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盘山路上,一辆缓缓向上的大巴车内,有嘹亮的歌声传遍山谷。
大巴车外,“夕阳红旅行团”的红色横幅正在随着气流猎猎飞舞。
“我家就在,那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大巴最后一排,是一个屈起双腿平躺着的少女。
小黄帽被她盖在脸上遮光,她的双手交叠放在平坦的小腹上。
激情高昂的歌声当中,她睡得十分安详。
同一车厢里举行演唱会的五六十岁大妈们形成鲜明对比。
沈月姣也不想表现得如此废柴,然而大妈们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
明明昨天大家一起爬的山,今天她爬都爬不起来,要不是同住一间屋子的大妈热情地喊她起床,又帮她收拾行李,她绝无可能在早上八点这么早的时间到达集合点和大家一起出发!
然而一坐上车,没多久,她就实在是扛不住,困得眼冒金星,好在这辆大巴很大,足有三十三座,而整个旅游团,算上导游和司机,也才二十个人,于是最后一排的位置,就成了她的宝座。
大妈们嘹亮的歌声并没有对沈月姣造成任何的困扰。
一路走来,她已经习惯了在大妈们的歌声下入睡。
而大妈们也习惯了她这个年纪轻轻,身体素质却还比不过一众中老年人的废柴。
沈月姣入睡时,听到的还是《歌唱祖国》。
等她略略清醒时,大妈牌人体自动播放器已经唱到了《十送红军》。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醒了,又没完全醒。
在尚未分解完全的乳酸折磨下,沈月姣躺在大巴最后连成一排的椅子上,连动都不想动一下,睁着眼,盯着完全不透光的小黄帽内部,寻思,“这帽子质量真好啊。”
爱了爱了,这就是富婆团的待遇吗?连帽子都比普通的旅游团要好。
要说沈月姣一个十七八岁正值青春年少的美少女,为何会出现在一辆挂着“夕阳红旅游团”的大巴上,故事还得从今年六月讲起。
今年六月,是沈月姣的伤心月。
高考……她考得挺好的。
她不好的是,高考前还如胶似漆的女朋友,高考后突然提了分手。
没有理由,没有缘由,问就是“没感觉了”“不想谈了”。
曾经说好了要报同一所大学的诺言也不作数了。
昨日拥抱时还能闻得到淡淡薰衣草香的女孩子,今天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沈月姣一直知道赵封卿是个很冷的人。
她不擅长社交,也不喜欢社交,在高二转学而来,明明惊人的美貌引起众人的热议,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除了被美色迷了心眼的沈月姣,像个不要脸的花痴一样凑在她的面前,硬生生靠着“烈女怕缠郎”的追求,把人缠成了自己的女朋友。
她以为自己了解赵封卿高冷面孔下的温柔。
她会用碘伏为她轻柔擦拭跑步时跌倒的伤口,她会在她睡过头来不及吃早餐饿的饥肠辘辘时塞来柔软的面包,会在她耍赖不肯喝中药的时候用喝一包换亲一口这样的方式诱惑她,会在追求者向她告白时将她揽到怀里,直接说道,“我有女朋友了。”
哪怕所有人都觉得她们是在开玩笑,沈月姣还是为这种明目张胆的宣告暗暗心跳。
然而高考一结束,赵封卿便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从考场出来,见到站在白果树下的赵封卿,疯了一样冲向她,想要和她拥抱,想要和她庆祝,高中毕业,她们终于可以明目张胆的谈恋爱,再也不用担心老师家长棒打鸯鸯,然而赵封卿却只是伸出手,抵住她的额头,在她满心欢喜的注视中说道:“我们分手吧。”
炙热的心像是从火炉扔进了冰水,发出“滋滋”的声响,沈月姣想,自己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傻,不然为什么在对方明明已经冷了脸的情况下,还要固执地问一句,“为什么?”
答案是“没有为什么”,提出分手的女孩微微蹙眉,似乎是在思考,她想了一下,才半是疑惑半是不确定地说道:“也许是因为……我不喜欢你?”
沈月姣像是被重锤击中了心脏,“不喜欢?”
而赵封卿像是终于整理好了语言,对她残忍开口道:“对,不喜欢。”
“不喜欢……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在一起呢,还要答应我的表白呢?”
她茫然地看着女孩,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我是骗你的”答案。
女孩似乎是叹了一口气,好像是在感叹她的愚笨和痴傻。
沈月姣听见她的声音,“因为我需要一个挡箭牌,而你很合适。”
泪水于此时落了下来。
是高考结束时那个站在赵封卿面前的沈月姣的眼泪。
也是此时躺在大巴联排后座上的沈月姣的眼泪。
沈月姣抬手,重重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指关节和颅骨撞击在一起,发出沉闷声响。
她觉得自己是个废物,如果时间可以重来,那么在赵封卿对她说出“我们分手吧”这五个字的时候,她一定会在微微一愣后,云淡风轻像是今天吃什么一样回她“好啊”,而不是在问了“为什么”之后,又因为得到的答案哭得稀里哗啦。
“合适?合适!就仅仅是因为合适吗?就没有一点点喜欢吗?我那么可爱,哪怕不爱我,你也是有喜欢过我的对不对?一点点,就一点点都没有吗?”
“没有,没有,没有。”她听见赵封卿的声音强调似的说了三遍。
许是哭得脑子发懵,赵封卿的声音在她脑海中都变了调。
如今回忆起来,只觉得说话时的她,好似格外残忍冷酷。
为什么连……骗骗我都不肯呢?
沈月姣无声地流着眼泪,时隔一月,她已经不像刚刚分手时那样,时常于梦中哭到醒来,还喊着“我不要分手”,现在她已经接受了两人分手的事实,接受了她记忆中那段甜蜜的恋爱,其实不过是她一个人单方面的臆想,接受了赵封卿从来没有爱过她的这件事……
只是痛苦的感觉有着漫长的余韵,仅仅是回忆,哪怕已经习惯了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仍旧觉得胸口窒息,喘不过气来,至于眼泪,更是沈月姣自己都控制不住的东西。
她几乎是在卧室里过完了整个六月。
无法断流的眼泪,永不消肿的眼睛,还有食不下咽的胃。
最后,是表姐沈月湖看不下去,将她塞进了旅游团,出来散心透气。
用表姐的话来说就是,“什么情啊爱的,年轻人就是见识的太少了,多出去走走,见识见识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给你找了个质量特别高的团,包你满意!”
大表姐诚不欺她。
团的质量特别高。
团员们都是高素质人才,最低本科生起步。
如果她们不都是沈月姣的高中退休老师就好了。
睡不着了,有点饿,沈月姣掀开帽子坐起来,准备吃点东西。
一个戴着眼镜的相貌斯文的阿姨见她醒来招呼道:“姣姣,醒啦?饿不饿,我这里有小馒头,你吃点垫垫肚子,等中午到了饭店,就可以吃好吃的了。”
“谢谢李老师。”沈月姣抹抹眼睛,不想让别人看见她在偷偷地哭,尽管是在盘山公路上,但旅行社经验丰富的司机开得很平稳,一点都不觉得颠簸,她扶着倒数第二排的椅背,向前伸手去接李老师手中的零食包装。
这时候,突然有人说道:“呀,怎么起雾了?”
捏着零食袋子正准备撕开的沈月姣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果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公路上起了雾,雾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大巴车牢牢地包裹在其中,不知道是不是沈月姣的错觉,她感觉这雾气像是有生命一般,正在将这辆大巴车吞噬。
想什么呢,迷雾看多了吧。
沈月姣暗暗吐槽,将一个小馒头扔进嘴里。
“咔嚓咔嚓……真好吃,果然美食是治愈人心的第一要义。”
她之前竟然为了赵封卿连饭都吃不下去,太不应该了。
她大姨妈做的饭多好吃啊!
她低下头,正准备再抓一把到手里时,大巴猛的一个急刹。
沈月姣脑门重重地撞在前座的椅背上面,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碰撞声,世界骤然颠倒,沈月姣重重地装向大巴顶部,求生的本能让她下意识地蜷缩起了身体,像个球一样随着大巴的翻滚滚来滚去。
轰——漂亮的蓝色大巴,最终四脚朝天地摔在了河谷的碎石滩边。
汩汩鲜血,从每一条缝隙里流出来,很快将下方的砂地浸润成一片黑红。
沈月姣像是一条翻倒的桶里的鱼,从破损的后车车窗被倒了出来。
她趴在碎石滩上,眼前一片血红。
一颗小馒头被水逐渐泡软浸化。
……
“还有幸存者,快!”
“担架,担架过来!”
“补液!肾上腺素!”
……
惨白的手术灯晃啊晃啊晃个不停。
提着银白色保温桶的女人疲惫地拧开病房的门。
下一刻,保温桶落地,她扑倒床边,脸上是止都止不住的惊喜。
“姣姣,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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