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唱歌的是丁荷丁老师,一个个子矮矮胖胖,但中气十足的小老太太。


    她扶着椅背,站在车厢,穿着红色的团服,花白的卷发被珍珠发箍压得整整齐齐。


    唱歌时,她那手指头像胡萝卜一样圆圆的小手,肆意地在空中挥舞着。


    “我家就在,那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沈月姣跟着轻声哼唱起来:“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病房的门被推开,表姐沈月湖提着饭盒进来。


    见沈月姣睁着眼睛看着窗外,语气惊喜地道:“今天怎么醒的那么早?”


    其实现在已经是中午。


    在沈月湖推门而入的时候,沈月姣听见了走廊里卖盒饭的声音。


    她轻轻地将脑袋从窗外转过来,问,“怎么没上班?”


    “人民警察也是要放假的好不好?”沈月湖说着,快步走过来,把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放在一边,将床摇了起来,又把吃饭的小桌子给沈月姣架在床上,这才将带来的保温桶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的取出来,一边做着这些,她一边问道,“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好一点?”


    “我听见丁老师在唱歌,”沈月姣看向沈月湖,“姐,丁老师她们好一点了吗?”


    沈月湖的眼中飞快有泪水蓄积,她低下头,不让沈月姣看出自己近乎失控的情绪。


    “好一点了,我刚刚去看了她们才过来的,她们还让你好好吃饭,好好养身体,早点恢复健康,好上大学呢!”


    “我去上个厕所。”


    将带来的饭盒摆好,沈月湖再也抑制不住情绪,转身去了病房里的卫生间。


    她手撑着大理石台面,低着头,水珠便接二连三地砸在雪白的台盆里面。


    她和沈月姣是同一所高中的学生,她介绍沈月姣参加的夕阳红旅行团里,有不少退休的老师,都曾经是她的科任老师,她所谓的找了个质量特别好的团,其实就是看到了高中班主任李锦华李老师在朋友圈发的夕阳红旅行团旅游行程表,问老师能不能把她妹妹带上。


    李老师很热情,连旅游费都不肯收,只是让沈月湖把钱给沈月姣,要是小姑娘看见了什么喜欢的东西,也好买下来,旅行途中李老师还不忘给她发视频,都是关于沈月姣的,生怕她对这个交到她手里的妹妹,有一点的不放心。


    而沈月姣给她发消息,也是哪个老师又请我吃了什么东西,哪个老师又给我买了什么玩具,一个大巴车的老师们,全程像是照顾自家姑娘一样,照顾着这个刚刚失恋的小女孩。


    车祸发生至今已有七日,不管是沈家人也好,还是来做笔录的警方也好,甚至是老师们的家属,大家都默契地瞒着沈月姣,没让她知道自己是唯一的幸存者这个事实,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的小姑娘,还天真的以为这场车祸无人死亡,只是大家都伤的比较严重,尤其是几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师,还在抢救当中。


    殊不知,整场车祸里,唯一活下来的人,只有她一个。


    而今天,是老师们的头七。


    东海一中,一场特殊的纪念仪式正在举行。


    沈明珺和众多遇难者家属们站在一起,低头为车祸中逝去的人们默哀。


    不知道是谁先发出了抽泣的声音,不多时,哭声便响成一片。


    饶是坚强如同沈明珺,也红了眼眶。


    仪式结束,一个身着黑衣,肩膀带着白布的女人朝着沈明珺走来。


    沈明珺认识她,她是丁荷丁老师的女儿祝思羽,继承了母亲的衣钵,如今也在学校里教书,是语文老师,还是沈月姣的班主任,两人曾经因为沈月姣,打过不少次照面,但谁也没想到,有一天两人见面,会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她脸上仍有沉郁的悲痛,走过来却是关心沈月姣的情况。


    “姣姣怎么样,医生怎么说?”


    提起沈月姣,沈明珺压抑着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现在还不好说……”


    沈月姣身上的伤出人意料的并不严重。


    抢险人员发现她的时候,她身上甚至没有最简单的骨折。


    但沈月姣从抢救回来至今卧床已有七日,仍旧下不得床。


    一天二十四小时,要昏睡接近二十三个小时,只有中午阳光最盛的那一个小时,能够清醒过来,在旁人的帮助下,吃喝一点东西,她记不起车祸时发生的事情,幻听得厉害,一直在说听见老师们唱歌,能做的检查都做了,医生得出的结论却是不好说,这样的情况可能是暂时的,也有可能持续一辈子。


    她才十七岁,还没满十八,正值青春年少,如果这样的情况持续一辈子,那她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沈明珺想到沈月姣的情况就发愁。


    沈月姣才三岁多一点的时候,就被她父母交到她的手中。


    说是侄女,其实和亲生女儿没什么两样,甚至因为沈月姣可爱会撒娇,她疼沈月姣更甚于自己那硬邦邦就不像个姑娘的亲生女儿沈月湖,如今沈月姣出事,她每日都心如刀割,以泪洗面,连去医院送饭,都要做足了心理准备,才敢踏进沈月姣的病房。


    听到沈月姣的情况,祝思羽也落下泪来。


    她的想法与沈明珺差不多,沈月姣还那么小,若是这样的情况持续一辈子,可该怎么办?


    “这是孩子们得知姣姣出车祸之后的一点心意。”祝思羽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来,递给沈明珺。


    沈明珺意识到了这是什么,忙推辞道:“我不能要,你知道的,我们家境还可以……”


    “收下吧,”祝思羽强硬地塞到她的手里,“这不是给你的,是孩子们给自己的同学的。”


    沈明珺接过信封,泪水落在牛皮纸上,溅起水花,她低声喃喃,“谢谢祝老师,也麻烦您替我谢谢同学们,这份心意,我会转达给姣姣的。”


    祝思羽脸上挂起一个勉强的笑,她欣慰地点头,“嗯,等姣姣再好一些,我们会去看她的。”


    “啊——”沈月湖举起铁勺,勺子中盛装一块颤颤巍巍的蒸蛋。


    沈月姣张口,将蒸蛋含进去,抿了抿,咽下。


    她颇为无奈,“姐,我不是小孩子了,不用每一口都‘啊——’。”


    沈月湖表情讪讪,“这不是第一次,没经验嘛,来,再来一口,啊——”


    蒸蛋入口即化,像是果冻一般,里面放了剁碎的虾仁,盐放的很少,只有几滴香油调味,仍旧美味到不可思议。吃完蒸蛋,再是鱼粥,鲫鱼被挑去尖刺,细细地剁成肉糜,拌到不知道熬煮了多久的小米粥里,又鲜又美,像是一道热流,从喉咙流进肠胃。


    将满满两大桶的蒸蛋和鱼粥喂完,沈月湖感叹道:“尽管躺在床上,你这食量,是一点没少啊!”


    别看都是易消化的流食,她带来的东西可真不少,但自从沈月姣第一次醒来,将沈明珺给她准备的食物吃的一干二净以后,每次提到病房的保温桶,都必然是沉甸甸的一桶。


    满满的都是来自大姨妈的爱。


    吃完饭,沈月湖收拾起餐桌,沈月姣看向窗外。


    神经内科的住院部在六楼,不算高,但也不特别矮。


    放眼望去,能看到外面的湛蓝的天空,今天的天气特别好,一朵云也没有。


    隐隐间,又有歌声响了起来。


    “一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下了山,秋风(里格)细雨(介支个)缠绵绵……”


    “怎么出汗了?”将保温桶拿去卫生间冲了一下的沈月湖惊讶地发现沈月姣额头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脸色也似乎隐隐有些发红的征兆,她探手去摸,被触碰到的温度下了一跳。


    发烧了!


    “姣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她着急地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热,后背好热。”沈月姣乖乖回答姐姐的问题,“我听见周老师在唱歌……”


    她跟着轻声哼唱,“三送(里格)红军(介支个)到拿山,山上(里格)包谷(介支个)金灿灿……”


    医生在沈月湖的呼唤下快步而来。


    “39.6摄氏度,确实是在发烧。”


    “原因不明,暂不服药,先物理降温试试。”


    “五送(里格)红军(介支个)过了坡,鸿雁(里格)阵阵(介支个)空中过……”


    周老师红着脸,鼓动着胸腔,在众人的注目下,放声歌唱。


    他是标准的男高音,将这首传统的红歌,演绎的格外豪迈动人。


    其他的老师们,也跟着应声唱了起来。


    “七送(里格)红军(介支个)五斗江,江上(里格)船儿(介支个)穿梭忙……”


    因为沈月姣在昏迷前,有跟沈月湖说过,感觉后背好热,于是在护士和沈月湖脱下了沈月姣的病号服,将她翻转卧倒在床上,护士将枕头垫在她的下巴,以免她出现窒息的情况。


    少女的后背雪白,皮肤光滑细腻,刚刚入院时的细碎伤口如今已经尽数消失不见,然而在那脊柱正中,却有一条奇异的血线,红的惊人,更散发着灼热的高温。


    医生的眉头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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