如今也做了父母,你想想看,若喜哥儿是个姑娘,遇到这种事,你着不着急,上不上火?”

    花锦明又是深深一揖,“姑姑是为了珍姐儿。全是锦明的不是。”

    曹延华端起茶,放柔了声音,“锦明,昨日你岳父跟你把该说的都说了,姑姑不提大道理,也不提外面的事。珍姐儿这孩子的脾气,姑姑和你岳父比谁都清楚:珍姐儿一出生,就跟着珍姐儿的祖母,后来珍姐儿祖母过世,就有你岳母带着。珍姐儿跟宝哥儿差不多大的时候,你岳母染病,说实话,治是治不好了。”

    “因为这个,你岳母对珍姐儿千依百顺,要什么给什么。宝哥儿是男孩子,要继承你岳父的家业,珍姐儿是女孩儿,你岳母生怕珍姐儿吃亏,给珍姐儿置了厚厚的嫁妆,你是知道的。”

    花锦明点点头。

    曹延华又道:“你岳父是男子,外出游历,读书交际,整日不在内院,珍姐儿日日跟着你岳母,养成骄纵的脾气。你岳父岳母给珍姐儿招女婿的时候,我就说,不求姑爷学富五车,不求姑爷家财万贯,只求姑爷人品端正,性情温和,和珍姐儿合得来,就得了。”

    花锦明低下头。

    “姑爷,珍姐儿嫁给你,你自己说,是不是过得好好的?就算珍姐儿是个急性子,有不对的时候,和睦的时候总是多过不好的时候吧?”曹延华苦口婆心地,“姑爷,我再问你一句,珍姐儿嫁过去一年就怀了身子,又是个儿子,若不是你家被连累出了事,一件事赶上一件事,待喜哥儿出生,你和珍姐儿是不是安安稳稳恩恩爱爱过一辈子?”

    花锦明不由自主地沉默。

    曹延华再三说道:“锦明,你岳父昨日见了珍姐儿,第一句话就问,想不想和你好好过日子,珍姐儿可是亲口说了愿意的。锦明,你和珍姐儿是结发夫妻,一日夫妻百日恩,百年修得同船渡,你是男子汉大丈夫,何不能退一步,包容一二?”

    见花锦明不吭声,曹延华觉得自己的话有些用,趁热打铁道:“还有些话,是当姑姑的私下讲的:锦明,你是男子,又年轻,娶妻纳妾的不愁儿女,体会不到做女子的难处;珍姐儿生孩子受了大罪,你是亲眼瞧见的,大夫说,以后生儿育女上怕是有妨碍。锦明,你口口声声分开来,我问你,喜哥儿怎么办?珍姐儿怎么办?”

    花锦明脸上写着愧疚,想说什么,却不知如何说起。

    话已至此,再说就未免低三下四了,曹延华见好就收,推一推茶盅:“尝尝,若是爱喝,以后姑姑给你带。”

    花锦明道谢,喝了半口,才说:“姑姑,若换成以前,我自当,听姑姑指点;可如今,我~”

    他顿了顿,闭上眼睛,“我和珍姐儿成亲三年,看得清楚,这世上,珍姐儿最崇拜的是岳父大人,最尊崇读书科举,我这一辈子,喜哥儿一辈子,连带喜哥儿的儿子,都不能科举、仕途,断送了珍姐儿的心愿。”

    “姑姑,您也好,岳丈也好,盼着我和珍姐儿好好过日子,我是感激的,可我心知肚明,如今时候短,喜哥儿还小,也还罢了,待过些时日,家里兄弟姐妹读书出仕,喜哥儿碌碌终生,珍姐儿对我,必定嫌弃万分、厌恶至极。”

    说完,他躬一躬身,低头不吭声了。

    这话说到曹延华心坎里,换成自己丈夫、儿子,也会一辈子耿耿于怀。

    她想要再劝,见他一副拿定主意的模样,只好说“如今你在气头上,姑姑说什么都没用,不如缓一缓,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一时半刻就做决断。你呢,既来了京城,到处走一走,散散心,陪着珍姐儿调理调理,好好过个年。”

    这是昨日曹延轩和她商量好的,本想添一句“亲家那边有什么缺的”的客套话,再一想,如今花家不如自家,若说得多了,怕花锦明多心,便不提了,“我后日便走,你岳丈过了年便去翰林院了,媛姐儿也要出门子,家里的事,你帮着瞧一瞧。”

    花锦明恭恭敬敬答应了。

    曹延华看在眼里,心里叹了口气。

    片刻之后,两人出了屋子,院里正热闹着,宝哥儿媛姐儿在中间踢毽子,你一下我一下的,一个红绿相间的鸡毛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昱哥儿也拿了个小小的毽子,他个子矮,腿短,怎么也不能像哥哥姐姐那样把毽子踢得高高的,便发了脾气,把毽子胡乱一甩,落到冬青树顶去了,扁着嘴就要哭。

    曹延华失笑,正要上前哄,媛姐儿已经过去,胡噜着昱哥儿头顶,“走,姐姐带你拾下来。”

    昱哥儿噙着泪水张开胳膊,双腿使劲蹬地,由着媛姐儿把自己抱起来。他个子大,吃得瓷瓷实实的,沉得很,媛姐儿已经伸不直胳膊了,正要叫仆妇过来,花锦明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接过昱哥儿高高举起,小家伙伸着手摸到自己的毽子,高兴得咯咯笑个不停。

    花锦明笑着把昱哥儿放回地上,从衣袋摸出个盛着窝丝糖的珐琅盒子给他,心想,若自己娶的是面前这位六小姐就好了。另一边,屋檐下的曹延华放了心,心里也在想:若花锦明娶的是媛姐儿,哪里有这么多破事?

    她一边想,一边去了书房,曹延轩的小厮和珍姐儿身边的小丫鬟在外面守着,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推门便进去了,听到次间珍姐儿嘟囔:“您把我嫁到他家,却给六妹找了这么好的人家,呜呜,爹爹,以后我在六妹面前怎么抬得起头来,您偏心,爹爹,您对我不好。”

    曹延华皱皱眉,低声道:“噤声!姑爷也在,生怕人家听不见么?”

    珍姐儿忙忙拭泪,缩到曹延轩身后,后者有些尴尬,也有些头疼:今日珍姐儿说起,自己要在京城长居,不知父亲给六妹找到合适的人家没有,想帮着给六妹备嫁妆。

    曹延轩甚是欣慰,便把鲁家的事情说了,“若明年相看过了,便可定下来”。珍姐儿一听,便难过起来,正说着,曹延华便进来了。

    “各人有各人的缘分。”曹延轩温声告诉女儿,“一家人莫说两家话,你六妹日后好了,定会帮着家里,锦明也有锦明的好,切不可妄自菲薄。”

    曹延华往曹延轩身边一坐,对珍姐儿说:“就是你爹爹说的,以后不可如此。”

    珍姐儿应了,低着头道“女儿去歇个午觉”,给两人行了礼出屋去了。

    曹延华端着弟弟递来的茶,这才把方才的事情说了,“上回来,我还嫌他有些浮躁,如今经了事,反倒坚忍起来。可惜了。”

    听到女婿没改口风,曹延轩并不失望,也没太意外,无奈地道:“既如此,随他去吧。”

    曹家不是小门小户,话说到这个份上,总不能求着花家。曹延华也是赞成的,“老七,四丫头那边,是你去说,还是我去说?”

    想到方才女儿伤心的模样,曹延轩略一犹豫,便道:“你说吧,就说花锦明自惭形秽,怕和她过不了日子,莫要提和离的事。眼看过年了。我去趟六哥那边。”

    曹延吉为他奔波三月,往返千里,又送了珍姐儿回来,不去一趟是肯定不行的。

    曹延华应了,却不太赞成:“老七,这么大的事情,拖着也不是办法,依着我,让四丫头给花锦明赔个不是。四丫头当娘的人了,你总不能护着她一辈子。”

    “她那个身子骨。”曹延轩平日果断,如今左右为难,迟疑道:“等大夫来过再说吧。”

    片刻之后,曹延轩去了曹延吉的院子,下面的人说,六爷在周老太太处。

    周老太太院子满满当当,三爷两个儿子、两个儿媳、四个孙子孙女加上博哥儿齐哥儿琳姐儿,玩耍的玩耍说话的说话折腾的折腾,见他过来了,纷纷喊着“七叔”聚过来,热闹的不行。

    三爷三太太、六爷六太太都在屋里,陪着周老太太闲聊,听说他来了,三爷六爷便迎出来。曹延轩是见过周老太太的,行了个礼,对众人打了招呼,便和六爷并肩出了院子。

    “老七,这回为了你,我可是翻山越岭,求神拜佛,就差翻江倒海了。”路上曹延吉嬉笑,指着自己鼻子,“老七,你说,你怎么报答我?”

    曹延轩停下脚步,正容道:“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六哥,此番辛苦你了。”

    他冷不丁地如此严肃,曹延吉愣住了,拍拍他肩膀,“行,老七,我记住了。”

    两人到了曹延吉的书房,相对落座,曹延吉便把自己的经历说出来:“到了金陵,我把博哥儿齐哥儿扔给三哥,第二天就去了鸡鸣寺。老七,我给你说,你这件事,还真挺玄乎的。”

    曹延轩露出不解的神色,“高僧说没办法?”

    曹延吉满脸沮丧,“临去之前,你六嫂出主意,从瑞福祥给高僧做了一件玄金袈裟,又从京城买了点心、果子和素酒,我怕不够,到了金陵又定了一桌素斋,叫了四个人抬着,到了寺里一问,说是没这个人。”

    “我不信,拿着你那幅画,把鸡鸣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找了一遍,你猜怎么着,根本就没那位高僧的影子。”

    曹延轩停住脚步,露出惊愕和难以置信的神色,“六哥,这,这?”

    看起来,老七也被吓到了,曹延吉心里不忍,安慰道:“我折腾半日,把鸡鸣寺方丈折腾出来了,我便没全说,只说,家里兄弟在寺里遇到一位高僧,说了些命数之事,当时没觉得,如今灵验了,想回来向高僧当面请教一番。方丈说了些云里雾里的话,什么天机不可泄露,又说佛法无边不度无缘之人,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我就把礼物留到寺里,布施了一千两银子,请方丈指点。”

    曹延轩身体前倾,“方丈如何说?”

    “方丈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让你既来之则安之。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曹延吉一板一眼复述,又说“方丈还说,让你以后乐善好施,多行好事,逢山开路遇水搭桥,逢年过节,多去庙里拜一拜。时候长了,佛祖自会保佑你的,阿弥陀佛。”

    不用说,后面几句是他自己解释的。

    曹延轩点点头,“受教了,既如此,我便照高僧所说,今后多行善事。”

    曹延吉哎一声,“老七,你说,那高僧好好的,怎么找不见了?难不成,是个隐居于山上的世外高人,见到有缘人才肯露面?”

    曹延轩摇头不知。

    “我问那方丈,老和尚神神叨叨的,不说有,也不说没有,见到我就是念佛,说什么相逢便是有缘。”曹延吉嘟囔,悻悻地道摇着扇子,“依我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

    曹延轩给堂兄斟茶。

    曹延吉喝了一口,继续讲述:“下山之后,我一想,这不是办法,便去了灵谷寺、栖霞寺和报恩寺,方丈也好,禅师也罢,大多如鸡鸣寺方丈所说,说一些没边没际的话。之后我独身一人,去了一趟杭州。”

    曹延轩睁大眼睛,立刻明白过来,“你去了灵隐寺?”曹延吉以为堂弟称赞自己灵活,“你也想到了?”曹延轩顿了顿,“延华也说,要去一趟。”

    灵隐寺乃印度,自古便很灵验,民间有一种说法,据说杭州没经历过大风大浪,大灾大难,全是因为有一座灵隐寺。

    曹延吉便把自己到灵隐寺的经历说了,听起来,和其余寺庙也大同小异,又从怀里取出一大堆护身符、平安符,“这个是灵隐寺求的,这个是鸡鸣寺的,拿去吧。”

    曹延轩起身,对他深深一揖,“六哥大恩,无以为报,小弟十分惭愧。这段时日,我在家想了又想,就如高僧说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便随他去吧,何况,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

    曹延吉瞪眼道:“不能娶媳妇,还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你真打算打一辈子光棍?老七,你看我这会回来得迟了些,你嫂子在家里急得什么似的,起了满嘴泡。我告诉你,家里面啊,还是得有个人惦记着。”

    曹延轩默然,“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主意已定,延华也觉得好。对了,珍姐儿那边,还要多谢六哥。”

    曹延吉伸个懒腰,“客气什么,左右我和三哥要回来,捎带手的事。你给三哥五哥三嫂五嫂道谢就得了。”

    曹延轩是明白的,“我打算,三哥三嫂再歇一日,明晚在北平楼请伯父、三哥三嫂六哥六嫂吃个饭,顺便给延华践行。”

    曹延吉欣然应了,“行啊,我把玉丫头也叫上”说到这里,他略一犹豫,还是说道:“老七,你伯父总怪我把孩子惯坏了,依我看,珍姐儿那边,你才该多管着些儿,那丫头脾气上来,谁的话都不听。”

    不用说,长辈们的话,珍姐儿也不肯听。

    曹延轩是惭愧的,“明日我叫她向三哥三嫂赔礼。”又把花锦明的事说了:“六哥,你看,这事怎么办?”

    曹延吉倒比他洒脱多了,挥着手说,“老七,花家的事情一出,我就觉得不好办:咱们有儿女的,向来高门嫁女,低门娶妇,以前门当户对的,现在花家成了扶不起来的阿斗,珍姐儿又是急性子。依我看,该说的说了该劝的劝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实在不成把珍姐儿接回来,还怕找不着好人家吗?”

    曹延吉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从衣袋里取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递给曹延吉:“六哥,这段时日我住在府里,倒也罢了,如今珍姐儿跟着过来,拖家带口的,连带吃药进补,这些,就当补贴府里吧。”

    曹延吉死活不接,把银票塞回他口袋,板着脸道“老七,你这就没意思了,分的这么清楚做什么,再说,年底还早着呢。”

    两府惯例,每年开销由东府西府均摊,一家一半。

    曹延轩只好不再提这件事,问起曹慎的情况——他把给曹慎的东西托曹延吉带回去了。兄弟二人聊了甚久,晚饭时才并肩而归。

    作者有话说:

    ◉ 第113章

    十月二十九日, 曹延轩把一位御医、一位同仁堂的大夫请回府里,给珍姐儿喜哥儿诊治。

    两位大夫分别给珍姐儿观面色、询问、号脉,看了以前的方子,问了给珍姐儿接生的婆子, 和范大夫商量, 最后得出的结论和范大夫差不多:珍姐儿损耗过度, 需徐徐调理,急不得, 气不得, 至于能否再生育,谁也不能打包票。

    对于喜哥儿, 两位大夫的语气就轻松多了, 孩子虽不足月, 因府里吃得好、服侍得精心,和满月出生的孩子不差什么。

    曹延轩留下药方, 道过谢,送了诊金, 叫管家把大夫送回去。

    范大夫松了口气,便向他辞行, 打算早日回乡。曹延轩再三道谢,陪着范大夫吃了饭, 送了两百两银子, 本打算送大夫到通州驿站,因曹延华明日出行,他脱不开身, 便告了罪, 依旧由周红坤给范大夫送行。

    纪慕云生宝哥儿的时候, 是吃了范大夫的药才好得快,每月请脉的时候,也是向范大夫请教“温补”“养生”和“护肤”的窍门,甚至问过风湿的方子,听说“范大夫不日便回金陵”,便告诉了曹延轩,从自己私房取了二十两雪花银,把京里有名的富华斋饽饽铺的点心包了两盒,连同四块上好的衣料(范大夫有两个儿子),以昱哥儿的名义送给范大夫。

    曹延轩见了,觉得她想的周到,东西也体面实惠,便告诉她:“姐姐明日便走,东西我备好了,你对一对,再添一些。”

    其实列单子的时候,纪慕云便帮了忙,现在他吩咐了,便带着绿芳,把给曹延华的两只箱笼打开来:

    送给徐奎的,是半盒颇有名气的桃源记白纸扇——据说是澄心纸制成,白纸如雪,墨迹乌黑,身家丰厚的文人雅客几乎人手一把;一枚青田玉印章——曹延轩在京城有名的文玩店掏的,另送了一枚给曹慎。

    给俊哥儿腾哥儿的是两套文房四宝,两根珍宝阁买回来的钗子送给未来侄媳。

    曹延华自己反而最简单,她不要弟弟送,自己在城里见到什么好,直接就买回来了。

    除此之外,纪慕云和曹延轩出游的时候,在京城有名的绸缎铺子瑞福祥见到仿制贡缎的料子,有西番莲纹,有宝相花纹,有十样锦,有东瀛流行的樱花纹和雪花纹,别的地方见不到,纪慕云一口气买了十匹。如今拿了八匹出来做礼物,送给曹延华一家。

    中午曹延轩回来,见礼物井井有条的,甚是满意,笑道“快进腊月了,我打算今年给伯父、三哥五哥和六哥备一份礼,你照这个拉单子,伯父按照五百两,其余每份按照三百两银子吧。”

    一千四两银子,抵得上一般人家一年嚼用、应酬银子了。

    纪慕云应了,和他商量着,曹慷那份给周老太太添些,六爷那份,她却没提:周老太太年纪大,辈分高,看在六爷三爷份上,曹延轩可以孝敬一二;赏不赏两位姨娘,却是六爷六太太的事,别人不能越俎代庖。

    媛姐儿过来的时候,纪慕云当闲话说起来,媛姐儿知道在指点自己,认真地记下了。纪慕云又委婉地说,“这边府里,因大老爷年纪大了,太太不在了,三爷六爷又给周老太太撑腰,六太太、三太太才私下里把周老太太当做长辈,换成别人家里,或者我们东府西府,也是不能够的。”

    媛姐儿一听便明白,她是怕自己嫁出去,遇到这样的事,处理不好正室妾室的关系:“我记住了,以后遇到会留意的”,又叫“姨娘”。

    纪慕云应了,“怎么啦?”

    媛姐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低声道:“我只是觉得,我运气好,遇到了姨娘。”

    被别人感激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纪慕云心中柔软,诚挚地说“六小姐还不是常常帮我的忙。”

    媛姐儿嗫嚅着,有点想说“可惜,不能让姨娘看一眼鲁惠中”,又怕她难过,便换了话题:“姑姑和六太太去了红螺寺。”

    红螺寺?红螺寺求子和姻缘最灵验,纪慕云惊讶:两位太太去那里做什么?和曹延轩这一阵频繁出入寺庙可有关系?

    这个时候,曹延华和六太太正在回府的马车上。

    说起来,六太太进门的时候,曹延华正在坐月子,没能上门恭贺,之后跟随丈夫一南一北,没有见面的机会,还是上次珍姐儿及笄、出嫁,才在金陵碰面。

    两人都是爽朗诙谐的性子,算得上一见如故,当初六太太打趣曹延华“姑奶奶年纪也不大,不如去庙里拜一拜,添个姑娘”,这回曹延华来了京都,果然拉着六太太去庙里。

    上回说的大相国寺,六太太久居京都,自知道求子最灵验的还是红螺寺,便拉着曹延华去了。两人拜了佛,在庙里吃了素斋,歇了午觉,方踏上归程。

    进城时路过富华斋,六太太吩咐人去买点心,多买些给曹延华路上吃,告诉曹延华:“家里头从大老爷到七丫头,都爱吃这家的点心,听说逢五逢十的,内务府也来采买,进到宫里去呢。”

    曹延华也爱吃,“确实精细,又不太甜,把我们那里的比下去了。”六太太笑道:“可不是,别家点心我怕孩子吃坏了牙,老人也不叫多吃,这家就不碍事。”

    说到老人,做儿媳妇的自然管不到公爹头上,曹延华一听便知,六太太说的是周老太太。她是正经姑奶奶,到京城以来只见过伯父曹慷,不像三太太私下拜见周老太太,便没接话。

    六太太也把话题岔过去,说起琳姐儿的婚事:“年岁也到了,这两年开始相看,没遇到合适的。”曹延华便夸奖琳姐儿,“缘分没到罢了,七丫头是个聪慧的,定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你啊,就给她准备嫁妆吧。”

    提起嫁妆,曹延华想起媛姐儿的大件嫁妆还在金陵,要明年开春才搬运过来,便道:“若是明年和鲁家的事定下来,我是过不来了,六丫头就托付给你了。”

    姑娘出嫁前一夜,是要听母亲教导与丈夫的闺房之乐、鱼水之欢的,免得洞房花烛夜闹了笑话,还有些生儿子、驾驭丈夫、拿捏妾室、哄着丈夫听话的诀窍,也这个时候说出来。

    媛姐儿母亲不在,六太太是最合适的。

    六太太满口答应,“记着,欠了我的人情。”曹延华笑道:“你放心,以后有好事保准想着你。”

    说说笑笑一番,仆人买了点心回来,马车继续前行。车厢摇摇晃晃地,曹延华用帕子捂着嘴打个哈欠,“这一日日的,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

    六太太取笑她,“咂咂,你嫁个前途似锦的夫婿,两个儿子会读书,手里大把的嫁妆,还愁的不行,我们去哪里说理?”

    曹延华唉声叹气地,“老七那边,什么时候过上正经日子,我才算踏实。对了,你在京城,离得近,过两年吧,有什么好人家,帮老七惦记着。”

    六太太愣了愣,从两人中间的案桌端起茶盅呷一口,笑道“我眼光不行,好在有公爹呢。”曹延华最善于察言观色,见六太太不太自然,便有些疑心,嗔道“好啊,你这人,我拿你当贴心的,你还瞒着我。”

    六太太只好说:“哪里跟哪里啊,咳,你也知道,七叔不是,不方便嘛。”

    曹延华有个毛病,平日最是护短,自己说起自家人向来不容情面,别人就不能说了。“话是这么说,去了那么多寺庙,必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老七总不能打一辈子光棍,大不了,到时候和姑娘家算一算生辰八字,找个万无一失的法子。”

    六太太露出不以为然的目光,曹延华见了,迷惑地追问“可是有什么,不妥当?”

    话说到这里,再遮掩就不合适了,六太太只好说“就是你说的,贴心归贴心,可不许往外讲”,斟酌着把王池的事情说了:“好好一件事,若是成了,就和王池成了亲家。可,可那纪氏到了府里,和我们屋里的两个姨娘走动起来,见了周老太太一面。当晚周老太太就跟我说,别把王池家的姑娘说给七叔了,有那个纪氏在,谁家的姑娘嫁进来都会受气。”

    曹延华瞪大眼睛,怔住了:“这,还有这种事?”

    六太太给丈夫解释:“六爷是把王池当朋友的,说来也巧,有一次我和六爷去七叔院里,见了那纪氏一面。大姑奶奶,不瞒你说,我也和六爷说算了吧,没得伤了朋友的和气。”

    纪氏是原配王丽蓉亲自挑的,用轿子抬进府里,得了曹延轩的宠爱,生了儿子,交好庶女,无论哪个续弦也要忌惮几分——曹延轩又不是皇子侯爷,别家姑娘权衡之下,相同的条件自然选择别家男子。

    曹延华扶额,□□道:“这个老七,早晚气死我,这叫什么事啊。”

    六太太被逗得发笑,又不好意思笑,劝道:“不过是我们妇道人家瞎琢磨,七叔人品好,又有功名傍身,你可别往心里去。”曹延华喃喃道:“若那纪氏是个狐媚魇道、争宠口舌的,我也好发作,偏偏那纪氏知书达理,等闲连院门都不出,我”

    她一个做姐姐的,怎么好管到弟弟屋里?

    六太太也替她头疼,不好再说,低头喝茶。

    待回到曹府,六太太先下了马车,曹延华心事重重地,下车时没踩中脚蹬,趔趄着失去平衡,幸好护卫眼明手快,把她扶住了。

    曹延华定定神,抬头见是西府护卫首领,姓马,曹延轩安排给自己的,笑道“辛苦你了。”

    马护卫是西府老人,知道这位姑奶奶,忙说:“不敢。”曹延华寒暄起来:“明日还得辛苦你,跟我去一趟湖广,回来啊正好过年了。”

    马护卫笑道“正好,小人还没去过湖广,跟着姑奶奶涨涨见识。”

    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曹延华转身走向角门,忽然想起件事,停了脚:“我听说,七爷在来的路上落了水?”

    主子出事,自然是底下人保护不当,马护卫忙不迭把事情讲的清清楚楚:“把七爷和姨娘拉了上来。是小人的不是。”

    曹延华却压根没听后面这句话,迷惑极了:“纪氏?关纪氏什么事?”马护卫如实答:“七爷在水里,纪姨娘过去拉,船一动,姨娘滚进水里,幸被七爷拉了上来。”

    没那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船上本来就狭小颠簸,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跑过去,还不够添乱的——曹延华腹诽,对纪氏的恶感少了几分,无论如何,纪氏对老七确是忠心。

    反过来,就像六太太说的,有这么一位妾室,无论哪家的姑娘,都

    突然之间,一个古怪的念头冒进曹延华脑海:自己、六太太怕的是老七为了纪氏,冷落、薄待未来的续弦,老七呢?老七会不会怕未来的正房太太,嫉妒、整治、容不下自己的爱妾?

    曹延华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眼睛盯着青石台阶,马护卫奇怪地看看地面,又看看她,小厮以为台阶上有脏东西,拎着扫帚过来。

    老七说,三月来京城之前,到鸡鸣寺求神问卜,遇到高僧,说他“这一科高中,命硬,克父母克妻”,连老七的名次和排行都算了出来——既如此,老七向来和自己无话不谈,每每在书信里谈及与王丽蓉的矛盾、庶子夭折的痛苦、昱哥儿成长的喜悦,宝哥儿的病情、珍姐儿的难产和媛姐儿的婚事(曹延华出发的时候没收到信),“自己命硬”这么重要的事,为什么不在信里告诉自己?

    再想一想,老七把高僧说的头头是道,六弟去鸡鸣寺,却连人都没找到。固然可以用“神龙见首不见尾”“缘分没到”来形容,退一步讲,世上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曹延华握紧帕子踏上台阶,一步比一步快,到后来几乎成了小跑,马护卫和丫鬟仆妇跟在后面。

    进了竹苑,曹延华眼睛一扫,就见纪慕云带着昱哥儿在正屋屋檐下面边晒太阳,边指着笼子里面的麻雀:“哥哥捉到的,叫什么呀?”昱哥儿脆生生地答“雀雀!”

    纪慕云笑道:“这是小麻雀,还有别的鸟儿,黄色的叫黄鹂,黑色黄嘴巴的叫鹩哥,灰色的叫鸽子,百灵鸟和雀雀有点像”

    穿着宝蓝色锦缎棉袄的昱哥儿蹦来蹦去,伸着胳膊“给我,给我!”

    东厢房屋檐下立着四、五个丫鬟仆妇,曹延华面无表情地大步过去,丫鬟行礼的行礼,通报的通报,她喝道:“都给我站着,站远些!”说着踏进东厢房中间的堂屋。

    从南次间走出一个穿靛蓝家常长袍的成年男子,正是曹延轩,惊讶地打量她:“可有什么事?”

    曹延华气不打一处来,见丫鬟没跟进来,屋门合拢了,便压低声音:“老七,我问你,到底是那什么高僧说你命硬,不能娶妻,还是你压根就不想娶妻?”

    劈面而来的问题把曹延轩问怔了,本能地看一眼自己出来的方向,低声说:“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拉着她往外走。

    知弟莫若姐。曹延华比弟弟年长两岁,是眼瞧着曹延轩出生、成长、读书、承欢父母膝下的,彼此最了解不过,平日玩笑、恶作剧、吵架,谁也瞒不过谁。

    只这两句话和对方脸上意外中略带心虚的表情,曹延华便断定,弟弟心中有鬼。

    “好你个老七!”她气得脸色都变了,拿出长姐派头甩开弟弟胳膊,伸手指着弟弟,腕上翡翠镯子直打转:“你涨能耐了,信口开河瞒天过海,把家里人耍得团团转,敷衍我和老六也就罢了,连伯父你都敢糊弄!”

    作者有话说:

    ◉ 第114章

    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是曹延轩没想到的。

    他满脸无奈,低声道:“哪来的胡言乱语?你从什么地方听来的,我糊弄什么了?”

    曹延华冷笑,扬着下巴, “是吗?既如此, 我也不回湖广去了, 趁年底休沐,我和你回一趟金陵, 到那鸡鸣寺找一找高僧, 到底是老六佛缘未到,还是世上压根就没有这个人!”

    又气道“老七, 你连我都说瞎话!”

    曹延轩唉声叹气地, “你这人, 想起一出是一处,你不是和姐夫约定, 最迟月底启程?大年底的你不回去,姐夫和俊哥儿腾哥儿怎么办?年还过不过了?”又摊开手“那高僧我连法号都不知道, 我上哪里找去?”

    平日两人争吵,弟弟若是有道理, 绝不会像现在一样好言好语地,曹延华更是确定“这小子撒谎”, 哼声道:“好啊, 找不到高僧,也有旁的法子,我请伯父出面, 把小十五送到六弟妹处, 年后你便要去翰林院了, 哪有空照顾孩子?”

    曹延轩便听出来,姐姐今日这脾气,是朝着慕云来的,脸色沉了下来:“他才三岁,刚刚从南到北,天寒地冻的,病了怎么办?你今日不是去了庙里,怎么好端端的,上来就找我麻烦?”

    曹延华双手一拍,冷笑道:“老七,我倒想和你好好的,可是你呢,天天变着法儿把我气死。别打岔,就是我问你的,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不肯娶妻?”

    话说到这里,再欺瞒唯一的胞姐,就没意思了,曹延轩顿了顿,顾左右而言其他:“算了吧,我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你明日便回家去吧,有什么事我给你写信。”

    “我大老远来的,全是为了你,你可倒好,满肚子谎话,还拿高僧当借口,也不怕佛祖降罪!”曹延华圆睁双目,柳眉倒竖:“你为个妾室不娶正房太太,不怕阖府的人笑话!万一传出去,外人拿我们家当成没规没矩的暴发户,花家鲁家怎么看得起我们家的姑娘?博哥儿齐哥儿宝哥儿找得到什么样的媳妇?”

    曹延轩肃容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我只是不娶妻,又不是丧心病狂之辈。我有子有女,年纪也大了,我不娶妻,碍得着谁了?谁能说个不字?”

    不反对,便是承认了。曹延华既失望又伤心,眼圈都红了,“老七,男子汉大丈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里的事都理不顺,安能让上峰同僚信服?王家段家被你推了,倒也罢了,那詹家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婚事,你连看一样都不愿意,伯父若知道,该有多伤心!老七,你也不是小孩子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曹延轩默然半晌,干巴巴地道:“我不打算娶妻,也不是一辈子不娶,待过三年,翰林院散了馆,我便寻外放,不拘什么地方,八成要从知县、县令做起。到时候,再过两年,我找个机会”

    “你找个机会,把那纪氏扶正了,天高皇帝远的没人知道,旁人以为你娶了续弦太太,是不是?”曹延华冷着脸,一字一句道:“老七,你是吃了什么迷魂汤,打算以妾做妻?那纪氏入门时,东府西府的人都是看见的,小十五也老大不小的,那些御史是吃干饭的?参奏你一本妻妾不分,你你,你这官还打不打算做了?”

    曹延轩叹口气,放缓了口气,“你放心,我自会找王丽华要到同意书,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到时候,昱哥儿必然有了弟妹,谁也挑不出毛病。”

    想的还挺全乎,曹延华嗤之以鼻:“老七,你是气我还是糊弄你自己?就算你把个妾室扶上去,外面那些正头太太,这个是布政使的妹妹,那个是知府的女儿,最不济也是名门正族的姑娘,纪氏呢?落第秀才的女儿?只会丢了我们家的脸!那纪氏自己能好受的了?到时候抬得起头才怪!”

    曹延轩沉下脸,整理自己衣袖,“那正好,就让宝哥儿媳妇在外面走动吧。”

    “有那纪氏在,宝哥儿娶得到什么样的媳妇?哪家姑娘愿意有个妾室扶正的婆婆?”曹延华声音提高,怕外面的下人听见,强压着火气低了下来:“我告诉你,宝哥儿可是我们西府的继承人,你不能为了一个纪氏,把宝哥儿耽误了!”

    今日第一次,曹延轩皱紧眉头,双目含威,气势盖过姐姐,沉声道:“西府未来什么样,要看我仕途如何,能走到哪一步;宝哥儿未来娶什么样的媳妇,要看他什么时候过院试过乡试,心性如何,沉不沉稳,有没有担当。”

    世家子弟,娶妻其实是挑选妻族、挑选岳父甚至岳祖父,有个得力的妻子,仕途顺畅飞黄腾达指日可待。曹延轩若娶了詹徽的女儿,未来定会比扶正小妾强百倍、千倍——弟弟为了一个小妾,什么都不顾了。

    曹延华心里发堵,一时间全身僵硬,发脾气都没了力气,捏紧手中帕子:“老七,你以为我爱和你过不去,我个做姐姐的,你高兴了我有什么不好?你自己想想,纪氏已经在我们家里,已经有了小十五,大不了,你找个门第低些的,大度些的姑娘,娶回家来给你打理家务,结交女眷,岂不两全其美?”

    曹延轩想也不想便答:“二姐,话说到这里,我也和你说实话:你说的,我是想过的,既省心又免了麻烦。可我再一想,无论我娶了谁,娶回家里,都比不过纪氏,时候长了,岂不又成了一个王丽蓉?何必白耽误人家。”

    这句话把曹延华愣住了:弟弟居然如此长情。她与徐奎情投意合,恩爱和睦,徐奎对两房妾室只是应付,可听了弟弟的话,她不禁沉思:丈夫能为了自己,不娶继室吗?

    “你个一根筋的。”待曹延华回过神,气得无语轮次,用帕子噼里啪啦摔打曹延轩肩膀,“那纪氏有什么好?莫不是给你吃了迷魂汤,你什么都不顾了!”

    曹延轩一动不动,反唇相讥:“姐夫有什么好?你只见了姐夫两回,硬是退了和丁家的婚事,跑去和姐夫定了亲!”

    “那不一样,你姐夫有真才实学!”曹延华不但不害羞,反而像闺中少女般骄傲起来:“丁家公子如何与你姐夫比,这句话还是你说的!你告诉告诉我,那纪氏有什么好了?”

    曹延轩扬起脸,话语亦是自豪的,“纪氏幼承庭训,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书画针线下厨样样来得,又细心温柔,不光带昱哥儿,连带媛姐儿宝哥儿亦十分尽心,不输旁人家的姑娘。”

    说到这里,他望着姐姐,不由感慨道:“她,她亦是金尊玉贵的大家闺秀,因时运不济,才落到我府。这世上,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想辜负了她,盼姐姐成全。”

    大家闺秀,大家闺秀!曹延华觉得弟弟睁着眼睛说瞎话,气极反笑“好好,你倒有自知之明,像你这个样子,真娶个别家姑娘回来,不是结亲,倒是结仇了!”

    曹延轩笑了笑,任凭姐姐又训又骂,戳在当地不吭声。

    过了大半日,曹延华气也气了,骂也骂了,捏着帕子呼哧呼哧喘粗气,见弟弟仿佛茅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一时间也想不出办法。

    “曹老七,我告诉你,打今日起,你爱做什么做什么。”她赌气道,转过身便走:“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往后少理我。”

    到了门口,她见弟弟不挽留,更加气了,到屋外反手关了门,见屋檐下没有人,仆人丫鬟统统站在庭院里,才有了一分满意。

    贴身妈妈跟随时日久,端来一盅温茶,曹延华咕嘟嘟喝尽,出了竹苑才问:“方才可有人过来?”

    妈妈忙道:“不曾,奴婢把院子里的人远远遣开,姨娘带着十五少爷进了屋,您只管放心,”说着,妈妈又为难起来:“不过,夫人,奴婢看着,四小姐怕是在屋里。”

    一句话把曹延华说愣了:“珍姐儿?”

    留在屋里的曹延轩也口干舌燥,团团转着找水喝,方才丫鬟是把茶点送到南次间去的,此处什么也没有。

    他一时找不到茶盅,坐到太师椅中,心情复杂:与慕云的事,他是头一回与旁人提起,姐姐的反对是预料之中的。

    事已至此,男子汉大丈夫,做便做了,任凭亲眷呱噪,自己不娶旁人便是。

    正想着,他心中轻松起来,南次间门帘子开了,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庞露出来,脸色发白,眼中写满难以置信。

    曹延轩也愣住了:是珍姐儿。

    时间倒退一点,明日是曹延华动身的日子,今晚府里摆酒,给曹延华践行。曹延轩早饭时便嘱咐女儿,在席中除了向姑姑道别,要向三爷三太太道歉。

    道歉什么的,珍姐儿根本不乐意,嘟着嘴巴“人家已经想伯父伯母道过谢了,您也道过谢了。”

    曹延轩细细解释,“虽是骨肉至亲,毕竟是隔了房的,你三伯父三伯母为了你,忙的人仰马翻。你给三伯父三伯母说一声对不住,你姑姑看了欢喜,锦明也觉得你懂事了。还有,锦明那边,你也当面赔个不是。”

    珍姐儿委屈地叫起来:“爹爹,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明明是他对不住我!”曹延轩板起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瞪着女儿,“他做错的放在一边,我且问你,你是否对锦明恭恭敬敬,孝敬长辈,贤惠大度,洗手作羹汤,尽了为人妻子的责任?”

    这话触动了珍姐儿的心事,低下头,慢慢瑟缩下来。曹延轩便拍了板:“就这么定了,若是你不听话,爹爹便不管你了。”

    珍姐儿左思右想一上午,长辈倒也罢了,要当着宝哥儿昱哥儿、琳姐儿玉姐儿媛姐儿和堂兄弟们的面道谢、赔不是,倒像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似的。

    于是她怏怏不乐,午饭只吃了两筷子,哄着喜哥儿睡午觉,自己翻来覆去睡不着,到竹苑来找父亲。

    说起来,竹苑正屋由曹延轩、纪慕云住着,东边招待客人,西边卧房和次间有些隐私的东西;西厢房本是纪慕云的住处,后来给了昱哥儿,北面卧房是昱哥儿和奶娘的住处,南面两间纪慕云做了书房,连带和媛姐儿绘画、针线;东厢房给了曹延轩,在此读书、办事和偶尔歇息。

    珍姐儿一来,不耐烦逗昱哥儿玩,又不想见纪慕云,便拉着父亲,到东厢房抱怨花锦明“日日在外院,不知道忙些什么!”

    曹延轩刚劝几句,便听到曹延华的声音,掀帘子出来,当场和曹延华争执一番,早把女儿忘到脑后。

    此刻见了珍姐儿,他极为尴尬,亦难为情,干咳一声,不知该如何是好。

    珍姐儿仿佛不认识他似的,半天才小心地试探:“爹爹?姑姑说的,可是真的?”

    说到自己的婚事,曹延轩不好意思看女儿,敷衍道:“大人的事,小孩子莫要打听。”又起身笑道“这个时候了,走,外面散一散。”

    珍姐儿却尖声道:“爹爹,你可是要娶那纪氏?”

    见父亲不否认,珍姐儿脸色发白,鼻子都气歪了“爹爹,您糊涂了!那纪氏一个妾室,如何做西府主母?爹爹,姑姑伯祖父给您找了那么多亲事,哪一个不比那纪氏强百倍?爹爹,您以妾做妻尊卑不分,让女儿和弟弟如何在人前抬得起头来?西府成了天大的笑柄,爹爹!”

    便是方才胞姐指着鼻子训斥,态度也没如此恶劣。曹延轩皱起眉,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温声道“先不说这个。你且坐下。”

    珍姐儿一挥胳膊,有些歇斯底里,“爹爹,那纪氏人品低劣、粗俗无理、不守妇道,您怎么偏偏看到了眼里?”

    听到这里,曹延轩沉下脸,颇为不悦:“这是什么话?谁在你耳边胡言乱语?给我叫过来。是裴家的还是程家的?”

    又摆出父亲的架势,谆谆教导“纪氏是你母亲选中的,入府四年,知书达理,恭谨良善,养了你十五弟,又教你六妹针线丹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切不可听信小人谗言。你放心,爹爹眼里还能揉沙子?”

    一股怒火陡然涌到珍姐儿脑海,母亲的病容、花锦明的冷落、纪慕云牵着昱哥儿的窈窕身影、姑姑的气恼和方才父亲那句“千金与知己”挟裹在一起,把她整个人魇住了。

    纪氏怎么配!

    “爹爹,她一个朝廷钦犯!”珍姐儿脱口而出,“阖家流放西宁卫的,传出去我们家要不要过日子!您的脸面往哪里搁?花家怎么看我们家?弟弟”

    作者有话说:

    ◉ 第115章

    只一息, 曹延轩就变了脸色,喝道“噤声!”就把珍姐儿没说完的话截在口里。

    只见他起身大步穿过堂屋,立在门前张望,见仆妇们依然远远站在庭院里, 便随手拎过一把椅子, 挡在门里面。

    之后曹延轩走到女儿面前, 沉着脸道,“胡说些什么?荒唐!”

    珍姐儿以为父亲仍然蒙在鼓里, 理直气壮地叫:“您不知道, 纪氏确确实实是顾重晖家的人,就是那个顶撞先帝、阖家被贬到西宁卫的顾重晖!爹爹, 这样的人你怎能留在身边, 怎能打算娶她, 还不快快打发出去!”

    曹延轩紧紧盯着女儿,半晌才道:“纪氏向来谨慎, 不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身边人亦忠心;这件事, 是你打听出来的,还是你母亲告诉你的?”

    不知为什么, 珍姐儿明明理直气壮地,现在被父亲的气势压得不敢动弹, 硬着头皮道, “有什么区别?爹爹,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曹延轩看了女儿一会儿,摇头道:“是你母亲, 你母亲既挑了她入府, 自然把她的底细打听得清清楚楚。嘿!”

    想起原配, 曹延轩心里像冬季什刹海的冰面一般透亮:慕云端庄温婉,聪慧和气,满身书卷气,一笔字写的比王丽蓉还好,针线厨艺样样出挑,行事大方磊落,把院子管的井井有条,哪里像个穷酸秀才的女儿,分明是富贵人家精心培养出来的千金闺秀。

    王丽蓉出身王家,平日走动的妯娌、亲眷、朋友都是大户人家的主母,一开始或许只是见慕云美貌,动了纳回家的心思,待接触的时候久了,必然对慕云起了疑惑,打探纪家的底细。

    纪家确是出身金陵,可十余年间跟在顾重晖这位前途无量的大员身边,是件值得夸耀的事,必不会对邻居亲友隐瞒;待顾重晖获罪、被贬,纪家再躲避,旁人也是有记忆的,王丽蓉查出来并不奇怪。

    至于自己,早就觉得慕云不像小家子出来的,可她一进府,就合了曹延轩的心意,宠爱还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追查?

    想到这里,曹延轩低下头,想起纪慕岚过了院试的时候,慕云悲伤欲绝、挂着泪珠的面容。做个服侍人的小妾,对她来说,是世上最最痛苦不过的事情吧?

    再想一想,自己发现她和姨母的书信时,曾问起“太太可知晓”,慕云摇摇头,说“太太不知道”。

    真是傻姑娘。

    “珍儿,你告诉爹爹。”曹延轩立在原地,温声道:“你母亲明知纪氏是朝廷钦犯的亲戚,为什么依然把纪氏纳进府里?”

    话题朝这个方向延续,是珍姐儿做梦也想不到的——父亲不是应该难以置信、大怒乃至惊惶么?不是应该对纪氏厌恶、不是应该连带昱哥儿都不喜起来吗?

    看起来,父亲提前知道了!

    她本能地替母亲辩解:“纪氏那么狡猾,娘亲当时怎么知道,事后才~爹爹!”

    曹延轩却想起,早在慕云入府不久,问起,她说“本以为东主太太做媒”,望着女儿的目光便有些冷漠:王丽蓉,定是觉得慕云奇货可居,才用了手段。

    他垂下目光,缓缓问:“珍儿,你今日冷不丁地说起此事,是想怎样?想要爹爹怎样?”

    “爹爹,怎么是我提起这件事,明明是您和姑姑先提起来的,姑姑好心好意给您找了妥妥当当的婚事,伯祖父给您找了詹家,您可倒好,被那纪氏欺瞒住了,一个都不要!”珍姐儿一口气说完,气呼呼道“爹爹,爹爹,我是告诉您,她不是个好人!”

    听完这话,曹延轩面庞平静无波,眼中却乌云密布,一眨不眨地盯着女儿。

    “珍儿,今日爹爹要告诉你,第一,顾重晖确是获了罪,却不是什么公事上的差错,更不是贪污、受贿或者徇情枉法。先帝时候,有个姓司马的宦官,在甘肃收受贿赂,霸占良家女子,旁人敢怒不敢言,顾重晖激愤之下,上折子参奏。就此惹怒先帝,顾重晖好好一个三品大员,被贬斥到西宁卫,这件事,天下人提起顾重晖,都要竖大拇指。如今皇上登基,把那司马发配给先帝守陵寝去了。”

    珍姐儿迷惑地睁大眼睛:她只听母亲说顾重晖被流放,便以为是一件后果很严重、很丢人的事情。这么说起来,还是个有风骨的?

    “第二,退一步讲,就算那顾重晖犯了重罪,惹了抄家灭族的官司,被判秋后问斩,也连累不到家里女眷:我朝律例,罪不及出嫁女,何况,纪氏不是顾重晖的女儿,只是顾重晖夫人的外甥女。”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珍儿,纪氏素来对你恭恭敬敬,对你弟弟妹妹亦是体贴关照,你为何对纪氏如此反感?”

    珍姐儿愣了一下,跺跺脚大声道:“纪氏不过是个小妾,却指使得您团团转,把您哄得说什么娶她,爹爹,阖府的人都把您当笑话!”

    曹延轩无奈地摇摇头,伸出第三根手指:“珍儿,你既知道了纪家的事,为何不告诉我?

    这个问题又是珍姐儿没想到的,嗫嚅道:“您,您已经被那纪氏蒙蔽,女儿说什么都迟了,今日不是见您和姑姑”

    曹延轩打断她的话,“是你母亲说,让你暂不提此事,日后待我娶了新夫人,有纪氏在,新夫人或许会与纪氏龃龉,到时候,你再把纪家的事告诉新夫人——可有此事?”

    这种事情怎能承认,珍姐儿硬着头皮,一口否认“爹爹,哪有的事,您,您怎么这样?”

    像曹延华看得出弟弟心虚一样,曹延华亦一眼分辨出女儿在撒谎,失望、后悔和心凉把他的心脏一寸寸往下坠。

    “新夫人若是小心谨慎的性子,或许还会遮掩,只和我闹个不休;新夫人若是个跋扈嚣张的,视纪氏如眼中钉,定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曹延轩仿佛看到那时的情景,冷冷道:“到那时候,为了家里的颜面,你三伯五伯几个定然劝我把纪氏送到庄子,连你十五弟亦受牵连——这是你母亲的意思,我说的可对?”

    他是读饱了书、在外行走的成年男子,又是精心培养出来的府里继承人,不想是不想,若真心想弄清楚一件事,内宅妇人心里的弯弯绕绕,如何瞒得过他?

    一时间,珍姐儿几乎认不出面前面色平静,周身散发着怒火的成年男子了。

    她本能地连连摇手,“您怎么这么说,我什么时候想这样了,您伤了我的心,爹爹!”

    曹延轩更加失望:嫁了人、做了母亲的人,又是在自己家里,却敢做不敢承认,没半点担当。

    “且不说你十五弟,这件事传扬出去,我脸上岂有光彩?家里名声何存?”曹延轩一字字问道:“你是家里的大小姐,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可想过?”

    珍姐儿咬着唇,不看父亲的脸。

    曹延轩一巴掌重重排在黑漆案几,响动之大,吓得珍姐儿一哆嗦,连外面的仆妇远远听到,也不由自主地退的更远些。

    “你是读过书、明过理的,只为后宅女子勾心斗角,便不惜玷污家族声誉、父亲颜面和弟弟名声!”曹延轩勃然大怒,指着珍姐儿鼻子:“你不喜纪氏,无非是你母亲的授意,倒也罢了;十五弟是爹爹的骨血,身上亦流着你的血,你怎能如此狠心,如此薄凉?”

    听到这句评价,珍姐儿睁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年幼之时,我便教过你,与亲戚朋友交往也好,使唤下人也罢,最要看重的是什么?”曹延轩提高声音,“是一个人的本心。一个人若是心地坏了,性格再好、再有本事,也要离得远远的;一个人若是善良厚道之辈,纵然脾气差一些、愚笨一些,也是可以结交的。”

    “你看看你自己!在自己家里面,便这般嫉妒阴狠,嫁出去了也不能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善待下人,我和你姑姑费尽心思,想着你和花锦明好好过日子,现在倒好,是花锦明,是那花锦明对你意见极大!”纵然大怒之下,曹延轩依然顾忌女儿身子,没说出和离之事,“家中你是最大的,从小有你祖母养着,你祖母没了,我念着你母亲身体不好,对你千依百顺,纵是你弟弟都不及你。连带你六妹,你伯父家的堂姐妹,你自己说,哪一个有你在家里的风光?”

    “你可倒好,好的不学,非学你母亲!”

    珍姐儿站不住脚,伏在案上掩面大哭,肩膀不停耸动。

    之后曹延轩狠狠训斥女儿一番,余怒未消,斥道“从今日起,你闭门思过,不要到处走动。”说罢拂一拂衣袖,踢开椅子,大步出了东厢房。

    院子里的仆妇个个明白“老爷发了脾气”,一时间戳在原地,谁也不吭气。

    站在台阶上的曹延轩深深呼吸,一口气哽在胸口,发泄不出来,看看正屋方向,怕自己吓到了昱哥儿和纪慕云,亦不知如何向纪慕云开口,转身出了竹苑,离府而去。

    留下珍姐儿在屋里嚎啕大哭,父亲怎可那样评价母亲,评价自己!父亲怎么执迷不悟,把那纪氏当成宝!

    待哭得累了,她心里开始后悔:父亲素来对自己宠爱,到了京城之后更是千依百顺,即便今日要自己给长辈赔不是,也是因为三伯六伯是同胞兄弟,三伯三伯母心里舒坦了,六伯六伯母自然对自己更好——日后自己是要在京城的。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珍姐儿想不明白。

    定是父亲也查出纪氏的来历,再要不然,便是纪氏自己告诉了父亲——父亲果然没有处置她,纪氏之狡猾可想而知!

    想到这里,她用帕子擦擦鼻子,想着“以后怎么办。”

    以父亲对自己的宠爱,等过一段时日,风头过去,过年的时候正好,自己给父亲端茶道歉,事情就会过去了。

    没错,珍姐儿安慰自己,一切会好起来的,努力不去想方才父亲愤怒的脸庞——那一瞬间,她有一种直觉,父亲再也不会原谅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6章

    曹延华的践行宴在家里办的, 从外面买了菜肴回来,开了一坛金华酒,体体面面热热闹闹的。

    依然是男一席,女一席, 曹延华这一走, 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一一向众人敬酒,满口吉利话:祝曹慷“伯父长命百岁, 岁岁康健”, 向三爷三太太、六爷六太太敬酒:“两位兄长前程似锦,金榜题名, 两位嫂嫂越来越美貌”, 到了自家兄弟, 笑道“老七啊,以后少气你姐姐我就是了。”

    曹延轩起身, 恭恭敬敬地与姐姐碰杯,“岂敢, 岂敢,小弟离不开姐姐关照, 姐姐路上平安,给姐夫和两位外甥问好。”

    曹延华白了他一眼, 喝了酒, 自顾自坐回席中。曹延轩斟了酒,向三爷三太太道谢:“四丫头顽劣,没少给哥哥嫂子添麻烦。”

    隔壁媛姐儿是得了他嘱咐的, 当下离席过来, 端着酒敬三爷三太太:“正是父亲的话, 在家里的时候,四姐姐怀相不好,胡思乱想的,有时候考虑的少了些。父亲和姑姑都教导过四姐姐了,今日四姐姐本来想给三伯三伯母道谢,兼赔个不是,可惜四姐姐这几日身子骨不好,在家里歇着,便托了侄女,敬伯父伯母一杯。”

    说着,媛姐儿端端正正朝两人福了福。

    三爷心里舒坦,捻须微笑,三太太也把对珍姐儿的埋怨抛到九霄云外,一把把媛姐儿拉了起来,“好孩子,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回头我瞧四丫头去。”又扭头对曹延华姐弟说:“以往六丫头岁数小,是个腼腆性子,如今经多见广的,俨然大姑娘了。”

    曹延轩心里满意,对媛姐儿点点头,想起珍姐儿来又高兴不起来了,媛姐儿却激动得脸都红了:三夫人五夫人是从没赞扬过她的。

    傍晚散席,各人回各人的院子,曹延华早早歇了,媛姐儿回琳姐儿的住处,宝哥儿想陪伴姐姐,曹延轩说“你姐姐要带喜哥儿,又有你姐夫,汤药断不得,干脆,还是找你博哥哥去吧。”

    宝哥儿自是喜欢和兄弟们一起玩的,看过姐姐便走了。

    曹延轩站在梅苑院中,看了看熄了灯的正房,叫来裴妈妈“四小姐可好?”裴妈妈战战兢兢地答“四小姐吃过药,已经歇下了。”曹延轩问道“姑爷可曾来过?”裴妈妈如实答“姑爷白日来过,哄喜少爷玩了半日”

    曹延轩又问过喜哥儿,叮嘱“若有什么事,便告诉我”牵着昱哥儿回了竹苑。

    与往日相比,竹苑气氛同样紧张得多,丫鬟垂首立在屋檐下,不当值的仆妇躲在后罩房,面都不敢露。

    纪慕云早早迎了出来,抱起儿子亲一口,“今日吃了什么好的呀?”昱哥儿仰着头,“大黄鱼!”

    曹延轩笑道“一条鱼给他吃了一小半。等过几天,给你吃大肉。”昱哥儿跟着喊“吃大肉,吃大肉。”

    进了屋子,纪慕云给儿子脱掉群青色绣祥云披风和风帽,露出里面的宝蓝色缎面小袄和青色棉裤、小棉鞋。

    仆妇们围拢过来,给昱哥儿洗漱,吕妈妈用木梳子给他通头发,梳了个小辫子。昱哥儿用蝈蝈双耳盅喝水,在贵妃榻上光着脚丫蹦来蹦去。

    “您也得换件衣裳。”纪慕云接过他的玄色出风毛大氅,随手递给丫鬟,“怕是快下雪了。”

    曹延轩嗯一声,“烧点热水,我洗一洗。”

    便是要泡澡了。

    纪慕云吩咐下去,看昱哥儿身边人多,便到卧房拿干净寝衣,往黄杨木浴桶里放了些花瓣,把自己从京城铺子买的条纹棉帕子挂在浴桶边。

    戌时时分,昱哥儿困得睁不开眼,由着石妈妈和孙氏送回西厢房去了。

    热水没过曹延轩的脖颈,把他整张脸庞蒸成红色。纪慕云把人打发下去,自己挽起袖子,拧了块干净手巾盖在他头顶——听说东瀛人泡温泉就是这样子的。

    曹延轩闭着眼睛,什么话也不说,大概为了今日的事情不快?她便也没吭声,轻轻帮他擦洗肩背。

    “家里的事,现在是谁管着?”他忽然问。

    好端端的,怎么想起这个?纪慕云愣了愣,如实答道:“我们家里的事,外面有周管家,内里是谢家的,各个院子里面,宝少爷身边是程妈妈,六小姐身边是夏竹姑娘,四小姐身边的事有裴妈妈。”

    周红坤和谢宝生媳妇进府之后,住在仆从的群房,并没进内院。

    曹延轩嗯一声,“过年之后我要去翰林院,家里的事你用点心,管起来吧。”

    纪慕云嗔怪地推推他,“瞧您,喝了些酒就来取笑,如今好好的,哪用得着我?”

    说着,伸长胳膊把羊毛刷沾些澡豆,打算替他刷背。曹延轩却没动地方,默默地打量她,一时间,纪慕云脸庞发热——大概,他打算欢好一番?

    接下来的话,却令她心底发凉:

    “前一阵,家里给我说了亲事。”曹延轩语气平静,仿佛说的不相干的人。她怔怔的,有一种“第二只鞋子终于落地”的轻松,随之而来的便是漫无边际的解脱:终于不用提心吊胆,牵肠挂肚了。

    她想说“恭贺”“好事情”之类的话,喉咙像被烂棉絮堵住,眼泪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滚滚而落。

    曹延轩叹了口气,“被我推掉了。傻姑娘,哭什么。”纪慕云满眼泪水地望向他,一时间不知所措,“您?”

    不成亲了吗?

    曹延轩湿漉漉地从浴桶中站了起来,扶着桶壁站到地面,喝了口茶,就张开胳膊,水底顺着头发落到地板。她茫然地拿着棉帕子,替他擦拭起来,没两下,他就把她紧紧箍在怀里。

    海棠红汗巾子被扯开,寝衣落在积着水的青石地砖,男人立在身后,纪慕云伏在齐腰高的浴桶上,双腿半点力气也没有,离热气蒸腾的水面越来越近。

    热水动荡起来,像春天的雨,又像夏夜的海面,她看到自己和他破碎却始终在一处的影子。

    待回过神,两人已经到了卧房,在帐子里相依相偎。

    “七爷,您方才说?”纪慕云兀自迷茫,“您?”

    曹延轩周身精疲力尽,脑子却分外清醒,满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想了又想,只“嗯”一声。

    这个人,还卖关子!纪慕云拿过枕边棉帕子,擦拭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乌发落在桃花颜色的雪肤,令他留恋不已。

    “你这个人啊。”曹延轩低声说,“以后,别胡思乱想,嗯?”她白日忙碌,夜间辗转不安,比昱哥儿还要依赖他,他是看在眼里的。

    她嗔道:“您这样,我反而胡思乱想。七爷~”

    最难消受美人恩,他叹口气,“再过三年,我寻个外放,找个地方待上几年,把你的事情办了。”

    什么事情啊?纪慕云迷惑地侧着头,见到他温柔的眼神,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跳进她脑海。“七爷,您是说?”

    想起“再做一次新郎”,曹延轩心中感慨,把姐姐的话搬出来,“不办也不行啊,家里没个人管事,没个人管教儿女,没个人在外面张罗,没个人陪我说话,终究没有家的样子,别人看着也不像样。”

    “曹延轩。”纪慕云等不及了,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道:“你打算娶我吗?”

    曹延轩看了她一会,点头道:“娶,为什么不娶?”

    纪慕云以为自己在做梦,一点真实感也没有,迟疑着伸出手,触摸到他脸庞肌肤,那就不是梦。

    之后她患得患失起来,念着“可我,可,可是,曹延轩,你不能娶我,你如今是有功名的人,又在皇上身边,你娶我落了名声,家里也没颜面。四小姐嫁了人,六小姐要嫁人,还有十一少爷,大老爷不会答应的,三爷六爷,姑奶奶也不会”

    提起曹延华,她忽然想起今日曹延华进了竹苑,在东厢房争吵一番,负气而去,她在屋里是远远看见了的,是因为这件事吗?

    面前女子欢喜归欢喜,首先考虑、顾虑的却是自己,曹延轩不是不感动的。

    “傻姑娘,所以才要等,等几年到了外地,我再跟王家商量好,就不是事了。”他叹息道,抚摸着她湿漉漉的黑发,“到时候,家里的事我就不管了,你留点心,里里外外的傻孩子,哭什么?”

    她抹抹泪,“前一阵,你和六爷出入各个庙宇,到底是”他叹一口气,不好意思地答:“若不这样,伯父那边怎么交代?”

    他为了自己,连家里人都不顾了。

    纪慕云抽泣着,倔强地追问“七爷,您为什么娶我?”曹延轩毕竟是成年男子,说不来戏本子里的情话,咳了一声,想起自己劝珍姐儿与花锦明和好的话,“若我和你换一换,我是你,你是我,你肯不肯再娶新妇?”

    纪慕云想也不想便摇摇头,“我不愿意和您分开。”曹延轩听了,唏嘘着道,“就算我把新夫人娶回家来,到时候,又怎么放得下你?日子长了,人家心里埋怨,我心里愧疚,你又哭哭啼啼,家里岂不是乱了套?”

    “我才没哭。”纪慕云抹着泪,“是您欺负我。”曹延轩便笑起来,哄道“好好,你没哭。”

    她又想起件事,一下子撑着他胸膛坐直身体:“可,可我家里,七爷~”曹延轩收敛笑容,正色道:“今日我还跟珍姐儿说,你姨夫这个人,我是十分钦佩的。换成我,未必有他的风骨、胆量和决心。慕云,若你因为家里的事提心吊胆,大可不必。”

    心里最后一块石头落了地,纪慕云整个人轻飘飘的,似乎可以飞起来。她凝视他的脸庞,一会清晰一会儿模糊,原来是泪水不停涌出来。

    曹延轩絮絮说道,“我姐姐那个人,脾气硬了些,要面子,心肠再好不过。日后你和她熟了,就知道了。我姐夫你没见过,是个睿智骄傲之人,两个孩子都像我姐姐。”

    “七爷,您待我真好。”她哽咽着,侧过头望着盈盈跳动的烛火,“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知何以为报。”

    曹延轩又叹了一口气:面前女子就连表明心迹,都用了和他一样的话语。

    “那还不好办。”他摸摸她脸颊,“再给我生个儿子。嗯?”纪慕云伏在他肩膀,只愿就这么依偎一辈子。

    作者有话说:

    ◉ 第117章

    吃完践行宴, 曹延华于十月三十日踏上归程,这一去就是两个月,腊月二十九日,四名西府的护卫才风尘仆仆地回到京城。

    看完曹延华报平安的书信, 曹延轩放了心, 笑着对护卫首领说:“辛苦了, 快过年了,好生歇一歇吧。”

    主家客气, 底下人心里舒坦, 到了湖广时,曹延华也给了丰厚的赏赐, 回来还有过年的银子。马首领躬身道谢, 带着手下下去了。

    与三爷、曹延吉吃了午饭, 曹延轩回到内院,去梅苑看外孙。

    东厢房里, 喜哥儿靠着喜鹊登枝大迎枕坐得稳稳的,正盯着父亲手里的拨浪鼓, 伸着小手索要。

    花锦明逗着儿子“来来”,他就试着往前爬, 小手小脚不太协调,像小乌龟一般在原地扑腾, 把屋里的人都逗笑了。

    曹延轩也哈哈大笑, 想起昱哥儿小的时候,“明年这个时候,就能跟着他十五舅玩了。”

    花锦明请岳父在炕桌落座, 亲手端来热茶。曹延轩接过, 心里却叹一口气:珍姐儿不在屋里。

    “可和亲家说上了话?”他笑着问, “离的远了,一来一往就是不方便。”

    花锦明恭敬地答:“劳您惦记,前日收到家里的信,母亲说,父亲伤势一日比一日好了。”曹延轩笑道:“那就好,亲家年岁也还不大,慢慢走动着,就会好起来。”

    花锦明眉宇间露出喜悦,笑道:“若能那样,就实在太好了。对了,岳父,我母亲说,过完年,打算来京来一趟,专程拜访您。”

    曹延轩放下盖碗,打量着女婿,见后者神色平静,便答应下来。

    陪外孙玩了一会,他起身出屋,在院子里问裴妈妈“四小姐今日如何?”

    裴妈妈忙道:“回老爷话,四小姐一日比一日好,今日尤其好,就等着老爷呢。”

    十月底珍姐儿与父亲吵了一架,就此病倒,不吃不喝地,连床也下不了。大夫来诊过脉,说是“心火旺盛、肝气失调”,开了方子,吩咐“不可再生气”。

    曹延轩放心不下,每日探望,三太太六太太日日过来,媛姐儿琳姐儿也很是关心,宝哥儿更是非常担忧。花锦明搬进梅苑,住了东厢房,把孩子带在身边。

    珍姐儿这一病,就病了一个多月,整日闷在屋里,哪里也不去,吃汤药吃的没胃口,不爱吃府里的菜,就叫人到外面买,想吃点心,也叫人去买。

    像往日一样,曹延轩去了珍姐儿住的正屋。一进门,药香扑鼻而来,令他有一种恍惚感:王丽蓉在的时候,也是这样子的。

    年底天寒,珍姐儿戴了镶红宝石抹额,穿了家常大红色绣水仙花锦缎长袍,脸色很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一看就病恹恹地。

    父女俩在临窗大炕相对而坐,丫鬟端上热茶,曹延轩温声问:“今日可好些?”

    珍姐儿点点头,挥挥手,待丫鬟们下去,便放下怀里的珐琅手炉,起身给父亲把茶端到面前:“爹爹,您可是还生女儿的气?”

    曹延轩没吭声,她又撒娇道“爹爹,人家给你赔不是了,还不行吗?”

    曹延轩叹了口气,“日后,你要谨言慎行,不可胡乱使性子,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珍姐儿见父亲只说自己“脾气”,不提别的,便也知趣地不提“纪氏”之事,本来嘛,阖府皆知纪氏是妾室,哪那么容易,说扶正就扶正的?“您看,人家身体这个样子,您还凶巴巴的,您就别生人家的气了,好不好?”

    曹延轩嗯一声,“好好养一养,眼看过年了。上回跟你说的,你可办了?”珍姐儿奇怪地问:“什么事情啊?”又嗔怪“哪有您这样的,每日来了就走,都不理人家,现在又让人家办这办那。”

    这样的女儿,令曹延轩满心无奈。“你姑姑在的时候,我给你说,让你给锦明说说话,赔个不是。正好锦明这几日在家,你跟锦明商量商量过年的事。”

    说到这里,他摆一摆手,制止女儿的抱怨:“珍儿,你要知道,如今你在家里,又对着爹爹,很多事情过去就过去了。可你终归嫁了人,做了娘亲,不能跟着爹爹一辈子,明白吗?这段时日你病着,锦明日日带着孩子,你向他道个谢也是好的。”

    珍姐儿撅着嘴巴,气不打一处来,“爹爹,您不管我了不成?我倒想和他说话,他终日闷声不响地,明明是他不对,倒像我欠他的钱一样,您让我说什么?再说,我病着,他不管喜哥儿谁管?六伯母那么忙,三伯母是客人,他整日没有事做”

    曹延轩站起身,在室中踱两步,看着贴着红窗花的窗棂,缓缓道:“珍儿,花锦明一到京城,就对我和你姑姑说,打算和你分开来,以后各过各的。当时我顾忌你的身子,没敢告诉你,一直拖到今日,珍儿,你心里需得有个数。”

    各过各的?各过各的就各过各的,自己就在府里,不愁吃不愁穿,又有儿子在身边,怕他花锦明不成?反正他家搬到金陵郊外去了,自己不用伺候婆婆和倒霉公公,日子更舒服了珍姐儿胡思乱想着,无意中看到父亲难看的脸色,突然恍然大悟:花锦明,要和自己和离?

    “爹爹,他他他,他家怎么敢?谁给他家的胆子?”珍姐儿脑子乱糟糟,自己长辈低声下气地,生怕伤了他的面子,自己看在孩子面上也不和他计较了,他可倒好,居然想和自己和离?“爹爹,你看他,一点良心都没有,看我们好欺负不成?我们家对他们掏心挖肺,他们可倒好,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曹延轩训斥:“胡说些什么!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不想想解决的办法,还在这里掰扯这些没用的!”

    珍姐儿满肚子委屈无处发泄,随手把茶盅扫到地面,大声叫道:“我有什么办法!他见到我就阴着个脸,不外觉得他为了我为了喜哥儿,没见到他姐姐最后一面。爹爹,随便叫个人来说,明明是他爹爹犯了事,害了他一家子,凭什么赖在我头上?我招谁惹谁了?我嫁给他时他家什么样子,现在什么样子,我还”

    曹延轩脸色铁青,指着女儿,一时间说不出话,余光却扫见一个素衣男子不知什么时候立在门口。

    是花锦明。

    珍姐儿差点咬住舌头,忙住了口,

    “岳父大人,让我和四小姐说说话吧。”花锦明恭谨地一揖到地。

    曹延轩默然,看看女婿,再看看珍姐儿,半晌才道“前年你们成亲,为父十分喜悦,只觉得,一晃十五年过去,珍儿从嗷嗷待哺到亭亭玉立,眼见嫁了人,成了家,为父却老了。如今你们亦有了儿女,也需为儿女考虑周全。”

    他不再多说,大步出了屋子。

    花锦明踏着满地碎片,缓步走到珍姐儿面前,“是我对不住你。”

    珍姐儿有些愧疚,到底压不住怒火,“既知道你对不住我,你还不好好补过,好好待我,你你你,你怎么对爹爹说的?你怎么这么没有良心?”

    “是我的错,是我不对。”花锦明显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不是。”

    听到这句话,珍姐儿并没欣慰,更没有“赢了”的喜悦,反而十分难过,宁愿丈夫和自己争吵不停。

    花锦明下一句话便是:“这段时日,我想了又想,你我之间,一开始便是错的:原本定了亲,岳母身体不好,提前一年娶你过门;待岳母出事,你打算守孝一年,我也觉得好,却碍着岳父,还是圆了房;待你怀了喜哥儿,原本好好的,我家又出了事,我顾着你,就顾不了我家,顾了我家,又把你抛到一边,害你受了罪不说,喜哥儿小小一个人,生下来那么弱”

    说到这里,他红了眼圈,哽咽起来,珍姐儿更是嚎啕大哭。

    “花锦明,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有他这些话,珍姐儿心里的疙瘩溶解许多,心底的话脱口而出:“爹爹常说,做人要易地而处,若我换成你,一边是我爹爹弟弟,一边是你,我也十分为难。我不怪你,花锦明,我原谅你了。”

    花锦明却一点喜悦的神情都没有,径直说下去:“四小姐,有些话,上回对岳父、对姑姑我都说过,现在我还是那个意思:若你我继续过日子,一天两天还好,时间长了,你的兄弟姐妹考功名的考功名,飞黄腾达的飞黄腾达,岳父大人更是前途似锦,我却是乡下一农夫。你必对我、对我家落下埋怨,耿耿于怀,乃至心怀怨恨。”

    珍姐儿嘴唇抖动,想说什么说不出,隐隐约约感觉到“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归根到底,是你我没有缘分。四小姐,长痛不如短痛,你我和离吧,以后各自婚嫁,各走各的路。”花锦明斩钉截铁地说,“待以后年纪大了,想起现在的事,也算是,大家相识一场。”

    相识一场?你要和我和离,还“相识一场?”珍姐儿双目圆睁,被丈夫抛弃的怒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你凭什么这样对我?你凭什么这般忘恩负义?没有我家,没有我姑姑,你家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你一点良心都没有,你你,若没有你,我怎么会成这样子?”

    唾沫飞溅到花锦明脸上,奇怪的是,他一点都不生气,压根没往心里去,反过来,心底满是轻松和解脱:方才听到珍姐儿父女私下说的话,他心底最后一丝迟疑与彷徨也消失了。珍姐儿就是这样自私、自以为是的性子,改得了一时,改不了一世。

    若花家安然无恙,他自会为自己和家里的前程,把委屈压在心底;如今花家落魄,岳父成了庶吉士,差距一天一地,齐大非偶,他再也不用忍受这个高高在上的妻子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18章

    傍晚时分, 曹延轩没回来。临近年底,多半不会是外面的事,莺歌打听“老爷去了四小姐的院子,一直没出来, 宝少爷去了博少爷的院子, 六小姐和七小姐在六太太处”。

    不知什么时候, “四小姐”三个字在七房之内,成了个敏感的名字——十月最后一日, 珍姐儿被仆妇们从竹苑东厢房搀扶回自己的住处时, 哭得十分伤心。当日媛姐儿探病,回来悄悄告诉纪慕云:四姐姐饭也不吃, 摔摔打打的, 定是被父亲训斥了。

    不用媛姐儿说, 纪慕云察言观色,早早看出珍姐儿和花锦明之间情形不妙, 曹延轩也和女儿闹得不快。

    夫妻、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外人就无从插手了, 今日也一样。

    纪慕云便说:“跟厨房说一声,老爷的饭提来放在水房, 我们先吃吧。”

    竹苑角落的水房和双翠阁一样,可以烧水、热饭, 做些简单的汤羹。

    绿芳几个应了, 团团忙碌起来,四仙桌很快摆得满满当当:一碟笋烧肉,一碟白菜炖面筋, 一碟凉拌虾油豆腐丝, 一碗白米饭, 一碗鸡丝粳米粥;昱哥儿是主子的份例,比她那份丰盛,一碟焦溜素丸子,一碟椒盐鹌鹑蛋,一碟烧小黄鱼,一碟香菇油菜,一碟八宝豆腐,一碗红枣白米粥。

    另有用银螺蛳盒盛的八色小菜:甘露、八宝菜,龙须菜、酱花生米、八宝酱瓜,辣萝卜条、红油豇豆、雪里蕻炒黄豆,是从六必居买回来的。酱菜十分可口,纪慕云以往喝汤,如今也喝粥了。

    还有天福号酱肉,买回来用坛子封了放在屋檐下,吃的时候取出来,天气正寒,一次能吃两。因昱哥儿还在孝里,曹延轩又不在,纪慕云便吩咐人只切了素鸡、蛋饺和糟鱼。

    母子两个吃了饭,昱哥儿在堂屋里和蓉妞儿丢沙包,玩得十分开心,纪慕云打理过次间的水仙,系上披风,去看屋檐下的两盆一品红。

    谢宝生家的从外面进来,过来猫下腰帮忙:“大冷的天,哪用姨娘动手。”

    纪慕云用温帕子擦擦花叶子,笑道“不用,过年那天再搬。”又问:“今日怎么有空?”

    谢宝生满脸堆笑,提起一篮子果子:“哪日都有空,今日啊,是想姨娘的好茶了。”

    两人进了屋子,谢宝生家的陪昱哥儿玩了一会儿,进了西次间,不敢坐在椅子,坐到个小纪子,接过茶就夸“好茶!”

    纪慕云笑道:“福建那边的银针,既然喜欢,带些回去。”吩咐菊香“拿一罐子,再把点心给谢家的带些。”

    谢宝生家的客套着,菊香手脚麻利,早把谢宝生带来的篮子装了茶叶点心,捧了回来:“今日街上买回来的,甜的咸的都有,您尝尝。”

    谢宝生家的忙忙道谢,拉着菊香的手:“还是姨娘会调理人,一个个水葱似的。姑娘十七还是十八?有了婆家没有?”

    菊香红着脸,“您欺负人”,一溜烟跑了。

    能做到内院管事,不会无缘无故说这种话,纪慕云一听便知,“这丫头心灵手巧,针线上也来的,十分合我的心意,说起来,年纪也不小了。”

    谢宝生家的顺着她的话,“可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菊香姑娘是姨娘调理出来的,还能错的了?若是姨娘舍得,我就帮着提一提——您放心,是府里的人,外院孔建强,跟着老爷在外行走的。”

    孔建强啊,护卫里的副首领,在府里很得力,纪慕云跟着曹延轩出门的时候见过不止一次,“可是高个子的?”

    “是,是,今年二十四岁,在府里七、八年了,两位管家是夸过的。”谢宝生家的像媒人一样,“这个孔建强啊,年轻的时候订过亲,可惜,媳妇没过门就病死了。这两年该讨媳妇了,眼孔还挺高,一看就看上了菊香姑娘——说是跟着出门的时候,见了菊香姑娘两回。”

    主子身边的丫鬟到了年岁,就得配人了,像孔建强这样,菊香成了亲,生了孩子回来,继续在身边服侍。

    纪慕云心里是满意的,却说“听着过得去,也得问问她的意思,你放心,若是成了,少不了你的媒人鞋。”

    谢宝生家的欢欢喜喜走了。

    回到屋里,丁兰几个把菊香围在中间打趣,菊香脸颊红的像苹果。

    纪慕云把她救出来,笑道:“你啊也不用急,回去琢磨琢磨,无论行还是不行,正月五日之前告诉我。”

    菊香声音像蚊子,“姨娘,奴婢,奴婢也不知道行不行。”

    这么大的事情,得自己拿主意才行,日后不落埋怨。纪慕云便教她:“可知道是哪个人?”

    菊香点点头,指一指额头:“这里有个胎记。”

    莺歌噗嗤一声笑了,丁兰也捂着嘴,绿芳瞪一眼过去,自己也笑了。

    这丫头可真老实,纪慕云也笑个不停:“我看啊,孔护卫既在府里当差,人品是过得去的,吃的住的也有府里——傻孩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不就是这些?这两日,你不妨找人打听打听孔护卫的脾气性情,爱不爱喝酒,平日赌不赌钱。”

    菊香平日是个机灵的,现在全糊了,点头如小鸡啄米,嗫嚅着“奴婢的老子娘不在。”

    “不在便不在,有我呢。”她笑道,又想了想:“叫上石妈妈替你掌眼。”

    待几个丫头叽叽喳喳走了,绿芳给她换了一杯茶,恭维道“您心肠真好。”

    “待你也不差吧?”她打趣,开始算日子:“若是那边成了,明年开春你先嫁,菊香还小,我打算再留一年。”

    绿芳的未婚夫也跟着来了京城,两人岁数都不小了,纪慕云打算过了年给两人办喜事。

    绿芳红着脸,“奴婢是说,您总惦记着奴婢们的事。”

    绿芳是家生子,东府西府的事情看的清清楚楚,遇到曹延轩母亲之类的主子,打发身边人之前问一句“可看得中?”遇到王丽蓉那样的,看着年纪差不多,就直接安排了。

    西府有个外院小厮,看中了个三等丫鬟,给程妈妈送了礼,王丽蓉就把亲事订了。那丫鬟嫁过去才发现,丈夫是个好吃懒做的,还爱赌钱,全靠丫鬟缝缝补补,日子苦不堪言。

    纪慕云觉得理应如此:身边人过得舒心,日子有了盼头,才会尽心尽力对自己。

    说起来,姨夫获罪、她匆匆离开京城的时候,除了吕妈妈,一个人也没敢带。当时她把私房银子留给四个大丫鬟,可女子无私产,丫鬟也是为了给她当陪房,一个个都没定亲,如今也不知道,几个丫鬟过得怎么样

    “得了得了,被你说的,我都不知道怎么好了。”她定定神,笑着道,“喏,我身边好是好,想偷懒也不行的,有的是事情:在府里的时候,赏钱早早发了下来,这边还没动静,想来是规矩不一样。今日晚了,明日你告诉谢家的、程妈妈和夏竹,后日除夕,我们房里发钱。”

    这是西府/六房的赏赐,和京城府里的不掺和,绿芳听了高兴归高兴,却愣了愣:换成以往,纪慕云会提醒曹延轩,告诉了谢家的,由谢家的告诉周红坤和少爷小姐身边的管事;这么一来,就是由纪慕云直接安排六房的事了。

    姨娘知道七爷还要娶夫人的,怎么就

    绿芳在脑子里面转两个圈,斟酌着提醒:“四小姐那边?”

    珍姐儿的事,还是留给曹延轩吧。纪慕云便说:“我问一问七爷。”见绿芳小心翼翼打量自己,略一寻思,也明白过来,“安心吧,出不了岔子。”

    在她心里,曹延轩是一诺千金之人,既对自己当面立下白首之约,就绝不会反悔。想到他当日诚挚的眼神和掷地有声的话语,纪慕云心里甜甜的,脸庞红的像晚霞。

    绿芳见了,反而放了心:前一阵姨娘想不开,老爷中了进士,姨娘哭得什么似的,如今可算

    雨过天晴——不用说,老爷一定哄姨娘“娶了夫人也一样待姨娘好”。

    主子好了,身边的人也松快,绿芳便喜滋滋地,赞道:“姨娘,您越来越好看了。”

    身边的人恭维常有,绿芳却不是个爱说好听的,纪慕云摸摸自己脸庞,“今日用了谢馥春的茉莉花粉。”

    绿芳却连连摇头:“您这一阵和以前不一样,看起来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整个人在发光,像一颗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湖边芦苇中静静发着光的珍珠。

    绿芳走后,纪慕云默默想了很久。

    曹延轩回来的时候,已经打了更鼓。他面色阴得要下雨,底下人都不敢往前凑,纪慕云服侍他净面更衣,待要睡下的时候,曹延轩却说“拿些东西来吃。”

    这么晚还不吃饭!纪慕云嗔怪着,陪着他吃了些点心,热好的饭菜也端了上来。

    夜间他辗转反复,望着黑洞洞的账顶叹气,纪慕云犹豫着,终究没多问,轻轻在他胸口按摩。

    曹延轩按着她的手,什么话也没说。

    贴春联、剪窗花、包饺子,除夕当日,纪慕云到正院吃团圆宴,竹苑由吕妈妈带着,丫鬟仆妇坐了两桌,吃肉喝酒人人欢喜。

    初二走岳父,玉姐儿带着夫婿回娘家,初三走舅舅,到了六房,就不一样了:

    曹延轩带着儿女、女婿和纪慕云到大相国寺,做了一场法事,祭拜亡妻,宝哥儿三人除去素服,穿上颜色鲜亮的衣裳——王丽蓉过世,距今日整整二十七个月了。

    曹延轩神情平静,宝哥儿眼圈通红,花锦明黯然,珍姐儿不管不顾地在佛前哭了一场,越哭越伤心,整个人瘫在地上,身边的媛姐儿扶都扶不住。

    唯一称得上高兴的只有昱哥儿:

    傍晚回到府里,厨房送来红烧肘子和小笼包。

    说起来,昱哥儿没满周岁,王丽蓉就去世了。因幼儿易夭,正是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曹延轩便吩咐,除了素菜水果点心,给昱哥儿多吃鸡蛋、牛羊乳,过了一周年、二周年,鱼虾、鸡肉也餐餐都有。

    不过,猪肉、牛肉和羊肉,昱哥儿从来没吃过。

    焦糖色、香喷喷油汪汪的肘子,昱哥儿吃一口,愣住了,用小眼睛看着孙氏,再看看蓉妞儿,又吃一大口,之后咔嚓咔嚓,把拳头大的一块肘子都吃完了。

    孙氏不敢再给,哄他吃醋溜白菜,昱哥儿平日也是吃白菜的,今日却不肯了,吵着要“吃这个”,又吃了三个肉包子。

    到了晚间,他挺着小肚子,不停打嗝,放的屁臭得要命,在床上折腾着不肯睡。

    纪慕云捏着鼻子,哄儿子吃了山楂消食片,给他讲故事;曹延轩也到了西厢房,听儿子要“吃肉肉”,便许诺:“你乖一点,会用筷子了,爹爹带你到外面吃肉肉。”

    昱哥儿蹭地蹦了起来“真的吗?”

    他笑了起来,看看纪慕云“爹爹什么时候不真了?到时候带你,带你娘去吃涮羊肉。”

    昱哥儿咧着嘴,咯咯大笑“涮羊肉!”

    作者有话说:

    ◉ 第119章

    海棠红、石榴红、玫瑰红、杏子红正月十四一早, 纪慕云面对箱笼里的衣裳,拿不定主意:明日观灯,穿什么衣裳好了?

    料子是到京城后,府里发下来的, 不如她在西府得的好。纪慕云照吴姨娘说的, 送了钱给针线房, 请针线上的人按照自己的习惯做衣服,小衣裳就交给菊香了。

    今年是曹延轩一家头一回在京城过年, 三爷也在, 众人一商量,上元节那日, 阖府出门赏灯。

    如今出了孝期, 可以穿的鲜亮一些了, 不光纪慕云,丫鬟们也变着法子打扮。

    既要出门, 院子里也得有人看家。难得的出门机会,人人都缩着脖子, 怕把自己留下来,菊香主动请缨:

    前一阵, 菊香按照纪慕云教的,拉着石妈妈去看孔建强。石妈妈又拉着吕妈妈, 通过谢宝生家的见了孔建强一回。

    两位妈妈觉得孔护卫“稳重”“是个过日子的”, 回来告诉菊香。莺歌又撺掇着菊香,找机会和孔建强说了两句话。

    菊香回来告诉纪慕云:“上来就说,家里的事、钱归我管, 可是, 可他又说, 有个死了的师兄,当年救过他,家里有寡母和两个孩子,他,他每年要送五两银子过去。”

    有这种事?护卫首领和管事一样,一年二十五两银子,孔建强一年也就二十两月钱,纪慕云计算。

    “听着是个厚道的。能照顾别人,更加不会亏待家里。”纪慕云权衡一番,“我听着,是个想踏实过日子的,要不然,等你嫁过去再告诉你,不也没法子?日后你跟着我,钱的事好说,你看人怎么样?”

    菊香红着脸,嗫嚅半晌才说“就是嘴太大了”

    菊香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因这丫头才十七岁,纪慕云告诉了曹延轩,又告诉谢宝生家的,再留菊香一年:“等绿芳嫁了,她再嫁。告诉孔建强,菊香是我身边的,不可委屈了她。”

    能做成一门婚事,不光有满足感,还表示媒人在后宅的地位。谢宝生满口答应,欢欢喜喜告诉孔建强,后者打了一副雕花银手镯,一对银丁香,托谢宝生家的送给菊香,菊香给金陵老子娘写了信,绣了个荷包给他,就算定了亲。

    绿芳和丁兰是定了亲的,莺歌家里兄弟姐妹多,还没挑中合适的,见菊香有了这么好的归属,姨娘还答应一直带着她,便决心好好表现一番,以后也得一门好亲事。

    现在纪慕云听了,笑道“好,那你就看家好了。”

    正月十五上元节,纪慕云穿了一件海棠红绣百蝶穿花锦缎银鼠长袄,珍珠粉百褶裙,外面系了镶翠绿绣竹叶襕边的靛蓝出风毛披风,戴了自己做的卧兔儿,打扮的光鲜靓丽;又给昱哥儿穿了大红锦缎棉袄,系了大红头绳,和宝哥儿同色的宝蓝色披风,像观音座前金童。

    曹慷在前,三爷三太太、六爷六太太,六房两位妾室侍奉着周老太太,少爷小姐连带七房一堆人,浩浩荡荡出了府,有护卫们护着上街去。

    街上人头攒动,几乎走不动路,卖糖葫芦的卖茶汤的卖西洋镜子的,男子把孩童托在肩膀,妇人头上的钗子映着灯火法官。一间间亮着灯火的铺子外面悬着各种各样的灯笼,有走马灯兔子灯蟾蜍拜月灯,天南地北、东瀛来的灯笼,就像没有两朵一模一样的花,没有两盏灯笼是完全相同的。

    墨蓝色的夜空如同一匹光滑无比的锦缎画卷,一朵朵烟花升起来,就在画卷上绽开一朵鲜艳的花。

    可以画成一幅画了,纪慕云仰着脸,上一回在京城看灯花,还是她没及笄的时候,姨夫前程似锦,姨母风光,两位表哥风华正茂,父亲鬓边不全是白发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纪慕云做梦也想不到,十二个时辰之后,她的姨夫顾重晖便重履故地,踏入京城中心的紫禁城。

    时隔十余年,顾重晖再一次泥首于地,对着耸立在大殿尽头的龙椅磕头:“罪臣顾重晖,参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时光如流水,如我东去不可留,坐在宝座上的已经不是永乾皇帝,而是新君康庆皇帝了。

    康庆帝没什么表情,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匍匐在远处的男人:花白头发用竹簪挽个髻,留着三缕长髯,瘦长脸,整个人也瘦骨伶仃地,显得身上的青布长袍咣里咣当。

    一句话,和新君心中“不畏权阉”“直谏敢言”“铁骨铮铮”的形象大不相同。

    康庆皇帝有些失望,淡淡地说“起来吧”,顾重晖谢恩,依然伏在原地,保持着恭顺、卑微的姿势。

    毕竟是做皇子的时候钦佩过、惋惜过、记在心上的臣子,又是打算用一用的,康庆皇帝放缓了口气,“何时到的京城?”

    顾重晖一板一眼答:“回圣上,罪臣腊月初二于西宁卫动身,正月十三日到的京城,在驿站停了两日,今日有幸,得见圣上。”

    康庆皇帝嗯一声,“今日宣你来,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顾重晖答得实在:“罪臣愚钝,实是不知。今日进京,实如黄粱美梦一般。罪臣,罪臣年纪还不算老,如圣上不嫌弃,罪臣愿为圣上效犬马之劳,罪臣三生有幸。”

    这番话一说,就算是给了皇帝梯子,康庆皇帝有些意外,看一眼立在右侧的五王爷,倒也不生气:换个梗着脖子、酸气冲天的臣子,他可懒得用,人才多的是。

    康庆皇帝便说:“你是哪一年的进士?”顾重晖恭声答了,皇帝想起密折上“顾重晖身染风湿、行动迟缓”的话:“身子骨可还硬朗?”

    顾重晖老老实实答:“罪臣惭愧,两年前染了风湿,行动上不如从前了。”

    一问一答地,气氛和缓许多,康庆皇帝闲闲地说“下去吧”,待顾重晖伏地拜别,又添一句“朕把司马打发去守皇陵了。”

    有权有势的大太监图的后路,好一些是跟着嗣子度日,膝下有儿有孙,差一些的去庄子,像司马这样,说是守皇陵,就是软禁在陵寝等死了。

    一时间,顾重晖涕泪横流,整个人颤抖得像风中落叶,重重磕头“圣上圣明!”

    康庆皇帝颇有成就感,听顾重晖下一句“罪臣有个不情之请”不由皱起眉:你一个得罪了先帝的,朕把你赦回京城,已经算格外施恩,你不肝脑涂地报答,就开始提要求?

    “讲。”康庆皇帝的声音带着不快。

    顾重晖哽咽着,“圣上,罪臣幼子是永乾十九年的举人,因臣获罪,没能继续参考,罪臣斗胆,求圣上施恩,容许罪臣幼子参与下一届会试。”

    康庆皇帝是惜才之人,兼之年轻气盛,看先皇的旧臣子多半不顺眼,打算徐徐调换,换上自己的人。

    听这么一说,他心中不快淡了几分,随口问:“你有几个儿子?余者可有功名?”顾重晖不敢抬头,用衣袖匆匆擦脸,“罪臣有两个儿子,长子是永乾二十年的进士,二甲第九名,曾进翰林院侍读。”

    不用说,顾重晖一获罪,父子三人就卷铺盖去西宁卫了。

    康庆皇帝想了想,答了一句“可”,挥挥手,侍立在一边的太监便把顾重晖打发下去了。

    衙门正月二十开印,今日还在假期,康庆皇帝兀自沉浸在过年的气氛里,下了御座伸个懒腰,“也不知行不行。”

    六王爷也露出失望神色,“当年名声忒大,如今一见,名不副实啊。”

    康庆皇帝吐了口气,“是骡子是马,试一试便知。”

    若是不行,早点换人。

    六王爷连连点头,心里却想:顾重晖,真是个聪明人。

    这个时候,顾重晖已经出了大殿,跟着太监往外走。今日本该休假,内阁无人轮值,受宠的亲王、侯爵、大学士们时不时入宫侍圣。

    顾重晖目不斜视地缓步而行,忽然一抬眼,远远见到一个熟人,苏大学士。彼此用眼神打个招呼,就垂首望着前方了。

    出了宫门有吏部的人等着,套了车,行了一段路停到吏部衙门外。顾重晖下了车,转身道谢,来人十分客气:个个都是势利眼,多个朋友多条路,面前这位眼看就要起复,何必得罪?

    吏部有空屋子,专门留给顾重晖这样身份不明的人,两个粗布衣裳的青年人正焦急地往外瞧,见了他满脸喜色地迎上来,“爹!”

    如果纪慕云在,一定会欢呼起来:大表哥顾沐之,二表哥顾许之。

    顾重晖点点头,整个人也松懈下来,扶着次子胳膊踏上台阶。

    父子三人一对眼神,顾许之在窗边守着,顾重晖带着顾沐之到屋角,声音比蚊呐还低,把与皇上的对答一字不错地背了一遍“看起来,今上确是要用我了。””

    顾沐之眼中露出兴奋之色,“父亲,若有好消息,开印之日就会有旨意下来了。”

    顾重晖缓缓点头,望向西北方向:“甘肃那边糜烂数年,再拖下去,就成心腹之患。今上手里没钱。”

    昔日甘肃、山西两地的马市,顾重晖和另一位能臣打理的蒸蒸日上,每年交给国库数十万两银子。先帝晚年懒政,又听信谗言,贬斥顾重晖之后,连续两任官员都搞得乱七八糟,便下旨停了马市。

    今上是个心怀大志的,登基当月就派了两位心腹到甘肃、山西,密旨重新开设马市。

    西北边疆、马市和朝中的情形,三人在西宁卫、西宁卫到京城的路上分析得底朝天,实在没什么可说了,一时间相对无言。

    顾沐之平日沉稳,今日却乱了方寸,在屋里走来走去,“若是,若是,您直接去西北,我,我”

    他本想说“我回家去”,犹豫一下看向弟弟:“我跟您走,许之回老家,把娘和丹娘接上。”

    顾许之想也不想就应了,却嘟囔起来“还是你接嫂子吧。”

    当兄长的目光犀利,沉声道:“如今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我们越早在甘肃立足,越有翻身之日。来日方长。”

    两个儿子在耳边争执,顾重晖望着家乡的方向,眼中露出怀念的神色,喃喃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康庆二年正月二十日,皇帝下旨,封顾重晖为兰州代理知府,即日上任。

    作者有话说:

    ◉ 第120章

    顾重晖起复的消息, 曹延轩是正月二十日知道的。

    过完年,他进了翰林院任编修,从八品。午间小歇,三三两两聚在一起, 最热闹的话题莫过于“顾重晖起复”。

    今科榜眼道:“邸报上说, 顾重晖已经从京城往甘肃去了——你们听听!”

    从西北到京城, 最快也要一个月,今日动身, 也就是说, 去年十月份,圣上便下密旨招顾重晖回京了。

    一位胖子典籍朝金銮殿方向拱拱手:“今上有胆识有魄力, 真乃明君也!”

    这等马屁, 人人都会拍。

    另一个瘦高个就叹:“陛下先天下之忧而忧, 乃吾辈楷模。西北那边若争气些,咳!”

    也不至于把先帝贬斥的臣子召回来用。

    第三人颇有顾虑, 压低声音:“西北这几年乱糟糟的,那顾重晖能不能挑起来, 谁也不知道,可别去了弄不好, 咂咂”

    到时候,又得换人了。

    鲁常宁也听到了, 低声道:“顾重晖这个人, 我倒是佩服的。老曹?”

    曹延轩回过神,敷衍道:“正是。鲁兄,你方才说, 什么?”

    鲁常宁不满地白他一眼, 提高声音:“我是说, 丁磊要娶詹尚书的女儿了!”

    丁磊他是知道的,这一科的二甲进士,名次落在后面,险些便是同进士了,庶吉士更不用想了。丁磊此人家境平平,颇会钻营,与两人有些交情。

    女方父亲是吏部尚书詹徽?给他提过一次亲的詹家姑娘?

    这可是件好事,曹延轩大大松了一口气,“可知是什么时候?”鲁常宁扳着手指:“应该在下月,前日丁磊问我,京城好一些的喜饼和零食铺子,我把家里常去的告诉了他,他说过两日送帖子来。”

    曹延轩笑道:“詹家的姑娘啊?他以后日子好过了”忽然又想起来件事,迷惑道:“我怎么记得,他像是说过孩子的事?”

    鲁常宁是知道的,念念叨叨的:“丁磊在老家娶过妻,有个八岁还是九岁的女儿。丁磊在京城待了四、五年,老婆前年得病没了。也不知怎么,攀上了詹尚书”

    傍晚到家,曹延轩径直找到伯父,拿到了邸报,细一瞧,果然白纸黑字写着顾重晖的事。

    曹慷也在感慨,却不太看好:“西北积重难返,又不是先帝在的时候了。这个顾重晖过去了,掣肘颇多,能不能立起来,还是未知之数。”

    曹延轩敷衍两句,说“家里有些琐事”,没吃饭便回内院了。

    竹苑正热闹着,屋檐下挂着一盏走马灯一盏八角宫灯,昱哥儿提着一盏蟾蜍拜月灯,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见到他就提着灯笼跑过来:“爹爹,爹爹!”

    曹延轩一把提住灯笼杆子,递给后面的蓉妞儿,才把儿子抱起来:“可别再坏了。”

    这话是有原因的:上元节那日,出府观灯的少爷小姐人人选一盏灯,不提博哥儿几个,媛姐儿选了兔子灯,替没去成的珍姐儿选了莲花灯,宝哥儿挑了一盏鲤鱼灯,昱哥儿看的眼花缭乱,磨蹭半日才定了一盏张牙舞爪的螃蟹灯。

    没曾想,螃蟹灯拿回家才两日,就被昱哥儿在院里玩耍的时候烧坏了。昱哥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纪慕云把自己的月亮灯给他也不行,饭也不肯吃。曹延轩回来了,便派人出府,又买了一盏更花哨的蟾蜍拜月灯,昱哥儿才破涕为笑。

    父子两个进了堂屋,纪慕云已经迎出来,听他还没吃晚饭更高兴了,吩咐人去提饭。

    曹延轩把儿子递给石妈妈,“好好洗手,衣服也换一换”,拉着纪慕云进了卧房,把今日的事情说了。

    这是一个梦,纪慕云睁大眼睛,陷入一个醒不来的美梦:姨夫平安无恙,依然是三品大员,姨母是端庄风光的贵夫人

    手臂被握住,帕子在脸上擦,她才明白过来自己落了泪。

    “七爷。”她哽咽着,牢牢抓住曹延轩胳膊,指甲陷入后者皮肉,“七爷!”

    曹延轩搂住她肩膀,柔声道:“我一知道,就回来告诉你。你心里有个数。”又哄“这是好事情,哭什么?”

    她拼命点头,告诉自己“菩萨有眼,春暖花开”,眼泪却像春天的雨,在脸颊扑簌簌连成线。

    昱哥儿在外面喊“爹呢?娘,我娘在哪里”,一会近一会远,丫鬟们显然拦不住了。

    曹延轩笑道“那小子饿了”,率先出去了,她匆匆洗把脸,扑了粉照照镜子,也跟着出去。

    席间有水晶肘子,有炸鹌鹑,有香酥鸭,昱哥儿埋头吃肉,一口蔬菜都不吃,一口气吃了两大碗饭,半碗芙蓉蛋花汤。

    自从出了孝,这孩子顿顿离不开肉,一天比一天壮实。

    纪慕云心里热腾腾,喜悦几乎溢出来,平日不吃米饭、粥汤的,今日破天荒吃了半碗饭,吃饱喝足散步去。

    三人身后几步便是丫鬟仆妇,加上是外面,不能说姨母家的事,她说一些“六小姐七小姐白日过来,带昱哥儿丢沙包”的琐事,曹延轩则把“詹徽的女儿要嫁人了”的事情说了:两人定下白首之约,通了心意,很多事情,纪慕云便慢慢知道了。

    她一听便欢喜,“是件好事,若给您送了帖子,您可得随个大大的份子。”

    他笑道:“那是自然。丁磊以前落魄,有了詹徽这样的岳丈,日后就要抖起来了。”

    纪慕云恭维道:“话是这么说,丁先生比您可差远了,再说,詹大人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能分给丁磊的人脉、精力,就不会很多了。

    身边女子实在是会说话,曹延轩呵呵笑,松开儿子的手,由着他用灯笼去照草丛里唧唧叫的小虫。

    提起鲁常宁,纪慕云又说:“鲁大人那边,可定下日子了?”曹延轩伸个懒腰,“今日定下了,这个月的二十八日,到鲁家吃个饭。你给媛姐儿好好打扮打扮,连带这小子,穿的体面些。到时候你也看看那鲁惠中。”

    纪慕云白他一眼,“到了那日,我在家里等您。”

    曹延轩才想起来,她是不跟着去的。

    三人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径走走停停,平日纪慕云一个人,很少出竹苑,今日曹延轩在,便一路走到府里花园。

    大正月的,又是北方,花园松柏苍翠,景色就比金陵差远了。昱哥儿今日吃得饱,精神足,爹爹娘亲又都在,一点都不困,闹着要找“宝哥哥”。

    曹延轩答应了,牵着儿子往博哥儿的院子走,纪慕云就不方便了,又急着回房去,“爷,改日吧?”

    她一个妾室,去不得公子的院子。

    曹延轩哄儿子“哥哥在读书,明日爹爹带你去”,昱哥儿不太乐意,磨磨蹭蹭回了竹苑。

    西厢房里,纪慕云哄儿子洗脸洗脚,上床讲故事睡了,忙忙回了正屋,直奔卧房。曹延轩已经打发人下去,换了细布寝衣,坐在炕边喝茶。

    她一边卸簪环,一边细问:“邸报上可说,是什么日子动的身?”曹延轩说:“写的是今日,我想着,未必是今日。”

    纪慕云点点头,倒了些茶在茶盅盖里,用一根珍珠水滴簪蘸了,在桌案计算日期:“今日是正月二十,算一算,最迟去年十月,当今便找我姨丈回来了。”

    他点点头,“你姨丈已经在路上,估摸着,最迟月底便到甘肃。”又温声道:“慕云,你要知道,虽然你姨丈有能力有经验,今时却不同往日,你姨丈能不能把马市的摊子撑起来,亦或者,能做到什么地步,谁也不敢打包票。”

    言下之意,让她做好“顾重晖事情没办成,再次被打回尘埃”的心理准备。

    纪慕云已经想到了,眉宇间没有彷徨、迟疑、畏首畏尾,神色间写满坚定:“开弓没有回头箭,姨丈性情坚毅,又是聪明人,卧薪尝胆这些年,定会抓住这个机会,最不济,也不会没了下场。”

    “我倒是觉得,邸报中只提我姨丈,两位表哥之中,大表哥必定陪着姨丈回甘肃,二表哥八成回了湖南老家,去接我姨母和大表嫂。”说到这里,她眼睛弯弯地,双手合十:“过年前去雍和宫,我还在菩萨面前朝拜,只想再见姨母一面,果然灵验了。”

    曹延轩露出感兴趣的神色,“哦?我记得你说,你大表哥新婚燕尔,你表嫂怀着身孕,你姨丈就获了罪,自此你表哥表嫂天各一方,连孩子也没见过。”

    意思是,你为什么说你大表哥不会回去,二表哥回老家?

    纪慕云自有道理:“您是没见过我两位表哥,我大表哥是长子,自幼得我姨丈倚重,早早带在身边,平日和幕僚说公事、写奏折,我大表哥也是听着的,我二表哥就差一些。就是您说的,今时不如往日,姨丈那边最重要的是尽快到达甘肃,先稳住阵脚、弄清形势,再施展拳脚,新官上任三把火。我大表哥跟着,自然比二表哥得力。”

    “至于老家那边,我姨母是明理人,大表嫂是我姨丈同僚好友的女儿,亦是经过事的,这点事情,不会为难的。”

    曹延轩赞许地点点头,换成他和堂兄弟们,也会这样处理事情。“你估摸着,你姨母什么时候到京城?”

    纪慕云已经算过了,“我二表哥必定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最迟三月定到京城。我姨丈大表哥这边顾不上我,我姨母和嫂子既从湖南赶过来,必定到京城来见我一面。七爷,想劳烦您在京里租一处宅子,不用太大,干净就行——我姨丈今番起复,昔日好友、同年什么的必定有往来,银钱不会缺,毕竟比不上家里方便,我姨母来了,看了也欢喜。”

    曹延轩一口答应,“明日便叫周红坤去办。”纪慕云双手给他续茶,算是道谢,又欢喜起来“还得劳烦您,给金陵寄封信。我家里知道了,一定高兴坏了。”

    说着,她坐不住,一手拿起烛台,一手拉着曹延轩,穿过几间屋子到东边书房,铺开纸就写信。砚台里没墨,她拿起银匙到水丞中舀水,曹延轩接过来,提起衣袖,一下下墨墨,笑道,“慌手慌脚的,你家里那边,八成已经知道了。”

    邸报是广发天下的,京城到金陵六百里加急过去,比她写信可快多了,邸报什么的,曹慎五爷都可看得到,顾重晖起复这么大的事情,族学里定然讨论。

    纪慕云泄了气,把笔一放,看着磨条在砚台方寸之地转动,清水慢慢有了颜色,絮絮叮嘱:“我爹爹知道了,定也会赶来,住客栈可以是可以,不如租也一处宅子,爹爹和慕岚也在十余年没来京城了。”

    正妻的亲戚可以住到曹家客房,妾室的家眷就没有资格了。

    曹延轩嗯一声,手上不停,看她一眼:身边女子散了发髻,乌木般的黑发垂在肩头,落在昏黄色的宣纸上,脸庞如雪,眼睛亮得像星星。

    和刚才头头是道分析事情的冷静、沉着大不相同。

    说起来,曹延轩的妻室王丽蓉,日常熟稔的六嫂、三嫂、五嫂,亦是和曹家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却没有跟在顾重晖这般扶摇直上的能臣身边,只在后宅由母亲教养。平日执掌家务、教养儿女是把好手,关键时刻看朝堂上面的事就不如纪慕云了。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不如早早把事情办了,让慕云高兴些,也免得左一个“不能去宝哥儿的院子”右一个“父亲不能住进府里”的麻烦。

    他这么想着,便说:“既如此,我给王家写封信,你和你姨母父亲商量商量,若来得及,把我们的事情办一办,以后就不必麻烦了。”

    我们的事情?纪慕云心思一转,就明白过来,他说的是明媒正娶,娶她过门。

    以曹家的名声、门第、财富和教养,无论嫡子庶子,都要娶同样身份的大家女子。

    她是板上钉钉的妾室,家里只有一间小小的院子,父亲在笔墨铺子做事,比西府三位管家都大大不如,就算父亲弟弟是秀才,就算有王家的同意书,曹延轩若扶正她,只会让旁人觉得“突兀”、“门不当户不对”,“以妾做妻、没规没矩”,连累曹家的名声。

    曹延轩伯父、堂兄、姐姐绝不会答应,宝哥儿珍姐儿几个抬不起头——光这一点,宝哥儿娶媳妇的时候,相同的条件,女方就会选择别的人家。

    所以曹延轩才打算,过个三年五载,离了京城,宝哥儿的婚事定下来,再办她的事情,先斩后奏的娶进来,曹慷等人也没了办法。

    如今有了姨丈,她的身份一下子成了大家闺秀,最重要的是有人脉,有娘家,有依仗,有正当壮年、朝野闻名的姨丈,有中了进士、举人的表兄,堪和庶吉士曹延轩相提并论。

    如此一来,家里谁也没有话说。

    真的能,这么快吗?纪慕云一点真实感也没有,心里飘飘然。

    “七爷。”她讷讷地,握住他捏着墨条的手掌:“若能如此,我,我此生便没有憾事了。”

    曹延轩举起手掌,连带她的手一起到唇边吻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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