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抱着蜃楼

    这种突如其来、陌生又熟悉的亢奋又持续了将近一周。

    云畔的学习效率猛然拔高, 从早到晚精力旺盛,完全不需要睡眠,原本闲置了很长时间都没能看完的几本设计类工具书, 只花了短短几天就从头翻到了尾, 甚至重要部分全都做好了笔记。

    饶是自律如叶舒桐,也震惊于她的高效率。

    然而云畔却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速膨胀着, 犹如一只灌满了气体的气球, 而结局已经清清楚楚陈列在她眼前——就是在情绪的最高点,“嘭”的一声,爆裂而亡。

    除此之外,她的分享欲也急剧增长, 连以前觉得无聊到不值一提的小事也能和别人聊得有来有回, 叶舒桐甚至还小心翼翼地问过她一次, 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

    云畔摇摇头,说自己心情很好。

    这是实话。

    周三的某个下午, 她上完了所有的课,百无聊赖地在校门口的水果店买了一袋橘子回宿舍。

    当时叶舒桐还没回来, 宿舍里没有人, 云畔也无事可做,于是坐在书桌前剥橘子, 每剥一个,都会认认真真地数清楚总共有几瓣。

    其中有一次, 她连着剥了三个橘子, 竟然全部都是八瓣, 于是拿出手机, 用一副发现新大陆似的新奇口吻, 兴奋地把这件事告诉周唯璨。

    对方隔了半个小时才回复, 没有笑话她大惊小怪,也没有讨论八瓣橘肉到底合不合理,只是叮嘱了一句:别吃太多。

    云畔很想听话,可是她的行为和意识完全不受控制,似乎只能机械性地重复着吞咽的动作,用来对抗过剩的精力,直到把满满一袋橘子全部吃完。

    事实上,她确信哪怕自己手里现在刚好握着一块抹布,她也会不受控制地一直重复擦桌子、擦地板的动作,哪怕她从小到大根本就没有做过任何家务。

    不知道是不是空腹的缘故,而且那些橘子吃到最后越来越酸,到了半夜,胃酸不停分泌,灼烧感也愈发明显,云畔被疼醒的时候,后背已经浸满冷汗。

    她跑到洗手间抱着马桶吐了半天,直到连反出来的酸水都吐干净,才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站起来,回到床上,盯着窗外稀薄的月色发呆,少顷,又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然而胃痉挛的感觉到底跟用刀片轻飘飘在手臂上划道口子不同,云畔翻来覆去,疼得难以入睡,犹豫片刻,还是从枕边摸出手机,给周唯璨打电话。

    凌晨两点半,按理来说没什么可能打通,然而,听筒里漫长的忙音结束,即将自动挂断的前一秒——电话还是被接了起来。

    短暂的静默过后,周唯璨的声音响起,没有被吵醒的不耐烦,低低的,像电流擦过她耳朵:“怎么了?”

    云畔抱着手机,不由自主地叫了声他的名字,又说:“我胃疼。”

    最多不超过十分钟,周唯璨给她打电话,让她下楼。

    云畔轻手轻脚地爬下床铺,出门之前,特地去洗手间照了一下镜子。面色虚弱,嘴唇苍白,再加上乌黑的瞳仁,怎么看怎么像恐怖片里的女鬼。

    虽然知道周唯璨看不出来,她还是用口红遮掩了一下,这才慢吞吞地出门,头晕得厉害,天旋地转的,下楼梯的时候险些踩空。

    宿管阿姨被下楼的动静吵醒,看见她的脸色,吓了一跳,连忙给她开门,并问需不需要陪她去医院。

    云畔摇摇头说不用,话音刚落,就隔着半敞的宿舍大门、几层矮矮的石阶、以及地面上的一块月光,看到了等在那里的周唯璨。

    这么晚了,他是怎么进来的?

    没等云畔想明白,周唯璨已经朝她走来,皱着眉,只打量了几眼她的脸色,就转过身,在宿管阿姨面前半蹲下去,示意她上来。

    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云畔如愿以偿地搂住他的脖子,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

    十月中旬,凌晨两点半,风里已经泛出凉意,像一块潮湿的抹布,拧几下就能滴出水来。

    校园是寂静无声的,所有建筑楼都熄了灯,远远望去像一只巨大的、蛰伏着的怪兽,随时都有可能苏醒,把平静的夜晚撕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

    云畔闭着眼睛,闻他身上的味道,想象自己正在攀一座雪山。

    周唯璨背着她一路从女生宿舍楼走到宜安正门,冲着门口执勤的保安道谢,说麻烦您了,又露出了那种很礼貌,很周到,也很招人喜欢的笑容。

    保安翘着二郎腿坐在值班室里,手里夹着烟,乐呵呵地对他点头,还关心了云畔几句。

    谈话间,她听出来——原来是因为周唯璨给他捎了一条烟,所以才大半夜被放行。

    那条烟此刻就静静躺在值班室的桌面上,被月与灯一同照亮,红色的软中华包装,已经被迫不及待地拆封。

    周唯璨自己抽过这么好的烟吗?云畔想不起来。

    出了宜安校门,那辆纯黑色的摩托就停在路边,几乎要融化在夜色里。

    周唯璨给她戴上头盔,又把她抱上后座,动作比平时要小心,仿佛抱着的是个娇弱的玻璃盒子,稍有不慎就会碎掉。

    不知道是不是云畔的错觉,他今天把摩托开得很稳,遇到路障还会提前减速,不像以前那样风驰电掣地一路狂奔。

    没多久,周唯璨把车停在医院急诊大楼门口,熄了火,回头问她难不难受。

    云畔立刻摇头。

    他却还是不怎么高兴。

    从刚才在宿舍楼下见面的那一刻开始,就不怎么高兴。

    这让云畔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而这种忐忑,在值班医生听到她是因为空腹吃了太多橘子而导致反胃呕吐的瞬间,达到了顶点。

    云畔形容不来医生当时看她的眼神,总之不像是在看一个大脑健全的正常人,最后什么都没说,给她开了几盒胃药,又让她去输液大厅挂点滴。

    是奥美拉唑,作用应该是保护胃黏膜。

    凌晨时分的输液大厅很空旷,到处都是空位置,只有寥寥几个人影。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长椅……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白色,这让云畔误以为自己被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所包围,因此感到轻微的窒息。

    忍住想要拔腿就走的冲动,她跟着周唯璨在最后一排安分地坐下,护士端着注射盘走来,熟练地给她扎针。

    止血带已经绑好,手背血管也消了毒,针头即将刺入皮肤的瞬间,周唯璨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

    云畔微怔,心想她又不是小孩子了,不害怕打针,更不害怕疼,可是周唯璨那么温柔,甚至还在一下一下抚摸她的长发。

    针头扎进去,护士撕下医用胶布,又固定好滴管的位置,这才端着注射盘离开。

    临走之前,忍不住多看了周唯璨几眼。

    那一刻云畔也想把她的眼睛捂住。

    输液大厅里静悄悄的,墙壁上挂着一台电视机,应该是照顾其中两三个生病的小孩,播的是《猫和老鼠》,没有台词。

    动画里,汤姆赔上了所有,借高利贷、签卖身契、甚至不惜以抵押身体为代价,却仍然未能捕获白猫的芳心,伤心绝望之余,最后准备卧轨自杀。

    火车轰鸣声越来越近,那几个小孩被夸张的画面逗得捧腹大笑,云畔却只觉得汤姆很可怜。

    不被爱就会这么可怜吗?

    正在出神,周唯璨忽然开口,问她手是不是很冷。

    云畔低下头,看见自己正在输液的手背被冻得微微发青,正想说没关系,他的手已经虚虚覆了上去,小心地没有碰到针头,掌心贴着她,比平时要温暖。

    她于是顺理成章地开启话题:“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高兴?”

    周唯璨看着她:“你把自己搞成这样,我应该高兴吗?”

    “我不是故意的,”云畔试图为自己解释,“……我只是想弄清楚每一个橘子到底有几瓣而已。”

    这个借口找得实在拙劣,因为就连她也无法理解自己当下行为的缘由。

    而眼前的人依然平静,甚至还问她:“现在清楚了吗?”

    她回忆道:“最少的七瓣,最多的有十八瓣。”

    周唯璨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她的脸,轻声道,“那以后就不许再这样了,知道吗?”

    语气堪称温柔。

    “知道了,”云畔乖乖应下,又主动提起,“我现在已经好多了,胃也没那么疼了。”

    “饿吗?”

    “有一点。”

    周唯璨看了眼墙上的时钟,“挂完水回去,给你弄点吃的。”

    她得寸进尺道,“我还想吃上次的泡面。”

    “今晚只能喝粥。”

    “哦……”

    听话地没有再坚持,云畔又挨过去一点,靠在他肩膀上,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揪他卫衣领口细细的抽绳,过了会儿,状似无意地问,“你觉得我奇怪吗?”

    刚刚那个医生看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神经病。

    医生为什么要用这样的眼神去看自己的病人?

    “我有时候——很偶尔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往下说,“会觉得我和别人好像不太一样。”

    这一秒的勇气从何而来,这些话又是怎么说出口的,云畔想不通,然而后悔已然太迟。

    无人的走廊里,她仿佛看见自己的灵魂被剥离开来,一缕烟似的缓慢升空,是个模糊的灰色影子,触摸到纯白色的天花板,逐渐变成透明的颜色。

    在那个影子彻底消失之前,她听到周唯璨的声音:“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云畔仰起头看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是啊,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他明明说过,想得太多,只会自寻烦恼。

    电视机里的《猫和老鼠》已经播完,进入冗长无趣的广告时间,有一个小男孩坐不住了,又哭又闹,让父母换台,年轻的女人手忙脚乱地安抚着他,动静好半天才消停。

    而周唯璨仍然看着她,专注到眼里似乎只有她,这种专注让云畔感到无措,少顷,他开口,应该是想说些什么,手机铃声恰好在此刻响起——

    音量不大,却足够清晰,也足够打断这一秒的对话。

    周唯璨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无意识地皱眉,却还是接了起来。

    就在她面前,没有避讳。

    电视机上,广告画面里,女演员站在蓝天白云椰子树下,手里握着椰汁,笑容明媚到没有任何烦恼,与此同时,周唯璨冷冷开口:“有事吗?”

    云畔听不见手机那端的人在说什么,只听到他又问了一句,“多少?”

    广告播完,输液大厅重新安静下来,周唯璨坐在冰凉的长椅上,眼神望向远处,医院里的光线极其刺目,照亮他黑沉沉的眉眼,和面无表情的一张脸。不知道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他竟然笑了一声,“我现在没空。等着吧。”

    或许是这句话刺激到了对方,手机里的声音猛然拔高,云畔也因此听清楚了那几句难听的咒骂,以及那个有点耳熟的中年男人的声音。

    无须过多联想,就能自动在脑海中和某一张脸画上等号。

    周唯璨已经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云畔迟疑着问:“是之前在医院门口的——”

    话音未落,就听见他说:“是。”

    “这么晚了,他找你干嘛?”

    “没事,不用管。”周唯璨似乎完全没有将刚才那通电话放在心上,更加没有将那些不干不净的辱骂放在心上,视线仍然望着她的手,又摸了几下,确认不凉了,才松开。

    是又没钱了吗?

    是凌晨三四点打电话来要钱的吗?

    云畔不由得想,如果那个男人可以突然死掉就好了。

    全球每天平均会有十七万人死亡,他为什么不是那十七万分之一?

    希望他快点死掉吧。

    如果他死了,自己会很开心的。

    吊瓶里的液体不知不觉间已经见底,周唯璨起身去找护士过来拔针。

    接近凌晨四点,天空是一片雾蒙蒙的青蓝色,云层深处还藏着几颗残星,空气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寒气,绿化带上也覆盖着零星的灰色露水。脆弱而荒凉。

    周唯璨牵着她走出急诊楼,走出医院大门,没有管那辆摩托,而是低头在手机软件上打车。

    云畔出声提醒,他却只是说,回绿廊巷太远了。

    是担心太冷了吗?

    还是担心太颠簸?

    这些言外之意明明如此清晰,偏偏他就是不愿意说出口。

    站在路边等车的间隙,周唯璨抬头看着渺茫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轻声开口:“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

    目光也终于离开那片模糊的灰蓝色,回到她脸上,静谧而温柔。

    云畔抬头看他,紧张感油然而生,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周唯璨却靠过来,用指腹拭去了她出门前特意涂的口红,又说,“但是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我现在就很开心。”她不假思索地回答。

    “是吗?”周唯璨笑了一下,“没骗我?”

    “……没有,真的很开心。”

    天好像永远都不需要再亮起来了,没有什么值得忧愁或恐惧的,就算是海市蜃楼,消失之前,云畔也笃信自己会牢牢抱住,于是扑进他怀里,再次强调,“和你在一起,我就是全世界最开心的人。”

    第61章 遗留行李

    十一月底, 江城迎来了全面降温。

    季风刮得凶猛,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清晨七点半, 云畔抱着一杯热咖啡,昏昏欲睡地坐在阶梯教室里, 上那节最枯燥的工业设计史。

    教室里至少空了三分之一, 最近换季,很多人都感冒了,也有可能是单纯地起不来,反正请起假来, 理由总是一大堆。

    教授打开幻灯片, 继续讲现代工业设计的形成与发展时期, 不知道是不是也感冒了,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 咬字含糊不清,云畔只听了几句就开始出神。

    今年的冬天比去年还要冷。

    高耸笔直的教学楼被笼罩在冬日薄雾中, 远远看去就是团模糊的影子, 窗外的银杏树被风吹动,哗啦啦抖落一地枯黄树叶。

    云畔偏过脸, 目光被落叶吸引。

    去年的这个时候,银杏树也开得到处都是, 也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她在夜市里遇见一个人, 那个人对她越是冷淡, 她就越是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简直像个受虐狂。

    离开之前, 她在地上捡了一片银杏叶, 幼稚地思考叶子离开树之后,寿命还剩下多久。

    回家之后,那片叶子被她小心翼翼地夹在书本里,然而只过了几天,就彻底枯萎了。

    寿命短暂到不值一提。

    思绪自然而然地蔓延,云畔回想起上个周末,很难得,周唯璨竟然休息,哪里都没去,陪她消磨了一整天。

    清晨,她睡醒的时候,周唯璨就背对着她坐在书桌前看书,看得很认真,时不时还会停下来记笔记。

    不舍得打扰,云畔坐在床上盯着那个背影看了很久,最后是他主动回头,把手里看了一半的厚厚的书合起来,塞回抽屉里,又过来抱她,问她饿不饿。

    他们下楼吃早餐,出了绿廊巷,左拐不到一百米就有很多家早点铺,云畔已经摸得很熟。

    其中一家的粢饭团很好吃,里面的芝麻白糖炒得很香。而且老板认识周唯璨,每次看到他都笑得满脸褶子,周唯璨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她喜欢吃甜的,老板就慷慨地抓了一大把芝麻白糖放进去。

    吃完早餐,他们在外面闲逛,然后买了点水果,回去看吴婆婆。

    这段时间以来,云畔跟着周唯璨来看过吴婆婆好几次,彼此算是熟悉,可以自然地相处。

    而她也从吴婆婆口中听到了一些和周唯璨有关的事。

    “从我认识阿璨开始,他就从没回过家,说跟父母关系不好。我刚开始还总爱劝他,瞎操心,后来他告诉我,他妈妈再婚了,后爸不喜欢他,还带着个不省心的弟弟,他回不回去根本没人关心。”

    “那段时间他总是带着一身伤回来,血流的止都止不住,别提有多吓人,我问他怎么回事,他就说自己欠别人钱,一时还不上,挨顿打也没事儿,把我心疼坏了。我把攒下来的积蓄给他,他也只是摆摆手,让我别瞎操心。”

    “不过他妈妈生病这几年,医药费住院费都是阿璨在想办法,从来没抱怨过一句,按理说就算他撒手不管,旁人也挑不出半点错来。他那个后爸窝囊得要命,在修车厂给人补轮胎,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

    ……

    这些话周唯璨从来没有对她说过。

    每次当云畔提起,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没事”,说“挺好的”,或者干脆直接转移话题。

    只要是他不想说的话,你就算费尽心思也撬不出来半句。

    这一点云畔已经很了解。

    下午没做什么,他们绕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兜圈,路过某家精品店,周唯璨给她挑了一对新耳环——两颗红艳艳的樱桃,点缀着绿色茎叶,很精致。

    云畔有时候会觉得,周唯璨其实知道自己的耳洞是为了他打的。

    走到街尾,没有碰见那个盲人女孩。

    云畔站在自己上次一直站到日落时分的地方,看着那个熟悉的角落,却怎么都回忆不起当时的心情。

    或许是因为,此时此刻,周唯璨就在她身边。

    她的心被填满了。

    吃过晚饭,回绿廊巷之前,他们照旧去了一趟巷口的超市。

    站在人群里排队结账的间隙,周唯璨接到导师的电话,在讨论她听不懂的研究课题,云畔忍不住看向柜台上的红色软中华,趁他不注意,悄悄让收银员帮自己取下一包,偷偷摸摸地藏在手里。

    ——可惜结账之前,那包烟还是被发现了。

    周唯璨指着烟盒最边缘的一行小字,问她上面写的是什么。

    云畔硬着头皮回答,吸烟有害健康。

    他就笑了,说知道就好,而后干脆地把烟退掉。

    最后买了一堆云畔爱吃的零食回去,包括热气腾腾刚出锅的糖炒栗子。

    江城靠海,所以冬天是湿冷的,连风里似乎都结着无形的水珠,他们走在巷弄里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刚好撞上几个大爷大妈在门口扎堆打牌,看见周唯璨,一个比一个热情,连带着对她也和蔼可亲。

    偶尔有人打趣,“阿璨,你的小女朋友又来了啊”,周唯璨就笑笑,也不回应,只是用空闲的那只手去牵她,问她脸红什么。

    脸红什么,云畔也不知道,她只是无法抗拒这种能够把两个人牢牢绑在一起的称呼。

    听起来很坚固,很长久。

    楼道里的感应灯最近修过一次,然而收效甚微,亮不亮全凭心情。

    那扇墨绿色的大门合上,他们刚走进黑黝黝的楼道,就开始接吻。

    云畔已经习惯了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反正周唯璨会接住她,会抱紧她。

    短短两层楼,拢共也才十六个台阶,云畔不记得他们走了多久,后背很快就被汗浸透,不仅不再觉得冷,甚至开始发热。胸腔里咚咚的心跳和他沉沉的呼吸声都太清晰,擦过她耳朵,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战栗。

    感应灯偶尔亮起来,唇舌交缠时勾出来的银丝也就无处可躲,穿堂风掠过,带出糖炒栗子特有的焦香味,如同一个甜蜜到永远都不必醒来的梦。

    如果人有权利自由选择死亡时间,云畔愿意选择此刻。

    终于走到门口,她被亲得晕晕乎乎,偏偏周唯璨还低下头看她,非要她自己拿钥匙开门不可。

    手心里黏腻一片,钥匙也差点握不住,云畔手上那把才是租房时房东给的钥匙,而周唯璨后来用的是自己新配的。

    磨磨蹭蹭地把门打开,周唯璨随手把袋子丢在鞋柜旁边,把她抱到床上。

    房间里没开灯,薄薄的月光透进窗沿,墙壁晕黄一片,映出交缠的剪影。

    云畔抬起头,看见他黑色的发梢和眼睫,被汗浸湿,被月光照亮,眼底看不出多少情.欲,却盛满了她的倒影。

    房间变得乱糟糟,衣服扔了一地,空调嗡嗡运转着,尽管老旧,却很暖和。

    洗完澡,云畔腻在他怀里,尽管已经累到连手指都抬不起来,还是不愿意睡,前言不搭后语地和他说一些废话。

    周唯璨如往常般安静地听她说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她手背上那块烟疤,少顷,忽然开口——

    “北京量子物理研究所那边,给了我一个实习offer。”

    云畔愣住,原本想说的话硬生生被切断,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很久才控制着情绪,“哦”了一声:“那很好啊,应该是很难得的机会吧,什么时候去?实习多久?”

    “两周后入职,大概三个月。”

    其实已有预兆。

    大四原本就没有课要上,除了论文就是实习,周唯璨也不可能因为陪她而虚度光阴,原地踏步。

    他的时间很宝贵,不应该浪费在她一个人身上。

    云畔知道自己应该理解,应该听话,应该让他放心,更应该证明给他看——上次那些糟糕到令她不愿回想的记忆,不会再发生。

    她没有那么脆弱,她能够适应偶尔的离别。

    于是她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故作轻松道:“知道了,你去吧,北京冬天很冷,而且很干燥,你记得买个加湿器,别穿得那么少,别感冒,也别熬夜工作……好好照顾自己。”

    周唯璨抬起她的下巴,口吻像打趣:“怎么突然这么懂事啊。”

    因为不想当累赘,不想让你觉得麻烦,不想再听到你说,“可我觉得累”。

    然而无论怎么想,三个月都好漫长啊。

    眼眶又开始发涩,云畔飞速眨了几下眼睛,问他:“初雪的时候,能回来吗?”

    去年的初雪就是我们一起看的,在凌晨三点钟的出租车上,你吻了我,对我说下雪了。

    你还记得吗?

    “我有空就会回来,”周唯璨却说,“不用等到初雪。”

    “真的?”

    “我骗过你吗?”

    视线变得雾蒙蒙,眼泪再也止不住,云畔搂着他的脖子,闷闷道:“我知道,你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人,会走得很远,站得很高,把所有人都远远甩在身后。”

    周唯璨被逗笑了,捏了捏她的脸颊:“你现在的语气,很像路边摆摊算卦的江湖骗子。”

    “……不用算卦,也不是江湖骗子,我就是知道。”

    脸颊被泪水打湿,她的声音里有不明显的哽咽。

    周唯璨不再笑了,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最后低头吻掉她的眼泪,语气里似乎有叹息,“开心也哭,难过也哭,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好像总是哭。”

    云畔后来回味过很多次他当时的语气,该说是无奈吗?还是心疼?亦或两者皆具。

    总之,无论如何,面对分离,她认为自己这次的表现很合格,除了忍不住哭了一小会儿之外,没有流露出任何类似焦虑或不安的情绪。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离开的那天,周唯璨允许她去机场送行。

    同去的还有钱嘉乐。

    云畔实在不明白他对周唯璨过分的依赖是从哪来的,一路上表现得比自己还难受,哭丧着脸,似乎周唯璨不在,天都会塌下来。

    到了机场,云畔才知道,之前那个半导体的项目,虽然奖牌和荣誉是团队所有人一起拿的,但是这次的实习offer,却只给了周唯璨一个人。

    孟瑶不在,或许称得上是一个好消息。

    临别之前,周唯璨把一张写着条纹衬衫联系方式的纸条塞进她手里:“如果遇到什么麻烦,或者不开心的事,就打他的电话,师兄人很好,不用担心会打扰他。”

    云畔心想我为什么要打他的电话,我有你不就够了吗,却还是乖乖把纸条装进了外套口袋里,对他说“知道了”。

    而他看起来仍然不大放心,又问:“这次会听话吗?”

    云畔顿觉紧张,立刻竖起手指保证道:“会的!我保证。”

    周唯璨这才点头,不知道在想什么,进安检之前,最后对她说了一句,“等我回来,有话跟你说。”

    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件自己遗留的行李,随时都会回来取。

    云畔不禁猜测,她身上应该已经贴满了“立等可取”的标签吧。

    她很想问周唯璨是什么话,很想让他现在就说,可是他已经朝着自己和钱嘉乐挥手,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进了安检。

    背影那么洒脱。毫无留恋。

    钱嘉乐还在唉声叹气:“璨哥不在,我心里老是觉得没底,空落落的。”

    云畔不说话,视线仍然追随着他离开的方向,直到那个背影跻身于一眼望不到头的旅客队伍里,人海茫茫,终于连最后一片衣角也消失在她的视野中。

    人终究没有办法把自己塞进行李箱里,只能等在原地。

    机场应该就是世界上最讨厌的地方了吧。

    在这里,离别那么轻易,重逢却要静候归期。

    作者有话说:

    破镜好像要来了

    那就发点小红包吧^^

    第62章 杀死细菌

    周日, 上午十点半,第二人民医院门口。

    云畔走下出租车,穿着长长的驼色羊绒大衣, 戴了顶奶油白针织帽, 耳朵上的两颗樱桃被阳光照得亮晶晶,手里还提着一堆价值不菲的保健品, 什么燕窝野山参冬虫夏草之类的, 都是她特意去买的。

    站在住院部楼下,云畔有点踟蹰,半天都没想好要不要进去。

    昨晚她跟阮希和钱嘉乐出去吃饭,是“幻昼”附近的一家韩国烤肉店, 生意很好, 烟很呛, 音响里播着震耳欲聋的韩文歌,钱嘉乐无意间提起周唯璨的母亲, 因此告诉了她一些零散信息。

    “我跟着璨哥去医院看过阿姨一次,很久之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他们关系还不算太僵, 后来彻底闹掰,是因为璨哥那个后爸赌钱欠了一屁股债, 药啊营养啊都跟不上,导致阿姨出院后病情又加重了。”

    “不是我背后议论别人啊, 不过阿姨吧……看见璨哥确实也没什么好脸色, 反而对那个拖油瓶好声好气的,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亲生的呢。”

    “现在除了交钱的时候, 璨哥基本也没怎么去过医院了。”

    对于这些话, 云畔半信半疑。

    她始终记得, 周唯璨曾经提及过“唯一”的意义,既然他的妈妈会给他起这样的名字,又怎么可能不爱他呢?

    周围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一脸愁容,比门诊楼的氛围更加压抑。

    今天的最低气温已经接近零下,尽管阳光晴朗,仍然冷得锥心刺骨,云畔只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浑身都被冻透了,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最后她咬咬牙,脚步还是迈了进去。

    偷偷过来看一眼应该没事吧,反正周唯璨也不知道。

    他总是把一切都说得很轻松,所以还是要眼见为实才能安心,于情于理云畔都认为自己应该过来看望一下,万一情况不太好的话,兴许还能帮上点忙。

    距离周唯璨去北京已经整整十七天了,这十七天里,云畔信守承诺,每天好好上课,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生活规律得不像话。

    除了——她又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惊醒时已经记不清细节,唯独惊恐绝望的情绪犹在,藤蔓般缠住她的身体,让她呼吸困难,喘不上气。

    很偶尔的时候,周唯璨会和她视频聊天。

    比起想见她,更像是为了检查她的状况。

    在云畔的强烈要求下,第一次视频的时候,周唯璨给她大致看了一下宿舍环境,双人间,南北通透,独立卫浴,带阳台,书桌上还摆着她寄过去的加湿器,整体条件的确要比宿舍优越得多。

    而他室友中途不小心入镜,稍显局促地跟她打了声招呼,个子稍矮,寸头,麦色皮肤,笑起来还算阳光,东北口音很重,比起物理,更像是学体育的。

    第二次视频差不多是十天之后的事情了。

    夜里十一点左右,应该是部门聚餐回来,摄像头打开的时候,周唯璨刚洗完澡,穿着薄薄的卫衣和运动长裤,发梢还在滴水,流进锁骨,懒散地倚在阳台栏杆上,弯了弯眼睛,冲着镜头里的她笑。

    那一刻云畔有种被击中的感觉。

    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他其实有点累。

    不知道究竟是工作累,还是聚餐累。

    云畔盯着他仔细看了好半天,才问:“晚上吃了什么?”

    “烤鸭。”

    “好吃吗?”

    “凑合。”

    “喝酒了吗?”

    “几瓶啤酒,算吗?”

    云畔看着他略显疲倦的神情,忍不住抱怨:“实习已经这么累了,还要抽空去聚什么餐,浪费时间不说,又影响你休息,你们老板是不是有病。”

    周唯璨笑了一下,顺着她说:“可能吧。”

    阳台是半封闭式的,风声呼啸而过,吹乱了他的黑色短发,云畔无意识地掐了掐手心,状似无意地问:“你们聚餐的时候……有女生吗?”

    “有。”

    “几个?”

    他想了想,“两三个吧。”

    “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单身?多大了?哪里人?都是你们部门的吗?”

    周唯璨有点无奈地看着她,少顷才说,“我怎么知道。”

    “那你们聊天了吗?加微信了吗?”云畔控制不住地追问。

    “聊了几句,微信没加。”

    “聊什么了?”

    “忘了,”他说,“就打了声招呼。”

    这个话题应该到此为止了。再聊下去会让他不耐烦。

    云畔心里这么想着,下一句却仍然是:“不可能吧,她们肯定缠着你不放,肯定聊了很多。”

    周唯璨终于叹气:“部门里将近二十个人,干嘛要缠着我不放。”

    ——当然是对你感兴趣啊,喜欢你,或许还想和你发生点什么。

    这些话还来不及说出口,那个东北室友忽然推开阳台门走进来,应该是听到了几句他们的交谈,一边收衣服一边打趣:“哄对象呢?”

    言语间已经熟稔了很多,之前的陌生和局促感烟消云散。

    也就过了十天而已。

    男生回过头来,又冲着手机摄像头说,“那啥,别担心啊妹妹,我替他作证,安分着呢,聚完餐连KTV都没去,赶着回来跟你视频。”

    虽然觉得他很聒噪,不过云畔的确放心了不少,男生又闲聊几句,就离开了。

    深蓝色的夜里,周唯璨把手肘撑在栏杆上,看着她:“别人一说你就信。”

    “啊?”

    “我说就不信。”

    口吻是平直的,听不出来是什么意思。

    云畔立刻解释:“……没有不信,只是想知道得再清楚一点。”

    停了停,又转移话题道,“对了,我听阮希说,最近有一个经纪人看中钱嘉乐了,想签他来着,又是出国培训又是发专辑什么的,吹得天花乱坠。”

    似乎对钱嘉乐签不签经纪公司,出不出专辑并不感兴趣,周唯璨静静听她说完,才轻声开口:“你瘦了。”

    云畔怔住:“有吗?”

    “有,这几天好好吃饭了吗?”

    “一日三餐都在好好吃,”她又开始撒娇,“可能是因为太想你了,相思病也会瘦的。”

    周唯璨笑了笑,视线仍然望着她,从开视频到现在似乎都没移开过,哪怕是室友刚才过来收衣服的时候,神情也很温柔,“我31号回去。”

    云畔站在密不透风的电梯里,看着轮椅上穿着病号服的老人,记忆游荡到这里,不由自主地拿起手机又看了一眼。

    今天才26号。

    好漫长。

    叮咚一声,电梯抵达三楼。

    云畔找到导医台,问护士周婉如住在哪一间病房。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住了很久,护士似乎对这个名字很熟悉,查都不查就报了病房号。

    住院部拥挤不堪,走廊里几乎站满了人,包括一些临时搭在外面的折叠床位。

    能住到这来的应该都不是什么小病小灾,耳边时不时能听到压抑的哭声,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阻隔了所有阳光和希望,这里就像阴冷潮湿的下水道,爬满了细菌。

    努力压下心底的抗拒,云畔穿过那些哭声,即将行至走廊尽头,终于找到那间病房。

    深吸一口气,她提着那些保健品,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病房是四人间,中间用蓝色布帘隔断,云畔走进去,张望了一圈,最后在左侧靠窗位置的那张病床的信息板上,看到了周婉如的名字——

    “性别:女,年龄:45岁,病因:扩张性心脏病”。

    而此刻她就安安静静地躺在床上,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长发凌乱,身体侧向窗外,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云畔又开始紧张,好半天才开口:“阿姨,您好。”

    周婉如动了动,缓缓转过身来,看了她一眼:“你是?”

    和云畔想象中相同,尽管满脸病容,形销骨立,她也仍然是个美人,只是这种美里掺杂着浓浓的风尘味道,显得艳俗。

    “我是……周唯璨的朋友,听说您身体不太好,我刚好在附近,就过来看看。”云畔抛出打好的腹稿,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她床边。

    “朋友?”视线转向堆了满地的保健品,周婉如意味不明道,“他还有这么阔绰的朋友呢。”

    听出她口吻里的嘲讽,云畔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沉默片刻,好声好气地问:“您身体好点了吗?”

    周婉如扶着床沿慢慢坐起来,靠在枕头上,不怎么礼貌地打量她,那双眼睛的形状和眼尾的弧度却和周唯璨几乎一模一样。

    半晌,才了然似的笑了:“哦,你喜欢他啊。”

    云畔不说话。

    “周唯璨知道你巴巴地跑到医院里来讨好我吗?还买这么贵重的东西。”周婉如摇摇头,有点刻薄地叹了口气,“小姑娘,阿姨给你提个醒,你还是早点死心吧,喜欢他就是活受罪。他那个人跟他爸一个德行,都是喂不熟的狗,你对他掏心掏肺为他寻死觅活,他不仅不会感动,说不定还觉得你麻烦,觉得你多管闲事。”

    这一刻云畔简直也要怀疑,她真的是周唯璨的亲生母亲吗?真的是周唯璨没日没夜打工赚钱,宁愿借高利贷也要救的人吗?真的是周唯璨在这个世界上放不下的牵挂吗?

    接下来的话还有必要说吗?口袋里备用的银行卡还有必要给吗?云畔站在原地,太多疑问塞满了脑海,许久才平复下来情绪:“我过来不是想听您说这些的。”

    “那你想听什么?”周婉如冷冷道,“想让我跪下来给他磕头,感念他的大恩大德?还是想让我承认,没有他我就活不下去啊?”

    先前所有爱屋及乌的好感在此刻荡然无存,云畔不再去看那双眼睛了,目光偏离几寸,轻声道:“我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走廊里很多人哭得撕心裂肺的,还有在角落里打地铺的,没有他,您应该也没办法好好躺在病床上,安心地等着做手术吧。”

    周婉如听到这里,反而笑得更开怀了:“那又怎么样?我生他的时候遭了那么多罪,吃了那么多苦,差点大出血死在手术室,这些都是他欠我的,他活该被我拖累,活该没有未来,活该过成这副鬼样子。”

    话已至此,的确没有必要再聊下去了。

    云畔克制着想要和她争吵的念头,弯腰把地上占了太多空间的保健品往里放,她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一看你就娇生惯养的,跟我儿子根本不是一路人,我劝你还是离他远点,硬要缠着他不放,只会害了他。”

    低头的时候,那根细细的银链从她毛衣领口滑落出来,在空气里晃荡了几下,周婉如的声音就在这一瞬,戛然而止。

    没有在意她突如其来的沉默,云畔从挎包里取出便利贴和钢笔,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俯身贴在她床头,客气地说:“阿姨,我先走了,您要是遇到什么麻烦,或者又缺钱了,就直接打我的电话。放心,我不会告诉周唯璨。”

    周婉如仍然没反应,死死地盯着她不放,神情甚至称得上是困惑,似乎正在思考一道无解的难题,嘴唇微张着,好半天都没说出半个字来。

    没有耐心再跟她耗下去,云畔径直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

    一路穿过走廊,下了电梯,又走出住院部大楼,云畔才停下来,靠在墙边大口大口地喘气。

    那种被扼住咽喉般的窒息感渐渐消失了,那些潮湿的细菌也从皮肤上缓缓剥落,她从包里抽出几张湿巾,将双手反反复复擦拭干净,而后又拿出手机,点开周唯璨的微信头像,删删减减地打字。

    原本打了好几行,发出去的时候只剩下一句:「我好想你。」

    现在是午休时间,周唯璨回复得很快,没有回应这句想你,而是问她:「吃饭了吗?」

    云畔一边回复一边往外走,刚好路过麦当劳,于是推门进去,点了份和之前一样的儿童套餐。

    找了个空桌坐下,她把餐盘里的东西拍照发给周唯璨:「因为太想你,所以来吃麦当劳了。」

    紧接着,又问他,「你吃了什么?」

    拆包装纸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云畔还是觉得自己的手很脏,有很多看不见的细菌在爬,于是又跑进洗手间,用洗手液反反复复地冲洗,直到把皮肤搓得又红又肿,才终于罢休。

    等她从洗手间出来,回到座位上,才发现周唯璨也给她拍了照,是食堂的铝制桌面,两荤一素,看起还算有食欲,对面的餐盘也入了镜,露出一角粉色的手机壳。

    拍照的时候应该没有特意遮挡。

    云畔把手机壳的位置圈出来,发给他:「你对面坐的是女生。」

    「唯一:同事而已,别多想。」

    她咬着可乐的吸管,把这行字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勉强停止了揣测,说“好吧”,又说“我还是很想你”。

    第63章 Exit

    三十号是谢川的生日。

    谢家办得很隆重, 云怀忠也放下手头的工作,特意赶回家。

    云畔当时正坐在客厅里看电视,云怀忠走近, 打量了她几眼, 不太高兴:“怎么衣服也不换头发也不梳,一点都不得体, 这样出门像什么样子?”

    云畔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毛衣裙和大衣,虽然算不上是精心打扮,但是也跟不得体毫无关系。

    一旁正在清理地板的罗姨赶紧向她使眼色:“好像是素净了点儿,畔畔, 回房间换条裙子吧, 走, 罗姨陪你去。”

    最后还是罗姨帮她挑了一条蓝色星空连衣裙,盘好头发, 戴了整套钻石首饰,又拿出皮草大衣给她披上。

    云怀忠这才满意, 带着她出门, 敲响了谢川家的房门。

    是谢川亲自出来开的门。

    穿着深灰色的高定西装,领带夹很贵气, 发型也捯饬过,眉目间已经有了些许成熟男人的影子。

    别墅里很热闹, 客厅被改成了宴会厅, 觥筹交错, 人影憧憧。

    云怀忠把手里的跑车钥匙递过去, 笑着拍拍他的肩膀:“生日快乐, 车让人给你停进地库了, 晚点去看看喜不喜欢。”

    谢川看了眼钥匙的logo,也表现得惊喜:“还是云叔叔疼我。”

    又闲聊了几句,云怀忠便把云畔推过去,别有深意道:“你们年轻人好好玩啊,我去找你爸妈聊聊天。”

    他离开之后,气氛瞬间冷下来,云畔对此毫不在意,把手里的礼物盒递过去:“生日快乐。”

    谢川接过,随手放在沙发上,垂眸看着脚下的大理石瓷砖,半晌才道:“你还记得今天是我生日啊。”

    云畔有点心烦:“你能好好说话吗?”

    “怎么样叫好好说话?”谢川从桌上端了一杯鸡尾酒,轻晃几下,“再过段时间,你会不会连我是谁都想不起来了?”

    没再搭理他,云畔冷着脸,转身离开。

    接下来一晚上,别墅里的热闹和他们之间似乎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哪怕是面对面擦肩而过,谁也不跟谁说一句话。

    连谢阿姨都看出来了不对劲,私底下过来问她怎么回事,又劝她不要跟谢川一般见识,云畔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只能敷衍地点头。

    身体里的烦躁感越来越明显,实在是待不下去,又撑了半个多小时,云畔趁着没人注意,悄悄从后门溜出去,提前回家。

    摘掉首饰,换上睡衣,她倏然间觉得很累,累到一动不想动,累到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倒在床上,用被子包裹住自己,想着周唯璨明天就回来了,不知不觉间便陷入熟睡。

    梦里,她站在一片迷雾森林,被无数的枪口同时瞄准,无路可逃,插翅难飞。

    敲门声连续不断地响起,像极了子弹出膛的声音,云畔瞬间被惊醒,听到门外云怀忠的声音:“把门打开,爸爸跟你聊几句。”

    尽管不情愿,云畔还是慢吞吞地起床,摁亮了灯,又拧开门锁。

    房门一开,浓浓的酒气便涌进来,云怀忠走进来,神色还算清醒,坐在沙发上问她:“刚刚怎么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提前走了?”

    “有点困,就先回来了。”

    “今天是小谢的生日,你一直冷着张脸,还不声不响地提前走了,你觉得合适吗?”

    云畔站在门边,头还有点晕,忍着不适说:“明天再说吧,我有点不舒服,想睡了。”

    “爸爸跟你说几句话都不耐烦了是吧?”云怀忠微微沉下脸,“你跟小谢最近到底怎么回事,以前不是感情很好的吗?”

    “没怎么。”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中央空调轻微的运转声,什么都听不见,近乎死寂。

    云怀忠伸手扯了扯领带,少顷,冷冷开口:“你以为你这一整个暑假都跑去哪了,我不知道是吧?”

    这种感觉有点像平地惊雷。

    云畔被打得措手不及,还来不及反驳,又听到他说,“你年纪小,识人不清很正常,只要你保证以后不再跟他来往,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我都可以不追究。”

    “凭什么?”

    “凭你是我女儿,我做这些都是为你好。”

    “为你好”这三个字究竟是什么魔咒,为什么每一次听到,都让她无法遏制地头晕恶心。

    云畔扶着墙壁,慢慢挪到床边,良久才出声:“你去找之前那个电影演员吧……或者随便找谁都可以,再婚的事情,我以后不会再干涉你了。”

    “这是两码事。”

    云怀忠看着她,眼角的皱纹已经清晰可见,平静道,“畔畔,你现在还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人从投胎那一刻开始就输了,起跑线不同,眼界不同,人生轨迹也不同,你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怎么可能真正走到一起?”

    云畔微怔,“你调查他?”

    云怀忠闻言,似乎被她的天真逗笑了,“你说是调查那就是吧。不仅如此,我还知道他妈妈有心脏病,等了一年多,好不容易等到了合适的心脏供体,前几天刚配型成功。”

    “……什么意思?”

    云怀忠笑意微敛,又换了副苦口婆心的语气,“畔畔,爸爸不想让你难受,但是你要是非得继续跟他来往的话,就要考虑好后果。你已经成年了,应该知道无论做什么选择,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毕竟错过这个供体,照他妈妈现在的身体状况,也没几年能活了。”

    涨潮的声音越来越大了,恍惚间,乌压压的黑水漫过窗沿,倒灌进来,将整个房间都涂成沉郁的黑色。

    错过这个供体?

    那周唯璨会恨死她吧。

    耳朵里嗡嗡作响,成群的虫子在她身边飞个不停,云怀忠还在滔滔不绝地说着什么,嘴唇一张一合,云畔却连半个字都听不清楚。她的手又开始发抖,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声音重新由模糊转为清晰:“……这么多年,小谢那孩子对你怎么样,爸爸都看在眼里,再加上你俩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父母关系也这么融洽,你身边不可能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可是我不喜欢他。”

    “感情是慢慢培养出来的,世界上原本也不存在什么一见钟情的戏码,不都是在相处中——”

    可是我已经证明了。

    一见钟情是存在的。

    云畔终于无法忍受,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爸爸,你现在是在威胁我吗?”

    口吻比想象中冷静得多。

    思考的时间短暂到很难抓住,她俯身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摸出一把剪刀,眼都不眨地抵在心口,也学着他刚才的样子,平心静气道,“你要是非得夺走别人的心脏,我也可以用我的来还。”

    房间里霎时鸦雀无声。

    那些倒灌的黑水变成坚硬的冰,冻住了时间。

    云怀忠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停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半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又转变成某种奇异的惊慌,是云畔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表情。

    那股胜券在握的从容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张了张嘴,好半天才发出声音:“畔畔,你冷静一下,先把剪刀放下……刚才是爸爸不对,爸爸不应该和你这样说话。”

    他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反而让云畔困惑,因为她并没有打算真的做什么,只是想吓唬他一下而已。

    她演得有这么逼真吗?

    趁她出神的间隙,云怀忠飞快地起身,短短几步便跨过来,从她手里一把夺走了锋利的剪刀,丢到远处,胸口不断起伏,心有余悸地打量着她。

    云畔仍在迷茫,不明白他的反应怎么会这么大。

    不过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接下来的时间里,云怀忠没有再提周唯璨半个字,也没有再强迫她做什么选择,付什么代价,只是坐在床头,小心翼翼地给她盖上被子,要她好好睡觉。

    云畔原本以为自己会失眠到天亮,然而那股熟悉的,仿佛刚刚长途跋涉过三万里的疲惫感再次占据整具身体,她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睡着的,就已经失去意识。

    /

    睡醒的时候,云畔不记得自己梦到了什么,眼泪却流了满脸,枕头也被打湿。

    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她擦掉眼角残余的泪水,敲门声紧跟着响起,是云怀忠站在门外问:“畔畔,起床了吗?”

    云畔还未完全清醒,看了一眼墙壁上的时钟:“起了。”

    “换好衣服,跟爸爸出去一趟。”

    云怀忠推开门,已经穿戴整齐,眼底一片乌青,胡茬也没来得及剃,看上去已经把昨晚发生过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

    不明就里地换好衣服,云畔下楼的时候,云怀忠正站在客厅里跟谁打电话,最后说了一句,大概半小时到。

    等到上了车,云怀忠又戴上蓝牙耳机,打开电脑,远程参加公司会议,云畔坐在一旁烦躁地等待,直到抵达目的地,都没有机会问出那句,我们要去哪。

    然而也没有必要再问了,因为答案就在眼前——

    云怀忠带她来的地方,是第一人民医院。

    迈巴赫稳稳开进医院的地下停车场,云怀忠总算宣布散会,合上电脑,摘了耳机,示意她下车。

    清晨七点过一刻,工作日,停车场里很空旷,云畔跟着他走进电梯,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要来医院?”

    云怀忠却没有回答,思绪仿佛被抽空了,正望着显示屏上不断跳转的楼层数字出神,一夜之间,鬓角甚至生出几根白发。

    没等云畔厘清缘由,电梯已经稳稳抵达七层。

    云怀忠拉着她的手走出电梯,目光所及之处再次被刺眼的白色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手心也冰凉一片。

    她当然来过第一人民医院,不过从没来过七楼,云怀忠却对这里很熟悉,带着她穿过走廊,拐了好几个弯,最后停在一间诊室门口。

    云畔抬眼,在墙壁上看到了四四方方的液晶显示屏——精神科专家门诊(三)。

    血液似乎凝固了,她来不及逃跑,就被云怀忠带了进去。

    整洁到一尘不染的诊室里,专家穿着白大褂,正坐在电脑桌前办公,看到他们,立刻起身笑着打招呼:“来得这么快啊,门诊时间都没到呢,看来路上不堵。”

    云怀忠也笑,跟着寒暄几句,又对云畔说:“这是你赵叔叔,还记得吗?小时候赵叔叔经常去家里的,还抱过你呢。”

    云畔其实已经记不清了,敷衍地点了一下头,不说话。

    云怀忠见状就说,“爸爸先出去了,你听赵叔叔的话,让他给你做个检查。”

    诊室里燃着一种不知名的熏香,很好闻,很放松,云畔却仍然僵硬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赵医生倒了杯茶,放在她手边,笑着说:“一转眼畔畔都长成大姑娘了,眼睛和嘴巴,跟你妈妈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云畔总算有了点反应:“你认识我妈妈?”

    他点头,显然不想多聊,又是那副讳莫如深的语气:“以前……有段时间很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想要结束这个话题,说完之后,他就转身从办公桌上拿了几张表格过来,放在她面前,“你先填一下表,别紧张,也别胡思乱想,都是一些常见的问题,跟平时网络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理测试差不多。”

    云畔大脑混乱,视线落到纸面上密密麻麻像蚂蚁爬的字迹,努力眨了好几次眼,才终于看清。

    像是急于摆脱什么,她拿起笔,填得很快,很匆忙,到了后面,几乎是一目十行。

    等到全部填完,云畔放下表,无意间在表格背面看到几行英文,她在心里翻译过来: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汉密尔顿抑郁量表、躁狂评定量表……

    来不及全部看完,赵医生已经过来,整理好了那些纸张,重新放回自己桌上,没有立刻去翻阅,而是和颜悦色地对她说:“我叫护士带你出去做几项检查,等做完了,你再回来找赵叔叔,好吗?”

    云畔下意识地抗拒:“什么检查?可以不做吗?”

    然而在这里,抗拒毫无用处,笑容甜美的护士已经推开门,领着她走了出去,熟练地到另外两个房间做仪器检查。

    检查做得很快,护士跟她说话的态度像对待一个小孩子,轻声细语的,生怕吓到她。

    清晨的阳光很刺眼,能看清空气里的灰尘颗粒,走廊里仍然空空荡荡,云畔跟着她回去,恍惚间看到了很多很多灰色的人影,正在逃命似的向她狂奔,触摸她的皮肤,拉扯她的脚踝,最后洪水般冲过她的身体。

    再次回到那间专家诊室的时候,赵医生已经戴上眼镜,正在聚精会神地看那几张表,时不时拿笔圈出某一处。

    护士把那沓检查结果也递过去,赵医生看着看着,眉头紧锁,云畔站在旁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

    这种紧张像极了刚参加完一场没把握的考试,就要站在老师旁边等待批阅。

    难熬的等待时间结束,他终于放下那些报告,这次连笑容都显得勉强:“畔畔,你先去沙发那里坐一会儿吧,没事的,别紧张啊,我和你爸爸聊几句。”

    云畔立刻鸵鸟似的转身,刚走到纱帘后面的沙发区,云怀忠就推门进来。

    尽管交谈的声音很低,她依然捕捉到了几个关键词——

    “考虑是遗传……病情……严重……尽快住院……”

    指甲无意识地抠进沙发缝里,那种被细菌爬满身体的不适感又来了。

    云畔怀疑自己幻听。

    她可以接受自己偶尔的“奇怪”,偶尔的“不正常”,也可以接受自己是人群中的异类,甚至可以永远不被大多数人理解,但是她无法接受自己真的有病。

    她怎么可能有病,怎么可能是个疯子呢?

    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布艺沙发被她的指甲划破,白色的棉花漏出来,像脑浆,云畔只看了几眼,就觉得反胃,脑海中倏地闪过周唯璨的身影。

    对了,他明明说过的。

    说过“我不觉得你哪里奇怪”,也说过“为什么非要和别人一样”。

    周唯璨一定会相信她没有病的,其他人说的话也没那么重要吧,专家也不是没可能误诊吧。

    想到这里,云畔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来,推开门,跑出诊室。

    周唯璨晚上就回来了。

    她要立刻去绿廊巷。

    身后传来云怀忠着急的喊声,她浑然不觉,穿过那些摩肩接踵的灰色人影,在走廊上朝着绿色Exit的方向狂奔——

    直到不小心和谁迎面撞上。

    那人把她扶起来,口吻温和:“不好意思,你没事吧?”

    声音竟然很熟悉。

    呼吸愈发急促,良久,云畔才说服自己抬起头。

    无论多么不想承认,站在她面前的人千真万确就是条纹衬衫,穿着与赵叔叔相同的白大褂,领口挂着蓝色胸牌,上面是一张两寸证件照,下面写着,“精神科助理医师”。

    第64章 恨君不似江楼月

    周唯璨走后的这段时间, 她跟条纹衬衫曾经见过一次面,吃过一顿饭。

    具体都聊了些什么,云畔已经不记得了, 只记得临走前, 条纹衬衫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最后隐晦地提醒:“你跟小周之间的事情, 我一个外人, 不好多说,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我觉得你太过在意他了。你的情绪会因为他而陷入极度的大起大落,这样其实是病态的,长期下去, 只会让你们的关系越来越脆弱, 无论是你还是小周, 都会很累。”

    这些话云畔当时根本就没放在心上,这一分这一秒, 却飞虫般围绕在她耳边,循环播放。

    耳边传来条纹衬衫惊讶的声音:“云畔?”

    顿了顿, 又试探着问, “你这是……来医院做检查吗?”

    云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视线仍然盯着那张蓝色胸牌,姓名栏那里, 一笔一划地写着林敬言。

    原来他叫林敬言。初次见面的时候或许曾有过自我介绍, 只是她没在意。

    不远处, 云怀忠已经匆匆赶来, 握住她的肩膀, 惊魂未定地打量着她:“畔畔, 你没事吧?”

    云畔麻木地摇头。

    作为一只逃跑失败的猎物,她理所当然地被抓了回去,重新被四面八方黑漆漆的枪眼瞄准。

    云怀忠带着她回诊室开药,人渐渐变多了,里面恰好有患者就诊,于是他们在门口等。

    云畔隔着一道门听见女生压抑的哭声,说她真的很痛苦,已经无法正常生活了;说她遭遇一丁点挫折都会崩溃得想死;又说身边没人理解她,她鼓起勇气对好友倾诉,得到的只是一句,你都多大了,别犯公主病。

    云畔浑浑噩噩地站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着云怀忠去窗口取药、下电梯、回到地下停车场的,回家的路上也很安静,车上没有人说话,陈叔大概以为他们吵架了,透过后视镜看了几眼,没敢作声。

    走进家门,云怀忠把手里的药放在餐桌上,又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轻声说:“爸爸还有工作要处理,晚点回来陪你,先把药吃了,回房睡觉吧。”

    云畔低着头不说话,耳边又听见他的保证,“畔畔,别害怕,爸爸会找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你治疗的,很快就会没事的。”

    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在说服自己。

    云怀忠走后,云畔径直回了卧室,把门反锁,拆了那几盒药,按照医嘱,从那些瓶瓶罐罐里倒出来三粒药片。

    白色药片就躺在手心里,云畔打开阳台的窗户,将手一扬,那些药片转瞬便没了踪影。

    她站在窗前发呆,任由冷风刀片般刮进来,好像想了很多,细究起来却是一片空白。

    就这么站了很久很久,云畔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看日落,当远处的橙日彻底坠入海平线,她相信自己也被烧光了。

    不可能再复燃了。

    麻木地挪了挪脚步,她回到床边,拉开床头柜,却找不到那把剪刀。

    不止剪刀,房间里所有的危险物品一下子全都不见了,包括针线盒。

    云怀忠是什么时候叫人拿走的?云畔烦躁地开始拉扯自己的头发,片刻之后,猛然想到什么,快步走向角落,从画架上的木盒里翻出来一把用来削炭笔的美工刀。

    她伸出手臂,迫不及待地在手肘内侧划了一道,暗红色的鲜血溢出来,痛苦也跟着溢出来,滴答、滴答,通通释放在空气里。

    等血不再流了,云畔反而觉得疼,于是又熟练地划出第二道、第三道伤口。

    粘稠的鲜血沿着手臂不断向下滴落,她松了口气,慢慢清醒过来。

    手机闹铃蓦地响起,云畔低头看了一眼,发现已经晚上七点了。

    在她原本的预想中,最迟这个时间,她就应该出发去绿廊巷了。

    现在也来得及。

    于是她抽出纸巾,胡乱地擦了擦手臂,又披上一件厚厚的深色羽绒服,轻手轻脚地走出房门。

    下了楼梯,刚好撞见正在布置餐桌的罗姨。

    “畔畔,这么着急去哪啊,先把晚饭吃了吧。”

    云畔脚步没停:“不用了,我回来再吃。”

    罗姨却追上来,有点为难地看着她:“云总安排了,让你今天好好呆在家里。”

    “我有急事,必须要出去。”

    罗姨犹豫片刻,还是妥协:“那……你零点前一定要回来,云总晚上有应酬,说是要后半夜才能回家。”

    /

    坐上出租车的时候,云畔望着窗外的霓虹灯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今晚是跨年夜。

    周唯璨这个时间回来,原本是打算陪她跨年的吗?

    而绿廊巷也比平时要热闹,家家户户都坐在外面聊天喝茶,云畔下了出租车,走进巷口,偶尔有相熟的长辈和她打招呼,说话的时候,呵出淡淡的白气。

    阮希和钱嘉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跨年了,门窗紧闭,漆黑一片。

    云畔快速穿过那些不属于自己的热闹,推开那扇旧旧的绿色铁门,走上楼梯,拿出钥匙打开房门。

    外面天寒地冻,这里却仍然温暖,像一座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孤岛。

    空气中似乎残留着周唯璨身上的体温,她站在门口,打开天花板的顶灯,许久才迈开脚步。

    房间里静得让人心慌,云畔打开角落里的唱片机,直到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塞满耳朵,才终于好过了一点。

    她转身走到那张单人床前,脱了鞋躺上去,闭上眼睛,幻想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场噩梦,梦醒了,她依然可以活在昨天。

    眼眶又酸又涩,云畔睁开雾蒙蒙的眼睛,仿佛看到周唯璨正背对着自己,坐在书桌前看书。

    背影也像起了雾,一碰就散。

    看着看着,某个念头骤然劈开所有混沌思绪,跃出脑海。

    她光着脚踩在地板上,一步步朝书桌的方向走去,最后,小心翼翼地拉开抽屉。

    周唯璨平时会看很多书,大部分都是专业相关的工具书,其中也夹杂着一些诸如《荒原狼》、《尤利西斯》之类的文学小说,不过共同点是——这些书都被他放在书架上,而不是抽屉里。

    那么,特地收进抽屉里的,会是什么书呢?

    抽屉已经被拉开,露出封皮一角,云畔伸出手,不知为何,指尖微颤,重复了好几次,才成功地把里面的三本书拿出来。

    封皮上的标题也闯入眼帘——

    《躁郁之心》、《心理学调查研究手册》、《双相情感障碍治疗手册》。

    原来这些也是周唯璨平时在看的书。

    不仅看了,甚至还做了很多笔记,圈了很多重点,关于如何跟躁郁症患者相处,基础的药理知识,以及实用的认知行为疗法等等。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忍了一天的眼泪终于流出来,打湿了书页,云畔意识到自己在发抖,不知道是哪来的力气,把那些密密麻麻的笔记一页页撕得粉碎,用力到连指尖都泛白。

    白色纸屑雪花般纷纷扬扬落在脚边,她茫然地思考,然后呢?

    撕碎了就能当做不存在吗?

    别再自欺欺人了行吗?

    有些徒劳地半蹲下来,云畔抱紧了自己。

    眼泪一颗颗砸到地板上,悄无声息,倏然间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房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云畔僵硬地转身,午夜时分的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来,楼道里的声控灯没开,周唯璨裹着一身寒气,踩着明与暗的分界线,站在门口。

    面对满地狼藉,他也没什么反应,跨过那道分界线,合上房门,把手里的黑色旅行包随手丢在地板上,最后关掉了吵闹的唱片机。

    鼓点、贝斯、嘶吼……戛然而止。

    那种让人头皮发麻的死寂重新笼罩了她。

    秒针滴答滴答从身体里走过,云畔抬起头,良久才说:“我今天,在医院碰见林敬言了。”

    “听说了。”

    周唯璨看起来并不惊讶,从桌上抽出几张纸巾,走到她面前,同样半蹲下来,给她擦眼泪。

    听说了,然后呢?

    你没有其他想跟我说的吗?

    你没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

    只要你说,我就会信的。

    只要你吹一口气,我就会复燃的。

    云畔定定地看着他,那张过目不忘的脸近在咫尺,比视频画面里更清晰,也更生动,就算伸出手也不会消失。

    可是他不愿意吹气,也不愿意多说一个字。

    “这些书,”她听到自己微哑的声音,“都是你看的,是吗?”

    周唯璨把她的眼泪擦干,将洇湿的纸巾丢进垃圾桶,没有回避她的视线和问题,对她说,是。

    “为什么?”云畔试图轻扯嘴角,却怎么都笑不出来,“你也觉得我有病,是不是?所以刚刚跟我上过床,就迫不及待地带我去见医生,是不是?”

    周唯璨沉默了大概半分钟,总算出声:“本来是打算回来再说的。”

    口吻平静得简直可恨,“没有一开始就告诉你,是怕你接受不了。”

    “所以你承认了……你就是觉得我有病。”

    他不说话。

    好残忍啊。

    为什么不能否认一句呢?哪怕是骗她。

    理智摇摇欲坠,她艰难地开口:“我以为你会懂我,会理解我,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

    “我本来也没什么不一样。”

    周唯璨看着她,眼睫微垂,遮住了神情,“我说过,喜欢我,你会失望的。”

    喜欢?失望?

    可是在一起这么久了,你连一句喜欢也没对我说过。

    因为没有喜欢,所以不怕失望,是吗?

    云畔听见名为理智的城池坍塌的声音,土崩瓦解,支离破碎,她站在一地残骸废墟里,失魂落魄,无处可去:“所以这段时间以来……我们究竟算什么?跟我接吻的时候,做.爱的时候,你心里又把我当成什么?神经病,疯子,还是路边的流浪猫流浪狗?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善良,很有同情心啊?是不是——”

    剩下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嘴唇被堵住了。

    一室昏黄里,云畔迟钝地意识到,周唯璨在吻她。

    或许只是单纯地因为,不想再听她说这些了。

    这个吻并不温柔,反而很粗暴,牙齿碰撞,舌尖交缠,嘴唇好像磕破皮了,但是没有人在意。

    他们已经一个多月没接过吻了。

    面对面的时候,只要对视一眼,就会想接吻。是本能。

    如果分开的时间久了,本能会消失吗?

    云畔不知道,至少这一秒,她无法抗拒。

    如果现在突然发生地震、爆炸、火灾,或者任何自然事故就好了。

    他们就能死在一起,再也不用考虑其他了。

    外面越来越热闹,所有人都在等待零点的到来,等待新年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周唯璨也放开了她,擦去她唇角混合着唾液的血丝。

    “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明明刚接完吻,说话的时候却连气息都没乱,“生病很正常,没什么大不了,每个人都会生病。”

    刚刚完成的究竟是一个吻还是一针镇定剂,云畔分不清,她只知道自己的确冷静了些许,不再像个疯子似的大喊大叫。

    不对。她本来就是疯子啊。

    检查报告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他都已经承认。

    所以她还在担心什么,害怕什么呢?

    云畔闭上眼睛,医院阴冷潮湿的走廊和铺天盖地的哭声又浮现在面前。

    “……可是我不想被关进下水道里,那里爬着很多细菌,我会被吞噬的。”

    她喃喃自语,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钻,周唯璨没有拒绝,甚至抱紧了她。

    这个拥抱又让云畔燃起希望,“你带我走吧,我们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好不好?我会努力让自己变正常的,不会再说奇怪的话,做奇怪的事了,你帮帮我,好不好?”

    周唯璨却只是看着她,不说话。

    开口于他而言似乎也变成了一件艰难的事,漫长的等待里,零点的钟声敲响,一声又一声,振聋发聩,窗外响起孩子欢呼雀跃的声音,很多人都在跟着进行倒计时。

    ——三、二、一。

    ——嘭的一声,绚烂璀璨的烟花在城市上空绽开。

    夜空被照亮,原本昏暗的房间也被照亮。

    新的一年要来了吗?

    云畔仍然没有实感,周唯璨的目光却偏离几寸,落向别处。

    还没分清他在看什么,她身上厚厚的羽绒服就已经被脱下来,动作堪称强硬。

    周唯璨握着她的手腕,微微向外翻转,纯白色的衣袖已经被鲜血染透,和皮肤黏在一起,触目惊心。

    云畔发现自己的手腕在细微地抖,然而很快就意识到,好像是他的手在发颤。

    下意识地想要挣脱,周唯璨却握得更紧,甚至把她的衣袖向上掀,直到那三道纵横交错的伤口暴露在空气里,无处躲藏。

    这好像还是第一次。

    无需推敲或验证,云畔清楚从他的眼神里读出颓然,读出痛苦,读出心灰意冷。

    烟花还在无休无止地升腾,在漆黑夜空中绽放,沸腾,最后湮灭,消散,结束短暂的生命。

    “我帮不了你。”

    他眼底刚才究竟有没有闪过动摇,云畔看不清,抓不住,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人,仍然最坚固,最残忍,“听话,去看医生,好好吃药,配合治疗。”

    云畔睁大眼睛看他,耳朵里嗡嗡作响,来不及反驳,手机铃声就急促地响起。

    ——是罗姨打来的电话。

    并且已经是第三通了。

    云畔别无选择地接起来,听到她焦急地询问:“畔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来啊?”

    紧接着,又提醒道,“云总那边刚刚打电话过来,最快一个小时就能到家,还问我你睡了没有,我暂时替你瞒过去了,不过——”

    “别担心,”知道不该给罗姨添麻烦,云畔轻声说,“我现在就回去。”

    “好好,现在外面到处都是人,你小心点,注意安全啊。”

    ……

    电话挂断,周唯璨已经起身,把随手丢在桌上的钥匙拿了起来:“我送你。”

    没有再挣扎,云畔重新穿好羽绒服,慢慢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出门。

    声控灯已经不必再亮了,因为烟花燃放的瞬间,整个楼道亮如白昼,云畔看着他的背影,有点恍惚地想,新的一年,到底意味着新的开始,还是结束。

    应该还有办法吧,也不是无路可走了吧,如果她乖乖听话,去看医生,接受治疗……

    长长的巷弄里围满了看烟花的人,所有人都在笑,都没有烦恼,显得他们像异类,一前一后地在人群中穿行,沉默不语。

    然而在这种珍贵的团圆时刻,也没人发觉。

    就这么一路走出巷口,站在拐角处的路灯底下。谁都没说话。

    云畔抬起头,发现烟花快要燃尽了,只剩下几颗噼里啪啦的火星,闪烁在漆黑夜空里,又湮灭,无声无息。

    马路边站满了人,大部分在拍照,也有很多情侣在接吻,道路两旁伫立着的银杏树,叶子已经掉光了,只余光秃秃的树枝,她盯着其中一根很适合用来上吊的树干,好半天才说服自己移开眼睛,打破寂静:“如果我去看医生,去住院,我们……”

    怎么办。

    云怀忠还会允许他们再见面吗?

    万一她的病治不好呢?

    这些他也全都无所谓吗?

    话音刚落,一辆黄色的出租车疾驰而来,打着双闪,在路口停下。

    周唯璨走近几步,俯身打开车门,又把她塞进后座,借着刚才的话头说完剩下半句话:“我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了。”

    什么意思?

    他在说什么?

    云畔本能地伸出手,用力摁住车门,犹如一场无声的拉锯,司机等得有点不耐烦,回头催促了一句,她没有理会,隔着半敞的车门,固执地问他:“你是要跟我分手吗?”

    天尽头刮来阵阵冷风,冻得她哆嗦了一下。

    周唯璨扣在车门上的手松动了一瞬,却什么都没做,黑色短发凌乱地遮住眼帘,眼角也被风吹红了,没有回应那句“分手”,只是说:“这段时间,彼此冷静一下吧。”

    冷静一下,就是还有转机的意思吗?

    分手这两个字,对你而言,有这么难说出口吗?

    这样拖泥带水,优柔寡断,不是你的风格吧?

    是因为你也舍不得吗?

    云畔微微晃神,手指无力地垂落,与此同时,车门终于被他关上,寒风也被隔绝在外。

    连一秒都不愿再停留,司机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然而路面拥堵不堪,没开出多远,就被截住,被迫停在长长车流里。

    路中央的四名交警正在维持秩序,看得出来焦头烂额,云畔转身,透过玻璃去寻找那个身影。

    没有走,周唯璨仍然站在巷口,身影单薄,被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迎接新年的沸腾与热闹,人山人海的庆祝与欢呼,同样与他无关。

    冬日清冷的月光落在他发端、肩膀,像一簇透明的火,车辆重新缓慢向前,他的身影也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至被火烧光,余烬被风带走,只剩一缕细细的,寂寞的烟。

    风一吹,就消散。

    第65章 不过是失恋

    开始规律服药之后, 云畔的情绪的确比之前要平稳,不过同时也变得昏沉嗜睡。

    这种平稳更像是强行拿一个玻璃罩子把体内的洪水猛兽暂时关起来,时刻都有可能被反扑。

    她也开始每周定期去医院检查, 接受心理辅导, 虽然赵医生明里暗里劝过她好几次,让她尽管办理入院手续, 可是云畔仍然下不了决心。

    日日夜夜和一群疯子关在一起, 真的会对病情起到帮助作用吗?她对此深感怀疑。

    尽管赵医生很温柔很有耐心,经验也很丰富,最开始的时候,云畔仍然很抗拒和他深入交流。尤其是情感相关的话题。

    最后赵医生朝她递来纸笔:“如果不想说话, 写下来也可以。畔畔, 能不能告诉赵叔叔, 现在闭上眼睛的话,你脑海中会浮现出来什么?”

    思考的时间短暂到忽略不计, 云畔依言闭上眼睛,然后毫无逻辑地在纸上写:红色的血、初雪、旧项链、噩梦、倒计时……最后一个单词刚写完就用笔涂成了黑色。

    写了三次, 涂了三次。

    赵医生没有追问她写的是什么。

    云畔的生活变成了家和医院两点一线, 因为她不同意住院治疗,所以云怀忠开始禁止她外出。当然她本身也不想出门。

    周唯璨每天都会给她发微信, 提醒她吃药,早中晚各一次, 准时到堪比闹钟。

    情绪稳定一些的时候, 云畔会回复:「不是说彼此冷静一下吗?你在干嘛?」

    情绪不够稳定的时候, 她会回复:「我恨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是全世界最讨厌的人, 离我远一点, 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周唯璨有时候会对她说“对不起”, 每天的消息却没间断过。

    某个深夜,云畔失眠了,忍不住拿起手机问他:「你是AI吗?」

    回复快得简直不可思议:「不是。」

    她又问:「你想我吗?」

    这次聊天框里静止了很久:「睡不着?」

    停了停,他又打字道,「这几天怎么样?好点了吗?」

    希望破灭,云畔开始口不择言:「跟你有什么关系?滚吧!不用你假惺惺地关心我。」

    而周唯璨对此全无反应,只是说:「吃完药不困吗?早点睡吧。」

    一月中旬,云怀忠去宜安给她办理了休学手续,回来的时候,在餐桌上,不经意地提起:“畔畔,爸爸接下来几年的工作重心都在国外,我已经帮你联系好了那边最权威的精神科医生,而且住院环境也比国内要好得多。你不是不喜欢国内的医院氛围吗?下个月就收拾收拾,跟爸爸一起去国外吧,正好换个环境,心情也能放松一点。”

    云畔下意识地拒绝:“我不想去。”

    过了会儿,又说,“我也没有很讨厌国内的医院氛围。”

    如果出了国,不就意味着彻底结束了吗?

    不对。都已经这样了,你还在幻想什么?

    还关心你并不意味着还想和你继续,只是同情心作祟而已。

    醒醒吧,别再装睡了。

    云怀忠缓缓放下筷子,看起来有些悲伤,许久才说:“畔畔,爸爸不能再失去你了。”

    死气沉沉的别墅里,他终于打算说一些陈年旧事:“你妈妈……当年就是因为躁郁症自杀的。她留了遗书,希望对你保密,所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

    对于这个答案已有预感,所以云畔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或恐慌,毕竟想自杀简直再平常不过了。

    自杀等于解脱。

    “其实当初怀你的时候,她的情绪就变得很不稳定,那个时候我以为是怀孕的正常反应,没有放在心上。后来你出生了,她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甚至更加严重,有时候上一秒还在抱着你,哄你睡觉,下一秒就会对着桌上的水果刀发呆。”

    “那几年里,我带着她看了医生,吃了药,全国各地的专家不知道找了多少,还是没有起色。时间久了,我也觉得很累,每天在外面工作已经花光了我所有的力气,回到家之后还要面对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引爆的定时炸弹。”

    “我很爱你妈妈,没想过要和她分开,可我也是真的很累,畔畔,我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爸爸……”

    说到这里,云怀忠眼里隐隐有了泪花,表情颓丧。

    是那种无能为力的颓丧。

    云畔心想,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

    道理不是很简单吗?和疯子呆在一起太久,自己也会疯掉的。

    所以她也没有资格指责周唯璨什么,自己的人生一团糟了,就要把别人也毁掉吗?

    云畔想起自己最近看的那本书,《鳄鱼手记》,里面有一句话:“健康的人才有资格谈恋爱,把爱情拿来治病只会病得更严重。”

    这也是他想说的吗?

    人要学会自救。

    /

    兴许是因为她休学的消息传开了,手机里塞满了未接来电,阮希、盛棠、叶舒桐……甚至还有方妙瑜的,云畔通通没回,任由手机在桌面上震个不停。

    期间谢川来找过她几次,她也不想见,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周唯璨依旧会给她发消息。有时候甚至还会拍日落拍晚霞,拍趴在路边睡觉的小猫给她看。

    没有一丁点儿要断绝来往的意思。

    好好吃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

    看天空、看飞鸟、看晚霞……

    这些风景你平时走在路上也没空留意吧?

    除了这些废话你就不会说别的了吗?

    还不如AI。

    偶尔云畔也会恍惚,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周唯璨是真实的吗?会不会只是她虚构出来的?

    因为太渴望爱,所以虚构出了一个完美的梦。

    梦是不会停留的,更不可能有感情,天一亮就消失。

    所以现在天亮了。应该消失了。

    手机屏幕上透出来的光渐渐微弱,云畔打下一行字:我们分手吧。

    几秒后,又删掉。

    她终于想通,“彼此冷静一下吧”,这句话的意思,其实是把选择权交给了她。

    那么,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什么呢?

    应该是那天下午,云畔接到的一通电话。

    当时她刚吃完药睡下,意识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听见手机在响。

    原本没打算接的,可那是一串陌生的本地号码,而且很执着,已经连续不断地打了好几通。

    云畔强忍困意,盯着手机屏幕看了半天,最后在脑海中搜寻出一个模糊的影子,还是摁下绿色接通键。

    果然听到了那个耳熟的声音——

    “是云畔吗?”

    “嗯,是我,”她撑着床头,慢慢坐起来,咬字清晰地问,“阿姨,有事吗?”

    那天她在周婉如的床头留下了自己的联系方式,包括姓名。

    “是这样……阿姨现在遇到了一点麻烦,实在不知道应该找谁,所以就想给你打个电话问一问,”手机那端,周婉如的声音不复上次见面的刻薄跋扈,反而显得楚楚可怜,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我前段时间跟一个绝症病人的心脏配型成功了,本来是打算这几天就做移植手术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他已经宣告脑死亡,医院那边手术准备也都做好了,他家属却突然说不捐了……”

    说到这里,她再也抑制不住,捂住嘴哭了起来,听筒里面能听到浅浅的回声。

    大概是在某个无人的空旷走廊,或楼梯拐角。

    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

    云畔心想,怪不得云怀忠最近都没有问过她出国的事情了。

    原来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或许是她的沉默让周婉如更加心慌,她边哭边说:“姑娘,我知道你跟我儿子关系不一般……你能不能想想办法,帮帮我,我不想死,我真的不想死……”

    像极了动物濒临绝望时发出的悲号。

    云畔有些迷茫,死有什么不好吗?活着这么累,这么痛苦,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为什么不想呢?

    可是这些是她该谈论的吗?周唯璨这些年来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救活这个女人吗?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眼看着生机就在眼前,谁都知道,只要错过这个供体,就等于死路一条。

    勉强让情绪平静下来,云畔轻声道:“我知道了。阿姨,你别担心,我知道应该去找谁,移植手术的事情,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周婉如似乎愣住了,很久才问:“真的吗?你、你真的有办法,不是骗我的吧?你刚刚说知道应该去找谁……意思是,他家属临时反悔这件事,跟你有关系,是吗?你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的心脏、我的心脏到底去哪了……”

    云畔一时分不清究竟谁才是疯子。

    懒得再听这些废话,她头疼欲裂,直接挂断了电话。

    睡意也跟着消失了。药物不再起作用。

    她慢吞吞地下床,走到阳台前,抱着自己半蹲下来。

    落地窗被云怀忠找人封死了,她出不去,触摸不到蓝天,闻不到海水的味道,涨潮时发出的声音也微弱得像幻觉。

    透明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子,苍白,瘦弱,双眼无神。

    云畔张张嘴,她也张张嘴,云畔伸出手,她也伸出手。

    云畔对她说:“接受现实吧,你就是有病。”

    她不说话。

    “别再挣扎了,好聚好散吧,拖下去有意义吗?”

    她不说话。

    “已经回不去了。”

    她还是不说话。

    云畔又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已经回不去了,移开视线不再看那个影子,然后拨通了云怀忠的手机号码。

    “我做好决定了,我跟你去国外治疗。”

    她用手指在玻璃上涂鸦,画出一只企鹅,“手术的事情,希望你帮帮她,不管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

    云怀忠答应得很爽快,语气随即又变得小心翼翼:“畔畔,你不要怪爸爸,把你一个人留在国内,爸爸真的不放心。”

    云畔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又在玻璃上画出一个冰箱。

    电话挂断,她接着发呆,时间流逝的声音很清楚,每一秒都被量化,钻进她的毛孔里。

    良久,云畔动了动发麻的手指,打开微信,找出周唯璨的头像,点进聊天框,一气呵成地给他发消息——

    「我已经冷静够了,也想清楚了,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周六早上七点半,在绿廊巷见吧。我想当面和你说。」

    其实也不是非得当面说,“分手吧”只有三个字而已,微信说,电话说,哪怕是托人转达,不都是一个意思吗?

    可是还想再见一面。

    毕竟,以后应该也见不到了。

    天渐渐暗了,外头无端下起了雨。

    玻璃窗上水雾弥漫,光与影的界限也被抹去,终于什么都看不清,触目所及之处,只剩一片辽阔的空茫。

    大概一个小时过后,手机震动了一声。很细微。

    是周唯璨发来的微信:「真的想清楚了?」

    云畔盯着这几个字,有点想笑,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怎么又开始拖拖拉拉了啊。

    ——我们现在的状态,也不适合再继续了。

    不是你说的吗?

    不是你让我去看医生的吗?

    于是她回复:「嗯。想得很清楚。」

    没什么舍不得的。

    已经走到这里了。

    不过是失恋。

    雨势转急,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水花四溅。

    世界变成了昏暗的青灰色,海水不断上涨,天空不断下沉,直到连成一片。

    “对方正在输入中……”

    “对方正在输入中……”

    有这么多话要说吗?

    不觉得解脱吗?不觉得轻松吗?

    云畔低着头,盯着那行似乎永远都不会结束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眼睛一眨不眨。

    房间里也开始下雨了,透明的雨水啪嗒啪嗒滴到屏幕上,破碎之后,又滑落。

    最后周唯璨回复了什么,她记不清了,或许是“好”,或许是“知道了”,也或许是别的。

    打字的时间那么久,但是发出来之后,的确只剩下这些。

    第66章 长痛短痛

    在云畔前十八年的人生里, 很难挑选出来自己最幸福或最痛苦的时刻。生活犹如一潭死水,日出日落都很寻常,昨天今天都很无趣, 她没有特别想要的东西, 也没有特别在乎的人,因为她好像生来就什么都有, 什么都不缺。

    正因如此, 当某一天,这个人真的出现了,才会放不了手,才会不停犯错。

    他似乎是不受任何思想裹挟支配的, 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标准, 永远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最清醒, 也最残忍。

    云畔站在那间熟悉的出租屋里,冷静地回想过去一年发生的点点滴滴, 周唯璨对她不好吗?伤害过她吗?背叛过她吗?其实都没有。

    所以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上次闹成那样已经很难看了, 云畔想, 自己现在之所以站在这里,不就是想要一个体面的结束吗?

    房间里整洁到一尘不染, 上次被她撕碎的满地纸屑也都被收拾干净了,除此之外毫无居住痕迹。周唯璨最近似乎没有回来过。

    云畔想起自己清晨出门的时候, 跟云怀忠说她想跟周唯璨见最后一面, 把话说清楚。云怀忠不仅没有生气, 甚至还安排陈叔送她过来, 脸上的表情也是成竹在胸的, 仿佛对于他们会分开这件事早有预料。

    不过云畔也已经接受了, 分开当然是正确的选择,毕竟中间还隔着一条人命。

    她从不怀疑周婉如在周唯璨心里的重要性,尽管那个女人无知,刻薄,狼心狗肺。

    所以手术这件事,无论如何不能搞砸。

    道别的时候应该说些什么呢?

    祝你幸福?

    好烂俗啊。

    云畔不禁自问,是不是真的希望他和别人在一起过得幸福。

    答案是否定的。

    至少不要比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幸福吧。

    可是仔细想想,在这段感情里,她也没做过什么让周唯璨开心的事情,只是在不停地消耗他的耐心,堆积他的疲惫,幸福或许就更谈不上了。

    这简直是一个可怕的事实。

    最近吃过药之后,云畔的思维变得有些迟缓,想事情的速度比平时慢,不过睡眠质量的确得到了很大的改善,也不再频繁做噩梦。

    她坐在床边,盯着熟悉的深蓝色床单发呆。

    在一起的时候,周唯璨什么都没有让她做过,每次洗床单换床单都是自己动手;只要她喊饿无论再晚都会起来煮东西;她说了一句天花板漏水就立刻买来材料重新做了防水层;明明没有钱平时也会给她买很多礼物……

    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想起来的反而全都是他的好。

    快打住吧,不然你又要犯错了。

    云畔才刚说服自己移开眼睛,紧接着,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

    下意识以为是周唯璨来了,她深呼吸了一下,起身去开。

    刺眼的冬日阳光投射在楼道里,将眼前人的轮廓照得模糊不清,修剪利落的黑色短发,熟悉的灰色卫衣和牛仔裤,好像很担心她似的,一言不发地伸出手抱紧了她。

    良久——

    “畔畔,这段时间我想了很久,我有话想跟你说。”

    云畔愣愣地被他抱着,感到片刻茫然,很快又听到他说,“其实……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喜欢?她没听错吧?

    周唯璨在对她表白?是觉得反正都要分手了,说几句违心话也没关系吗?

    还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已经被眼前的人吻住。

    发生了什么?

    这个人真的是周唯璨吗?

    云畔又开始头晕,四周的景色也变得混乱扭曲,尚未看清楚他的脸,就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稍稍偏过头,她在楼梯拐角看到了周唯璨。

    黑色大衣,黑色毛衣,黑色长裤……甚至连鞋子也是黑色的,浑身上下找不出一丝色彩,逆着光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她,又移向她身边的人,黑色短发有点乱,隐约看得见眼底淡淡的乌青,很憔悴,也很消沉。

    云畔也跟着条件反射性地转过头,看向面前的人。

    模糊的五官已经变清晰,竟然是谢川。

    所以刚刚是她认错人了。

    所以周唯璨没有对她说“喜欢”。

    上次把一个普普通通的路人认成他,这次把谢川认成他……这一刻云畔总算开始怀疑,诊断单上那句她嗤之以鼻的“轻微幻想障碍”,难道是真的?不可能吧?

    下意识地想推开,手臂却被谢川抓得更紧,甚至挑衅地看了周唯璨一眼:“你来这里干嘛?不是已经分手了吗?还想死缠烂打啊?”

    周唯璨往墙边靠了靠,视线落回云畔身上,话却是冲着他说的:“这是我家。”

    语气很冷淡。

    被噎了一下,谢川轻哼道:“畔畔,我们走。”

    云畔却不动,好半天才整理好纷杂的思绪,让自己平静下来:“……钥匙我放在桌上了。”

    “衣柜里我的衣服,我拿走了。”

    “唱片机我不要了,你处理吧。”

    “还有……”她抿抿唇,伸手想摘脖子上的项链,“这个还给你。”

    周唯璨听到这里,出声打断:“不用了。不想要的话,就扔掉吧。”

    扔掉?

    也是。毕竟这条项链你本来就打算扔掉的。

    云畔迟疑几秒,终于还是没舍得摘下来。

    谢川在旁边等得不耐烦,冷着一张脸催促:“分都分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啊?走吧,我们回家。”

    的确已经无话可说了。

    原来分手这么简单。

    而此时此刻,云畔满脑子想的却是,刚才看见自己跟别人接吻,他难道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就一点都不在意原因吗?

    如影随形的黑色情绪又冒出了头,干扰她的判断,打破她的平衡。

    静默少顷,周唯璨慢吞吞地站直,最后看了她一眼:“以后……好好照顾自己,听医生的话,配合治疗。”

    顿了顿,又说,“别怕,会好的。”

    后半句轻得仿佛一片雪花,来不及落下,就消融在空中。

    说完,不等她反应,径自转身,下了楼梯。

    云畔不由自主地追出几步,盯着他的背影,提高声音道:“下个月我就要出国了。”

    受那些可怖的负面情绪驱使,紧接着,她不受控制地撒谎,“谢川也会陪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就已经后悔。

    好无聊啊。

    都到了这个时候,你还期待他会有什么反应?

    不是想要一个体面的告别吗?你在说什么蠢话?

    灰色房梁遮在他头顶,同时遮住倾泻的阳光,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死气沉沉,像极了被黑色河水反复冲刷的月亮,捂不热,也透不出光。

    云畔顿时头疼欲裂,想起夜市的初遇,想起暴雨天的拥抱,想起出租车上的吻,想起出租屋里的缠绵,也想起凌晨时分的急诊楼外头,他站在灰蓝色的天空底下,笑着对她说,可是我希望你开心一点。

    语气那么温柔。

    遥远得已经快要抓不住了。

    吃药会导致记忆力变差吗?

    这简直比分手还要可怕。

    时间静悄悄地走过,一秒、两秒、三秒……难捱的静默结束,总算听到他的声音。

    “祝你,”周唯璨背对着她,说到这里,停顿了几秒,“身体健康。”

    身体健康?

    这种时候,通常应该接一句“祝你幸福”吧。

    原来你也说不出口这句话吗?

    云畔恍惚地想,却没尝出多少快意,随后又轻声说:“以后我可能会在国外定居,不会再回来了。”

    “挺好的,”他仍然站在那里,没有回头,“以后不用再见面了。”

    不用再见面了……她想表达的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没有一点点舍不得吗?

    太阳穴突突跳动,云畔用力咬了一口舌尖,总算清醒过来,后知后觉地想要解释清楚刚才的那些谎话,周唯璨却已经走出很远。

    门环声清脆响起,又消失。像从没来过。

    /

    人来人往的清晨,周唯璨站在绿廊巷外头那条早点街的路口,低头为自己点了一支烟。

    不远处传来高高低低的叫卖声,蒸屉被打开,包子油条的香气飘出很远,他的侧脸被笼罩在淡淡的烟雾里,只剩手里那点火星噼里啪啦地亮着。

    旁边有认识的人走过,跟他打招呼,问他怎么了,心情看起来不太好,周唯璨露出一个笑,敷衍地说没事。

    事实上这段时间他已经筋疲力尽。

    刚开始是不想睡,后来是不能睡。

    抽完一支烟之后,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巷口,站在路边等公交。

    这个点儿是早高峰的时间,不过是周末,所以人不算多,他百无聊赖地站在墙边,盯着黄色的指示牌出神。

    刚刚见了一面,她的状态比自己想象中要好很多,看来治疗的确有效。

    身边也有人陪着,谢川喜欢她,这件事他不是不知道。

    的确门当户对。

    手指摸进大衣口袋里,周唯璨刚想再抽根烟,不远处,931路公交已经驶入站台。

    他只好排在队伍里上车,随便捡了个位置坐下。

    公交刚启动不久,他已经昏昏欲睡。

    一闭上眼睛,又看到医院里暗无天日的楼梯间,杂乱堆放着的一捆染血的钢材,以及周婉如静静躺在那里的模样。

    手指扒着楼梯台阶,应该是想往上爬,嘴唇微张,面容扭曲,是类似呼救的姿势。后脑勺凿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鲜血糊了满脸、满身、染红了身下灰色的石阶。

    看起来像是上楼梯的时候没站稳,往后栽了一下,结果刚好磕在钢材的锐角上。

    周唯璨记得自己当时愣住了,良久才走过去,推了推她,又叫她的名字。

    没有反应。

    没有呼吸。

    手机屏也摔碎了,就躺在一个灰尘遍布的角落里,他拿起来,找到半小时前的最后一次通话记录,号码竟然是云畔的。

    而前因后果也很容易串连起来,通话内容应该不太愉快,周婉如打完电话,失魂落魄地上楼梯,不小心摔死了。

    楼梯间的监控内容佐证了他的猜想。

    周唯璨缓缓睁开眼睛,看着车窗外白茫茫的景色,想起自己十五岁那年背着书包出去找兼职,因为年龄不够四处碰壁,最后好不容易找了个发传单的活儿,在马路边冻得哆哆嗦嗦,熬了一夜总算发完,结果先前找他的那人早就跑得没影了。

    想起周婉如的第一笔住院费,是他借高利贷换来的,因为还不上利息,所以被那群人堵在废弃仓库里打得半死,又没钱去医院包扎,只能忍着,等皮肉自己长好。时间久了,就感觉不到痛了。

    想起大一那年总算有资格去应聘家教辅导,一个调皮捣蛋的小孩把刚烧好的沸水泼在他身上,他没忍住把那个小孩揍了一顿,最后被家长扇巴掌,被指着鼻子辱骂,被扫地出门。

    ……

    这样不堪的回忆简直太多了,两只手都数不完。

    就这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总算赚够了手术费,总算等来了合适的供体,结果周婉如竟然摔死了。

    在手术前夕。

    可笑吗?

    但这就是他的人生。

    如果只是想活着,那当然很简单,哪怕一无所有,蹲在马路边给人磕头、乞讨、卖艺,也能混口饭吃,也饿不死。

    可如果是想有尊严的活着呢?

    难于登天。

    等公交抵达终点站,车上只剩下他一个人。

    大概是因为这里指向的地方是殡仪馆,都恨不得绕着走,生怕被鬼缠上。

    鼻尖倏地传来冰凉的触感,周唯璨站在路边,抬起头,才发现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无边无际地飘落,远处的屋顶、头顶的枯枝、脚下的路面,全都被雪色覆盖。

    她看见初雪会是什么反应?

    开心?难过?还是两者都有。

    周唯璨站在原地,点了第二支烟。

    烟灰断断续续地掉落,在雪面上烫出一个又一个窟窿,他的睫毛、发端、肩膀也都沾上薄薄的雪花。

    而他浑然不觉,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远处传来若有似无的哭声,顺着风的方向擦过他耳朵。

    于是他记起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活动了一下冻麻的手指,往殡仪馆的方向走去。

    台阶很长,越往上走,天就越暗,等到了殡仪馆正门,有种日暮西山的错觉。

    此起彼伏的哭声更近了,门口围着好几拨人,其中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女孩哭得撕心裂肺,喘不上气,手里抱着一个小小的木盒。

    走进大门,周唯璨按照指示牌一路穿行,走到骨灰存放处。

    排队的人很多,他随便找了张长椅,坐下来等。

    周婉如走了的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不是觉得难以启齿,只是没有精力,也不想应付那些无聊的关心。

    馆内是寂静而压抑的,与世隔绝。

    周唯璨在这样的氛围里逐渐放松下来,望着高高的灰绿色吊顶,脑海里走马观花般回想起很多零碎画面。

    是某个普通的午后,周婉如回来了,站在他中学学校门口,理直气壮地说:“我生病了,很严重,没钱住院,你想办法帮我弄点钱来吧。毕竟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总不能不管我。”

    ——七岁那年你把我扔在福利院门口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来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是饭桌上爆发的一次争吵,男人扇了他一巴掌,恨恨道:“你有什么本事?钱嘛挣不到几个,天天就知道顶撞你妈,医生说这次的检查报告结果很不乐观,还得接着住院,你就是个白眼狼,是个灾星!”

    ——把住院费拿去赌博然后输个精光的人不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指责我?

    脑海里的书哗啦啦翻过好几页,抵达颂南正门,交往了两个月的初恋女友把爆米花扔到他身上,哭着说:“分手吧!你根本就不在乎我,这段时间我受够了!”

    而他无法对这些情绪感同身受,也不想挽留,于是只能说“抱歉”,说“祝你幸福”。

    是幻昼门口,钱嘉乐搂着他的脖子问:“璨哥,你跟云畔……是认真的?”

    他反问:“我看起来不认真吗?”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想问你啊。”

    他就笑了:“知道还问。”

    是他去北京实习之前,林敬言喝多了,对着他颠三倒四地劝:“小周,你平时挺理智的一个人啊,怎么谈个恋爱就开始犯糊涂了?师兄今晚喝多了,劝你几句啊,你跟云畔……继续在一起,对彼此来说都是折磨,不如趁早散了吧,长痛不如短痛。”

    他记得自己问了一句,为什么。

    “这么跟你说吧,成为精神病患者唯一的精神支柱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时间久了,这种依赖会变得越来越病态,你就像一根引线,随时都有可能引爆她,对于她的治疗也很难起到积极作用。还有——她的病你准备拖到什么时候告诉她?等她知道了,她家里知道了,就人那种家庭,还能允许你们继续来往吗?你自己动脑子想想,你俩有没有以后。”

    他沉默片刻,然后说:“等我从北京回来再告诉她吧。”

    其实也不是没有机会说,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明那么多。

    只是每次看着她笑,看着她撒娇,就说不出口了。

    他看了很多很多心理疾病相关的专业书,拿书里的理论对照到她身上,也并不是每一条都挂得上钩。

    周唯璨从来都是很擅长接受现实的,可还是觉得云畔不像一个病人,至少在他心里不像。

    是跨年那天,他下了飞机往绿廊巷赶,却在巷口被人拦下。

    咖啡厅里,云怀忠朝他推过来一沓厚厚的检查报告:“自我介绍一下,我是云畔的父亲,今天过来找你,是想跟你聊聊她的病情。”

    那些检查报告周唯璨一页页看完了,看得很慢,很仔细,一处细节都没落下。

    最后一张是医生的批注:轻中度躁狂及重度抑郁反复交替发作,同时伴有严重自残倾向,轻微妄想障碍。建议立即住院,接受封闭治疗。

    比想象中严重很多。

    是他之前想得太乐观了。

    周唯璨盯着玻璃杯里微微晃动的水,不住地想,事情变成这样,始作俑者是他自己吗?

    如果早点狠下心来告诉她,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糟糕?

    “畔畔现在的情况需要尽快住院,接下来,大概一两个月之内,我打算带她出国定居,那边的医疗环境和住院条件都是顶尖的,对她的病情很有帮助。不过……”

    云怀忠说到这里,稍微停下来,喝了口咖啡,“如果你们还在一起的话,以畔畔的个性,肯定不会同意出国,就算我强行把她带过去,她也会想办法偷偷跑回来。”

    的确。

    她会偷偷跑回来,或许还会跟他说,我们私奔吧,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亡命天涯,好不好。

    “周先生,关于你的身世背景,我也有一定的了解,我刚刚说的这些,希望你能配合,尽快让畔畔对你死心,否则你母亲的手术,我不担保会发生什么。当然,如果你真的爱她,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周唯璨有些嘲讽地笑了。

    从小到大他做过的决定数不胜数,结果不一定是他想要的,走向不一定是对他有利的,而共同点只有一个——这些决定都是正确的。

    回绿廊巷的路很短,他走了很久,也想了很多。

    她身体的每一寸,他明明都检查过,除了手背上那块烟疤,没有任何疑似自残留下的痕迹。

    当然,那块烟疤也是因他而起。这是无法抹除的事实。

    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快乐到底有多少,难过又有多少?这个问题周唯璨之前也不是没想过,他再次试图计算,然而云畔到底不是一道白纸黑字清清楚楚摆在那里的数学题,没有固定的脉络走向,所以总是得不出答案。

    推开铁门,尚未走上楼梯,他就停下脚步。

    唱片机的声音传出来,裹住他的神经。

    以前没发现,竟然这么刺耳。

    分手这两个字要怎么说才显得比较好听?

    他不知道,没经验。

    以前结束一段恋爱的时候,好像没这么难,一句分手吧,一句不合适,足够解释所有。

    可是这些在云畔面前行不通。说什么都没用。

    ——她只会觉得是我不要她了。

    ——长痛短痛归根结底不都是痛,有分别吗?

    周唯璨说不出口,直到猝不及防地从她手臂上看到那些纵横交错、触目惊心的,崭新的伤痕。

    他已经很少因为谁而感到痛苦,他习惯活得麻木,否则,他的人生中需要痛苦的事情未免也太多了。

    然而伤口和自残行为都是真实存在的,赤裸裸暴露在他眼前,怎么可能视而不见?再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

    于是只能承认自己无能为力,承认自己一无所有,帮不了她,更救不了她。

    分开是更好的选择。各种意义上的。

    雪越下越大了,窗户半敞着,冰凉的雪花落在他唇角,像一个晶莹剔透的吻。

    耳边最后响起的,是她说过的那句,我爱你。

    周唯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三个字说出口的,但的确很好听。好听到即使是再爱无能的人,都很难拒绝。

    ——爱是什么?爱这个字眼被创造出来的意义又是什么?

    ——是为了在分别时,让人更深刻的感知痛苦吗?

    这些他通通不知道,也得不出答案。

    不过也没什么大不了。

    队伍已经变得稀稀落落,周唯璨起身去领骨灰,平静地想,如果哪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的人生变得一帆风顺花团锦簇毫无波折,想要的全都有,不想要的都甩掉,他才会觉得哪里出了错。

    站在窗口前,他递出手里的火化证,工作人员很快就把那个长方形的黑檀木骨灰盒抱过来,道了一声,节哀。

    语气跟说“欢迎光临”、“谢谢惠顾”没什么区别。

    周唯璨暂时不想走,于是又回到长椅上,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骨灰盒就放在腿上,沉甸甸地压着他的骨头,有点硌。

    当人沉浸在幸福里的时候,很难感知到危险已然悄悄逼近。

    这种一夕之间失去所有的感觉,实在是久违了。

    “人死了就会变成一个盒子,不会说话,不会动,也听不见你的声音。”

    应该是小时候,周婉如还会抱着他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曾经说过这句话。

    此时此刻,他突然想跟周婉如说说话,于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檀木盒子,好半天才叫了一声:“妈。”

    从七岁那年被丢在福利院门口之后,就再也叫不出口的称呼,现在竟然也能轻轻松松说出来了。死亡果真能抹掉一切。

    “对不起。”

    “下辈子还是做陌生人吧。”

    恍惚间,几滴透明的液体砸在骨灰盒上,无声无息。

    周唯璨想不起来自己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不过殡仪馆大概是全世界存储眼泪最多的地方了,在这里,无论哭得多狼狈也无所谓,也理所当然,没人会多看一眼。

    事实上他也没有多少眼泪可流,这里的每一个人看起来都比他更加伤心。

    等终于呆够了,周唯璨起身,抱着手里的盒子,走出殡仪馆大门。

    雪停了,天空仍然是一片模糊的深灰色,乌云密布,向地心的方向偏沉。

    台阶很长,一眼望不到底,铺满积雪,踩在上面会听到细微的声响,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抽完了今天的第三支烟。

    仍然是最便宜的白沙,又苦又烈,很能醒神。

    天寒地冻,呼出来的烟雾似乎也能成冰。到此为止吧,他告诉自己,今天不能再抽了。

    周唯璨其实很少留恋过去,更不期待未来。

    对他来说,人只需要活在当下就够了。毕竟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期。

    可是这一秒,他抱着周婉如的骨灰盒,站在殡仪馆门口的台阶上,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却是云畔的脸。

    无孔不入地钻进回忆里的每个缝隙,像风吹进骨头里,隐隐作痛。

    说过“我爱你”,也说过“我恨你”,爱和恨或许都是真的,眼泪和烟疤同样是真的,失望和痛苦当然也是真的。

    寒风吹过,抖落枯枝上的冷雪,骨灰盒的木盖轻微地响了几下,周唯璨回过神来,伸手摁住,“想想而已,你不高兴什么?”

    正欲继续往前走,迎面忽然跑上来一个人影,跑得很快,在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住。

    身上的衣服皱巴巴,不知道几天没洗,染着一头杂草似的黄毛,面黄肌瘦,营养不良,是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

    周唯璨漠然地收回视线:“你不好好在医院呆着,来这干嘛?”

    “爸已经醒了,没什么事了,我想过来看看妈。”

    他眼眶红红的,应该是哭过了,边说话边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骨灰盒。

    哦,对了,他那个后爸,在听闻周婉如的死讯之后,心急如焚,赶来医院的途中,因为闯红灯而出了车祸。

    截了一条腿,捡回一条命。

    运气不错。

    下午三四点钟就已经瞧不见太阳了,天光晦暗,空气静谧,在这个地方,绝望和失去都是人人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眼前的男孩摸着骨灰盒,又开始哭,好半天都止不住。

    “凭什么他们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我们家破人亡啊!这么多年你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救妈吗?好不容易等来的心脏供体,他们轻飘飘的一句话就不捐了,还有那通电话,那个女的也不知道跟妈说了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都是她的错!她就是杀人凶手!应该偿命!”

    翻来覆去还是这幅陈词滥调,周唯璨听得头疼:“行了,都说了是意外,把这些话咽回肚子里,以后一个字都不许再提。”

    “没有她们家的干涉怎么会有意外?我们做错了什么,等了这么久才等来合适的供体,才攒够钱做手术……现在全都被毁了,妈死了,爸残废了,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着说着,又开始哽咽,“凭什么啊,这个世界也太不公平了吧!”

    “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周唯璨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脚步没停,“早点习惯。”

    男孩终于受不了,快步追上来,发泄般一拳打在他下颌,咬牙道:“你他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窝囊了?你还是我哥吗?别让我看不起你!”

    这一拳下了狠劲,周唯璨没防备,被打得偏过脸去,舌尖立时尝出淡淡的血腥味,不过他也懒得还手,咽下那口血沫,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骨灰盒,确认没洒,才继续往下走。

    身后的人还在跟苍蝇似的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而他想的只是,台阶也太长了。似乎永远都走不完。

    雪地里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周唯璨没管自己渗血的唇角,也没再回应他的咒骂,在越来越暗的天色里,终于想明白爱是什么。

    是永远比痛苦多一点。

    是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有。

    是彻底的无路可走。

    作者有话说:

    为了庆祝回忆部分完结,再发一些小红包吧^^

    PS:接下来休息两天哦

    第67章 黑夜一无所有

    抵达江城机场, 是晚上八点左右。

    云畔喝醉之后睡得很沉,飞机落地的时候都浑然不觉,还是空姐把她叫醒的。

    脑袋里乱糟糟的, 被回忆塞满, 尽管她的酒量这几年已经好了很多,但是红酒后劲儿大, 下飞机时仍然头重脚轻, 晕得不行。

    等行李上转盘的间隙,云畔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抬起头来照镜子,才发现自己嘴唇上破了一块皮。

    大脑迟缓地运转, 好半天, 总算想起来, 这是周唯璨咬出来的。

    为什么当时半点都不觉得痛。

    从包里拿出一支口红,云畔欲盖弥彰地涂上, 遮住那块咬痕,而后走出洗手间。

    取完行李往出口走, 她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谢川。

    和从前读书时那副浑不吝的样子不同, 自从接手了公司业务,他整个人就越发成熟沉稳, 话也没以前那么多了。

    在澳洲的这几年,云畔只回来过两三次, 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然而每一次见谢川, 都能够很明显地看出他身上的变化, 和周唯璨不同, 时间的确改变了他。

    明明经历了这么多, 明明过去了这么多年,为什么周唯璨一点都没有变。

    云畔跟着人群的方向往外走,有些出神地想,世界上真的存在永远都不会碎的灵魂吗?风吹不倒,火烧不尽,刀砍不断,无论如何都有路走,都能好好活下去。

    她不禁又想起自己那封被撕碎的遗书,想起那晚的对话,思绪还来不及往更深处蔓延,手里的行李箱就被谢川接了过去。

    云畔迅速切断了脑海中所有与他相关的画面,跟着谢川一路走出八号门,上了停在外面等候的黑色SUV。

    车厢里安静到了极点,司机全神贯注地开车,而谢川就坐在她旁边,好半天才问:“坐那么久飞机累不累?要不要先送你回去休息?”

    云畔摇摇头:“不累。”

    “东非好玩吗?”

    “还行。”

    “那边是不是挺热的?我一个朋友之前八九月份去的,差点中暑。”

    云畔低头看了眼手机,回复完阮希的消息,随口道:“没到中暑的地步。”

    顿了顿,又说,“我有点累了,想睡一会儿。”

    谢川闻言,立刻从后座抽出一个颈枕递给她,“睡吧,到了我叫你。”

    在残存的酒精作用之下,云畔很快就睡着了。

    这次什么梦都没做,什么人都没有。

    睡醒的时候,车子已经停进了酒店的地下车库。

    头没那么晕了,云畔缓慢地睁开眼睛,声音有点沙哑:“几点了?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谢川稍稍凑近,很自然地拿走了那个颈枕,“来得及。”

    今天是谢阿姨的生日。

    在云畔决定去东非旅行之前,就已经和谢川约好了,回国后会陪他一起参加生日宴。

    下车之前,云畔打开行李箱,从里面翻出自己特地提前准备好的礼物,一套在澳洲知名设计师那里私人订制的珍珠首饰。

    走进电梯,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现在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她竟然在车上睡了整整两个小时。

    生日宴说不定都快结束了。

    谢川笑起来,安抚道,“没事,反正那些人也无聊得很,等他们都走完才清静。”

    果然,酒店电梯大门打开,金碧辉煌的宴会厅里空荡荡的,只零星站着几个人,正在举着酒杯闲聊。

    都是熟面孔,从小到大玩在一个圈子里的。

    看到云畔,他们显然都很惊讶,凑过来寒暄,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澳洲呆起来舒不舒服,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以及——什么时候跟谢川定下来。

    云畔随口敷衍了几句,便以要去找谢阿姨贺寿的由头先行离开。

    穿过长长的走廊,是一个私人包厢,她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谢阿姨穿着长长的浅灰色旗袍,正坐在沙发上跟友人打电话。

    看到她的时候,眼睛亮了亮,似乎很惊喜,连电话都不打了,随便找了个借口挂断,便快步走过来握她的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心疼道:“那边的饮食不习惯吧?我们畔畔怎么又瘦了?”

    云畔有点无奈:“哪有,我周末基本都是回家吃饭的,不信您摸摸我的脸,还胖了几斤呢。”

    谢阿姨也跟着笑了:“你都三年没回来过了,阿姨和叔叔都很想你,谢川就更别提了,天天念叨着呢。”

    说到这里,又问,“你爸呢,这次没跟着你一起回来吗?”

    “国外那边还有生意要忙,他暂时回不来。”

    云畔陪着她坐下,把手里的礼物盒放在茶几上,“阿姨,生日快乐。”

    谢阿姨笑吟吟地拆开了丝绸带,把其中一条流光溢彩的珍珠项链取出来,爱不释手地摩挲:“还是畔畔知道我的喜好。”

    两人坐着聊了会儿天,最后,她意有所指道,“你跟谢川也都不小了,过完年就二十六了吧?阿姨不是催你们,不过也是时候挑个好日子,把终身大事定下来了。”

    云畔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回去的时候,谢川亲自开车送她。

    江城和三年前没什么分别,还是那座被海水包围的,潮湿阴冷的南方小城。

    车窗外的景色不断倒退,他们一路经过大学城、玉溪街、绿廊巷……最后弯弯绕绕地开上潮平山。

    三年前,赵佩岚怀孕了,在澳洲生下一个男孩,云怀忠和她领了证,回国大张旗鼓地补办了酒席,还在其他热门地段重新买了一套别墅,举家搬了进去。

    赵佩岚去年就回国了,替他打理国内的资产,看着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手腕却很强硬,在生意场上吃得很开,同时对云畔也没什么可指摘的,比对自己亲生儿子还上心,后妈当得很够格,挑不出半点错处。

    尽管如此,云畔还是想回潮平山,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地方。有些感情是无法替代的。

    出神地看着悬崖边的风景,听着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良久,云畔轻声开口:“谢阿姨刚刚问我,准备什么时候定下来。”

    似乎对此早有预料,谢川觑了她一眼,斟酌着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顿了顿,又说,“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

    话音未落,就被她打断,“我们之前说好了,只是在父母面前演戏,暂时堵住他们的嘴,等时机到了,你会找个理由跟他们说清楚的。”

    谢川沉默下来。

    车载音响里播的是一首曲风舒缓轻快的纯音乐,他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还忘不了他?”

    车窗开了少许,大片大片的晚风灌进来,她的声音混在风里,平静得过分:“都过去多久了,总提以前的事也没意思。”

    谢川牵起嘴角,笑容有些心不在焉,“是没意思,还是不想提?如果,如果他现在回来找你——”

    “这跟我们现在讨论的话题有关系吗?”云畔出声打断,“我跟他早就结束了。”

    回忆实在太过不堪,埋在身体最深处,平时照不见光,然而一旦撕开,便是连皮带骨头,不见血不罢休。

    谈话至此结束,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

    只余车载音响里的歌曲列表,一首一首滚动播放。

    下车之前,谢川最后对她说:“畔畔,我对你一直都是认真的,我们的事……你不用急着拒绝,可以想好之后,再给我答复。”

    云畔没有回答,径直下了车。

    的确和其他人无关,和周唯璨也无关,她从头到尾只把谢川当成童年时的玩伴,长大后的至交,没有半点风花雪月的念头。

    正值初秋,小区里的银杏树开得密密层层,月色掠过金灿灿的树影,像盘旋飞舞的黄色蝴蝶,也像阳光照在湖面上,浮光跃金的倒影。

    云畔站在树下看了很久,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被咬破的嘴唇。

    离开的时候,一片金色的银杏叶晃晃悠悠地坠落,她下意识地伸手接住,像六年前那样,幼稚地收进外套口袋里,决定再做一次实验。

    这次能活多久呢?

    她不知道。

    /

    “你考虑考虑,要不别回去了,干脆以后就来医院上班吧,薪资待遇我跟你保证,肯定是当地最高的。”

    乱哄哄的酒吧里,一个年轻男孩正在舞台上弹尤克里里,引来阵阵欢呼,Damon喝高了,醉醺醺地搂着他的肩膀,英语说得也颠三倒四,“这一年你在坦桑尼亚不是也呆得挺舒服的,干嘛非要走。”

    “是挺舒服的,”周唯璨任他搂着,用闲聊的语气说,“可是放心不下啊,得回去看看。”

    Damon摆摆手道:“别唬我,你孤家寡人一个,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说到这里,又想到了什么可能性,煞有介事地猜测,“你该不会在中国有老婆孩子吧?因为感情不合,所以冲动之下,一个人跨越半个地球,跑到东非来散心?”

    周唯璨听笑了,“那我也太混蛋了吧。”

    “也是,不像你的性格,”Damon赞同地点头,紧接着,又不死心地追问,“那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周唯璨喝光杯子里最后一口威士忌,看着冰块慢慢融化成水,“不一定,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夜深了,马路上很安静,初秋的风依旧燥热,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

    周唯璨走出人声鼎沸的酒吧,仍然毫无醉意,碰巧和一个外籍女孩擦肩而过,女孩回过头来,笑着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条。

    空气里掺杂着浓郁的香水味,他拆开纸条,是一行用口红写下的联系方式。

    随手把纸条撕碎丢进垃圾桶里,周唯璨往前走了几步,站在一块冰凉的月光底下,抬头看着黑沉沉的夜空,无端想起一句诗: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从黄昏飞入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而写下这首诗的诗人,却选择了卧轨自杀,年仅二十五岁。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在反复印证,生命究竟有多脆弱无常。

    坦桑尼亚路上连红绿灯都不设,更没有警察查酒驾,周唯璨心安理得地启动引擎,没有直接回学校,一路驶离市区,穿过草原,穿过沙漠,最后抵达那片雾茫茫的黑色群山。

    绕着悬崖峭壁转了好几圈,最后终于找到记忆里的那个蓝花楹开得最灿烂的地方,把车停在周围,他拿着手电筒,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块熟悉的,有棱有角的石碑。

    什么字都没刻,阿花就葬在这里。

    上次来看她,已经是半年前的事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石碑附近杂草丛生,周唯璨盘腿坐下来,耐心地清理干净。

    十月中旬,蓝花楹已经开始枯萎,花瓣皱巴巴的,新鲜不再,他也不在意,开始慢悠悠地编花环。

    没有阿花在旁边捣乱,拱他的手,咬他的裤腿,花环很快就编好了,周唯璨拍掉上面的灰尘,将其挂在石碑上。

    “这半年你过得怎么样?”

    “最近一直没时间来看你,没怪我吧?”

    他对着石碑开口,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

    悬崖上的风掠过,盈满自由的气息,脚下绵延不绝的山脉仿佛会呼吸,拥有无穷的生命力。然而生命本身却是世界上最偶然不可预测的东西。

    明天会发生什么尚且没人说得准,更遑论以后。

    夜空近到触手可及,周唯璨抬起头,心想黑夜一无所有,他也一无所有,这几年里,世界仿佛已经彻底跟他切断了联系,他也因此脱下枷锁,获得自由。

    那么,还有哪些东西,是时间也无法带走的吗?

    脑海中许多原本模糊的记忆逐渐变得清晰,他回想起毕业前夕,跟室友出去庆祝,一群人在酒吧喝到半夜,最后七倒八歪。他作为在场唯一清醒的人,拿出手机叫车的时候,不知道具体是哪一秒,脑子一热,决定买张机票,找个地方出去散散心。

    选择明明那么多,最后干扰他的判断,影响他的决定的,是她很久以前曾经说过的话:那个走进非洲的纪录片还挺有意思的,有机会的话,以后想去东非看看。

    现在亲眼看到了,还有遗憾吗?

    回到学校,已经是午夜时分。

    走廊里的煤油灯还燃着,陆峥正站在院子里蔫巴巴地抽烟,听见动静,瞬间回头:“怎么才回来?”

    周唯璨随口答:“出去转了转。”

    陆峥便叹气,苦着脸问:“璨哥,你真要走啊?之前不是说等这个学期的课上完,再考虑回国的事吗?就剩几个月了,陪陪我呗,到时候咱俩一块走。”

    “这不是碰巧有新老师来吗,”周唯璨走近,懒散地站在树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正好交接。”

    “哎,你也太狠心了吧,看把那群小孩哭成什么样了都,这几天上课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Nyala说要用中文给你写封告别信,正苦练汉字呢,非得让我给她找中文字帖。我还听Tel说,学生们打算给你饯行,办个联欢晚会来着。”

    周唯璨有点无奈,“饯行就算了。”

    陆峥念叨了半天,话锋一转道,“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呢,前段时间过来旅游的那个女孩,跟你到底是什么关系?你这么着急回国是不是因为人家啊?”

    “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那肯定是旧情人了,没有第二种可能,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完全不一样,”陆峥言之凿凿地开口,又特意补充了一句,“而且你对那群小孩都没这么温柔过。”

    周唯璨笑了一下,放开手里的落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我又不喜欢小孩。”

    第68章 错也错到底

    回江城之后, 日子变得清闲下来,赵佩岚只要一有空就会过来看她,亲自下厨, 虽然云畔筷子总共也动不了几下。

    而关于工作, 赵佩岚也有很多想法,提出过让她先进分公司历练几年, 也提出过帮她投资做点生意, 通通被云畔拒绝了。

    因为她打算以后换个城市生活。

    江城这个地方,于她而言,充满回忆,也充满束缚。

    她已经二十五岁了, 身体状况也很稳定, 不想再做一只被云怀忠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至于离开这里以后……

    云畔想试着好好生活。

    听起来很难, 实施起来只会更难,她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成功。但是不可否认, 自从在东非和周唯璨偶遇之后,她变得没那么想死了。

    那些曾经难以忍受的, 梅雨天里潮湿到恨不得滴出水来的床单;阳光暴晒下空气里无处遁形的灰尘颗粒;想要试着戒断助眠药物却屡屡失败的夜晚……也都变得没那么糟糕了。

    生命力是不是会传染?

    她也说不上来。

    晚上七点左右, 云畔坐在那家读书时经常光顾的韩国烤肉店,转眼间就喝光了半瓶烧酒。

    店里仍然烟熏火燎, 开门的时候,穿堂风裹着烤炉里的浓烟一齐吹来, 呛得她不住咳嗽。

    嵌在墙面上方的电视机播完一支韩国偶像团体的歌曲MV, 黑屏了几秒, 又变成工体演唱会现场。

    万人场馆里座无虚席, 灯牌荧光棒连成一片起伏的蓝色海洋, 四面台上, 追光亮起的瞬间,台下的歌迷开始放声尖叫,热情几乎要掀翻整个场馆。

    钱嘉乐穿着一件艳丽的紫色绸缎衬衫和黑色紧身裤,露出大片锁骨皮肤,妆容精致,发间铺着闪烁的亮片,嗓音一如既往的动听,live甚至比录音版更有感染力。

    云畔抬头看了几眼,不得不承认,阮希说的没错,他天生就应该成为大明星。

    可是成为大明星之后呢?

    耳边再次回荡起阮希的声音,是一通半夜打来的国际电话,没有不甘,没有不舍,口吻趋于平静:“畔畔,我跟钱嘉乐分手了。”

    至于原因——

    云畔曾经在微博头条上刷到一篇狗仔发布的新闻,解密偶像歌手Lane素人时期的过往情史,热度高居榜首。

    新闻稿里全篇都是添油加醋的文字,附带几张他和阮希牵手拥抱的亲密照,像素糊得就算不打码也认不出是谁。

    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钱嘉乐的经纪公司就发表了声明和律师函,指控这篇新闻纯属捏造,解释照片中的女生只是Lane素人时期的好友,最后呼吁粉丝冷静对待,不要打扰圈外人的正常生活,并且会对这篇新闻追究到底。

    言简意赅,逻辑严密,无懈可击,的确是很成熟的公关团队。

    看到微博之后,云畔立刻去翻了翻阮希的朋友圈,果然已经删得干干净净,情侣头像也换掉了,没留下任何与钱嘉乐有关的痕迹。像两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没分手,只是转为地下恋情。

    云畔私底下也关心过几次,而阮希依旧没心没肺,无所谓地说:“没办法,他现在刚火,正处在事业上升期嘛,如果被爆出来有女朋友的话,粉丝肯定会跑光的,我能理解。”

    当然,那段日子里,阮希也会苦恼,会失落,会对她抱怨——

    “我已经整整两个月没见过钱嘉乐了,只能从电视上看到他。他剪了头发,我竟然不知道。”

    “昨晚我们出去约会,换了三辆车才甩开狗仔,好不容易抵达餐厅,没想到连包厢门口也有人蹲点,最后只能饿着肚子回家点外卖。”

    “公司最近要求他和一个刚出道的女爱豆炒CP,还安排了一堆双人活动,钱嘉乐前脚刚拒绝,后脚到手的代言就飞了。娱乐圈比我想象中还恐怖。”

    “我们吵架了。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千方百计地哄我,翻着新华字典给我写情书,反而指责我不懂事,指责我无理取闹。”

    “现在我们什么都有了,不用再为钱发愁。他给我买了高档公寓,买了跑车,买了很多奢侈品……可我还是想回到过去,想回到两个人挤在出租屋里同吃一碗面的日子。”

    在一起的这些年,钱嘉乐把阮希保护得很好,半点个人信息都没泄露过。

    而真正分手应该是在两年前,其实也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钱嘉乐出道以来虽然绯闻不断,不过没有一桩是真的。这点阮希也心知肚明,却还是提了分手。

    钱嘉乐试图挽回过,甚至还拜托云畔劝说过,全都于事无补。

    后来他再也没有在任何场合唱过那首《带我走》。

    尽管如此,云畔仍然坚定地认为他们一定会复合,直到一年前,阮希交了新的男朋友。

    她看过照片,外表普通,性情温和,家境殷实,用阮希的话来说,就是二十四孝随叫随到好男友。

    “忘记一段感情最好的方式就是投入下一段感情,”电话里,阮希把这句话说得意味深长,“畔畔,你也应该去试试。”

    云畔无法理解,于是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你不爱钱嘉乐了吗?”

    “爱啊,但是爱有什么用呢。”

    阮希轻声叹息,“我跟钱嘉乐分手之前,几乎每晚都在等他,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总是没时间,总是回不来。我平时就连走在路上也会疑神疑鬼,生怕有人偷拍我,曝光我,人肉我,每一天都活得胆战心惊。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的。”

    云畔没有再劝。

    毕竟她自己的人生也是一团糟,没有资格对别人的感情指手画脚。

    越长大越发现,爱本身就是一场自我毁灭的过程,区别是有些人最终浴火重生,有些人甘愿粉身碎骨。

    烤盘上的牛排滋滋作响,云畔总算想起翻面,毫不意外地发现已经烤焦了。

    她原本只是心血来潮走到这里,毫无胃口,干脆找服务生过来灭掉炭火,又要了一瓶烧酒。

    电视上,钱嘉乐换了一套宽松的白色西装,握着话筒站在舞台中央,有些哽咽地向台下的粉丝表达感谢,最后说:“接下来,为大家带来最后一首歌,也是收录在我第一张专辑里的,对我来说意义非凡的一首歌。”

    话音未落,台下就已经有人扯着嗓子在喊:“唯一!唯一!”

    云畔顿时愣住,直到烧酒倒了满杯,开始溢出来,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擦拭桌面。

    而舞台上的歌声一字一句钻进她耳朵——

    捉摸不透的天气

    孤独下沉的岛屿

    裹满月亮的淤泥

    每一幕都组成你

    无须庸常世俗定义

    无法停止为你着迷

    错也错到底

    这首歌头几年火到家喻户晓,店里很多人都在跟着哼唱,云畔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嗓子火辣辣的,像含着刀片。

    这首歌的歌词是她写的。

    当时是她病情稳定之后第一次回国,钱嘉乐正在筹备首张个人专辑,聊天时无意提起,专辑还差最后一首歌。因为公司资金不足,曲子甚至是他亲自谱的,但是歌词实在写不出来。

    云畔鬼使神差地对他说,自己可以试试。

    封闭住院的日子很煎熬,偶尔睡不着的时候,她会躲在床上偷偷写没有地址的信,通常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写完就撕碎丢掉,生怕被谁看到。

    回到澳洲之后,没多久云畔就在一个失眠的夜里填完词发给了他,没有署自己的真名。歌词其实粗糙又青涩,但是钱嘉乐没有要求她修改半个字,一锤定音。

    歌曲已经唱到尾声,最后一段是变奏,钱嘉乐的音域很广,唱起高音毫不费力,收尾干净又漂亮,台下的歌迷此起彼伏地欢呼,场馆里人山人海,沸腾不休。

    千千万万个喜欢他的人里,唯独少了那么一个。

    记不清是哪年哪月哪天,钱嘉乐跟阮希撒娇的时候,曾经说过,其他人都不重要,有你一个就够了。

    言犹在耳,现在呢?变了吗?

    盘子里的烤肉几乎一口没动,十八度的烧酒倒是喝了整整两瓶,云畔头晕得要命,勉强让自己保持清醒,走出烤肉店大门。

    外头飘着细雨,雨点淅淅沥沥地沿着屋檐滑落下来,打湿她的鞋尖。

    江城的秋天永远是湿冷的,云畔没带伞,单薄的风衣也无法御寒,慢吞吞走在冷风里,抱紧了双臂。

    脑袋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色也模糊不清,她不想回家,于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穿过长长的步行街、闪烁变换的霓虹灯影,最后停在街角一家蛋糕店门口。

    双腿不听使唤,怎么都挪不动。

    不再是六年前那块五彩斑斓的招牌,店面扩张了半间,店里也重新装潢过,彻彻底底的改头换面。云畔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确认招牌上的确写着“囍乐蛋糕房”,才推门进去。

    风铃声清脆响起,长着一张娃娃脸的女店员笑着对她说,欢迎光临。

    夜已深,店里仍然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一眼扫去都是情侣,神色甜蜜地打情骂俏。

    而她淋着雨一路走过来,衣摆尚在向下滴水,醉意未消,脸颊滚烫,狼狈得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店员贴心地递来纸巾,云畔轻声道谢,草草擦拭了一下,就绕过前台往左走。

    透明冰柜摆放的位置和记忆中一样,生日蛋糕的种类数不胜数,琳琅满目。云畔看了半天,指着其中一个水果蛋糕问:“这个里面有菠萝吗?”

    “有的!”店员立刻热情推销,“我们这款蛋糕一直卖得很好,是经典款,而且今天就只剩最后一个啦。”

    云畔于是说,“帮我拿出来吧。”

    周围有人打量她,时不时交头接耳,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有点落魄。

    对于这些视线毫不在意,云畔结完账,端着蛋糕走向一张靠窗的双人桌,径自坐了下来。

    发梢仍然潮湿,黏在后颈处,很难受,她随手扎了个马尾,盯着面前卖相精致的蛋糕发呆。

    玻璃窗上结满水珠,不远处,路灯映照着积水的街道,泛着冷光,犹如一条无边无际的河流。

    酒精或许麻痹了神经,云畔不顾后果,挖下一勺蛋糕,往嘴里送。

    还是记忆里的味道。

    没有变。

    绵密松软的奶油融化在唇齿间,留下淡淡的香气,对面的座位明明空无一人,云畔却恍惚间看见周唯璨的脸。

    那个时候还很冷淡,不爱笑,沉默的时候,像一座漆黑的孤岛。

    云畔咽下第二口蛋糕。

    六年有多漫长,两千多个日夜从她指缝中溜走,偶尔如同一滴水落进大海里,无影无踪;偶尔如同洪流从身边呼啸而过,泥沙俱下。

    时间究竟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

    那句“都过去了”,是真心话,还是言不由衷的安慰?

    在东非朝夕相处的几天里,机会明明那么多,她却像鸵鸟似的一再逃避,怎么都说不出口那句迟到了六年的,节哀。

    门上悬挂的风铃再次响起,叮叮咚咚,很动听。

    有人裹着一身潮气推门进来,随手将长柄雨伞挂在木架上,气质很特别,有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连最简单的黑卫衣牛仔裤也穿得跟别人不一样。

    店员重新挂上甜美的笑容,说完“欢迎光临”之后,视线仍然黏在他身上,怎么都挪不开。

    没有在意门口的动静,云畔自顾自挖出第三勺蛋糕。

    尚未来得及送进嘴里,就被谁伸手拦住——

    “又想进医院啊。”

    语气很淡,听不出情绪。

    云畔却霎时被这个声音钉在原地,眼皮跟着重重跳了一下,好半天才僵硬地偏过头。

    看清是谁之后,手里的勺子一时没拿稳,直直下坠,落到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

    周唯璨很自然地弯腰捡起,又抽出纸巾,将勺子擦干净,递给她。

    愣了几秒,云畔用力去掐自己的手背,眼前的脸反而更加清晰,而他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也被照得闪闪发亮。是无法错认的真实。

    她接过勺子,放在一旁,良久才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了一句废话:“你回国了?”

    “嗯,”周唯璨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刚回来不久。”

    点点头,云畔思绪依旧混乱,晕晕乎乎地盯着眼前的人,只能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不想让气氛变得尴尬,她清咳一声,试着寒暄:“还习惯吗?江城这几年……变化挺大的。”

    周唯璨似乎笑了,静静注视着她,反问道:“你习惯吗?”

    被酒精侵蚀的大脑神经缓慢复苏,拉成一根紧绷的弦,云畔看着他,一时无言。

    时间应该是静止的,所有扰人的声响都消失了,他们面对面坐着,对视的时间不知不觉超过了十秒、二十秒、三十秒……对于现在的关系而言,已经很逾距。

    然而谁都没移开眼。

    他还记得机场的吻吗?还记得离别前说过的话吗?

    这些云畔通通问不出口,却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倏然记起自己为什么会鬼迷心窍地走进这家店,为什么会控制不住地想吃生日蛋糕,为什么会觉得今天格外漫长,于是张张嘴,对他说了一句:“生日快乐。”

    第69章 普通朋友

    今天是11月22号。

    周唯璨的生日。

    他没有过生日的习惯, 在一起的时候云畔就知道。

    生日当天他们甚至没有机会见面,周唯璨在外面跑了一天兼职,她回家之前, 特意把那本《最初三分钟》的英文原籍书偷偷藏在了出租屋里某个隐蔽的地方。

    那天云怀忠把赵佩岚叫到家里吃晚饭, 吃完饭之后,又开了瓶红酒, 赵佩岚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 拉着她的手聊到很晚,云畔简直不胜其烦,到最后连敷衍都不肯。

    接到周唯璨打来的电话,是夜里十一点半, 云畔刚洗完澡上床。

    电话里他在笑:下次如果要把东西藏在空调上面, 垫脚的椅子记得放回原处。

    而云畔躲在被窝里, 手指勾着发梢,小声对他说:生日快乐。

    分开的这六年里, 有人给他过生日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

    蛋糕店里有一对情侣推门离开,冷风顺着门缝钻进来, 从听到那句“生日快乐”开始, 周唯璨似乎就在晃神,没有给出回应, 反而问:“脸这么红,过敏了?”

    “没有, ”云畔立刻否认, “我就吃了两口蛋糕。”

    “喝酒了?”

    “嗯, 一点点。”

    勉强压下心虚, 云畔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果然还是滚烫的。

    烧酒后劲太大了。

    不知道信没信, 总之周唯璨没有追问,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快打烊了。”

    以为他是想走,云畔正在脑海里搜寻合适的道别语,就听到他说,“一起走吧,我送你。”

    一起走吧……

    可是他们还同路吗?

    云畔有点茫然,今晚的偶遇对她来说完全在意料之外,尽管名为冷静的外壳不至于破裂,心里也早已掀起惊涛骇浪。

    她想起一些很久远的记忆,某次宿舍夜聊,方妙瑜故作成熟地感慨,你们以后就知道了,十八岁那年爱过的人是忘不掉的。

    当时她觉得这句话不对,现在仍然觉得不对。

    与年龄无关,与人有关。

    跟十八岁没关系,是周唯璨太难忘掉了。

    临近打烊时间,店员把门上悬挂的木牌从Open转向Closed,原本稀稀落落的顾客也已经走得差不多,的确不能再坐下去了。

    云畔看了一眼桌上的生日蛋糕,顿感迟疑。

    不管怎么说今天也是他的生日,不吃一口生日蛋糕吗?然而转念又想,周唯璨是不吃甜食的,吃粽子不蘸糖,连咖啡也只喝美式。

    最终云畔什么都没说,跟着他起身,走出蛋糕店。

    雨还在下,路面上有积水,空气也是湿润的,周唯璨撑开手里的黑色雨伞,对她说:“过来。”

    云畔的确没有带伞,只能慢吞吞地挪过去。

    伞面不算太宽,两个成年人并肩走在一起,衣服布料难免摩擦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

    周唯璨身上那股干净清冽的香气混合着雨水的潮湿,一同往她鼻腔里钻,勉强压下的醉意又冒出了头,云畔略微心神不宁。

    断断续续的雨声里,他问了一句:“冷吗?”

    “不冷。”

    云畔说完,忍不住想,如果是以前……他们会牵手的,不管在哪里,只要走在一起就会牵手。天气冷的时候,周唯璨还会把她的手放在自己外套口袋里,帮她取暖。

    意识到自己又开始回忆这些没有意义的细节,云畔强行掐断了思绪,再次在心里告诫自己——

    别想了。

    你们已经分手整整六年半了。

    走出商业街,停在路口,周唯璨低头拿出手机,看样子是打算叫车。

    视线瞥过马路对面的公交站台,云畔脑子一热,脱口而出道:“坐公交吧。”

    顿了顿,又说,“我很久没坐过公交了。”

    自从分手之后,就没再坐过了。

    周唯璨指尖停住,没有犹豫,直接把手机锁了屏,趁着绿灯的最后十秒,拉着她过马路。

    这个点儿刚好能赶上末班车,站台很冷清,除了他们,只有两个年轻的上班族,应该是刚加完班,黑眼圈很重,打着伞站在一边,昏昏欲睡。

    云畔没有在意他们,抬起头看了眼周唯璨撑伞的那只手,思考许久,才状似无意地开口:“手,疼吗?”

    闻言,周唯璨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站着,像是有点无奈:“不至于连伞都握不住。”

    说完,又换了只手,把右手伸过来,放在她面前,“要检查一下吗?”

    云畔低下头,看着那只漂亮的手。

    薄薄的皮肤之下是脉络分明的淡青色血管,像极了绿色树叶上的纹理,透着蓬勃的生命力,一只手就能把她抱起来,而且抱得很稳。

    除了不再属于她之外,和记忆里没有差别。

    意识到自己看了太久,她匆匆移开眼睛,打量脚下的几片枯叶,欲盖弥彰地建议:“既然回国了,还是找个时间去医院看看吧,中医不是有针灸之类的理疗吗?说不定能治好。”

    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周唯璨收回手,轻描淡写道:“没必要。”

    云畔抿抿唇,不说话了。

    又是没必要。

    六年前是这样,六年后还是这样。

    明明是再三斟酌过的关心,却仍然显得过界。

    而他们现在的关系,又该怎么定义。

    他忘了自己说过的“再也不见”吗?

    她真的有本事跟周唯璨做普通朋友吗?

    夜空逐渐雨停风歇,漆黑空旷的柏油马路上亮起刺眼的车灯,由远及近,最后缓缓停在站台旁边,车门开启。

    那两个上班族顿时打起精神,快步上车,周唯璨也收了伞,跟在她身后,刷乘车码的时候,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肩膀,低声说:“我有空就去医院。”

    是类似安抚的语气。

    云畔竟然说不出话来。

    末班车上乘客寥寥,到处都是空座,周唯璨脚步没停,一直走到车厢后部才回头,示意她去坐那个靠窗的位置。

    这一幕仿佛跟六年前重叠了。

    周唯璨就坐在她旁边,肩膀挨得很近,没有半点避嫌的意思,像从没离开过那样。

    云畔心乱如麻,只好转头望向窗外,假装在看风景。

    半晌,又觉得自己这样不说话,未免显得小题大做,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为自己辩解几句:“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挺可惜的,而且现在医学很发达,神经损伤不是没有机会治好,生活中要用到右手的地方也很多。”

    雨伞就放在腿边,伞尖上挂着几滴水珠,时不时往下滚落,周唯璨静静听完,放缓了语气,对她说“知道了”,又说“别担心”。

    云畔很想反驳自己没有担心,然而实在心虚,最终还是说不出口。

    没多久,公交车驶离中心街区,开上高架桥,进入隧道。

    一瞬间,所有的光线都消失,四周陷入纯然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云畔有种蓦然失明的错觉,不禁攥紧了衣摆,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紧接着,那只手就被握住,周唯璨靠近了一点,呼吸声清晰落在她耳边:“别怕。”

    怕黑并不是丢脸的事情,所以被安慰一下应该也没什么关系吧。

    云畔这么想着,脑袋又开始混沌,身体被某种久违的情绪严丝合缝地包裹起来,有点像宿醉,或高烧。

    这条隧道很长,她记得很清楚,于是心安理得地靠在他肩膀上,汲取他的体温。

    是偏低的,没那么温暖,却让人无法自拔地沉溺。

    他们之间似乎不存在安全距离。无论是六年前,还是六年后。

    这本该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早已过了最佳的纠正时间,所以无从补救。

    车上静悄悄的,车窗闭合,其他人似乎都睡着了,全世界似乎都睡着了。只有他们还醒着。

    恍惚间,周唯璨握着她的那只手动了动,用指腹摁了摁她手背上的某一处。

    云畔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那块烟疤的位置。

    明明看不见,也知道在哪里吗?

    “怎么没做祛疤手术?”

    云畔微愣:“不想做。”

    意识到这个回答不太对,又飞快地解释,“平时太忙了,没什么时间,而且痕迹也很浅,看不出来。”

    周唯璨“嗯”了一声,仍然抚摸着那块疤,顺着她说,“那就不做。”

    寂静一旦被打破,再恢复,就会让人不自在。

    云畔看不见,侧脸无意间蹭在他卫衣领口上,与他锁骨上方的皮肤相贴,顿时触电般地移开。

    “你这次回来……有什么打算?”

    从刚才在蛋糕店里见到的时候,她其实就想问,“还走吗?”

    长长的隧道总算走完,高架桥两侧的灯光连成一条直线,云畔重获光明,身体后退了一点,正想抽出手,又被他紧紧握住。

    周唯璨看着她,眼神是静谧的,口吻也很寻常:“你希望我走吗?”

    云畔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没有听懂他的用意。

    他走不走这件事,应该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吧。

    即使是六年前,他们还在一起的时候,周唯璨也是自由的,捉摸不定的,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无论是走是留,都只可能出自他本身的意愿,不可能被任何人束缚。

    没有非要得出答案,周唯璨松开了她,同时也把问题抛了回来:“你呢,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云畔思考了一下,没有隐瞒:“可能打算,换个地方生活。”

    对于这个回答并不意外,他点点头,“准备去哪?”

    “还没想好。”

    毕竟是以后要长期定居的城市,所以她希望自己慎重一点,等完全考虑清楚之后再实施计划,免得将来后悔。

    “叮咚”一声,响起广播提示到站的声音。

    潮平山到了。

    对话被切断,周唯璨拿起一旁的雨伞,利落起身。

    下过雨的空气很清新,夜空中盘旋着的乌云也开始消散,露出深蓝的底色,和冷月模糊的边缘。

    路边的银杏树开得灿烂,不过叶片已经变成枯黄的颜色,用不了多久就会掉光。

    云畔想起自己的实验——比上次多活了整整三天。有进步。

    山顶别墅区的轮廓越来越近,大部分都已经熄了灯,寂静无声地伫立着,与城市一同睡去,等待次日清晨醒来。

    接近零点,路上几乎不见人影,除了滴答滴答的雨水和浅浅的脚步声,什么都听不见。

    云畔很想找一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和他叙旧,最好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可是找不出来。

    竟然找不出来。

    残余的酒精又开始作祟,她有点头晕,身后远远驶来一辆黑色商务车,经过的时候并没有减速,车胎溅起阵阵水花。

    其中一个水洼很深,蓄满污水,云畔恰好走在旁边,车辆疾驰而过,污水溅得很高,朝她的方向泼过来。

    ——在衣服和头发被淋湿之前,周唯璨反应很快地拽住她,把她摁到了附近的灯柱上,稍微用了点力道,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想什么呢,路都不看。”

    云畔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来,他有点不高兴。

    这种不高兴通常发生在她走路发呆的时候,钻牛角尖的时候,伤害自己的时候,以及——半夜一个人跑出去,不小心撞车的时候。

    陌生又熟悉。

    后背贴在冰凉的灯柱上,风衣还没彻底干透,贴着皮肤,有点冷。

    周唯璨不仅没有放开她,反而靠得更近,街灯洒下的光是昏黄的,和他的体温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这个距离很危险。

    只要稍微再靠近一点,他们就有可能接吻。

    云畔的心跳开始加速。

    周唯璨低下头,心无旁骛地看她,睫毛很长,眸光很亮,而后,摸了一下她发烫的脸颊:“喝了多少?”

    “两瓶……烧酒。”

    他笑了一下,“你以前一瓶啤酒都会醉。”

    云畔莫名心慌,视线不自觉地瞥向别处。

    因为他提及“以前”。

    这分明是禁区。

    周唯璨却把她的下巴掰正,强迫她面向自己。

    月光在他漆黑的眉眼之间落下一片阴影,云畔仰起头,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只能感受到他的视线,足以隔绝所有,包括空气。

    她被困在这道视线里,耳边又听到他的声音,是漫不经心的,“我们交换问题吧,我问你一个,你问我一个,怎么样?”

    这句台词实在耳熟,云畔忍了几秒,还是没忍住,出声提醒:“可是你当时并没有跟我交换。”

    不仅连名字都不肯告诉她,还走得飞快,头都没回。

    银杏叶就是在那晚捡回家的。

    “第一个问题,”对于她的控诉置若罔闻,周唯璨直截了当地开口,“最近自残过吗?”

    对于这两个字实在敏感,云畔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没有。”

    这是实话。

    他点点头,没再出声,用意很明显,是在等她提问。

    这种交换的确公平,浪费的话有点可惜,云畔想到这里,没再犹豫:“你还记得,在机场发生了什么吗?”

    “记得。”

    周唯璨看着她,“第二个问题,不想留在这里,是因为我吗?”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刚才在公交车上提起的时候,他看起来明明很平静,明明不在意。

    云畔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回答,目光又开始闪烁,好半天才含糊道:“有一部分原因吧。”

    生怕他会追问,她简直是刻不容缓地抛出自己的第二个问题,“你为什么打耳骨钉?”

    话音刚落,周唯璨就笑了,很淡,也很生动,像是笑她明知故问。

    冷风从很遥远的地方吹过来,树影来回晃动,水洼上月亮的倒影也被吹皱,云畔的马尾不知何时散了,长发凌乱地铺开。

    “这也要问啊,”

    周唯璨帮她把碎发拨到耳后,“因为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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