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酒到最后,长公主与大将军仍滴酒未沾。不过目的已达,姜瑶很满意。


    世叔比从前世故圆滑了,可本质还是正直重诺的将军。


    ……


    她沉下眉,静静思量着。


    ——身后,差不多就这样。


    待西北各州的蛀虫收拾干净,届时朝中文有新臣武有良将,新制健全国库充裕,随时可以北上,一统天下。


    阿让前往北境,有青铜面…起码七年内性命无虞,也愿北疆风景壮美,他能寻得自己真正的出路。


    然后,自己就可以放心了。


    待离了天香楼,天色昏沉,江上泛着水汽,偶然几只花灯从上游流下,几尾鱼儿扑腾跃出水,金灿灿的鱼鳞映着灯会,很是漂亮。


    遥遥看着河上花灯,姜瑶恍然。


    又是一年一度的民间盛夏河灯会。


    她从前喜欢各类稀奇古怪的民间事务,几乎年年灯会都要聂让带她避开宫人偷溜到市集上看灯赏花。


    明明眼前万家灯火,行人喧嚣,可潮气与黑幕之下,她只感到可怕的寂静。


    袖袍下的手,不自觉攥紧,泛白。


    “……”


    仿佛若干个梦见自己窒息于病榻而惊醒后的无声夜里,只有肺腔隐约的不适感越发加剧,提醒她离真实的死亡又近一步。


    她以为自己不惧死亡,甚至心底会有一种隐秘的,不可说的诡异向往,可是真的要亲临时,却还是恐惧。


    姜瑶立了好一会,将自己从泥潭般的阴影里拔出。


    “梅玉、春桃,你们先回去。让本宫随意走走。”


    下人们怎敢同意她一人:“殿下若是想逛市,且让奴婢们跟着吧。夜里人多,恐怕不安全。”


    若先皇遗诏未使长公主摄政,姜瑶自然想去哪里都可以。只今她代行皇权,莫说独身外出,纵是平日出恭,也需要一群丫鬟围着。


    “有阿让在,本宫只去看看灯。”


    众人下意识向后看,低束曲发的魁伟男子不发一言,始终保持与她九尺左右不近不远的距离,扎袖玄衣肃杀威武。


    联系到聂让一顶一的武功和素来沉稳且谨慎的性子,梅玉最后很勉强点了头,不忘嘱托:


    “还请殿下将裘衣带上,早些回来,马上就是宵禁了。”


    姜瑶侧目示意聂让替她接过雪白狐裘。


    “本宫晓得。”


    建康夏夜通明,护城河上波光粼粼,河灯飘摇而下。宵禁未至,市集商铺旗帜随凉风飘摇,行人笑声吵嚷,伴车马声络绎不绝,偶路过糕点铺子,清香散在空气里,一派荣和。


    嗅着水汽,姜瑶试图挽起笑意,缅怀那些时间,却发现自己笑不大出来。


    再来年的灯会,恐怕是不能见了。


    “阿让。”


    在一个无人的石桥,姜瑶忽的站定身,背后月光碎开融在她身下河水中。


    “奴在。”他永远在她影子的尽头,一个随叫随到的位置上。


    姜瑶伸手竟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人拉至自己身边:“不必离那么远。”


    他心中一悚,本想避开她的手,低头却看见那双素来冷静的清澈凤眸带着很浅淡的厌倦。


    许是他错觉,但主人……似乎并不高兴。


    便顿了身子,抿唇讷道:“……是。”


    姜瑶领着他沿着齐整街衢和坊间漫无目的地闲走,听着路边叫卖吆喝,偶然看见几只做工精致的点灯,就会驻足停下看看。


    街上来往热闹,人头攒动,偶然还有大户人家的公子或贵女被人拥着说笑,男男女女穿着新鲜衣服走在街头,好生快乐。


    长公主行事素来低调,见过她的人多是朝中要臣。


    朝臣家眷若想凑灯会热闹,大都在府边沿河道放灯,鲜少来坊间市集,兼之夜色依旧昏暗,竟无一人认出她。


    可毕竟衣着华贵用料不凡,惹得周遭路过者频频回眸。


    聂让怕她出意外,不再执意跟在身后,只不动声色提刀将有意靠近的人群隔开。


    在一个十字路口,她忽的停下脚步,朝一个方向。


    “我记得前面应该有家卖兔子灯的小坊,怎卖起了馄饨?”


    “回主人的话,摊主前年病故了。”聂让作答。


    “这样啊。”姜瑶默了片刻,继续向前,“无妨,进去看看。”


    “……主人不可!”


    聂让一顿,立即反应过来,慌忙劝阻:“那是奴等吃的东西,主人金贵,怎可入口?”


    他从未一次性说过这么多的话,坚毅面庞也因无措涨红。


    馄饨铺子沿街,连个像样的门窗都未有,更不提专用的雅间与小间,寻常贵人都不屑一顾,何况主人万金之体?


    但她并不介意:“有什么关系?”


    话语间,她跨入馄饨铺子寻了个靠门位置坐下,不等铺主出声:“店家,两碗馄饨。”


    “好嘞——”


    “主人!”


    姜瑶的话简直每一句都在挑战他的认知,他怎敢与主人同桌而食?


    “莫扫了兴。”她睨他一眼,淡淡丢下一句。


    可一直有效的威胁今日竟失去了作用。


    聂让不说话,也不敢坐,只若桩门神似地立在她身边,紧抿着唇,好似谁敢近半步,便见不到明儿的太阳。


    “那这样——”


    姜瑶坐在简陋的木椅上,看他如临大敌的样子,蓦地失笑,声音放温柔了,


    “我看你吃可好?”


    她可指望暗卫头子会乖乖让她食用民间吃食,且她食量小,刚从天香楼出来,本就不饿。


    倒是聂让,她和赵羽从未时聊到戌时初,几乎滴水未进。


    “……”


    聂让又一顿,松开刀柄,嗫嚅:“奴…不饿。”有些哑。


    话语间,打着白巾的店家端着馄饨上来,见这一主一仆愣了愣,但也没有太过大惊小怪,很快镇定着退下。


    “二位客官慢用。”


    店家手艺不错,薄皮大馅的馄饨上还撒着虾米紫菜,浓厚的香气扑鼻,令人食欲大振。


    “坐下吃吧,还是热的。”


    姜瑶单手托着下颔抵在桌上,狸儿似地弯眼,补充,“这里可没有小案脚踏,你也不想我们太引人注目吧。”


    他们这一坐一站的姿势实在难看显眼,馄饨铺未有门窗,只两个支柱伶仃地挂着,屋外已不少人侧眼。


    “……”


    若是他还如从前般另开小案吃饭,那估计全城百姓都得围过来看猴。


    聂让结舌,只好坐下。


    木椅粗糙,他只能小心将裘衣叠好放腿上。


    微凉触感夹杂的白桃木的熏香惹让他心神不宁,加之自知方才有所冲撞,心绪难安,微微地攥紧了手指。


    “……”


    姜瑶叹了口气。


    她以指腹拨开他额间卷曲黑发,抚上他坚实却木呆呆的脸庞,轻轻摩挲。


    触感温热光滑,不似刀枪血雨中走出的死士所有。


    “阿让,真好看。”


    像一块属于她的,沉积在深海海底的黑玉石。


    他额际落下一绺黑发,摸起来柔软,除此外,姜瑶能感受到他颈侧若隐若现青筋逐渐紧绷。


    灯下人影绰绰,有人见到他们动作,窃窃私语望向这座,似在好奇二人关系,姜瑶皆视若无睹。


    ——的确,舍不得。


    很慢地,姜瑶收回手,笑起来:“也一直听话,这很好。”


    灯笼烛光映在他瞳孔,仿佛点上很微弱的光。


    他极迅速低下头,不再多说话,只将两碗馄饨一并吃了。


    营里训练奉行以最快的速度填饱肚子,聂让吃饭习惯性的安静且快。


    姜瑶不过隔着屋梁看了一眼门口的灯笼,回头时两碗馄饨已无声息见了底。


    “真的不会噎着吗?”她忍不住惊异。


    “回主人,不会。”他已经吃完,沉声回答。


    “那就好,陪我坐一会。”


    姜瑶还是笑,只眸光有些淡了。


    她看到他唇畔动了动,挑眉:“你想说什么?”


    许是灯线太暗,也许是他们从未坐在一桌过,因而错落间叫人分不清梦境与真实,他头回失礼地望向主人,几近下意识出声。


    “奴愿为主人分忧,还望主人宽心。”


    她多瞥了他一眼,语气慵懒:“宽心?”


    “你不担心自己日后能不能在北疆活着挣出番功绩来,反叫锦衣玉食的主子宽心?”


    夜间的风忽的吹起,柳叶瑟瑟作响,绕过门扉,吹动门外旌旗,也吹起他身上褶皱,却都被他挡着,吹不到姜瑶面前。


    许是风太大让沙子迷了心,也许是夜色本就是最适合遮掩的时节。


    揣摩上意素来是暗卫大忌。


    但他竟头回越了矩,头低得更甚:“可主人,不高兴。奴…能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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