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天地一沙鸥
深夜十点整, 忙碌的医院终于冷清下来,不再有病患到访。
周唯璨跟着Damon去挨个查房。
住院部说白了也只是一间比诊室稍微大点的房间,里面摆着两张简陋的木板床和三四把椅子, 空间很窄, 人流密集,因此总是充斥着一股刺鼻难闻的气味。
不过周唯璨闻得多, 也就没什么感觉了。
Damon是一名三十岁左右的本地人, 家境在坦桑尼亚算得上优越,出国学医回来,跟合伙人一起投资开了这家医院。
周唯璨原本只是跟着医疗援助团队来医院帮帮忙,耳濡目染地跟着学习了一些专业知识而已, 没打算久留。他本身也不是医学生出身, 应对不了复杂病症。
然而援助团队一走, 医院人手实在不够,Damon每天忙得焦头烂额, 天天跑来找他,好话说尽, 拜托他回去帮忙, 还说可以给他日结薪水。
薪水周唯璨自然没要,不过医院的确很缺人, 所以在Damon的软磨硬泡下,他最后同意作为助手, 有空的时候帮忙坐诊。
周唯璨是一个很理智的人, 迄今为止做过最不理智的一个决定, 大概就是跑来东非当志愿者。
当时他刚发完手头上的几篇粒子天体物理以及量子虫洞场物理方向的SCI论文, 博士毕业论文也提前通过, 难得清闲。脑子一热, 就订了来东非的机票。
来到这里之后,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刚到不久的某个晚上。他睡不着,出门买烟,无意间在医院门口看到一辆白色的运尸车,里面堆满了裹着白布的尸体。而那些进进出出运送尸体的工作人员和站在一旁的家属全都一脸麻木,仿佛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
阮希从前总说,他其实是一个心很软的人,周唯璨并不认同,然而在那个当下,不知道为什么,他选择了留在这里,希望能够为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做些什么。
最开始是濒危动物保护项目,他跟来自世界各地的志愿者以及项目负责人一起上山,分组进行濒危野生动物的观测记录,准确统计数量并且区分性别、年幼,而后记录在册,在系统中存档。
其中有一次,在山林里遇到了一只母豹子,很亲人,也很有灵性,完全不抗拒被人类靠近或抚摸。那段时间周唯璨基本上天天都能见到她,还给她起了个名字,叫阿花,因为她背上的斑点是椭圆形的梅花图案。同组的人后来也跟着他喊那只豹子阿花,十次里有两三次都能得到回应。
偶尔周唯璨会带吃的给她,比如项目组发的牛肉罐头和鲜奶,阿花就坐在他身边吃得津津有味,恨不得把罐头的铝盖都舔得干干净净,还会用脑袋来蹭他的脖子,晚上钻他的帐篷睡觉。
当时同组的几个女孩子正在一起编花环解闷,是当地最常见的蓝花楹。周唯璨跟着随手编了一个,他学什么都很快,花环编得很漂亮,有女孩找他要,他只是笑笑,转手就将那个蓝花楹花环戴在了阿花脖子上。
阿花似乎很高兴,摇着尾巴在他面前转圈,又跑去跟周围的人炫耀,像极了一只温顺的猫。
那晚阿花缠着他玩了很久,直到所有人都睡下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周唯璨摸她的脑袋,她就会乖乖坐着,伸出舌头来舔他的手心,温热的,痒痒的。
隔天一大早,他如往常那样上山,沿途没有碰见阿花。
又过了几天,在一片杂草丛生的褐色山头上,他看到了一只被撕咬到只剩骨头的动物尸体,灰白色的爪子旁边孤零零地躺着一个眼熟的花环,而蓝花楹已经枯萎,变成一捧衰败枯枝,沾满血迹。
这是自然规律,是动物社会优胜劣汰的法则,没什么可难过的。
周唯璨这么告诉自己,却站在那里看了很久很久,心想,无一例外,当他开始在乎什么,这样东西就会很快地离他而去。
他烟瘾不重,自从来到非洲之后,抽得就更少了,有时候一周都不见得能碰一次烟盒。那天下午却连着抽了好几根。
直到太阳落山,直到脚边堆满烟头,他踩着一地深深浅浅的烟灰走过去,把那堆血淋淋的动物尸骨费力地搬上车,绕着悬崖峭壁转了大半圈,最后找了一个蓝花楹开得最灿烂的地方,把阿花埋了。
人早晚有一天也是会死的。
阿花死了还有他帮忙收尸,他死了又有谁呢?
那一瞬间周唯璨脑海里闪过了某个人影,不过太快了,没抓住。
下午的时候,通常他会和组员一起徒步巡逻保护区边界,查找偷猎陷阱并手动拆除。
周唯璨记得那天,他们和往常一样上山,逐步排查。
意外发生得实在突然,突然到他回想起来的时候,那一瞬间仿佛是切断了所有前因后果,不讲道理地凭空出现的——
同组有个十七八岁的白人男孩,排查的时候,不慎在悬崖边缘一脚踩空。眼看着就要坠落悬崖,千钧一发之际,碰巧在旁边的周唯璨伸手抓住了他。
当时周围没有其他组员在,男孩半个身子都已经掉了下去,悬在半空中摇摇欲坠。
奇迹没有发生,好运也没有眷顾他。
周唯璨已经用尽了全力,最终仍然没能救下那个男孩,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摔下了悬崖。
生命是短暂的,脆弱的。在死亡面前,人类无能为力,只得束手就擒。
救援队抵达的时候,周唯璨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崖底。
悬崖其实不高,但是底下坎坷不平,怪石嶙峋,男孩运气很差,后脑勺磕在一块尖锐凸起的岩石上,脑浆迸裂,已经断气了。
周唯璨在整理他掉落在身旁的手机证件等遗物的时候,顺手找到了一张照片。
是一张边角泛黄,底色模糊的旧照片,已经被鲜血染透,看不清楚照片里的人脸了。
应该是刚才救人的时候,不小心从他口袋里滑出来,跟着掉下悬崖的。
周唯璨试着擦了擦,血迹却越擦越深。
他不记得这是什么时候的照片了,更不认为自己有将这张照片随身携带,却也只能重新揣回兜里。
在这种地方,死人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志愿者来参加援助项目之前也都是签了免责书的,所以不可能被家属追究责任,等家属来认领遗体,项目负责人随便跟着沉痛哀悼几句,这事儿也就过了。
晚上组里一群人挤在连翻身都费劲的多人帐篷里,天南地北地聊天。志愿者基本都是年轻人,一到晚上闹腾得很,无论什么话题都能聊得津津有味。
周唯璨不怎么加入,大部分时候都是坐在人群里安安静静地做自己的事,在别人提到他的时候不咸不淡地回应几句。而当他们提到自己的时候,话题往往围绕着恋爱、婚姻、前任情史等等,而这些问题是周唯璨最不耐烦的,有时候连敷衍几句都不肯。
当然,也会碰上非要追根究底的。比如陆峥和罗莎莎。
项目组里的中国人算上他一共就三个,陆峥和罗莎莎是来自中国同一所大学的校友,而周唯璨会记住这两个人,是因为他们读的是宜安大学。很巧。
第一次在篝火晚会上听到罗莎莎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听到宜安大学设计学院的名字,他有些恍惚,烟头险些烧到手指。
不知道罗莎莎是不是从他的反应里误会了什么,从那之后就总是不分时间场合地缠着他,烦不胜烦。不过周唯璨不想理谁的时候,是可以做到不留痕迹地完全无视这个人的。他一直都有这种本事。
时间久了,罗莎莎难免心灰意冷,只好让自己的学弟陆峥来帮忙探口风。
陆峥性格阳光开朗,在组里人缘很好,就算偶尔说错话也不会惹人烦,兴许是为了拉近距离,在他面前总是一口一个璨哥的叫,那段时间只要一有空就会喊周唯璨出去吃饭,然后念叨很多跟宜安大学有关的事情。
比如宜安的三食堂最好吃,五食堂最难吃;比如学校附近的那条美食街去年年底被拆了;再比如人工湖后头的那道矮墙被封上了,每周固定爬墙头出去上网的男生怨声载道等等。
这些周唯璨其实都知道,却也没出声打断,任由他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
慢慢熟悉起来之后,话题就渐渐变得私密,某个晚上陆峥买了几瓶啤酒来敲他宿舍门,酒过三巡,旁敲侧击地打听他是不是单身。
周唯璨点头之后,他明显松了口气,一拍大腿道:“我就说你肯定是单身嘛!不然怎么可能女朋友不陪,大老远跑这来当志愿者。”
而后又好奇地问他,跟前任分手多久了。
说实话,分手多久,周唯璨自己都快记不清了。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大多数时候,那张脸都是模糊不清的。他甚至开始怀疑,再过几年,自己会不会连她叫什么名字都想不起来了。
见他不说话,陆峥又感叹:“看起来应该分了挺久的吧,你一直没谈恋爱,是不是还在等她呢?”
周唯璨笑了笑,仰头灌进去一大口冰凉的啤酒,很平静地说:“不谈恋爱有很多原因,不想谈,或者没合适的,跟前女友有什么关系。”
陆峥显然不太相信,追问道,“别拿不想谈那套唬我,你长得这么帅,怎么可能没合适的。”
手里的啤酒很快就见了底,周唯璨没再说什么,把空瓶随手丢到旁边,又捡起一瓶新的,熟练地用牙齿顶开瓶盖,心想,怎么可能还有合适的。
为期三个月的动物保护项目很快到达尾声,送别会举办得很热闹,周唯璨和陆峥都被灌了不少酒。
罗莎莎没喝,自告奋勇地开车送他们回宿舍。
同宿舍的组员还没回来,四下无人,罗莎莎没有再犹豫,认真地向他告白。
周唯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拒绝的了,只记得她叹了口气,难掩失落地说:“我从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很孤独。”
这句过于悬浮的评价让他觉得挺好笑的,然而下一刻,罗莎莎忽然走近,抱住了他。
“我明天就要回国了,”她直勾勾地盯着他,话里的含义不言而喻,“留个纪念吧。”
说完,又伸出手,想要勾他腰上的皮带。
那一刻周唯璨以为自己是真的喝醉了。
因为他脑海里那张总是模糊的脸在这一刻骤然间变得清晰。大段大段原本混乱破碎的记忆横冲直撞,纷至沓来。
他想起许许多多个潮湿黏腻的夜晚,她搂着他的脖子,分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地呜咽、喘息,眼泪几乎洇湿了枕头,紧紧抱着他,让他不要走、不准走。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后背倚上门框,同时避开了她的手。
罗莎莎看着他那张面无表情的脸,有点受伤地问:“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身体记忆最浅层,却也最诚实,赤.裸裸地将过去撕开,摊开在他眼前。
刻意去想的时候,怎么都想不起来,此时此刻闭上眼睛,那张脸反而清晰。
人真是奇怪的生物。
那晚当然什么都没有发生,临走之前,他们坐在宿舍门口的楼梯上抽烟,漫无目的地闲聊,像是从没有过任何龃龉。
“其实我也挺幼稚的。本来想着,得不到你的心能得到人也不错,说不定睡完之后,你技术没我想象中那么好,我对你那个劲就没了呢。”
罗莎莎说到这里,自嘲似的笑了笑,“结果睡也睡不成,我说你一个大男人干嘛这么装模作样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为谁守身如玉呢。”
周唯璨也跟着笑了。
罗莎莎又问他,“哎,说真的,你以前上学那会儿是不是特别受欢迎?学校里追你的小姑娘不少吧?”
“还行。”
罗莎莎“啧”了一声,“那你是不是谈过很多女朋友?”
“不多,”周唯璨抽了口烟,淡淡道,“那时候年纪小,谈也谈不明白,跟闹着玩似的,没一个能长久。”
“一个都没有吗?”她狐疑道,“我不信。”
周唯璨单手撑在膝盖上,望着远处雾茫茫的群山,很久才说:“也有一个。”
“那后来呢?”
“分开了。”
看出他不想多聊,罗莎莎便安慰道:“……没关系,既然分开了就说明不是对的人,说不定下一个就对了呢。”
周唯璨没再说话。
那晚聊到最后,罗莎莎扭头认认真真地打量他,半晌才叹了口气,“其实无论是外表还是其他,你都很对我口味,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也觉得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想想还是挺可惜的,不过也没办法,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嘛。反正我是知难而退了,不喜欢我是你的损失,又不是我的,不过——”
她说到这里,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踩灭,笑得很洒脱,“不过,还是祝你幸福,周唯璨。”
第31章 脱轨的车厢
项目结束之后, 罗莎莎回国,陆峥倒是挺有想法,不顾家人反对, 毅然决然地办理了一年休学, 留下来和他一起在坦桑尼亚莫希市周边小镇上的一所小学支教。
那所小学位置偏僻,盖得也很潦草, 一到下雨天屋顶就漏水, 不过政府也没钱拨款,所以就一直搁置着,最后还是周唯璨和陆峥自掏腰包买了防水剂和防水卷材,自己动手修缮了教室屋顶。
在这里度过的时间是很快的, 日升月落渐渐变得没有意义, 成为了一个单纯的计时符号。
周唯璨对于环境的适应能力向来很强, 很快就和孩子们打成一片,陆峥对此忿忿不平, 说他明明看起来一副冷冰冰不近人情的样子,半点亲和力都没有, 搞不懂这些小孩怎么就愿意粘着他。
相比其他援助项目而言, 支教是最枯燥的,每天都重复做着同样的事, 上课下课、批改作业、组织活动……周唯璨偶尔会产生错觉,以为自己还在颂南读大学, 为了赚钱, 每个周末辗转于各路公交车, 给不同家庭不同性格的小孩做家教辅导。
很累, 很受罪, 碰上调皮捣蛋的小孩就更烦了, 他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但是也渐渐习惯了。
任何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习惯了,就都能忍受。
不过这里的小孩要比之前那些好相处得多,甚至周唯璨刚来教课的那段时间,在课堂上提问,只要是没答上来的学生,都是一副坐立不安羞愧欲死的表情,有一回他甚至亲眼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边哭边扇自己巴掌。
周唯璨制止了他,把他叫到办公室,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男孩叫Tal,低着头啪嗒啪嗒流眼泪,好半天才哽咽着说对不起,说他太笨了,但是他一定会很努力地学习,恳请老师不要放弃自己。
周唯璨有点哭笑不得,难得耐心地说,只要他自己不放弃自己,世界上就没人能放弃他。
类似的话许多年前他也曾对一个人说过,不过那个人显然没听进去,仍然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后来Tal变得外向了很多,不再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课间也会缠着他聊天、问东问西,有关于中国文化和历史之类的话题等等。
周唯璨陪他聊天的时候,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童年。在七岁之前,是近乎空白的一段,像一截脱轨的火车车厢,被永远地落在了某条轨道上。
脑海里女人的脸已经看不清,不过他仍然能够记起那些为数不多的,他们像一对普通的母子那样,手牵手走在回家路上的画面。
然而那些画面是单薄而脆弱的,随时都会被其他不愉快的记忆斩断。
周唯璨记得她站在窗前,声嘶力竭地和自己争吵:“不做这个?不做这个你吃什么、喝什么、拿什么上学?嫌我丢人你当初怎么不换个肚子去投胎啊,你以为把你生下来很容易吗?我当年差点大出血死在手术室你知不知道!”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泪水流了满脸,眼神却是空洞的,“我差点死在手术室,你爸也没来看过一眼……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以为我愿意天天让那些男人乱搞啊,我不嫌脏吗?可是有什么办法,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会,也挣不到钱养活你。”
那年周唯璨六岁。
他接受了自己的母亲拥有一份不那么光彩的职业,接受了她每天带不同的男人回来,隔着一道房门发出各种不堪入耳的声音,最后一个人毫无尊严地瘫在床上,带着满身伤痕,仿佛一座没有呼吸的雕塑。
一年到头的大多数日子,没生意的时候,她就会在半夜喝得烂醉回来,站在窗边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周唯璨有很多次都以为她会跳下去。
可她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窗外,而后自言自语般开口:“你爸爸说过会回来娶我的,会让我像其他女人那样,过正常的生活的。他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一束花;下雨的时候他会等身上的潮气散了再抱我;他还给我讲亚当和夏娃的故事,他说我就是上帝从他身上抽走的那根肋骨……”
“我不想生孩子,我不喜欢孩子,可是想到他会回来找我,我还是费尽千辛万苦把你生下来了。结果还是什么都改变不了。”
“爱是罪过吗?是错误吗?有时候我真希望我是一个不懂爱的人。爱让我太痛苦了。我撑不住了。”
周唯璨很想问她——只是被一个人抛弃了而已,真的有这么绝望吗?绝望到甚至想要去死吗?
人死了还剩什么?还有谁会记得你?还有谁会心疼你?他们只会嘲笑你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随随便便就放弃了自己的生命,软弱、无能、不堪一击。
周唯璨无法理解这种脆弱到好像随时都会活不下去的人,也不想理解。
正如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她做了决定,某个时刻真的从窗台上纵身一跃。自己不会阻止。
这种灰色人生没有持续多久。
周唯璨七岁那年,在很普通的一个周末,她带着他出门吃饭,然后搭公交,来到市里一家儿童福利院门口。
当时是夏天,绿色垂柳蔫巴巴的,树影缩成一团,柏油路面也被晒得发烫发软,空寂无人的路面,似乎有透明的蒸气正在升腾。
她穿着廉价暴露的绿色蕾丝长裙,毫不在意地蹲在福利院门口抽烟,枯黄卷曲的发梢垂在地上,化着很浓的妆,却依然引人注目。
那二十分钟里,周唯璨无从得知她都想了些什么,只记得在抽完最后一支烟之后,她用尖尖的高跟鞋踩灭烟头,缓慢地站了起来,脸上的妆被烤花了,墨绿色眼影成块晕开,像一片枯竭的湖。
“我走了。以后要听话,好好读书,长大了多赚点钱,别把日子过成我这样。”
“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希望以后有人真心爱你。”
——那是她撇下他的那一天,对他最后说过的话。
没人流眼泪,没人舍不得,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仿佛早有预料。
周唯璨不是会把时间花在恨谁身上的人,所以被亲生母亲抛弃当然也没什么大不了。
只要还活着,就没什么大不了。
日子无论如何都是过得下去的。
在福利院里呆的那几年,他最喜欢晚上一个人爬到屋顶上看星星。
好几次,他都想把脖子上的银链迎着风用力丢出去,丢到自己再也看不见的地方,可是最后又都忍住了。
毕竟这是她唯一留给自己的东西。某种意义上,算得上是母亲的遗物。
周唯璨还记得她第一次把这条银链戴在自己脖子上的时候,眼底满是少女般的天真,很甜蜜地告诉他,这是他爸爸送给她的定情信物。
其实不过是一条不值钱的破项链而已。放在夜市的摊位上,十块钱也不一定会被人买走。
只有她当成宝。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攥在手心里。
周唯璨那个时候就明白,世界上不存在永远。爱与恨都是一时的,廉价无用。
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无法感知爱。
这或许是一种病,他却从没想过要治,因为事实已经印证,爱只会让人变得狼狈、痛苦、面目可憎。
年幼无知的时候,他希望自己以后能够发明出来一种仪器——经过缜密周全的数据分析及计算之后,滴水不漏、一丝不苟地从人体内摘除所有与爱有关的器官。
那个时候周唯璨以为自己是天生的成功样本,并不知道,器官其实是可以再生的。
爱也是可以再生的。
无论如何雕琢外表,命运的真相都是一场磨难。
小时候他也曾天真地以为,等长大就好了。长大之后又告诉自己,等赚够钱就好了。他将沉重的十字架背在身上,努力地向前走,一步都不敢停下来,从没想过路的尽头,竟然是一无所有。
不过当那一天真的来临了,周唯璨其实也没什么不甘心,他是一个很擅长面对逆境的人,世间千千万万条路,总有一条走得下去。
五星级酒店天天有人住,天桥底下同样天天有人睡,本质上都是容身之所,没有任何区别。
他平静地接受了命运的给予,无论好坏,照单全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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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休息的时候,陆峥会叫上他一起去市里玩,通常是租一辆旧皮卡,两人轮流开,清早出发的话,下午一两点就能到市上,刚好来得及吃午饭。
中途有一段高速公路是不限速的,想开多快就能开多快,第一次是周唯璨开车,踩着油门直接飙到了最高速,将近150码。当事人仍然面不改色,眼睛都不眨一下,陆峥却着实吓得半死,用力拉着头顶的扶手,嘴里碎碎念着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一起解决,千万别想不开。
从那之后陆峥就再也不让他开那段公路了,直呼自己的心脏很脆弱,禁不起这种刺激。
当地有种食物叫三色鸵鸟蛋饼,做法是分别在菠菜碎、土豆碎和金枪鱼中加入鸵鸟蛋液和调味料,然后淋入锅中摊成蛋饼。陆峥觉得味道和国内的煎饼果子有几分相像,所以每次都嚷嚷着要买。
周唯璨对吃的向来不挑剔,以前没钱的时候一包泡面分两三顿吃也是常有的事,饿不死就行。吃完饭之后,他们会打包很多份外卖,带回去给学生开小灶。
下午他们就在集市上闲逛,顺便采购一些文具和笔记本,也会定期买一些卫生巾带回去。这里条件落后,不够重视女孩的身体健康和防护,很容易滋生各类妇科疾病。
市里有一家年代久远的电影院,说是电影院,其实也就是一间土屋,没有大荧幕,只有一台大点的电视机,DVD设备,以及几排木制长椅。
电影院每天会随机播放一些老片,门票折成人民币只需要六毛钱,其中,中国电影里李小龙和成龙的出镜率是最高的,不过糊得要命,也不知道都是从哪找来的盗版片源。
无聊的时候,他们也会进去坐坐,打发时间。陆峥对这种老式电视机新奇得很,看得津津有味,周唯璨通常坐下几分钟就开始打哈欠,然后毫无心理负担地睡着。
唯独其中一次,那天播的是《廊桥遗梦》,他坐在又冷又硬的长椅上,不知不觉间就看完了。
他不喜欢看爱情电影,也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短短四天时间里就爱得死去活来,却记住了电影中的那句经典台词。
“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
作者有话说:
下下一章就有对手戏啦。
这几章的男主视角还是蛮必要的,因为畔畔眼里的周唯璨跟真实的周唯璨是存在偏差的,所以根据不同视角来对比,才能得出一个相对立体的人物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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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跨不过
陆峥驾照刚拿不久, 开车水平很一般,所以夜路通常都是周唯璨开。
从市里回镇上有一段很长的山路,曲折蜿蜒, 崎岖不平, 而且沿途一盏灯都没有,阴森森的。每次经过的时候, 陆峥都要大惊小怪一番, 怕撞鬼。
周唯璨被他吵得头疼,所以每次都会把车载音响调高音量。
陆峥很喜欢听Lane的歌,每张专辑每首歌曲都会唱的那种,据说来东非之前还特地去北京工体看了一场他的演唱会。
车里正在播的这首叫《唯一》, 是Lane出道第一张专辑里面的代表作, 在国内火得家喻户晓。
陆峥摇头晃脑地跟着哼, 有点跑调,歌词倒是背得一字不差。间奏的时候, 他转过头来说:“我刚刚突然想到,你的微信名也叫唯一!璨哥, 你是不是也喜欢Lane啊?”
前方上坡, 周唯璨一路猛踩油门将皮卡开了上去,底盘够高, 没有磨损,不过地面坑坑洼洼的, 难免颠簸。
摇摇晃晃地开上了坡, 他单手握着方向盘, 说了句, 不是。
他的微信名取得比这首歌要早多了。
陆峥有些失望:“好吧, 不过这首歌真的很好听, 而且在国内很火,你之前肯定也听过吧?”
点点头,周唯璨不由想起那张专辑刚在各大音乐软件上发布的第一天,一大早钱嘉乐特意打电话过来,叮嘱他听歌。还说专辑里其他的歌都可以不听,唯独这首,一定要听。
到了夜里,又兴冲冲地打了一个电话验收成果,问他听了没。
他说听了,对面立刻不说话了,像在等待某种后续,然而好半天都没等到,于是忍不住问,然后呢?
周唯璨一边写论文一边敷衍他,说挺好听的,销量也不错,恭喜。
钱嘉乐继续追问,除了这些呢?
他放下手边厚厚的参考文献,口吻平静:没了。
回神的时候,那首歌已经唱到尾声,自动切到下一首。
陆峥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还在兴冲冲地讲他之前去工体看演唱会的经历。
坦桑尼亚有一个很古老的节日,叫“月圆节”,跟国内的中秋节差不多,都是赏月。
不过这里的赏月就真的只是字面上的意思。公历九月的月圆之夜,家家户户都会静悄悄地走出门来,找一个空旷的地方,围坐成一个圈,安安静静地赏月。
学校门口有一大片废弃的空地,经过定期的除草清理,已经能够勉勉强强地用来当操场了,虽然不能在这种坑坑洼洼的地上开运动会,但是组织一些公共活动完全够用。
深夜,周唯璨、陆峥、以及其他老师,陪着学生们围坐在这片空地上看月亮。附近没有灯,孩子们的脸被黑暗完全掩盖,只能看见一双双白色的眼仁。
风也是安静无声的,陆峥等得昏昏欲睡,困得上下眼皮不停打架,不多时,冷白色的月亮终于升起,高高悬挂在半空中。
是完整无缺的满月。
周围就在这一刻爆发出猛烈的欢呼声,那些小孩兴高采烈地从地上跳起来,开始追逐打闹,旁边的几个当地老师也转身回宿舍,没多久就端着好几盘南瓜、黄瓜、谷穗,以及水果过来,举着火把,跟他们一起载歌载舞地庆祝。
若隐若现的火光里,周唯璨兴致缺缺地坐在原地玩手机,陆峥已经打了无数个哈欠,边抽烟边和他闲聊。
聊到他国内几个好朋友的近况时,陆峥忽而感叹:“有时候我真挺佩服你的,以前我一直觉得人生来就是群居动物,不抱团就活不下去,但是你就不一样——”
找了半天都没找着合适的形容词,最后他只好抽象地比喻,“感觉就算哪天把你丢到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上,你也能活下去。”
周唯璨笑了一声,不以为意道:“你以为拍孤岛求生呢。”
俩人坐着聊了没多久,班里有个小女孩蹬蹬蹬跑过来,有点害羞地把手里的梨递给周唯璨。
女孩叫Nyala,学习成绩很好,性格也很开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
周唯璨接过那个梨,对她说谢谢,旋即听到一位当地女老师的打趣:“周老师,梨可不能随便乱收哦,在我们这里,送梨有求爱的意思。”
旁边的陆峥扑哧一声,捂着肚子笑得前仰后合,等Nyala蹦蹦跳跳地走远了,才状似成熟地点评:“小孩也挺好玩的。”
周唯璨挑挑眉:“怎么,打算生一个?”
“我倒是想生,但我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啊。”他一副被戳中痛处的表情,“实话跟你说,之前我挺喜欢罗莎莎的,会来东非参加救援项目也是因为在名单上看到了她的名字。”
“之前?”
“嗯,现在不喜欢了。”
周唯璨回头看他一眼,“为什么?”
“也没有为什么,就是某天突然发现,我喜欢的可能只是自己想象中的她。”陆峥看起来也有点茫然,一边思考一边解释,“就比如我印象里的她绝对不是会主动跟异性告白的人,更不可能去倒追谁,但她却跟你告白了。那个时候我挺难受的,不是难受她不喜欢我,而是难受她在我心里的高高在上的形象崩塌了。”
这些话他应该没对别人提起过,憋在心里挺久了,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哎,我这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挺傻逼的?总而言之吧,我觉得真正的喜欢应该是你看清了一个人的本质,知道她有很多缺点、很麻烦、很难搞,可你还是喜欢她。而不是像我这样,屁大点事儿就对人感到失望,喜欢不起来了。”
周唯璨没吭声。
陆峥等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寻找认同,“璨哥,我掏心掏肺说了这么多,你不觉得应该给点儿回馈吗?”
手里的烟丝已经烧了长长的一截,他也不抽,就那么看着,“我觉得恋爱也不是必需品,一个人呆着不是也挺好。”
陆峥闻言,顿时有些怀疑地看着他,“你该不会是受过情伤吧?被人绿了?甩了?否则怎么会有这么消极负面的想法。”
周唯璨失笑,把手里没抽的烟放下,而后利落起身,随口道:“你可以当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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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一天天过得像流水账,周唯璨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会再见到云畔。
不过仔细想想,她会来东非,也算是在意料之内。
意外的是,这么大的地方,他们竟然也能碰上。
那天又是忙到深夜才下班,他在办公室里整理病历报告的时候,目光瞥过那个熟悉的名字,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打针的时候,她手腕上无意间露出来的那道深红色划痕。伤口是崭新的。
墨绿色树影来回摇晃,蝉鸣阵阵,周唯璨合上病历本,关好门窗,走出办公室。
Damon前不久借了他一辆二手丰田代步,因为从医院到学校宿舍并不近,开车需要将近一个小时。不过周唯璨前段时间找到一条近路,虽然路况不太好,但是四十分钟就能到。
他是一个不愿意浪费时间的人,因为时间于他而言曾经是最宝贵的东西。
路上,他接到了陈屹的电话。
电话那头,陈屹似乎喝了点酒,带着点醉意喊他的名字,然后说自己要结婚了。
关于他和他女朋友的故事,周唯璨也时常听他提起,恋爱三年里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分手,然后又复合,身边的共同朋友几乎没人看好,没想到转眼都要结婚了。
时间的确过得很快。
周唯璨笑着说恭喜,又问:“婚期定了没。”
对方说:“明年六月份,我媳妇儿喜欢夏天,你到时候应该已经从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回来了吧?怎么说,要不要给我当伴郎?”
紧接着又补充,“反正时煦和老宋都已经答应了啊,咱们603就差你了。”
周唯璨把手机放在方向盘旁边的塑料支架上,开了扩音键,“到时候一定准时到。”
两个人又聊了几句近况,最后陈屹有点犹豫地问他:“你现在还一个人呢?”
周唯璨说是,他就叹气,“你也多少抓点紧啊,眼看着都快奔三的人了。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说着玩的,别到时候真孤独终老了。”
知道劝不动,陈屹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像往常那样插科打诨地调笑了几句,让他明年不要领着一个非洲老婆回去就行。
挂断电话之后,路已经走了一半。
周唯璨烟瘾忽然犯了,干脆把车停在悬崖边,打开车窗抽烟。
他很少做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但是心里也没什么愧疚感,手肘随意地伸在车窗外,看着淡白色烟雾绕着圈,一阵又一阵散在风里。
烟是陆峥从国内带过来的,软中华,六十块一包,他读大学的时候从来都不舍得买,每天也就是白沙和利群换着抽。
燥热无风的夜晚,天空是干净透明的深蓝色,云层模糊,遮住星星,唯独悬在其中的月亮,经年累月地发着光。
车前灯亮着,照出雨后泥泞的黑色路面。周唯璨微微眯起眼睛,视线透过手里燃了一半的烟,看到了发生在许多年前的画面——
闷热潮湿的雨夜,吱呀作响的单人床,她靠在自己胸口,长发汗津津的,脸颊微红,像小孩抢玩具那样一把夺过了他手里刚点燃的烟。
烟雾缭绕中,她拿起那支烟,用力吸了一口。
然后皱着眉头开始咳嗽,抱怨这也太呛了,没意思,不好玩。
来到东非接近一年,周唯璨很少想起从前的事。
这里没人认识他,也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把他当成一个普普通通的援非志愿者。时间久了,他也快要想不起自己是谁了。
周唯璨咬着烟,在月色下打量自己的手腕。
青色的血管静静伏于此处,脉络清晰分明。他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心想,在这个地方划一道口子,除了流血时那几秒的快意,怎么可能真的排解痛楚。自欺欺人而已。
六年过去,她怎么还是那么脆弱。
六年又有多久?
她像一个坐标。
时间绕着她兜圈,跨不过。
抽完手里最后一口烟,周唯璨拿出手机,回想着刚才检查病历本的时候,紧跟在她名字后面的那串联系方式,准确无误地在拨号键盘上敲出那个手机号码。
这么久了,她的号码还没换。
不过他好像也没什么资格说这些,毕竟他自己也没换。
指尖就放在绿色的通话键上,迟迟没有摁下去。
周唯璨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车里发呆。
前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两旁是影影绰绰的山峦叠嶂,头顶飞悬着已经存在了亿万年的银河。
在天与地之间,人类渺小如一粒尘埃,没有什么值得在意,也没有什么值得被在意。所有不愿回顾、不该回顾的往事,似乎也都能看开,能放下。
良久,他摁灭手机屏幕,重新启动引擎。
第33章 洛希极限
离开医院的时候, 云畔身上的红疹已经消得差不多了,阿约本来想带她回酒店好好休息,但是她坚持要按原计划, 跟阿约回家拜访父母。
云畔认准的事是很难改变主意的, 两人在车上互相说服了半天,阿约实在拗不过她, 最后无奈妥协道:“你啊, 就是固执。”
云畔笑了笑,没说话。
身体仍然有些不适,在车上吃了抗过敏药,她便沉沉睡去。
再睁眼的时候, 发现车子已经驶入一片村庄, 道路两旁栽种着大片大片的蓝色丁香花, 团团簇簇,香气弥漫。
伸手摇下车窗, 田野间的风似乎也溢满自由的味道。
阿约向她介绍:“丁香是坦桑尼亚的国花,被称为摇钱树, 所以到处都是, 不过现在这个季节,只有蓝丁香还在开花啦。”
触目所及之处的房子基本都是由瓦片、石头, 或者茅草盖成的,看起来摇摇欲坠, 随时都会崩塌。
阿约家已经算是条件比较优越的了, 是用红砖和水泥砌成的砖房, 而且有两层, 虽然老旧, 至少牢固。房梁底下, 一串串的玉米和红辣椒像结彩似地沿墙挂着,很显眼。
把车停在家门口的院子里,阿约熄了火,兴奋地说:“到啦,下车吧。”
阿约的父母都是淳朴又真诚的人,一进屋就热情地招待她,又是给她倒茶又是给她搬椅子的,云畔有点不好意思,抱着瓷杯坐下来,连连道谢。
绿茶很浓,又苦又涩,她一边喝,一边听阿约和父母聊家常,虽然基本听不懂。不过这么久没见,他们肯定有很多话聊。
傍晚时分,他们围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吃晚饭。
尽管已经逐渐适应了当地的饮食习惯,当蛇饭端上来的时候,仍然把云畔吓了一跳。
蒸屉里赫然摆放着一条只去内脏、不去头尾、不剥皮的红色花蛇,底下铺着一层厚厚的玉米谷粉,热气腾腾的,气味虽不难闻,还是让云畔感到轻微的反胃。
阿约无语道:“妈,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准备这个,别把人家吓着了,再说,她今天身体不舒服,吃不了的。”
女人闻言,很抱歉地看着她,又用英语向她解释,说在他们这里,红色的蛇象征着幸福圆满,是祝福。说完之后,便把那盘蛇饭端走了。
院子里搭了一架秋千,是用结实的树藤编成的,吃完饭之后,阿约拉着她荡秋千,说这个秋千是她出国之前给堂妹搭的,她堂妹年纪还小,夏天的时候很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
橙日渐渐坠入地平线,远处的起伏山峦也被晚霞染出红晕,像极了一座座红色的屋顶。阿约有些担忧地问:“你应该没住过这么简陋的房子吧?住得惯吗?”
云畔笑了,回忆着说:“我以前住过只有十个平房的出租屋,连电视机都没有,浴室里的花洒经常坏,阴天下雨的时候墙壁还会渗水。”
跟云畔做了两年室友,对于她的家境基本了解,阿约瞪大了双眼,有些不可思议地问:“怎么可能?”紧接着,又天马行空地猜测,“你家之前破产过吗?还是说,你是被迫的?”
云畔摇摇头,“自愿的,而且我也没觉得有哪里不好。”
阿约愈加震惊,无法为她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最后也只能感叹,“有钱人的想法大概都比较奇怪吧。”
虽然已经时隔多年,但是那间出租屋的布局装潢,家具摆设,云畔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记得她最爱用的那个缺了角的白瓷水杯;记得浴室里总爱渗水的那面墙;也记得那张稍有动静就会吱呀作响的单人床。
同时,她记得周唯璨总是提醒她不要用那个缺角的水杯喝水;记得周唯璨买了一大堆工具材料回来,自己动手做了墙壁的防水层;也记得周唯璨像逗猫似的逗她,说声音再大点就听不到床响了。
她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
所以她什么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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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吃过早饭之后,云畔就拿出手机,准备订明天回国的机票。
阿约正照着镜子编麻花辫,不舍道:“这么快就要回去啊?本来还想留你多住几天呢,毕竟以后要见面也不容易了。”
云畔笑了笑:“以后你可以来中国玩。”
“好啊,”阿约兴冲冲地点头,“我一直很想去北京看看呢,听说那里可繁华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有。”
下午三点左右,阿约帮忙去学校接堂妹回家,云畔陪她一起出门。
中间依然有段山路,道路两侧偶尔会看到几只把脑袋靠在树枝上假寐的长颈鹿,窗外的世界与她擦肩而过,头顶就是海水般的湛蓝色天空,近得仿佛伸手就能抓住云。是高楼矗立的城市里不可能看见的风景。
那家小学位于莫希市周边的一个小镇上,半个小时后,他们抵达校门口。
褐红色泥土砌成的墙壁,一扇被凿出洞的黑色木板门,以及用红漆喷出来的“Hai Primary School”,共同组成了这所小学的面貌。
今天的最高气温有三十多度,抬起头看一眼都会被日光灼伤。
云畔的白色连衣裙外面罩着薄薄的防晒衫,戴着一顶宽宽大大的遮阳帽,跟着阿约走进校门。
学校里面的面积也很小,是正方形的平房结构,其中两面是教学楼,两面是教职工及学生宿舍。
他们现在应该正在上最后一节课,时不时能听到从不同的教室里传出来的读书声,看得出来,学生不少。
阿约拉着她在北面教学楼底下找了个阴凉的角落,一边擦汗一边小声说:“应该快下课了,我们在这等几分钟。”
云畔点点头,又听到她闲聊似的接着说,“我堂妹说,她们学校去年来了几个支教老师,很认真负责,对学生也很好,其中好像也有中国人呢。”
香蕉树开得茂盛,垂下来的叶片又长又厚,将灼灼烈日隔绝大半,却无法隔绝风里席卷的热浪。
云畔心不在焉地用手给自己扇风,并没听进去多少。
几分钟后,急促的下课铃声响起。
阿约拉着她穿过走廊,来到左手边最后一间教室。
教室里叽叽喳喳的,很吵,她们站在外头等,能够清楚听到里面杂乱的交谈声。
一门之隔的地方,云畔听到女孩正在用英语问:“周老师,我前几天在你送的那本书上看到了一个天文学定理,叫‘洛希极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呀?”
那个熟悉的声音随即响起:“等你读高中了再问吧,现在用不着。”
同样的问题她也曾经问过。
那晚他们并肩坐在潮平山山顶看星星,她问了很多幼稚无聊的问题,他没有丝毫不耐烦,一一回答。
而在他回答完洛希极限的意思之后,云畔记得自己笑着靠在他怀里,没心没肺地说,我不怕被撕碎。
刹那间四面八方所有的风都朝着她的方向吹过来,刚才那些麻雀似的叫嚷声全部消失了,云畔耳朵里面嗡嗡作响,偶尔能够听到尖锐刺耳的杂音,呲啦、呲啦,像指甲划过黑板,让人浑身难受。她已经很久没有耳鸣过。
良久,云畔抬起头,透过半敞着的门,望向站在讲台边缘的那道身影。
周唯璨就侧身站在明与暗的分界线处,眉眼漆黑一片,投射出略显消沉的光影。
云畔无端想起许多年前,这人曾经打趣似的对她说过——你是不是在我身上装了定位啊。
想到这里,她几乎有落荒而逃的冲动。
可惜还没来得及,就被阿约挽住手臂,边招手边说:“我堂妹出来啦,就在前面。”
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走出来,身上穿着用五颜六色的花布裁剪而成的长裙,还在和身后的人说话,笑容灿烂,白皙牙齿和深色皮肤形成鲜明对比。
阿约高声叫她的名字:“Nyala!”
女孩听到,立马抬头,笑得更加开怀。
而她身后的人也跟着走出教室。
洗得发白的灰色衬衫、牛仔裤、以及脚上一双普通的运动鞋,如果不是手指上沾着白色粉笔灰,他看起来和六年前那个抱着书走在颂南校园里的大学生并无分别。岁月对他是仁慈的。
刺眼的光线直射着他,将他的耳朵、发梢、下颌线,都映出透明的颜色。
云畔清清楚楚地看到他耳廓内侧,那块突出的耳骨上,打着一枚小小的银钉。
自从重逢以来,这还是云畔第一次站在太阳底下,这么认真、细致地打量他。
或许是她看了实在太久,周唯璨忽然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路的距离转过身来,视线毫无偏移地看向她。
空气闷闷的,风也燥热不堪,汗顺着额头流进她眼皮里,有点刺痛,云畔顿时清醒过来,稍一低下头,遮阳帽的宽大帽檐便垂下来,将两人的视线彻底隔开。
Nyala正在缠着阿约撒娇,说的是本地话,她听不懂,于是安静地站在旁边。
视线向下垂着,她看不到周唯璨,也不知道他是否已经离开。
不知道聊到什么,阿约的声音倏然提高了好几度,换了英语热情地与谁攀谈,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堆感激溢美之词。
也就是这一刻,云畔意识到她是在和周唯璨说话。
他竟然还在。
说着说着,阿约陡然停住,一拍大腿惊喜地说:“周医生,原来是你啊!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
语罢,还特意回过头来,见她没反应,于是好心提醒,“Panni,是你那位不熟的朋友!”
云畔没有办法,只好把帽子摘下来,捏在手里,有点僵硬地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人来人往的教室走廊,周唯璨就逆着光站在不远处,单手插在裤兜里,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
这种场合,不管说什么似乎都不合适。他们不算是和平分手的情侣,所以没办法成为能够在重逢之后若无其事寒暄问候的关系。
于是她继续沉默。
没有意识到氛围有些奇怪,阿约拍完马屁,又转而问周唯璨Nyala平时在学校里的表现怎么样,小女孩瞪着一双大眼睛,紧张兮兮地在旁边听。
周唯璨的视线没有从她身上移开,漫不经心地说:“挺好的,前几天数学刚考了满分。”
Nyala开心了,十分骄傲地说:“那是因为数学是周老师教的!”
阿约摸摸她的脑袋:“原来他就是你之前老跟我说的那位周老师呀。”
Nyala连连点头,有点害羞地揪自己的辫子:“周老师可好了,平时会借给我们好多书看、会陪我们玩游戏、给我们买文具买零食,还有之前我发烧,周老师背着我走了好远的路去医院呢。”
没想到有一天,像周唯璨这种最怕麻烦、最怕打扰的人,竟然能够成为一名在小孩子口中尽职尽责、尽心尽力的支教老师。
不过转念想想,只要他愿意,他本来就是什么事都能做好的。
听Nyala说完,阿约愈发敬佩:“周老师,您现在有空吗?要不我请您吃顿晚饭吧,正好Panni也在,你们还能一起叙叙旧。”
周唯璨拒绝得很干脆:“不用了。”
几乎是同时——云畔也说:“不用了。”
简直是异口同声。
阿约忍不住看她,神情困惑,满脸都写着“你们是有多不想一起吃饭”。
云畔欲言又止,不知该如何解释,最后还是周唯璨打破僵局,垂眸看着她,笑意很淡,“反正也不熟,对吧。”
第34章 NightCall
返程的路上, 云畔一直在睡。
耳边昏昏沉沉地听到Nyala还在兴高采烈地跟阿约聊学校里发生的趣事,平均每三句话里就会出现一次周唯璨的名字。
在Nyala的形容里,周唯璨是完美的, 无所不能的。
云畔不禁想起遥远的、十九岁的周唯璨。
冷漠、疏离, 不想搭理你的时候,哪怕你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大叫, 也换不来半点回应。人群里总是很安静, 不想吸引谁的注意,不想跟谁浪费时间,巴不得被当成空气,偏偏又总是事与愿违。
他看起来总是什么都无所谓, 偶尔却比谁都心软。
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吗?
他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当志愿者?
他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过得好不好?身边有新对象了吗?
……
太多太多的疑问, 像一根又一根的细线, 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在一起的时候搞不懂,分开之后就更搞不懂了。
就像阮希曾经劝过的那样, 别白费力气,周唯璨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大概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吃过晚饭之后, 阿约陪Nyala在院子里踢毽子。
云畔小时候没玩过这些游戏,对此一窍不通, 于是心安理得地坐在旁边发呆。
不知不觉间,手边的茶已经冷透, 透着一股酸味, 她没察觉, 心不在焉地一口一口喝光了。
她没来由地羡慕阿约。
做室友的这几年来, 她几乎从来没有见过阿约消沉失落的模样, 她热情又勇敢, 单纯又洒脱,哪怕是跟喜欢的男生告白失败,也最多难受一个礼拜而已。似乎在她身上,没有迈不过去的坎。
云畔不知道性格和种族有没有关系,她只知道她很厌恶自己,厌恶到时时刻刻都想死。
阿约体力比不上小孩子,没多久就玩累了,举了个手势宣布中场休息,Nyala脸蛋红扑扑的,边喘气边笑话她,不知为何又提起周唯璨。
周老师设计的数独游戏特别有意思;周老师什么都会,连房顶漏雨都会修;周老师从没发过脾气,但是班上所有同学都怕他……周老师、周老师、周老师。
云畔恨不得将耳朵割掉,只要能够不再听见这三个字。
吃完晚饭,阿约送Nyala回家。
兴许是因为今天是她在这里的最后一晚,临睡前,阿约到客房来找她,挤进她的被窝,开着一盏吊灯说悄悄话。
“我刚刚检查邮箱的时候,发现自己收到那家传媒公司的美术策划offer了,下周入职。”
云畔笑了:“恭喜你。”
“哎,也没什么好恭喜的,工作后还不知道要忙成什么样。”阿约把脑袋靠在她肩膀上,似乎有些伤感,“有时候我觉得一辈子其实是很短的,可能一眨眼就过完了,东非离中国那么远,等你回去之后,也许很难有再见面的机会。说不定……这就是我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
当地人说话没什么避讳,也不讲究吉利,因此才更加真实。
云畔扪心自问,如果这就是她和阿约之间的最后一面,她会不会有遗憾,会不会在未来想起的时候后悔。
答案显而易见——没有,不会。
她们之间没有任何矛盾与不合,作为朋友相处的那些时间也都好好度过了,已经很足够。
然而这种话说出口总是显得冷血,几年过去,云畔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说话全凭心情的、不懂事的小姑娘了。
她学会了多说一些别人想听的话,而不只是自己想说的。
阿约回二楼睡觉的时候,已经接近零点。
卧室重归寂静,云畔盯着头顶的天花板,漫无目的地发呆。
这几年她过得其实也算不错,心理疾病虽然无法根治,但是经过系统的治疗,已经能够靠药物稳定。她也很少再发病,成为了以前梦寐以求想要成为的,半个正常人。
所以现在不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吗?
为什么还会不甘心呢?
是因为,有一个人,从始至终都让她感到安全吗?
哪怕是在她钻牛角尖的时候;哪怕是在她歇斯底里又哭又闹的时候;哪怕是在她神经质地把烟头往手背上烫的时候。
回过神来的时候,云畔下意识地起身,从包里翻出药盒,急匆匆地倒出来两粒,迫不及待就着水咽进去,完全忘记自己晚上已经吃过药了。
脑子里仍然乱糟糟的,情绪的阈值一旦被破坏,就很难继续保持平衡。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换好衣服,拿起挎包、手机、以及车钥匙,轻手轻脚地出门。
她其实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混混沌沌地上了车,启动引擎,随便把车开上了某一条路。
不知道是不是她运气太差,刚开了不到十分钟,天空就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雨点敲上车窗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车开上了山。
——这是去那所小学的必经之路。
云畔知道自己应该掉头,然而已经来不及。
上山之后,路段变得狭窄崎岖,路灯昏黄,再加上雨越下越大,雨刷跟不上,视物变得有些困难。
路面被雨水反复冲刷,坑坑洼洼,泥泞不堪。轮胎偶尔会陷进泥土里,云畔只好猛踩油门,加快速度向前,打算先下山再说。
世界仿佛被雨水包围,潮湿而黏腻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往她鼻腔里钻,她用力握着方向盘,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
幸好身后没有其他车辆,她想开多慢都可以。
就这样,好不容易开始下山,轮胎却又打滑得厉害,云畔提心吊胆地踩着刹车,像蜗牛似的一寸一寸往前挪。
深蓝色夜空中乌云急速聚拢,连成黑压压的一片,仿佛正在无形之间向地心下沉,不停挤压着氧气。
噼里啪啦的雨点重重敲打着车窗玻璃,似乎随时都会敲出一个洞来。
山路两侧就是雾茫茫的群山,连绵起伏,深沟险壑,一不留神就会滚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像极了灾难电影中的场景,如果按照情节发展,接下来她有可能遇到来自外星球的怪物,长得像异形里那样丑陋可怖,一只手就能把她撕碎;也有可能遇到贞子,从车底下爬出来冲着她发出怪笑;当然,最现实也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她下山途中一个不慎没踩住刹车,连人带车地急速下坠,死在这里。
灵魂似乎已经出窍了,在置身事外般思考自己的后事应该怎么处理,云畔的眼睛却仍在眨也不眨地望着前路,全神贯注地开车。
她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正在无意识地发抖,是服用碳酸锂之后的副作用。
按理说她现在应该躺在床上休息才对,而不是像个疯子一样莫名其妙大半夜跑出来乱逛。
不知道过了多久,总算艰难地下了山。
云畔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冷汗涔涔。
稍微松弛了一下紧绷的神经,她踩下油门,正想拐进前面相对宽阔平坦的大路,模糊的视野里陡然闯入一个庞然大物。
白色车灯照出那个不明生物的轮廓——毛茸茸的一对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长长的脖子,以及浅棕色的皮肤花纹。
是一只浑身湿漉漉的长颈鹿。看起来好像迷路了。
幸好不是她刚刚想象出来的那些来自外星球的怪物。
然而,正当云畔打算从它身边绕过去的时候,那只长颈鹿似乎受到了惊吓,误会她是想要攻击自己,于是毫不犹豫地、横冲直撞地扑向了她。
那一刻云畔的大脑是空白的,做出的反应和选择全凭本能。
正因如此,当她猛地往回打方向盘,导致车头狠狠撞上山脚处乱石丛的刹那——她也没那么慌张。
刺耳的刹车声和轮胎摩擦声响起,震得她又开始耳鸣,而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紧跟着袭来,将她的身体狠狠往前甩。
好在她系着安全带,好在安全气囊弹了出来。
脑袋砰的一声撞上安全气囊,云畔只觉得耳朵里嗡嗡的,身体差点散架,好半天才艰难地活动手指,撑着座椅,慢慢坐起身来。
头晕眼花,浑身无力,耳膜刺得生疼,刹那间连外面的疾风骤雨也听不清了。
云畔缓慢地重复了几次眨眼的动作,确认自己没有失明,才稍稍放下心来,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车前方的引擎盖好像被撞扁了,肉眼可见地凹陷了一大块,挡风玻璃上也出现了好几道裂纹,副驾驶那侧的车窗更是砸出了一道长长的裂缝,往里面漏着风。
她试着启动引擎,结果毫无反应。
身体完全使不上力气,云畔解了几次安全带都没顺利解开,而那只长颈鹿也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方圆十里空无一人,她被困在车里,孤立无援。
再这样下去,似乎连生的勇气也会渐渐流失。更何况她原本就不是求生欲多顽强的那类人。
雨水顺着车玻璃上被砸破的裂缝灌进来,浇在她头发上、耳朵里,又顺着脸颊往下淌,白色连衣裙很快就湿透了,贴在皮肤上,冻得她浑身发抖。
原本放在副驾驶座的手机和包也不知道掉到了哪里,云畔试着在车座附近摸索了好半天,最后还是在夹角里找到了手机。
屏幕已经碎得四分五裂,不过功能似乎没有受到影响,她用单手摁下绿色的通话键,凭借着记忆迅速输入一串数字,而后拨出了电话。
等待的时间算不上多难熬,大概是因为本身就没抱太大期待。
她甚至连这个号码的主人现在还是不是他都不能确定。
暴雨还在无休止地下,云畔微微抬起头,盯着倒灌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发呆,错觉地以为自己正身处汪洋大海上的一艘小船。
在这里,暴雨似乎总和地质灾害联系在一起,她想起阿约闲聊时曾经提起,不久前附近因为一场暴雨引发了泥石流,半个村子都被淹了。
没等她继续发散思维,嘟的一声,电话被接通了。
云畔有些意外,点开扩音键,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开场白。
而对面的人同样沉默着,似乎并不准备先开口。
这让云畔确认,他就是自己想要打给的那个人。
已经凌晨一点半了,他还没睡吗?
在这里支教有那么辛苦吗?还是又去医院坐诊了呢?
就在她又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对面终于出声:“打错了?”
“没有,”云畔下意识地否认,“没打错。”
她打起精神,没有再说任何废话,尽量让自己的表述听上去清晰平缓,“我刚刚不小心撞车了,引擎好像出了故障,启动不了。附近没有人,我也——”
他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你在哪?”
雨声实在是太大了,他的声音夹杂其中,雾蒙蒙的。
云畔有些迟缓地回答:“去学校要经过的那座山,我在山脚附近。”
话音刚落,电话就被挂断。
世界重新被暴雨淹没。
打这通电话也消耗了云畔不少力气,她干脆闭上双眼,趴在方向盘上小憩。
思绪逐渐涣散,冰凉的雨水顺着玻璃裂缝灌进来,很快就在车厢底部积起一滩水,漫过她的脚踝和小腿,冷得她连牙齿都在打颤。
夜空一望无际,似乎正在下坠,云畔惊讶地发现,在这样的暴雨夜,竟然还能看到星星。
真好。有一个人很喜欢看星星。
刚才她其实应该打阿约的电话,她也知道当地的报警号码是111/112,甚至连大使馆的联系方式都倒背如流。
可是真正濒临生死关头的瞬间,地球上的最后夜晚,她唯一想要见到的人,还是周唯璨。
作者有话说:
今天更新有点晚,评论区随机发点小红包^^
第35章 海水与火焰
就在云畔迷迷糊糊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不远处忽然有刺眼的强光投射过来, 眼皮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她缓慢地睁开眼睛。
一辆黑色的丰田就停在几米开外的地方,车前灯很刺眼, 驾驶座车门从里面打开, 有人下了车,车门敞着, 正朝她走来。
脸上全是雨水, 视线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道模糊的黑色人影。
那人越走越快,没有撑伞,等走到她车旁的时候, 已经浑身湿透了。
云畔眨了眨眼, 神情恍惚地隔着车窗与他四目相望。
这么大的雨, 路况应该很差吧。
从学校过来原来这么快吗?
周唯璨双手撑在车窗上,微微皱眉, 脸色不太好看,嘴唇动了动, 似乎在说话。
可是雨声太大, 她头又很晕,怎么听都听不清楚。
像是没了耐心, 他干脆俯身从地上捡了块石头,顺着副驾驶那侧车窗的裂缝, 强行砸碎玻璃, 把手伸了进来, 从里侧打开车门。
云畔眼睁睁看着他的手臂被玻璃割破, 划出好几道口子, 车窗玻璃上霎时血流如注, 又被滂沱大雨稀释。
滴答,滴答。
一时间分不清滴落下来的究竟是血水还是雨水,她呼吸微窒。
而周唯璨已经探进来半个身子,膝盖压在副驾驶座上,轻而易举地解开她的安全带,紧接着双手穿过她腋下,将她半拖半抱地弄下了车。
虽然淋湿了,他的身体仍然比自己温暖得多,云畔冻得打了个哆嗦,本能地往他怀里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周唯璨好像把她抱得更紧了,紧得让她呼吸困难,喘不过气。
短短几步路的距离,她被抱进那辆丰田的副驾驶座。
车里开着空调,是暖风。
云畔浑身都湿透了,抱着手臂把自己缩成一团,只觉得意识混沌,忽冷忽热,难受得厉害。
一条薄薄的毛毯被丢进她怀里,周唯璨坐在驾驶座,稍稍靠过来,掀开黏在她脸上的湿漉漉的长发,探她额头的温度。
云畔强打精神,睁开眼睛看他。
车厢顶部开着一盏照明灯,周唯璨离她很近,漆黑的眉眼近在咫尺,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水珠。
少顷,他没说什么,收回了手。
云畔往车窗外头张望片刻,忍不住问:“车是我和阿约在肯尼亚机场租的……撞得严重吗?”
“不算严重。明早给保险公司打电话,让他们处理。”
“哦。”她想了想,又说,“车上还有我的手机。”
周唯璨看她一眼,什么都没说,打开车门,径自下了车。
云畔张张嘴,想提醒他带伞,对方却已经走远,料峭背影落入狂风暴雨里,忽明忽暗,有点孤单。
没过多久,他拎着她的挎包回来,黑色短发湿漉漉地贴在眼皮上,他也没管,把包递过来:“检查一下。”
身体正在回暖,流失的气力也慢慢恢复,云畔配合地打开,在里面找到了被自己随手丢在车里的手机。刚刚还能正常打电话,现在进水进得太厉害,已经黑屏了。
不过她也没空在意,又放回包里。
封闭的车厢空间被潮湿的血腥气包裹,云畔看了一眼他鲜血淋漓的左手,不由自主地说:“你的手,去医院包扎一下吧。”
“不用,小伤而已。”
“可是流了很多血,”她不自觉地加重语气,“万一失血过多怎么办?”
周唯璨没说话,单手搭在方向盘上,半晌,才没什么表情地问:“你对不熟的朋友都这么关心吗?”
云畔顿时词穷。
那句“不熟”只是她之前敷衍阿约的托辞而已,他为什么还记得?
没有再多说半句,周唯璨利落地踩下油门,将车驶离山脚,拐进附近一条黑黢黢的小道。
四周变得更暗了,只剩寥寥几盏半明半暗的路灯照明,云畔忍不住出声:“为什么不走大路?”
顿了顿,又问,“车放在那里,没关系吗?”
周唯璨视线直视前方,语气平淡:“前面因为山体滑坡封路了,走不了,你的车也没人顾得上。”
“山体滑坡?”她一愣,“严重吗?”
他没正面回答,只说,“在这里很常见。”
这条路很窄,路况也很差,地面坑洼不平,偶尔还能看到几棵被风刮倒,横在路边的树。周唯璨却开得很快,遇到路障也没有减速。
云畔的理智渐渐回笼,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好沉默。
一时间连空气里都流淌着难捱的静默。
原来久别重逢就是这种滋味吗?
客套、冷漠、疏离,爱恨都空空,他们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雨水混合着泥沙呼啸而下,山顶不断有大大小小的石块滚落,叫嚣着砸到地面上,挡风玻璃上的雨刷转得愈发力不从心。
周唯璨却依然从容,熟练地避开路障,对于这种情况似乎已经很习惯。
挡风玻璃被泥沙糊住,视物极度困难,云畔看着不远处黑沉沉的群山,此刻心里的紧张感似乎比刚才困在车里等死的时候还要强烈,满脑子想的都是——希望这些山不要往他的方向塌。希望这些石块通通绕过他。
死气沉沉的车里,周唯璨毫无征兆地开口:“所以,你大半夜一个人不要命地开车出来,理由是什么?”
云畔抿唇:“……没什么理由,睡不着。”
他闻言,扯着嘴角笑了一下,更像是被气笑的,“你不看新闻?不知道今晚有暴雨?”
云畔的确不知道,面对他的指责也无话可说,只好裹紧了身上的毛毯。
分开已经这么久了,她不明白周唯璨为什么还会因为这种小事而生气。
因为他很少生气。
脑子里闹哄哄的,刹那之间便被沉闷的雨声和激烈的争吵声填满,透过雾蒙蒙的车窗,世界在她脑海中扭曲成荒诞的、不规则的形状,云畔避无可避地回想起很久之前,曾经发生在他们之间的第一次争吵——
前因是什么她已经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赤脚站在窗边,坏情绪来得猝不及防,一发不可收拾。
当时周唯璨就静静地倚在墙边抽烟,看着她像个疯子似的又吵又闹,只说了一句:过来,别站在窗边。
或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太平静了,这种平静使她更加崩溃,云畔听见自己尖锐的声音:别管我了行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不在乎我、更加不需要我,为什么还要呆在这?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我不想看见你!
也听见周唯璨的回答:这是你的真心话?你就是这么想我的?
他手里捏着烟,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何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咳得很厉害,声音却和平时一样,冷静又冷淡。好像永远都不会失控。
云畔时常觉得,周唯璨和她就像是海水与火焰的两个极端,她已经恨不得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燃尽了,海水仍然平静,无风无浪。
庞大的黑色情绪积压在她的身体里,像一颗定时炸弹。倒计时结束之前,她像个疯子一样夺走了他手里的烟头,不由分说地、狠狠往自己手背上烫。
那块疤现在还留在她手背上。
烧红的烟丝烫进皮肉里是什么感觉,云畔已经记不清楚了。
不过周唯璨当时脸上的错愕、痛苦、颓然……她全部都记得很清楚。
那是她第一次在周唯璨面前做出类似自残的举动。
那个时候她不知道自己生病了,他也不知道。
车厢里吹着暖风,云畔没那么冷了,但是衣服还湿淋淋地黏在身上,鞋袜也都湿透了,很不舒服,她控制不住地打了一个喷嚏。
回忆撕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口子,云畔感到无比后悔。
她不应该一时冲动就半夜跑出来,不应该往学校的方向开,更不应该给他打那通求救电话。
车子驶出那条小路,光线稍亮,云畔在分岔口看到其中一条拉着警戒线禁止通行的路段,也看到路面被堆积的泥石拦腰截断,两旁的猴面包树都被刮得东倒西歪,后头堵着很多辆车,似乎还引发了小型车祸,几辆车连环追尾,抱怨声连成一片,警车就停在附近,穿着雨披的警察正在紧急维持秩序。
云畔终于意识到今晚的事故应该很严重。
而周唯璨能过来找她,也冒了很大的风险。
他已经拐进另外一条还能通行的路。
道路两旁稀稀落落盖着几间瓦房,没有招牌,不过看起来应该是类似便利店的地方,此刻全部大门紧闭,漆黑一片。
云畔透过车窗看了几眼,轻声道:“在这里生活,不会不方便吗?”
住一天两天可以,可是一年两年呢?总不可能永远呆在这里吧?
“习惯了。”
这种地方真的可以习惯吗?
她不由自主地问,“英国不好吗?那边的工作机会应该也不少吧,如果留下来,能赚很多钱。”
说完才意识到,他现在已经不缺钱了吧。亦或早就不缺钱了。
似乎不怎么想聊这些,周唯璨语气听起来很敷衍,只回了句“挺好的”,除此之外就一个字都不愿意多说了。
可是云畔没有就此打住,“所以,为什么会来东非呢?”
她想知道答案。
虽然已经没有意义,还是想知道。
前方已经隐隐约约能看到学校建筑的缩影,这一片路灯要明亮许多,周唯璨微微侧脸,看着她的时候,眸光被照得很亮,很飘忽。似乎已经消气了。
半晌,他轻声说,“怎么还是这么多问题。”
云畔微怔,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仍然会心跳加速。
可恨的本能。
空气里的血腥气似乎更浓了,云畔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看向他搭在方向盘上的左手。鲜血从手臂上纵横交错的划痕处流下来,弄脏了方向盘上的皮革,格外扎眼。
关心的话到嘴边,又被她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周唯璨不需要她的关心,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能够得到的大概也只是一句“别多管闲事”而已。
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周唯璨就把车开进学校大门,停在门口操场处的空地上。
学校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有种令人安心的寂静。
熄了火,他走下车,绕到副驾驶这边,很明显是在等她。
云畔拎着挎包,打开车门,脚步踩在地面上仍然有些虚浮,却已经没有刚才的麻木,能够缓慢地行走了。
四方形的学校建筑安静到落针可闻,她跟在周唯璨身后,把脚步一再放轻。
房梁上的油灯亮着,照出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亮晶晶的银钉。
云畔看得出神。
雨势逐渐减弱,周唯璨带她拐进其中一栋职工楼,其实也就只是一排两层高的狭窄平房而已。
每个房间都离得很近,几乎就是墙挨着墙,有任何一点动静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周唯璨停在一层的倒数第二间,从长裤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率先走进去。
如同外观看上去的那样,这个房间很小,比之前他在绿廊巷住的出租屋还要小,砖墙甚至没有上漆,只凌乱地贴了几张旧报纸作为遮挡。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下过雨的关系,报纸有些泛潮,边缘卷曲。
深褐色木桌上叠放着各种各样的书本和学生试卷、一个热水壶、一只玻璃杯,以及一个白瓷花瓶。里头插着几束层层簇簇的蓝色丁香花,蓝紫色相间的花瓣挨得很密,绿色枝叶也很新鲜。
看得出来,刚摘下来不久。
周唯璨不是会把时间浪费在摘花养花这种事上的人,所以这束丁香的主人是谁呢?
周唯璨从床头的简易药箱里翻出来一盒退烧药,放在桌面上:“自己烧点水,把药吃了。”
云畔没有异议地点头。
毕竟是夏天,气温很高,她身上的衣服已经彻底被晒干,只剩发梢仍旧湿润。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又说:“我这里没有洗澡的地方,出门左拐到底有一间公共浴室。”
云畔从小到大都没有在公共浴室洗过澡,心里有些抗拒,权衡片刻还是说:“不用,我不洗了,反正衣服都干了。”
意料之内地点点头,他把钥匙重新揣回兜里,作势要走:“那你睡吧,等明天情况稳定了,我送你回去。”
她下意识问:“你要去哪?”
周唯璨背对着她,手指握在门把手上,没有出声。
答案却已经昭然若揭。
——他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三更半夜孤男寡女,是该避嫌。
云畔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良久才说:“知道了,晚安。”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周唯璨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36章 几个下雨夜
房间里只有一扇小小的, 四四方方的窗户,此刻紧闭着,空气有点闷。
云畔想开窗, 又怕雨会漏进来, 最后还是忍住了,慢吞吞地挪到床边, 脱了鞋袜, 赤脚躺上去。
棉被上的味道有些陌生,不是曾经她最熟悉的那股类似冬日雪水的淡香,而是另外一种,芬芳馥郁的檀香。她闭着眼睛, 恍惚想起阿约说过, 当地人有用檀香熏衣服被褥的习俗。
原来分开得久了, 连气味都会改变。
这个世界上究竟有什么是永远不变的呢?
房顶很矮,云畔躺在床上, 灰白色的天花板近在眼前,有点压抑。
如果不靠药物的话, 她平时是很难入睡的, 然而,无论是六年前绿廊巷的出租屋, 还是六年后坦桑尼亚的教职工宿舍,只要身处周唯璨的地界, 入睡这件事都能变得简单。
窗外的雨声已经完全听不见了, 这里很安静, 没有城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 云畔把自己缩成一团, 如同六年前那样, 沉沉睡去。
这晚,她梦到了云怀忠。
梦里他还是往常那副模样,喜欢打着那套为你好的幌子规划她的人生及一切。
他们原本面对面坐在餐桌上吃饭,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吵了起来,云畔摔碎了手里的瓷碗。
瓷片四分五裂,响声清脆,她踩在一地碎片里,鲜血自脚边大片弥漫开来,全世界都只剩下刺眼的红。
云怀忠依然坐在那里,短短一瞬,鬓角已经长满白发,眼神也浑浊不复清明,许久才说,以后爸爸不会再管你了。
云畔是猛然间被惊醒的。
后背冷汗涔涔,房间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她对着虚无空气伸出手,理所应当地,什么都抓不住。
稍稍清醒过来,云畔下意识抚上自己的领口,直到掌心握住那根细细的银链,以及上面坠着的圆环。
周唯璨还记得自己曾经送过她一条项链吗?
应该早就忘了吧。
毕竟于他而言,这只是一条普通的、没有任何意义的旧项链而已。
夜晚寂静荒凉,几缕月光透过窗沿倾斜进来,照亮桌面一角。
云畔双手抱膝坐在床头发呆,好半天才看清楚,桌面上躺着自己的手机。
后壳、电池、以及SIM卡这些组件都被拆卸下来放在一侧,用报纸垫着等待晾干。
旁边还晾着她出门时带着的充电宝、数据线、车钥匙等杂物,应该都是从她的挎包里取出来的。
视线逐一掠过,最后定格在桌面最里侧,一个皱巴巴的白色信封。
已经被拆开了,信纸单薄如蝶翼,摊放在微弱的月色里。
云畔的眼皮重重地跳了一下,心脏几乎骤缩。
就在此时,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云畔猛地回头,下一刻便看到周唯璨,手臂上的红色划痕依然触目惊心,不过血已经止住了。
伴随着的,是扑面而来浓烈的烟味。
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周唯璨置若罔闻,合上门,走近几步,拉开椅子坐在桌前。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倏然拉近,最多不会超过半尺。他身上的烟味大面积飘过来,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鼻腔,渗入她的皮肤,将她的身体钉在一处,动弹不得。
仿佛一个亟待审讯的犯人,云畔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只好往棉被里又缩了缩。
月光照亮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沉默片刻,周唯璨开口,嗓音微哑:“睡醒了就聊聊吧。”
云畔没吭声,余光瞥见他伸手拿过了桌上那张信纸。
白色信纸被雨淋湿,已然风干,现在又皱又硬,上面的黑色字迹也洇成一团,模糊到难以辨认。
周唯璨眸光微垂,望着那张信封,良久才问:“什么时候写的?”
云畔看着他,若无其事地说:“记不清了,前几年吧。”
他脸上没有表情,捏着信纸的手指却很用力,“原因呢?”
原因?
哪有什么原因。对她来说,不是做什么事都有原因的。
如果非要说出点什么来的话——
因为真的撑不下去了。
想离开这个世界。
想死。
可是她能这么说吗?云畔一言不发地低下头。
那封信上的内容其实非常简单,不过寥寥几行——
「我死后,名下遗产赠与周唯璨。
遗体火化后,骨灰由他处置。」
最后一行是他的联系方式。
具体是哪一天写下来的,云畔已经没有印象,只记得是某个被噩梦惊醒的深夜。
那段时间她的自杀欲望极度强烈,如果不是医院护士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看护,她大概早就得偿所愿了。
在积极治疗的同时,她意识到必须要先处理好身后事,才能在未来某天,心无旁骛地赴死,于是便写下了这封再简单不过的遗书,并且找律师办理了遗产转赠手续。
她心里其实很清楚周唯璨不会要,可是她也没有其他的人能给。
做完这些之后,她养成了把遗书随身携带的习惯。
因为不清楚自己会死在哪一天,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周唯璨不知道在想什么,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漆黑的眼睫毛垂下来,在眼睑处形成一块深色阴影,与光隔绝。
气氛越来越严肃压抑,云畔不想这样,于是主动开口,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轻松自然:“其实写遗书也没什么吧,现在很多人都会提前写好的,毕竟谁也说不准意外什么时候会来。”
周唯璨笑了,眼神却是冷的:“是意外,还是自杀?”
停了停,又说,“不是说自己过得挺好的吗?不是说正准备回国工作吗?不是说没想过要结束这种生活,更没想过要伤害自己吗?”
记忆里他几乎从没有一次性抛出这么多问题来,更加没想到他会把自己那天在医院随口说过的话记得这么清楚,云畔一时被问得哑口无言。
而周唯璨直直地看着她:“所以这些话都是骗我的?”
“也不是……”她试图反驳,然而此时此刻无论怎么解释都显得心虚。
那些话说出口的时候,她只是不想让周唯璨担心自己,仅此而已。
即便是谎言,也是最善意的那一种。
周唯璨终于放下了那张薄薄的信纸,转而从兜里掏出来打火机和半包烟,晃了晃烟盒,从里面抽出最后一根,低头咬住。
不知为何,他的手有些抖,点了好几次火才点着。
噼里啪啦的火星亮起,狭窄的房间瞬时被烟雾包围。
云畔缓慢地抬起头,望向那双熟悉的眼睛。可是他虹膜底下的那层黑色冰川,她从来都看不穿。
为什么要这么在乎呢?
不是已经分手了吗?
不是说过再也不见的吗?
她是死是活,是好是坏,明明都已经跟他毫无瓜葛了,不是吗?
青灰色的烟从他唇边飘过,模糊了神情。
大片大片的烟雾横在他们的视线之间,世界变得灰蒙蒙,像一面怎么擦都擦不干净的镜子。而镜面上深深的裂痕,也同样看不分明了。
心口无端酸涩,云畔有些艰难地张了张嘴,声音发涩:“当初是你说的,再也不见。”
“嗯,是我说的。”
他的声音还是很哑,像灌了沙,“所以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遗产,保管你的骨灰。你趁早死心。”
她愣了一瞬,不说话了。
很久之前,聊天的时候,他们不是没有聊过关于死亡的话题。
她曾经跟周唯璨说过,如果有一天她死了,不想把自己埋在肮脏的泥土底下,更不想葬在哪块光秃秃的墓碑里。
她希望自己能像飞鸟一样自由,所以如果能将骨灰洒向天空或大海,就再好不过了。
不过,这个想法在和他分手之后改变了。
因为无论是天空还是大海,都离他太远了。
不知不觉间,那支烟已经燃到末尾。
烟灰扑簌簌落了一地,猩红的烟头烫到了他的指节,他却毫无察觉。
云畔无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抽走。
就在两人指尖相触的一刹那——几乎是条件反射性的,周唯璨后退几步,迅速将那截烟头握在了手心里。
云畔僵在原地,有点恍惚地想,原来他已经这么抗拒自己的触碰了。
烟味仍然残留在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像看不见,却无处不在的灰尘。
周唯璨若无其事地摊开掌心,把那截已经捏扁了的烟头丢进身后的垃圾桶里,烫红的皮肤在她眼前一闪而逝。
云畔莫名觉得自己的手心也正在被灼烧,甚至比烧伤更疼。
像极了一种没有缘由却无比强烈的共感。
思绪不断被拉扯,太阳穴也突突地跳,脑袋疼得仿佛正在被什么东西劈开。
这一刻她总算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出门之前好像吃了两次药。
碳酸锂吃多了会手抖,氟西汀吃多了会头晕恶心,这些药物的副作用她早已清楚,也并不在意,因此稍稍放下心来,后背有些脱力地靠上墙壁。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唯璨终于出声,烟雾散去,露出了那张平静淡漠的脸,口吻也是平直的,如同在说一件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事情:“谢川对你不好?”
从他口中听到谢川的名字,令她感到措手不及。
云畔移开眼睛,好半天才说:“……没有,挺好的。”
顿了顿,又解释道,“跟他没有关系,是我自己撑不下去了,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求生欲多强烈的人,动不动就会想死。”
下雨了想死;出太阳了想死;失眠了想死;睡醒了更想死。
如果不是药物能够控制住情绪,如果不是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她这些年来的自杀次数恐怕一张纸都写不下。
听到这些,周唯璨没有对她说教,更没有嘲笑她懦弱,手指又去摸烟盒,里面却已经空空如也。
月光有些稀薄,像流动的水,将他的眉眼照得冰凉一片。
“所以手腕上的伤口,不是自残留下来的。那一瞬间,你是真的打算自杀。”
他手里捏着那个扁扁的烟盒,脸上表情很淡,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才说,“你以前最多只是自残而已,从来没想过死。”
云畔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最终也只能简单地回答:“以前是以前,人的想法是会变的。”
停了几秒,又轻声说,“至于那封遗书——我也是认真的,不是头脑发热也不是一时冲动,所以,我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她从没想过这封遗书竟然会在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被周唯璨看见,因为在她的设想中,对待死人,他总应该更加宽容。
云畔常常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一颗苹果,被无数只蚂蚁经年累月地啃食,蛀满了虫洞,只剩下腐烂不堪的果核。
坏掉的苹果,本来就不应该送给谁。
活着究竟有什么意义呢?她很想问一问周唯璨,却又说不出口,因为她知道周唯璨是那种刀山火海也能闭着眼睛走过去的人,是身处淤泥之中也能奋力挣扎窥见天光的人,是和她截然不同的人。
“人死了,把骨灰留给我……”
周唯璨说到这里,忽然笑了,笑着笑着又开始咳嗽,露出了和六年前相似的、痛苦的表情。
晦暗不明的光线里,他就站在墙边,肩膀蹭下来一块灰,把手里那封皱巴巴的遗书几下撕成碎片,口吻很冷静,“云畔,我不同意。我也希望你能再好好考虑一下。”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径自转身,走出了房门。
门开时带起了一阵风,闷闷的,又合上。
雨又开始下,无休无止。
第37章 置身银河里
云畔坐在床头, 数着雨声,一动不动。
她试图回顾、复盘、反思两人之前的对话,然而思绪仿佛又被抽空了, 一时间什么都想不起来。或许人的本能就是趋利避害, 如果某件事让你感到痛苦,就会一再拒绝回想。
于是云畔听从天性, 不再想了。
房间里没有时钟, 手机还在等待晾干,她无从分辨具体的时间,只好专心致志地闭上眼睛,试图入睡。
然而淅淅沥沥的雨声实在扰人, 云畔很久都睡不着, 最后烦躁地起身, 穿上鞋,走到书桌前。
伸手摸了摸手机拆分出来的那些组件, 已经摸不出湿意了,她犹豫片刻, 没有现在就装回去。
就这么站了一会儿, 头又开始晕,身上也没力气, 她只好扶着桌沿坐在了椅子上。
桌面正中间叠放着厚厚一沓试卷,云畔掀开看了几眼, 发现都已经用红笔批改好了, 是初一的数学试卷。
目光偏移几寸, 瞥见一个用旧纸箱制作的两层简易书架, 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书, 找不出任何空隙。
云畔随手翻开几本, 发现大部分都是临床医学相关的工具书,书页里折了很多角,几乎每一个知识点旁边都密密麻麻记着笔记。
余下的是一叠杂志期刊,比如《Scientific American》和《Newton》。云畔大致记得,这两本重点讲的都是天体物理以及量子力学方面的前沿理论。
和六年前一样,她仍然看不懂这些晦涩复杂的概念定义,脑海里却能够清晰浮现出周唯璨坐在图书馆里低头看书的场景。
有段时间她总爱往颂南跑,装模作样地找他一起去图书馆复习,书却从来都看不进去一页。
那个时候他眼里只有原初黑洞、平行宇宙、亦或引力波源,其他人全都看不见,如同一个没有感情的旁观者。
毫无疑问,周唯璨身上很大一部分迷人的特质,来源于他的漠视与不关心。他越是不看你,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吸引你。
今时今日,依旧如此。
就这么静静地看了许久,云畔把手里散落的杂志纸页整齐理好,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
书架最底下还压着一本书,放得很深,很隐蔽,像是不希望被人看到。
她原本没打算偷看,然而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冷白色月光,熟悉的封面一角映入眼底。
纯黑色的封皮,拓印的英文书名,微微泛黄卷曲的书页。
云畔定定地望着那本书,许久才抽出来,慢吞吞地翻开第一页。
白色扉页上,一行再熟悉不过的钢笔字迹跃入眼帘——
「生日快乐,周唯璨。
所有人里,我最爱你。
偷偷告诉你——
我的宇宙就在你眼中。」
原来真是她找朋友从国外买回来的那本精装原籍书。
是书实在太好看了吗?
所以分手时舍不得丢,出国留学时舍不得丢,就连来东非当志愿者,也依然舍不得丢。
/
直到窗外天蒙蒙亮,云畔总算睡着。
她睡了很长的一觉,醒来的时候,阵雨滴滴答答下了一夜,总算停歇。
经过一夜,身上的连衣裙变得很皱,头发也乱糟糟的,云畔猜测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不过房间里没有镜子,她也眼不见心不烦。
穿好鞋袜,她走到桌前,把手机组装好,已经可以正常开机了。
她先是给阿约回了短信,简短地描述了昨晚的遭遇,两人聊了几句,就收到了航空公司统一发来的邮件,大意是因受地质灾害影响,原定今天下午的航班取消,改到明天中午十二点了。
看完邮件之后,云畔的视线移到时间栏,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睡到了下午一点半。
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沉过。
桌上厚厚的试卷及教案已经不见了。
周唯璨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
云畔立刻打开房门,一眼就看到放在门口的热水瓶、水盆、以及一套还未拆封的牙刷毛巾。
她站了一会儿,最后把东西拎起来,回房洗漱。
重新走出房门的时候,才发现学生们正在上课。
教室里今天没有坐满,空了几排,应该是因为山体滑坡封路的关系,不住校的学生都被封在了家里,包括Nyala。
循着记忆一路走到教学楼左手边最后一间教室,云畔果然隔着那道半敞的门,看见了正握着粉笔板书的周唯璨。
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T恤和牛仔裤,T恤领口微敞着,后颈的线条流畅又漂亮,站在那里认真板书的样子很令人心动。
下过雨的空气仍然潮湿,阳光却灿烂,把他的发梢、侧脸、耳廓都照得金灿灿的,有种模糊的温柔。
他握粉笔时用的是左手。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红色划痕就这么随意袒露着,和从前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口,也毫不在意别人的眼光。
黑板上写满了数学公式,周唯璨手里拿着一份试卷,正在给他们逐步讲解一道函数题。
云畔忍不住想,如果她也是这些学生的其中之一就好了,那么她一定会好好听课,好好复习,次次考试都拿满分,不会让他浪费时间,也不会让他不耐烦。
正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着,讲台上的周唯璨已经讲完那道函数题,转回身来。
视线似乎是有形的,撞碎了空气。
对视片刻,周唯璨放下手中的粉笔,旁若无人地问她:“饿了吗?”
一刹那,教室里几十双孩子的眼睛都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云畔其实不饿,但还是顺着说:“有一点。”
周唯璨就很自然地留下一句“先自习几分钟”,走出教室。
云畔跟着他穿过教学楼的走廊,脑子里走马观花般闪过昨晚的对话。
他看起来似乎已经从那段糟糕的对话中冷静下来了,如同嚼完了一块又硬又难吃的面包,将其彻底消化,又变回了这幅不冷不热的模样。
回到宿舍,周唯璨从抽屉里翻出几袋泡面,是国内的牌子,红色的包装袋。
云畔多看了几眼,轻声说:“这个牌子换包装了啊。”
“嗯,”他像是什么都没想起,随口接了句,“味道也不如以前了,凑合一下。”
说完,就拿着那包泡面走出去。
云畔心不在焉地挪到椅子上,记忆仿佛长了脚,又朝她跑过来。
以前只要折腾得晚了她就爱喊饿。出租屋里没有厨房,开不了火,周唯璨就给她烧水煮泡面,也是这个牌子,当时还是旧包装。
每次窝在他怀里吃泡面的时候,云畔确定,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他们之间的回忆实在是太多了。
云畔已经把所有能给的不能给的全都一股脑塞给这个人了,不管他累不累,不管他想不想要,甚至连走到分手那一步也是她的错。她自作自受,她自食苦果。
没几分钟,周唯璨端着碗回来。
碗里不止有泡面,还加了鸡蛋、青菜、以及香肠,比以前要豪华。
把碗筷放在她面前,他没有停留,回教室接着上课。
好半天,云畔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
的确没有从前好吃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那么好吃的泡面了。
她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净净,连汤都没剩下。
把碗筷洗得干干净净放回桌上,云畔接到了阿约的电话,说路面今晚也不一定能解封,让她做好在这里再住一晚的准备。
挂断之后,云畔无所事事地坐在书桌前,忍不住想,昨晚已经闹得这么不愉快,今晚又要怎么度过呢。
也不知道争吵过后周唯璨去了哪里,外面还下着雨,是不是一夜没睡。
一旦开始发呆,时间就过得很快。
不知不觉间,周唯璨下课回来。
“走吧,”他手里拿着车钥匙,“保险公司联系上了。”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抵达目的地。
那辆黑色的商务车仍然孤零零地呆在山脚,附近乱石林立,地面被泥水反复冲刷,塌陷严重。
车前方凹陷的引擎盖已经被掀开,车窗玻璃也有不同程度的裂痕。旁边站着两个年轻的本地男性,正拿着手册在讨论什么,看上去应该是保险公司的工作人员。
周唯璨下车,走近几步,很自然地用当地语言和他们交谈,云畔听不懂,只好站在旁边给租车中心的人打电话。
工作人员的态度倒是很好,毕竟她当时留下的押金充足,抵修车的费用绰绰有余。
电话打完,周唯璨简短地向她复述:“发动机引擎撞坏了,修起来可能麻烦点,其他都不要紧。”
云畔点点头:“大概要修多久?”
“一个月左右。”他稍作停顿,又说,“等你回国以后,剩下的事情他们会直接跟租车中心的人对接。”
“……哦,好。”
是啊。她明天就要回国了。
回去之后,这辈子大概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所以这才是最后一面。
一切谈妥之后,保险公司的人开始联系皮卡过来拖车。
当地人工作效率很低,等他们把车拖走,已经是日落时分了。
回去的路上,周唯璨下车买了点东西。
云畔趴在车窗上,借着白色的车灯,看到他走进前面一家杂货铺。
老板正在拣货,看到是他,很热情地打招呼,看样子是认识的。
周唯璨也冲他笑,是那种特有的,礼貌客气的笑。
云畔曾经很仔细地观察过,周唯璨面对不同的人,会露出不同的笑。
比如面对钱嘉乐陈屹的时候,他的笑是放松的、随意的,甚至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的意气锋芒;面对阮希、方妙瑜或其他女生的时候,他的笑是淡淡的、疏离的,并不敷衍,却总是留着一段若有似无的距离;再比如面对便利店店员或出租车司机的时候,他的笑是礼貌的、周到的,无论聊什么都显得真诚且游刃有余,很招人喜欢。
那剩下的,面对她的时候呢?
云畔谨慎地回想,发现面对她的时候,周唯璨的笑是最复杂的。
生动的、疲倦的、冷的、热的、温柔的、痛苦的……她全都见过。
原来她全都见过。
夜色渐渐深了,周唯璨拎着一只黑色塑料袋出来,什么都没说,继续往前开。
由于山体滑坡的关系,路灯又倒了不少,还没重新修理,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他没有直接回学校,而是把车开到了湖边一片空地。
雨停风歇,今夜是难得的满月,半个角都不缺。
月光漫过绿色树梢、漫过银灿灿的湖面、漫过满山遍野的丁香花田,也漫过那张令人过目不忘的脸。
当世界的轮廓渐渐淡去,他独坐其中,愈发分明。
云畔看着他从黑色塑料袋里取出一把黄色纸钱,而后毫不在意地盘腿坐在潮湿的空地上,摸出打火机,烧亮了第一张冥币。
噼里啪啦的火星亮了一瞬,纸张立时化作飞灰,周唯璨坐在白色烟雾里,眼睫微垂,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情里透出飘渺的脆弱。
少顷,他又去烧第二张,同时开口:“今天是吴婆婆的忌日。”
云畔微怔:“婆婆……什么时候走的?”
“好几年了,”他说,“梦里走的,没什么痛苦。”
“哦,”她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一些恰当的安慰话语,最后却也只是干巴巴地说了句,“那挺好的。”
周唯璨轻声笑了,橘色火光照亮他眉眼,连笑容也显得有些消沉。
云畔没有办法不心疼,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开心起来,于是有些笨拙地转移了话题:“忘记说了,耳骨钉很好看。”
停了停,又说,“很适合你。”
周唯璨看了她一眼:“是吗?”
云畔点点头,克制着没有再问下去,关于这枚耳钉的来历。
静谧无人的湖边,他手里的冥衣燃了大半,扑簌簌落着灰,弄脏了他的手指。
云畔想拿张纸巾递给他,又怕被拒绝,权衡一番,最终什么都没做。
良久,周唯璨出声,打破宁静:“活着的确没什么意思,所以人才会寻找精神寄托。”
这四个字让云畔有种被老师当堂点名的错觉,一下子紧张起来,还没来得及思考措辞,耳边又听到他说,“我也不例外。”
“怎么可能?”这句反驳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怎么不可能?”他笑了一下,语气仍然是平淡的,“比如吴婆婆,她什么都不用做,我只需要知道她好好地活着,就够了。”
云畔听不懂其中的隐喻,有些茫然地看着他,好半天才问:“你的意思是……”
剩下半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那张薄薄的冥衣终于燃烧殆尽,微弱的火光跃上他指尖,像极了一只浴火的蝶。
“我的意思是,我需要你好好活着。”
没有让她等,也没有再迂回,周唯璨很干脆地承认了。
月光把湖面铺得很长,闪闪发光,他们仿若置身银河,漫长年月里,渺小到可以只争朝夕。
他偏过头来,神情专注,“很需要。”
第38章 再等冬天
“我需要你好好活着”这句话究竟代表什么意义, 云畔想了一路都没想明白,而周唯璨似乎也并不准备再说更多了。
不过有一点很确定。
周唯璨真的很怕她会死掉吧。
否则他不可能说出这样的话。
回到学校之后,学生基本上都回宿舍睡觉了, 剩下几个老师坐在院子里喝茶闲聊。
其中有一个亚洲长相的男生, 夹在一群当地人里也并无局促,正手舞足蹈地跟他们聊着什么, 看起来很年轻, 最多二十出头。
应该是过来参加支教项目的大学生。
男生说完话,很自然地回头跟周唯璨打招呼,眼角余光瞥到一旁的她,眼睛立刻睁大了, 惊讶道:“中国人?”
云畔点点头, 又听到他惊喜地说:“哇, 没想到还有这么年轻漂亮的女孩子肯来这种鬼地方啊。你好你好,我叫陆峥, 你叫我小陆就行。”
顿了顿,又凑上来问, “你什么时候到的啊?是通过AIESEC的项目过来的吗?还是自己找渠道申请的?宿舍是哪一间啊?”
“不是, ”这人实在是热情得过分,云畔有点不耐烦, 但是没表现出来,“我过来旅游的。”
陆峥愣住, “旅游怎么会找到我们学校来啊, 这里很偏的, 按理说来东非玩应该走内罗毕那条线吧?”
话音刚落, 就被周唯璨打断:“厨房里还有饭吗?”
“有啊, 特地给你留的。”陆峥说完, 又忍不住向她炫耀,“美女,等会儿尝尝我做的手抓饭啊,调料什么的都是从国内带来的,保证好吃。”
周唯璨径直往厨房的方向走,陆峥又开始围着她问东问西:“你一个人来东非玩啊?”
“不是,和朋友一起。”
“那还好,不过这几天山体滑坡,到处都封路,你们估计也没什么地方可去。”说到这里,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你跟璨哥认识?”
云畔“嗯”了一声,没有多说。
陆峥的神情立刻变得微妙起来,眼睛在她身上来回乱转,还没来得及问点什么,周唯璨已经端着晚饭从厨房走出来了。
陆峥做的确实是更偏家乡味道的手抓饭,没有味道奇怪的香料,也没有黏黏糊糊的椰子油,是口味清淡正常的手抓饭。
吃饭的途中,云畔能感觉到周围一直有好奇的、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不过她不在意,也没空在意,满脑子都在想——这就是最后一晚了。
比起在东非和他重逢,更加不可思议的,是周唯璨对她说了“需要”。
他应该是不需要任何人的。
就如许多年前,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样,人生来就是个体,没必要非和谁绑在一起。
周唯璨和陆峥聊完下个季度的课堂安排,转头对她说了一句:“明早七点解封。”
云畔一时没听清,又听他问,“什么时候的机票?”
“……明天中午十二点。”
他点点头:“我送你去机场。”
云畔想说不用了,但是她租的车已经被撞坏,在这个地方显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交通工具,最后只得同意:“好的。”
陆峥似乎有些失望:“明天就要走啊?哎,好不容易碰上同胞,本来还想着这几天可以充当半个导游,带你们在附近玩玩的。”
云畔现在心情很差,于是选择性忽视了他的话,只顾埋头挑碗里的胡萝卜。
她挑食很厉害,蔬菜里面不喜欢吃的占了一大半。
“吃几口,”周唯璨明明没在看她,话却是对着她在说的,“补充维生素。”
云畔没办法,只好勉强吃了几块。
在旁边默默围观的陆峥满脸都写着八卦,一直忍到他们吃完,才热情地跟上周唯璨,和他一起去厨房刷碗,很明显是要打听他们之间的关系。
云畔把饭桌收拾好的时候,周围的人也差不多散了,她看得出来有几个女老师很想和她聊几句,但是她不想,所以从始至终都表现得很冷漠。
等到学校彻底安静下来,她走到周唯璨宿舍门口,有点脱力地半蹲下来,盯着空气发呆。
少顷,又从手边捡了颗石子,发泄似的在地上随心所欲地涂鸦。
直到写得手酸,石子也握不紧的时候,才意犹未尽地停下,又心虚似的把那些字迹通通划掉。
云畔不知道自己在焦虑什么,不安什么,只是突然很想看初雪。
为什么现在偏偏是艳阳高照的十月呢。
如果一年四季只有冬天就好了。
如果今晚就是世界末日就好了。
那么明天就永远不必到来。
周唯璨回来的时候,她仍然保持着半蹲的姿势,把自己缩成一团。
头顶落下一片阴影,几秒过后,他轻声问:“怎么了?”
云畔慢吞吞地抬起头,视线却停留在他的T恤领口,迟迟不肯往上。
太多太多的话堵在喉头,似乎一不小心就会全盘托出,她害怕这样,她不想这样,于是匆匆找了个借口:“我想洗澡。明天时间可能来不及。”
公共浴室就在走廊尽头,里面黑漆漆的,空间很窄,透着发霉的味道。
周唯璨率先走进去,打开了天花板上的顶灯。
灯泡已经很老旧了,照出来的光是昏黄的。
开灯之后,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带着她走到最后一排被单独隔开的空间,站在最末端的淋浴头底下,拧开水龙头放水,又取下挂在墙边的木刷,清理了一下台面和角落。
哗啦啦的水声在寂静空间里响起,有细微的回声。
水温上来得很慢,他似乎也并不着急,很耐心地站在那里等。
七八分钟左右,水温开始上升,热气渐渐弥漫开来,潮湿得像刚下过一场雨。
周唯璨伸手试了试:“差不多了。”
话音落下,他转身欲走,就在此刻——啪嗒一声,顶灯灭了。
“可能是跳闸了,我出去看看。”
四周环境霎时间变得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云畔无意识地跟过去,抓住他的手。
地板上全都是水,她看不清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
周唯璨反应很快,一把捞起她的腰,将她堪堪扶稳,而后手指摸索着,关掉了水龙头。
“等会儿……”云畔本能地挨近他,“太黑了。”
她一直都很怕黑。
没有像上次那样避之不及地后退,周唯璨纵容她蹭过来,抱住自己的腰,单手从裤兜里摸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将手机倒扣在头顶的置物柜上,轻声说:“好了,没事了。”
浴室里水汽蒸腾,又闷又潮湿,有点喘不上气,云畔的身体在细微地发抖,鸵鸟似的把脑袋埋进他胸口。
而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下又一下抚摸她的头发,动作很温柔。
四周安静极了,只能偶尔听到花洒滴下来的水声,云畔不由紧张起来,脑子里混混沌沌地想,她没有带药出来。所以她今天没有吃药。
一天不吃应该没什么关系吧。她应该不会突然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吧。
这几天她表现得都很正常,至少比六年前正常。她不想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试图将焦躁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她好半天才出声:“我这几天,是不是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周唯璨似乎笑了一下:“习惯了。”
离得近了,才发现他身上的味道原来没有变,依旧是属于冬日的清冷气息。
云畔在这个瞬间以为自己回到冬天了。
做冰雕也没什么不好,化成一滩水也没什么不好,蒸发掉也没什么不好。
反正她本来就有病,本来就不正常。
借着这一刻的黑暗做掩饰,云畔问出了那句重逢至今始终没敢问出口的话:“你还怪我吗?讨厌我吗?”
或许应该用“恨”,可是这个词太严重了,她不想说出口。
而周唯璨依旧心如止水,甚至摸她头发的动作都没有停顿一秒,平静地回答:“都过去了。”
这就是怪过、讨厌过的意思吧。
她不确定地想。
静默半晌,周唯璨问她:“还洗澡吗?”
云畔有点迟钝地回过神来:“……洗。”
“嗯,我去开电闸。”
他慢慢松开手,仍然在原地站着没动,直到确认她不再害怕了,才转身往外走。
电箱就在走廊前面的墙上,他走出去,没多久,天花板的顶灯就重新亮起来。
那个手机仍然安安静静地躺在头顶的置物柜里,和几瓶廉价的洗发水沐浴露挨在一起。
强光晃得她头晕,云畔僵硬地站在墙边,大脑神经被一根细细的线拉扯着,很疼,手指机械性地在抠深绿色的墙缝,指甲里很快就进了泥。
周唯璨回来了,无声无息地拿回自己的手机,关了手电筒,而她完全没有察觉,仍然在放空。
浴室里的潮气正在以缓慢的速度消散,他们面对面站着,直到周唯璨握住她那只正在自虐的手,用了点力气掰开她的手指。
砖缝上留下了点点鲜红,而她的指甲已经断了一块。
“我就出去了两分钟。”
语气听不出情绪,潜台词却很明显——你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
云畔又感受到了那种强烈的失控感,她的身体和灵魂被剥离开了,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条件反射性地对他说:“对不起。”
大脑里的那根线一直在跟她作怪,扯得她头疼欲裂。
最后她混乱地想起来,她是一块海绵,被沥干水分的海绵。没有任何价值,应该被丢进阴暗潮湿的下水道里,永远剥夺晒太阳的权利。
没等她完全理清头绪——
周唯璨毫无预兆地抱住了她。抱得很紧,让她感到轻微窒息,混乱的大脑也因此停止思考了一秒。
“不用说对不起,”一室寂静里,他的声音很清晰,“没有人怪你。”
云畔浑浑噩噩地靠在他怀里,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满脸,洇湿了他的T恤领口。
“我累了,”她疲惫地闭上眼睛,“我想睡觉。”
周唯璨说“好”,什么都没问,很轻松把她打横抱起来,走出浴室,回了宿舍。
走廊里没有人,偶尔能听到从其他人的宿舍里传出的说笑声,热闹得仿佛身处另一个离她很遥远的世界。
直到进了宿舍,喧闹消失,云畔终于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任由周唯璨把她放在床上,任由他拿出药箱,用酒精给自己的手指消毒。
眼泪还在流。
是生理性的,没有感觉的。
她什么都做不好。她是一个废物,只会拖累别人。
为什么会有人需要一个废物活着?
耳边嗡嗡作响,是心理医生温柔却无可奈何的话——
“很遗憾,这类精神疾病是很难被彻底治愈的,药物能做的只有维持情绪平稳而已,所以你要做好和它抗争一生的准备。”
周唯璨半蹲在她面前,用酒精反复擦拭指甲断裂的地方,直到伤口不再渗血,才丢掉手里的棉球,问她:“疼吗?”
云畔垂着头,好半天才答非所问道:“桌上的花,是谁送的?”
“同事。”
“男同事还是女同事?”
他把药箱收拾好,口吻随意得像在闲聊天气,“女同事,孩子都快两岁了。”
有点迟缓地松了口气,过了会儿,她又说:“我想洗澡。”
没有指责她的反复无常,也没有任何不耐烦,周唯璨抽了张纸巾帮她擦眼泪,用和她商量的语气说:“现在太晚了,明天早上再洗吧,我六点半叫你起床,时间来得及。”
云畔沉默下来,眼泪仍然在自顾自地流,半晌,有点不确定地问:“来得及吗?”
“来得及。”
周唯璨慢慢站起身来,很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脸颊、以及耳垂,像在抚摸一个易碎的玻璃盒子,最后停在她通红的眼角,用指腹拭去残余的泪水,对她说,“什么都来得及。别怕。”
第39章 玻璃盒子
云畔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了。
她的记忆是零散而紊乱的, 像被拆散的拼图,就算一块一块地按照顺序拼回去,也无法彻底恢复原样。总是有空缺的地方。
世界安静得仿佛沉睡在真空里,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 周唯璨就趴在床沿,闭着眼睛, 已经睡着了。
云畔小心翼翼地坐起来, 借着月光看他埋在臂窝里的侧脸,发现他就连睡着的时候眉心也是微蹙的,眼底泛着淡淡青色。
是这几天太累了吗?
和她在一起应该很累吧。
夜晚沉默不语,云畔盯着他看了很久, 思维混乱地喃喃自语。等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 精神也恢复了一点, 她伸出手,用指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
周唯璨是在可怜她吗?就像可怜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一样。
云畔不知道, 也分不清,却还是挨着他, 沉沉睡去。
再睡醒的时候, 周唯璨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窗外天蒙蒙亮,她打开手机, 六点才过一刻。
外面时不时传来细碎的交谈,是几个孩子的声音, 英语里时不时穿插着几句当地话, 叽叽喳喳地听不清楚。
这么早, 学生就已经起床了吗?
云畔起床打开房门。
天空是青灰色的, 还没亮透, 阳光透过薄薄的雾气, 照亮不远处影影绰绰的教学楼轮廓,以及眼前欢声笑语的孩子们。
而原本正在笑闹的几个小孩一看到她,倏地闭上了嘴,像是在看来自外星球的生物。
云畔尽量无害地冲着他们笑了笑,结果他们反而更害怕了,呼啦啦作鸟兽散,只剩下一个男孩还留在原地。
圆圆的寸头,黝黑的皮肤,滴溜溜乱转的眼睛,男孩穿着并不合身的T恤短裤,两只手绞在一起,偷偷看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好奇。
云畔定睛看了看,总算记起,他就是那晚跟周唯璨一起看星星的男孩,于是主动开口,用英文跟他打了声招呼。
对方有些受宠若惊,眨巴着眼睛说:“你、你好,你可以叫我Tel。”
云畔点点头,并没打算跟他多聊。她不喜欢小孩。
然而Tel脱口而出就是一句:“你是阿璨哥哥的女朋友吗?”
云畔愣了愣:“不是。”
Tel惊讶道:“那你为什么会从阿璨哥哥的房间里出来?”
“……没有为什么,只是借宿。”
很显然,Tel并没有听懂这句话的意思,盯着她瞧了好半天,才自顾自地下结论,“你应该是的。”
是什么?女朋友吗?
如果前女友也算的话。
不再试图跟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解释,云畔的视线穿过他、穿过正在窃窃私语的学生们,定格在不远处的周唯璨身上。
清晨的风有些喧嚣,他换了件墨绿色的T恤,正半跪在地上,低头帮一个女孩系鞋带。女孩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吐了吐舌头,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天光乍破,橙红色的太阳不声不响跃出地平线,向上爬升,将整片天空、林间树梢、以及他的背影都镀了层模糊的金,像镜头对焦前的最后一秒。
鞋带系好,女孩竟然用中文字正腔圆地说了一句,“谢谢哥哥”,又趁他抬头的时候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最后像只小兔子似的害羞跑开了。
周唯璨失笑,慢悠悠地起身,背影和六年前似乎没有分别,笔直地站在那里,像早春里的一颗树。
就在云畔晃神的刹那,他已经转过身来。
眼里仍有笑意,淡淡的,像清晨的稀薄雾气。
隔着一段似乎永远也走不完的距离,他们在温柔得让人想要流泪的橘色日光里对视。
Tel就在这个时候又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地开口:“你不喜欢阿璨哥哥吗?好奇怪,没有人会不喜欢阿璨哥哥的。”
云畔被吵得头疼,随口道:“有些时候喜不喜欢并不重要。”
Tel看着她,虚心求教:“那什么才重要?”
这个问题竟然把她难倒了。
究竟什么才重要,她自己也不知道。
如果知道的话,大概也不会把一切都搞砸了。
而周唯璨已经朝她走过来,理了理她的头发,很自然地问:“洗澡吗?”
云畔下意识地点头。
时间还早,昨晚那些老师、包括陆峥都还在睡,公共浴室里空无一人。
周唯璨打开淋浴头放水,不知道从哪搞来了一只塑胶手套,松松戴在她右手上,又打了个结,才说:“洗澡的时候小心点,别碰到伤口。”
云畔说“好”,视线看着他离开,又锁上门,然后慢吞吞地脱掉身上皱巴巴的连衣裙。
窗外透进几缕阳光,她浑身遍布的伤痕在空气中暴露得很彻底,大部分都在手臂和大腿上,是她曾经自残留下来的。最严重的时候,不见血就冷静不下来,不过这几年已经好多了。
热水浇到身上,云畔清醒了不少,那些纷乱吵闹的情绪也渐渐平静下来。
她闭着眼睛站在花洒底下,心想,等她回国之后,一切就都能回到正轨了。
重逢本来就是错误的,应该被纠正。
草草洗了个澡,云畔穿好衣服,用毛巾擦干发尾,打开门走出去。
日头高悬,蝉鸣不绝,周唯璨并没走远,就站在几步之遥的地方,靠在墙边,陪几个小孩在玩魔方。
魔方很旧,颜色磨损得都快分不清了,可是所有人都玩得津津有味。在孩子们的软磨硬泡之下,周唯璨有点无奈地将魔方接过去,给他们演示。
他很聪明,再难缠的东西在他手里也会乖乖听话,如同此时此刻,他快速地拼好了魔方,然后又重新打乱,一步步地教给他们。
周唯璨是不喜欢小孩的,这一点她很清楚。
可是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表现得温柔又耐心,让人心甘情愿地丢盔弃甲。这大概是他的天赋。
教完一遍之后,那几个小孩显然是没听懂,不过周唯璨似乎也懒得再教,把魔方随手丢到那个叫Tel的男孩手里,起身朝她走来。
低头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他说:“走吧,出去买点吃的。”
云畔问:“附近有卖早点的地方吗?”
“嗯,不过不怎么好吃。”
他们一前一后穿过教学楼走出学校,穿过金灿灿的玉米地,以及戴着草帽正在低头收割的青年,走上了来时经过的那条路。
道路两侧的瓦房高低不一,房顶的颜色花花绿绿,之前路过时还冷清得像是废弃了很久,现在却变得熙熙攘攘,人声鼎沸。
早餐店、杂货铺、五金店……一应俱全。
云畔找了个排队最长的摊位,凑过去看,发现其实就是国内的煎饼,还是最简单的那种做法,面粉加上水调成糊再摊出来,什么调料都没有。
旁边的摊位正在做薯条煎蛋,这个云畔听阿约说过,做法是将炸好的薯条放进锅里,倒入打散的鸡蛋液混合在一起,出锅后再挤上番茄酱调味。跟炸薯条应该没什么区别。
老板一边翻锅,一边热情地招呼她,不过说的是当地的斯瓦西里语,她听不太懂。
周唯璨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的,此时很自然地接过话题,流利地与老板交谈,而老板似乎认识他,笑容比刚才更深了,露出一口白牙。
点完餐之后,周唯璨掏出一沓纸币,又数了几枚硬币,一并放进摊位边缘的纸盒里。
这里物价很低廉,买顿早餐应该不需要这么多钱,直到老板出餐,云畔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买的不是两人份,而是包括学生在内的二三十份。
老板动作娴熟地把早餐分装,最后把四个鼓鼓的纸袋递过来,笑着对周唯璨说了一句,tutaonana。
这个单词在日常聊天时出现的频率很高,阿约曾经教过她,是再会的意思。
回到学校,学生基本都起来了,正在校门口的那片空地活动,追逐打闹,看到周唯璨的身影,隔着老远就开始兴奋地招手。
周唯璨走过去,把昨晚的饭桌搬出来,而后放下纸袋,叮嘱他们一人拿一个。
云畔站在后面,发现那些小孩真的很听话,不仅没有一个人多拿,吃的时候也很小心翼翼,双手很珍惜地捧着细嚼慢咽,简直可以用虔诚来形容。
正看着,周唯璨已经拿起其中一份朝她走来:“你朋友住哪?我带你去拿行李。”
云畔把阿约家的地址报给他,跟着他上了车。
天色已经彻底亮了,风轻云淡,晴空万里,道路两旁深绿色的群山蜿蜒起伏,石头缝里开着几朵不知名的黄色小花,处处都透着生命力。
云畔坐在副驾驶座,头还是有点疼,怕自己又说错话,于是干脆不开口,一心一意地吃那份并不好吃的薯条煎蛋。
路上周唯璨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眼来电显示,随即接通。
云畔听不清楚听筒对面的人都说了些什么,而周唯璨一直沉默,手指无意识地在敲方向盘,是他思考时会有的动作,直到挂电话之前,才很客气地说了一句,会好好考虑。
他把车开得又快又稳,大约十几分钟,视野里就出现了阿约家的红色砖房,以及房梁底下挂着的一串红辣椒。
周唯璨熄了火,对她说:“去吧。”
云畔点点头,又说:“我很快就出来。”
“不着急,”他好像笑了一下,“我不赶时间。”
云畔推开门的时候,阿约正坐在客厅里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是很老式的四四方方的黑白电视机,总共也没有几个频道,她却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见她回来,阿约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Panni!你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没什么事吧?”
云畔摇摇头说没事,快步回到卧室,急切地倒出两粒药片,就着矿泉水服下。
阿约跟过来,透过窗,看到院子里停着那辆丰田,而周唯璨正倚在车边抽烟,终于还是忍不住问:“Panni,你跟我说实话,周老师……真的是你前任吧?”
这次云畔没有反驳:“嗯。很久之前的事了。”
“我就说你俩之间的氛围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
“唔……就是有种装不熟的感觉。”
阿约倚在门框上,兴冲冲道,“说说跟周老师有关的事吧,我对他很好奇。”
云畔正蹲在地上检查行李箱,闻言动作顿了顿,眼前浮光掠影般闪过许多与他有关的画面,六年过去,反而更鲜明了。
除了心理医生,这些年来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周唯璨,兴许是因为阿约是一个彻头彻尾一无所知的局外人,在这一刻她忽然放下了所有戒备,轻声道:“我刚喜欢上他的时候,就发现他是我室友的男朋友。挺狗血的吧。”
云畔有点自嘲地笑了,“但是喜欢就是喜欢,开始了就很难叫停。我表面上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其实每天满脑子都在想他,尤其是我室友跟他出去约会的时候,我会一直想他们在哪里、做什么,越想越难受,越想越睡不着。”
“其实那个时候我就知道他是一个对什么都很无所谓的人,谈恋爱可以,不谈也可以;一群朋友凑在一起玩可以,一个人呆着也可以。怎么说呢,他给我的感觉——就像是海市蜃楼,远远看着的时候很安全,一旦伸出手就会落空。”
“他总是沉默,总是若即若离,不怎么爱笑,可是笑起来很好看。我们什么亲密的事都做过,他从来没有说过爱我。”
云畔垂着眼睛,有点出神地看着自己指甲上的断痕,“有时候我会希望他和我一样,也是一个敏感易碎的玻璃盒子,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谁都撇不下谁。可是他太坚固了。我知道他永远都不会碎。”
第40章 沉入海底
或许是她表述得太抽象, 阿约一知半解地点头,过了会儿还是问:“你这么爱他,为什么还会分开呢?”
“……很复杂, 说不清楚。”
云畔笑了笑, 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检查好行李箱,拉上拉链, 她换了一套宽松的白衬衫和灰色阔腿裤, 把头发随手扎起来。
之前她穿的那条连衣裙领口很高,什么都能遮住,而这件衬衫领口稍低,走路的时候, 会露出那条银链的边缘轮廓。
云畔犹豫片刻, 把扣子严严实实地扣到了最上面那一颗, 这才拎着行李箱和挎包往外走。
阿约很操心地问:“手机、钱包、护照,都带齐了吗?”
“带齐了, 放心。”
两人走出房门,蓝天白云连成了一幅画, 而周唯璨就站在画里, 手里的烟烧了半截,漫不经心地垂着眼, 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到脚步声,他很利落地掐了烟, 伸手接过云畔手里的行李箱, 往后备箱里放。
阿约拍了拍她的肩膀, 压低声音道:“我这个电灯泡就不跟着去机场啦, 这样你们聊天也能随意点。”
云畔抿唇:“我跟他也没什么好聊的。”
“怎么可能, 不是大半夜都要特地开车去找人家的吗?”阿约俏皮地眨了眨眼, “没人规定分手不能复合啊,再说,周老师这么好,错过很可惜的。”
把行李箱安置好,周唯璨绕过来,帮她打开了副驾的车门。
云畔坐好,系上安全带,摇下车窗,朝阿约挥手。
漫山遍野的丁香花田里,阿约很不舍地看着她,眼眶微红。
可是人生就是由一次又一次的离别组成的。
留恋无用。
从这里开到达累斯萨拉姆机场大概需要一个小时,车载音响没有开,氛围安静到有些压抑,云畔想了想,还是主动开口,找了个话题:“为什么突然改用左手了?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左撇子。”
她注意到了。这几天无论是握粉笔写字、还是那晚砸车窗,他用的都是左手。
周唯璨没有看她,语气轻描淡写:“右手受了点伤。”
云畔本能地关心:“怎么回事?严重吗?”
他似乎不想多说,但还是如实告知:“之前参加一个濒危动物援助项目,有个志愿者不小心在悬崖边踩空,我拉了他一把。”
“然后呢?人救回来了吗?”
“没有,”周唯璨平静地说,“摔死了。”
云畔愣了一下,却不是因为关心那个人的生死,而是追问,“那你的手是……”
“神经损伤,不严重。”
他打着方向盘转弯,右手就静静地搭在上面,看不出任何异样,“这里医疗条件落后,不好治,所以落了点后遗症,不能长时间受力。”
大概是她的表情实在太难看,周唯璨语气稍缓,安慰似的说,“左手也一样用,没什么分别。”
怎么会没分别。
云畔很想反驳,很想问他,为什么要为了救一个不值得的人,搭上自己的手,他想死就让他去死好了,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很难吗,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活着很难吗,却也知道自己是最没有立场说这些的,一时无言。
他偏过头来,竟然笑了一下:“担心我?”
怎么可能不担心呢。
她心里这么想着,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车窗外的风景不停变换,他们开出村庄,驶向高速公路。
前方的道路变得越来越开阔,金黄色的阳光洒落下来,周唯璨就在这个时候开口,意有所指道:“至少我没打算自杀。”
云畔无言以对。
马上就要分开了,她不想再和他讨论这些不愉快的话题,也不想让气氛变得更僵,于是转过头去,装作没有听到,一心一意地看风景。
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必须要有理由,云畔不知道别人会怎么回答,但是对她来说,答案是肯定的,否则她无法说服自己好好活下去。
可是这个理由究竟是不是真心的,她仍然想不通。
或许是这两天都没睡好,云畔靠在座椅上缩成一团,思考着这些不可能有答案的问题,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醒过来的时候,头顶刚好有一架客机低低飞过。
身上不知何时多出来一条毛毯,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能嗅出淡淡的檀香。
周唯璨将车开进机场负二层的停车场,云畔意识到他是想送自己登机,潜意识里不想将离别再拉长,于是试图拒绝:“我自己进去就好。”
没有得到回应。
她只好看着周唯璨将车停进空车位,而后将引擎熄火,下车去后备箱取她的行李。
停车场里空空落落的,人不多,大部分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
云畔跟着他往前走,拐了好几个弯之后,抵达电梯口。
站在旁边等待的还有很多提着行李有说有笑的游客,电梯门一开,众人便争先恐后地往里钻。
混乱烦嚣的人群里,周唯璨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她的手。
云畔被他带着往里走,肩并肩站在密不透风的电梯角落里。
耳边有人在说笑,声音很大,掩盖住了她过分强烈的心跳声。
云畔没有抬头,假装不知道,心安理得地汲取他掌心传递的温度。
从前最粘人的时候,她连出门去一趟便利店,短短五分钟的路程都要跟他手牵手。
“叮咚”一声,电梯上行至3F,国际出发层。
他们挤在人群里慢吞吞地走出电梯,与此同时,周唯璨很自然地松了手。
那点温度也随之消失。
坦桑尼亚的机场设施要比肯尼亚老旧不少,机场面积也很小,所有值机柜台都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航班信息看得人眼花缭乱。
好半天才找到国航的值机柜台,云畔试探性地回头,发现周唯璨就抱着手臂靠在绿色的标识牌旁边,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
飞国航的基本上都是中国人,队伍里有好几对带着小孩出来旅游的夫妻,孩子又哭又闹,吵得云畔心烦意乱,好在很快就排到了她。
云畔将行李箱托运,取走登机牌。
左转五十米就是安检入口,他们隔着一段距离站在人来人往的候机大厅,遥遥对视。
送到这里已经足够了,云畔想她应该走了,应该忘记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回到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里,然而周唯璨却朝她招手,用唇语对她说,过来。
犹豫的时间最多不过几秒,她慢慢走过去。
周唯璨从长裤口袋里掏出一条口香糖,递给她:“耳鸣的话就嚼这个。”
他还记得她有耳鸣的毛病。
云畔沉默片刻,还是接过来,又听到他问:“衬衫扣这么高,不热吗?”
“……飞机上可能会冷。”
“是吗?”
周唯璨笑了,却没有放过她,反而伸出手,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解开了她衬衫最上方的两颗纽扣。
纤细分明的锁骨一览无余,那条细细的银链也无处可藏。
云畔后背有些僵硬,不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戳破。
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留着前任送的东西吧?既然已经送给她了,她想怎么戴就怎么戴。
更何况……他真的还能记起这条旧项链吗?说不定早就忘了吧,毕竟已经过去那么久了。
现实却事与愿违。
周唯璨很明显没有忘,不仅没忘,盯着那条项链的眼神专注到甚至称得上是怀念,仿佛正透过它,在看一些很遥远的记忆。
具体是什么记忆云畔不知道,但是她直觉与自己无关。
他看了很久,明明没什么表情,却看得云畔有点烦躁,也有点受不了,不由自主地想要摘掉这根项链,把它物归原主。
——然而手指才刚动了动,就被攥住了。
周唯璨似乎很清楚她打算做什么,把她的手腕攥得很紧,让她动弹不得,指尖轻轻抚过动脉处那道划痕,颜色已经变浅了,却还未结痂,固执地蛰伏在那里,像一颗心照不宣的定时炸弹。
云畔不想让他看,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却听到他问:“我跟你说过的话,都记住了吗?”
什么话?
如果是“我需要你好好活着”这一句的话,她记得很清楚。
可是记住了,并不代表听懂了。
兴许是因为她没有立刻给出回应,周唯璨的目光总算从那条难看的伤痕上离开,转而看向她,少顷,催促似的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眼睫毛颤了颤,云畔抬起头来,稍微组织了一下语言,正想回应,周唯璨却好像已经没了耐心,毫无预兆、不讲道理地靠近,俯身吻了她。
周围拖着行李箱的旅客来来去去,不同肤色不同国籍,有人哭有人笑,而云畔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也看不见了。所有游离的思绪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吻填满。
没那么温柔,甚至有些粗暴,分不清是索取还是给予,周唯璨捏着她的下颌,闯入她的口腔,勾着她的舌尖拉扯,扫过她的牙齿,而后仔细描摹她嘴唇的形状。
熟练得好像他们上一次接吻就发生在昨天。
云畔起初没有回应,但是身体记忆太过深刻,经年累月地变成一种本能。
人是很难和本能对抗的,所以她最终还是自暴自弃地搂住了他的腰。
反正也是最后一次了,有什么关系。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
云畔脸色潮红,大脑空白,心跳加速,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自己横冲直撞不计后果的十八岁。
直到她呼吸困难,喘不过气,周唯璨总算从她口腔里退出来,却没有松开她,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那个挂在她脖子上的,小小的圆环。
云畔脱力地靠在他肩膀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意识还未完全清醒过来,周唯璨低头亲吻她的眼睛,嘴唇贴在她耳边,很轻地说了一句话。
/
从坦桑尼亚到中国的飞行时间大概是十个小时,云畔坐在头等舱,最后打开手机看了一眼。
阿约、谢川、阮希都发来了消息,问她登机了没。
逐一回复完毕,云畔将手机调成飞行模式,丢到一旁。
飞机结束了短暂的滑行,伴随着两侧螺旋桨巨大的轰鸣声缓缓上升,毫无征兆地张开双翼,冲向蓝天。
云畔拉起纱帘,戴上眼罩和耳塞,机舱里陷入一片纯然的寂静,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梦里是黄昏时分残阳如血的空教室,他们如往常般,穿着那套黑白相间的高中校服。
周唯璨侧身懒洋洋地坐在窗台上,两条长腿随意地交叠,偏着头看窗外,看天空看落日看叶子的凋零,唯独不看她。
空姐推着餐盘走近,打断了这个梦。
舷窗外是浓重而无法辨认的云层和夜色,云畔睁开双眼,梦里的内容已经模糊不清。
飞机穿过乱流层,在一万英尺的高空中平稳飞行,她开了套餐里赠送的红酒,没拿杯子,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喝,直到醉意涌上来,笼罩了大脑中的每一根神经,世界不断下坠,晃晃荡荡地沉入海底。
半梦半醒之间,云畔回想起刚刚的那个吻,也回想起很多年前的第一个吻。
——后来发生了什么呢?
——她怎么还记得。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时间线回到过去啦(这次应该是甜甜的恋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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