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末日逃亡

    云畔坐在晚自习的教室里, 书页上原本清晰的黑色字迹变得扭曲又模糊,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最后自暴自弃般合上了书, 把脑袋埋进臂弯假寐。

    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跟周唯璨联系过了。

    当然, 对方更加不可能主动找她。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就因为她是方妙瑜的室友吗?

    可是他们已经分手了,分手一天和一年有区别吗?反正结论都是分手了。

    周唯璨又是怎样看待她的呢?一个没有羞耻心的第三者吗?

    云畔感到茫然, 因为事实的确如此。

    无论是他和方妙瑜分手的那天、还是方妙瑜痛哭失声的那些时刻, 她都没有任何触动,只觉得高兴。

    她知道世俗对道德标准的衡量与定义,也知道什么是应该什么是不应该,但是不会因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产生任何负罪感。

    像周唯璨这样道德感高尚的正常人, 会这样看待她也没有错。

    这几天云畔做什么都提不起精神, 偶尔在宿舍里, 能听到方妙瑜跟傅时煦打电话,聊天内容都很平淡, 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每次挂电话之前, 方妙瑜都会旁敲侧击地打听一下周唯璨的近况。

    云畔不知道傅时煦是怎么回答的, 不过每次打完电话之后方妙瑜的心情看上去都不错,应该是听到了想要听到的答案。

    也因此, 云畔确认了方妙瑜有想要复合的意思。

    临近期末,方妙瑜开始频繁地喊她去泡图书馆。

    期末周的图书馆简直是人满为患, 暖气打得高, 人流又密集, 云畔一路走进去, 只觉得头晕眼花, 呼吸不顺。

    好在方妙瑜占的座位是靠窗的, 可以开窗通风。

    设计类专业大部分课程的final都是准备作品集,不过像偏理论的课程就只能死记硬背,考点云畔早就倒背如流,把笔记借给方妙瑜复习,自己干脆趴在桌子上,旁若无人地在图书馆里玩手机。

    五分钟前,阮希刚发过一条朋友圈,是她和钱嘉乐在“幻昼”门口拍的合照,配字是:今天也追星成功啦。(比耶)

    云畔给她点了个赞,转头就收到了她的微信消息——

    「阮希:干嘛呢?」

    云畔回复说自己在复习。

    「阮希:我说这几天怎么这么消停,也没见你去找璨哥。」

    云畔盯着这句话看了几遍,才说:「不找了,反正他也不想见我。」

    这次等了几分钟才收到回复,是一条语音。

    云畔戴上耳机打开,听到阮希没心没肺的声音:“哎呀,璨哥这个人吧,性格就是这样,很难懂的,有时候心里在想什么跟表现出来的样子可能完全不同,你不要胡思乱想。”

    紧接着,又发来第二条,自告奋勇地说,“你先好好复习,晚点我替你打听打听璨哥的行踪,一有消息就通知你啊。”

    云畔不争气地回了个“好的”,退出聊天界面之后,又忍不住自我唾弃。

    话都说到那个份儿上了,她要是还缠着人家不放,也太没尊严了吧。

    但是同时,她心里很清楚,如果她选择在这一刻放弃的话,他们之间就会彻底结束,不可能再有下文。

    周唯璨是什么样的人呢。

    每一次的再见都有可能成为再也不见。

    他可以很轻易地从任何人的世界里消失。

    图书馆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再加上暖气打得太高,让人昏昏欲睡,没过多久,云畔的眼皮就开始上下打架,最后用课本盖住脑袋,光明正大地睡着了。

    睡得不太安稳,她做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梦里上一秒还是艳阳天,下一秒就开始下暴雨,路面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云畔撑着伞,艰难地走。走了很久很久,迎面撞上一个人,她抬起头,隔着被雨点打得噼里啪啦的伞面,看到了周唯璨。

    仍然穿着那身黑白相间的高中校服,没有打伞,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她忍不住踮起脚尖将伞向他靠拢,问他:你是要去给方妙瑜送药吗?

    天空闪过一道惊雷,周唯璨脸色苍白,看了她一眼,没说话,继续向前走。

    她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追。

    鞋袜里浸满了水,湿漉漉的,每走一步都很沉重,云畔已经拼尽全力,仍然追不上他。

    双腿像灌了铅似的,再也走不动,她不小心踩进水坑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狠狠摔在地上,手里的伞也骨碌碌滚出好远。

    许久,有谁捡起了那把伞,举在她头顶。

    云畔抬起头,在电闪雷鸣里又看到周唯璨的脸。

    他似乎有些无奈,沉默少顷才说:有完没完?

    她说:没完。

    周唯璨就冲着她笑了,像是得到了某种脱离标准答案范本的正确答案,奖励似的靠过来,低头吻了她。

    ……

    啪嗒。

    一滴水珠甩到她睫毛上,又顺着眼角滑落,很凉,很痒。

    云畔瞬间惊醒,有些迷茫地发现没有下雨,没有周唯璨,当然也没有吻。

    旁边的方妙瑜放下笔,不满地看向前座的人:“收伞的动作能不能轻点啊?水珠都溅出来了,看不到吗?”

    “啊,不好意思,”男生看到是她,想都没想就态度诚恳地道歉,“真不是故意的。”

    云畔愣了愣,下意识扭头去看,窗外竟然真的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方妙瑜数落完那个男生,又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快擦擦。”

    胡乱擦了擦眼皮,云畔轻声问:“几点了?”

    “快十点了,饿了吗?”方妙瑜翻了翻笔记本,“等我看完最后一章,回去请你吃宵夜。”

    她摇摇头,“不饿,你慢慢看吧。”

    意识仍然昏昏沉沉,云畔又打了个哈欠,刚想再睡会儿,夹在书页里的手机却开始震动。

    打开,是阮希发来的微信——

    「糟糕了,我刚刚听钱嘉乐说,他们原本约好了一起吃宵夜的,结果刚刚璨哥忽然跟他说不去了,临时有事要去派出所一趟。」

    「具体怎么回事钱嘉乐也不清楚,打璨哥电话也不接。真是急死人了。」

    思绪陡然清醒,云畔噌的一下站起来,匆匆跟方妙瑜说了声有事要先走,起身就往外跑。

    一路跑出校门,等出租车的时候,她又抽空在便利店里买了把伞。

    好在很快就拦到了空车。

    路上雨越下越大,简直是哗啦啦地往下浇。

    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迟钝地来回摆动,动作笨拙,挡不住雨水侵袭。

    车辆的行驶速度无可奈何地慢下来,云畔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办法,只能贴在车窗前,时刻观察外面的路况。

    天气恶劣,交通拥堵,简直是寸步难行,最后抵达江城派出所的门口时,连司机都长出了一口气:“小姑娘,下车的时候慢点啊,这雨下得太大了。”

    云畔点头道谢,付完钱后匆匆下车。

    尽管一下车就打起了伞,还是不可避免地被雨淋到,再加上她穿得单薄,围巾帽子都没戴,寒气简直是无孔不入,握住伞柄的那只手很快就冻得发白。

    雨水四面八方从伞面边缘往下灌,云畔脑子乱糟糟的,没有注意脚下,短靴踩进水坑里,溅了一身泥水。

    周唯璨会在这里吗?他现在怎么样了?

    隔着七八层台阶,她碰运气似的踮起脚尖往紧闭的派出所大门里张望,不过雨下得太大了,视野里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云畔收了伞,小心翼翼上楼梯,鞋跟踩在石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哐当一声,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下意识停住脚步,隔着一小段距离,她仰起头。

    周唯璨穿了一身黑,慢吞吞从派出所里走出来,身边还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一副叛逆不服管的神情,脸上全都是伤,外套脏兮兮的,刮破了好几道口子,露出染血的手臂。

    长相跟周唯璨毫无相似之处。

    所以这个人是谁呢。

    后面还跟着两个穿制服的警察,边走边说着什么,周唯璨时不时点头,很客气地一一应下,等警察走后,立刻又变回了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跟那个男孩面对面站在台阶上方。

    云畔听到男孩嘲弄的声音:“假惺惺地装什么好人啊,稀罕你来找我了?”

    周唯璨没理他,把手里的伞扔到他脚边,自顾自往前走,而男孩显然被他的态度激怒了,扯着嗓子大声嚷嚷了一通。虽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透明的雨水顺着伞尖滴答滴答砸到地面上,她只模糊捕捉到了几个字眼,“祸害”、“灾星”、以及难听的咒骂。

    不由自主地往上走了几步,迎面就撞见下楼梯的周唯璨。

    他双手空空,没有打伞,黑色大衣洗得很旧,袖口和衣摆处还挂着几颗水珠。

    他们隔着几级台阶对视,周唯璨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径直绕过她继续往前走。

    云畔赶紧掉头跟上,踮起脚尖,艰难地帮他打伞。

    走出派出所大门,世界重新变得潮湿泥泞,狂风暴雨里,所有声音都听不真切,像隔着一层薄膜。而他周身笼罩的气压比雨水更加冰冷。

    他很少这么直接地袒露出自己的情绪,因此云畔什么都没问,什么都没说,沉默地跟着他走。

    周唯璨走得没有梦里这么快,她勉勉强强能跟上,可是他太高了,尽管她已经非常努力,举伞举到手臂都麻了,还是无法为他遮风挡雨。

    夜空黑沉沉的,无边无际,似乎随时都会塌陷,路上基本不见人影,狂风大作,甚至压垮了路边几棵枯树。

    今晚很适合被当成末日。

    他们也很像是在逃亡。

    就这么走了七八分钟,周唯璨在一片四四方方的屋檐前停下脚步。

    云畔猛地急刹车,才堪堪停住,没有撞上他肩膀。

    单薄的外套留不住任何温度,她冷得直发抖,连牙齿都在打颤,靴口也进了水,浸湿袜底。

    整个世界只能听到猛烈而急促的雨声,砸得她耳膜生疼,周唯璨就在此刻伸手握住她的肩膀,一把将她拽到屋檐底下。

    那片薄薄的青灰色瓦檐瞬时将外头的疾风骤雨隔开,云畔后背贴着门框站稳,长发淋湿了大半,凌乱地贴着脸颊和脖颈,样子应该很狼狈。

    而那把雨伞仍然被她紧紧握在手里,向他的方向偏移。

    他们面对面站在屋檐下,咫尺之隔。

    周唯璨看着她,半晌才说:“真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啊。”

    是很平直的调子。

    云畔以为自己想说的话有很多,然而到了嘴边却只剩下一句:“我有点担心你。”

    原来不是你进了派出所,而是去捞人的。

    如果能够早点搞清楚就好了,贸贸然跑过来,显得自己更冲动更招人烦了。

    白色闪电划破夜空,轰隆隆的闷响里,昙花一现般照亮他的眉眼,连长长的眼睫毛也在往下滴水。很狼狈,可是也很美。

    云畔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脸,直到空气里响起冰凉的金属声——是他在一颗颗地解大衣纽扣。

    等到全部解完之后,他脱了大衣,抬手裹到她身上。

    衣服内侧还有他留下的淡淡体温,很温暖,云畔忍不住裹紧了一点。

    周唯璨看见她的小动作,轻声道:“还知道冷啊。”

    “……出来得太急了。”

    “怎么,以为我被抓进去了?”

    “也不是,”她斟酌着说,“只是怕你万一碰到什么不好的事,所以想来看看。”

    他静静站着,后背全都淋在雨水里,却浑然不在意,“上次跟你说过的话,这么快就忘了?”

    “没忘。”

    云畔垂下眼睛,迟疑片刻,认真地向他提议,“我想过了,如果你很在意的话,我们可以不告诉别人,不告诉方妙瑜……只要他们不知道,不就好了吗?”

    话音未落,周唯璨有些嘲弄地笑了一声,“你不觉得这样很像偷情?”

    “哪里像?感情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吧,只要我们两个人知道不就好了吗?”云畔真心实意地这么认为。

    她的确把他上次说的话认真地想过了。

    认真到把那段话里的每一个字、每一处停顿全部都清清楚楚地拆解出来,逐字逐句地分析过了。

    比起拒绝,更像提醒。

    提醒她——他们之间除了陌生人之外,不应该发展成任何亲密关系,否则只会把原本平静的水面搅得一团糟。

    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几秒,神情堪称专注,却什么都没有说。

    也什么都不打算说。

    道路上刺眼的车灯一晃而过,云畔看到雨水已经将他的肩膀和手臂彻底打湿,单薄的黑色毛衣就湿漉漉地贴着他的皮肤,还在不断地往下滴水。

    她顿时忘记了他们正在谈论些什么,满脑子都在想,他看起来很冷。好像随时都会被冻僵。

    如果今晚真的是末日。

    那么他们最后的结局,应该是被冻成两座冰雕。

    要怎么做才能够使冰雕融化呢?

    云畔不知道,却情不自禁地伸出双臂,紧紧地抱住了眼前的人。

    第22章 一个下雨夜

    脸颊靠在他湿淋淋的胸口, 冰冷的雨水流到眼睛里、耳朵里,此时此刻抱着这个人跟抱着冰块没什么两样,云畔却浑然不觉, 甚至更加贴近他的身体, 心想,如果我是一盒火柴就好了。

    这样就可以反反复复地点燃了。

    雨伞不知不觉间从她手里脱落, 伞面砸到地面上, 溅起一阵水花,而后被风吹出很远的距离。却已经无人在意。

    周唯璨没有推开她。

    这个认知让云畔感到血液逆流,她一动都不敢动,就这么用力地抱着他, 良久, 才偷偷仰起脸, 想要看一眼他现在的表情。

    额头无意间擦过他的下巴,就在她试图抬眸的前一秒——周唯璨伸手握住了她的后脑勺, 把她的脑袋往下摁了摁。

    云畔被迫重新靠回他胸口,耳边清晰听到他的心跳声, 似乎比想象中急促。

    又过了一会儿——

    “抱够了没?”

    生怕他会推开自己, 云畔将他抱得更紧,就差像树袋熊那样手脚并用地缠上去了, 闷声道:“抱不够。”

    雨势终于有了减弱的趋势,周唯璨短促地笑了一下, 不过并没有心软, 手上用了点力气, 轻而易举地把她扯开了。

    那件黑色毛衣不仅湿透了, 还变得皱巴巴的, 下摆被她蹭出了几道清晰的褶皱, 他也不在意,低头从长裤口袋里拿出手机,甩了几下水,就开始摁屏幕。

    云畔有点不好的预感:“你在干嘛?”

    他眼皮都没翻一下:“打车,送你回学校。”

    她立刻说,“宿舍现在已经锁门了,回不去。”

    “那就去住酒店。”

    “我没带身份证。而且,我还没满十八岁。”

    “那你想去哪?”周唯璨的视线终于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转向了她。

    云畔鼓起勇气提议:“我跟着你不行吗?你去哪我就去哪。”

    “不行。”他拒绝得很干脆。

    知道他这幅语气就是毫无转圜余地的意思,她只好不情不愿地点头:“哦。”

    不多时,色调昏暗的沥青路面,一辆亮着绿色“空车”标识的出租车疾驰而来,溅起阵阵水花,最后在他们面前靠边停下,司机摇下车窗扯着嗓子问:“是你们打的车吧?”

    周唯璨对完车牌号,点点头道:“是,麻烦您了。”

    说完,他俯身打开车门,不怎么温柔地把云畔塞进后座,等她坐稳之后,自己也跟着上了车。

    报的是她家的小区地址。

    从这里到潮平山至少也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他宁愿这么麻烦地送她回家,都不愿意收留她一晚。

    出租车后座的空间不算宽敞,但是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原本他们也的确是隔着一段距离,相安无事地坐着的,周唯璨甚至还跟司机闲聊了几句,大意是把车座弄湿了,真的很不好意思,又说自己愿意多给点小费。

    兴许是他的语气实在真诚,司机很豪爽地摆摆手说不用,又跟他聊起了家常,说自己儿子也跟他差不多大,现在在外地读大学云云。

    云畔发现只要周唯璨愿意拿出一点点耐心来,任何人都会被他哄得五迷三道。

    如果周唯璨只对她笑,只对她有耐心就好了。

    这些人实在太烦,太吵,如果能去一座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孤岛,每天只看着彼此就好了。

    云畔心里这么想着,忍不住慢慢朝他挪过去,肩膀没有缝隙地挨着他。

    周唯璨没有躲开,像是没有察觉到,也像是隐晦的纵容,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司机聊天。

    胆子逐渐大起来,云畔又小心翼翼地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

    她的几缕发丝扎到他的颈窝,大概是有点痒,周唯璨总算抬手,把她的脑袋往旁边挪了挪。

    她还想再凑过去,这次被他躲开了。

    动作不紧不慢地移开了几寸,逗猫似的。

    出租车里没有开灯,只能依靠窗外的路灯照明,昏沉沉的光线里,云畔抓住他的手臂,强迫他坐在那里不动,这才靠过去,舒舒服服地枕住他的肩膀。

    察觉到他想挣脱,便先发制人地开口:“我好冷。”

    周唯璨垂眸看着她苍白的脸颊,“我浑身都湿透了,靠着我有用吗?”

    “有用。”云畔像只小动物似的在他肩窝里蹭了蹭,“靠着你就不冷了。”

    前排司机透过后视镜扫过来几眼,笑呵呵地说:“你跟你女朋友感情真好,年轻人谈恋爱就是粘乎。”

    他很自然地解释:“她不是——”

    下半句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嘴巴就被云畔伸手捂住了。

    “嘘,别说话。”她小声道,“我好困,想睡会儿。”

    周唯璨竟然就真的没有再说话。

    原本只是情急之下找的借口,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靠在他身上,闻着那股熟悉的清冽香味,她竟然真的感到困倦,脑袋像团浆糊似的昏昏沉沉,很快就合上了眼睛。

    她是被周唯璨开口叫醒的。

    睡眼惺忪地坐直身体,云畔不明白怎么睡过一觉之后,身体反而更加疲累,甚至连抬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

    旁边的周唯璨正在手机上买单,“叮咚”一声,司机看了眼手机,“哎呀”道:“怎么还真给小费呀,都说了不用,你们大学生零花钱本身也不多,得省着点用。”而他只是把手机放回裤兜里,笑了笑说,“不碍事,您辛苦了。”

    云畔抬眼看着他,心想,不是零花钱,哪来的零花钱,全都是他靠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

    无论是上次的建筑工人,还是这次的出租车司机,他似乎都格外有同理心。

    如果她也很穷,穷到吃不饱穿不暖的地步,他是不是也会对她这么温柔呢。

    周唯璨拉开车门,率先下车,云畔回过神来,不明白他为什么要下车。

    却听他开口催促,“愣着干嘛?下来。”

    雨已经停了,风还在刮,云畔晕晕乎乎地下了车,腿软得站不住,一下子栽进他怀里。

    出乎意料的是,周唯璨不仅没有躲,反而伸手接住了她。

    云畔搂住他的腰,除了心跳加速头晕目眩之外,竟然还出现了类似缺氧的感觉。

    没等她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拉着往反方向走。

    临近午夜,街道上空空荡荡,路面塌陷处仍然攒着一滩又一滩的积水,冷风吹过,她总算清醒少许,这才发现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街,并不是潮平山附近的景色。

    还没理出任何头绪来,周唯璨就已经带她拐进了一个巷口。

    路面凹凸不平,空间很窄,两边盖着破旧的高矮不一的砖房,环境乱糟糟的,路边偶尔堆着几包乱丢的垃圾袋,有两条流浪狗正在低头嗅闻。

    云畔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也不知道这是哪里,心里却丝毫没有害怕。

    就这么穿过长长的巷弄,走到最后一户居民楼,周唯璨终于停下,推开了绿色铁门。

    这栋楼总共就两层,一层两户,他们并肩上楼,走到左边那户,掏出钥匙开了门。

    这一刻,云畔终于确认——这里是周唯璨住的地方。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兴奋,一下子就连头晕也没那么难受了。

    跟在他后面进了门,云畔睁大眼睛仔仔细细打量这个房子。

    说房子可能有点勉强,因为面积很小,一眼就能望到头。

    客厅里摆着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以及一副桌椅,相连着一个被切割成浴室的狭窄区域,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多余的家具装饰。

    房间很干净,也很空旷,像是没怎么住过。

    云畔想到这里,又反应过来周唯璨平时是住校的,应该也没什么机会过来。

    周唯璨从进门后就没理她,自顾自走到床边低头在床头柜里翻找,云畔站了一刻钟不到,又开始头重脚轻,只好扶着墙壁慢吞吞地坐在椅子上。

    好奇怪,头为什么这么晕,眼睛也很疼,闭上了就不想睁开。

    就在这时,周唯璨合上床头柜,朝她走过来。

    他手里拿着两个未拆封的长方形药盒,去厨房烧了壶水,倒进白色瓷杯里,然后在她面前把药盒拆了,各取出一粒。

    云畔看清药盒上的黑体字样。是退烧药。

    她眨眨眼睛,有点迟钝地问:“我发烧了吗?”

    周唯璨把水杯和药片递过来,没说话。

    没有犹豫,更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娇贵的瓷娃娃,她乖乖把药吃了,连带着那杯水也全部喝光。

    周唯璨看着她吃完药,把手机揣进裤兜里,边往外走边说,“我出去买点东西。”

    他走得很快,也很干脆,没等云畔问出任何一句话,就已经换好鞋出门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客厅的墙面上方挂着一台旧到发黄的老式空调,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打开的,扇叶缓慢转动,伴随着吱吱呀呀的声音,正在往外吹着热风。

    云畔又在椅子上坐了几分钟,等到头晕得没那么厉害了才站起来,一步步挪到浴室。

    空间逼仄,墙壁有些渗水,从边缘处大片脱落,物品却摆放得整整齐齐,牙刷、毛巾、浴巾……全部都是单人的。

    她巡视一周,又有些病态地跪在微微开裂的砖面上,仔仔细细一寸一寸地检查。结论是没有任何疑似女生留下的头发丝。

    这里似乎真的只有他一个人住。

    身上的衣服已经半干了,但是黏在身上仍然很不舒服,云畔脱下那件仍在滴水的黑色大衣,小心翼翼地挂在浴室里,又将窗帘拉好,这才脱了自己湿漉漉的毛衣和牛仔裤,随手丢在一旁,赤身裸体地站在半身镜前。

    她很瘦,很苍白,皮肤底下的骨骼形状清晰可见,看起来又硬又硌,毫无吸引力。

    意兴阑珊地移开了眼,她打开花洒,草草冲洗身体。

    房间里开着空调,很暖和,云畔洗完澡,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擦干净,这才裹着浴巾走出去,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在床头柜上找到两件叠好的T恤。

    一件黑色,一件灰色,已经洗得很旧,她拿出来比了比,最后选择了更长的那件,下摆刚好遮到膝盖。

    做完这些之后,云畔已经很累了,没有纠结,她直接倒在那张嘎吱作响的单人床上,动作熟练地盖上了周唯璨的被子,蒙住脑袋。

    视线变得漆黑一片,四周静悄悄的,除了空调嗡嗡的运行声什么都听不到,被子里溢满周唯璨身上的味道,她感到无比安全,像一只蚌缩回属于自己的壳,一闭上眼睛,便陷入熟睡。

    世界仿佛被隔绝在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外面,云畔躺在里头,看不见也听不见,无法思考也无法醒来。

    浑浑噩噩之际,有人在摸她滚烫的额头。

    那只手冒着凉气,她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任由他慢慢打开了玻璃罩。

    努力地睁开眼睛,眼前出现一张模糊的脸,云畔懵懵地看着,耳朵里面仍然嗡嗡作响,看不清也听不清。

    直到她的下颌被人伸手捏住,嘴巴被迫张开,意识才清醒了些许。

    快速眨了几下眼睛,视线逐渐清明,云畔总算看清坐在床边的周唯璨,正一手握着她的下巴,一手拿着温度计。

    没等她反应过来,那根冰凉的水银温度计就进入她的口腔,找了个合适的角度,抵在她舌下。

    周唯璨收回手,见她还是愣着不动,微微皱眉道:“含住。”

    这口吻像极了命令,云畔下意识地紧闭口腔,固定住了温度计的位置。

    “五分钟后拿出来。”

    丢下这么一句话,他便起身离开。

    没过多久浴室里就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云畔扶着床沿缓慢地坐起来,乖乖含着温度计,不敢乱动。

    就这么无聊地盯着天花板,思绪又开始混乱,她掐了掐虎口,在心里默默读秒。

    大约五分钟后,她把温度计取出来,凑近了去看。

    可惜刻度线上的字实在太小了,她又头晕得厉害,怎么都看不清楚。

    好在没多久浴室里的水声就停了,周唯璨换了身睡衣,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

    看见她坐在床头一脸茫然,他径直走来,微一弯腰便抽走了她手里的温度计。

    看完之后,他也没说什么,转身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盒退烧贴,拆开一片贴在她额头上。

    云畔脸颊通红,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别的,发丝黏在侧脸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房间里只开了床头灯,昏黄一片,周唯璨的影子落到墙面上,雾里看花般缥缈。

    事实上她真的在怀疑,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还是她烧糊涂了产生的幻觉呢?

    云畔很想听周唯璨说一句“我是真的”,可又不敢问出口,怕万一得到否定的答案,于是只好认真地注视着他,不敢错过任何证据。

    可惜她实在太累太困了,头疼得无法思考,嘴唇和喉咙全都干涩得要命,没多久,药效里的助眠成分发作,她便沉沉睡过去。

    恍惚间应该睡了很久,云畔被手机震动声吵醒。

    伸手摸到枕头底下的手机,她滑开锁屏,看到了方妙瑜和谢川不间断打来的电话发来的信息,问她去哪了,怎么没回学校。

    随便找了个借口解释,云畔把手机放回去,稍微挪动了几下身体,坐起身来,借着那抹昏黄灯光,在单人床和桌椅中间的地板上,找到一团模糊人影。

    身下只铺了条薄薄的毛毯,周唯璨穿着白色的长袖睡衣,背对着她,那副线条漂亮、年轻蓬勃的身体就在她眼前随意地舒展着,似乎已经熟睡。

    头疼有所缓解,云畔抱起被子,小心翼翼地下床,挤到他身旁。

    她很想把周唯璨叫醒,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带到这里来,为什么要给她买退烧药,为什么要纵容她在这里过夜。

    他对每一个病人都这样吗?

    他不是最怕麻烦了吗?

    他不是不想跟她有牵扯吗?

    昏黄的光线里,他睡得很安静。

    云畔的目光从他额头缓慢向下移,路过眉眼、鼻梁、嘴唇……最后定格在他的喉结。

    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在夜市的那晚,他仰着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的画面。

    明明当时连他的脸都没看清,她就已经因为这个动作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犹豫几秒,云畔缓慢地伸出手,指尖点在他喉结凸起的位置,轻触了一下。

    等了等,见他没有反应,于是手指又沿着喉结的轮廓来回游移。

    她试图回忆自己前男友的喉结长什么样子,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或许是因为之前她从没在意过男生的喉结,更不会想要伸手去碰。

    心跳声扑通扑通,震耳欲聋,她收回手,许久,又大着胆子凑过去,想要试试将嘴唇贴在上面会是什么感觉。

    就在即将碰上的一瞬间——周唯璨的睫毛忽然动了动。

    云畔吓了一跳,条件反射性地直起身来,慌乱之中,指甲不小心在他喉结上轻轻刮了一下。

    空气里流动着难言的静默,他眼皮半阖着,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看上去没有生气,没有厌烦,更加没有质问她什么,语调平静:“不难受了?”

    他的嗓音不知为何有些沙哑,仿佛有羽毛正在喉咙里轻轻地刮蹭。说不出来的性感。

    云畔看不见自己有没有脸红,好半天才说:“……好多了。”

    周唯璨点点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那就上床睡觉。”

    说完之后,他不着痕迹地翻了个身,与她拉开一点距离,很快就重新睡去。

    云畔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没有听他的话回床上睡,不过也没敢再动手动脚,她用被子裹住两个人,小心地平躺下来,在他身边缩成一团,安心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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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执迷不悔

    次日早晨, 闹钟响了三四遍,云畔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窗帘被拉开了一条缝,清晨的阳光无孔不入地钻进来, 将整个房间照得金灿灿的, 温暖而明亮。

    眼睛没有那么疼了,嗓子也没有那么干了。

    云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发现退烧贴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揭掉, 而她也已经重新躺回床上。

    清了清嗓子,她试着叫了一声:“周唯璨。”

    没有任何回音。

    云畔立刻从床上坐起来,大概是起来的动作太猛,眼前发黑, 她身上没什么力气, 又软绵绵地跌了回去。

    这里是周唯璨家。

    所以昨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么跟自己重复了几遍, 云畔下意识去枕头底下摸手机,果然从堆积如山的微信消息里找到了属于周唯璨的那一条——

    「我先走了。」

    发送时间是06:35。内容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

    掩饰不住失落, 云畔抿抿唇,删删减减地打字, 好半天才回复过去:「好的, 昨晚麻烦你了,不好意思。」

    等了很久都没等来回复, 她放下手机,起床洗漱。

    浴室里的盥洗台上多出了一支未拆封的新牙刷, 云畔很自然地拆开用了, 冲洗干净之后并没有选择带走, 而是和之前的牙刷一起放进了漱口杯里。

    她不觉得这会是自己最后一次来这里。

    房间里的空调还开着, 暖风上上下下地吹, 很暖和。

    云畔在空调出风口的正下方看到了一副简易的折叠晾衣杆, 上面整齐叠放着她昨晚随手丢在浴室里的衣物。

    白毛衣、牛仔裤、以及羊羔毛外套。

    她走近,伸手摸了摸,果然发现已经完全烘干了。

    慢吞吞地把衣服穿上,云畔看着手里那件被自己穿了一夜的灰色T恤,感到些许棘手。这个时候她是不是应该把穿过的T恤洗干净挂起来,显得比较细心,可是她从没洗过衣服,实在不知如何下手。

    犹豫了半天,最后她干脆把T恤叠好,偷偷装进了自己的挎包里。

    路过客厅的时候,云畔在桌上发现了一杯水和退烧药。

    药片没有拆开,桌上也没有任何类似纸条的东西,但是她却意识到,这是周唯璨特意放在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她看到,然后主动吃药。

    丝毫不觉得是自己多想,她一下子又开心起来,坐在桌前乖乖把药吃了。

    云畔在路口拦了辆车,紧赶慢赶回到学校的时候,第一节 课才刚刚开始。

    走进教室的时候,教授还没来,而她一眼就看到坐在后排的方妙瑜,以及旁边的空座,于是快步走过去坐下。

    方妙瑜打量着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样:“昨晚去哪了?不打声招呼就夜不归宿,差点把我吓死。”

    云畔用之前想好的借口糊弄道:“临时有事回家了一趟,正好外面在下雨,就直接在家里住了。”

    方妙瑜不疑有他,很快就把话题扯开,开始聊色彩构成那门课的report,没多久,面容严肃的女教授就抱着教案走进来。

    下周就要期末考,教室里简直是座无虚席,一个旷课的都没有。

    教授打开投影仪,开始快速过考点,是很重要的内容,需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听才行。周围的人全部都在奋笔疾书,一时间只能听到笔尖摩擦纸面发出的沙沙声,只有云畔在走神。

    雨早就停了,她却仍然被困在昨晚的雨夜里。

    犹豫好半天,最后她还是拿出手机,抵在桌洞下方,偷偷给周唯璨发消息——

    「那件T恤我带走了。」

    等了好半天都没有回复,于是又说:「回去洗好了再还给你。」

    刚巧教授讲完PPT,走下了讲台,云畔赶紧把手机放进桌洞里,装模作样地低头看笔记。

    几分钟后,教授回到黑板前草书,她不抱希望地把手机拿出来瞥了一眼,却发现周唯璨回消息了。实在有点难得。

    「唯一:不用。」

    「唯一:送你了。」

    心跳霎时急促起来,云畔有点得寸进尺地问:「为什么?」

    周唯璨没有再回复。

    上完两节课,中午她们照旧去三食堂吃饭,一进门就看到已经提前占好座的谢川。

    这次的位置很好,他的脸色却很难看,皱着眉头一脸不耐烦,气压低到有人想去找他搭话都不敢。

    方妙瑜小声跟她咬耳朵:“等会儿你记得哄哄谢川啊,昨晚把他急坏了,找了你大半夜不说,还偷偷翻窗户跑到女生宿舍楼里,差点没把学校掀了。”

    打好饭,她们端着餐盘走过去,云畔在谢川对面坐下,果然看到他还是摆着那副臭脸,理都不肯理她,于是主动开口道歉:“对不起,我错了。”

    谢川闻言,冷哼道:“你没错,你哪有错啊,不就是夜不归宿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吗,算什么错。”

    旁边的方妙瑜一脸爱莫能助的表情,她只好又说:“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谢川只顾低头玩手机,不搭腔,明显是还没消气。

    云畔也没再哄他,

    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聊天的时候,方妙瑜特意问她,脸色怎么这么差。

    她如实回答,有点发烧。

    谢川忍不住皱起眉头,看着她,冷嘲热讽道:“出去一趟就把自己搞发烧了,本事还挺大。”顿了顿,又说,“下午请个假,带你去医院挂水。”

    方妙瑜找准时机,插了个八卦进来,瞬间转移了注意力,谢川也就顺理成章地下了台阶,不再生气了。

    /

    一周过后,宜安所有科目的考试都结束,寒假回家之前,谢川喊她们出去庆祝。

    操场上乌泱泱地全是人,正围成一圈在搞什么露天音乐会,不过唱得都很难听。云畔忽然想到钱嘉乐。

    如果他能来校园演出的话,应该会吸引不少粉丝。他唱歌确实好听,而且很有自己的味道。

    学校门口,谢川的车就停在临时停车位上。一辆橙红色的迈凯伦P1,很好认。

    云畔本来想跟方妙瑜一起坐后座,谢川却不许,说自己不是司机,硬是把她拽回副驾。

    自从上次一起去“幻昼”玩过之后,谢川有个好兄弟就对方妙瑜一见钟情,最近追得风生水起,又是送花又是送夜宵的。不过方妙瑜明显对他毫无兴趣,连敷衍都懒得敷衍。

    一路上谢川都在拐弯抹角地替自己兄弟说好话,方妙瑜原本还跟着回应几句,后来被他唠叨烦了,翻了个白眼问:“怎么给畔畔介绍对象的时候你就没那么积极啊?我看喜欢她的人也不少。”

    谢川单手握着方向盘,扭头看了正玩手机的云畔一眼:“她又没你聪明,万一被人骗了怎么办,我得好好帮她把关。不着急。”

    方妙瑜又怼,“就是单纯把关啊?没有任何私心吗?”

    谢川摸了摸耳朵,随口糊弄,“我能有什么私心啊,懒得跟你说。”

    他们挑的地方是江城一家生意火爆的老字号大排档,环境好味道好,平时凌晨两三点也要排队。

    绕了好几圈才在附近找到停车位,谢川停好车,带着她们径自上楼,去了二楼提前订好的包厢。

    里面已经坐满了,基本都是学校里各个系的风云人物,看起来今晚应该是谢川攒的局。

    包厢里的烤盘是自动翻面的,不用亲自动手,所以大家都在闲聊。

    只有云畔在一心一意地吃。

    她平时没什么机会吃这些,不知不觉手边的铁签就堆得跟小山似的了。

    谢川正跟几个男生凑在一起用iPad看游戏比赛,跟神经病似的大喊大叫,而她身边的方妙瑜今晚却出乎意料地安静。

    放在往常,在这种聚会里,她一定是最出风头的那一个。

    云畔扫了一眼,余光瞥见她正在跟谁聊微信,心里莫名警铃大作,于是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在跟谁聊天啊?”

    对方懒懒道,“傅时煦。”

    她闻言,稍微放下心来,又听到方妙瑜说,“不过你可别误会啊,我跟他就是普通朋友,没有半点暧昧的那种。”

    云畔随口问,“你不是说他人很好么?”

    “是很好,不过时机不对。”

    方妙瑜叹了口气,似乎自己也很苦恼,“我现在眼里根本就看不见其他人,也考虑不了其他人。”

    云畔微怔,“你的意思是,你心里还想着——”

    “对,还想着和周唯璨复合。”

    或许是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方妙瑜大大方方地把心思剖白,“我听傅时煦说,最近追他的那些女生他全都拒绝了,一点情面都不留的那种,清心寡欲得很。所以我在想……他是不是,也有一点放不下。”

    会是这样吗?

    怪不得无论她怎么做,周唯璨都是那副若即若离的冷淡做派。

    原来是想复合吗?

    想到这里,云畔大脑空白,一时间连方妙瑜又说了些什么都听不清了。

    手里的烧烤忽然不好吃了,耳边原本热闹的说笑声也变成了扰人的噪音,她有种喘不上气的窒息感。

    这个包厢仿佛一个巨大的密封袋,正在逐寸向外挤压她所剩无几的氧气。

    终于受不了,云畔借口说去洗手间,拿着手机落荒而逃。

    关上包厢门,她后背抵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情绪。

    走廊里背光,又阴又冷,她不想回去,于是拢了拢外套,慢吞吞地下楼。

    原本只是想出去透透气的,可是当云畔真的走到一楼,推开大门的时候,脚步却又倏地缩了回来。

    隔着几盆蔫巴巴的墨兰,几张高矮不一的方桌,和烧烤炉里呛人的白烟——

    她看到了坐在人群里的周唯璨。

    穿着前几天借给她取暖的那件黑色大衣,单手撑着下巴,正带着点笑听谁说话,脚边歪歪扭扭地堆着一排空酒瓶。

    音响里正在播放一首老歌,《执迷不悔》,他懒散地坐在沸腾人群里,指间夹着一支烟。

    青灰色的烟雾一路往上飘,遮住他黑沉沉的眉眼。

    周唯璨怎么会在这里?

    是单纯来吃烧烤的吗?

    还是……想见方妙瑜?

    许许多多的疑问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云畔定睛看了几眼,才发现他旁边坐着的那些人里,有陈屹和宋晗。

    那就是跟同学一起出来吃饭了?像他们一样,只是为了庆祝期末考结束出来聚餐而已吧?她有些不确定地想。

    冷风呼啸而过,烧烤炉上方的白色浓烟轻而易举地改变方向,迎面朝她吹来。云畔被呛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眼角也跟着泛红。

    周遭环境嘈杂喧哗,她发出的动静也不大,原本不应该被注意到的。

    可是周唯璨偏偏回过了头,缭绕烟雾里,浮光掠影般看向她。

    那双眼睛里究竟装着谁呢。

    她看不懂。

    第24章 人如何长久

    四目相交的瞬间, 谁都没有开口。

    周唯璨的眼神仍然是平静的,仿佛这段日子以来,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隔着一道门, 云畔终于受不了, 有些烦躁地移开视线。

    现在这样算什么呢?

    他明明什么都知道,却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甚至她想发脾气都发不出来, 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吊着她, 也从来都没有任何暧昧的举动。清白得可恨。

    正站在原地发呆,身边忽然有人拽她手臂。

    云畔回过头,看到了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偏黄的皮肤, 邋遢的胡茬, 和耳垂上乱七八糟的一排耳钉。

    混混, 流氓。她在心里下了定义,同时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那人却大剌剌地道:“美女, 我看你刚刚偷看我半天了,要不要一起坐坐, 喝一杯啊?”

    云畔皱了皱眉:“我没看你。”

    那人被驳了面子, 却以为她是害羞,神情暧昧地说:“看就看了, 怎么还不敢承认啊?”

    说着就要伸手来搂她的肩膀,不过被云畔眼疾手快地躲开了。

    “装什么清高啊?碰都不给碰?”

    ……

    他们争执得不算激烈, 烧烤摊又很热闹, 各桌光是喝酒吹牛的声音都能将他们的声音彻底盖过去, 偶尔有人注意到了, 也只以为是闹矛盾的情侣, 没人上前帮忙。

    云畔为数不多的耐心很快告罄, 扭头便往回走,那人却也紧跟过来,一副非要纠缠到底的模样。

    她只好停下脚步:“你要是再跟着我,我就报警了。”

    那人却“嘁”了一声:“报呗,附近的派出所我比你熟。”

    不再跟他废话,云畔直接拿出手机,打算拨谢川的手机号码。

    然而,就在即将摁下绿色键的那一秒——她却犹豫了。

    也就是一眨眼的功夫,刚刚还装模作样的人抓住机会,猛地抬手,将她的手机打翻在地。

    一看就知道,是只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而已。

    他的脸色变得难看,随便找了张没人的空桌用力把她拽过去,摁到椅子上:“我警告你,别给脸不要脸,你要是听话跟我回去喝一杯,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要是不愿意的话,今晚咱俩没完。”

    云畔盯着自己被丢到地上的手机看了几眼,又移开目光,投向周唯璨坐着的那张桌面。

    可是他却消失了。不在那里了。

    是已经走了吗?什么时候?她怎么没注意到?

    大概是她走神走得太明显,那人彻底恼了:“我他妈跟你说话呢,聋了?”

    后面还说了什么云畔没有听清楚,反正都是一些不干不净的脏话,她的视线重新被那个熟悉的黑色身影占据。

    几步之遥的地方,周唯璨双手插兜,正从她身边,视而不见地、若无其事地走过。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男生,正勾肩搭背地跟他说着什么,而他也很明显在听,像阵风似的从她身边走过,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是故意的吧。

    怎么可能看不见她。

    就在云畔晃神的当口,混混已经恼羞成怒地俯下身来,手掌即将碰到她脸颊的那一刻——

    桌子陡然被人踹翻。

    猝不及防地听见哗啦啦一阵响,空桌上摆着的几套餐具全都跟着摔在地上,转瞬便四分五裂。

    来不及抬起头,她被周唯璨拽起来,随手推到一边,然后自己又回去,揪着那个人的领子与他缠斗在一起。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这次的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包括刚刚跟周唯璨勾肩搭背的那个男生,他看起来震惊又迷茫,完全是一副搞不清楚状况的模样,试图拉了几下,不过没拉开。

    身后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一些是那个混混的朋友,另外一些是周唯璨的朋友,于是单挑很快变成了群架,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周唯璨被围在人堆里面,手里没有任何酒瓶之类的工具,像是跟那人杠上了,旁边好几个人都在拉他,却都拉不动。他半跪在地上,膝盖用力压着那人的小腹,每一拳都不偏不倚地落在对方脸上。下手没留半分余地。

    他看起来很游刃有余,似乎很清楚打架的时候应该避开哪里,应该找准哪里。

    即便如此,脸上的神情仍旧是冷静的,使这一幕像极了不真实的黑白默片。

    云畔隔着人群看他,很清楚自己刚才为什么会犹豫。

    她只是想知道,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做到对她不管不顾。

    现在有了答案,她却又开始后悔。

    周唯璨会受伤吗?会流血吗?会疼吗?

    这些念头盘亘在脑海里久久不散,她越发担心,虽然知道自己掺和进去了也只会给他添麻烦,云畔还是忍不住穿过层层围堵的人群,努力向前挤。

    刚挤进去没几步,手腕就被谁拉住。

    她回头,看到谢川焦急万分的脸:“姑奶奶,就一会儿不看着你,怎么跑这来了?”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确认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谢川才缓了神色,把她拉到混乱的现场之外,“别人打架就离远点,你多大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不是别人,”她说,“是周唯璨。”

    显然是没听清楚,谢川皱着眉头问:“谁?”

    很快,在烧烤店老板和几个服务生半商量半强迫的拉架之下,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终于结束。

    周唯璨也松开了那人的衣领,将他一把丢到地上,自己站起身来,拍了拍落灰的大衣下摆。

    谢川看清楚了人群里的脸,惊讶道,“怎么还有周唯璨啊,年级第一也喜欢打群架吗?”

    没有心思跟他多说,脚步不由自主地转向了周唯璨所在的方向,云畔刚走近几步,就听到他正在轻描淡写地跟老板解释:“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把我朋友揍成这样,你他妈跟我说认错人了,把我们当傻子耍呢?”

    “你朋友是泥捏的?揍几下怎么了?这不是还好好喘着气吗?”是陈屹嗤笑的声音。

    ……

    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

    为什么不说是为了帮她呢?这个理由听起来不是更加正当吗?

    云畔透过人群望向他,顿觉犹豫。她是不是不该现在过去。他是不是真的很不想跟自己扯上关系。

    不过那个骚扰她的人显然有些心虚,不想把事情闹大,老板也跟着顺水推舟地又劝了几句,众人态度终于缓和下来,三三两两地散开。

    周唯璨也跟着陈屹和宋晗他们往旁边走,站在大排档招牌背面的阴影处聊天。

    云畔忍不住走过去。

    离得近了,总算看清楚,他身上没有挂彩。

    谢川没有多想,也跟过来,绕过她,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肩膀:“身手可以啊,兄弟。”

    陈屹就笑:“岂止,这位打起架来不要命的,经常带着一身伤半夜回宿舍,那血流的,别提有多吓人,也不去医院,问他就说是皮外伤,不碍事。我刚跟他当室友的那阵子天天担心他哪天突然死在外面。”

    说完,又忍不住问,“对了,刚才到底怎么回事啊?让你去拿个饮料,怎么就跟人打起来了。”

    周唯璨后背靠墙,站得很直,若有似无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说:“没怎么,认错人了。”

    陈屹无语,显然是不信,但是也知道他既然这么说了,自己也问不出来什么,于是只好转移了话题。

    他们聊得很随意,也很放松,谢川从裤兜里摸出半包黄鹤楼,给他们递烟。

    只有周唯璨没接。

    一群男生在这吞云吐雾,空气里飘满辛辣的烟味,呛得要命,云畔往旁边站了站,面对着周唯璨,好半天才轻声问:“你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

    身边实在站着太多人,多说什么都不合适,云畔只得沉默。

    不远处,大排档老板正在指挥着那几个服务生打扫现场,除了摔碎几套餐具,也没造成什么损失。

    云畔听见老板念叨着这笔费用从他们那两桌的账单里扣,正想走过去帮忙付清,肩膀就被人搂住了。

    她不经意地回头,却看到了神色匆匆的方妙瑜。

    “原来你们在这啊,听说刚刚有人打架,你没事吧?”

    方妙瑜为什么会过来?

    她看到周唯璨了吗?周唯璨看到她了吗?

    云畔的神情有些僵硬,好半天才说:“没事。”

    “那就好。”方妙瑜虽然在跟她说话,语气却心不在焉,余光也频频往她身后的方向瞥。

    毫无疑问,她已经见到自己想见的人了。

    果然,聊了没几句,方妙瑜就走到周唯璨面前,强作镇定地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对方回望向她:“好久不见。”

    旁边的几个男生都不说话了,谢川和陈屹对视一眼,很有眼色地说了句“走,咱们出去买包烟”,随即就成群结队地走远了。

    原本热闹的角落霎时安静下来。

    只有云畔还不识趣地杵在原地。

    空气里还残留着烟味,方妙瑜又说,“最近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

    “是吗?”她顿了顿,语气低落下来,“有多好?”

    周唯璨沉默。

    “我听傅时煦说,你最近都是独来独往的,没跟任何女生接触。”

    没有再绕弯子,方妙瑜深吸一口气,开门见山地问,“我就是想问问你,我们两个,还有可能吗?”

    明明是她在问,但是云畔觉得自己甚至比她更加紧张,手心无意识地紧握成拳,指甲也陷进皮肉里。

    周唯璨的视线明明望着方妙瑜,余光却似乎分出了一秒给她。

    没有她想象中的挣扎、迟疑、旧情难忘,他简短地给出回答:“我们不合适。”

    这一刻云畔有种被当庭无罪释放的感觉。

    方妙瑜的眼圈立时红了,却没有允许自己哭出来,仍旧维持着体面和高傲:“那什么样的女生跟你才合适?”

    迟迟等不来回答,她的语气开始变得咄咄逼人,“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招招手就过来,烦了就推开,不能给你的生活带来任何麻烦,还要死心塌地的爱你,恨不得为了你去死,是吗?”

    周唯璨闻言,眼睛都没眨一下,平静道:“我没这么想过。”

    方妙瑜有些自嘲地笑起来:“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心思真的太难捉摸了,我猜不出来。我认输。”

    晦暗不明的角落里,周唯璨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什么,也像单纯地在放空,良久才说:“对不起。”

    和分手那天一样,他把道歉说得很诚恳,“之前是我考虑不周,我知道我不是一个适合谈恋爱的人,我们也不应该开始。分手对你对我,都是最好的选择。”

    越诚恳,就让人越难堪。

    几米开外的地方,谢川陈屹他们买完烟,正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应该是不想被他们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方妙瑜匆匆拉过她的手,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又被她逼回去,最终嗓音沙哑地为这场谈话下了定论:“……今天场合不对,我也不想多说,但是,周唯璨,你记住了,你的对不起,我不接受。”

    说完,就拉着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云畔心想,如果这次不把话说清楚,以后也还是会再找机会说的吧?那还不如直接一次性说完,以后再也不要见面了。

    稍微落后半步跟在方妙瑜后面,她正想偷偷回头看一眼,无意中碰到了谁的肩膀。

    空气中带起一阵潮湿的风,混合着极淡的烟味,音响里的歌混着杂音,还在唱:人如何长久,却了解不够,纵独自飞走,完全不想悔疚。

    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察觉到,周唯璨伸出手,动作很轻地往自己外套口袋里塞了什么东西。

    沉甸甸的,触感坚硬,冰凉。

    直到那个背影变得遥远而模糊,云畔才迟钝地反应过来——

    是她刚刚被打落在地的手机。

    第25章 不会再重来

    一月下旬, 寒假正式开始。

    云畔的十八岁生日就在二月初,因为是成人礼,所以无论是云怀忠、谢川、甚至还有方妙瑜, 都对此表示出了高度的重视, 只有她本人兴致不高。

    放假之后,时间的流逝变得无比缓慢, 云畔恨不得撕着日历一天天数日子过。

    不过一年四季里她最喜欢的就是冬天。

    最好是下着大雪的冬日午后, 到处都白茫茫雾蒙蒙,走在路上谁也看不清谁,谁也不用在乎谁,世界像极了一滴眼泪、或一块玻璃的缩影。

    收到阮希消息的时候, 云畔正站在结满雾气的落地窗前发呆。

    她发来的是一段钱嘉乐彩排现场的录屏。

    手机屏幕里, 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黄色卷毛, 抱着话筒坐在舞台阶梯上,在唱一首粤语歌。

    “再走近, 是我完全难自禁,就算知道实在太愚笨。”

    “余震是靠在你掌心, 永远被困。”

    云畔打字:「很好听。」

    很快就收到阮希的回复:「对吧!我也觉得!唱粤语歌的时候, 这男的好像格外有魅力。」

    两人聊了几句,阮希问她要不要出来一起吃晚饭, 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阮希没说周唯璨会不会一起去,但她还是很谨慎地把自己收拾了一下, 换了套灰绿色的菱格针织裙, 搭配白色过膝靴, 外面裹了件白色羊绒外套, 这才出门。

    云畔在手机软件上打了辆车, 没有叫陈叔送她, 因为知道对方一定会把这件事汇报给云怀忠,到时候免不了又要挨骂。

    走进约好的那家港式茶餐厅,阮希正低着头津津有味地刷视频,指甲染成了五彩斑斓的彩虹色,十分引人注目。

    云畔快步走过去,裹着一身寒气,坐在她对面。

    听到脚步声,阮希立刻抬头,把手边的菜单推过来,笑着说:“来啦!外面冷不冷呀?快看看想吃点什么。”

    云畔不饿,也没什么胃口,随便点了份单人套餐。

    没看到周唯璨,她心里的确有点失落。

    阮希了然,咬着柠檬茶的吸管偷笑:“在想璨哥啊。”

    云畔没有否认:“自从放了寒假,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了。”

    当然,发微信、打语音,这些狂轰滥炸也从来没有收到过回复。

    如果不是因为发出去的那些消息没有被拒收,她都要怀疑周唯璨把她拉黑了。

    ——明明上次在大排档,他还替自己解围,甚至跟别人打了一架。

    “璨哥平时真的挺忙的,”阮希安慰她道,“钱嘉乐跟他那么熟,喊他也经常喊不出来。”

    “他俩是怎么认识的?”

    “我听钱嘉乐讲,他们之前住在一条街上,算是半个邻居吧,那时候他老是被一群不良少年欺负,璨哥帮他打了几次架,俩人就熟起来了。”

    阮希想了想,又补充,“虽然璨哥这人看起来冷冰冰的,很不近人情,但我有时候觉得,其实他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就拿这事儿来说,他俩非亲非故的,按理说钱嘉乐被欺负关他什么事,犯不着得罪那么多人吧,但他就是站出来了。”

    云畔听得出神:“他总是跟人打架吗?”

    “这个我不太清楚。”

    阮希似乎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不过……他好像欠别人很多钱,时不时会有讨债的人来堵他。”

    “欠多少?”

    “不知道,我劝你也别问,他不可能找身边人借钱的,要不估计早还上了,他从来都不缺朋友。”

    云畔忍不住想起自己之前的愚蠢行为,想起那张没有送出去的银行卡,想起周唯璨冷淡又不耐烦的神情,想起那句“我不喜欢别人多管闲事”。

    无意识地叹了口气,她感到苦恼,“我觉得周唯璨不需要任何人,也不在乎任何人,在他面前所有心思都像自作多情。”

    阮希斟酌着说,“关于感情的事,我知道的就更少了,璨哥平时不喜欢跟我们聊这些,我只知道他之前谈过几个女朋友,每个都谈不久。虽然他没提过原因,但是能猜到,肯定是他平时太忙了,没空陪人家。女孩子嘛,时间久了肯定受不了,钱嘉乐平时哪怕一个小时没回我消息我都会想他是不是又在勾搭别的小姑娘,毕竟驻唱圈子里美女一抓一大把。”

    说到这里,又换了一副语重心长的口吻,“所以畔畔,如果你想和他在一起的话,最好还是先考虑清楚,能不能接受。”

    不就是给他空间,别太粘人吗?

    那个时候的云畔以为,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

    吃完饭之后,她们漫无目的地轧马路。

    天已经黑透了,云层被深色浓雾遮住,高悬于城市上空。

    阮希站在红绿灯的路口,被冻得跺了跺脚:“我也是江城人,不过读大学之后,不是住宿舍就是住钱嘉乐那,已经很久没回过家了。”

    她手里抱着热奶茶,带着一顶黑色针织帽,露出几缕粉紫色的挑染长发,衬得皮肤很白,用很平常的语调说,“当时我考上颂南的时候,我爸妈原本是不打算供我的,家里本来就没多少钱,正好我弟弟当时又在学校里受了处分,得花钱托人找关系。我也没璨哥那么厉害,能拿全奖。”

    “后来呢?”

    “后来我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哭着跑出去了,实在没地方去,只好又跑到那个小酒吧听钱嘉乐唱歌。可能是我看上去很可怜,他唱完歌之后,朝我走过来,问我怎么了。我心里憋了一大堆话没人说,那个晚上全都告诉他了。”

    阮希说到这里,露出了一点怀念的神情,“其实当时我也就是去听他唱过几次歌而已,我俩连朋友都算不上,但是没过几天,他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说自己有钱,可以供我读大学。”

    听到这里,再联想到钱嘉乐平时那副嘻嘻哈哈不着调的样子,云畔的确有点惊讶。

    阮希把剩下的奶茶几口喝光,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我问他为什么,他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跟我说反正他也没上过大学,就当是帮自己达成心愿了。当时我也挺傻的,因为真的很需要这笔钱,又不敢白收,怕自己还不上,所以我就问他,要不要跟我去开房。”

    云畔一怔,“那他怎么说?”

    似乎是回忆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阮希笑出声来,清了清嗓子道,“什么都没说,怂得要命,直接把我电话挂了。”

    她笑得停不下来,好半天才忍住,“到了晚上莫名其妙给我发了一堆新闻,什么失足少女的痛和泪啊、女大学生借裸贷的下场啊,五花八门的,简直蠢死了。”

    不知不觉间,她们走到了绿廊巷附近。

    绿廊巷算是附近一带的贫民区,一直都被政府划在拆迁计划书里面,然而这里住的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土生土长的老人,宁愿死在这里都不肯搬走,上面也没辙,只能一直搁置着。

    ——不过现在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这是周唯璨住的地方。

    是她上次借宿过一晚的地方。她记得很清楚。

    云畔停下脚步,忍不住问:“周唯璨现在在吗?”

    “我也不知道,进去看看呗。”阮希一把拉着她往里走,“不过这种地方你应该没来过吧,环境和治安都挺差的。”

    仍然是上次那条又窄又长,弯弯绕绕的巷弄,两侧高矮不一的住宅楼紧紧挨着,晾衣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和皱巴巴的床单,家家户户之间半分空隙都没有。

    阮希带着她熟门熟路地往里钻,偶尔看到几个坐在门口打牌的大妈大爷,便笑眯眯地打个招呼。

    路过中间一户的时候,阮希给她指了指:“钱嘉乐就住这,再往前一家,就是——”

    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云畔的视线顺着看过去,在相邻的一个敞着门的院落里,看到了周唯璨。

    深冬的月亮清清冷冷,像倒悬于夜空中的薄冰,缓慢地向下消融,沉入地面。

    静悄悄的院子里,周唯璨穿着一件宽大的灰色卫衣,衬得人更清瘦,坐在石凳前,松松挽着袖口,露出嶙峋的腕骨,手里握着两片折叠好的青绿色粽叶,正在熟练地往里面填糯米。

    视线稍微移开几寸,云畔在他对面看到一个满头银丝、面容沧桑、穿着廉价棉衣的妇人。看得出来年纪已经很大了,不过精神很好。

    阮希小声跟她说:“这是吴婆婆,身世很可怜的,据说年轻的时候从外省嫁过来,但是婚后不久丈夫就得肺癌死了,她一个人带小孩,好不容易儿子考上大学,准备扬眉吐气了,结果去学校报道的路上碰上一起交通事故,大巴坠桥,人也没了。”

    云畔是一个缺乏同理心的人,并不关心别人的悲惨过往,听她说完才问:“那周唯璨跟她——”

    “吴婆婆好像曾经对他有恩,所以璨哥很照顾她,婆婆生病的时候,他自己都没钱吃饭了,也会带她去医院看病,掏钱眼都不眨的。”

    云畔听着听着,不由自主地又回想起那晚在医院门口发生的事情,想起他递过去的那沓钱,想起男人对他的恶毒咒骂,也想起毫不留情的那一巴掌。

    她想说周唯璨过得真的太累了,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累,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评判他。

    “好啦,别发呆了,好不容易见到人,还不抓紧过去刷刷存在感。”

    阮希催促着她,率先往前走,甜甜地叫了一声,“婆婆!”

    正在包粽子的老人动作迟缓地回头,看见是阮希,笑得连脸上的皱纹都像朵花,“阿希来啦。”

    “嗯,跟朋友过来玩,刚巧看到你们在包粽子。”她特地跟云畔介绍,“吴婆婆做的粽子可好吃了,你等会儿一定要尝尝。”

    吴婆婆闻言,也看向云畔,笑容温和,用掺着方言的普通话说,“小姑娘水灵灵的,真漂亮。”

    云畔乖巧地笑了笑,心不在焉地跟老人寒暄几句,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专心致志包粽子的周唯璨旁边:“我帮你吧。”

    对方头都没抬:“你会吗?”

    被呛了一下,她有点不服气,“这么简单,有什么不会的。”

    周唯璨闻言,停下手里的动作,站起身来,朝她抬抬下巴,意思很明显——那你来。

    “……”

    不想认输,云畔硬着头皮坐下,把手洗干净,袖口挽好,学着他刚才的样子拿了两片粽叶,各重叠一半,有点笨拙地将下面的叶子往上折。

    然而实在手生,一卷成锥形,粽叶就自己散开了,反反复复试了好多次,最终都以失败告终。

    而周唯璨就抱臂站在一旁看她,没有任何要帮忙的意思。

    良久,云畔好不容易卷出一个完美的锥形,还没等她松口气,糯米填完,却怎么折都折不严实,白白的糯米从叶缝里滚出来,哗啦啦掉了一地。

    正当她手足无措之际,一只手适时地伸过来,贴着她的手背,裹住了粽叶。

    糯米不再往外漏了,周唯璨握住了那个尚未成型的粽子,也握住了她的手。

    天气寒冷,他的手也是冰凉的,冒着寒气,云畔愣了愣,耳边听到他轻声说:“这么笨。”

    她本能地反驳:“我不笨。”

    周唯璨就笑了,握住她的手指,不过几秒钟的时间,就带着她一起包出了一个形状漂亮的粽子,用线绳捆牢,丢进了旁边的竹筐里。

    无论是握她手,还是松开的动作,他都做得很自然,很随意。

    仿佛真的只是顺手帮她一下而已,没有任何暧昧成分。

    云畔转过头去,模糊月光中,只能看清他微垂的睫毛和泛青的眼睑。

    他的手真的好冰。

    究竟要怎样才能让他热起来呢。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角落里还有一个灶台,以及一口铁锅。

    阮希还在陪着吴婆婆聊天,不知道在说什么,总之把老人逗得很开心,周唯璨将包好的粽子冷水下锅,盖上了锅盖。

    云畔搬了一张小板凳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往灶台里丢柴火。

    火很快就生了起来,灰色的浓烟冒出来,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周唯璨瞥她一眼,“呛就坐远点。”

    摇摇头,云畔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像个幼儿园小朋友,也顾不上外套的边角蹭到了脏兮兮的灶台,犹豫了好半天才试探着问:“对了,你跟方妙瑜……”

    ——还会复合吗。

    自从上次在大排档方妙瑜找他聊过之后,这个问题就一直困扰着她。必须要立刻听到明确的答案才行。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莫名担忧,万一得到肯定的答复怎么办,于是硬生生刹住了。

    他却追问,“我跟方妙瑜怎么了?”

    云畔立刻摇头,谨慎地换了种方法,拐弯抹角地问,“没怎么,我就是想问问,在感情里……你会重蹈覆辙吗?”

    气氛静默,只能偶尔听到噼里啪啦的火星,和锅里咕噜咕噜的沸水。

    周唯璨想也没想就说,“不会。”

    “真的吗?”

    云畔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好奇地问,“为什么?”

    仿佛她问了一个再愚蠢不过的问题,他说话的时候呵出一口淡淡的白气,像烟圈,飘忽不定。

    “既然当初分开了,就说明不合适,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再重来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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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明天休息一天,祝大家除夕快乐,兔年大吉^^

    第26章 值得不值得

    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翻译一下, 就是不会跟方妙瑜复合的意思了。

    云畔悬着的心这一秒钟才总算落地,只觉得全世界都晴空万里。

    不到半个小时,锅里的粽子煮熟了, 一掀开盖, 糯米和粽叶的清香便扑面而来。

    阮希兴奋地围过来:“好香啊,刚好钱嘉乐也快到了, 还能吃上刚出锅的呢。”

    话音刚落, 就听到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云畔转过头,在门口看到了那个背着吉他,戴着和阮希同款黑色毛线帽的清瘦少年。

    钱嘉乐一走过来就把脑袋搁在阮希颈窝里, 有气无力地控诉:“微信不回, 也不去接我下班, 你说实话,是不是移情别恋了?”

    阮希动作敷衍地给他顺毛:“不是都跟你说了我跟畔畔出去吃饭了嘛, 再说你都多大了,还天天要人接, 害不害臊。”

    两人斗了几句嘴, 粽子已经被盛上了桌。

    吴婆婆乐呵呵地招呼他们过去坐,原本冷清的院子热闹起来, 糯米粽子的香气飘出很远,处处都是人间烟火气。

    钱嘉乐正在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今晚是怎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在酒吧里救了一个被醉酒男搭讪的女生, 云畔挨着周唯璨坐下。

    吴婆婆一边听他们聊天, 一边拿了个粽子放在云畔碗里:“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而后, 看着她纤细的手腕, 又念叨着说, “太瘦了,要好好吃饭,多吃点。”

    阮希就笑:“婆婆你不懂,有的女生就是天生吃不胖的,不像我喝口水都会胖。”

    钱嘉乐立刻嚷嚷道:“谁说你胖了?我去揍他。”

    “这话还算中听。”阮希把手里刚剥好的粽子蘸了点白糖,塞进他嘴里,“喏,奖励给你的爱心粽子。”

    云畔看着对面黏糊得像连体婴的两人,忍不住转头去看身边的人。

    周唯璨谈恋爱的时候也会跟女朋友说肉麻的情话吗?会变得主动吗?会患得患失吗?

    对方正在低头按手机,不咸不淡地说:“吃粽子,别看我。”

    偷看被抓包,她也没觉得尴尬,飞快地替自己找借口:“……我也想蘸糖。”

    周唯璨把手机放下了,微微抬头,视线扫过桌面边缘的一碟白糖,的确离她很远。

    没说什么,他起身离开,几分钟后,端着一碟新的白糖回来了,把那个小小的瓷碟搁在她手边,又坐回去看手机:“蘸吧。”

    “哦。”

    云畔猜自己现在一定在傻笑,于是赶紧低下头,继续剥手里的粽子。

    她吃了多久,周唯璨就看了多久手机。简直是全神贯注。

    手机到底有什么好看的?

    怎么还在看。

    云畔终于忍不住问,“你在跟谁聊天啊?”

    得不到回应,她也不气馁,执着地又问了一遍,似乎是被问烦了,周唯璨终于将手机屏幕举起来,摆到她面前。

    微信聊天界面上方的备注是“量子力学-陈教授”,而聊天内容似乎是对相关研究项目里的bug纠错。

    云畔不懂那些专业术语,却还是一字一句看得很认真,耳边听到他问:“满意了?”

    于是回答:“满意了。”

    周唯璨笑了一声,把手机拿回去,继续发消息。

    吃完粽子之后,两个男生去厨房收拾,剩下她们百无聊赖地坐在院子里聊天看星星。

    说是看星星,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因为今晚天气并不好,深色夜空雾茫茫的,云层厚重,院子里没有灯,更显得晦暗不明。

    吴婆婆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坐在轮椅上剥橘子,然后掰成两半,递给她们。

    云畔道过谢,有一搭没一搭地听她们闲聊。

    阮希有意无意地在把话题往周唯璨身上扯,不知道聊到什么,吴婆婆微微叹息:“阿璨啊,是个很好的孩子,就是过得太苦了。”

    原本清甜的橘子吃到嘴里,似乎也因为这句话而变苦了。

    所以,究竟要怎么做才能让他过得开心一点,快乐一点呢。

    如果周唯璨愿意告诉她的话,就算是再难的事,她也会努力去做。偏偏他什么都不肯说。

    脑海里一刹那又回响起方妙瑜曾经说过的话——他明明就站在你面前,却永远隔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看不见摸不着,再想走近也无从下手。

    阮希好奇道:“婆婆,还没问过您呢,璨哥说您帮过他,到底是帮了什么呀?”

    “好多年前的事了。”

    老人腿上盖着一条厚厚的深色毛毯,微微抬头看向远处,神情变得很温柔,“我记得也是一个冬天,是我儿子的忌日,我去山上给他烧纸,下山之后恰巧撞见了阿璨。那天很冷,还下着雪,他穿得单薄,就蹲在马路边,冻得脸煞白,浑身都在发抖,别提有多可怜。我当时看着他,恍恍惚惚的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找我了,就把他带回家收留了一晚。”

    “后来呢?”

    “后来……天一亮他就走了,我本来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结果没多久他又回来了,说是打工挣了钱,也在绿廊巷租了房,就住我后边,还说以后会照顾我,给我养老送终。”

    说到这里,吴婆婆微微低下头,拭去眼角湿润,“我根本就没把那些孩子话当真,因为真要说起来,我对他也不是什么天大的恩情。”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但是云畔已经听得很明白。

    她随手给予的善意,其实很大一部分都建立在当时的情绪催动之下——她刚刚给早逝的儿子烧完纸回来,就撞见一个年龄相仿、流落街头的可怜少年,恍惚间分不清虚幻与现实,所以才会收留他。

    周唯璨却将这件事记得这样牢、这样久,甚至愿意主动承担起照顾她、为她养老的义务。难道他不觉得这是一种负担,一种枷锁吗?

    报恩的方式有太多太多种,需要做到这一步吗?

    云畔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冷血。

    大概是回忆有些沉重,阮希摸了摸鼻尖,转移话题道:“璨哥确实人好,平时在学校里也很受大家欢迎的,虽然总是冷冰冰的,不爱理人,但是如果你真遇上什么事,要找他帮忙的话,他能帮的都会帮。”

    云畔吃完了手里的橘子,犹豫半晌才问:“他跟家里人……是不是有点矛盾?”

    阮希耸耸肩,“不知道,他家里的情况我是一次都没听他提过,连钱嘉乐都不太清楚,只知道他头几年离家出走,后来就再也没回去过。”

    正说着,不远处,周唯璨跟钱嘉乐有说有笑地从后厨走出来,绕过她们,站在院落门后的阴影处聊天,神情放松。

    云畔定定地看着他。

    只要他出现,她的眼睛里就只有他了。

    如果周唯璨真的不需要爱、不需要倾诉、也不需要理解的话,那么自己还能给他什么,还能用什么来证明自己的唯一性呢。

    她的喜欢和其他人的喜欢,又有什么分别呢。

    云畔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还在发呆,阮希就拉着她起来,大步往周唯璨身边走。

    把两人凑到一块之后,她就绕到旁边,挽起钱嘉乐的手,没骨头似的往他身上靠。

    吴婆婆已经回里屋休息了,院子门口只有他们四个人,闲聊几句过后,阮希冲着钱嘉乐使眼色说:“咱俩出去买点零食吧,我想吃炭烧味妙脆角。”

    钱嘉乐虽然无奈,也没办法,只能牵着她往前走:“能不能有点追求啊,妙脆角有什么好吃的,我前几天发奖金了,带你去吃点贵的怎么样?”

    “不怎么样,我就喜欢吃妙脆角,管得着吗?”

    “行行行,那就吃,想吃多少买多少。”

    ……

    两人打打闹闹地走入巷弄,脚步声也越来越远。

    须臾,云畔轻声开口:“我的手机最近好像坏了。”

    停了几秒,慢吞吞说完下半句,“……都收不到你的消息。”

    寒风阵阵袭来,像薄薄的刀片,刮过人的皮肤。

    周唯璨垂眸看着脚边的影子,嘴角微扬,似乎是被她的话逗笑了,好半天才说:“不发不就好了?”

    “可是我很想你……”

    云畔忍不住侧过身,面对面和他站在一起。

    青灰色的石板路两旁零零落落亮着几盏灯,光线比院子里明亮不少,而她就在这种环境里,终于看清楚面前这张脸——

    尽管大大小小的青紫色淤痕已经很淡,但是这张脸上的确是带着伤的。

    区别只是没有夜市撞见的那次严重而已。

    心脏猛地被揪起来,混乱中,这些伤口似乎能够毫无阻隔地转移到自己身上。云畔不明缘由,却能够清晰感觉到生理性的疼痛。

    她立刻忘记了自己正要说什么,控制不住地伸出手,踮起脚尖,小心翼翼地去触摸他额角的擦伤。

    和之前暴雨夜的那个拥抱一样,周唯璨没有躲。当然也没有迎合。

    仿佛对她的肢体接触全然不在意,他仍然静静站在原地。

    怕弄疼他的伤口,云畔不敢用力,只是用指腹蜻蜓点水般地触碰,从额角到下颌,好半天才收回手。

    一种名为无能为力的情绪来势汹汹,找不到出口,只能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云畔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不可遏制地感到消极。

    深蓝色的夜,狭窄的巷弄,明明暗暗的灯影,她深吸了一口气,掩饰着泛红的眼眶,低下头去。

    路面将他的影子也映成模糊的青灰色,像极了还未愈合的伤痕。

    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砸在地上,悄无声息。

    周唯璨就在此时开口,神情显得有些意外:“哭什么?”

    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云畔仍然像鸵鸟似的垂着头,一直等到没那么想哭了,才把头抬起来:“没什么。”

    喉咙里像是被人撒了一把盐,沙沙的,很疼。

    她克制着心头的情绪问,“伤口疼吗?”

    “不疼。”

    “上药了吗?”

    “没必要,”他说,“会自己愈合的。”

    自己愈合的和上过药愈合的速度和疼痛度能一样吗?

    云畔很想这么说,但是忍住了。

    因为她知道,周唯璨不会在意。

    他不爱惜自己的身体,更不需要别人的关心,再说下去也只会显得自己矫情而已。

    所以她没有再说,也没有再哭。

    灯盏晕黄,照亮灰扑扑的墙壁、屋檐上整齐排列的瓦片、和掉了漆的门环。

    疾风又起,他们面对面站得很近,眼底能够映出彼此的缩影,呼吸声相互交缠,有种虚幻而暧昧的缠绵。

    “云畔,”周唯璨看着她,声音响在风里,“别为了我哭。”

    他很少叫她的名字。

    云畔下意识地望向他。

    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也别为我失眠,更别为我牺牲什么,付出什么。”

    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云畔困惑地问,“为什么?”

    “因为不值得。”

    周唯璨倚上门框,侧脸被遮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语调却很平直,“你会失望的。”

    第27章 疼痛纪念品

    生日对别人意味着什么, 云畔不知道。

    但是于她而言,生日意味着空虚。意味着她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毫无意义的一年。

    不过今年应该是不一样的。

    云畔坐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心想。

    因为她认识了一个人。那个人塞给了她很多原本不属于她的情感, 不属于她的困惑, 让她哭,让她疼, 让她割舍不下, 又轻飘飘地告诉她,“不值得”。

    出租车刚好拐过街角,经过一家亮着灯的装潢简陋的刺青店。

    店铺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凌乱的粉笔字写着“无痛穿耳、美甲美睫、各类纹身”等等。店门打开, 两个女孩子走出来, 很夸张地捂着耳朵, 露出通红的耳垂,和上面一颗小小的耳钉。

    云畔让出租车司机在这里停了车。

    她需要做点什么, 用来区分这个生日和其他所有生日的差别。

    店面不大,四四方方的, 显得拥挤, 不过收拾得很干净。老板娘大概三十来岁,剪着利落的短发, 正在打扫卫生,听见门口的动静, 头也不抬地问:“欢迎光临, 想做什么项目?”

    云畔推门进去, 问:“都有什么项目?”

    老板娘抬头看了她一眼:“现在太晚了, 纹身师和美容师都下班了, 只能做指甲, 或者无痛穿耳。”

    她想了想,“无痛穿耳疼吗?”

    老板娘被她逗乐了,“都说了无痛,怎么会疼,放心吧,会打麻药的。”

    “能不能不打麻药?”

    “能是能,”老板娘放下手里的拖把,打量了她几眼才说,“你要是不怕疼的话,我给你打手穿吧,比枪打位置准,恢复时间也快,就是贵了点。”

    云畔没打过耳洞,也分辨不出来谁优谁劣,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因为手穿听起来疼一点。

    老板娘动作很利索,指挥着她在一个板凳上坐下,就开始给手部消毒,前前后后消毒了三遍,才过来捏她耳垂。

    “疼吗?”

    云畔摇头。

    “行,那我先给你捏捏,等到耳垂没感觉了就能穿孔了。”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透过镜面,可以清楚看到她的耳垂已经被捏得又红又肿,云畔能够感觉到麻,却谈不上有多疼。

    老板娘看着她平静的脸,忍不住问:“你是真不觉得疼还是不好意思说啊?”

    “真的不疼,再用点力也行。”

    “小妹妹真逗,我开店这么久,还没听客人提过这种要求呢。”老板娘笑个没完,过了会儿又问,“怎么,失恋啦?”

    “没有。”云畔心想,根本连失恋的资格都还没有。

    十五分钟左右,终于觉得差不多了,老板娘取出一次性空心针,在她眼前消毒,然后找了个位置往她耳垂里扎,下手又快又稳。

    云畔的视线掠过墙上贴着的示意图,上面是不同的穿孔位置,除了耳垂之外,还有耳骨、鼻钉、舌钉等等,她看着看着,忍不住想,这些钉子如果钉在周唯璨身上会是什么样子。

    他应该很适合打耳骨钉吧,小小的亮晶晶的一颗,打在耳廓内侧的位置,只有靠得近了才能看见。

    “发什么呆呢?”老板娘从一副盒子里挑挑拣拣选了两枚银钉,熟练地扎进她刚打好的耳洞里,“直接给你用银的了啊,看你细皮嫩肉的,戴别的估计得发炎。”

    “好,谢谢。”

    云畔走出刺青店,站在路边等车。

    冷风吹来,她浑身上下都凉透了,只有耳垂那一小片皮肤是温热的。

    这让她想起手臂上的那块烫伤。

    如果伤疤能永远留下来就好了。

    /

    二月九号当晚,她生日的前一天,云怀忠风尘仆仆地从国外赶回来,还给她带回来了大包小包的生日礼物。

    云畔的耳垂已经消肿,不过偶尔还会流脓,担心被云怀忠发现,她冒着耳洞堵住的风险将银钉摘了下来。

    她把那对银钉藏在了衣柜最底下的一个不显眼的夹层里,里头还有一件灰色T恤。是从周唯璨那里拿来的,上面有他身上的味道,她失眠的时候,会抱着那件T恤睡觉。

    饭桌上,云怀忠带着一脸掩不住的倦容跟她闲聊,大大小小的礼物盒摆了满地,没多久,罗姨从外面回来,手上提了一个蛋糕盒。

    零点的时候,父女俩一起吹蜡烛切蛋糕,算是提前过了生日。

    烛光照亮云畔的脸,苍白又娇弱,像一朵养在温室里用心呵护才能存活的花,云怀忠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颊,说:“爸爸平时都没时间陪你,你不怨爸爸吧?”

    云畔摇摇头:“我知道你忙。”

    云怀忠放心似的笑了:“生日快乐,宝贝,在这个世界上爸爸最爱的就是你了。”

    隔天一早,云怀忠照旧出门工作。

    吃过早饭,按照习惯云畔会补个回笼觉,可是今天她却一点都不觉得困,不仅不困,甚至还有些亢奋。

    她搞不清楚这股亢奋的来源,干脆抱着笔记本电脑去书房,开始浏览下学期考专四的学习资料。专四难度不大,她很快就将资料过完,又打开之前买的辅助教材Aula,认真地做笔记。

    ——直到谢川敲响书房的门,说要带她出去庆祝生日,终于打断了云畔一整天高速运转的大脑。

    出门之前,云畔戴回了自己那副银钉,不过一天没戴而已,穿的时候就已经变得困难,最后她把耳眼都弄出了血,才终于把耳钉戴进去。

    跑车驶向弯弯绕绕的盘山路,一直往山下开,正午时分,天空并不多晴朗,反而是一片雾蒙蒙的乌青色,似乎随时都会下起雨来。

    云畔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崖边的风景在她瞳孔中不断倒退,她整个人依旧处于一种不太正常的兴奋状态里,不断想起上一个雨天,想起周唯璨怀里的温度,想起那张又硬又窄的单人床。

    下山之后,云畔才意识到,谢川要带自己去的地方,是星海湾。

    江城最标志性的景点就是星海湾,位于潮平山山脚。作为本地人,云畔和谢川从小就在这片海边长大,小时候也经常一起来拾贝壳堆沙堡。

    谢川把车停进沙滩外围的露天停车场,熄了火:“给你搞了个沙滩烧烤,还搭了几个帐篷,应该不冷,等到了晚上还能看看星星什么的。”

    把短靴脱了拿在手里,云畔赤脚踩在细腻柔软的白沙里,冷风刮过,不仅不觉得冷,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

    如果风再大一点就好了,如果她能够长出翅膀就好了,这样她就能变成一只鸟,飞去任何想去的地方。

    云畔走着走着,又变成了一路小跑,深深浅浅的脚印踩在细沙里,身后的谢川无奈地说让她慢点。

    沙滩旁边支着烧烤架,几个男生正围在一起烤串,全都是熟面孔,当然,还有方妙瑜和盛棠。

    三个难得碰面的室友聊得热火朝天,谢川过来喊了好几次,她们才过去吃烧烤。

    云畔平时的性格是偏冷的,可是此时此刻莫名滋生出了强烈的倾诉欲,连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跟她们聊得津津有味。

    方妙瑜没怎么见过她情绪高涨的模样,有点吃醋地说:“怎么小棠一来你就这么高兴啊,今天话也太多了。”

    盛棠就笑,“可能是我们太久没见啦,不像你们天天都能聊。”

    谢川将烤好的牛排和秋刀鱼端到她们面前,云畔不知为何觉得很饿,闲聊间,一口一口啃完了整块牛排。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烧烤,玩游戏,谢川搞了一套露天KTV设备,在众人的哄笑声中给云畔唱了首生日歌。

    分完蛋糕之后,已经接近黄昏时分。

    她们头挨头坐在帐篷里看日落,橘色的晚霞映在她眼底,身边的方妙瑜和盛棠在说笑,不远处有谁抱着话筒在五音不全地唱歌。

    云畔再次想起周唯璨。

    他现在在哪里呢?会和她在不同的地方,看着相同的日落吗?

    明明上次见面时他又一次拒绝了她,这一刻她最想见的人仍然是他。

    人有时候真的挺贱的。

    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让自己痛苦的,就越想要。

    夕阳缓缓坠入地平线,谢川过来问她,晚上还想安排什么活动,云畔很自然地说,她还有事,要先走了。

    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追问道,今天是她的生日,好端端地能有什么急事。

    但是云畔没有在意,她的思维和行为是跳跃式的、飘忽的、脱节的,想到什么就认为自己必须要立刻去做,晚一秒都不行。不管合不合适,应不应该。

    于是,在谢川错愕的眼神中,她拿起自己的大衣和短靴,甚至忘了和特意过来为自己庆生的朋友道别,就匆匆离开。

    成群的黑色蝴蝶哗啦啦从她眼前飞过,像极了某种指引,云畔头也不回地在沙滩上狂奔,心跳声越来越快,越来越躁动不安。

    就这么一步不停地跑到路边,云畔的小腿又酸又疼,差点抽筋,她却丝毫不觉得累,打了一辆出租车,熟练地报出绿廊巷的地址。

    一路上收到很多条消息,大多数是方妙瑜和盛棠发来的,都在问她去了哪里,云畔逐一回复,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行为的欠妥。

    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停在那条熟悉的巷口。

    循着上次的记忆踩上那条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云畔一路往里走,两旁的竹竿上乱七八糟地晾着衣服被子,有的还在不停往下滴水,黑色垃圾桶敞着盖,旁边堆着大包小包的垃圾。

    如果不是因为周唯璨住在这里,她恐怕一辈子也没有机会踏入这种地方。

    终于走到最后一户居民楼,绿色铁门半敞着,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

    上楼的时候刚好碰到一对情侣,应该是住在周唯璨对面的邻居,云畔自然地移开视线,却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语地讨论着自己什么,不过声音太小,她听不清,也没兴趣听清。

    不觉得这个时间段周唯璨会在家,她走到左边那扇门,试探性地敲了几下,果然没有人开门。

    她只好站在门口等。

    四周的墙壁是久未翻新过的灰扑扑的白色,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头砖块的轮廓。云畔百无聊赖地打量,又随手捡了颗石子,在地上涂涂写写。

    周唯璨的名字她已经练得很熟练了,闭着眼睛也能把字写得很好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天空终于彻底变黑了,阴沉沉地从头顶压下来,仿佛一张巨大的交织的网。

    狭窄的楼道里安静得过分,只剩石子划过地面发出的摩擦声。

    枯燥的等待里,云畔上一秒想他该不会今晚不回来了吧,下一秒又安慰自己应该会回来的,耐心燃起又熄灭,熄灭又燃起。

    头顶的感应灯不太灵敏,有时候任凭她使劲跺脚也不愿意大发慈悲地亮一下。

    腿麻得动不了的时候,她终于丢了石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在一片黑暗里靠着门框休息。

    就在此时,感应灯蓦然亮起,云畔眼睛亮了一下,刚走出两步,就听到那对小情侣说说笑笑的声音,于是又蔫巴巴地靠回去。

    那对情侣动作黏糊地走上楼梯,看到她还站在这里,显然有些惊讶,连带着看她的眼神也透着微妙,却也没当着她的面说些什么,迅速完成了开门关门的流程。

    房间隔音很差,差到云畔能清楚听见他们的走动声和笑声。

    感应灯再次熄灭,漆黑空间里,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动物,重新蹲下去,把脑袋埋进膝盖,抱紧了自己。

    世界安静得像漂浮在真空中。

    时间的流逝变得模糊,就在她闭着眼睛快要睡着的时候,绿色铁门再次被推开,与此同时,低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云畔无意识地动了动,一时间竟然不敢抬头去看。

    少顷,啪嗒一声,感应灯亮了。

    她把脑袋稍微抬起来,看到了一双近在咫尺的白色球鞋。旧到有点磨边,可是洗得很干净。

    用力眨了眨眼睛,云畔慢吞吞地仰起头,在昏黄光线里,看见了周唯璨削尖的下巴、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双流动不息的黑色眼睛。

    第28章 打耳洞了

    先前所有的忐忑不安在这一刻全部烟消云散, 云畔伸手扶着墙壁,慢吞吞地在他面前站直,看着他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 视而不见地上前开门。

    云畔不由自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周唯璨。”

    周唯璨不知道有没有听见, 总之没有理她,云畔只好快步挡在他前面。

    实在是蹲了太久, 她的小腿还是很麻, 晃晃悠悠了好半天才站稳,周唯璨单手插兜,自上而下地俯视她,好半天才开口:“找我有事吗?”

    声音在安静的楼道里显得很清晰, 透着沉沉的倦意。

    云畔想了想说:“我刚刚给你发微信了, 你没回。”

    “我不回你微信, 你就跑我家门口蹲着?”周唯璨挑了挑眉,“如果我今晚不回来呢?”

    “那明天总会回来的吧。”

    话音刚落, 感应灯再次熄灭。

    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里,她听见周唯璨问:“所以你大晚上跑过来的理由是?”

    试着跺了跺脚, 但是感应灯似乎又坏了, 没有任何反应,云畔有点害怕, 于是往前一步,抓紧了他的衣袖。

    察觉到她的小动作, 周唯璨上身微微前倾, 伸手摸进房门, 把房间里天花板上的顶灯打开了。

    云畔没有松开他, 而是踮起脚尖, 凑近他耳边, 像在分享一个秘密似的用气声说:“今天是我的十八岁生日。”

    说完,她退回来。

    周唯璨沉默地看着她,眼睛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少顷,忽然拿出手机,低头看了一眼亮起的屏幕。

    把手机收起来,他关上房门,转身下楼梯:“走吧。”

    云畔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却还是本能地跟了上去。

    就这么一路走出那幢居民楼,穿过长长的巷弄,云畔没有问他目的地,因为去哪里都无所谓。

    最近的夜间气温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程度,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里颤栗,月亮也怕冷似的躲进了厚厚的云层。只差一场大雪。

    就这么走出很远的一段距离,身边的街景换了几番,最后他们走到附近最繁华的商业街。

    江城不大,热闹的地段也不算多,周唯璨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街道两旁的店铺,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云畔很想帮忙,却实在观察不出来他究竟在找什么。

    零点将近,周围的店铺已经关了大半,只有霓虹灯还在不知疲倦地亮着,照进周唯璨漆黑发端,像绚烂的火星,也像烟花燃尽前的瞬间。

    云畔就这么一头雾水地跟着他,就在长长的商业街即将走完的时候——

    前面的人终于停下脚步。

    视线忍不住追过去,眼前出现了一块小小的五彩斑斓的招牌,“囍乐蛋糕房”。

    周唯璨已经率先推门进去。

    这个点儿,蛋糕店里空无一人,服务员正在埋头拖地,一副随时都会关门的模样。透明冰柜里陈列着的生日蛋糕也基本售空,只剩下最后三个,顶端的奶油都快要融化。

    周唯璨却走近了,隔着玻璃,很认真地打量。

    云畔就在这一刻确定,他是在给自己挑生日蛋糕。

    想到这里,她莫名紧张起来,思绪如一团乱麻却愈发活跃,手心都沁出薄薄的汗。

    没多久,他选定其中一个卖相最好的水果蛋糕,朝服务员招招手,买了单。

    空空荡荡的店内,明亮的光线底下,周唯璨手里端着蛋糕朝她走过来,示意她坐下,像做梦一样。

    云畔晕晕乎乎地坐在一张靠窗的双人桌前,看着周唯璨把蛋糕放在她面前。上面还插了一根粉色的心形蜡烛,是服务员免费赠送的。

    没说什么,他从裤兜里摸出那枚塑料打火机,起身点蜡烛。

    店内的灯光陡然间暗了好几度,烛光随之亮起,云畔稍一抬头,便看到服务员站在开关旁边,冲她露出一个善意的笑。

    收回视线,云畔抬起头,直勾勾地看向对面的周唯璨,只觉得胸口被某种滚烫而雀跃的情绪层层包裹,严密,丝丝入扣。

    明明今天已经过了两次生日,许了两次愿,吹了两次蜡烛,却都不如此时此刻令她兴奋。

    乖乖闭上双眼,云畔认真地许完愿,起身吹灭了蜡烛。

    烛光熄灭,周唯璨的神情隐没在晦暗不明的光线里,轻声说:“生日快乐。”

    云畔愣愣地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很担心他会在这句话后面再补一句——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然而,一秒、两秒、三秒过去,他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坐在她对面,什么都没有再说。

    啪嗒。

    白炽灯被店员重新打开,她保持着刚刚那个抬头的动作,眼底莫名涌出湿意。

    周唯璨也不闪不避地回看了她:“哭什么?”

    见她不答,又问,“不高兴?”

    “不是,”云畔只得解释,“……是太高兴了。”

    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和他说,可是无论怎么排列怎么删减似乎都不够恰当,最后她用力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总算用疼痛感拆解了自己过分旺盛的倾诉欲,把那些说出来会很奇怪的话全部吞进唇齿。

    周唯璨低头,用塑料刀把蛋糕切成漂亮的等份,将其中一块盛到她面前的盘子里。

    云畔拿起叉子,很捧场地大口大口吃起来。

    吃了几口才后知后觉地尝出菠萝的味道。

    她用叉子拨了拨,发现水果蛋糕的夹心里原来铺着切碎的菠萝果肉。

    云畔菠萝过敏,从小到大只吃过一次菠萝,就差点吃进急诊室。

    不过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人的体质是会变的,说不定她现在的反应已经没那么强烈了。

    她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又吃进去一大口。而且,就算真的过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死不了其实都没什么大不了。

    她吃蛋糕的时候,周唯璨就单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坐着,偶尔看她,偶尔看窗外。

    没多久,她努力吃完了最后一块蛋糕,猝然听到不远处钟声敲响的声音。沉闷却振聋发聩。

    零点了。新的一天到了。

    她的生日结束了。

    周唯璨的声音就在此时响起,听不出情绪:“打耳洞了。”

    云畔愣了愣:“你看见了啊。”

    “都肿了。”

    “是吗?”

    应该是今天戴耳钉的时候不小心弄肿的吧,她下意识地想去摸自己的耳垂,将将碰到的那一秒,被周唯璨伸手拨开了。

    指尖轻轻擦过她耳垂,像羽毛,很凉,也很痒。

    云畔看着他收回手,听话地没再去碰,想了想才说,“你要是打耳骨钉的话,肯定很好看。”

    似乎对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周唯璨没搭腔,看了眼桌上的空瓷盘,说:“走吧。”

    眼看着店员准备关门,云畔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只得磨磨蹭蹭地站起来。

    走出蛋糕店大门,冷风迎面而来,寒气简直无孔不入,不过走了几分钟,云畔就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冻透了,连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商业街两旁的店铺都关完了,远远望去漆黑一片,街道也冷冷清清,几乎不见人影。周唯璨走得不快,仿佛在特意等她跟上。

    云畔扭头看了一眼,犹豫着问:“我今天突然来找你,没给你添麻烦吧?”

    “没有。”

    虽然语气有点敷衍,但她还是松了口气,随后又说,“谢谢你陪我过生日。”

    周唯璨终于回头看她:“买个蛋糕就算陪你过生日了?”

    “……当然算。”云畔心想,不然还能怎么样,你又不可能陪我做其他更亲密的事。

    他就笑了,那眼神就像是在说,要求就这么低啊。

    步行街很长,而且弯弯绕绕的,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出口。

    寒风仍在无休止地刮,呵气成冰的冬日夜晚,不知为何,云畔莫名不冷了,不仅不冷,身上还像火烧似的热了起来,还有点痒。

    这种热和发烧的感觉不同,更加迅速,也更加强烈,云畔眨了眨眼睛,忍不住偷偷掀起自己的袖子看了看,果然在手臂上看到了一片浅浅的红疹。还没彻底发出来。

    伸手挠了几下,那块皮肤意料之中地变得更痒了,仿佛有成群的蚂蚁在细细地咬。

    云畔赶紧把袖子重新放下来,严严实实遮住手腕。

    心中警铃大作,她终于想回家了,最好能立刻、马上就回家,不要被周唯璨看到她过敏之后浑身红肿的模样。太丑了。

    时间太晚,公交地铁都已经停运,他们只好站在路边打车。

    不知道是不是运气不好,等了很久都没有空车。云畔的身体反应已经越来越强烈,紧张得不敢与他对视。好在脸上暂时还没有过敏反应。

    周唯璨拿出手机,应该是在用打车软件,她的脑袋晕乎乎的,也跟着去包里摸自己的手机,结果一不小心没拿稳,手机骨碌碌地掉到了地上。

    云畔弯腰去捡,胃部受到挤压,再也不堪重负,刚刚吃进去的蛋糕全部往上涌,挣扎着寻找出口。手边就有一个垃圾桶,她快步走近,忍了又忍还是控制不住,一低头就吐了出来。

    就这么吐了个天昏地暗,直到胃里再也没有任何食物残留,只剩反出来的酸水。云畔有些脱力地抱着垃圾桶,腿软得快站不住,摇摇晃晃间,被人拎住后脖颈,帮她站直了。

    那只手冰得要命,贴在她后颈的皮肤上,让她猛一哆嗦,也让她清醒。

    云畔狼狈地仰起头,看到了周唯璨无意识皱起的眉,和黑沉沉的眼。

    张了张嘴,她很想解释些什么,可是喉咙里火辣辣的,一时什么都说不出口。而周唯璨看了她几眼,什么都没说,收回手,转身离开了。

    他是不高兴了吗?他要去哪里?

    云畔很想跟过去,可她现在头晕眼花的,实在是没力气,干脆自暴自弃地坐在了马路边上。

    双手抱住膝盖,云畔灰心丧气地把自己缩成一团,偶尔有几个勾肩搭背的小混混经过,不怀好意地朝她吹口哨,嘴里说着不干不净的荤话,她也全当听不见,头都不想抬。

    少时,又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最后停在她旁边。云畔不知道是谁,不过也不想理,仍然一动不动。

    几秒后,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点命令意味:“抬头。”

    云畔猛地一激灵,顿时抬起了头。

    周唯璨递给她一瓶矿泉水:“喝水。”

    所以,是去给她买水了。

    所以没有走。

    接过那瓶水,云畔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终于压下了胃里火辣辣的灼烧感。

    期间周唯璨的手机一直在震,不多时,有谁给他打电话,响了几声之后,被他接通。

    云畔听不清楚对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只好心不在焉地喝水,矿泉水瓶很快就空了大半,她偷听着周唯璨说话,有水滴沿着嘴角流下来也毫无察觉。

    “我现在没空,”他漫不经心地说,“再看吧。”

    云畔还在猜测他们的聊天内容,周唯璨对着手机“嗯”了几声,蓦地俯下身来,用指腹拭去她下巴上挂着的几颗水珠。

    云畔不知道那一刻她脑子里在想什么,事实上今天一整天她都是躁动不安的,有什么情绪在撕扯着心脏,近乎狂热。

    ——她微微张嘴,咬住了周唯璨的指尖。

    如同咬住一块冰。

    周唯璨动作微顿,声音也停下来。

    云畔稍微松开牙齿,试探性地用舌尖慢吞吞地舔了一口。

    他手指上有极淡的烟草味道。

    时间仿佛静止了,街景和人影都变得模糊,良久,周唯璨终于出声:“……没有,在听,你接着说。”

    剩下小半瓶水还握在手里,塑料瓶被捏得有点扁,云畔偷偷抬眼看他,猝不及防地与他的视线撞上。

    黑色短发被风吹得有些乱,眉眼如同被水墨勾勒过,每一笔都清晰分明。当他用这样专注而静谧的眼神去看一个人时,没有谁能无动于衷。

    他们对视片刻,彼此沉默,手机对面的人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周唯璨明显没有在听。

    那根手指动了动,稍微用了点力向下压,顶住她的下颚,指甲无意间刮蹭过她的牙龈,最后终于将那截湿漉漉的指尖从她口腔中抽了出来。

    第29章 坏天气到来之前

    又聊了几句, 周唯璨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塞回羽绒服兜里,若无其事地说:“走吧。”

    话音刚落, 视线掠过某一处, 忽而凝住。

    云畔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被按住肩膀, 他低头凑近了一点, 盯着她的脖子看得很仔细,而后说:“你过敏了。”

    是陈述句。

    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脖子,她装出一副轻松的样子道:“哦,老毛病了, 不碍事的。”

    周唯璨没说话, 一转头, 刚好在马路上看到一辆亮着绿色空车标识的出租车,于是伸手拦住。

    云畔以为他是要送自己回家, 可是上车之后,他报的地址却是附近一家医院, 于是忍不住说:“不用去医院, 我回家睡一觉就好了,真的没事。”

    她不想这么麻烦, 尤其是在周唯璨面前。

    见他不答话,又解释道, “之前也经常过敏的, 只是看起来吓人而已, 其实这些红疹很快就会退的, 不吃药也可以, 本身也不是什么大毛病……”

    不知道是不是被她吵烦了, 周唯璨摁了摁太阳穴,打断她:“闭嘴。”

    云畔迟疑片刻,不说话了,贴着他的手臂,乖乖地坐在旁边。

    身上的皮肤还是很痒,但是想到这个人就坐在她旁边,她就不想伸手去挠了。似乎再痒也能够忍受。

    不到十分钟,出租车便抵达医院门口。

    下了车,周唯璨带着她径直往急诊楼走。

    夜深了,除了发热门诊之外,急诊大厅里的人并不多,挂完号不久就排到了他们。

    办公室里是一位很年轻的女医生,检查过她的脖子、胸口、以及手臂过后,便询问她过敏源是什么。

    周唯璨碰巧出去接电话,于是云畔没什么心理负担地回答:“菠萝。”

    医生于是皱起眉头:“知道自己菠萝过敏怎么还吃呀。”而后又道,“你这个反应还蛮严重的,脸颊都肿了,打一针地塞米松吧,光靠吃药的话明天也不一定能消。”

    “好的,谢谢医生。”

    云畔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果然有点肿,所以她这副鬼样子在来的路上已经被周唯璨看光了。

    在电脑上敲敲打打了一阵子,单子打印出来的时候,刚好周唯璨推门进来,医生很自然地把单子递给他,安排道,“输液室出门左转,最后一间。”

    周唯璨配合地接过,带着云畔出去了。

    一路走进输液室,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血管时,云畔仍在忐忑,可是出乎意料的,周唯璨竟然什么都没问。似乎对于她为什么会过敏这件事本身并不在意。

    松了口气的同时,她又有些失落。

    打完针,开完药,周唯璨提着白色的一次性药袋,带着她走出急诊厅。

    医院门口停靠着不少出租车,他们随便找了一辆,上了车。

    一上车就听到出租车里的广播在报时,云畔恍然惊觉,现在竟然已经凌晨三点钟了。周唯璨竟然陪着她前前后后地折腾到了现在。

    心里不免愧疚,车里静悄悄的,她如坐针毡,仍然不忘用手捂着自己的脸颊。

    大概是她的动作实在奇怪,周唯璨偏过头来,看了眼她的脸:“怎么了?”

    云畔摇摇头:“没怎么。”

    为了不让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脸上,她迅速转移了话题,没话找话地说:“今天是我十八岁的第一天。”

    周唯璨也没坚持,顺着她往下问:“打算干嘛?”

    “还没想好,”她眨了眨眼睛,“但是成年人就是想做什么都可以的吧。”

    他单手撑在车窗上,少顷才说:“成年也不代表自由,不能做的事永远比能做的事要多。”

    云畔忍不住问:“那你呢?能做的和想做的事……都做了吗?”

    顿了顿,又说,“我的意思是……有什么我能帮到你的吗?”

    你不愿意要我的钱,那么除此之外,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没有。”周唯璨扭头看向窗外,意有所指地道,“人生来就是个体,没必要非和谁绑在一起。”

    “如果,那个人自己愿意呢?”

    他却说:“那也要看另一个人愿不愿意。”

    听出来他是不愿意跟自己扯上关系的意思,云畔瞬间蔫了,无精打采地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好半天才说,“为什么别人可以,我就不行。”

    为什么方妙瑜可以,我就不行。

    等了很久,周唯璨终于开口:“别人是别人,你是你。”

    绕口令似的,说了跟没说一样,云畔忍不住问,“有分别吗?”

    他却反问,“你说呢?”

    云畔有些晃神地想,她当然希望有分别。她希望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希望周唯璨的眼睛只看着她、只在意她,直到某一天,他们一起离开这个世界。或许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或许是百年之后寿终正寝,或许是单纯的活够了活腻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周唯璨要一直在她身边。

    可是这些话听起来奇怪又偏执,云畔知道自己不应该说出口,思忖再三,最终非常克制地说:“如果你觉得有分别的话。”

    那就有分别。

    周唯璨轻声笑了,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行了,困就睡会儿吧,到了我叫你。”

    折腾到现在,云畔是真的累了,于是没再追问,心安理得地把脸埋进他肩膀,又挽住了他的手臂,舒舒服服地贴到他身上,半阖着眼睛小憩。

    睡意如潮水般袭来,广播里正在重播一档夜间音乐节目,时不时能听到滋啦的电流杂音,轻盈如雪花般的前奏响起,她听见音响里的歌在唱——

    “旧的项链,泛黄的T恤,磨坏底的鞋,你的一切近或远好与坏我都眷恋。”

    这些零碎的歌词在她脑海中清楚拼凑出周唯璨的模样。

    你的一切近或远好与坏我都眷恋。

    意识陷入模糊之际,迷迷糊糊地听到他说了一句什么。可惜声音太轻,滑过她的耳朵,一下子就溜走了,抓不住。

    云畔有点费力地睁眼,视线里是他的黑色毛衣领口,以及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银链。

    上面的圆环代表着什么意义呢?这条项链又是谁送的?他不是喜欢佩戴饰品的人,全身上下也就只有这一根旧项链而已,应该已经戴了很多年。

    她看得出神,耳边听到周唯璨在问:“为什么会过敏。”

    等了一整个晚上才等到这个问题,云畔陡然间清醒少许,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迟疑片刻,有点心虚地装作没听见。

    他却追问:“是不是因为蛋糕里有菠萝。”

    “……你怎么知道。”她忍不住睁开眼睛。

    昏暗朦胧的车里,那双漆黑的眼睛望向她,眸光仿佛一片薄薄的雪花,良久才说,“知道自己菠萝过敏为什么还要吃。”

    因为蛋糕是你买的。

    因为蜡烛是你点的。

    因为生日是你陪我过的。

    云畔大脑飞速运转,试图编出一个合理妥当的回答,然而无论怎么想怎么说,似乎都有装可怜的嫌疑,最后她干脆放弃,在他眼皮子底下,有点耍赖地装睡。

    好在这一次,他没有再追问。

    静悄悄的出租车上,广播里的歌曲播到了末尾——

    “谁都不能将我改变,对你溺爱早已不顾错对,无悔;谁都不必为我挽回,那些为你失眠无辜的夜,无怨。”

    皮肤已经不再痒得抓心挠肺了,红疹也渐渐消退。云畔终于松了口气,不再时刻注意自己的脸。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原本被压下去的困意重新浮出来,久到云畔的意识逐渐远去——身边的人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仰起头。

    没有给她任何思考的时间,周唯璨低下头,吻了她。

    原来真实的吻和梦里的吻区别这么大。

    思绪完全空白,像是老旧的黑白电视跳了帧,转成凌乱无序的雪花屏,身体却抢先一步,诚实地给出了反应。云畔抬手勾住他的脖子,热烈地、主动地、急切地回应。

    她不知道这个吻的本意是什么,也无意深思,只是急匆匆地想要撬开他的牙关,往他口腔里钻。而那人明明知道她的意图,却又故意似的,每次都在差一点点就能碰到的时候,又退后几寸。

    就这么来来回回好几次,云畔越来越着急,动作也越来越横冲直撞,没有章法,最后甚至不满地在他嘴唇上咬了一口。

    两个人靠得实在太近了,额头贴着额头,云畔的眼皮被他的睫毛扎得很痒,唇齿间被他嘴里淡淡的薄荷味填满。

    周唯璨就在这个时候伸手,指腹压着那枚小小的银钉,摁了摁她的耳垂:“疼吗?”

    云畔无意识地抖了一下,嘴唇微张,发出了一声不应该属于她的,轻轻的喘息。

    她的痛觉似乎回来了。

    原本无论如何都感受不到的,现在只是被他碰了一下而已,就如同台风过境般席卷而来,强烈到快要将她吞没。

    大概是他们闹出的动静太大,司机忍不住抬头,看了眼后视镜,随后便连连摇头,眼里写满了“伤风败俗”这四个字。

    可是没有人在意。

    云畔本能地往周唯璨怀里靠,把他搂得更紧了,说:“不疼。”

    他手上稍微用了点力气,又问,“这样呢?”

    “也不疼。”

    她感受着从耳垂传来的,细细的针刺般的疼痛,又说,“……疼也没关系,你再摸摸我。”

    周唯璨的指尖仍然贴在她红肿的耳垂上,却没有再用力,只是绕着耳钉的位置不停打转,动作堪称温柔。

    云畔在他怀里轻颤,理智彻底消失之前,周唯璨松了手,嘴唇重新贴过来,这一次终于进入她的口腔,与她唇舌交缠,发出黏腻的暧昧声响。

    就这么接了一个长长的湿吻,云畔心跳加速,头重脚轻,脸颊也因为缺氧而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却还是不肯放开他。如同一尾在沙滩上搁浅的鱼,心甘情愿地缺氧。

    偶尔牙齿和舌尖碰撞在一起,很疼,也很快活。是她从未在以前的亲密接触里得到过的快活。

    他的嘴唇不冰了,反而很烫,勾着她的舌尖来回吮吸,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思考。

    身体渐渐软成了一滩水,周唯璨把她摁在后座上,才让她不至于滑下去。云畔无意识地伸手,试图抚摸他的喉结,他没有拒绝。

    他们在狭窄封闭的车厢空间里吻得昏天黑地,司机还在时不时向后看,似乎很担心他们会做出更加过分的事情。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唯璨放开她,将她的脸转向窗外,哑声道:“下雪了。”

    透明的车窗外,疾驰而过的城市景色里,不知何时起,鹅毛般的大雪正瀌瀌的下着,将世界交织、缠绕成一幅凌杂的纯白色油画。像极了雾茫茫的未来。因为看不清,所以更想去。

    云畔趴在车窗前,看得失神。

    此后无论过去多少年,她总是记得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一场雪。像是一扇通往回忆的门,即便吞掉钥匙,那扇门也不会消失。

    它就静静地伫立在那里,逃不过躲不开,时时刻刻地提醒她,那年初雪的时候,凌晨三点半的出租车上,吻她的人是周唯璨。

    周唯璨又是谁呢?

    分开之后,云畔想了很久很久,想得头疼欲裂,最后才得出结论,周唯璨应该是她对这个世界产生强烈好奇心的第一秒。

    她看起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内里却是空心的,精神世界脆弱到不堪一击。

    所以她没办法不被这个人吸引。

    他似乎永远都不会绝望、不会退缩、不会后悔,只要跟着他,就永远有路走,再也不用害怕。

    他是从钢筋水泥里拔地而起的一棵树,拥有最坚不可摧的心脏。坏天气到来之前,要躲进他怀里。

    云畔不需要一段成熟健康的亲密关系。

    她恨不得爱到面目全非爱到血肉模糊,恨不得把自己当作火柴,在他手里一根一根地燃尽。

    爱是潮湿角落里的苔藓,是夏日一场不退的高烧,是没有羞耻心的狂热。

    爱应该是高于一切的,甚至高于生命。

    所以她的十八岁生日愿望是,有一天当她不想活了——

    周唯璨就会陪她一起去死。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时间线回到现在啦。

    PS:回忆部分没有结束之前,现在部分的篇幅都会比较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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