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21章

    元月二十八日, 七房的人去鲁家做客,与上次不同,没约六房的人。

    纪慕云给昱哥儿穿一件大红团花锦缎棉袄,和宝哥儿一个颜色的宝蓝色锦缎鹤氅, 戴上老虎帽子, 挂个平安锁的金项圈, 和哥哥站在一起,俨然富贵人家的一对小公子。

    媛姐儿今日是主角, 一大早就忙碌起来, 到竹苑的时候,梳了垂髫髻, 戴一枚衔碧玺珠串的赤金累丝凤钗, 穿一件樱桃红万字流云锦缎长袄, 墨绿色镶襕边百褶裙,羊脂玉雕梅花禁步, 肩上系着靛蓝色出风毛银鼠皮斗篷,与平日在府里的时候大不相同。

    媛姐儿身边两个丫鬟也打扮的格外光鲜。

    纪慕云一看就满意:衣裳用她的衣料做的, 比府里的份例好,颜色刚好搭配那把翠玉阁带回来的红漆绘梅花梳篦, 媛姐儿素来喜欢那梳篦,便打算戴着去做客。她劝道“头一回去人家家里, 还是得体面些”, 媛姐儿觉得有理,换成这枚从京城珍宝阁买的凤钗。

    她对昱哥儿说,“六姐姐今日可真漂亮。”昱哥儿仰着头看, 不懂漂不漂亮, 只知道要出门做客了, 兴奋地在屋里跳来跳去。

    纪慕云又问“打赏的钱可带够了?”媛姐儿身边的夏竹忙说:“找您上回说的,带了30个银锞子,二十个五分的,十个八分的。”

    曹延轩也收拾停当,到堂屋一看,三个儿女都在,只差珍姐儿,便吩咐人“去看看,四小姐怎么还没来?”

    不一会儿儿,梅苑秋雨过来,低着头答:“回老爷话,四小姐今日不舒服,叫茉莉去请大夫,四姑爷也没在院里。”

    满屋子人谁也不说话,宝哥儿露出失望的神色,松开昱哥儿的手“我去叫姐姐。”

    曹延轩摆摆手,“算了,让你姐姐养着吧。”说着,他看看天色,起身整一整衣襟,“走吧”

    纪慕云把一行人送出院子,便闲下来,回屋取了竹篮,在院子里摘了些花,浇了浇水,日头升起来便到书房写字。

    歇过午觉,她打开箱笼,带着绿芳菊香整理衣料,两匹大红色的给两人分了。

    这是姨娘的份例,丫鬟压根拿不到,菊香红着脸“姨娘,奴婢的事还早着呢。”

    她头也不抬,笑道“你早着呢,你绿芳姐姐可等不得。”

    今年四月,绿芳就要嫁给万大苏,搬到府邸边缘的群房去了。

    绿芳害羞是害羞,倒不像菊香那般,提醒道:“到时候奴婢出去了,夜间人手就不太够了,姨娘提前挑一挑才好。”

    若是在西府,她就直接告诉紫娟了,如今得通过六太太,从府里派人过来。

    纪慕云应了,又想起紫娟,“上回听说,紫娟有身子了?你从匣子里拿五两银子,再打个平安锁,算我给她的份子。”

    太太有太太的交际,丫鬟有丫鬟的往来,绿芳每月随着府里给老子娘捎信的时候,也给紫娟带话的,闻言高高兴兴去取银子了。

    不一会儿,吕妈妈也拿着封信过来,愁眉苦脸地,纪慕云一问,才知道吕妈妈带着蓉妞儿来了京城,留下强哥儿在西府。前日吕妈妈的侄儿叫两个儿子来找强哥儿,听说强哥儿吃住衣裳都在府里,每月还有月钱,十分羡慕。强哥儿毕竟是个孩子,是跟堂兄弟们玩大的,听两个堂兄弟哭诉“家里屋顶漏了”,就把攒的几吊钱借给他们了。

    吕妈妈念叨“穷大手!也不知随了谁!”

    纪慕云失笑,安慰道“下月写信的时候,告诉强哥儿钱财挣来不易,以后还要娶媳妇,若他兄弟们再来借,就说,需得把先前的还回来。”

    一会儿莺歌又过来,悄悄说“大夫走了,四小姐没出屋子,饭也不吃。”她皱皱眉:“不是告诉你了,莫打听梅苑的事,老爷知道了会骂。”

    莺歌叫起屈:“奴婢真没打听,奴婢跟六小姐身边的红玉去厨房拿绿豆糕,送饭的芳儿说的。”

    有头脸的大丫头到厨房要果子要零食,是很平常的事,各凭本事罢了。莺歌手面大,在厨房和针线房素来吃得开。

    傍晚时分,曹延轩一行回到府里。

    昱哥儿非常兴奋,告诉她“买了符号大肉”,宝哥儿噗嗤笑了:“傻瓜,是天福号。”昱哥儿立刻改了,“天福号,天福号!”

    至于曹延轩,面色和熙,显然是高薪的,纪慕云一看,便知道事情成了:“恭喜七爷,贺喜七爷。”

    曹延轩呵呵一笑,矜持地道“今日人多,没有细说,只我和鲁兄的意思,八九不离十了。”

    果然,片刻之后媛姐儿换了衣裳,把她拉到书房,面庞红红的:“个子可真高。说话倒很和气。”

    纪慕云想起昔日的自己,和大表嫂偷偷躲在屏风后,相看原来的未婚夫李双鹤。“脾气怎么样?”

    媛姐儿讷讷地,实话实说:“看着还好,不过,只说了几句话,我也拿不准。”又细细告诉她:“到了鲁家,见了礼,大人和大人说话,两位鲁小姐带着我和十一弟、十五弟到花园钓鱼。”

    纪慕云来了兴致,“钓鱼吗?”

    媛姐儿点点头,伸臂比划着“他们家的花园挺小的,也不是活水,是石头砌的池子,打成莲花式样,里面养了二十多条锦鲤。我们钓了一会儿,鲁小姐的弟弟和两位堂兄派人来问,我们便避到一边的亭子,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

    今日的相看,是两边大人默许的,上回媛姐儿看中了鲁惠中,若这回鲁惠中也相中了媛姐儿,便继续接触,否则便不露面。双方谁也不提,事情便过去了。

    纪慕云掩袖而笑,又握住她手臂,“这么好的事,于姐姐一定会高兴的。”

    媛姐儿垂着头,心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安稳,又有对未来的迷茫和憧憬,小小声道:“他,他棋下得好,让鲁小姐三子都不会输,还知道丹青:年前爹爹得了些上好的白纸扇,给姑姑带走几把,送了他一把,爹爹用的那把,我绣了个寒梅傲雪的扇套。今日去了,说起来,他是知道的”

    过了两日,媛姐儿和鲁惠中的婚事定了下来,因两人年纪都大了,看了看黄历,就定在五月初八。

    曹延轩写了信回金陵,告诉五爷五太太和于姨娘,吩咐大管家开库房,把媛姐儿大件的嫁妆用船运过来。

    小女儿的事情定了下来,大女儿这边,却一日比一日不如意:

    二月二,龙抬头,府里吃春饼,是为龙鳞,吃饺子,是为龙耳,吃龙须面,曹延轩却一点过节的气氛都没有。

    梅苑里,他进了正屋,坐在太师椅上喝茶,听两个丫鬟不停的禀报:四小姐不舒服、四小姐起来了、四小姐正喝药,四小姐更衣

    听大夫昨日来过,他便说:“药方拿来。”

    关于珍姐儿的病情,范大夫走了,由京城的两位医生接手。

    一位是御医,公事繁忙,名声大,去请十次,只能请到两、三次,于是慢慢地,多半是请同仁堂大夫。

    同仁堂的大夫与曹延轩谈过,妇科上的事得徐徐调理,府里人参燕窝阿胶鸡汤的吃着,虚火太旺,吩咐补品减半,让珍姐儿日日喝小米粥;另一方面,大夫叮嘱“郁怒伤肝、气滞血瘀,病人不可生气,不可浮躁,药喝多了也不好,平日不妨读读书,亦或其他喜欢的事,在府里散一散。”

    近来珍姐儿病一次,便请一次大夫,每回的诊断和方子都差不多,今日亦是如此:曹延轩拿着药方细看,便知道,女儿没什么大碍。

    就像证明这句话似的,珍姐儿带着浓浓的药香出来,板着个脸也不行礼,由丫鬟扶着坐到父亲身边。

    曹延轩提起精神,“近日做了些什么?”珍姐儿悻悻地,半日才答:“我能做什么?在屋里待着罢了。”

    曹延轩笑道:“没帮你六妹做些嫁妆?你五妹妹、七妹妹都给你妹妹绣东西呢。”

    不提还好,一提这个,珍姐儿立刻不乐意了,“六妹嫁的是举人,嫁妆里还少的了好东西?就少我一点子针线不成?”

    曹延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这是什么话?你成亲的时候,你妹妹给你绣了东西,你也该表表心意。”

    珍姐儿冷冷道:“爹爹,您若把我嫁给别人家,我也好端端给六妹绣枕巾帕子被褥,如今我抬不起头,没那个脸,做的东西怕六妹嫌弃,何必吃力不讨好。”

    话不投机半句多,曹延轩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端起茶盅道,“今日花锦明来,说,他母亲和他伯母昨日到了京城,歇息一日,明日到家里来拜访。”

    又问“上个月,我就问过你,月初又问过。珍儿,你告诉为父,你到底有什么打算?”

    仿佛听到什么稀罕事似的,珍姐儿嗤笑:“爹爹,您可真有意思,我能有什么打算?他一门心思不和我过日子,我打算什么,有用吗?”

    自从花锦明直截了当地说“和离”,这段时日,珍姐儿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刺猬,谁靠近,都会抖着满身的刺,扎对方个头破血流。

    曹延轩耐着性子劝:“以前的事不去说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拿个准主意。”

    “和离,和离!”珍姐儿咬牙切齿地,“他为了他家的人抛下我和喜哥儿,我忍了,他家那个样子,我还没说什么,他居然嫌弃起我来了!我为了他,日日离不开汤药,他他他连考场都进不去,他居然”

    曹延轩皱起眉,“你只管告诉我,你愿不愿意和花锦明分开?”

    珍姐儿像鹦鹉一样重复着:“凭什么?应该我看不上他的,凭什么他要和我和离?爹爹,你告诉他,我不答应,我成了这个样子,他凭什么甩手就走?”

    曹延轩无可奈何,便说:“既不想和离,日后你有什么打算?可曾与花锦明商量?花锦明是要回金陵的,你可愿和他回去?回去了怎么生活?喜哥儿长大,打算做些什么?你有打算做些什么?”

    回金陵?金陵城已经没有花家了,准确地说,那座传承百年的府邸,已经不再属于花家了。

    珍姐儿想一想便怒火中烧:“他们卖房子都不告诉我,爹爹,他们太欺负人了!”又想起儿子:“想抢走喜哥儿?让他们从我的尸首上踏过去!我挣命般生下喜哥儿来,他花锦明倒好,还想把喜哥儿抢走!”

    曹延轩这一辈子,从未有过如此憋闷、有火无处发泄的时候。

    女儿什么时候成了这个样子!

    他不再指望女儿有什么主意,淡淡说了句“你歇着吧”就起身走了,留下珍姐儿在原地,泪水婆娑地嘟嘟囔囔“他凭什么”

    作者有话说:

    ◉ 第122章

    纪慕云没有见到花家的人。

    莺歌打听回来, “四小姐的婆婆和伯母到了家里”,“老爷和六太太去迎接”,“到了外院摆酒席”,“客人到内院来了, 去看喜少爷”。

    傍晚曹延轩才露面, 眉宇间有着“完成一件事情”的轻松, 更多的是忧心与操劳,说了句“把话说清楚了。不合离, 喜哥儿留下”就不吭声了。

    听起来, 是花锦明和珍姐儿对外顶着夫妻的名头,实则分居两地, 各过各的日子。这样一来, 世人不会说曹家嫌贫爱富, 落井下石,喜哥儿也不用交给花家了。

    纪慕云拍拍胸口, “如此最好,四小姐安心调养, 喜少爷跟着您,长大读书也好, 练武也罢,丹青下棋, 若是算术好, 管着家里的铺子。”

    有她这么说,曹延轩心里舒服一些,端起茶盅“随他做什么, 平平安安就行了。”

    孩子跟着谁, 就和谁亲近, 珍姐儿这辈子有儿子在身边,生老病死有了依靠。

    可这么一来,花锦明回到金陵,纳妾、生庶子女就是必然的了,若是有心,带过来给珍姐儿磕个头、敬杯茶,若是偷懒,亦或不把珍姐儿放在眼里,根本就不必告诉曹家。

    喜哥儿乃是花锦明的嫡长子,按理该继承花家二房和花锦明的财产、人脉和名声,如今花锦明功名上没指望了,财产方面,会给他一份,多的会留给更亲近、更喜爱的庶子女。

    以珍姐儿和花锦明的冷淡,喜哥儿与花家长辈、堂兄弟姐妹不可能有情分,只能指望曹家的表兄弟了。

    日子长了,珍姐儿母子的日子就很难了。

    话说回来,两人背靠曹延轩和曹家,这一辈子不会挨饿受冻,比普通人强百倍,若和媛姐儿、玉姐儿琳姐儿和金陵姐妹们比起来,就只有仰视的份儿了。

    事关曹延轩的嫡长女,珍姐儿又是那个脾气,纪慕云决定不触霉头,把话题转开,问起喜哥儿的身体。

    很快,珍姐儿的事情在府里主子间传了开来。

    三太太本来打算过完年就回金陵,因媛姐儿的婚事定了下来,便打算吃完喜酒再走。听了这话,私下告诉六太太:“总算把喜哥儿留了下来。”六太太也吁一口气,“可不是,七叔没白忙活一场。”

    又低声说“听说那日,花太太本来是不同意留下孙子的,还是花锦明说,四小姐生的时候遭了罪,花太太才不说话了。”

    三太太撇一撇嘴,“这种事情,男人站着说话不腰疼,等花锦明回了金陵,还不是想纳几个就纳几个,想生几个就生几个。”

    这句话,六太太是赞成的,想想也发愁:“好在有七叔,四小姐的日子是不用愁的。”

    因两人是嫡亲妯娌,又是无人处,三太太便说了心里话:“四丫头那个性子,再好的日子,怕是也过不长。”

    媛姐儿听说了,难免胡思乱想,到纪慕云处念“怎么会这样?”

    自打去过雍和宫,纪慕云便画了一幅白檀木佛像,挂起来给媛姐儿照着描,安慰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四小姐跟着七爷,日子能过得安稳。”

    想到再过两月,自己也要离开家,到一个陌生地方,和一个几乎是陌生的男人朝夕相处,媛姐儿想想就心怀畏惧。“姨娘,四姐姐虽然,虽然脾气大了些,可,可花家的事,也不是四姐姐愿意的。花家未免也太无情无义了些。”

    纪慕云喜欢媛姐儿的态度:珍姐儿对媛姐儿再不好,也是在家里,对外,两人是曹家女,尤其是七房的女儿。

    “夫妻之间的事,旁人谁也说不清。只能说,四小姐和四姑爷的运气差了些。”她细细告诉媛姐儿,“若没有花家的事,两人磕磕绊绊的,总能过日子;花家如今那个样子,和我们家差得实在太远了。”

    见媛姐儿没吭声,她继续道:“都说高门嫁女,低门娶妇,若花家和我们家反过来,日子还能过,现如今,还不如好聚好散,免得日后落埋怨。”

    这个道理,媛姐儿是明白的,心事重重地拉住她衣袖:“姨娘,若是,若是鲁家也和花家一样?”

    这种事情,最好谁也不要遇到了,纪慕云安慰“傻孩子,哪里那么巧,都被我们家赶上了?”

    媛姐儿固执地很,“我就是很怕,姨娘,若是也遇到了,该怎么办?”

    她想了想,柔声道“换成是我,花家一出事就要想清楚,是和花锦明过日子,还是回家来?”

    纪慕云把画像放到左边,“若是舍不得丈夫和儿子,就告诉丈夫,告诉公公婆婆,我既然嫁进来了,就是花家的人,要在花家过一辈子。之后服侍丈夫,孝敬公婆长辈,抚养儿子,该怎么样还怎么样。”

    “就算花家落魄,家里的财产还在,加上我手里的嫁妆,日子是不发愁的,而且七爷这边,必定心疼我,明里暗里贴补我。”

    “花锦明虽然不能科举了,身上的功名还在,又有我们家帮衬,想做生意也好,当甩手掌柜也罢,读书、丹青、岐黄、游山玩水,日子怎么不是过?喜哥儿虽不能科考,喜哥儿的儿子就能读书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媛姐儿听得连连点头。

    纪慕云把砚台放到右边:“若是我心里过不去,不愿在兄弟姐妹间失了颜面,看不上花家,看不上花锦明,就告诉七爷,告诉家里,和花锦明好聚好散,大归回家里来。”

    “有七爷在,必会给我做主,过两年,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家嫁了。虽然,虽然少年夫妻情最重,可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后来的丈夫愿意和我过日子,我自然也能和人家举案齐眉,再说还有家里呢!你说对不对?”

    媛姐儿忙说:“可,喜哥儿怎么办?”

    “有的时候,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顾得了东,就顾不了西。”喜哥儿比昱哥儿小不了几岁,纪慕云也是关心的,轻轻叹口气:“这就是为难的地方,旁人是帮不上忙的,需得自己拿主意。六小姐,你记着我一句话,这世上,不怕选错路,只要是自己拿的主意,再难也能走下去;最怕的就是既要往东,又看西边好,左摇右摆的拿不定主意,白耽误功夫,也落不下好下场。”

    媛姐儿望着她郑重其事的神色,一下子恍然大悟:珍姐儿可不就是这样?一边对花家心怀怨恨,看不起花家,对花家长辈无礼;一边心底又舍不得丈夫,舍不得昔日情分,最终和丈夫、婆家离心,一步步闹到和离的地步。最后留住了儿子,失去了丈夫,顶着纸面姻缘孤独终老,这辈子一眼看到头。

    “我记住了。”媛姐儿脸色发白,十分认真:“一定会注意的。”

    纪慕云心里嘀咕“可别吓到了”,安慰道“这世上的事,还是好的比坏的多。你啊,收拾收拾东西,敷一敷脸,安心出门子吧!”

    听到这话,媛姐儿脸红了,按照刚才的思路讲起来:“待我过去了,一定好好孝敬鲁公子的母亲,还有鲁公子的父亲。”

    鲁惠中父母是商户,虽是兄长,论起身份就不如堂弟鲁常宁了。

    见纪慕云赞许地点点头,媛姐儿又说:“鲁公子下面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到时候,我一定帮着家里把弟妹照顾好。鲁公子家里没我们家大,人也没我们家人多,我和四姐姐一样带四房陪房过去,也不知道够不够地方住”

    新嫁娘都是这样子患得患失的。纪慕云拍拍媛姐儿手背,温声道:“六小姐,待你过去了,不妨缓一缓,看一看再说。”

    媛姐儿不解,她便细细解释:“鲁公子家里和我们家不太一样:鲁大人是二甲进士,鲁公子的父亲是长子,管着家里的生意,身上却没有功名。鲁公子这一辈,弟弟和鲁大人的儿子都还小,看不出前途,两家人都指望着鲁公子。”

    “老爷把你嫁过去,一是与鲁大人交好,鲁家不会亏待了你,二是看好鲁公子这个人。”她笑道:“不过,男人看事情和我们女人家不同,与你日日打交道的其实是鲁公子的母亲鲁太太、鲁夫人和两位鲁小姐。你嫁过去,先不要急,看清楚每个人的脾气秉性,谁打理家务谁对外应酬,谁喜欢什么谁不喜欢什么,谁大方些谁节俭些。”

    “鲁公子有两个弟弟,孩子方面的事,你就没有那么大的压力,不像花家。若你进门就有了身子,自然是好,若一时没有,鲁太太必然手把手带你学习家务。六小姐,我们家比鲁家富裕,老爷又看重你,你的嫁妆必然比两位鲁夫人、鲁公子未来的弟媳和两位鲁小姐贵重。”

    听到这里,媛姐儿忙忙说:“我想过了,正想请姨娘帮着定一定:父亲给我准备了田产、铺子和宅院,因我嫁在金陵,宅院就买在京城。正是姨娘说的,我是长子长媳,理应帮着长辈,把家里担起来。京城居,大不易,我想和婆婆商量,把每年的收益”

    “是和鲁公子商量。”纪慕云打断她的话,纠正道:“鲁太太是你的婆婆,鲁公子却是你的丈夫,只要你和鲁公子一条心,家里势必重视你。再说,你和鲁公子商量嫁妆收益,正好看一看鲁公子这个人。”

    媛姐儿睁大眼睛,“姨娘是说”

    “鲁公子会读书,是最好不过的,可过日子离不开钱,鲁公子对待钱财如何,我们还不知道。”纪慕云把当年姨母教过自己的东西搬出来,“若是鲁公子让你把嫁妆收着,你就欢欢喜喜过日子,吃公中的用公中的,逢年过节给身边人打赏,遇到家里人的生辰,备些贵重的礼物。若鲁公子心安理得用你的嫁妆钱”

    媛姐儿一下子紧张起来,“那,那怎么办?”

    东府庶女秀姐儿的夫婿,就总想动用秀姐儿的嫁妆,令秀姐儿十分烦恼。

    纪慕云给她一个“莫慌”的眼神,“若真如此,你就把小钱拿出来用,大钱捏在你手里,左右大件的东西是动不了的。然后你想办法,把这事告诉你婆婆,看你婆婆怎么说。若你婆婆训斥鲁公子一顿,让你把嫁妆给孙子孙女留着,方则罢了;若你婆婆觉得无所谓,那,六小姐就要小心了。”

    多得是夫家是个空壳子,想方设法掏空媳妇的嫁妆,媛姐儿就听琳姐儿说过,玉姐儿一个闺蜜遇到这种事情。

    媛姐儿试探,“那,我就告诉爹爹?”

    纪慕云摇摇头,“你是嫁出去的姑娘,只要鲁公子不宠妾灭妻,不对你动手,不变卖你的嫁妆,老爷也没好的法子。我是说,若丈夫和婆婆都靠不住,六小姐还能指望儿女。只要你生下儿女,对婆婆恭恭敬敬,又有老爷撑腰,鲁公子就不能对你如何。”

    “六小姐,说一千道一万,我是想劝你,女人家嫁了人,丈夫是第一位的,只要和丈夫过得好,些许小钱不必放在心上;若丈夫不争气,或者有外心,你就得留心些,拿好手里的钱、顾好身边的人。”

    “夏竹几个,是府里调养出来的,对你最是忠心不过。万一姑爷看中了,你要问过夏竹几个的意思。”她压低声音:“依着我,嫁过去站稳脚,把夏竹几个嫁给姑爷身边的小厮、伴当,日后用得着。”

    媛姐儿听得心服口服,连连点头,心里想“姨娘真厉害,难怪姨娘进了府里,过得这么好。”

    今日昱哥儿找宝哥儿玩耍,不在院里,两人一个问的诚,一个答得真,说了一个下午的私房话,曹延轩回来,媛姐儿才忙忙走了。

    曹延轩好奇,“说了些什么,这个时候了。”纪慕云便把媛姐儿的紧张忐忑讲了,“六小姐舍不得家里,我心里也难受。”

    养女儿就是这点不好,早晚送到别人家里,曹延轩唏嘘,“好在鲁家祖籍离金陵不远,骑马就过去了。我打算给她多些嫁妆。”

    他说的“多给”,是比照曹家嫁女儿时两千两的公中惯例。以三房为例,嫡女贵姐儿嫁妆五千两,庶女素姐儿只有两千两。

    西府只有曹延轩一位男丁,手头比东府兄长宽裕得多,嫡长女珍姐儿出嫁时,连带王丽蓉的嫁妆和私房银子贴补,总共两万两嫁妆——当然,为了家族颜面,写在单子上五千两,私下造册、给花家过契的才是真实数目。

    纪慕云赞道:“鲁公子是长子长孙,下面弟弟妹妹,六小姐嫁过去要主持中馈的,您贴补些,她以后也站得稳些。”

    “大件家具料子,和她姐姐一个样,我私下给她四千两压箱银。”京城地价比金陵贵,曹延轩给媛姐儿买的陪嫁院子是三进的,地段颇佳,用了两千余两。“加起来差不多了。”

    这么算起来,媛姐儿的嫁妆过了一万二千两,纪慕云开箱笼拿出一袋珍珠:“前年过年,您带回来的。我想给六小姐添些东西,钗簪什么的,样样是您给我的,我舍不得,打算把这珠子给六小姐做个项链,或者打个珠钗。”

    曹延轩心情好了一些,接过来拿出一颗珍珠把玩,“从广东那边过来的,很是难得,你留两颗吧。”

    她笑道:“有您在呢,还怕没好东西?”

    作者有话说:

    求两个预收两个预收两个预收

    ◉ 第123章

    二月中旬, 金陵草长莺飞,有了春意,京城依旧冷飕飕。

    西次间里,纪慕云用海棠红帕子捂着嘴打个哈欠, 眉间带着倦意, 谢宝生家的想说“下午再来”, 一琢磨,还是没吭声。

    昨晚早早就睡了啊?纪慕云想不明白, 懒得再琢磨, 把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账册:

    说是账册,实则是七房在京城的账本。府里由六太太主持中馈, 买卖下人、日常采购、对外走礼、府里的月钱、逢年过节的赏赐、一年四季的衣服、房屋修缮都是有数的。

    每年年底, 账房算出一年的开销, 把账目送到东府西府,两府主子看一看没有遗漏, 就把银子送到京城,年复一年, 成了惯例。

    账目归账目,七房到了京城之后, 曹延轩使唤自己的管家、仆从,外出宴请朋友、买东西, 给曹延华走礼什么的, 随手就把钱花出去了。珍姐儿的医药费、额外开销,大多数也是他承担的。

    这么一来,西府就吃亏了。

    可是, 两府平摊开销的规矩是几代人之前就定下的, 西府人丁单薄, 不能怪在东府头上,以曹延轩的性格,也不可能去找曹慷“重新算账”。

    粗粗一算,曹家第三代,东府已经有博哥儿齐哥儿十几个男丁,西府只有宝哥儿昱哥儿两个,无论如何是比不过了。

    她在上面翻账本,坐在小凳子的谢宝生家的满心迷惑:

    正月底,七爷对谢宝生家的和周红坤说,以后家里的事,告诉纪姨娘。谢宝生家的当时以为,是指“七爷屋里和十五少爷的事”,想不到,纪姨娘把账本也要了来,连宝少爷、四小姐六小姐三个院子的也问得清清楚楚。

    纪姨娘就不怕日后老爷娶了续弦,对景儿发作起来?

    纪姨娘平日是个谨慎小心的,怎么突然转了性子?

    再一想,翻过年了,老爷一点续弦的风声都没有

    谢宝生家的是聪明人,一句多的也不问,把知道的细细告诉纪慕云,把账本留下,中午才走了。

    到了练字的时候,纪慕云像平常一样在书房写了半晌,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只好放下笔,在贵妃榻上歪着,迷迷糊糊睡着了,睁眼已经是下午了。

    绿芳一边服侍她换衣裳,一边解释“十五少爷在宝少爷的院子用饭,石妈妈孙氏跟着,奴婢见您睡得香,就没喊您”,热好的饭菜也端了上来。

    一碟尖椒鸡丝,一碟烧冬笋,一碟花生米拌小鱼干,一碗红枣白米粥和热腾腾的冬瓜丸子汤,另有外面买回来的酱肘子和几种酱菜。

    纪慕云拿起筷子,吃了两口就吃不下了,只喝了半碗汤。丁兰端了点心和盛满零嘴的攒盒,她吃了两块牛舌饼半碗银耳羹,也就饱了。

    傍晚曹延轩回来,她接过斗篷,刚说一句“今日倦的很”,就被曹延华的消息惊住了:“你家里人来了。”

    倦意像受了惊扰的鸟儿一般飞走,纪慕云睁大眼睛,第一反应就是到门口张望:院里只有丫鬟仆妇,没有父亲弟弟的影子。

    “我正琢磨,也就这几日了。”她激动起来,拉住曹延轩衣袖:“在哪里?吃过饭没有?”

    今日曹延轩离开翰林院的时候,等在门口的不光是自家马车,还有一位年方弱冠的翩翩少年,纪慕岚。

    纪慕岚恭敬地作揖,叫声“七爷”,曹延轩颇为高兴,“什么时候到的?你父亲可来了?”又招呼他“走,到府里说话。”

    纪慕岚却婉言谢绝,“家父昔年有位旧友,在京城小住,因年纪大了,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正月底父亲收到旧友的信,便乘船过来,父亲身体也不太好,我便想族学请了假,陪着一道过来。今日午间到的,已经住在龙门客栈,待几日便回,来的匆忙,没准备什么,就不登门了。”

    曹延轩愣了愣,立刻明白过来:顾家与纪家的关系,纪家一直守口如瓶,他是偶然才知道的。纪慕云怕父亲弟弟担心,便没把“七爷知道姨丈的事情”告诉家里;纪慕岚也怕曹家知道,用“访友”的借口来京城。

    这件事情由他说不合适,得由慕云告诉家里人

    ,曹延轩笑道:“住什么客栈,府里方便得很,你姐姐日日盼着,昱哥儿也等着呢!”吩咐下人“去龙门客栈”。

    纪慕岚执意不肯,固执地像骡子:“如今不同往日,您忙碌的很,我父亲要访友,我要陪着父亲。七爷,不如改日,来日方长嘛。”

    曹延轩想了想,换成是自己也不愿给姐姐添麻烦,便没再坚持,问清了客栈便回家来了。

    现在说起来,曹延轩依然赞叹:

    慕云正月二十日在京城知道顾家的事,给家里写信,纪慕岚最快也要二月上旬才能收到。

    今天才二月十六日,也就是说,纪慕岚在金陵一听到“顾重晖起复”的消息,立刻判断出“顾重晖去甘肃,会分出一个儿子接姨母表嫂到京城,与姐姐相会”,带着父亲来京城,彼时还没收到姐姐的信。

    慕云在姨母身边到了及笄的年纪,倒也罢了,纪慕岚十岁就离开顾家,只有父亲、姐姐指点,也能长成老成沉稳、果断冷静的性子,待人接物不卑不亢,就很难得了。

    纪慕云听了,也明白了弟弟的心意:她是个妾室,以往弟弟、父亲来看她,去的是西府,没什么妨碍;如今到了京城,曹延轩上面有伯父曹慷,同府有三爷六爷,父亲弟弟再来府里,只能有下人陪着,若留宿,或者由曹延轩亲自接待,就是“不合规矩”“不知体面”,不提别人,六太太就不能答应。

    她黯然道:“爷,过两日,您带我过去吧。”

    曹延轩拢住她肩膀,“到那天,你带些果子吃食,再带上儿子,陪你父亲说说话”

    二月二十日,曹延轩休沐,带着纪慕云和昱哥儿去了龙门客栈。

    这间客栈离曹府不远,就开在街边,算不上奢华,干净整洁,老板很热情,颇有些年头了。纪氏父子住了两个相邻的房间,一到便迎了出来。

    纪长林是跟铺子里请假出来的,史掌柜满口答应,见到东主略有些局促。纪慕岚好一些,恭敬地向他请教“去年考题”。

    昱哥儿还小,早把两人忘了,经母亲和纪慕岚再三提醒“回家家,骑大马,还给你折了一个松枝”,依然没记起来。不过,这不妨碍他趴在纪慕岚背上,踩着院子里的一棵槐树去够树顶的鸟窝。

    趁这功夫,纪慕云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告诉了父亲,“给您写的信,算算日子,您没收到。”

    顾家的事就够纪长林记挂的,感叹“想不到,还有相见的日子”,冷不丁听说“曹延轩欲把女儿扶正”,一下子愣在当场,反应过来便责怪:“怎可借你姨夫,支使七爷?”

    她忙解释:“爹爹,不是我支使七爷,是事情赶到这里了。”把曹延轩去年“过几年去外地办”的打算讲了。

    纪长林再三追问:“是你向七爷提的,还是七爷主动说的?”

    “是七爷说的。”纪慕云忍着羞涩,把两人之间的约定说了,“七爷已经写信给王家了。”

    这件事情是纪长林意料不到的。

    在纪长林看来,曹延轩确是宠爱女儿的,在续弦之后,也能护着女儿,保女儿安安稳稳;可,考中了庶吉士的纪七爷做自家女婿?

    纪长林思前想后,缓缓摇头:“齐大非偶。如今你年轻,在七爷面前有面子,再过几年,你年纪大了,若七爷后悔,你如何是好?”

    又担忧“你弟弟学堂里的夫子说,你姨夫,未必能在甘肃站住脚。”

    在纪慕云心里,父亲顶替了母亲的位置,是一位慈父,姨母布置课程、打理家业、谆谆教导,把一切安排的井井有条,倒像一位严母了。

    可父亲毕竟是男子,她吭哧吭哧的,挤出一句“七爷是谦谦君子,值得托付终身”就说不出旁的话了。

    外面纪慕岚擦着汗,念叨“你怎么这么重啊!”昱哥儿抓着一只黄嘴麻雀,生怕小鸟跑了,急得直叫唤,石妈妈四处找细绳,曹延轩呵呵笑着坐在檐下,屋里父女俩大眼瞪小眼,谁也说服不了谁。

    “爹爹,这里地方小。”纪慕云换个话题,从衣袋摸出一个信封,“七爷在西直门租了一间三进的宅子,您和慕岚搬过去吧。”

    纪长林一听便知,宅子是给姨母和嫂子、孩子预备的,执意不肯:“这里便很好。莫要给七爷添麻烦。”

    又赶她回去:“如今是在京里。早点回吧。”

    无论什么时候,父亲考虑的总是自己。纪慕云拉着父亲袖子,“爹爹~我给您说的,不是玩笑话。”纪长林叹了口气,“这不是小事,横竖你姨母要来。”

    意思是,等一等吧。

    回去的路上,昱哥儿捧着盛着小鸟的篮子,谁也不给。

    曹延轩笑话儿子“小里小气”,见她郁郁不乐的,笑道“想不想吃涮羊肉?”

    涮羊肉么,过年的时候,昱哥儿在府里是吃过的,肉不肉的不稀奇,围着火锅的气氛令他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

    昱哥儿蹭地跳了起来,差点碰到马车顶部,“要吃,要吃,爹爹!”

    马蹄滴滴答答,车子朝着东来顺的方向去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4章

    纪慕云在梦里见到姨母千百次, 三月二十二日面对面的时候,却完全认不出了:

    昔日端庄干练、珠圆玉润的贵夫人不见踪影,面前的老妇人头发花白,满面风霜之色, 嘴唇紧紧绷着, 只戴了一根莲花头银簪, 腰背虽挺得笔直如松,却不由自主侧过头——她的眼睛看不清东西了。

    是泪水吗?担忧着丈夫、儿子和外甥女, 一日日的, 哭坏了眼睛!

    尽管早就有预感、尽管听曹家派去的人说“老妇人眼睛不好”,如今亲眼见到, 纪慕云的心像被昱哥儿攥在手心的小鸟, 一动也不能动。

    “姨母”她只叫了一声, 喉咙就哽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 扑到老妇人怀里,“姨母!”

    顾重晖夫人杜茹英也放声大哭, 一边哭一边拍打纪慕云胳膊,语无伦次地“你这不省心孩子, 你理我做什么让我瞧瞧你怎么这么糊涂!”

    屋里面,大表嫂米氏也泣不成声, 吕妈妈不住拭泪, 昱哥儿被娘亲吓住了,一时间不敢吭声。

    男人们就冷静多了。

    纪慕岚居中,替两位男子引见:“这位是曹延轩, 曹七爷, 这位是顾许之, 家中排行第二。”

    曹延轩行了一礼,打量面前的男子:高大削瘦,皮肤黝黑,穿件寻常青布长袍,目光清澈,斯斯文文,举止间有世家子弟的风范——一句话,完全不像在西宁卫磋磨十年,仿佛是从湖南来京城探亲。

    另,曹延轩记得,慕云说过两位表哥一个比她大五岁,一个大三岁,逗蛐蛐看闲书,面前这位顾二郎,看上去可以当慕云的叔叔了。

    “顾兄。”他客气地拱手,“初次见面,平日听成熟人了,一路过来,老夫人可还安好?”

    顾许之一副遇到故交旧友的模样,热情道“尚好尚好,着急忙慌地去,着急忙慌的回,让七爷见笑了。”

    朝屋角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子招招手:“我侄儿,顾明熙,明熙,见过曹七爷。”

    曹延轩是知道的,大表哥顾沐之的独生子,算起来比宝哥儿大一岁,位于孩童和少年之间。面前的顾明熙身上没有孩童的稚气,有着成年人的老成,宝哥儿与之一比,就成了小孩子。

    他笑道:“不必拘礼”,递了一个装着拇指大的水晶弥勒佛的荷包过去,顾明熙恭敬地道谢。

    曹延轩又道:“我比顾兄弟年长,若不嫌弃,便厚颜称顾兄弟为“贤弟”。顾许之哈哈一笑,从善如流地称呼他“曹兄”。

    两人便算是认识了,分宾主落座,聊起闲话。

    顾许之率先起身,郑重其事地向曹延轩一揖,“多亏曹兄援手,家父的病情大有好转。小弟十分感激。”曹延轩诚恳地还礼:“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顾大人的风骨,愚兄向来是十分佩服的。”

    话题从顾重辉的身体转到西宁卫,听起来,顾氏父子在西边吃了不少苦,顾许之并不避讳,坦坦荡荡讲出来。“幸好,那边的人对我们颇为友善,并没把我们看成寻常犯事的人,要不然,说不定就留在那里了。

    不用说,也是这种豁达、不服输的心态,支撑三人熬了过来。

    说了些朝堂的事,免不了提到先皇去世、新帝登基。

    顾许之的消息是辗转流到西宁卫的,比京城慢得多、粗略得多,曹延轩把知道的一些事情讲出来,顾许之和纪慕岚听得十分认真。

    又说起甘肃。

    曹延轩委婉地提醒“比先帝在世,还大大不如”。顾许之嘿嘿一笑,把自己父亲和兄长的思路讲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能怎样?”

    言下之意,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来二去,说到日头偏西,夜色渐浓。

    租宅子的时候,周红坤是办老了事的,连带灶上婆子、粗使婆子一起租了下来,此时厨房做了热菜热饭,一起端了上来。

    席间仍然只有三人,顾明熙大概去了后房。食不言,寝不语,曹延轩和顾许之聊些闲话,纪慕岚埋头吃饭。

    吃饱喝足,曹延轩在前厅端着茶,有些奇怪:这个时候了,怎么也该回家了。

    顾许之咳一声,给纪慕岚使个眼色:“去后面看看。”

    不多时,纪慕云跟着弟弟出来,把他拉到一边:“七爷,姨母她老人家,想留我在家里住一住。”

    她双目红肿,鼻尖通红,脸重新洗过,显然是哭了一场。曹延轩心里怜惜,虽有些意外,还是答应了。“那,明日我来接你?”

    他五日一休沐,今天、明日都不是休沐的日子。

    纪慕云应了,带着希翼问“昱哥儿也跟着我吧?想让他和明哥儿亲近亲近。”

    事情是明摆着的:顾明熙跟着祖母、叔叔去了甘肃,什么时候回京城、能不能回京城还是未知数。

    曹延轩兄弟众多,明白宗族、亲眷的重要性,想起胞姐曹延华的两个儿子,都快成亲了,自己也才见了四、五回。

    “铺盖没带过来,使唤的人够不够?”他问道,“晚上吃了什么?看着点他,莫闯了祸。”

    这话是有原因的:昱哥儿马上四岁了,浑身使不完的精力,最喜欢跟着宝哥儿,过年的时候打碎了博哥儿院里的鱼缸,上个月折断了宝哥儿的笔,每回跟着父亲去梅苑看“小宝宝”,都能把喜哥儿弄哭

    纪慕云忍俊不禁,嗔道“知道了”,仰头嗅一嗅,叮嘱“您早点歇着,晚上回去了,叫莺歌给您冲点油炒面”

    送走了曹延轩,纪慕云回到后院,从丫鬟手里接过茶盅,亲手捧进屋里。

    端坐在太师椅中的杜茹英从人影分辨出来“面前的是外甥女”,也不说话,嗯了一声。纪慕云耷拉着肩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句话也不敢说。

    大表嫂米氏心疼她,过来接过托盘,笑道“看看昱哥儿去吧,真是个皮实孩子。”

    纪慕云感激地笑,大声告诉姨母“我过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忙忙走了。

    杜茹英打心底叹了口气,仰着头,不让眼泪流出来:“你说说,在我身边的时候明白着呢,大了大了犯糊涂!”

    米氏也轻轻叹息,半天才说“云姐儿也不想。”

    从小捧在手心的外甥女,成了旁人的妾室,杜茹英想一想便扼腕。“把许之叫过来!”

    说曹操,曹操到。

    顾许之带着表弟进来,一见母亲的模样,便知道又生气了。

    “行啦,娘。”他像年轻时一般,嬉皮笑脸地坐到椅中,“大的见了,小的也见了,还能怎么样?实在不行,把人接回来得了。”

    纪慕岚忙不迭道:“姨母,我也是这个意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杜茹英便把手里的茶盅丢过去,“你个不争气的,分别的时候,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当时你答应得好好的,如今倒好,若不是你,你姐姐怎么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这话说中了纪慕岚的伤心事,整个人像被抽走了生气的树,戳在地上一动不动。

    今日重逢时,顾许之也是对表弟发过脾气的,现在倒安慰起来:“娘,不都说好了么,再让云姐儿熬个一、两年,待父亲那边安稳了,我回来把云妞儿接走,若曹老七不服,叫他到甘肃,找我们说话。”

    杜茹英瞪了儿子一眼,米氏忙说:“二叔,有个事情,还没来得及和您说:方才您和曹七爷在外面,我们在里面说话,云姐儿说,七爷与她说了,打算把云姐儿扶正。”

    还有这种事?顾许之瞪大眼睛,“等等,怎么个意思?”

    片刻之后,米氏把纪慕云说的事情转述一遍,着重说了“七爷说的”“为了她推了几门婚事”“七爷另有妾室,可这几年,只有云姐儿一个人。”

    这个事情出乎顾许之意料之外,转头就问“你可知晓?”

    说起来,顾许之母子三人今日才到京城,和纪慕岚父子相见,之后曹延轩三人便来了。

    纪慕岚慢慢点头,“二月二十日到京城,和曹七爷姐姐见过一面,姐姐是说过的。不过,齐大非偶,父亲没接话。姨母,二表哥,姐姐这几年来,门都没出过几回,自然是七爷说什么,她就信什么,这件事,我不敢信。我本打算,待我读书有个眉目,就把姐姐接出来,如今姨丈起复,更是难得的机会。”

    说到这里,他噗通一声跪在杜茹英面前,红着眼眶道:“姐姐是为了我,才去的曹府。是我对她不住。姨母,我不愿姐姐一辈子矮别人一头,您,您看在母亲份上,把姐姐接出来吧?”

    提到早逝的堂妹,杜茹英悲从中来,哭的不能自已,米氏也哭得十分伤心。

    过了好一儿,丫鬟端来热水,杜茹英擦了把脸,问道:“你看那曹七郎,对云姐儿有几分真?”

    世家大族婚配,讲究门当户对,旗鼓相当,力气拧在一处,谁也不求着谁,夫妻相处才自在、松快。

    三人加上纪慕岚,都不是不懂事的孩子,考虑事情周全:扶正说难就难,说容易也容易,怕的是曹延轩现在想着“扶正纪慕云”,事后觉得“不如娶别家姑娘”,纪慕云的日子就难过了:顾家远在甘肃,说得难听些,纪慕云在后宅出了事,想报信都得快马加鞭走上半个月。

    顾许之伸展身体,毫不遮掩地答:“我本来怕,曹老七是看我们家起来了,打算借我们家的势,可再一想,我们家也没啥稀罕的。”

    若顾重晖在甘肃站不住脚,最多一年,当今就会另选贤能,顾重晖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哪里帮得上纪慕云?

    杜茹英嘟囔“这还用你说?”

    顾许之朝表弟龇牙:“若我们卷铺盖走人,云姐儿就得指望你了。”纪慕岚无言以对。

    米氏想起一件事,低声道:“娘,云姐儿说,曹七爷已派人去找王家。”

    杜茹英精神一振,缓缓点头:“就是慕岚说的,云姐儿日日在内宅,知道什么?若曹七郎正月二十日派人回金陵,到如今两个月,怎么也该回来了。明日你找曹七郎,探一探口风。若曹七郎说的是实话,万事好商量,若他信口开河,糊弄云姐儿,还不如现在这样,云姐儿好歹有儿子!”

    “你给你大哥写封信,就说我们略等一等,把云姐儿的事情办好再动身。”

    作者有话说:

    ◉ 第125章

    三月二十三日一大早, 媛姐儿琳姐儿洗漱梳妆,收拾停当,到六太太的院子吃早饭。

    如今宝哥儿住在博哥儿的院子,齐哥儿也挤进去, 三个小子亲亲热热, 加上大堂兄涟哥儿, 三爷的两个儿子、几个孙子,每日都很热闹。

    今日去了, 男孩子们坐满一张八仙桌, 两个女孩子和涟哥儿媳妇单独一边。

    热腾腾的荠菜馄饨、皮蛋瘦肉粥、红枣小米粥,小柳筐里盛着炸油条、小笼包、千层糖糕、芝麻酱烧饼, 切开的咸鸭蛋、咸火腿、凉拌白菜心、葱花炒鸡蛋, 另有用螺蛳盒盛着的酱豆腐各色酱菜。

    媛姐儿斯斯文文地接过丫鬟捧来的乌木筷, 尝一口皮蛋瘦肉粥,见桌上还有一碗洒了香葱咸菜的肉末鸡蛋羹, 便问:“十五少爷呢?”

    夏竹低声答:“奴婢看过了,十五少爷还没过来。”

    媛姐儿并没在意:昱哥儿还小, 跟着姨娘的时候是很多的,有一回也是没过来吃饭, 她找过去,才知道昱哥儿吃多了果子, 坐在马桶上捂着鼻子“六姐别过来!”

    吃完早饭, 男孩子去学堂,女孩子跟着六太太去了花厅。

    七、八位管事妈妈已经等在这里,低眉顺眼地, 按顺序把负责的一摊事情汇报六太太。

    说起来, 媛姐儿出嫁在即, 要学的事情多得像山。六太太是嫁过女儿的,有经验,考较媛姐儿一番,见这位六小姐看过账本,算数、算盘有基础,身边有会打算盘的丫鬟,欠缺的是管理下人、处理事情的经验,这半年来,打理家务的时候就把媛姐儿待在身边。

    琳姐儿也十四岁了,每日跟着两人。

    一个上午,六太太先处理着急的事情,之后挨个看看,训斥了一位妈妈,“像你这个样子,不要耽误我的功夫!”赞赏了一位妈妈,“到底是老人,做事是用心的”,剩下的不置可否。

    仆妇们战战兢兢,两个女孩子看的很用心。

    到了午时,两人想陪六太太回去,六太太笑道“你俩先回吧,外面车马司的管事请假了,我得盯着些。”

    管事是男的,闺中小姐就不方便见了,需得立屏风。管家就是这样,每日琐碎、零乱,又离不得,两人便向六太太道“母亲/伯母辛苦”,相携回后宅了。

    见两人的背影消逝在门口,六太太才松懈下来,端起茶喝一口,“有什么事,说吧。”

    方才朝她使眼色的贴身妈妈便道:“门房管事宋家的派媳妇进来,见两位小姐在,有个事就没说,给奴婢私下说了一嘴:七爷昨日从外面回来,带着竹苑的纪姨娘和十五少爷出门去了,回来的时候,只有七爷一个人。”

    男人带着妻子、妾室出门,是很平常的事,六太太经常跟着丈夫踏青、赏红叶,两位姨娘偶尔也能沾光;府里有周老太太,六爷每年陪着周老太太拜佛,都会带着两位姨娘。

    曹延轩到了京城,带着妾室游玩的次数比六爷还多,六太太没少从琳姐儿嘴里听,七叔带着六姐姐和纪氏去了珍宝阁、七叔带着纪氏去了东来顺,七叔带着六姐姐和两位弟弟去了雍和宫

    时间长了,六太太都习惯了,听到妈妈前半段话毫不惊讶,最后一句就张口结舌:“什么叫,七爷一个人?十五少爷呢?纪氏呢?”

    妈妈忙道:“昨晚七爷出门的时候,宋管事看的真真的,姨娘带着帷帽,仆妇抱着十五少爷随七爷上了马车,回来的时候,车里只有七爷一个人。因昨晚迟了,宋管事进不来内院,又怕过一会儿姨娘也带着十五少爷回来了,就没敢吭声,到了今早,姨娘和十五少爷确实没回府,赶紧叫家里的进来告诉您一声。”

    大家主母也好、嫁进来的媳妇也好,闺中千金也罢,是不能在外面过夜的,贞洁两个字沉甸甸的压在女子头顶。

    曹府这样的大户人家还好,主母带着管事妈妈、护卫就能出门了,换成规矩大、死板些的人家,女子没有男人带着,出不了家门半步。

    妾室地位更低,没有男主人、主母带着,后院都出不来。

    纪氏去了哪里?昱哥儿呢?

    一时间,六太太头脑发蒙,和妈妈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怎么办了。

    难道母子俩迷路了,走丢了?那样的话,曹延轩首先就不能答应,得回府叫人沿街去找,到顺天府报上去“家人走失”——纪氏年轻貌美,昱哥儿才四岁,是人贩子最最欢迎的货色。

    既然曹延轩回了府,没惊动别人,就是说,曹延轩是知道、同意“纪氏、昱哥儿没回家”的。

    一个女子不在家,能住在哪里?亲戚家?妾室是没有亲戚的,换个角度,曹延轩把自己的妾室小儿子托付给亲戚朋友,难不成家里出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事?

    庙宇?倒是听说留在庙里祈福的,可,曹延轩也住下才算正常,没有把年轻女子单独留下的道理。

    六太太胡思乱想,冷不丁的直冒冷汗:六太太娘家有个亲戚,带着爱妾和同僚出游,夜间喝多了酒,有个父亲是高官的同僚看中了这个亲戚的妾室,亲戚就顺水推舟,把妾室送到同僚的房里。第二天,妾室醒了,发现受了辱,一条汗巾子吊死在房梁上。

    那同僚一见不妙,就跑了,亲戚没办法,只好找口棺材把妾室收敛,说是“暴病而亡”,因天气热,直接就火化了。事后那同僚不认账,在公事上为难这亲戚,妾室的家里闹到府衙,拿了一大笔银子,亲戚名声扫地,只好辞官

    难道,曹延轩找地方处置了纪氏?曹延轩对纪氏的宠爱,阖府都知道,六太太首先就不信;就算是真的,为什么带上小十五?

    六太太头疼欲裂,呼地站起身,“再派个人去门房,把话问清楚,纪氏和十五少爷到底回没回府”。贴身妈妈忙答应,又道“奴婢再去厨房问问,给没给纪姨娘送饭”。

    六太太挥挥帕子,转身往外院走:得告诉丈夫一声。

    曹延轩不知道嫂子的烦恼,傍晚从翰林院出来,去了西直门。

    昨日顾家到京,直接去了吏部,纪慕岚算着日子,早早等在外面,两家就此见了面。纪慕岚父子原本是住客栈的,随顾家一起搬进西直门的宅子。

    一进大门,顾许之便迎了出来,热情地称他为“七兄”。

    比昨日亲热不少。

    曹延轩还礼,依旧叫“顾贤弟”,互相礼让着进了正屋。

    昱哥儿兴兴头头奔出来,直接往父亲身上爬,猴子似的搂着他脖子不放,“爹爹你带了我的小鸟没有?”

    曹延轩托着儿子:“爹爹也忘记了。不碍事,二桃给你喂着呢”。二桃是府里的小丫头,比蓉妞儿大些,在竹苑打些下手。

    昱哥儿这才放了心,告诉他“爹爹我昨晚和大表哥睡一张床。”曹延轩笑道:“那你和大表哥说了什么?尿床没有?”

    急的昱哥儿直捂他的嘴:“我从来不尿床!”

    跟出来的顾明熙直笑,有了些和年龄相符的天真。

    昱哥儿觉得父亲揭自己老底,不高兴了,直接往地上蹦,曹延轩拎着他不放:“你娘呢?”

    昱哥儿指指后面:“娘和大舅妈、姨婆说话。”

    按照道理,若是亲戚,曹延轩应该拜见纪慕云的长辈,可纪慕云的身份就尴尬了。

    他不好接话,顾许之已经指使侄子:“告诉厨房上饭菜,我陪七兄喝几盅。”

    席间有赤红色的烤鸭,有芥末鸭掌、火燎鸭心、酿鸭方,还有松鼠桂鱼、清炒虾仁、漕溜鱼片,一看就是外面买回来的,把昨日的家常菜比下去了。昨日无酒,今日是上好的金华酒。

    顾许之也不遮掩,大大方方地道,“不怕七兄见笑,这些年来,我们父子在西北,娘亲和嫂子、明熙在湖南,日子过得艰辛。今上隆恩,父亲和我兄弟回到京城,昔日旧友、同僚、同年没了顾忌,赠了不少盘缠。待我回到湖南,当地县令亦来相送,手里面钱是有一些的。”

    言下之意,顾家已经知道纪慕云私下赠给姨母银两,特意解释给曹延轩,这番来京城不是用你曹七爷的钱。

    曹延轩一听就明白,“人情冷暖,历来如此,顾大人已经苦尽甘来,往后便是一马平川了。”

    顾许之却说:“七兄,如今已不是先皇在的时候,西北变动极大,依你看,我们父子这番去了,前途如何?”

    这谁能说得准?曹延轩想了想,答得极为坦诚:“西北马市,先皇便想整顿,试了几个人都不行,直到顾大人到任甘肃,才打理的井井有条。那些年我不在朝堂,只记得,甘肃的赋税比之前翻了一倍,还不算私下的库银。”

    顾许之缓缓点头。

    曹延轩又道:“彼时顾大人年方而立,便成了四品大员,再进一步便是布政使,时运不济,遇到了权阉挡道,顾贤弟,愚兄在家里和兄弟、长辈谈起来,对顾大人是十分佩服的。 ”

    “顾大人之后,甘肃换了三任,一任不如一任,先帝精力不济,便扔在那里,当今登基,必是要重新拿起来的。”他笑一笑,“若当今派别人去甘肃,有成功的机会,也有重蹈覆辙的可能;既然是顾大人前去,愚兄便觉得,最少有六成把握。”

    顾许之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曹延轩伸出三根手指:“其一,甘肃乃是西北重镇,列于九边,马市不仅仅关系税赋,亦关系着边防重担;其二,今上年富力强,雄心壮志朝野皆知,不光甘肃,两广亦派了人去,要把海盗打回东瀛。顾大人在当地极有威望,故地重游,与旁人相比事半功倍。第三么”

    他笑道:“换成旁人,是为了仕途、名声、报皇恩,到了顾大人和两位顾贤弟这里,身上还多了一层,此番必定要翻身,自此重整旗鼓,扬眉吐气!”

    顾许之“好一个扬眉吐气!”端起酒盅“小弟敬七兄一杯。”

    两人相对饮了。

    顾许之放了酒盅,文绉绉道“小弟还有一事,向七兄请教:小弟与家父家兄在西北,去年听说改朝换代一事,虽离得远,亦听得胆战心惊。”

    说着,顾许之用筷子沾酒,画了一方四四方方的东西,随即抹去,笑道:“这位既不在朝中,咳,风云变幻的,不知什么情形。今上虽开了恩科,说句实话,便是换成小弟和兄长,一时间,亦不知道该不该赴考。还是七兄有胆识,有魄力。”

    意思便是:当今皇帝得位不正,能不能坐稳江山,谁也说不准,曹延轩为什么赶赴当今皇帝的恩科?

    曹延轩答得坦诚,“哪里,不瞒贤弟,愚兄亦是思来想后,在家里和兄弟、伯父叔父说过数次,始终拿不定主意。”

    他把自己屡次遇到守孝的事情讲了,“拖了数年,拖得没了锐气精神,拿定主意赶赴下一科,没想到,又遇到去年的事情。我在家里想了又想,不怕见笑,去庙里求神拜佛,求了个上签,就这么,就来了京城。”

    又笑道“还是云娘的主意。”

    他起初叫纪慕云“云娘”,后来两人交心,在无人处便叫“慕云”,今日当着顾许之,自然不好意思,便换回“云娘”。

    对他的坦诚,顾许之是满意的,却说“七兄口中的云娘,难不成,便是舍妹?”

    曹延轩愣了愣,笑道“顾贤弟玩笑了,自然便是云娘。”

    顾许之哦一声,慢吞吞道:“七兄是志诚君子,小弟一见如故,又曾经帮过我们家的大忙,小弟家里不胜感激。说起来,有一件事情,想请七兄援手。”

    曹延轩已经隐约猜到这位顾二郎的意思,拱手道:“不敢,请顾贤弟直说。”

    顾许之便道:“不瞒七兄,家母有个嫡亲堂妹,嫁了金陵城一位秀才,因这位姑父身子骨弱,科举上没有再进一步,直接到了我父亲身边做了文书,姨母便跟着我母亲。”

    “姨母命数不好,生慕岚表弟的时候去世了,家母便把云娘和慕岚表弟当做亲生的,我和我兄长也把表弟妹当成嫡亲弟妹。”顾许之收起了嬉笑,肃容道:“家父坏事那年,表妹十五岁,表弟才十岁,与我们家匆匆分别,回了金陵。一别十年,家父家母、我和兄长嫂嫂对两位弟妹十分挂念,万万想不到,姑父体弱,表弟正是用功的时候,表妹一时糊涂,考虑不周全,做了旁人的妾室。”

    听到这话,曹延轩心里想的是纪慕云说过“太太叫去,以为是给我做媒”心里十分愧疚:王丽蓉最后变成什么样子,为了拿捏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若是好心肠的东主太太,给纪慕云介绍个读书人,以纪慕云的人品,能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也能照顾弟弟父亲。

    曹延轩便说:“这件事,是我”

    顾许之摆一摆手,直接道:“表妹跟着家母长大,是家里心头宝,掌中珠,冷不丁的端茶倒水,服侍别人,心里的苦楚就不用说了,家母想起来就夜不能寐。七兄亦有女儿,自然能体会到家父母、愚兄弟的心。七兄大人大量,不如,给表妹一张切结书,放表妹回家来,也算好聚好散,如何?”

    作者有话说:

    ◉ 第126章

    顾许之与曹延轩想象的不太一样。

    纪慕云说起二表哥的时候, 眼中流露出孩子似的喜悦,絮絮地讲“给我捉蝈蝈”、“从外面掏了螺蛳壳的小盒子给我,我专门放戒指,后来回金陵的时候找不到了”、“有一回二表哥不爱读书, 姨母说, 若我是个男孩子就好了, 二表哥就说好啊,到时候让我扮成男的去考场, 他当女的好了, 反正姨母给我准备的嫁妆一辈子吃不完”

    一句话,二表哥活泼贪玩, 不如大表哥稳重勤奋, 是典型的家族次子。

    面前的顾许之却行事周全, 沉稳机智,嬉笑之间就把事情摊开来:顾家要替纪慕云出头, 自己想把纪慕云母子带回去,没那么容易。

    曹延轩一点也不生气, 反倒颇为欣慰,“这话从何说起?愚兄——曹延轩从无此意。顾公子, 云娘入我府以来,贤惠细心, 体贴温柔, 向来得我和家里人看重,如今又有了昱哥儿。我女儿在家中排行第六,跟着云娘丹青针线, 长子也待云娘昱哥儿十分亲近, 家里人是知道的。”

    说到这里, 曹延轩眉宇间如磐石般坚定,“曹延轩今日放一句话在这里,千金易得,知己难求,云娘在我身边一日,我自会照顾她、呵护她一日。切结书什么的,再也休提。”

    “贤惠细心,体贴温柔,嘿嘿,我家的姑娘知书达理,才貌双全,不比京城王公贵族的女儿差什么,放到你家就是日日伺候人的!”顾许之把脸一板,瞪圆了眼睛,唾沫喷的老高:“曹七爷,实在是不合适,您走您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咱们一拍两散吧。”

    曹延轩离席而起,深深一揖:“顾公子,我已于云娘有白首之约,我离不开云娘,云娘也愿意留在我身边,还请顾公子和顾老夫人成全。”

    顾许之也站了起来,肃容道:“曹七爷,我表妹是个妾室,你说什么离得开离不开,未免太欺负人了。再说,你说的情深义重,待你续了弦,置我表妹于何地?置你续弦于何地?”

    “顾公子,我发妻去世,从未想过再娶。”曹延轩平静地道,“云娘进了我府,读书针线样样来得,我本来以为,她随着纪掌柜”

    他把近几年间和纪慕云的事情大致讲了,从得知她和顾家的关系,到去年交心,再到今年把身边的事情交给她,不夸张不隐瞒,话语十分诚恳。

    顾许之听得认真,也不插话,等他说完才道:“曹七爷,照你说,去年你就知道云娘是我们家的姑娘,打算扶正云娘——那个时候,我们父子还在西北挖沙子,真是承蒙你看得起。不过,这话到底是真是假,也只能糊弄整日不出门的妇道人家。”

    意思是,光嘴上说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来着?

    曹延轩答得坦诚:“顾公子,不瞒你说,我族人众多,上有伯父兄长,下有没成年的儿女,旁的好说,婚嫁之事所虑颇多。我视云娘如珠宝,云娘在旁人眼中,已经定了身份。”

    他把自己的为难之处一五一十讲了,“我本来想,过个三五年,离了翰林院,到外面山高水远的,把事情办了,也跟云娘商量了。今年元月听说顾大人的事情,倒松了一口气,想早日把事情办了,家里的事也有人操持,上月纪掌柜和慕岚过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你们家到了京城,就急急赶来了。”

    顾许之立刻抓住他的话:“曹七爷,照你的话,已与你发妻家里交代清楚了?”他点点头,“正是。”

    “好。”顾许之拱了拱手,沉声道:“既如此,请七爷把尊夫人娘家的手信带过来,安一安家母的心。”

    曹延轩爽快地应了,“容我回府一趟。”

    顾许之深深一揖,神态十分诚恳:“辛苦七兄,小弟就在此等着,待七兄归来再把酒言欢。”

    一下子又亲热了起来。

    曹延轩哭笑不得,觉得这位顾二公子实在是个妙人,当下告辞,出门去了。

    顾许之客客气气送到大门处,目送他上了马车方转身,回到屋里看了看只动了两筷子的席面,拈起一块鸭掌放进嘴里。门帘动了动,一位穿着海棠红衣裙的年轻女子进来,嗔道“二表哥!”

    “哼哼,关键时候,还得当哥哥的给你撑腰吧?”顾许之饿得很了,抓起筷子卷了一卷凉掉的烤鸭吃了,又熟稔地把盘里的菜肴铺的匀些,这样一来,旁人就看不出来了。“你就老老实实等着吧,若姓曹的说的是实话,还则罢了;若他糊弄你糊弄我,你就收拾东西,跟着我们去甘肃。”

    “他才没糊弄我。”纪慕云对曹延轩有信心,又不忍伤了表哥的心,跺跺脚,回后堂去了。

    一个时辰之后,曹延轩双手把一封启了封的书信递到顾许之手里,轻轻松了口气。

    元月底,他给远在金陵的王丽华写了信,由大管家的儿子曹秉寿送了过去,三月九日收到了回信。

    就像他猜测的,王丽华听说曹延轩“不打算另娶,扶正纪姨娘”,顿时喜从天降:

    王丽华夫妻和王丽蓉一样,怕曹延轩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做续弦,一口气生几个儿子,珍姐儿是嫁出去的姑娘,花家又落魄了,说不上话,到时候宝哥儿人单势孤,在家里被排挤的没地方站。

    曹延轩今年三十余岁,到死的时候,家里的财产早被续弦和后面的儿子瓜分殆尽,留个空壳子给宝哥儿,有什么用?

    纪姨娘是王丽蓉亲手选的,虽生了儿子,却是小妾扶正的,父亲弟弟是秀才没错,什么时候、能不能考中举人进士还是未知数,宝哥儿媳妇的父亲最次也是个二甲进士。这么一来,纪姨娘对上宝哥儿的媳妇就没有底气,占不了上风。

    再说,王丽华夫妻到西府的时候,见过宝哥儿和昱哥儿亲亲亲热热的,就算纪姨娘再生了儿子,有昱哥儿在,就不会和宝哥儿搞得太僵。

    纪姨娘已经二十多岁,生了儿子,过两年新鲜劲过去,在曹延轩面前有多少体面还说不准,比娶进一个年轻貌美、官宦世家的续弦强多了。

    王立华夫妻一商量,觉得这件事情好得不能再好,二话不说,立刻写了同意书,又为防万一,到官府报了备,把信送了回来。

    顾许之目光一扫,就把整封信看完了,脸上满是喜悦,喊来纪慕岚“给你姨母送去”,拍着曹延轩肩膀,亲热的不能再亲热:“一来一回地,劳动七兄大驾,小弟有不当之处,还请七兄看在家母和舍妹的份上多多担待,来,小弟自罚三杯。”

    有这样的亲家也不错,有实力有手段,关键是有心,曹延轩欣然入席,两人对饮起来。

    后宅正屋,米氏认认真真看完了信,给杜茹英读了,“娘,确实是云姐儿说的日子,送到官府报过备的。”

    杜茹英眼睛不好,东西看的模模糊糊,却能看到信纸上的大红印戳,顿时心花怒放,“云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十岁那年在庙里算过,命里带富贵,有两个儿子,能活到郭子仪的岁数。”

    郭子仪是唐朝平定安史之乱的臣子,活到八十岁,被后人传唱成《醉打金枝》和《满床笏》。

    坐在炕角的纪慕云汗颜,幼年不懂得,现在想起来,那座寺庙不是什么千年古庙,高僧大概是想姨母多布施些银子

    她如今是犯了错的,耷拉着脑袋,动也不敢动。

    杜茹英已经和米氏夸奖起曹延轩来:“是个实实在在的。男人再好,一门心思糊弄你,谁受得了?只有踏踏实实的,有什么说什么,才是过日子的人。”

    不用说,曹延轩和顾许之的对答,有纪慕岚传话,屋里三个女子知道得一句不落。

    米氏掩袖而笑,提醒道:“娘,这两日来,二叔讲话有些直白,别让曹七爷挑了理。”

    若曹延轩把纪慕云当妾室,顾家不必和他客气,找机会带人走了便是;如今曹延轩正正经经打算把纪慕云扶正,便是自家姑爷了。

    杜茹英提起精神,仰着脸想了半晌,“我手里好东西都没了,还有个翡翠豆荚的摆件,你拿出来,给了姑爷。”

    米氏一听就知道,那摆件是公爹送给婆婆的生辰礼,这么多年,婆婆也舍不得卖,忙道:“娘,那豆荚适合女人家,给姑爷不合适。二叔今日在京城逛了逛,带回些把玩的小东西,打算充门面的,有个翡翠鼻烟壶我瞧着合适。”

    纪慕云一听,忙过来靠在姨母肩膀:“姨母~当初您舍不得给我,可不能便宜了他。”又给嫂子使眼色,米氏笑着去了。

    杜茹英嘟囔着“小里小气的”,毕竟舍不得,便不提豆荚的事。又挑剔起曹延轩来:“年纪大了些,儿子都快成亲了,你说说你,挑了这么个人!”

    纪慕云软绵绵伏在姨母臂弯,撒娇道“都是我的错,还不行么?”杜茹英又心疼了,抚着亲手养大孩儿的黑发,“我的儿,也不能怪你,都怪你父亲。”

    又过一时,外面两个吃饱喝足,曹延轩说“想给老夫人行个礼”,顾许之欣然带路。

    进了后院,杜茹英穿一件松花色对襟素面褙子,梳了个规规整整的圆髻,簪了银簪,由孙子服侍着坐在正屋太师椅中,米氏回避了,纪慕云垂手立在姨母身边。

    曹延轩恭恭敬敬行了礼,“老夫人安好”,杜茹英眯着眼打量他,觉得个子高,皮肤依稀也白净,便高兴起来,如家里人一般称呼曹延轩“七郎”。之后她问候了曹延轩家里,递了个湖色荷包过去“戴着玩吧。”

    两人像亲戚一样说着京城干燥的天气、西山红叶和东来顺的涮羊肉,曹延轩说到大多数老年妇人感兴趣的拜佛,“您若想去,叫云娘陪着。”

    杜茹英算算日子,“相国寺定是要去的,我们最多带到佛祖诞辰,端午节是等不到了——许之?”

    释迦牟尼佛诞辰是四月十五日。

    顾许之咔嚓咔嚓吃果子:“西北路远,热了不好赶路,最迟四月底就得启程了。”

    杜茹英笑眯眯地,“可不,日子过得可真快。”

    曹延轩恍然大悟,笑道“今日晚了,明日我回家里,和伯父商量商量日子,因订的急,若仓促些,老夫人和顾贤弟莫怪。”

    杜茹英喜滋滋的,“哪里的话,捡日不如撞日,千里姻缘一线牵。只要亲家没意见,我们家高兴还来不及呢!云娘。”

    纪慕云乖乖过来,扶着姨母手臂,杜茹英不由伤感起来,“这孩子到我身边的时候,和昱哥儿差不多高,如今也当娘了。七郎,我和二郎、她嫂嫂与云娘分别十年,今日匆匆一会,眼瞧着又要分别,不知什么时候再相见。”

    曹延轩劝了两句,心里已经有准备,果然,杜茹英接过帕子,说道“想给你商量,若是家中无事,让云娘和昱哥儿陪陪我和她哥哥嫂嫂。”

    果然是慕云的亲姨母,曹延轩心里苦笑。事已至此,索性把事情做到最好,他爽快地应了,“理应如此。后日我休沐,过来陪老夫人走动走动。”

    纪慕云悄悄看他,眼波如秋水,只一眼便垂下目光,曹延轩给她一个“安好”的微笑,顾许之在一旁看见了,觉得这位曹七郎更加顺眼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7章

    三月二十四日, 曹延轩睁开眼睛,身边空荡荡的,耳边安安静静,令他有点不习惯——平日这个时候, 纪慕云正对着梳妆镜挑选钗簪, 枕边是干净整洁的衣裳, 窗边花觚插着鲜花,空气中是淡淡的百合香, 待他洗漱一番, 昱哥儿已经蹬蹬瞪跑进来叫“爹爹!”

    如今成了孤家寡人。

    他苦笑着,也不用小丫鬟服侍, 自己穿了衣服, 洗漱过后本想去外院吃早饭, 又一想,见了曹延吉、三爷难免多费口舌, 便改了主意:“弄点简单的吃食”。

    绿芳、菊香和丁兰跟着纪慕云在外,留守竹苑的是莺歌, 忙忙端了点心、切了熟食,冲了油炒面和纪慕云平日吃的杏仁茶, 曹延轩填饱肚子,便出府而去。

    白日见了鲁常宁, 像平日一样聊着邸报和女儿侄儿的婚事, 曹延轩难免有些不自在:媛姐儿五月嫁人,杜茹英昨晚的意思,自己四月底之前, 便要娶纪慕云了。

    他只好岔开话题, 说起丁磊和詹徽女儿的婚事, 傍晚回到府里,派个人给西直门顾家送新鲜瓜果,直接去了六爷的院子。

    如今曹府里面,曹慷和曹延轩每日早出晚归,三爷六爷逍遥自在,想做什么做什么。曹延轩到时,曹延吉正在堂屋喝茶,一看就是专门等着他的。

    “六哥,我有件事。”他毫不客气地坐到曹延吉对面的太师椅中,朝站在屋角的丫鬟挥挥手,“要跟你商量。”

    他平日是来惯的,丫鬟们鱼贯退下,从外面关上屋门。曹延吉却抢先开口:“老七,小十五呢?”

    曹延轩拿过一只粉彩喜鹊登枝茶盅,给自己斟茶,“与纪氏在纪氏姨母处。”

    在曹延吉心里,和六太太想的差不多:妾室夜不归宿,失了贞洁,就不能要了,不能再留在身边。不过,以曹延吉对堂弟的了解,不可能把生了儿子的纪氏处置掉,顶多打发到庄子上。

    纪氏父亲和弟弟是秀才,曹延吉是知道的,但妾室不是主母,一年回一次娘家就算主家恩典了,哪里冒出个姨母来?还在外留宿?

    “老七,你这,也太不讲究了。”曹延吉拿出哥哥的款儿,板着脸道“知道你待纪氏与旁人不同,那你也不能,不能让纪氏夜不归宿,还有小十五。你说,府里这么多人看着,上面有大嫂、三嫂,媛姐儿琳姐儿要嫁了,珍姐儿也在府里”

    长嫂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曹府格外注重这方面的事情,名声是第一位的。

    曹延轩打断堂兄的话,“六哥,正要跟你说,我打算娶纪氏,下月底之前就要办。”

    曹延吉面露迷茫,生怕自己听错了“你说谁?纪氏?老七,你不是,你这是,你唱的哪一出?”

    曹延轩便把纪慕云的事情原原本本讲了,从永乾二十七年纪慕云入府,到今年顾家入京,连带王家的意思,足足讲了一盅茶功夫,末了道:“顾夫人把纪氏和十五留在府里,看那架势,我不上门迎娶,是不会放人的。”

    曹延吉活了三十四岁,看过三言两拍,听过戏文,与朋友天南地北闲聊时听过不少八卦、奇闻,忽然发现,自己身边的新鲜事也不少。

    “你你你,老七,到底是认的干亲,还是嫡亲姨母?”曹延吉身体前倾,瞪着眼睛,“那纪氏为何从来不讲?还是顾夫人认出来的?你是何时知道的?王丽蓉知不知晓?怎么挑中了纪氏了?”

    曹延吉是男子,想得比内宅妇人更多:顾重晖如今起复,顾夫人顾二郎水涨船高,若换到去年,府里有纪氏这么个罪臣亲眷,也得叮嘱下人闭紧嘴巴。

    曹延轩向来把堂兄当做亲兄弟,也不隐瞒,低声把王丽蓉的所作所为讲了,珍姐儿就不提了。

    曹家东府兄弟众多,嫡庶子之间分别并不大,天南地北的不聚在一起,妯娌之间性情有不同,素来是亲亲热热的,

    可这并不妨碍曹延吉知晓内宅的诡计手段:他的好友王池叔父是御史,有一回说起,京城晋安侯府嫡长子去世,嫡长孙暴毙,没留下子嗣,长房只剩一个六岁的幼子,前年染上风寒,小小的人说没就没了。

    先帝下旨,嫡次子继承了传承百年的晋安候爵位。去年新帝继位,嫡三子闹了出来,嫡次子于国丧期间饮酒、令妾室怀孕,新帝龙颜大怒,正是立威的时候,二话不说废了新任晋安候,把爵位给了嫡三子。尘埃还没落定,庶长子和庶次子联名告到顺天府,说,长房幼子是嫡三子夫人、新任的晋安候夫人害死的。

    整整一年,京城中人看得目不暇接,最新的消息是,嫡次子夫人到顺天府喊得尽人皆知,说新帝在晋安候五服内挑的新侯爷夫人对去世的婆母、老晋安候夫人不孝。

    昔日威名赫赫的开国功臣、手持丹书铁券、八大公侯之一的晋安候府,成了旁人口中的笑话。

    可自家和侯府不同,没有爵位要继承,各凭真本事读书科考,家产也不会少了一份,若不是王丽蓉心虚,何必处心积虑给曹延轩添堵?曹延吉甚是不满,“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七哥,纪氏的人品,你可看好了?”

    “纪氏贤良恭敬,温顺细心,我看了五年,不会有错。”曹延轩断然道,不露痕迹地看堂兄一眼,“不瞒六哥,自从去年,我知道命数不佳,便想,家里有纪氏,娶不娶妻,也没什么分别,延华也是赞成的。”

    把曹延华拿出来说事。

    曹延吉点点头,毕竟去过金陵,把“曹延轩克妻”一事放在心上,“可你这回”

    “纪氏入府甚久,安然无恙的,又生了昱哥儿。”曹延轩一副“事已至此,没别的办法”的神情,“我便想,她的八字八成与我相合,等过两天把庚帖送过去,到庙里算一算,若不行再想办法。再有,六哥替我四处走动,虽没能见到高僧,心诚则灵,也说不定有了好结果。”

    被堂弟恭维着,曹延吉觉得自己没白忙活一场,心里舒坦,“行吧,老七,那你打算怎么着,操办起来?”

    堂兄这一关,算是过了。曹延轩对兄长拱拱手,“烦请六哥六嫂帮我张罗,我这便去禀告伯父。”

    曹慷可比没出仕的儿子精明多了。

    片刻之后,外院书房中的曹慷倒背着手,在屋中踱步:“顾重晖此人有胆识,有魄力,有手腕,在先帝手中连续三次考评都是优,用了十余年,从庶吉士升到四品巡抚,若不是司马太监之事,三品布政使也是指日可待。”

    曹延轩微微躬身。“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于顾重晖能不能在甘肃站住脚,曹慷可比侄子有信心多了:“前两天,我私下还和苏大学士几人聊起,甘肃那边还没有消息回来,不过,顾重晖去了,自然比先帝后来调的两位、当今派去的人强百倍。”

    “按道理讲,父死三年,子不改父道。当今才一年,便把顾重晖从西宁卫招了回来,不外为了两件:第一,朝廷缺税赋,甘肃那边,不整顿不行了,第二,今上对顾重晖是看得上的。”曹慷款款而谈,伸着两根手指:“顾重晖大好前途,落了个没下场,如今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关系着阖家老小,自然要全力以赴,不留余力。”

    没了兵器,便赤手空拳,再不行,就用头顶、用牙齿咬、用手抓,用脚蹬,顾家父子必定使出浑身解数,力求翻身!

    “退一万步,就算顾重晖折在甘肃,今上又换了人,以顾家的名声,也配得上我们家了。”若不是有把握,顾家也不会扣住纪氏母子。曹慷看看侄儿,虽是庶吉士,年纪大、有嫡子嫡女,仪婚的范围不如未成婚的少年,“再说,还有小十五。”

    伯父这一关也算是过了。曹延轩松了一口气,“您说的是。伯父,既如此,那,我就劳烦六哥六嫂,替我操持起来?伯父,我想过了,我年纪大了,顾家也是前途未明,就不必大操大办了,把礼数过了,请了亲戚吃个饭,也就是了。正好三哥三嫂都在。”

    曹慷点点头,“你自去和老三老六商量吧。”

    曹延轩十分欢喜,夸奖起堂兄来:“多亏六哥,这番要好好谢六哥一番。还有伯父,若不是伯父”

    他这厢说好话,那一边,曹慷也想起“侄儿命硬克妻”之事,问了两句,曹延轩按照刚才和曹延吉说的,把解决的办法说了。

    曹慷人老成精,又是看着侄儿长大的,见侄儿满面喜色,是近些年从未有过的,又把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不像两天之前才得知“纪氏是顾家亲眷”的样子,忽然有些狐疑,缓缓道:“话是如此,命数之事,玄之又玄,关系你的终身,不可不信。依我看,不如让老六再替你跑一趟鸡鸣寺。”

    曹延轩忙道:“算了,一来一回的,赶不及了,顾家下月就要动身,再说,也和上回一样”

    曹慷断喝一声:“你六哥还没去,你怎么知道和上回一样!那个高僧,到底有无其人?还是你凭空杜撰出来的!曹延轩,你胆子不小,敢糊弄我!”

    伯父乃家中长子,从小在祖父母面前,比身为次子的父亲严厉苛刻的多。多年积威之下,曹延轩在“宁死不承认”和“不得欺瞒长辈”之间权衡一下,还是选择了后者。

    他低着头,说句“伯父”就无话可说了,见伯父把茶盅丢过来,只好像犯了错的孩童一样跪了下去。

    “为了个女子,你就欺瞒长辈,拿自身命数胡言乱语!”曹慷气得胡子一翘一翘,把侄儿狠狠数落一顿,喷着唾沫“你,你,你好好给我反省反省!”

    若曹家祠堂在京城,便要罚曹延轩去跪上一整夜了。

    之后曹慷拂袖而去,留下曹延轩一个人唉声叹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作者有话说:

    ◉ 第128章

    从前朝传下来的惯例, 大穆朝五日一休沐,逢五逢十的日子,官员们可以在家休假。

    三月二十五日,宝哥儿一早就往后院跑。过了年, 他快十岁了, 该像堂兄一样单独开院子, 京城府邸狭小,比不了东府西府, 宝哥儿的院子八成在博哥儿齐哥儿边上一处小小的二进院子。

    踏入竹苑, 宝哥儿并不意外地发现院里冷冷清清,院角只有一个丫鬟, 西厢房的门关着, 鸟笼子挂在屋檐下面。进正屋一瞧, 父亲歪在西次间临窗大炕,炕桌搬走了, 父亲腿上盖着一床青色缎面薄被。“爹爹!”

    曹延轩应了,试着挪一挪身体, 立刻皱起眉,拍拍身边空地:“来。”

    宝哥儿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了, 露出惊惶的神色“爹爹?”

    母亲已经不在了,天塌了半边, 父亲再出事, 他可怎么办?

    曹延轩安慰道:“不碍事,昨晚下车的时候跌了一跤。这两日可好?也没顾得上看你。”

    怪不得,父亲叫人喊自己。宝哥儿摸摸父亲膝盖, 看父亲倒吸一口凉气, 愁眉苦脸地担忧起来, “大堂兄带我和哥哥出门玩,爹爹,怎么不见十五弟?”

    昱哥儿越大,越爱找大孩子玩耍,就算不去外院吃早饭,每天也要跟着宝哥儿几个乱跑,接连两日没露面,是很少见的。

    “你十五弟跟着纪姨娘出门做客去了。”曹延轩答,见昱哥儿露出迷茫的神情,便笑了起来:“阿宝,今日爹爹叫你来,是有事和你商量。”

    宝哥儿点点头,在炕边坐正身体,像在学堂一样双手伏在膝盖。

    对着认认真真的儿子,曹延轩有一种“老树开花”的不自在,干咳一声,斟酌着道:“阿宝,你娘走了,也有三、四年了,爹爹年纪不小了,依着你伯祖父,慢慢的,该往前走一步了。”

    听到这话,宝哥儿并不意外:王丽蓉去世时,他有一种“母亲去了远方,过一阵才能回家”的天真,烧百日、烧周年、烧双周年的时候,见姐姐对着坚硬冰冷的墓碑哭泣,突然明白了“母亲躺在地底”。

    宝哥儿年纪渐长,跟着东府堂兄、京城堂兄读书习字,外出游玩,知道得越来越多:大伯父英年早逝,大伯母安安静静守寡,活得像一个影子;伯祖母去世,伯祖父年纪大了,没有再娶,身边有老姨娘服侍着;五姐夫(玉姐儿的丈夫)母亲去世,不惑之年的父亲再娶,续弦五年生了三个儿子,尽管续弦和五姐夫关系不错,六伯母也开始担心五姐夫的家产

    父亲中了进士、庶吉士,博哥儿有一次说起“父亲正给七叔找人家”,宝哥儿就明白,西府不能没有主母,父亲迟早会再娶。

    如今父亲提起来,宝哥儿心里黯然,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抵触。不知伯祖父和六伯、三伯给父亲找了哪家的姑娘?

    曹延轩见儿子神情平静,便问:“你觉得,纪姨娘如何?”

    纪姨娘?宝哥儿张口结舌:“爹爹?”

    纪姨娘是妾室,伯祖父有妾室,三伯、五伯、六伯有妾室,却没听说哪家把妾室扶正的——宝哥儿第一反应便是如此。

    不待宝哥儿开口,曹延轩便讲起和纪慕云的事。他是长辈,对着儿子不可能向对堂兄、伯祖父一般坦诚,只说“纪氏有个亲戚发达、做官,去庙里的时候与纪氏相认,见纪氏有了儿子,和自家商量”,又道:“纪氏入门五年,温柔和顺,会照顾人,你是看见了的。又养了你十五弟。”

    宝哥儿茫然地点点头。

    曹延轩拍拍儿子肩膀,用对待大人的口吻说:“阿宝,你也不小了,懂事了,有些事,爹爹该告诉你:你本有个嫡亲的叔叔,和爹爹一母同胞,可惜,年轻轻的没立住,早早走了。你还曾有个兄长,早先一位姨娘生的,也没立住,风寒腹泻,好好的人没了。”

    宝哥儿骇然,“爹爹?”

    “爹爹这么大年纪,你还没娶媳妇,万事稳妥为上。爹爹只有你和你十五弟,是盼着你们两个好的,盼着你们俩和博哥儿齐哥儿一般。”曹延轩温声道,“纪氏人品端正,贤良细心,有她照顾你们,爹爹是放心的。”

    宝哥儿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傻乎乎地“嗯嗯”。曹延轩笑了起来,道:“你十五弟和纪氏在纪氏亲戚家,待过两日,爹爹腿好了,你跟着爹爹过去做客吧。”

    宝哥儿又应了,有很多话想说,又不知道怎么说,曹延轩便道:“回去你想一想,有什么想头,这两日告诉爹爹。可是该上课了?去吧,中午不必过来,晚上爹爹去找你。”

    回外院的路上,宝哥儿一直想着纪姨娘。就像所有对待父亲妾室的少爷一样,宝哥儿对纪姨娘客气礼貌,第一印象和父亲总结的差不多:温柔、体贴、会照顾人。

    另外,纪姨娘一笔字写得极好,说话文绉绉,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擅长丹青——连爹爹都是赞赏的,六姐姐也跟着纪姨娘学习。

    纪姨娘很会做针线,父亲腰间的荷包精致且合节气,身上的袍子和十五弟的衣物,大多是纪姨娘做的。宝哥儿启蒙那年,纪姨娘绣了个书包送过来,靛蓝色棉布,绣着松竹梅岁寒三友,颜色鲜亮针脚细密,连成日念念叨叨的程妈妈也挑不出毛病。

    厨艺也是纪姨娘的拿手之处,无论在西府双翠阁,还是在京城竹苑,宝哥儿每次去了,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菜肴点心。

    纪姨娘还生了十五弟。无论西府还是京城,伯祖父那一脉的堂兄弟多,宝哥儿早就习惯了,如今有了十五弟,就像爹爹曾经说的,弟弟和自己流着相同的血,在一个屋檐下长大,比任何人都亲近。十五弟长得再快点就好了。

    这么一来,爹爹娶了纪姨娘,似乎也没什么不好,宝哥儿想着,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习惯了纪姨娘的存在。

    可一想到,一个姨娘就这样成了自己的继母,西府女主人,顶替了母亲的位置,宝哥儿心里怪怪的:一个东西被他放在窗边,冷不丁的换到书架上方,总是令人不适应。

    到了读书的屋子,宝哥儿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想心事。肩膀被人重重一拍,他头也不抬,反正不是博哥儿就是齐哥儿。

    果然,来得是博哥儿,挤眉弄眼坐到宝哥儿对面,手放在衣袋里“我有好东西!”

    宝哥儿半点兴趣也没有,趴在远处不动弹,心事重重的模样令博哥儿好奇了,扒拉他一下,“怎么了你?”

    父亲既然告诉自己,这件事起码成了一半,很快阖府都知道了;再说,博哥儿也对他不见外,连给周老太太院子里一个小丫鬟送头花都不隐瞒。

    宝哥儿想了又想,给博哥儿使个眼色,找个没人的地方要对方发誓保密,把父亲说的事情讲了。

    博哥儿十三、四岁了,父母开始操心婚事,比宝哥儿更明白“主母”和“妾室”的区别,惊讶得合不拢嘴巴,一下子反应过来“纪姨娘的亲戚一定做了大官”。不过,博哥儿是个厚道的少年,又和宝哥儿亲近,便安慰起他来:“比七叔另娶别家女子强。”

    宝哥儿一时不解,博哥儿便细细解释起来:“纪姨娘是妾室扶正的,日后再如何,也底气不足,压不过你去。再说,十五弟也跟你好。七叔还是想着你的。”

    这么一说,宝哥儿便觉得,这件事情也不错。

    无论如何,爹爹首先考虑的还是自己,宝哥儿心里舒坦多了。

    这个时候,媛姐儿正随莺歌进了竹苑。

    一进次间,她就吃惊地愣在原地,之后忙忙过来,围着父亲直打转:“爹爹,您怎么,您怎么?”

    “不碍事,昨晚回来的时候,下车崴了脚。”曹延轩自然不能说实话,重复着刚才的理由,指着炕边一把玫瑰椅:“坐吧。”

    媛姐儿不肯,看看屋里没有纪慕云的影子,心底迷惑添了一层,告诉自己的丫鬟:“去,把我的丹药拿过来”,又问长问短:“找过大夫没有?大夫怎么说?开了什么方子?”

    曹延轩连连摆手,表示自己没大碍,她却不肯,一本正经地告诉父亲:“大堂嫂说,她家里有人就是下雨的时候摔了一跤,遇到了庸医,腿没断,却动不得了,从此走路一瘸一拐。”

    曹延轩哭笑不得,心里是欣慰的。

    不多时,丫鬟取了个藤筐来,里面是瓶瓶罐罐和膏药,有服的藿香正气水、雪津丸、热毒丸、梅花点舌丸,荣养丸,外敷的跌打药膏,红花油和干净纱布。

    有这么个篮子,无论出门还是在家里,遇到事情都是方便的。媛姐儿是跟纪慕云学的,时间长了,成了习惯。

    媛姐儿想叫父亲把裤管挽起来,曹延轩怎么能让没成婚的女儿见到自己又青又紫的两边膝盖,拉一拉薄被咳一声,道:“知道了,一会儿叫小厮过来。你坐下,我有事告诉你。”

    彼时男女有别,父女也是要避讳的,媛姐儿便把篮子放在炕角,挥手叫丫鬟下去,端端正正坐在椅中。

    曹延轩斟酌着,把自己的决定讲了,自然不会像告诉宝哥儿那么简单,说到纪慕云的亲戚,提了顾重晖的名字:“昔年做到过甘肃巡抚,因落了难,把你纪姨娘送回金陵。过几年风头过去,你母亲想挑个读过书的,选中了你纪姨娘。”

    顾重晖,媛姐儿没听说过,一听甘肃知府就明白了,之后被父亲的话惊呆了:纪姨娘,要做自己的继母了?

    她今年十七岁,身为婢生女,生下来就被主母嫡姐挤兑的抬不起头,比九岁的宝哥儿更明白妻与妾、主与仆之间不可逾越的天堑鸿沟。

    爹爹要娶纪姨娘,说实话,媛姐儿震惊之后,居然觉得“不算太突兀”:她是早熟的女孩儿家,婚事提上日程,明白了人事,平日到双翠阁/竹苑,见纪姨娘提起父亲时眼角眉梢的情意,和父亲看着纪姨娘时眼中的温柔,时间久了,替于姨娘心酸之外,慢慢成了习惯。

    有一回在西府,说到“父亲要来京城”,姨娘一下子心情低落下来,画也不画了,倚在窗边默默做一件男衫,缝着缝着,一颗晶莹的泪珠落在湖绿衣料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媛姐儿忽然明白,父亲到京城进考场,无论中亦或不中,以父亲的年纪,必是要娶新太太的。

    在那之后,媛姐儿心里对姨娘多了一份同情,自己的母亲(于姨娘)受尽冷落,受宠的纪姨娘也好不到哪里去——一个站在地板上,一个踩着一张薄草席。

    一句话,梅香拜把子,都是伺候人的。

    做梦也想不到,纪姨娘要嫁给爹爹了。

    姨娘一定很高兴,欢天喜地的,画一幅百花图,绣一个百花不落地的荷包,抱着昱哥儿亲了又亲——父亲扶正纪姨娘,昱哥儿就成了嫡子,和宝哥儿更亲密了。

    自己的母亲会很难过吧?媛姐儿想着于姨娘,自己的母亲自己清楚,难过之后便是高兴,庆幸自己和纪姨娘交好,以后出了门子,有娘家撑腰。真正难过的是夏姨娘和四姐姐,嫡母的算盘打不成了。

    她满脑子胡思乱想,一抬头,见到父亲平静的面容,便知道“这么大的事情,父亲不会开玩笑。”

    纪姨娘要做西府主母,慢慢的,媛姐儿开始有了真实感:就像做头花、画画和做衣裳,姨娘拿得起放得下,样样都好;还有上次私下教导自己的话,管家理事打算盘什么的,也难不倒姨娘。看在自己情面,姨娘不会为难自己的母亲,自己的母亲后半生安安稳稳了。

    她一边想,一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对面的父亲看在眼里,便放了心,“你觉得如何?”

    媛姐儿欢喜道:“爹爹,说实话,开始是没想到,再一想,实在是再妥帖不过了:姨娘识文断字,学识渊博,这几年教了女儿不少东西,女儿实在是受益匪浅。姨娘是温柔和气的性子,把父亲和十五弟照顾的妥妥当当,待十一弟也十分细心。待来了京城,更是事事惦记着家里。”

    “父亲,真是件好事。”她满脸喜悦,想起自己要出门子了,又有些失落:“女儿想一想,都舍不得家里了。”

    小女儿如此懂事,曹延轩发自内心的欣慰,“家和万事兴,你能体会到就好,不枉纪姨娘平日对你的教导。”

    又笑道:“左右离得近,什么时候想家了,说一声,接你回来住几日。”

    媛姐儿抿着嘴笑,又问“姨娘呢?要恭贺一声才行。”又笑道:“以后不能叫姨娘了,要叫母亲。”

    “前日纪氏便带着你十五弟去了姨母处。”曹延轩笑道,指指自己的腿,“待过两日,我带你们三个过去,认一认人。”

    媛姐儿欢欢喜喜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29章

    “爹爹叫我过去?”梅苑里的珍姐儿听莺歌说完, 没什么好脸色,自顾自剥着手里的核桃。

    莺歌几个被纪慕云叮嘱过“对四小姐恭敬些,若受了委屈,回来给你们补上”, 恭恭敬敬地动也不动一下。

    裴妈妈笑着圆场, “四小姐换件衣裳”, 给侍立在一边的秋雨使眼色,后者把莺歌带下去了。

    也不知道什么事。珍姐儿懒洋洋地伸出手, 由着裴妈妈扶回卧房, 换下家常衣服,挑一件织金玫瑰红对襟褙子, 鹅黄色绣折枝花马面裙。虽然天气已暖, 她身子弱, 戴了珍珠抹额,往肩膀披了件过年新做的大红色暗金牡丹纹斗篷。

    喜哥儿在西厢房, 由连妈妈几个陪着,一下下走路, 见到珍姐儿就喊“娘”。哄了儿子一会儿儿,珍姐儿还没出门, 程妈妈就一叠小跑进了院子,急急把珍姐儿拉回正屋次间, 挥着手把人统统哄了下去。“四小姐, 您可知道,纪氏和十五少爷不在府里?”

    不在就不在呗,不外是又跟着父亲买首饰、买酱肉、买料子买点心买咸菜, 或者去雍和宫、大相国寺, 再要不然

    等一下, 刚才莺歌说,父亲叫自己过去?

    珍姐儿睁大眼睛,仿佛认不出面前的仆妇了,“什么叫不在府里?不在府里,那她去了哪里?”

    程妈妈喘匀了气,低声说道:“厨房有个宋婆子,和奴婢说得上话,方才告诉奴婢,昨日和今日没给纪氏和十五少爷送饭。奴婢怕弄错了,问了又问,宋婆子是服侍姨娘饭食的,从周姨娘到六爷两位姨娘再到纪氏都归她管。昨日做好了早饭,竹苑的人没去领,宋婆子没在意,午饭也没去,宋婆子才觉得蹊跷,可纪氏跟着我们老爷,院子里什么时候少了吃食?宋婆子以为纪氏在院子里开小灶,再不然,去了六爷两位姨娘处。”

    “今早宋婆子跟厨房管事的杜娘子说话,杜娘子说,昨日六太太身边的妈妈来问,纪氏和纪氏身边的丫头婆子来没来,宋婆子知道有事,便告诉了奴婢,奴婢忙忙托人去门房打听,您猜怎么着,前日老爷带着纪氏和十五少爷出府,傍晚老爷方回,纪氏和十五少爷没了影子!。”

    “昨日清早,老爷去了翰林院,又是傍晚方回,依然不见纪氏和十五少爷。奴婢一听,想起这几日十五少爷确实没找我们宝少爷,去了竹苑打听,不单纪氏,绿芳、菊香丁兰和十五少爷身边几个,都不在园子里,这两日竹苑只有老爷一个!”

    “您说说,她跑哪里去了?”

    珍姐儿耳朵听着,脑子像冬日立在庭院中的风车一样旋转:纪氏是妾室,没有主子带着,一步也不能出府门,于是,确确实实是父亲带着纪氏、昱哥儿出门去的;如果纪氏在外面出了意外或走失,父亲不可能一切如常地去院里,会给纪氏讨公道或者想方设法去找,那么,父亲是知道、认可“纪氏不在府里”这件事的。

    别说妾室,便是大家子主母、小姐,也没有夜不归宿的道理,一旦女人流落在外,失了贞洁,名声受了损,下场是和离、被男人冷落和送到庄子上,妾室很有可能会被男主人处置。

    父亲会处置纪氏吗?

    姑姑离开京城前一天,父亲对姑姑表明心迹,“无论我娶了谁,娶回家里,都比不过纪氏,时候长了,岂不又成了一个王丽蓉?”父亲还说,“这世上,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我不想辜负了她,盼姐姐成全”。

    隔着一扇门,珍姐儿也能感到父亲的真诚与决心。

    珍姐儿忽然想起,二月初,花锦明母亲和伯母来家里。虽然父亲和珍姐儿谈得很不愉快,可珍姐儿对父亲是有信心的,果然,半日之后,父亲告诉她“不和离、喜哥儿跟着她,花锦明回金陵,今后各过各的。”

    那天傍晚,花锦明抱了抱喜哥儿,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出曹府大门。

    为什么花锦明不能像父亲一样情深义重?哪怕只有父亲十分之一?

    花锦明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父亲已过而立之年自己是花锦明的发妻!纪氏有什么好,令父亲冷落了母亲?

    泪水落在铺着洋红地毡的青石砖面。

    “纪氏不是私自走的。”珍姐儿吸吸鼻子,令自己镇定一些,“是父亲安排的。”

    何况,还有昱哥儿呢。

    程妈妈兴奋的脸一下子凝住了:在程妈妈心里,曹延轩对纪氏再好,也没到“不续弦”的地步——珍姐儿顾及父亲的威严,加上她心里难过,并没把父亲和姑姑的话如实告诉程妈妈,只说“父亲和姑姑吵了一架”。

    “小姐,您的意思是?”程妈妈小心翼翼的

    珍姐儿声音冷冷的,“有什么稀奇,父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说着,她出了屋子,径直去了竹苑。

    珍姐儿进屋的时候,曹延轩正在读书。他一个人,腿不利索,无事可做,拿了一本纪慕云近日看的《醒世恒言》,见到长女就放了书。“今日可好些?”

    珍姐儿还没答话,目光落到父亲盖着被子的双腿,顿时吃了一惊,“爹爹,您,您这是?”

    “不碍事。”曹延轩今日是第三次向旁人解释了,轻车熟路地告诉珍姐儿“下车跌了一跤”“大夫已经来过”“过两天就好了”,叮嘱“坐吧。”

    珍姐儿眼睛一转,看到炕角装满瓶瓶罐罐的篮子,不知道是媛姐儿的,以为是大夫留下的,便也安了心,坐在一把铺着半新不旧胭脂红坐垫的玫瑰椅中。

    曹延轩挥挥手,待裴妈妈秋雨几个退下,问起喜哥儿:“怎么样了?”

    “老样子。”珍姐儿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直截了当地问:“爹爹,有个事,女儿想问问您:纪姨娘和十五弟去了哪里?”

    曹延轩愣了愣,见女儿知道了,倒轻松起来,笑道:“正打算告诉你,你纪姨娘和十五弟的姨母,也就是顾重辉夫人到了京城,连带你纪姨娘的表哥表嫂和侄儿,这两日,你纪姨娘和十五弟陪伴顾夫人。”

    在他心里,长女对慕云的反感,无非是受了生母的影响,嫌慕云身份低、名声不好,拖累家里。如今顾家起复,慕云身上没了瑕疵,堪为自己良配,曹延轩心情极好,把上回女儿顶撞自己的事情抛在脑后——珍姐儿如今的情形,做父亲的不愿计较。

    和媛姐儿一样,珍姐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打听朝堂之事,不知道“顾重辉起复”,顿时瞪大了眼睛:自从上次为了纪氏的事情,和父亲闹僵了,珍姐儿再没提过此事,在她心里,父亲就算想把纪氏扶正,也不可能这么快、这么顺利,更不可能在京城。

    对于程妈妈说的“纪氏母子不在府里”之事,她以为,纪氏住在庙里或是什么尼姑庵,给家里祈福,给父亲圆谎——姑姑说过,父亲说的什么高僧命数,是拿来糊弄祖父和家里人的。

    “爹爹!您糊涂了,和那种人家有来往,不怕连累您的仕途,连累府里的名声!”珍姐儿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爹爹,纪氏一个妾室,带着府里的少爷乱跑什么?不成体统!一点规矩都没有!您让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家!三伯六伯三伯母六伯母都在呢!还有博哥儿齐哥儿玉姐儿,您也不怕人家笑话!”

    曹延轩的好心情顿时没了。“这是什么话?你还不知道,顾重晖元月起复,奉旨去了甘肃,顾二公子回老家接顾夫人,特意到京城来见你纪姨娘。”

    父亲的意思,珍姐儿立刻明白了:顾家重回仕途,纪氏的身份尊贵了,可称大家闺秀,踮起脚可以抓住父亲、抓住自家了。

    一口气憋在她胸口,为什么是纪氏遇到这种万里无一、戏本子上才有的幸运之事?

    把自己衬托的成了城楼子上的乌鸦。

    “爹爹,你说这些做什么,您真想娶纪氏不成?”珍姐儿怒气冲冲的,伸指指着外面:“您就不能听一听姑姑的话?您怎么就鬼迷了心窍?那纪氏有什么好?哪个正经人家的太太是小妾扶正的?连带我们家在旁人眼里成了笑话!您就不能考虑考虑我,考虑考虑弟弟?”

    曹延轩皱着眉,抬起一只手打断女儿毫无理智的宣泄,“珍儿,你弟弟妹妹对纪氏喜爱有加,为何你,对纪氏反感?”

    自己是家里最大的,父亲偏偏告诉了宝哥儿、媛姐儿,把自己放在最后!珍姐儿比他更恼怒,抢着道“爹爹,您可是要娶纪氏?”

    曹延轩点点头,温声道:“我本来就有此意,这回顾大人起复,免了不少麻烦。我已经和你伯祖父、你伯父说了,今日叫你来,就是告诉你一声,最迟下月,就会娶纪氏过门。以后见到纪氏,不可大呼小叫,没有礼貌。”

    下月,下月!纪氏就要变成自己的继母了?珍姐儿张口结舌,半点准备也没有,情急之下叫道“爹爹,纪氏在我们家几年,顾重晖刚刚起复,您就把纪氏扶正了!外面的人会说您趋炎附势,是阿谀奉承溜须拍马之辈!”

    曹延轩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在女儿眼里是这样的。“顾重晖只是去了甘肃,能不能把差事办好、把差事办成什么样子,还是未知之数。成了还好,若是不成,这辈子也没什么翻身的余地。何来阿谀奉承之说?再说,那顾重晖有风骨有胆识,世人提起来,多是赞扬的,怎么到你这里成了趋炎附势?”

    说到这里,他对女儿十分失望,想起上次的事,怒火直往上蹿,“你和你母亲,无非为了顾家的事看不起纪氏,如今大不相同,为何你依旧对纪氏耿耿于怀?你可考虑过你十五弟?”

    珍姐儿仰着头,尖声道“爹爹,亲戚朋友、外面的人都知道,纪氏是我们西府的妾室,是给您和娘亲敬过茶、磕过头的!你看看哪个规矩的人家把小妾扶正?您抬举纪氏,谁也管不了,为什么偏偏娶那纪氏?您让我在别人家如何抬得起头来?您不管我,倒也罢了,您让弟弟找得到什么样的媳妇?您怎么对得起母亲?”

    母亲长母亲短,你可知道,你不仅仅是王丽蓉的女儿,还是我的女儿?一时间,曹延轩心灰意冷。

    “我娶纪氏,不是为了顾重晖,是为了纪氏饱读诗书、体贴细心,恭顺贤良,拿得起家里的事,事事惦记着家里。你弟弟和你十五弟素来亲近,你六妹也受益匪浅,我娶了纪氏,家里和睦兴旺,强过不知人品的其他女子。”曹延轩不再看女儿,一字字缓缓道:“你只知道你母亲,你可想过,为父今年三十四岁,已经不年轻了,你这么,这么,”

    这么什么?珍姐儿不知道,只知道父亲若娶了纪氏,母亲的良苦用心岂不是成了笑话?

    “爹爹,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眼中闪着怒火,握着拳头,大声叫道:“我永远不会喊一个妾室为母亲!弟弟也不会答应的!舅舅舅母也不会答应!”

    一时间,曹延轩以为站在自己面前的是王丽蓉。

    他一言不发地挪动身体,双脚踩到地板,弯腰穿上平底鞋,从床底摸出一副木拐杖,撑着站起身。

    珍姐儿握着帕子嚎啕大哭,从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父亲摇晃的身体,下意识伸手去扶,被父亲拂开了。

    曹延轩一步步走到门口,想说什么,半点心情也没有,迈出屋子慢慢远去了。

    留下珍姐儿一个,站也站不稳,哭哭啼啼地伏在炕边:若母亲还在,不定多伤心呢!

    父亲怎么这么糊涂!她暗自咬牙,无论如何,自己也不会承认纪氏的!

    作者有话说:

    ◉ 第130章

    药酒、热敷、按摩、好好休息, 曹延轩是练过武、日日修习拳脚的,走路慢一些,能够稳住身形,三月二十六日便没有请假, 照常去了翰林院。

    旁人问起, 他便说“跌了一跤”, 倒也无人关注。

    傍晚曹延轩与伯父汇合,乘马车去了西直门宅子。

    昨日他派人来送了信, 马车停在台阶底下, 顾许之已带着纪慕岚迎了出来,朝曹慷恭恭敬敬见礼, “世伯安好。”

    曹慷年纪大了, 经历得多, 既然决定办一件事,便要办到最好, 待两人客气中透着亲热,仿佛世交子侄一般。

    几人相偕进府, 纪长林等在屋檐下面,杜茹英由孙子搀扶着, 也迎了出来,互相谦让一番, 在堂屋分宾主落座。

    纪长林是秀才, 身份低,今日没怎么说话,由顾家接待客人。杜茹英眼睛看不清了, 人越发精明干练, 笑语如珠地与曹慷寒暄, 称赞曹慷克己奉公、人品贵重、清廉自守,乃是朝廷栋梁之臣,又有福气——曹慷有六个儿子。

    明明是恭维话、客套话、场面话,杜茹英却说得十分亲切,令客人如沐春风。

    只凭一席话,曹慷便知不可小视了面前的老妇人,曹延轩也在想,难怪慕云温柔厚道之外,把身边人身边事打理的井井有条。

    曹慷投桃报李,也把顾重晖夸赞一番,不能说先帝的不是,便称赞顾重晖“有风骨”“刚正不阿”“有古人之风”,拱手道“老朽极为佩服。”

    顾许之在椅中向他躬身答礼。

    宾主说了半日闲话,拐入正题:

    曹慷看了看曹延轩,拱手道:“老朽有个侄儿,是老朽胞弟留下的独子,在家中排行第七,自幼沉稳,读书理家样样来得,这些年来也算熬出头来,去年中了庶吉士,家中薄有资产。老朽想替侄儿向贵府小姐求亲,纪小姐贤良淑德,细心温顺,跟在顾夫人身边,实是难得的良配。”

    曹延轩站起身来,向杜茹英深深一揖。

    杜茹英面上满是欢喜,“您过奖了,有您在这里,您的子侄哪里错的了,个个是人中龙凤。我们家姑娘遇到您家七爷,是我们家的福气,是我们家姑娘的福气。”

    一番话说得十分好听,曹慷起初是怕顾夫人自恃名声,不好接触的,如今心里更舒坦了,笑道:“我们两家若能结成秦晋之好,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杜茹英也喜笑颜开,“正是您这话,孩子们还年轻,以后指望您的地方多着呢。我们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有做的不到的地方,您多多担待。”

    姿态放得十分低。

    曹慷连说“哪里的话,实是不敢当”,从袖中取出曹延轩庚帖送过去,杜茹英双手接过,喜道“去庙里算一算,得了日子给您送过去。”

    这么一来,曹延轩和纪慕云的婚事算是定了下来。

    如今顾家朝野瞩目,在风口浪尖上,曹延轩不是初婚,时间又紧,两家便商量着“婚礼依古礼”,意思是行六礼,就不惊动旁人了。

    曹家打算请曹慷的同年、大理寺少卿徐大人为男媒,顾家也决定请顾朝辉昔日好友,如今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吴大人为女媒。

    关于苏大学士,顾家压根没提。

    至于婚期,两家打算合过八字,在四月间找个吉日。曹慷说,明日便把侄儿的聘礼送到府上。

    两边越说越亲热,杜茹英高声道:“什么时候了?摆上酒,我敬亲家一杯,家里简慢,请亲家不要嫌弃。”

    晚饭设在东厢房,依然是从外面酒楼点的席面,四冷盘、四鲜果、四双拼、四热荤、四大碗、四中碗,四小碗,葱烧海参、烤羊腿和罗汉斋一道道摆上来,酒是金径露。

    曹慷和杜茹英年纪都大了,便没有避讳,坐在一张长条桌案两侧,顾明熙服侍祖母,曹延轩和顾许之相陪,纪长林父子分居左右。

    菜还没上完,昱哥儿蹬蹬瞪跑进屋子,爬到曹延轩腿上叫“爹爹”。这两三日,杜茹英已经习惯昱哥儿的声音,夸道“真是招人爱,跟姨祖母走吧。”

    昱哥儿捂着嘴笑个不停,见曹慷也来了,高声招呼“伯祖父!”

    曹慷笑着应了,从面前拿个果子给昱哥儿。他素来喜欢这孩子,又担忧侄儿子嗣稀薄,答应顾家的婚事,很大一部分是看在昱哥儿份上:扶正了纪氏,昱哥儿便成了嫡子。昱哥儿今年四岁,活蹦乱跳的,只要立住了,西府就算安稳了。

    昱哥儿接了果子就咬,嘴巴手掌都是汁水,曹延轩便拉着儿子去净房,间隙问道:“娘亲呢?”

    昱哥儿指着后房方向:“娘亲在睡觉。”

    大白天的,到了晚饭时候,睡什么觉?曹延轩有些奇怪,便说“走,看看娘亲去。”

    一大一小去了后院,服侍昱哥儿的仆妇去屋里禀报,不一会儿,米氏远远在屋檐下行礼,喊声“姑爷”便避了开去,曹延轩进了屋子,跟昱哥儿去了西边卧房。

    租下宅子的时候,家具是现成的,卧房摆着八成新的黑漆家具,银红色五福捧寿坐垫,一水儿官窑瓷器,布置的不如府里雅致,带着普通人家的温馨气息。

    官绿色幔帐高高挂起,纪慕云穿件翠色底小樱桃碎花家常褙子和莲花粉棉裙,戴了条樱桃红抹额,倚在床头绣着满池娇的大迎枕上,见到他抿嘴笑,却没动地方。

    曹延轩走过去,坐在床边,昱哥儿径直往床上爬。“外面正开席,马上就要出去。”他笑着解释,“你这边,怎么样?”

    几日不见,纪慕云面色红润,眼神明亮,气色比家里更好,像一朵嫣红色的海棠花,到了一年中喷芳吐艳的时候。

    她没吭声,小心翼翼地撑着身体,挪到曹延轩身边,去摸后者膝盖——他走进来的时候,步伐比平日慢,比平日吃力,身体略带僵硬,旁人没注意,她却一眼看出来了。

    曹延轩咳一声,遮掩道,“前日跌了一跤,不碍事。”

    纪慕云迷惑地瞧着他:初入府时,她就知道他修习拳脚,比不了精通武艺的护院、镖师,对付普通人是没问题的,好好的,怎么会摔了跤?

    曹延轩眼神温柔,低声说“不碍事的”,又问“你怎么?吃过饭没有?”

    红晕像晚霞,瞬间爬上纪慕云脸庞。她垂下头略一迟疑,朝侍立在屋角的绿芳使个眼色,后者便把在床上蹦跳的昱哥儿哄走了——昱哥儿很不乐意,肚子却饿了,听说“换衣服跟老爷吃大肉”便屈服了。

    一时间,屋里只剩两人,越来越浓的暮色笼罩在院子。

    “七爷。”她小心翼翼地挪过去,伏在曹延轩肩头,软绵绵的像没了骨头,“七爷~”

    曹延轩拍着她的背脊,柔声道“事情定了,这几日便定日子,你这边有什么要准备的,趁着我在,拉个单子给我。姨母这边,还有什么话没有?家里的话,我是打算就在竹苑,换来换去的太麻烦,府里不比家里,没有更大的院子”

    絮絮说了半日,数日不见,心里想念,笑道“真不跟我回去?”

    怀里女子不吭声,望着他的眼睛满是柔情蜜意,嗔道“还不是您不好!”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腹部。

    难道?曹延轩恍然大悟,一点都不意外,满心心愿得偿的欢喜,一把把她紧紧搂在怀里。

    又要做父亲了,曹延轩喜不自胜,回到外院频频向纪长林、顾夫人、顾许之和纪慕岚敬酒,自己也喝了不少,回府的路上颇有酒意,下马车的时候身子一个趔趄,被护卫扶住了。

    多大的人了,还不稳重!曹慷瞪了侄儿一眼,甩着袖子回院子去了。

    小厮上来搀扶,曹延轩本来摇手不用,再一想,自己本来腿脚就不利索,真摔倒了就麻烦了,扶着两个小厮的肩膀回了竹苑。

    正屋亮堂堂的,他心中发暖,一时间以为纪慕云等着自己,再一瞧,屋檐下站的是两个小厮,堂兄来了。

    果然,穿着群青长袍的曹延吉大马金刀地坐在正屋太师椅中,手中拎着本旧书,对着灯火翻阅。

    曹延轩上了台阶,身形微晃地向堂兄行礼:“六哥,这么晚还在?”曹延吉爱答不理地,把书往桌案一抛。

    “六哥坐,我换件衣裳。”说着,曹延轩便往内室的方向走。曹延吉哼哼一声,拉长声音“老七,今日去了顾家,怎么样啊?”

    曹延轩站住脚,把今日的事情简单说了,“等着顾家定日子了。”曹延吉哦一声,满脸迷惑:“有个事,我没弄明白——你不是,不能娶妻么?”

    “哪有的事。是说我命数不佳,不是不能娶妻。”曹延轩像说绕口令似的,细细解释“若是旁人,我自是不能娶的,纪氏进府几年,连场大病都没生过,又生了昱哥儿,八字和我是相合的,所以我才答应了这件事。再说,顾大人已经去了西北,顾夫人也要去,在京城待不了几日,我这不是,事急从权,顾不了那么多吗?再说,这两年我遇庙而入,菩萨佛祖拜了不知多少,怎么也有些用。六哥,多谢你惦记,过几年我在去一趟鸡鸣寺,就不信遇不到人。”

    若不是事先打过腹稿,能说的这么周全?曹延吉直磨牙,“哎呦,照这么说,倒是委屈你了,你那腿怎么回事?”

    曹延轩咳一声,摸摸膝盖:“刚才下车的时候跌了一跤,你别说,还真有点”

    “曹老七!”曹延吉断喝一声,叉着腰:“老子把你当亲生的,你倒好,拿老子消遣!还鸡鸣寺高僧,你倒没弄出个灵谷寺、大相国寺!枉费老子一到达金陵就茹素,连带博哥儿齐哥儿一口肉都没吃过,老子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

    曹延轩在“宁死不承认”和“老老实实向堂兄说实话”之间权衡半日,无可奈何地选择后者:伯父已经知道了,堂兄也瞒不住。

    他想辩解,一时间没啥可解释,他想道歉,堂兄横眉立目的,令他不但说不出道歉的话,还很想笑——曹延轩也没想到,堂兄居然为自己茹素。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

    曹延吉用京腔滔滔不绝,曹延轩捂着肚子,做出内急的样子忙忙向卧室走,脑海里搜肠刮肚,送些什么东西给堂兄赔礼——库房里的天青色汝窑梅瓶?铜胎珐琅酒壶?贵要不,琳姐儿也不小了,连带嫁了的玉姐儿,给两个侄女添些嫁妆?

    一时间,曹延轩十分烦恼。

    作者有话说:

    ◉ 第131章

    纪慕云仿佛回到童年。

    每日闻着帐子里的花香睁开眼睛, 伸个懒腰,和亲近丫鬟挑选要穿的衣裳,打扮得漂漂亮亮,到姨母身边撒娇。

    二表哥在院子里舞剑, 头发草草挽个髻, 动作流畅自如, 衣带生风,洋溢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纪慕岚在旁边像模像样地照做, 还有更小的顾明熙, 拿个木剑比划来比划去,父亲倒背着手, 在外院散步。

    大表嫂忙活开来, 指挥丫鬟把厨房做好的饭菜端到正屋。来的第一天, 纪慕云以为姨母二表哥带着孩子先吃,执意等着嫂子, 姨母发话“哪里那么麻烦,都过来吧。”

    一家人团团围坐。

    不用说, 十年分别,大表嫂在姨母心里, 已经远远超过儿媳的存在。

    早饭热腾腾的,有米粥有包子有糖糕有油饼, 纪慕云吃的很香。

    一晃十余年的分别, 仿佛是她想象出来的,是冬去春来时节的噩梦。

    每当这时,昱哥儿蹦蹦跳跳冲进来, 就令她回到现实——这个胖娃娃是她生的, 是她骨中骨, 血中血,是她和心爱男人生命的延续,是她来过这世上的痕迹。

    喏,昱哥儿直接往她怀里扑,被仆妇们拉开去,笑嘻嘻哄道“娘亲现在可抱不得了”

    再过八个月,她又要当娘亲了。

    姨母知道之后,高兴得见牙不见眼,直念阿弥陀佛“佛祖保佑,老天保佑”,眯着眼睛去上香——漫长的岁月里,姨母成了佛教忠诚的信徒,早晚三炷香。

    大表嫂高兴之余,微微有些失落:她只有顾明熙一个孩子,怀孕的时候就和丈夫分别,这么多年过去,丈夫连孩子的脸都没见过。

    说起顾明熙,纪慕云冷眼旁观,这孩子是在忧愁和思念中长大的,少了孩童的天真稚气,又因为少了父辈庇护,性格敏感极了,旁人多一句话都会思量半日。

    她犹豫着,打算私下提醒姨母,很快发现顾许之已经留意到了,时时把侄儿带在身边,不光读书,出门买东西、抓蟋蟀、爬树翻墙,有纪慕岚昱哥儿相伴,没几日,顾明熙脸上的笑容就多了很多。

    有了父辈带着,顾明熙很快就能成为顶门立户的男子汉。

    纪慕岚也一样,像个大人一样和父亲姐姐商量以后的事。

    纪长林打算跟着顾家去甘肃:“我有十年没见到你姨丈,很是想念。”

    纪慕云一听,就明白了:姨丈在西北,正是拼命的时候,孤家寡人地去了,就算有两位表哥帮忙,身边也缺人手。父亲能力有限,却是跟随姨丈多年的,正好做一些文书、幕僚的事情,帮姨丈一把。

    再有,她的婚事靠姨母出力,光为这个,纪长林也得尽力回报姨丈姨母。

    道理她都懂,想到西北山高水远,比金陵更远,纪慕云一下子伤心起来,眼泪汪汪地直叫“爹爹。”

    纪长林也舍不得女儿,舍不得外孙和没见过面的小外孙,叹息着安慰:“你嫁了人,也不能时时回家里,我去几年,若是,若是顺利,找机会回来看你。”

    纪慕云真恨自己是个女人,若是男子,就能跟在家人身边了。

    说起男子,纪慕岚不声不响地,已经想好了自己的未来:“父亲,姐姐,我打算回金陵去,族学里两位夫子和曹六爷(曹慎)对我十分关照,若是顺利,今年我想下场试一试。”

    纪长林想说什么,又迟疑着收了回去:族学两位夫子一个举人一个进士,堪称纪慕岚的授业恩师,对纪慕岚平日的关照,做父亲的是知道的。

    纪慕云也想的明白:自己是做姐姐的,弟弟就算住在曹府,也不能时时见面,金陵就不一样了,曹延轩把弟弟托付给曹慎和两位夫子,弟弟没有后顾之忧,必定头悬梁锥刺股全力攻读学业。

    若是弟弟跟着父亲、姨母去甘肃,一来姨丈和两位表哥把全部精力放在公事,无瑕提点弟弟的学业,二来甘肃能不能请到名师、请到什么样的名师还是未知之数,远远不如金陵族学里的夫子。

    “那,你岂不是一个人?”纪慕云左思右想,怎么也不放心,“家里也没人,平日去哪里?逢年过节怎么办?不行,爹爹”

    纪慕岚没说话,呵呵笑起来,姐姐伸手摸他头顶,他不好意思地一缩,站在原地没动。

    什么时候,弟弟这么高了?纪慕云迷惑地仰着头,面前的年轻人俊眉修目,神采飞扬,一袭普普通通的衣裳,远远望去,有点像瘦高版的父亲。

    纪慕云恍然大悟:弟弟不是十岁,不是十五岁,是二十岁的青年人了。

    她有了孩子,弟弟也不是小孩子了。

    父亲弟弟定了下来,她放了心,把全部精力放在姨母和大表嫂身上。

    她帮姨母染发,带姨母散步,给姨母按摩,恨不得把分别的十年都补上。

    说起来,姨母眼睛坏了,早几年就看不清了,怕纪慕云担心,信里不肯告诉她。

    顾重晖获罪的时候,父子三人被押送去了西宁卫,家里的财产没被抄没,杜茹英婆媳匆匆回到老家,带回一部分积蓄,加上顾家的祖产和朋友暗中相赠的盘缠,按理来说,是够过日子的。

    杜茹英婆媳怕三人在路上吃苦、没了,在西宁卫过不好,一次次变卖了家产,换成银子千里迢迢送过去。有的送得到,有的就送不到——送的人半路把钱吞了,回来说“送到了”,却没有回信,婆媳两人家里没男人,有年幼的顾明熙,不敢向人追究,只能换个人再送。

    一来二去的,家里钱没得差不多,大嫂遣散仆人,闭门过日子,请大夫给杜茹英看眼睛,要长期针灸、服药,就难以维持了。幸好有两个老街坊,平日帮一把手。

    纪慕云进了曹府,偷偷把私房钱寄到湖南,婆媳两人手头才宽裕些。这次顾许之回了老家,接到母亲嫂子侄儿,把乡里偷吞家里钱的人狠狠打了一顿,带上照顾家里的街坊一并来了京城。

    纪慕云听得辛酸,陪着姨母狠狠哭了一场,抹着眼泪安慰“您可不能哭了,二表哥会骂我的,日日吃药汤都吃不过来。”

    药汤是护眼的,什么菊花、女贞子、决明子和枸杞,还有桑叶——纪慕云告诉昱哥儿,桑叶是喂蚕宝宝的,昱哥儿没见过蚕,到处问“蚕宝宝长什么样子”,顾明熙没养过,答不出,纪慕岚用笔画了一张蚕,昱哥儿宝贝一样挂起来。

    大表嫂就不一样了,有一回心事重重地告诉她“也不知道他爹爹,如今什么样子。”

    纪慕云也猜不出:记忆中的大表哥,还是风华正茂的大好儿郎,二表哥么,表面嘻嘻哈哈,没什么变化,时候长了就发现,他经常无端端沉默,面无表情地望着西北方——十年时光,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埋没在风沙里。

    “嫂子,你去一趟庙里吧。”纪慕云驱走伤感的心情,指着自己肚子:“去年来了京城,去红螺寺和雍和宫拜了拜,就有了消息,你也去一趟么。”

    大表嫂嘴上不肯,到底心动,和纪慕云撺掇着

    姨母,去了一趟红螺寺,又去了雍和宫。

    母亲忌日那天,纪慕云和一家人在家里烧纸,祭拜,三月二十八日纪慕云生辰,大表嫂下厨煮了一锅长寿面,纪长林做了几个菜,一家人其乐融融。

    傍晚曹延轩派人送了礼物——按照习俗,夫妻成亲之前是不能见面的,一双水头极好的翡翠镯,纪慕云便想,若不是自己吐槽他“送的东西都一样”,八成还会收到一枚镶宝石的金簪。

    没两日,曹延轩纪慕云的八字合回来,婚期订在四月十二日。

    做鞋袜、敷面、挑衣裳纪慕云不敢动,看着身边的人忙忙碌碌,说不出的心安。

    仿佛缝一件衣裳那么久,吉日就到来了。

    天蒙蒙亮,纪慕云就睁开眼睛,翻来覆去睡不着了。

    大表嫂和全福人吴夫人喜气洋洋进来,给纪慕云道贺,绿芳几个拥着她坐到镜台前。

    吴夫人是姨丈好友吴大人的夫人,利利索索一个人,面貌也和善,帮她梳了个繁复的妇人头,插了曹家下定的钗环,穿上大红牡丹织金嫁衣,赞道“新娘子可真漂亮!”

    纪慕云看看镜中的女郎,秋波含情,峨眉如画,几乎认不出自己了。

    姨母今日神态庄重,穿了件翠蓝色绣缠枝花锦缎褙子,石榴红镶襕边马面裙,梳了乌油油的高髻,插戴了满头珠翠,一时间,依稀是当年笑语如珠、独当一面的贵夫人了。

    纪慕云一看就潸然泪下,挽着姨母胳膊“不想嫁了”,杜茹英笑道“好,那就不嫁了。”

    新郎官到来的时候,这话就不作数了。

    蓉妞儿兴奋地奔回来“来了,来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昱哥儿以为过年了,在台阶上直蹦,大表嫂忙把红盖头蒙在纪慕云头顶。

    不一会儿,丁兰也扬着红包报信,“顾公子和纪公子隔着墙考我们老爷呢!”

    过了片刻,大门处欢呼起来,听起来是曹延轩通过了考较,一路往内院来了。

    纪慕云一颗心怦怦跳,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进了屋子,熟悉的声音声音向姨母请安,给了昱哥儿红包,崭新的宝蓝色暗纹鞋子走到她面前。

    她被扶着起身,依依不舍地与泪流满面的姨母和大表嫂道别,出了屋子,视野红彤彤,噼里啪啦的鞭炮和锣鼓声便把她整个人湮没了。

    台阶下立着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纪慕岚扶到对方背上,对方一发力,她穿着红鞋子的双脚便离开地面。

    上次离家,纪慕岚还是少年,如今已经可以背她上花轿了。

    花轿在空中晃晃荡荡,像浮在水面的小木船,和马车全然不同。停下来的时候,纪慕云反倒有些不适应。

    跨马鞍,进曹府,三拜高堂,送入新房——迈过院门的时候,纪慕云忍不住发笑,就是熟悉的竹苑嘛。

    昱哥儿在后面不满地念叨“娘坐轿子不带我,我也想坐轿子”,之后是宝哥儿安慰的声音,她放了心。

    女眷们的声音响起,红盖头被挑了起来,眼前陡然亮堂堂的,曹延轩一袭猩红喜服站在面前,被嫂嫂们取笑的有些不好意思。

    还是红衣裳衬人,纪慕云赞叹,决定以后给他做些鲜亮的衣裳。

    合卺酒盛在红漆海棠花小茶盘里,曹延轩端起一杯,纪慕云小心翼翼端起用红绳系着的另一杯,红着脸喝了交杯酒。

    至此礼成,曹延轩放了酒盅,低声道“歇会吧”,便对嫂嫂们说“有劳嫂嫂们,小弟去外面请哥哥们喝酒。”

    六太太在长辈中年纪最轻,性子最诙谐,挥着帕子笑道“去吧去吧,七叔小心些,你六哥等着呢。”

    曹延轩苦笑,一手拉一个儿子走了。

    按照习俗,新娘子在新房坐定就不易挪动,叫“坐富贵”。纪慕云在床边盘膝坐稳,向几位女眷笑着行礼。

    屋里张灯结彩的,除了她认识的三太太、六太太和玉姐儿,还有很少见面的涟哥儿媳妇、三太太两位儿媳,没出嫁的琳姐儿媛姐儿是不能闹新房的。

    几位太太都很友善,和她说了些闲话,年轻媳妇好奇地打量她。六太太叫人端金丝红枣羹和桂圆银耳汤来,又叫厨房“送七太太平日爱吃的”,叮嘱绿芳“把大迎枕给你们太太拿来”,纪慕云便猜到,曹延轩把自己怀孕的事情告诉了六太太。

    过了些时候,外院饮起酒来,六太太叮嘱“好生伺候着”,和她笑着招呼一声,带着女眷们出去了。

    可算轻松了,纪慕云松了口气,在绿芳几个的服侍下卸了钗环,散了发髻,换上家常衣服,一扭头,看到铺在炕上的礼服,又摸了摸,“好好收到樟木箱笼里。”

    大红色呢!

    填饱肚子之后,她问了昱哥儿还在前院,便躺到床上,想等一等曹延轩,又告诉自己“早得很呢”,一眨眼功夫就睡着了。

    夜里迷迷糊糊醒来,她有些渴,想叫丫鬟,身边有熟悉的体温和熟悉的呼吸声。纪慕云小心翼翼撑起身体,摸摸身边的鬓角,“七爷?”

    曹延轩显然是洗漱过的,换了白绫寝衣,呼吸间有酒气,胳膊伸展着,任她摇了又摇,怎么都不醒。

    这个人!洞房花烛夜呢!纪慕云又失望又好笑,戳了他肩膀两下,见他半点反应都没有,只好重新睡倒。

    明天再说吧,纪慕云很有耐心——他是她的丈夫了,有一辈子呢!她微笑着闭上眼睛。

    作者有话说:

    ◉ 第132章

    纪慕云觉得自己刚刚闭上眼睛, 就被人摇醒了。

    帐子外面蒙蒙亮,她打个哈欠,发现新婚丈夫不知什么时候倚在床头,微笑着看着自己。

    “七爷~”纪慕云嗔道, 眼睛水汪汪, 伸出带着翡翠镯子的胳膊, “曹延轩~”

    曹延轩张臂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心肝”, 温柔地揉搓她半晌, “累不累?”

    她仿佛没了骨头,“人家昨晚等了你很久。”曹延轩言语满是懊恼, “六哥他们灌我酒, 伯父也不管。”

    他说这话的时候, 话里带着些许昱哥儿似的委屈,是纪慕云从未听过的, 忍不住咯咯笑,“我不管。上次您就没来, 这回依然不回来,您欺负人。”

    曹延轩睁大眼睛, “什么时候?”话一出口就笑了起来——她说的是五年前初入曹府,他在外院, 本来就对王丽蓉不告诉他就弄了一门妾室不满, 在外院喝多了酒,索性没进来。

    “好好,是我不好, 啊?”他吻着纪慕云额头, 柔声细语地哄“下回不了, 嗯?”

    还有下次?纪慕云咬了他肩膀一口,曹延轩嘶一声,在她腋下挠了两下,又怕她伤到身体,缩回手轻轻咬住她脖颈。两人耳鬓厮磨,十分亲昵,黏糊了好一会儿,外院传来动静。

    时候不早了,曹延轩便说:“乖,若是起得来,就换换衣裳,到外院转一圈。”

    新媳妇是要拜见长辈、家里人的。

    纪慕云答应了,已经听到昱哥儿委屈的声音“我要找我娘,娘~,爹去了哪里?”

    竹苑被布置成新房,昱哥儿昨晚是跟着宝哥儿睡的,一大早便爬起来,跑回来找爹娘。

    只一日不见,纪慕云就想儿子了,推着他起床。曹延轩叫进丫鬟,两人各自更衣洗漱。

    今天是第一回 以七太太的身份在府里露面,纪慕云在镜台前敷面、描眉、点唇一通忙活,四个丫头围着,吕妈妈也来帮忙,把纪慕云乌发堆在头顶,梳成个盘龙髻,戴了珍宝阁买的赤金珐琅凤簪和珍珠耳环。

    她没什么大红色的衣裳,姨母在喜铺挑了一匹大红色洒金石榴花衣料,给她量了身,加了钱赶急做成一件通袖袄。纪慕云穿上了,配上宝蓝色镶翠绿襕边马面裙,腰间挂自己绣的海棠花荷包,在屋子中间走两步,丫鬟们都赞“姨娘太太真好看!”

    纪慕云看看镜子,满意地扶着绿芳走出屋子,庭院里的曹延轩一瞧,对怀里的儿子说句什么,昱哥儿咯咯笑“是我娘,是我娘!”

    好像谁要把她抢走似的。

    片刻之后,两人并肩站在外院正堂,双双向端坐左首太师椅中的曹慷下拜,“给伯父请安!”

    曹慷和蔼地点点头,把两人扶起来,纪慕云接过丫鬟手中的粉彩蟠桃茶盅,恭恭敬敬地双手捧上去,“伯父,您喝茶。”

    曹慷接过来抿一口,看纪慕云一眼,笑着递了个红漆匣子过去,又封了个红包:“你公公婆婆不在了,伯父给个双份。”

    纪慕云双手接过,大声道谢,接过绿芳手里的鞋袜、扇套和眼镜套送上去。鞋袜是按照曹家帖子上的个人尺寸从喜铺买的,扇套和眼镜套是菊香绣的,已经有她几分水准。

    之后是长房。守寡的大太太从未出来走动,今日纪慕云是头一次见:四十余岁,容长脸,穿件镶玄色边的枣红色对襟褙子,整整齐齐的圆髻插一根银簪。

    纪慕云端端正正行个福礼,大太太还礼,笑着说句“弟妹有空,常来找我说话”就递了个靛蓝色荷包过去,退后两步不吭声了。

    看上去是个不爱说话的。想想也是,守节孀妇没什么交往的空间。

    纪慕云向大堂嫂道谢,送上鞋袜和两方销金八宝靛蓝帕子。

    三爷三太太纪慕云在西府是见过的,六爷六太太在合府出游的时候也是相熟的,纪慕云跟着曹延轩给兄嫂行礼,送的鞋袜相同,帕子是银红和翠绿的。

    到了晚辈,纪慕云就不用行礼了,把哥儿姐儿的名字和人对上号,笑吟吟送礼物便是。

    最后轮到七房。

    媛姐儿今日穿了茜红色柿蒂纹小袄,油绿色绣缠枝花百褶裙,戴了明珠钗和自己做的石榴绢花,亭亭玉立地,满是少女的娇柔。

    只见她行了福礼,朗声道“母亲”,目光满是激动。

    面前的女孩子陪伴自己几年,如今比自己还高,成了自己的女儿,下个月就要嫁出去了,纪慕云热泪盈眶,哽咽着扶住媛姐儿双手。

    室中众人看得清楚,暗自点头。

    曹延轩亦是感慨,朝次女点点头,媛姐儿接过纪慕云递来的锦绣綴金珠荷包,退到一旁。

    相比之下,宝哥儿就平静多了。他行了礼,看着纪慕云,心里想着“应该有礼貌”,“母亲”两个字却梗在喉咙,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纪慕云心想,换成自己,也不愿旁人取代了亲生母亲的位置,柔声道“叫太太吧,一样的。”

    宝哥儿打心底松了口气,低声叫“太太”,曹延轩略微失望,却也不生气,拍了拍儿子肩膀,屋里人都微微点头。

    最后是昱哥儿,欢天喜地扑到母亲怀里,“娘,娘~”满屋子人哈哈大笑。

    珍姐儿没来么?纪慕云顾不得那么多,牵着儿子,跟着女眷们去了隔壁屋子。

    众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坐了,早饭一样样摆上来,话题围绕着纪慕云。后者平日在府里,对各人的脾气秉性是了解的,寒暄过后,说一些自家在金陵的旧事、到京城的趣事,姨母家的事没人问,她便不提。

    大太太不动声色的瞧着,新妯娌眉眼带笑,举止从容,言语间斯文有礼,一看就是有分寸有教养的,不由放了心。

    三太太六太太是见过纪慕云的,难免想得更多:原本以为,纪氏做了几年小妾,举止带着姨娘气,如今看看,到底是顾家养出来的姑娘,走出去不会给家里丢脸。

    席间话题换到孩子身上,女眷们个个擅长,一时间,聊得十分投机。

    吃过早饭,六太太知道她怀着孕,便劝她歇着:“来日方长,说话的时候多着了,晚上再来,吃团圆饭。”

    又告诉媛姐儿:“陪陪你母亲。”

    纪慕云想了想,便笑着向三位嫂嫂告别,向晚辈们点点头,带着媛姐儿儿子慢慢回了竹苑。

    满院子仆妇齐刷刷站在屋檐下,给她行礼“恭喜七太太!”

    七太太。

    纪慕云开始有真实感了,笑着打赏“行了行了,这个月多发一个月月钱,好好干活,不可懈怠。”

    打发了下人,曹延轩宝哥儿还没回来,纪慕云歇在西次间的贵妃榻,媛姐儿哄着昱哥儿玩了半日,趁他去花圃摘花,两人说着闲话:

    “衣裳真好看。”就像昱哥儿爱吃外面的吃食,媛姐儿在府里久了,见到外面的料子、做工也很新奇,“想不到,铺子里的手艺也这么好。”

    纪慕云把攒盒朝她推一推:“那家铺子啊,在京里很有名,我表嫂和姨母去的。”让菊香把买回来的喜帕、喜帘、枕巾拿出来,“喜欢就带回去。”

    普通人家嫁女儿,姑娘是要带着丫鬟做针线的,大户人家才去铺子买回来,纪慕云这份是顾家人的心意,媛姐儿忙忙摇手:“我那边已经齐了,姨娘从金陵送了一大堆。”

    说的是于姨娘。

    纪慕云便问:“姨娘可好?有一阵没见着了。”媛姐儿笑道:“信里说很好,人都胖了。”

    过一时,曹延轩和宝哥儿回来了,纪慕云没动地方,媛姐儿迎上去,欢欢喜喜地坐了一屋子。

    人人一张笑脸,曹延轩心情很好,大手一挥:“中午吃些好的。叫厨房做个红烧肘子。”

    昱哥儿一听,忙道“爹爹爹爹,我要上回那个大个肉丸子。”宝哥儿嘲笑弟弟:“四喜丸子啦,我点个葱爆羊肉。”

    轮到媛姐儿,想吃清淡的“焖竹笋”,纪慕云胃口不好,只想吃酸酸辣辣的,“那我吃醋溜白菜好了。”

    宝哥儿站起身,“看看四姐姐去。”一溜烟出门了。佚䅿

    曹延轩没吭声,纪慕云假装没看见:若珍姐儿想来,早就来了。果然,宝哥儿半日才回,垂头丧气地不说话。

    成亲三日回门,明日一早要去顾家,纪慕云和孩子们商量,带些什么礼物:顾家已经定好,她回门之后第二日便启程,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媛姐儿打算做点心:“上回去家里,见姨祖母爱吃甜的,却不太敢吃。我想做些绿豆糕,再做些椒盐玫瑰饼,和外面卖的不一样。”

    京城勋贵之家有流传几代的私房菜,曹府比不了,家里的厨子亦有擅长菜肴,椒盐玫瑰饼是京城这边拿得出手的,做一次,小姐太太都喜欢。

    纪慕云觉得好,又迟疑道:“会不会太麻烦了?”

    点心糕饼新出锅的才好吃,若今日做,明日送过去,姨母和嫂子一吃就知道“不新鲜”。

    媛姐儿很有信心:“不麻烦,今日备好材料,明早上锅蒸,我梳头的功夫就好了。”

    曹延轩笑着点头,看向宝哥儿:“甚好,你打算带些什么?”

    如今,纪家、顾家也是宝哥儿的外家、亲戚了。

    东府堂兄弟、京城堂兄弟生辰、送别、成亲什么的,宝哥儿已经很习惯亲戚之间的往来,“年初跟大哥去了琉璃厂,又去了白云观,想送外祖父、舅舅和顾家舅舅笔墨,送姨祖母一柄桃木梳子,顾家舅母桃木簪,顾家表兄桃木剑,再把前日画的画送过去。”

    说着,用手比划起来:桃木剑才手指长,符合他的年纪。

    曹延轩觉得很好,问小儿子:“你呢?”昱哥儿理直气壮地挺起胸膛:“我和哥哥一起,还有六姐姐。”

    纪慕云忍俊不禁,摸摸儿子头顶。

    午饭就摆在堂屋,今日七房喜事,厨房着力奉承,除了各人点的菜肴,还做了清蒸鲈鱼、口蘑焖大虾、椒盐鹌鹑蛋、宫爆野鸡崽子和虾圆鸡皮汤,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纪慕云扶着绿芳去净房,走的时候听曹延轩在门口吩咐“请四小姐”,回来入了席,也没见到珍姐儿的影子。

    世事古难全,她想。

    接过丫鬟递来的乌木筷,纪慕云看看对面曹延轩,再看看左边的宝哥儿,右边的珍姐儿,一时间有些奇怪:

    印象里,自己像是第一次和两人同桌而食?

    看上去,两人也不太适应,互相笑一笑。曹延轩拿起筷子,夹了鱼肚子上的肉放到昱哥儿面前小碟子,叮嘱“慢慢吃。”

    自己是七太太了。纪慕云吃一口自己要的白菜,酸酸辣辣,比平时多吃半碗饭。

    吃过饭,在院子里散散步,消消食,晚上要到外院吃团圆饭,没必要回各自的住处,纪慕云早早让人把东、西厢房收拾出来,让媛姐儿歇在西厢房,宝哥儿昱哥儿歇在曹延轩平日做为书房的东厢房。

    躺在柔软的被褥上,纪慕云舒服地叹一口气,小心地翻个身挪到里面,把位置让给随后进来的丈夫。

    这个男人是她的三媒六证、拜过天地高堂的丈夫了。

    “七爷?”纪慕云声音很小。

    曹延轩在大红鸳鸯戏水枕头上找到舒服的姿势,张开胳膊,她便依偎过去。心里有很多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纪慕云便也不开口了,把玩着他衣裳上的带子。

    几息之后,他摸摸她脸庞,“累不累?”,见她摇摇头,便放了心,打个哈欠,没几下就微微打起鼾。

    她有一个下午、明天、后天、一个月、一年、无数年的时间,慢慢和他说心里话。

    纪慕云也困倦起来,在他怀里蹭一蹭,慢慢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番外周四3.23起更新,不写主角了,都是配角的,预计有于姨娘和媛姐儿、花锦明、曹延华、顾许之、宝哥儿媳妇的,应该还有一到两周~谢了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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