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当空,连绵的山脉绿意盎然,虫鸣鸟啼此起彼伏,一块块方方正正的青石砖自山脚一路向上,蜿蜒曲折,没入林间深处。
山路的尽头是一座清幽雅致的道观,门庭略显清冷,悬在门头上的无舌铜铃冷不丁发出一声脆响,回声悠远绵长。
正在做洒扫的小道童闻声抬起粉雕玉琢的小脸蛋,一本正色地对着空空荡荡的大门拱手作揖,而后欠身打了一个手势指引方向。
来者见状心头一喜,恭恭敬敬回了一礼,前往小道童指引的方向。
小道童复而抓起扫把,却耐不住心中的好奇,乌溜溜的眼眸偷偷向来者的方向看去。
天门观位处偏僻,光是这山道就要走上一整日,观主又无心招揽香客,鲜有人知。
香客不多,但时有鬼魂登门拜访住在观里的俗家弟子白初语寻求帮助,门上的无舌铃只有感知到鬼气才会响。
说起白初语,入门时间比他早,仙缘深厚,无需开天眼就能看到鬼魂,一心想拜在观主门下,可观主却说白初语尘缘未了,只许她做个俗家弟子,任她软磨硬泡这么多年,连声师父都不让叫。
他拜师的时候,白初语看着眼红闹起来,观主还是不准,她情急之下喊了声爹,观主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闭关躲了一年才露面。
虽说观主视白初语为亲女抚养长大,倾囊相授,可人家的爹到底还活着,且在世俗的身份还不低。
听闻白初语不足三岁就被家人送到观里,养恩大于生恩,依他之见,白初语就该是道门弟子,可观主那么厉害,他说的话总不会错,白初语一定是孽缘,不,尘缘未了。
庭院中,同样听到铃音的白初语发带束冠,青丝垂肩,一袭清雅修身的素衣,看模样还只是个十六七的姑娘,亭亭玉立,丽质天成,宛若一朵纯洁无暇的出水芙蓉,只清冷的眉眼能够令人清晰地意识到她与世俗女子的不同,是方外之人。
她定睛看向面前的幽魂,一位面目慈祥脊背弯曲的老者,轻声唤:“曾伯。”
老者住在附近的山村里,经常到山里采山货,偶尔会给观里送一些,吃上一碗清水面,歇歇脚,算是观里为数不多的熟客。
老者有些激动:“你真能看到我?太好了!我就知道你这女娃娃有本事!”
他在山中兜兜转转数日束手无策,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不清不楚带着遗憾结束了。
白初语如同往日一般疏离而不失礼貌,似乎老者是生是死在她眼中没有分别,哪怕老者如今的模样很是狼狈,衣衫破破烂烂,浑身上下黏满脏污:“曾伯来寻我是有事吧。”
老者一顿,双肩重重一沉,徐徐道来:“老婆子喜欢吃菌子,雨后菌子长得快,我想多采些回去,失足丢了性命,身子滚到一个土沟里被草埋了,老婆子请来寻我的人路过几次都没能发现。”
说到此处,老者眼中多了一抹柔色,口吻中多了几分怅然:“我与老婆子约好生同裘,死同穴,听附近的鬼魂说,可以请你帮忙解决此事。”
白初语微微颔首,接话:“只是要付出代价。”
老者只是一缕幽魂,身无长物,当即应:“老婆子手上……”
白初语打断他的话:“我不要财物,我要魂火。”
“魂火?”老者做鬼没几日,见识短,一脸茫然。
白初语解释:“你可以理解为人身上的一块肉,失去这块肉,你的魂体在一段时间内会变得虚弱,为防被厉鬼吞噬,要尽快前往地界报道。”
老者回答干脆:“可以!”
别说只是一块肉,只要能入祖坟,将来与老婆子合葬,再多都没关系。
协议达成,老者见白初语从怀中摸出一物,粗看是一个八卦盘,细看盘上的一黑一白是两条栩栩如生的鲤鱼。
那黑鲤好似活了过来,释放出一束幽光,从他身上吸走一簇荧绿色的火焰,他的魂体变得有些透明。
黑鲤吞噬魂火后,摆动着鱼尾与白鲤一同转了半圈,位置互换,老者半透的魂体开始凝实,与此同时凌乱的发丝收拢,衣衫变得整洁,与生前无二。
他低头打量了一番,又惊又喜:“我这是活过来了?”
“十日。”白初语强调:“你只有十日的时间完成你未了的心愿,切忌不可作恶,会堕为恶鬼,也不可大肆宣扬此事,否则此术会提前解除。”
修行之人不当与世俗之人交往过甚,若只是传话,有一定可能会被当成害人的凶手,节外生枝,也不宜在世俗之人面前施展逆天的术法,引起不必要的恐慌,她之所以这么做是为自救。
据观主所说,她仙缘深厚,幼时被一个强大的厉鬼盯上,欲吞噬她的魂体取而代之,观主击杀厉鬼,险险保住她的一缕残魂,魂伤难愈,需魂火修补,她便做起了鬼魂的生意,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仅仅是维持魂体不散。
此外,魂体限制了她肉/身的修为,若想逆天改命做那长生的仙者,需得魂体完整。
顿了顿,白初语补充:“人鬼殊途,切莫贪恋凡尘,人会损阳气,鬼会折阴德,对彼此都不好。”
老者郑重应下,拜谢后匆匆离去。
十日,过一日少一日,他不想浪费一点一滴与在世亲人相处的时间。
老者走后,法器上的白鲤向白初语吐出一团极为纯净的魂火,白初语接下经双鲤提纯炼化的魂火吸入体内。
活人体内是生魂,吞噬魂魄壮大己身乃是厉鬼所为,为防沾染戾气,以炼器术专长的观主闻阳子特地为她炼制了这样一件独一无二的法器。
正门口,小道童看到走出来的老者扫把一丢,噙着哭腔奔上前:“曾伯。”
不见入,只见出,表明刚才来的鬼就是曾伯。
他正是长身体嘴馋的年纪,曾伯送菌子的时候还会给他带些自家孙儿喜欢的小零嘴,从今往后再也见不到了。
老者揉了揉他的脑袋:“玄乐莫哭,人有尽时,我年纪大了,早有准备会有这么一日。”
玄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没有落下来,可在老者背过身跨出门槛的时候,还是忍不住用袖子偷偷抹了抹眼睛。
道理他都懂,可还是做不到师父和师姐那般从容面对生死。
“叮铃——”
无舌铃再次响起。
玄乐闻声看去,来者是活人,阵仗很大,为首是一位妇人,身后跟着几个丫鬟和侍卫,看那讲究的穿戴便知是从山外来的。
无舌铃会响,表明还有看不见的客人,玄乐照例见礼,而后询问:“诸位善人是来上香祈福还是卜卦算命?”抑或是安魂镇鬼?
“都不是,我们是来接小姐回府。”妇人趾高气昂,言语间不见半分恭敬。
玄乐回:“善人想来是有什么误会,今日观中并无香客。”
妇人大刺刺地翻了个白眼,一脸毫不掩饰的鄙夷。
果然选对了地方!
基于当朝国师的影响力,世人对修道之人皆十分恭敬,不过那是对有能者,眼前这观里连个香客都没有,且这么多年一直如此,可见一斑,当不起她的抬举。
先夫人命薄,进门一年就走了,在府上没有什么影响力,只留下一个痴傻的孩子。
她是府上新夫人的陪嫁仆妇,当初就是她把白初语送过来的,为防白家人把人接回去,她几经打听才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儿,白家人身份矜贵,万万不会舟车劳顿亲自过来。
时间一久,白家人忘了白初语,外面的人自然也不会记得新夫人是填房这件事。
她道:“她不是香客,是……是借住的居士,有些痴傻。”
“居士,痴傻?”观里哪里有痴傻的居士,玄乐摇头:“并无。”
仆妇跟着加了一句:“姓白。”
“白。”玄乐眼前一亮,顾不得回话,撒腿跑向白初语所在。
仆妇眉心微拢。
把白初语交给闻阳子时,闻阳子曾言,白初语并非痴傻,另有隐情,至于有什么隐情她并未探究,担心闻阳子不肯接手,留了些钱财便离开了。
此番她特意点出此事,意在间接探知白初语的状况。
转念她又宽了心,那么多京城的名医都医不好,闻阳子一个名不经传的道士又能如何?
遥遥传来小道童带着几分雀跃而又稚嫩的嗓音:“师姐!你的孽缘来了——”
仆妇与一众随行:“……”
孽缘?!
“不,尘缘,师姐家里的人来了!”玄乐一不小心说了心里话,急忙补救,可脸上藏不住的喜悦透出了真心。
白初语捏了一把他的小脸蛋:“去把观主请到客堂。”
据悉,她母亲生她难产而亡,她生来不哭不笑,吃了睡,睡了吃,痴痴傻傻,一年后,她父亲迎娶新妇,又过了一年,新妇生下一个女孩,之后缠绵病榻,一直不见起色,说是她八字太硬,克死亲娘又克后娘,为保新妇,她父亲做主把她送到天门观,这么多年过去,家中对她不闻不问,不曾有人来探望过她。
身在道门,她对自己的命格一清二楚,她乃绝命,将死未死,没有人能看到她未来的命数,又怎会有克母一说,不过是新妇觉得她碍眼,加之她父亲不想要一个痴傻的女儿,顺水推舟舍弃她的借口。
她避世而居,闻阳子所说的尘缘一定是亲缘,她要在闻阳子面前亲手斩断这段孽缘,正式拜入道门,这一刻,她等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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