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让睡眠极浅,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睁眼时,过于灵敏的嗅觉能捕捉到空中残留一点清香,似桃木又若清茶。


    是主人惯用的花露熏香。


    眸子微睁,他觉得冒犯,下意识后退一步,却不慎碰倒床头横刀,刀柄敲在青石地,发出闷响。


    “…聂统领可是醒了?”


    有人听见他屋中的动静,敲窗,“需要帮忙吗?”


    ——主人派来照护他的人。


    “聂统领?”门外人又问一次,态度极好。


    “不必。”


    聂让起身单手将床褥折好,拆下腰腹几段不再流血的布条。


    犹豫一下,他取走桌上创药,处理好其余伤口后,换上一贯的玄色行衣劲装,拿一只粗粝白布紧紧低束起卷曲长发。


    动作之快,不过几息。


    对方知趣,也不想和屋内煞星接触:“聂统领有事再唤我等。”


    小厮得了闲走远,隔着抄手游廊,和同值颇有惧色地小声咬耳。


    “这人端的可怕。前夜梅玉姑姑遣人换药,险些为他在睡梦中生生掐死。”


    同值点头:“听说他来自殿下私营。那里七八岁的奶娃娃都能杀死大人。他们这些大户人家贯会养这些死士。”


    “这么可怕,皇帝知不知道?”


    “定是不知的。殿下看起来和善,可当了摄政公主这么多年,指不定用了什么手段,想想那湘王……”


    骤然,一道寒光擦着油皮刺来,森冷刀光亮得瘆人,杀机四溢,两小厮戛然而止。


    传闻七八岁见过血的人半身站于暗面,瞳仁漆黑,身材健硕,眸光如一头猎豹泛起杀机,他左手持玄身寒铁横刀,刀口锋利,架在话者脖颈。


    “聂…聂统领!”


    他们完全没料到他竟起了,懵在原地,片刻后在寒光中战栗,冷汗直流,刚想说些辩驳,刀又猛地向前推了半寸,流出丝丝血迹。


    “妄议公主,当杀。”


    沙哑的嗓音似尚带着未干涸的人血。


    气氛凝固时,正院传来一声咳嗽:“阿让,收刀。”


    “见过殿下!”两人如遭大赦,立刻跪下。


    长刀立收归鞘,刀柄向下,聂让便也欲跪下,却让她拦住:“你重伤在身。不必跪,退下休息。”


    “…是。”


    日头正好,夏景绚烂靡靡,热意滚滚。


    姜瑶扫了一眼面前二人,回首对大侍女梅玉:“取把椅子来。”


    下仆不仅取了椅子,又在案上叠了两三蜜饯和时新水果。


    她靠椅上,唤来府中众仆,一队银龙卫持枪入府,将府内人围了一圈,银甲冰冷,望之生畏。


    “殿下。府内下仆悉在此处。”


    公主府总管是位年逾五十的老者,不高,脸圆,和善,名王定生,年轻时曾跟姜瑶外祖武安侯为先皇征战沙场。


    王总管拿来一沓文契递给姜瑶,她半靠扶椅,当着众人面,一页一页翻看。


    长公主不怕暑,神态从容,而下方丫鬟小厮的额间皆落汗,汗打在青砖白玉上,又腾的为日光蒸干。


    等翻完最后一张契,已有几人晕厥在地,姜瑶单手抵着下颔,也不发话,片刻后,轻描淡写:


    “看来,本宫一段时日不曾问府中事务,叫一些人忘了本分。”


    账目前后字迹不一,该省略的地方大肆填写,该细致的地方一笔带过。


    ……真以为她两耳不闻府中事了?


    闻言,下方跪的人越甚,齐声一颤。


    “殿下息怒!”


    她置若未闻,果断利落:“彩霞、秋至、张景、月牙各三十板,交于都官处置。李将、三春各二十板,以窃罪发回牙行再售…”


    她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被银龙卫拖下去,一共二十来人被惩处才作罢。


    众仆皆胆战心惊。


    别看惩处不至死,按当今赵律,奴籍人士并无自由,生杀皆由主人定夺。


    寻常人买卖奴婢许有一线生机,但长公主府以盗窃为名遗弃的刁奴,大概率会为其他权贵卖下打杀讨长公主欢心。


    王总管已命人将点到的奴婢拖了下去关押,该处置的拖到后院由私卫处置,几个胆大的还能回神挣扎。


    “殿下饶命!殿下饶过奴一次,奴下次再也不敢了!”


    棍棒入肉,伴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姜瑶充耳不闻,扫过一眼下方瑟瑟发抖的家仆,淡道:“剩下的人。管府有功,当赏。”


    “论级赐银,上至十五,下行三两。”


    这赏赐不可谓不丰,要知道一户收成不错的五口佃农家里,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二十两白银。


    这急转弯让人转不过来,可跪在院里的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谢殿下赐恩!”


    银龙卫将人和血迹一并打扫干净,长公主起身从匐地的众人面前走过,别有深意:


    “望诸位记着,长公主府不养闲人、不养私贼、更不替他府驯奴,一贯是赏罚分明,恩怨必究。若有一心一意,十年如一日者,脱离奴籍也未必不可。”


    “奴等必为殿下尽兴尽力,万死以报!”庭人真假参半地表忠。


    姜瑶笑笑,对他们的忠心不置可否。


    只有聂让,无声站在无人察觉的角落,视线落在庭中鹤立的人身上,握了手中刃,很低、小心试探一般仍跟着说了一句:


    “万死以报。”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燕京。


    “如何?”


    主座上男子样貌清隽却又足够威严,黑龙玄袍披身,年不过三十,正是北周如今陛下,长武帝萧执。


    国主手中把玩着一只西域烟枪,枪身纹路雕刻精细,金纹掐丝蓝珐琅,是最有手艺的匠人夜以继日铸造而成,鸦青枪身饰靛蓝瑟瑟,名贵不凡。


    下跪数位黑衣人,皆身上染血,仔细去看,正是当时偷袭聂让的一伙人。


    为首者伏地:“奴等行事不利,未能救回,只得杀了四爷。”


    “杀了?”


    萧执吸入一口烟气,徐徐吐出,似不经意地陈述:“拿了情报,百人连夜伏击,皆是各中好手。对方不过轻骑两队人马,如此都未能救回,还叫她发现,折了琼英十二卫和大半的暗桩?”


    他一笑:“小五。怎么回事啊。”


    下方人脸色刹那白了,却只能硬着头皮:“本已要带回来了。可那领头的武艺高强、委实难办,同时与十二卫对上竟未落下风。”


    提及当时情景,他仍心有余悸。


    对方带一累赘,身上中一箭要害。


    而他们却在百人作底的情况下,琼英十二卫里七个人加首领,竟皆丧命于那柄玄刀下。


    若姜瑶的玄卫都是那样的人,他们还是早点抹了脖子比较好。


    “首领?”


    萧执思索片刻,像是忽的想到什么,恍悟,“是否还有些胡人血统?”


    “主人明鉴。”


    “原是那个怪物…竟还留着。”他感慨,“当年便能徒手带阿瑶绕出宫城去,现在武艺大抵更上一层楼了。让寡人想想,阿瑶似乎叫他…聂让?她倒是很喜欢。”


    鲜有人知道,北周国主与赵国长公主有过一段过往。


    彼时北周王还只是六皇子,姜瑶父皇母后亦皆在。


    十来年前,边关摩擦两国交锋,武安侯以一把年纪亲自点兵,杀了个北周偃旗息鼓,后来两国达成和解协议,北周双手将自己的六皇子送来大赵当质子,暂住南赵皇宫之中软禁。


    后来萧执回到北周,仍然和姜瑶书信来往过一段时日,就是不知从何时起,南赵再也无信雁飞来。


    “此事作罢,既然四哥已去,不必再理会了。”


    “是。”


    死士松了口气,将要退下的时候,忽然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瞧向主座。


    粘稠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似从胃中反流,死士目光骤向他手里烟枪,徐徐白烟四散中,瞳仁因痛苦震动。


    国主仍从容笑着,甚至放下烟枪,呷了一口茶:“挺可惜。不过寡人没有阿瑶那样的仁心。”


    暗卫而已。


    做这一行的,知道的太多,应早该抱有随时为主人赐死的打算。


    小五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死死盯着面前温雅的男子,直到半炷香后,几个鲜卑侍卫进帐,将人拖了出去。


    萧执坐上,手里摩挲着烟枪最顶端,那颗最大最亮的夜明珠,浅笑了声:“就这么讨厌我啊,阿瑶。”


    白烟缭绕,人若魑魅。


    他在黛青木案上敲了下烟枪,很快就有人从屋外走入帐中,朝座上人拱手禀报。


    “陛下。穆元吉已发,不日便将抵达南赵。”


    萧执收了烟枪:“寡人备的礼物可带去了?”


    “带去了。”侍从知晓规矩,不多言。


    “好极。”


    他点了头,视线却落在遥远的南方,将酒代茶,举盏相邀。


    *


    姜瑶回到正殿屏退外人,拖长音,似向来人抱怨:“买通牙行与都官,转手倒卖五家才算清净背景。长公主府就这么大地方,太上心了。”


    她抬眼见聂让手握玄身横刀,安静得像是已和身后阴影融为一体,挑眉又愠:“怎么起了?昨日的话你是半分没听进去?”


    聂让当然听进去了。


    可是怎能甘心?


    长公主手下贴身玄卫共数十人,皆是昔日暗卫营前列,同时外卫上千,各地各级皆有人手,不可能一日不带随从。他若躺下,即刻会有新人顶替。


    ——光想想,便足他遗忘尚在隐痛的暗伤。


    聂让不敢说,只半跪:“回主人,奴已好了大半。”


    这话确实没作假。


    裹布下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只留一些无关紧要的淤血作痛及“不妨事”的右手。


    有时姜瑶也觉得不可思议,人和人的身体差距能这般大。不过他的身体素质确实不能以常人眼光看待。


    可这醒来不过一夜,就持刀架人脖颈……


    也太过分了,听着像她苛待下属一样。


    她无奈:“既是大半,那便没好全,你还是…”


    忽的,姜瑶脸色一变,抬手碰到了案上参汤。


    聂让箭步上前,食指与拇指捏住汤盏,未让一滴热汤洒在姜瑶身上。


    姜瑶下意识拿帕子掩唇,止不住开始剧烈咳嗽,就这样咳了好一阵,等松开丝绸帕子,一滩浓烈的鲜血刺目艳丽,将素白云纹帕浸染得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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