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让呼吸有一瞬消失了。


    长公主神色平静,凝视帕上鲜血片刻,却不知在想何事,良久不语,她闭目静心缓了许久,睁开眼,淡若无事地将染血帕子丢给他。


    “替我处理了,莫叫他人瞧见。”


    “是。”


    聂让应得冷静,答得简洁,指骨却捏着帕子一角,能轻松捏碎人头骨的指腹用力到泛白。


    他小心避开鲜血,手背泛起青筋,偏生明面上毫无表情,冷漠自持。


    啪嗒——


    屋外池塘突然泛起一圈涟漪,无根之水落下,淅淅沥沥涤荡人间。


    “下雨了?”


    梅雨季的天空说暗便暗,乌云蔽日,不过顷刻便哗啦啦瓢泼而下,宫人躲在檐下避雨,她驯养的玄隼也郁郁缩着翅膀。


    “这雨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不过也没有办法。”她朝聂让招手,“收拾一下,今天走吧,咱们去白豸山庄。”


    “是。”


    莫说今日了,聂让甚至希望能现在背着主人去白豸山,以他的脚力,定是更快。


    这个荒唐的念头生出瞬间,便被他自己打下。


    主人出生带病,这五年来越发严重。


    少时姜瑶尚能与外祖武安侯秋猎打马,弯弓射雁。后来越发畏寒易冷,体虚气短,太医查不出缘由,只说是先天不足又操劳过重。


    这事,一身蛮力无法解决。


    聂让气息素来隐蔽得极好,是旧营翘楚。可这一次,路过的仆从却察觉到隐约角落里站了个人,定睛一瞧,只见到阴影处一个过分高大的身影,皆吓了一跳,只好蹑手蹑脚地远离。


    只有庭院里的玄隼大着胆子在屋顶上歪着脑袋好奇地看他,却在对上那双骤然抬起的漆黑瞳仁时,嘎然一声慌忙逃走。


    *


    与玄卫的神出鬼没,行踪难测相对。朝堂不少人知道白豸山庄里住一对师徒,一个是当今医术圣手孙绝,另一个是个小孩儿。


    孙绝与先皇交好,后来受姜瑶保护,师徒俩顺理成章地为长公主门下异人之二。


    銮车起轿。


    翠纹金纱掐丝轿,朱玉作顶,金贵奢靡,前配四批通体雪白无杂骏马。


    长公主行事相对简洁,出行从不排人轿。车行得不快,一队银龙营将士披银白锁子甲卫随行。


    聂让本该跟随侍卫负责殿下安危,但姜瑶让他坐在车上。


    一路四个钟头,聂让说不出一句话,心情烦乱,无法扼制。


    ——静下来,还需护卫。


    他皱眉自责。


    聂让伸手,指骨用力捏住右臂上的一道伤口,直到鲜血再次渗出,麻木的钝痛才让人稍微清醒。


    “阿让。”车里人仿佛察觉到他的动作,“手伤,进来避雨。”


    “……”捏住右手的手顿住。


    周围其余玄卫神色如常,他们知道聂让日前所受重伤,他身体就是再怎样强悍,也见不得水。


    左右当代受北周鲜卑影响,民风剽悍,不讲男女大防,公主贵妇养几个面首都是常事,近卫进帐不是大事。


    他们都很理解,可聂让怎敢应允,只低声:“主人,奴……”


    “进来。”她没给他留拒绝的余地。


    “…是。”


    聂让咬了牙掀开帘,恐惊扰帐中人,只小心靠在舆内一角。


    他身量高大,九尺的身板将将近顶着顶板,于是半跪在姜瑶面前。


    因是夏季,座上人披着一件轻纱,单手托着下颔骨,面前小案几只碟放有新鲜的葡萄与糕点。


    她隔着朱红轩窗,正注视着都城人马撑伞来往,市井繁荣,烟云缭绕,万千感慨。


    “许久未出来走了,甚好。”


    一边的梅玉应和:“十年过去,都城还是那样,格物司近年新修不少事务,再过几年定是另一种风貌。以后殿下想见,只管随时带奴婢们出来。”


    姜瑶笑而未答。


    舆中不大,内设有仙鹤熏炉,内置木香,闻之沁人心脾,姜瑶想起一件事,瞧向帐口魁伟寡言的玄衣暗卫:“出来得早,可用过午膳?”


    “…没有。”


    重伤在身,聂让确实有一日未进分毫,腹部空虚,只不过这点饥饿感他少时便已习以为常,相比他心思烦乱,这点实在不算什么。


    姜瑶单手托香腮,指尖点了点面前的糕点:“路还长。这碟栗子糕拿去用吧。”


    梅玉顺势将栗子糕递到他面前,然他不敢接,于是上方人又笑,慢悠悠落下句:“聂统领莫非是想本宫亲自喂你?”


    他一肃:“奴不敢。”


    聂让立即双手接过那盘栗子糕,三下五除二塞进嘴里,坚毅的脸庞微微鼓起,一双黑目却违和的冷肃。


    一边的梅玉见状,没忍住一个噗嗤出声。


    姜瑶也觉得好笑,唇畔挂着浅浅的笑,一双凤眸妩媚弯起,好像九天神佛皆入了凡间:“梅玉,给聂统领拿些水去,噎着就不好了。”


    “得嘞。”


    ……


    他刚下意识想说自己不会为食物噎住,可鼓起的腮部明显不允许他开口。


    梅玉边笑边取了只水囊交给聂让,他也不敢再抗拒,接过水囊匆匆灌下,才作了结,向着面前女子作礼:“谢主人。”


    “倒是乖巧。”座上人点头,撤回视线看他,唇畔留存些许温和笑意。


    这句话实在有些耳熟,加上轩窗外景色未变,以致于聂让有一瞬间恍惚。


    .


    近十年前,他和主人也来过一次白豸山庄。


    彼时先皇后楚氏方崩,白豸山庄修筑完成不久,也正是那时候,姜瑶请到神医孙绝和阿骨儿常住于此。


    那日同样是梅雨时节,也是这样一个朦胧雨天,从白豸山庄路上回来后,他本在屋顶上负责巡视,可隔着青瓦,殿下却叫他进屋躲雨。


    “阿让。”


    年岁不过十五的小主人坐在榻前,拇指还带着用于骑射的武扳指,她叫了他进来,却兀自对一面铜镜发了好长时间的神。


    片刻沉寂后,她招手,命他再走近些。


    “张嘴。”


    他听令,嘴里被塞进一块东西,指盖大小,外皮很甜,像是某种糖类,令他舌尖忍不住滚动一下。


    “别咬,直接吞掉。”


    他二话不说立即照做,小殿下笑了,也说了今日一模一样的话:“真是乖巧。”


    .


    回忆里的清甜在舌尖一滚。


    主人好像总是喜欢给他悄悄塞一些糖。


    水囊里装着茶,茶水清冽,是上好的绿茶,他说不上名字,只是茶香冲淡了糕点的甜腻,余下阵阵清甜。


    冷硬深邃的眉目忽的就柔和下来,仿佛栗子糕的甜沁到了他的五脏六腑,伴着屋外雨声,暖意洋洋。


    他后知后觉为凉州凶险害怕。


    自主人九岁起,算上今年,他已陪了主人十五年有余。


    若有必要,他极愿为主人随时死去。可如果可以,能不能…再有一个这样的十五年?


    一个就好。


    应该,不算贪心。


    聂让小心将水囊系在腰间,暗暗期望。


    车窗外人影渐少。


    白豸山虽名白豸,但山路无虫蛇,庄子是先皇为先皇后所盖,先皇后崩后便赐于了还是公主的姜景玉。


    只不过姜瑶事忙,不常来此。


    背临群山,草木郁郁葱葱,山庄附近辟了不少石榴树,如今正值花期,花开火红靡丽。远处的丘陵高低有致,起伏连绵,忽远忽近、若即若离,骤雨渐歇,山峦因水汽荡起一层烟雨,似仙人乘风归去。


    婢女掀了帘子,放下脚踏,明明是盛夏,姜瑶却古怪地披着镶毛斗篷。


    聂让还是那身简单的玄卫行衣,等她走出轿,便左手撑伞替她挡雨,任由自己浸入半身细雨。


    ——刀伤未愈,他也真不怕恶化了。


    姜瑶睨他一眼,打了个手势差梅玉替他。


    进了山庄后院,云消雾散,一弯彩虹挂在山涧,石榴花香清淡绵延,偶然几只白鸟飞过。


    “师父,殿下真的来了!”


    蓦地,一个秀粉罗衫裙的姑娘从屋顶上跳下,浑身为雨淋湿,散着水汽,狼狈不堪。


    女孩一头怪异的银发兼血瞳,梳双环髻,身量不高,看起来不过十二三的年龄,因着异人长相和古怪口音惹人注目。


    可山庄里的仆从抬头看了一眼,又低头做自己的事情,仿佛早已习惯了这副场面。


    阿骨儿踩着雨水跑到进里屋。


    紧接,一柄寒刀无情地拦了她的去路。


    小孩抬头,只对上一双肃杀黑瞳,便一瘪嘴委屈:“你好不讲理。”


    聂让不理,刀再前倾,刃向人。


    姜瑶示意他收刀,笑着命人取了披肩给她,


    小孩裹着披肩,乌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姜瑶:“这侍卫好凶,像要杀人一样,殿下换一个吧!”


    姜瑶摇头:“这个不可以。他不是寻常侍卫。”


    “那他是什么?”


    “是统领。”


    “统领?”


    听见新词,小孩兴致勃勃:“什么统领,武功高不高,能不能像话本里一样带我飞檐走壁?”


    “自然,他很厉害。但要带你飞檐走壁可不行。”


    “啊,为什么?”


    “因为他是本宫的人,不外借。”


    ——不外借。


    一边见两人相处熟稔无异,聂让握住玄刀的手用力收紧又松开。


    明明想维持冷然,唇角却不自觉扬起,好像心尖方才糖渍未消,轻了起来。


    “骨儿,莫再淘气。”


    一胡子花白老者携药箱进屋,见徒儿一身水渍往长公主跟前凑,竖起已经灰白的眉,打断二人的对话。


    老者约五十有余,一袭青衫,白髯白须,精神抖擞,正是当世神医孙绝。


    他向座上人作揖。


    “无妨。”


    言罢他挥手屏退其他人,孙绝打开药箱,却要替姜瑶把脉。


    姜瑶只指向一旁的聂让:“还请圣手先替他看看。”


    一边的聂让砰地一声跪下。


    “奴无事,还请主人先查脉。”


    莫说一只手了,他这条性命也不及主人汗毛。


    但显然孙绝只从姜瑶一人,他看到聂让被绷带包紧的右手,白眉一皱:“伤势怎的如此重?”


    就在她要开口时,阿骨儿指向一言不发的聂让,忽道:“师父,他身体里有百毒蛊。”


    聂让瞳孔也流出一点困惑。


    他听过此物,服食者百毒不侵。


    对了!


    他明明已服了毒,又为何至今行动自如?


    ——那时候。


    聂让陡想起梅雨季的那颗糖。


    长公主从容:“说来还要多谢圣手。救我这小卫一条性命。”


    孙绝长嘶一声:“殿下糊涂!”


    “圣手说笑。”姜瑶摇头,“王蛊于我无用。救人一命才不算暴殄天物。先看诊吧。”


    神医凝了她片刻,不再多话只皱眉让聂让坐下,一番望闻问切,又往上扎了几针。


    她懒洋洋在座上耐心等着:“可能恢复?”


    孙绝收针:“他这手经脉从前伤过,草民尽全力只可不落残疾,开弓尚可,只是若要恢复从前水平,恐无可能。”


    “圣手费心。”


    “殿下折煞草民。”


    客套后,孙绝收拾药箱:“他身上还有其他骨伤,可以一并治了。山庄后即有药浴,需每日分别在卯时、申时各浸泡一个半时辰,时间不可逾一刻钟,亦不能少半分,切记万不可离水。”


    孙绝看了一眼屋外天色:“骨儿,你们去准备一下。”


    被指使的人很不情愿地应下,转身走了几步,见没人跟来,回首看有近乎三个她那么高的大家伙:“走呀?”


    聂让还愣在原地纹丝不动,连个眼神都没给她。


    “去吧,阿让。”见眼前小眼瞪大眼,姜瑶忍俊不禁,“本宫一人无事。庄子里安全,你还不知道吗?”


    这庄子的布防是他点人安排的。


    “…是。”


    这才垂首退下。


    待殿中人都走了个干净,孙绝外取一套特制的银针。


    针尖比寻常银针更粗,拿酒浸了,沿着经脉,直入细嫩皓腕,从根部发了不详的黑。


    很痛,但姜瑶哼都未哼一声,蛾眉微蹙。


    等针彻底乌下,孙绝鹤眉越锁,眉目凝重,眼底皆是不赞同,叹息。


    “那可是唯一能缓解您身上寒毒的天材,怎的就给一个……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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