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遗物信物

    话音刚落, 她已经开始后悔。

    可是后悔有用吗?自欺欺人的幸福是真的幸福吗?云畔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不安,为什么会患得患失,为什么会想把他绑在身边, 这种如履薄冰的感觉就像在万丈悬崖上走钢索, 稍不留神就会摔得粉身碎骨。

    哪怕有三百六十四天的幸福,但是一天的痛苦也是痛苦, 也作数。她那么自私, 就连分手的时候也不愿意祝他幸福,更何况现在。

    她希望周唯璨的心每分每秒都放在她这里,她想要的是没有任何模糊地带的全部。

    所以已经没有退路了。

    啪嗒,啪嗒。

    寂静的房间里, 水滴的声音尤为清晰, 在这一秒甚至盖过了外面的狂风暴雨。

    周唯璨站在盥洗台前, 脚边已经蓄了一滩水,黑色毛衣几乎湿透, 稍微一拧就能拧出水来。

    “怎么了?”他开口,声音很淡, 听不出情绪。

    云畔不禁感到烦躁, 于是又问了一遍:“没怎么,我就是想知道你今天去哪了。”

    周唯璨抬头看了她一眼:“去上班了。”

    “下班之后呢?”

    “有事, 出去了一趟。”

    没有退缩,她继续追问:“什么事?去哪了?”

    这次换来的是长达数秒的沉默。

    氧气在无形中被压缩掉了, 窒息感愈发强烈, 犹如身处密闭空间, 云畔抬起头, 固执地和他对视, “不能告诉我吗?”

    周唯璨放开了湿漉漉的毛衣衣摆, 靠墙站着,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出声:“你是被雨声吵醒了,还是一直没睡?”

    “……没睡,睡不着。”

    “为什么?”

    云畔喉头微涩,恍然间意识到,他是在刻意转移话题。

    他不想聊任何跟周婉如有关的事。

    或许也可以理解为,不想跟她聊。

    因为她是间接造成一切的杀人凶手吗?

    心脏开始下沉,情绪开始不受控制,云畔清醒地看见自己身体里名为冷静的平衡被打破,火焰跳跃,侵吞海水。

    太阳穴突突跳动,她觉得头很疼,思绪混乱,焦虑得想发脾气,想大喊大叫,身体不受理智支配——也许理智已经不在了,为了寻求发泄的出口,最后她抬起手,打碎了盥洗台上的陶瓷漱口杯。

    耳边传来刺耳的响声,粉蓝色的瓷片瞬间碎裂开来,从最严重的创伤点往四周延伸,裂出大小不一的细纹,像极了蜘蛛网。

    摔完东西之后,堵在胸口的窒息感总算消退了少许,然而云畔很快就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因为这个陶瓷杯是周唯璨亲手做的,从选陶瓷胚到烧制,就连上面的云朵图案也是他一笔一划画出来的。

    他就是会浪费时间去做这种事的人,就像很多年前把耳环藏在图书馆的书架里那样。

    云畔手足无措,僵硬地立在原地。

    可是周唯璨没有指责她,也没有生气,甚至把她往旁边带了带,怕她受伤,然后弯腰去清理地上的瓷片。

    那些乱七八糟的碎瓷被丢进垃圾桶,云畔耳朵里嗡嗡作响,绕来绕去都是心理医生曾经说过的话。

    ——人应该学会支配情绪,而不是被情绪支配。

    ——控制不了情绪的人是最可怕的,因为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

    ——Panni,这就是我们现在坐在这里,接受治疗的意义。

    “……我不想再逃避下去了,”她终于下了决心,“你要是心里实在过不去,我们的事,也可以重新考虑。”

    似乎一时没听懂她的意思,周唯璨愣了几秒才转过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问:“我心里过不去什么?”

    顿了顿,又问,“我们才好了几天?为什么要重新考虑?”

    云畔移开目光,盯着地面潮湿的瓷砖,试图让自己像一个正常人那样,心平气和地说一些正常的话:“你不用觉得为难,其实我知道,今天是——”

    说到这里,她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应该如何称呼周婉如,叫阿姨吗?也太亲密了吧,无异于火上浇油,直呼其名显然也很没礼貌,各种选择在脑海里滚过一圈,全都不合适,最后她只能简短地说,“是她的忌日。”

    空气彻底静默,不再流动。

    缠绕在他们周围的,明明看不见摸不着,却一直有着强烈压迫感的东西,终于缓慢地露出真身。是庞大的畸形的黑色阴影,像一堵墙,或一面玻璃,冷冰冰,有重量,几乎要将人压垮。

    云畔没有勇气去看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的声音:“今天是她的忌日,你很在意?”

    比想象中平静。

    “是,我很在意,”她逼迫自己说下去,“你也不用勉强自己对我说你不在意,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没必要了。”

    周唯璨却说:“如果我在意,为什么还要回国找你,为什么还要追你,为什么还要和你在一起?”

    他不常一次性抛出太多问题,云畔被他的逻辑绕了进去,好半天才给出自己心里的答案:“因为你还在乎我。”

    “嗯,然后呢?”

    “……你想和我在一起,想对我好,但是因为她,让你很痛苦,很矛盾,尤其是在今天这样的日子,你到现在才回来,就是因为不想看见我。”

    周唯璨静静地听她说完:“这是你给我安排的剧本吗?睡不着的时候你就在想这些?”

    云畔没吭声。

    须臾,又听到他说,“去换衣服吧。”

    “……什么意思?”

    “不是想知道我去哪了吗?”周唯璨拽着她的手腕走出浴室,“我现在带你去。”

    云畔被他拽到衣柜前,大脑一片空白,而他已经脱了那件怎么拧都拧不干的毛衣,赤.裸着上身,随手抓了件卫衣套上。

    总算回过神来,她也跟着开始换衣服。

    或许是因为紧张,她的手指有点抖,外套的扣子怎么都扣不上,周唯璨低下头,帮她把那些不听话的纽扣依次扣上,又扯出一条羊绒围巾,在她脖子上裹了几圈,才说:“走吧。”

    一路出了家门,下了电梯,走进地下车库,没有人说话。

    车上静悄悄的,没开音响,一时间除了空调低低的运转声,什么都听不到。

    周唯璨心情不好。云畔察觉到了,却无话可说。

    还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态吗?

    雨声渐渐停息,风还在无休无止地刮,压断了路边的枯枝。

    凌晨的雨夜,马路空空荡荡,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水花飞溅。

    刺眼的车灯连成一条线,照亮他的侧脸,那双眼睛仍然像流动的河,像黑色的冰川,像隐晦的诗。

    让她着迷,也让她束手无策。

    就这么沉默了很久,踩着绿灯即将结束的三秒钟闯过十字路口的片刻,毫无预兆的,周唯璨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云畔有种开小差时被老师点到名的错觉。

    “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很挫败。”

    挫败?

    他竟然用了“挫败”这两个字。

    云畔一时没反应过来,怔怔地看向他。

    周唯璨仍然直视前方,说话的时候面无表情,把车开得又快又稳,或许已经超速,但是他连眼皮都没掀一下:“第一次,是我发现你在我手机上装了定位。”

    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桩陈年旧事,云畔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开口解释,又听到他说,“第二次是现在。”

    车子已经驶离市区,拐入一条僻静小路。

    不多时,周唯璨把车停到墓园门口,熄了火,扭头解她的安全带,动作算不上温柔,“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不告诉你今天是她的忌日,只是觉得没必要,也不想影响你的情绪。”

    车厢里很暗,云畔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也不知道这些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安慰,于是没有回答,跟着他一起下车,往入口的方向走。

    午夜时分,墓园里很空旷,阴森森的,像极了另一个世界。她好像又开始紧张了,不知道周婉如的鬼魂是不是正躲在哪里窥视她,连手心都冒出冷汗。

    周唯璨没有回头,却牵住了她的手,淡淡的温度贴在她皮肤上,让她重新回到人间。

    雨停了,空气仍然潮湿,石板路泥泞不堪,路灯伫立两旁,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一路穿过那些高高低低的石碑,当周婉如的黑白照片闯入眼帘,云畔心脏骤缩,眼皮也跟着重重跳了一下。

    她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应激,但她就是会钻牛角尖,会反反复复地回忆周婉如的死,会在白纸上串连前因后果,而后陷入无止境的自责。

    心理医生说这是正常的,说这件事只是一个引子,本身或许并不重要。因为躁郁症患者的情绪原本就是不停起伏及波动的,像过山车,开心的时候会比正常人更开心,难过的时候会比正常人更难过,无论喜怒哀乐都会被夸张放大无数倍,不断在身体里累积膨胀。

    而积极治疗的目的,就是努力让这些好的坏的情绪各司其职,安分地蛰伏在某一处,用来维持体内的平稳。

    初初得知周婉如的死讯,她连着做了很久噩梦,大部分都发生在墓园里,周遭的景色是模糊不清的,身后的影子是瞧不见脸的,只有周唯璨是真实的,他穿着一身吊唁的黑,脸色苍白,眼神冰冷,用嘲讽的语气问:“现在你满意了?”

    云畔想开口解释,想说对不起,想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但是在梦里,她似乎失声了,怎么都发不出声音,泪水不受控制,转眼就流了满脸。

    而他只是站在那里无动于衷地看着,或许还有些厌烦。不像以往,她掉一滴眼泪,他就会心疼,会过来抱她,哄她,让她开心一点,笑一下。

    可怕的梦境再次扼住她的咽喉,云畔呼吸困难,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是否重合,差点站不稳,像海面上的一块浮木,起起落落,找不到落脚点。

    在被狂风巨浪冲散之前,周唯璨伸手扶住了她,用和梦里截然相反的语气说:“别怕,我在这。”

    心跳声缓慢地恢复正常,云畔垂眸望向碑前被淋湿的花束,一束白菊,一束桔梗,看上去都很新鲜,甚至能嗅出淡淡的香气,于是问:“回家之前……你就站在这里吗?”

    “嗯。”

    “你跟她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我们一直都没话聊。”

    “她给你托过梦吗?”

    “少看点鬼故事。”

    云畔抿唇,“你想她吗?”

    隔了几秒,周唯璨回答,“偶尔。”

    重新看向那张年轻娇媚的黑白照片,她张张嘴,有些艰难地开口:“对——”

    “对不起就不用说了,”周唯璨打断她,“还有别的话吗?”

    云畔顿感茫然,不由得扭头去看他的眼睛。

    除了对不起,她还能说什么?

    空无一人的碑前,周唯璨靠过来,压住她的外套领口,扯开羊绒围巾,拽出她脖子上的银链,莫名道:“你想知道这是谁给我的吗?”

    细细的链子上,那颗圆环在月光底下来回晃动,泛出细闪。

    云畔缓慢地眨了眨眼睛。

    在坦桑尼亚的机场,他曾经用类似怀念的眼神去看过这条项链,像在看一个人,或一段回忆。也是从那一刻开始,她无法再告诉自己,这只是一条无足轻重的旧项链,不具备任何意义。

    没有卖关子,他伸手指了指周婉如的墓碑,“这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猜到的答案。

    云畔猛地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是幻听,语速不自觉地变快:“分手的时候,我想还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

    “因为我没有怪过你。”

    “不是你的错。”

    周唯璨说完,拨正她的脸,俯身吻了她。

    在墓园里,在墓碑前。

    风乍起,摇乱树影,发出阵阵诡异的哀鸣。

    他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在乎。哪怕周婉如的鬼魂可能正在暗处,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云畔在这个格外激烈的吻里,回想起他把那条项链送给自己的当下。

    玉溪街十八号,夏日夜晚,他坐在便利店门前的台阶上,习惯性地抛着手里的烟盒,眉眼里还保留着锋利的少年气。

    他问她为什么睡不着,然后毫无留恋地摘掉了那条原本形影不离的项链,给她戴上,说让它陪你睡。

    分手那天,在绿廊巷,她想把项链还给他,他却说,不想要的话,就扔掉吧。

    他竟然把周婉如唯一的遗物,留给了她。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雾蒙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又被含入唇齿,混合着唾液,争先恐后地融化。

    最后,周唯璨咬了一口她的舌尖,放开了她:“哭什么?”

    云畔没有回答,努力平复着呼吸,半晌,答非所问道:“你会觉得累吗?”

    刚才在浴室里的争执历历在目,她有些沮丧,“我可能永远都会这样……上一秒还好好的,下一秒就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脾气、摔东西、钻牛角尖,我可能永远都做不了别人眼里的正常人,不管有多努力……”

    “不用管别人怎么想,在我眼里你没有不正常,生病也没什么大不了,慢慢来,我陪你。”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脸,语气里是一贯的轻描淡写,让她感到无比安全,“杯子碎就碎了,我再给你做新的。”

    他好像一直都是这样。

    不像医生护士那样对她过分小心谨慎;不像云怀忠那样在她面前总是充满悲伤;不像赵佩岚那样偶尔流露出同情的眼神;也不像谢川那样总是担心自己会说错话。

    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一个娇贵的瓷娃娃,当成一颗随时会引爆的定时炸弹,当成一块无处安置的烫手山芋,只有周唯璨常常会让她忘记自己有病,会让她以为自己很健康,很正常。

    耳边又回荡起分手那天,他曾经说过的话。

    ——别怕,会好的。

    在心里将这句话又默念了几遍,勇气连根错节拔地而起,筑成坚不可摧的楼阁,步步紧逼的黑色阴影消散在空气里,那堵无形的墙也跟着轰然倒塌。时间不必再倒退,错误不必再纠正,遗憾不必再弥补。

    他就站在那里,眼里盛满她的倒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再也瞧不见曾经似是而非的寂寞或空荡,再也不用担心一伸手就会扑空,仿佛永远都不会离她而去。

    心口变得滚烫,灵魂也被填满,云畔不由自主地抱紧他,把泪水全部抹在他领口上:“我们真的和好了,对吧?”

    周唯璨说:“对。”

    “以后再也不会分开了,是吗?”

    周唯璨说:“是。”

    “无论发生什么?”

    “无论发生什么。”

    眼泪止住了,不安消失了,就连墓园和鬼魂也不再让她恐惧了,云畔将所有的重量都放在他怀里,卸下所有的动荡和疲惫,断断续续地哽咽:“你知道吗?有一只企鹅,被关在冰箱里……怎么都出不来……她很害怕,有好几次,都以为自己会被冻死……”

    她说得很乱,很没逻辑,前言不搭后语,可是周唯璨仍然听得很认真,没有半分敷衍。

    到了最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胡言乱语什么,而周唯璨偏过头,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云畔。”

    每一次他这么连名带姓地称呼她,就代表他很认真,云畔对此心知肚明,于是抬起头,望向他。

    游离的夜色被框进他眼底,无处逃匿,周唯璨吻干她的眼泪,嘴唇贴在她耳侧,轻声说:“我爱你。”

    第81章 夕阳无限好

    二月上旬, 画室如期开业。

    试营业期间,美术老师人手不够,因此云畔一周被排了五天课, 是针对艺考培训的进阶素描课程, 每天两节课,每节课三个小时, 课程整体来说还算轻松, 就是课后的改画和答疑环节让她很不耐烦。

    云畔读书的时候辅修了很多美术相关的课程,包括去了澳洲也一直没落下,因为写生能让她静下心来,没事做的时候, 她坐在画板前一整天都不会腻。

    但是她不喜欢教别人, 尤其是那些毫无审美, 只会吵吵嚷嚷的高中生。很多次,她面对着那些糟糕至极的作品, 真的很想劝这些小孩迷途知返,放弃艺考。

    金茂大厦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 寸土寸金, 画室走的也是高端路线,收费很高, 美术老师的履历全部都是一流的,服务自然也是全方位的, 中午和晚上都会给学生统一订餐, 还有下午茶时间。

    吃饭的时候, 盛棠频频安慰, 生怕她一不高兴就撂挑子不干了:“畔畔, 你再坚持一下啊, 千万别跟那些小屁孩一般见识,条件合格的美术老师不好招,我得亲自把关。等回头招够人,就给你改成特约title,到时候你什么时候有空什么时候来就行。”

    赵佩岚得知她投资了这家画室,剪彩活动的时候特地过来露了个面,给足了排场,不过私底下却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拉着她的手不住地劝说:“会不会太累了呀?畔畔,你的身体……不适合强度太大的工作,你先做段时间,要是不开心的话就别做了,还是回公司来上班吧,挂个名也无所谓的,时间肯定比当老师自由。”

    云畔对此不置可否,因为去了公司就要整天和云怀忠打交道,她不缺钱,也没什么野心,名下的股份资产下辈子也花不完,所以根本不想趟家里的浑水。

    因此,她轻易地完成了自我说服,决定暂时安安分分地呆在画室。

    唯一的遗憾,大概就是旅行计划泡汤了。

    她没想到画室开业的时间正好跟春节假期撞上,闷闷不乐了好几天,周唯璨脸上却瞧不出什么失望,反而告诉她年假是能累积的,存到明年再用也一样。

    看着他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云畔更生气了,一晚上都没理他。

    然而隔天一早,她睁开眼睛,当时窗帘里透进些许天光,周唯璨就静静躺在她旁边,搂着她的腰,体温包裹着她,睡得很沉。

    阳光把他的侧影照得近乎透明,毫无瑕疵,云畔伸手,心满意足地去碰他眉骨边缘的那颗小痣、漆黑浓密的睫毛、以及轮廓分明的下颌线,心软得一塌糊涂,觉得自己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于是又很没出息地钻进他怀里。

    春节前夕,研究所放假,周唯璨很清闲,有空的时候,会来画室接她下班。

    云畔还记得第一次在教室门口看到他的瞬间,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因为他之前没说过要来。

    当时她身边围着好几个高中生,叽叽喳喳地喊她Panni老师,翻来覆去地问一些和三大面及明暗五调子有关的再基础不过的问题,问得她头疼不已,耐心也急速流失,强撑着没有发作。

    答疑时间一到,她半个字都不肯多说,迫不及待地把这些瘟神打发走。

    世界总算清静下来,云畔如释重负,慢吞吞地收拾画材,关窗的时候,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某个模糊的影子,下意识地扭过头。

    周唯璨神色从容地倚在教室门框上,穿得很随意,手里还拎着一杯奶茶。

    橘色夕阳漫过他的侧脸,像深深浅浅的湖水,竟然很温柔。

    云畔愣了几秒,惊喜道:“你怎么来啦!”

    周唯璨合上门走进来,把那杯冒着热气的奶茶放在讲台上,看着她打开,插上吸管,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学着刚才那几个高中生的样子问她:“Panni老师,什么是投影?什么是明暗交界线?”

    思维还没彻底转换过来,云畔咽下一口奶茶,条件反射性地回答:“投影指的,是物体本身遮挡光线后在空间中产生的暗影,明暗交界线就是区分——”

    说到这里,才发现周唯璨手肘撑着课桌,正在看她,眼梢悬着笑,她脸颊微微发烫,分不清是抱怨还是撒娇,“好笑吗?我都快被他们吵死了。”

    夕阳余晖染红了教室,周唯璨就坐在距离讲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朝她勾勾手:“过来。”

    云畔放下奶茶过去,趁着教室里没人,干脆直接坐到他腿上,挨着他的肩膀,口吻暧昧道:“同学,有没有兴趣来我们画室当模特?不穿衣服的那种。”

    她今天穿了件露肩的杏色毛衣,很宽松,周唯璨搂着她,手指钻进来,捏了捏她的腰:“是给你当,还是给你们班的学生当?”

    云畔忍不住瞪他:“除了我,你还想给谁当?”

    他就问:“我不穿衣服的样子你还记不住吗?”

    “……快忘了,我们好几天没做了。”

    说到这里,她不由得生出些许危机感,质问道,“你是不是腻了?”

    周唯璨勾勾她的头发,“看你这几天上课辛苦而已。”

    对此半信半疑,云畔决定亲自检查一下,于是凑得更近,用牙齿轻咬他的下巴和喉结,来来回回蹭他的膝盖,直至感受到他身体明显的变化,才算满意。

    教室里门窗紧闭,空无一人,云畔没什么顾忌,手指描摹着他的腹肌线条,动作也愈发肆无忌惮,最后周唯璨摁住她的手,含着她的耳垂,低低提醒:“老师,你连教室里有监控都不知道吗?”

    云畔确实没注意过,闻言吓了一跳,立刻把拽了大半的拉链拉回去。

    与此同时,教室门倏地被人敲了几下,随之响起的是盛棠的声音:“畔畔,你在里面吗?”

    她赶紧应了一声:“在收拾东西。”

    “哦,那我进来啦。”

    拒绝的话尚未出口,门把手已经开始转动,云畔手忙脚乱地去帮他扣那块金属搭扣,这条腰带还是她买的,当时怎么没发现这么难扣。

    而周唯璨仍然坐在椅子上,虚虚揽着她的腰,让她不至于摔倒,除此之外没有半点要帮忙的意思,神情甚至很懒散。

    “收拾什么呢,这么久都——”

    话音戛然而止。

    云畔好不容易扣上那条皮带,整个人仍然以一种极其亲密的姿态坐在他腿上,乱糟糟的毛衣下摆也还没来得及整理。

    盛棠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好半天才愣愣道,“你俩……不对,那个,你、你是周唯璨?还是我最近太忙,出现幻觉了?”

    或许是这一幕的冲击力太强,直到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室,进了电梯,盛棠还未彻底消化,维持着灵魂出窍的状态,只在周唯璨跟她打招呼的时候,机械性地点了点头。

    电梯抵达B2停车场,周唯璨过去开车,盛棠总算回神,追悔莫及道:“逛街那次我就该发现的……怪不得你对那个男的百般挑剔,又是下巴短又是眼间距窄的,而且你平时出来玩根本就不爱看手机,那天简直恨不得盯出一个洞。”

    “不过周唯璨怎么一点都没变啊,身上还是那股——嗯,说不清道不明反正就是勾人的劲儿,之前女生宿舍夜聊的时候都说,跟他对视三秒就会一见钟情。”

    盛棠感慨了一阵子,见她不吭声,于是戳戳她的肩膀,揶揄着问,“什么时候复合的啊?怎么都没跟我们说,太不讲义气了。”

    云畔咬着吸管,控制不住唇角的弧度:“刚复合不久,还没来得及说。”

    迄今为止,她也就告诉了阮希一个人而已,一是觉得跟谁说都像炫耀,二是她并不在乎有没有朋友祝福。

    归根结底,感情在她心里是一件很私密的事,之前谈恋爱的时候,她连自己跟周唯璨相处的细节都不怎么愿意跟别人分享。

    “也不晓得妙瑜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她当年真的挺喜欢周唯璨的,你俩谈了之后,我天天劝她来着。对了,你可能不知道,有一回我跟妙瑜逛街的时候正好撞见你俩了。”

    云畔的确没印象,“什么时候?在哪?”

    “唔……那会儿你跟周唯璨差不多谈了半年左右吧,就在美食街附近,你俩好像是在吵架还是干嘛,反正你看着很不高兴,嘴都没停过,一直在抱怨,周唯璨就站在旁边听,也不生气,边听边笑,等你说完之后,他就靠过来,低头亲了你一下。”

    “……然后呢?”

    “然后你就不生气了,冲着他笑,还让他抱你。”

    云畔听到这里,总算想起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晚他们原本是打算去看电影的,票都买好了,结果半途周唯璨接到兼职老板的电话,临时让他过去一趟,所以她有点不开心。

    当然这种不开心通常持续不了太久,周唯璨甚至连软话都不用说,拉拉她的手,抱抱她,亲她一下,云畔就会立刻原谅他。

    盛棠说着说着,忍不住叹了口气,“你都不知道妙瑜当时脸色有多难看,她好像不理解为什么周唯璨对你那么有耐心,也不理解你为什么这么好哄。反正从那次之后,她慢慢就死心了,也开始交新的男朋友了,傅时煦当时追她也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妙瑜说看见他就心烦,后面俩人拉拉扯扯好几年,到现在也算是修成正果了,还蛮圆满的。”

    前几天刷朋友圈的时候,云畔看到方妙瑜晒了自己跟傅时煦的结婚证,一眼望去,底下全是读书时的共同好友在点赞评论,她也私聊送了祝福,还答应到时候有空的话,去给她当伴娘。

    在盛棠以及大部分人的心里,结婚就算是“修成正果”,可云畔却觉得,领证也不代表什么,毕竟结了婚一样能离,现在社会上多的是闪婚闪离的例子,不见得比恋爱牢靠多少。

    而她想要的“正果”,是即使没有任何法律及道德约束,没有任何亲朋好友赞成或祝福,也绝对不会离开她的。比水和氧气更加永恒,一旦脱离就会致命。

    在云畔心里,周唯璨的承诺甚至比结婚证更加固若金汤,因为事实证明,结婚证随时都有可能变成离婚证,但是周唯璨说出口的承诺绝无可能再反悔。

    第82章 飘浮

    大年初二, 云怀忠总算处理完手头上的工作,风尘仆仆地从澳洲赶回来。

    研究所那边项目不知道是出了什么问题,周唯璨一大早就出门了, 云畔今天画室没课, 舒舒服服地睡了个懒觉,一直拖到下午四点钟才慢悠悠地出发, 回家吃团圆饭。

    说是团圆饭, 但是跟她关系也不大,尤其是赵佩岚还生了一个儿子,平时娇惯得不得了,在家里无法无天的, 谁的话都不听, 也就云畔偶尔脾气上来, 会沉着脸训他几句。

    在高架桥上堵了将近四十分钟,等云畔抵达别墅, 天色已经暗得彻底。

    除了她之外,人差不多都来齐了, 一堆平时根本不见面的远方亲戚站在露天泳池旁边言笑晏晏, 云畔走过去跟那些脸都认不全的亲戚打招呼,免不得被留下来寒暄几句。

    赵佩岚就端着酒杯在旁边陪同, 等他们聊得差不多,才附在云畔耳边低声说:“畔畔, 你爸爸在二楼的书房呢, 说等你来了, 让你上去一趟。”

    意料之中地点点头, 云畔没迟疑, 很干脆地转身上了楼。

    书房的门虚掩着, 她也没敲,直接推门进去。

    云怀忠正坐在书桌后头,皱着眉头跟电话对面的人安排工作,云畔随手从书架里抽了本杂志出来,坐在沙发上边看边等。

    这几年里,云怀忠其实老了很多,或许有一部分原因是忧心她的病。

    刚去澳洲的那段时间,云畔经常和他顶嘴、争吵,心情不好就摔东西,闹绝食,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不肯出来,后来经过半年的封闭治疗,她的情绪渐渐趋于平稳,能够正常生活,正常社交。

    然而这种平稳在某种程度上也等于麻木。

    世界很美好,生机勃勃,拥有无限可能,云畔却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学校里有很多男生追求她,中国人外国人都有,而云畔没有半点波动,偶尔甚至觉得,属于她的时间已经静止了,静止在周唯璨转身离开绿廊巷的那一秒。很精准。

    阿约曾经问过她很多次,为什么不谈恋爱,或许是因为她的回答过于敷衍,某个深夜,阿约意味深长地劝她,说人一辈子根本就不可能只爱一个,如果忘不掉的话,只能说明时间还不够久。

    云畔当时喝得晕晕乎乎,抱着垃圾桶吐了半天,很想打电话问问周唯璨,五年了,你还记得我吗?你有新恋情了吗?你过得幸福吗?

    最后当然问不出口。

    如果答案是不记得,有了新恋情,过得很幸福,她可能会崩溃,会疯掉,会希望那个令他幸福的人立刻消失,然后他陪着她一起痛苦,一辈子。

    杂志停在其中一页,很久都没动,云畔看了眼手机时间,已经过去二十分钟了。

    又耐着性子等了会儿,电话总算挂断,云怀忠抬眸望向她,口吻和煦:“回国差不多半年了,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适应。”

    “最近身体怎么样?去医院复诊了吗?”

    “挺好的,约了月底去复诊。”

    云怀忠点点头,打量着她的神色,又说,“爸爸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了,回国之前特意给你补了个生日礼物,就放在你卧室里,等会儿拆开看看喜不喜欢。”

    云畔点点头,心不在焉地陪他说话,思绪却已经飘远。

    她生日那天,周唯璨难得请了假,陪她去游乐场玩了一整天,在她的提议下,还坐了整整三次过山车,眼都不眨。

    最后一次下来的时候她腿都软了,周唯璨只好背着她走,半途云畔指着一个擦肩而过的女孩,随口说她头上的熊猫发箍很可爱,周唯璨竟然背着她又折返,追上人家,很客气地问发箍是在哪里买的。

    最后云畔也如愿以偿地戴上了那只熊猫发箍,还拍了好几张照片。

    晚上游乐场里的灯光很漂亮,他们排了半个小时的长队,坐了最受欢迎的项目,空中缆车。

    到站之前,周唯璨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一对情侣戒指,将其中镶钻的那一枚戴在她右手无名指上。尺寸契合得简直像一圈烙印。

    是很低调简约的款式,牌子也很小众,不过云畔知道很贵,很难订。

    缆车在高空中缓慢行驶,地面的建筑变成一片五彩斑斓的缩影,他们仿佛飘浮在空中,周唯璨笑着看她,霓虹光影逐层掠过眉眼,神情那么温柔。

    脑袋里噼里啪啦放着烟花,云畔紧张得要命,慎重地把另一枚给他戴上,还没来得及接吻,缆车已然到站。

    周唯璨对她说,生日快乐。

    云畔回答,我爱你。

    “……你跟小谢现在怎么样了?”

    话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转到谢川这里的,耳边云怀忠的声音渐渐从模糊到清晰,“爸爸没别的意思,只是想让你跟我交个底。”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戒指,云畔稍稍回神:“分开了。”

    云怀忠沉默片刻:“原因呢?”

    “性格不合。”

    “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以前明明是无话不谈的,性格哪里不合?”

    视线从杂志上离开,云畔也懒得再兜圈子,平直地回答:“因为我不喜欢他,六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我不喜欢他。一辈子太长了,我不想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

    说完,她没再停留,起身径直往外走。

    推开房门的瞬间,云怀忠沉沉开口,语气里裹着微不可闻的叹息:“……畔畔,爸爸问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聊聊天。以后你的事你自己拿主意,我既然答应过,就不会反悔。”

    他的确曾经答应过,以后不会再干涉她。

    云畔不记得前因后果了,只记得她当时在自残,恰巧被云怀忠撞见,吓得他几乎魂飞魄散。

    她曾经很迷恋鲜血涌出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被染红,像一张湿漉漉的鲜艳的画布。而身体里的消极和自毁情绪,也通通找到出口,被血液消解,释放在空气里。

    是类似饮鸩止渴的快意。

    不过她现在更迷恋周唯璨的拥抱,触摸,和吻。

    在床上的时候,周唯璨会亲吻那些陈旧的伤疤,会抱着她一遍遍问还疼不疼。甚至比她还清楚位置在哪里。

    跟分手的时候相比,真的一点都不疼。

    /

    节后,周唯璨变得一天比一天忙,连续好几晚都加班到深夜才回来。

    云畔等他等到睡着,半梦半醒之间,听见手机在响。

    竟然是谢阿姨打来的电话。

    霎时清醒过来,云畔摁下接通键,电话那头谢阿姨的语气听起来很忧心,说谢川最近总是夜不归宿,工作状态也受了很大影响,问她能不能过去看一看,帮忙劝几句。

    谢阿姨一直对她很好,拿她当半个女儿看待,哪怕是她跟谢川闹成这样,也从来没有指责过她半个字。

    没有理由拒绝,云畔挂了电话,强迫自己从床上爬起来,随便套了件羽绒服出门。

    她还是很困,所以没有自己开车,按照谢阿姨电话里给的地址叫了辆车。

    担心周唯璨回到家之后看不到她,路上,云畔特地给他发了条短信。

    没几分钟就收到回复,周唯璨说现在太晚了,又说半个小时左右过来接她。

    抵达会所门口,已经接近十一点,最近夜间温度很低,云畔被冻得跺了跺脚,跟服务生报了谢川的名字,被领着一路往里走。

    包厢是VIP制的,私密性极强,外人进不来,不过江城就这么大,服务生认识她的脸,态度简直毕恭毕敬。

    一进去就闻到铺天盖地的烟味儿,云畔被呛得咳嗽了几声,忍不住皱眉。

    包厢很大,房间也很多,灯光幽暗,男男女女混在一起,姿态亲密。

    熟面孔是不少,但是没有谢川,云畔简短地跟他们打招呼,穿过走廊时,迎面撞见了江暮——跟谢川从小到大关系最铁的死党。

    很久以前,江暮还在“幻昼”举办过一次生日趴,当时方妙瑜刚和周唯璨分手,钱嘉乐还是台上的驻唱,阮希还坐在底下摇头晃脑地跟着哼歌,她心里还装着一个原本以为不可能的人。

    回头看看,恍如隔世。

    江暮人不错,也很讲义气,要说唯一的毛病,大概就是私生活太过混乱,甚至连谢川高中第一次带女生出去开房也是他怂恿的。所以云畔一直觉得他把谢川带坏了。

    空无一人的拐角,江暮正在跟一个短发女孩打情骂俏,余光瞥见她,瞬间跟见了鬼似的,震惊道:“你怎么来了?”

    云畔便问:“谢川呢?”

    “……左拐到底的房间。”

    她点点头,道了声谢,继续往里走。

    江暮这才反应过来,连怀里的女孩都没工夫搭理了,急匆匆追上她,“那什么,要不你在这等着,我帮你把他叫出来吧。”

    懒得搭理他,云畔快步走到底,径直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谢川歪歪扭扭地坐在沙发上,正搂着一个女孩接吻。女孩穿了条红色的包臀裙,身材凹凸有致,眉眼温顺地靠在他怀里。

    江暮抢先一步冲进去,把那个女孩拎起来,又朝着谢川挤眉弄眼:“咳咳,你快看看谁来了。”

    茶几上东倒西歪都是酒瓶,谢川也不知道喝了多少,眸中醉意明显,衬衫很皱,脖子上蹭满唇印,皱着眉又把女孩拽回来。

    江暮没办法,只好强行转过他的脑袋,让他和云畔对视:“清醒了没?”

    云畔盯着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确认他的确喝多了,不打算跟醉鬼讲道理,于是平心静气地问:“这段时间玩够了吗?玩够了就早点回家,谢阿姨到现在还没睡着,还在等你。”

    大概以为她也是来争风吃醋的,女孩又往谢川怀里靠了靠,谢川反应仍然迟钝,但是的确清醒了一点,拍了拍女孩的脸,意兴阑珊道:“滚吧。”

    脸色瞬间变得难看,那个女孩还没来得及发作,就被江暮眼疾手快地拉了出去:“哎呀,走吧走吧,别在这碍事。”

    大门重新合上,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谢川扫了她一眼:“我妈让你来的?”

    云畔没回答,又重复了一遍:“不早了,回家吧,别让叔叔阿姨担心。”

    “关你什么事?谁稀罕你来找我了?”

    不想和他吵架,云畔压着心底的烦躁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谢川,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你能不能成熟一点?”

    谢川嗤笑一声,反问道:“你很成熟吗?不管六年前还是六年后,周唯璨勾勾手你就没出息的往他跟前凑,尊严面子全不要,他让你干嘛你就干嘛,你眼里除了他是不是就看不见别人了?他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良久,见她没反应,又放低了声音,“明明是我们先认识的……我比他早认识你十年……”

    他醉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楚,颠三倒四的。

    不知为何,云畔无端想起高中的时候,她有一次跟云怀忠吵架,心情不好,跟着谢川翘课出去看电影。

    是一部当时很火的爱情电影,剧情简直无病呻吟,男女主角明明互相喜欢,却因为不敢表白,而硬生生地错过,最后各自结婚,悲剧收尾。

    电影落幕,云畔看得昏昏欲睡,觉得自己浪费了宝贵的两个小时,谢川却故作深沉地说:“可能最想要的,有时候就是不敢说出口吧,因为怕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相反,没那么想要的东西,人就会去争取,因为失去了也无所谓。”

    她记得自己反驳了这段话:“既然没那么想要,就算得到了,又有什么意义?”

    当时谢川只是翻了个白眼,说她还小,什么都不懂,随口把话题糊弄过去了。

    “感情和先来后到没关系,”云畔看着他的脸,总算出声,“你没什么不好,对我也很好,但是除了朋友,我们之间的确没有其他的可能。”

    这么多年过去,她始终学不来勉强,学不来将就,爱与不爱之间泾渭分明,只想争取自己最想要的那一个,哪怕头破血流,哪怕粉身碎骨。

    而谢川只是低着头,一言不发,似乎睡着了。

    又耐着性子在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眼看着时间不停流逝,云畔耐心告罄,不想让周唯璨等,干脆走过去,费劲地把谢川扶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走。

    一路走走停停,好不容易出了会所大门,江暮和之前那个短发女孩也站在路边,打打闹闹的,应该是在等代驾。

    看见他俩,江暮立刻凑过来,帮她扶稳了谢川,嘴里还不忘试探:“你俩刚刚聊得怎么样?谢川最近天天念叨你呢,男人嘛,就是抹不开面子,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你别生他的气。”

    云畔敷衍地笑了笑,没搭腔。

    最多等了不到五分钟,刺眼的车前灯亮起,那辆眼熟的黑色路虎从路口拐过来,车速很快,稳稳停在会所门口。

    驾驶座那一侧的车门打开,周唯璨随后下车,绕过来。

    云畔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借着灯光,看清了他眼底的倦意,忍不住问:“是不是很累?”

    周唯璨摸了摸她的脑袋:“不累。”

    或许是因为他们看起来有些暧昧,江暮愣住了,不过紧接着,他忽然开口叫了一声:“学长?”

    周唯璨的视线跟过去,在他脸上停顿几秒,稍一点头:“好巧。”

    云畔眨了眨眼:“你们认识?”

    “认识,我之前在Cambridge读研,学长读博,帮了我挺多的,而且就连我人生中的第一桶金也是学长帮忙赚到的。”江暮简直滔滔不绝,“那会儿我出钱投了一个人工智能相关的科研项目,学长他们搞研发,后来项目做得很成功,卖了专利,前前后后赚了两百多万,而且是美金。”

    他那边聊得热火朝天,周唯璨看起来却无心叙旧,从他手里接过烂醉如泥的谢川,回身打开后座的车门,皱着眉,像塞麻袋似的把他用力塞了进去。

    云畔还在听江暮说话,“毕业回国之前我问过他好几次,要不要来我公司,职位随便挑,工资随便开,结果他无动于衷,拒绝得一点余地都不留,说自己还是对物理感兴趣。”

    说到这里,他总算反应过来哪里不对劲,视线落到云畔身上,疑惑道,“不过你怎么会认识他?”

    云畔迫不及待地回答:“他是我男朋友。”

    江暮:“……”

    周唯璨合上车门,没有着急走,反而倚在车边,低头点了一支烟。

    火光亮起,忽明忽暗,青灰色的烟雾拂过他唇角,遮住乌黑眼睫,又被冷风卷走。

    什么都不必说,什么都不必做,他就静静地站在这里抽烟,只要看一眼,就会被吸引。

    好半天才消化掉那句“男朋友”,江暮神色复杂,欲言又止,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皮夹,抽了一张名片朝他递过去,热情道:“学长,既然回国了,以后常联系啊。”

    周唯璨咬着烟,接过那张烫金名片,却连正眼都没瞧一下。

    两人站在路边闲聊,大部分时间都是江暮在套近乎,周唯璨偶尔回应几句,客气周到,游刃有余,就连转移话题也很自然,毫无痕迹。和过去一样,只要是他不想说的,就半个字都不会透露。

    云畔隐约察觉到,他其实有点累,也有点不耐烦。

    等那支烟抽完,他醒了醒神,看向眼巴巴等在一旁的云畔:“走吧。”

    云畔立刻点头,回身和江暮打了声招呼,刚好听到他在跟身边的短发女孩说话,声音压得很轻,像威胁:“你再敢盯着他多看一眼,今晚就别想睡了。”

    女孩没吭声,缩了缩脖子,心虚地看向别处。

    上车的时候,云畔犹豫了几秒。

    从这里去潮平山至少需要半个小时,谢川喝成这幅模样,等会儿搞不好会吐在车上,周唯璨的车不便宜,真皮座椅清洗一次也很麻烦。

    权衡再三,她意识到自己应该跟着坐在后座,这样如果遇到突发状况,还能及时处理,于是伸手拉开后座车门,坐了进去。

    周唯璨却没启动引擎,少顷,淡淡道:“到副驾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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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享受心碎

    云畔正在后座找纸巾和垃圾袋, 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见周唯璨伸手敲了敲方向盘,是类似催促的动作, 才意识到他刚才是在和自己说话。

    顾不上其他, 云畔本能地把纸巾和垃圾袋放在谢川旁边,打开车门, 绕到副驾驶座, 乖乖上了车。

    就差冲着他摇尾巴了。

    车里开着一盏照明灯,周唯璨靠过来给她扣上安全带,这才启动引擎,往潮平山的方向驶去。

    谢川在后座睡得很沉, 好半天都没动静, 云畔稍微放了点心, 回复了谢阿姨的消息,说正在回去的路上, 然后丢了手机,身体偏向驾驶座那一侧, 目不转睛地看着周唯璨。

    他今天有很重要的研讨会要开, 所以穿得相对正式,烟灰色的羊绒大衣, 里面穿了衬衫,打了领带。领带是她买的, 颜色比孔雀蓝更深一点, 很低调的印花logo, 结账的时候, 她还特地跟导购反反复复学了好几遍, 领带要怎么打。

    那天晚上, 周唯璨加完班回来,她献宝似的把那条领带送给他,问他好不好看。

    他说好看,没等云畔展示自己打领带的技术,就先用那条领带把她的手腕绑了起来。

    绑得很有技巧,一点都不紧,但她的皮肤实在娇弱,松开之后,手腕上还是被勒出一道细细的红痕,好几天才消掉。

    十字路口遭遇红灯,将近六十秒,很漫长,周唯璨缓缓停进车流里。

    霓虹灯影闪个不停,云畔回过神来,试探着问:“你是不是不高兴?”

    他仍然看向前方,反问:“我为什么不高兴?”

    “……因为谢川。”她想了想,又说,“因为我刚刚坐到后座去了。”

    他这才偏过头来,“知道我不高兴还去坐后座?”

    “我是怕他吐在车上,不好清理。”

    云畔向他解释,身体也和他挨得更近,握住他的右手,没敢太用力,指尖挤进他指缝,变成十指紧扣的姿势,晃了几下,“没有别的意思。”

    周唯璨重新去看红绿灯,反握住她的手,说没关系,等他吐了再说。

    心脏被一股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填满,云畔整个人如坠云端,飘飘然地叫他的名字:“周唯璨。”

    “嗯。”

    “璨哥。”

    “嗯。”

    她想了想,又学着东非那群小学生的语气,叫了一声:“哥哥。”

    周唯璨总算回头,挑了挑眉,“想干嘛?”

    云畔冲着他笑,眼睛弯成一汪月牙,“你是不是吃醋了?”

    没有否认,周唯璨靠过来,抵着她的额头,竟然很坦然,“我不能吃醋吗?”

    “能,当然能。”

    云畔搂住他的脖子,正想再说些好听的话,嘴唇忽然被他的指腹摁住,沿着她唇线的轮廓不轻不重地描摹,最后慢吞吞地勾出她一截舌尖。

    眸中氤出水雾,云畔渐渐没了力气,任由他收回手指,用牙齿咬住她的舌尖,温柔地吮吻、舔舐、研磨。

    嘴唇很快就被亲得红润,舌尖又痒又麻,周唯璨仍然没放过她,使得这个吻里充满警告意味。

    这么久了,云畔仍然学不会熟练地、有章法地换气,只好再一次在他的吻里窒息。

    红灯缓慢地进入倒数,最后十秒,原本安静的后座猝然传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可能是谢川醒了,也可能是翻了个身,然而全部无关紧要,没有人结束这个吻。

    直到漫长的红灯结束,周唯璨才若无其事地放开她,帮她把碎发拨到耳后,重新踩下油门。

    身体仍然在细细地发抖,云畔坐回去,脸色潮红,大口大口地喘气,好半天才平复下来呼吸和心跳。与此同时,电光火石般想起,分手那天,周唯璨曾经亲眼目睹过谢川吻她。虽然只是嘴唇贴了一下而已。

    那个时候他看起来明明不在乎,明明无所谓,像极了无风无浪的海面,越平静,越让她情绪崩溃,理智全无,口不择言。

    云畔的确曾经患有轻微的妄想障碍,刚到澳洲的时候,她走在路上,偶尔看到背影相似的中国男生,也会错认成他,然后不受控制地跟上去。

    这种幻觉通常结束在对方回头,用不属于周唯璨的眼神看她,或者说出周唯璨不可能说出的话的那一秒。

    比如在绿廊巷那天,她之所以清醒过来,是因为谢川对她说了“喜欢”。

    那个时候她想象不到,周唯璨有一天,竟然真的会对她说“喜欢”,说“唯一”,甚至说“我爱你”。

    这些话就连在梦里都很少出现。

    夜色浓重,窗外又开始飘雪,纷纷扬扬地坠落,闯进她视线,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白。

    云畔扒着车窗看了一会儿,不经意地回头,才发现谢川半阖着眼睛,不怎么舒服地靠在后座,不知道醒了多久。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想吐吗?旁边有纸巾和垃圾袋。”

    谢川恹恹的看着她,视线又移向驾驶座的人,好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不想。”

    云畔放心了,“那你再休息会儿,马上就到了。”

    雪渐渐下大了,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雨刷来回转动,车窗玻璃上水雾弥漫,周唯璨拐上潮平山,没有减速,不多时便驶上山顶的别墅区。

    把车停在小区门口,周唯璨没有回头:“下车。”

    谢川冷着一张脸,什么都没说,摇摇晃晃地坐稳,伸手拉开车门,用力合上。

    漫天风雪里,云畔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是谢阿姨正撑着伞站在小区门口等,于是摇下车窗,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谢阿姨把谢川拎过去,看见他领口乱七八糟的唇印,脸色瞬间沉下来,对着云畔倒是连声道谢,视线瞥过周唯璨的侧脸,也没有多问,妥帖道:“畔畔,今晚真的麻烦你了,雪下得这么大还专门跑一趟,早点回去休息吧。”

    云畔笑笑,说没事,然后挥手跟她道别。

    只是摇下车窗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车里已经被风雪席卷,空气又湿又冷,云畔冻得打了个哆嗦。车窗闭合,周唯璨垂眸,把空调打高几度,转了个弯,往科技园的方向开。

    轮胎轧过积雪,留下一行凌乱的黑色车辙,又被新雪掩埋。

    不知为何,云畔脑海里莫名浮现出刚刚在包厢里无意窥见的一幕幕风花雪月,那些男人搂着怀里的女伴,一举一动都受欲望驱使,服从天性,抛却理智,不复平日里的衣冠楚楚,跟发.情的动物没什么两样。

    而周唯璨与他们完全不同。他好像永远都不会被欲望控制,随时随地都能起身走人。

    这种自制力很可怕,也很迷人。云畔回想着他在床上的样子,哪怕不说话,不做什么,只是盯着她看几秒,摸摸她的头发,都很性感,让她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越想越停不下来。

    冬日冷月映出枯枝残雪,雾蒙蒙的夜,雪花在灯罩底下横冲直撞,像极了寿命短暂的飞虫。

    周唯璨把车开进公寓小区的地下车库,停进车位,总算放松下来,眉眼里裹着一缕沉倦,过来解她的安全带。

    云畔却没有下车,小声说:“我突然有点难受。”

    周唯璨看着她,神情意味不明,半晌,重新将车门反锁,似笑非笑地问:“哪里难受?”

    云畔脸颊发烫,在他的注视下脱掉身上厚厚的羽绒服,随手丢到后座,里面是一条贴身的白色羊绒裙,小心翼翼地从副驾驶爬过去,跨坐在他腿上,抓住他的手放在那个隐.秘的地方。

    SUV的车厢内部足够宽敞,他好半天才收回手,明知故问道:“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刚才——接完吻之后。”

    云畔靠在他怀里,一颗颗去解他大衣的纽扣,又去舔他的手指和嶙峋的腕骨,口中含糊道,“你再摸摸。”

    周唯璨逗猫似的挠她的下巴,又绕着她颈间的银链打转:“谢川还在车上,你就*成这样?”

    云畔靠在他肩膀上轻声喘气,闻言不禁气恼,隔着衬衫用力咬他的肩膀:“……你明明知道,跟他没关系。”

    周唯璨笑了一声,没再逗她,配合地调低座椅位置,冰凉的吻落在她额头上,轻声说,“别生气。”

    幽暗的车里,他眼底浮着淡淡的笑意,像极了冰面碎裂的一瞬,云畔有点着迷地和他对视,那点不满瞬间烟消云散,主动凑过去吻他。

    那条领带也被她解下来,依样画葫芦地绑在他手腕上,谨慎地缠了好几圈。

    车厢是封闭空间,暖风还在吹,燥热不堪,周唯璨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甚至还抬了抬手,方便她打结。

    云畔试着扯了扯,确认足够牢固,满意道:“从现在开始,你不许动。”

    周唯璨很纵容地说,好。

    地下车库里安静得过分,与外面的风雪隔绝,偶尔有私家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云畔起先还会紧张,后来就顾不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云畔连一丝力气都没有了,车里热得像摊开在太阳底下暴晒的铁皮箱,她的长发已然湿透,黏在颈间,没骨头似的趴在他怀里撒娇:“好累……”

    周唯璨偏过头蹭了蹭她的脸颊,随手解开绳结,将皱巴巴的领带丢到一边,关掉空调,又重新抱住她。

    夜还很长。

    下车之前,周唯璨把后座的羽绒服扯回来,严严实实包裹住她,云畔像被泡进温水里,很舒服,也很疲惫,迷迷糊糊地想,结果还是要去洗车。

    周唯璨抱着她下车,往电梯的方向走,云畔打了个哈欠,搂着他的脖子乱七八糟地说梦话:“我之前有一次,梦见你结婚了。”

    他好像笑了,“是吗?”

    “嗯,我忘了她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她戴着白色头纱,站在你身边,笑得很开心。”

    是她做过最可怕的一个噩梦,即便是此刻回忆起来,仍然心有余悸。

    云畔把脑袋埋进他颈窝,声音还是哑的,“我跑到你的婚礼现场,在你们交换戒指之前,问你要不要跟我走。”

    “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可能是那个梦太真实了,我当时很害怕,不敢做完。”

    电梯叮咚一声,缓缓停靠,周唯璨低头亲了亲她的眼睛,轻声说,“别怕,我跟你走。”

    对于这个答案心满意足,云畔不由得将他搂得更紧。

    爱上周唯璨就要做好一颗真心石沉大海的准备,很痛苦,也很折磨,会陷入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会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会因为他一句话一个眼神辗转难眠,每分每秒都想放弃,却又难以割舍,只能在死灰里不停复燃,在绝境中不断逢生。

    可是她不怕。

    因为她本来就是疯子,本来就不怕受伤,迷恋痛苦,享受心碎。

    所以周唯璨只能是她的。

    第84章 ISeeU

    三月初, 已然立春,气温却不见任何回暖,甚至比之前更加阴冷。

    空气潮湿到随时都能拧出水来, 路面上仍然结着薄薄的冰, 玻璃窗外是连绵不断的阴天,乌黑色的云层, 将落未落的雨, 以及湿漉漉的风。

    美术教室里安静到落针可闻,只能听见炭笔擦过纸面时发出的沙沙声。

    云畔巡视一圈,随手纠正了几个学生的失误,而后回到讲台上, 坐在画板前, 百无聊赖地拿起笔, 打发时间。

    她闭上眼睛,寥寥几笔便在空白画布上勾勒出一个熟悉背影。

    利落的黑色短发, 清癯的后颈线条,笔直的肩膀, 宽松的黑色T恤, 手臂上交错的伤痕……当然还有脖子上那根细细的银链,晃得人眼花。

    偶尔站在人群里, 跟谁笑着闹着勾肩搭背地闲聊;偶尔抱着晦涩难懂的工具书,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下午;偶尔倚在阴影处, 神情消沉地抽烟。

    灰色烟雾穿过他的身体, 从白昼吹入夜梦, 不留痕迹。

    每一个细节都足够深刻。

    云畔放下画笔, 对着空气发呆, 视线又扫过讲台下那些正在静物素描的高中生, 在心里计算着下课时间。

    画室逐渐步入正轨,今天又是周末,盛棠特地攒了个局,叫上了所有美术老师,下课之后,先是请大家吃了一顿海鲜自助,后半场又去酒吧订了卡座。

    很巧,在幻昼。

    布局装潢和六年前相比几乎没有变化,生意也仍然火爆,云畔走进大门的瞬间,有种时空穿梭的错觉。

    要说最醒目的变化,大概就是长长的走廊里,两侧墙壁贴满了钱嘉乐的海报和照片,恨不得昭告天下,Lane出道前曾经在这家酒吧做过驻唱。

    他们到的时候差不多是晚上八点,驻唱歌手开始上台表演的时间,曲种依然丰富,抒情、摇滚、嘻哈……各种类型应有尽有,但是水平都很一般,只能随便听听,跟钱嘉乐完全没有可比性。

    云畔兴致缺缺地坐在卡座里,看着那些没什么交集的同事们喝酒摇骰子,然后被迫加入,玩一些无聊透顶的酒桌游戏。

    她今晚运气不太好,总是输,不知不觉就喝了很多酒,脑袋也变得昏昏沉沉,旁边的盛棠酒量比她还差,想帮忙也有心无力。

    后来玩到真心话大冒险,云畔随便找了个借口退出,抱着手机给周唯璨发消息,问他在干嘛,又让他过来接自己。

    等了不到三分钟,她已经觉得很难熬,忍不住想打电话,旁边的盛棠看见,立马把她拦下,煞有介事地劝说:“畔畔,谈恋爱不能控制欲太强,人家这才三分钟没回,兴许是在忙别的事情没看见,你再等等,别急着催,男人都不喜欢这样,得给他留一点空间。”

    云畔心想,可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以前上学的时候还能勉强克制一下,现在大概是被惯出来的,愈发肆无忌惮,心安理得。

    和六年前一样,周唯璨的手机不设任何锁屏密码,随手放在床头或沙发上,她偶尔会打开看,而且看得很仔细,恨不得把微信和相册从头翻到尾。周唯璨从来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说过她烦。

    当然,其中也有几个需要重点关注的对象,是研究所的女同事,偶尔会给他发微信讨论工作,中间穿插着各种各样的可爱表情包,或者聊着聊着就要问一句“没有打扰到你吧”之类的话。

    云畔分得清那些别有用心的、隐晦的潜台词,周唯璨显然也分得清,过滤话题礼貌又自然,毫无痕迹。

    因此只要是画室没课的日子,云畔经常往研究所跑,刷存在感,有时候是等他下班,有时候是找他一起吃午饭。

    研究所附近有家茶餐厅很受欢迎,味道也不错,菠萝包尤其酥脆。那段时间他们经常光顾,偶尔碰到周唯璨的同事,还会一起拼桌。

    周唯璨在同事面前并不避讳,会给她夹菜,会拿纸巾帮她擦嘴,也会笑着跟他们说,嗯,女朋友。

    午休时间总共一个半小时,吃完饭,再走回研究所,通常就只剩下十几分钟了。不忙的时候,周唯璨会把她送回家,自己再回来;忙的时候,他们会随便找个地方散步,或者躲在冬青树密密的树影下接吻。

    金灿灿的阳光从树梢罅隙间筛过,落在他侧脸和肩膀上,形成一块又一块漂亮剔透的光斑,耳骨上那枚小小的银钉也闪闪发亮,像碎钻,像露水,更像眼泪。

    偶尔有人路过,云畔担心影响不好,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又被他抱得更紧。

    正午时分的光线刺眼得让人想流泪,周唯璨注视着她,眼神静谧而温柔,像一片黑色的湖。

    云畔沉溺其中,同时意识到,他其实从没吝啬过给她安全感。

    手机短促地震动了一声,云畔回神,一低头,便看见周唯璨的回复,问她在哪。

    正准备给他发位置,头顶倏地落下一片阴影。

    酒精让思维变得迟缓,少顷,云畔慢吞吞地抬起头,不偏不倚撞进他眼底。

    舞台上有人在唱一首很耳熟的英文歌,发音很准,咬字也很清晰,似乎曾经在周唯璨的耳机里出现过——

    I see you when you’re down and depressed just a mess

    (我看着那个低落绝望如同一团乱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cry when you’re shy when you wanna die

    (我看着那个哭泣的羞怯的想死的你)

    I see you when you think that I don’t notice all those scars

    (当你认为我没有注意到你的伤疤的时候,我也在看着你)

    I see you, yes,I see you

    (我看着你,是的,我看着你)

    ……

    而此时此刻,周唯璨就站在五彩斑斓的光束里,皮肤白得晃眼,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和休闲运动裤,外面是一件湖蓝色的牛仔外套,眉骨微抬,笑着对她说,好巧。

    像极了翘掉晚自习,跟同学出来喝酒的大学生。

    云畔总算反应过来:“你怎么在这里?”

    周唯璨转头,下巴朝某个方向抬了抬:“之前在东非一起当志愿者的那个人,还记得吗?”

    视线顺着望过去,某一桌果然有个眼熟的男生在疯狂朝她挥手,比之前又晒黑了不少,笑起来很阳光。

    她努力回想:“是叫陆——”

    “陆峥,”周唯璨替她接完,“前几天刚回国。”

    周唯璨平时工作很忙,来画室的次数不多,因此大部分人只知道云畔有男朋友,却从来没见过,然而也无需介绍,两人手上的情侣对戒已经足够有说服力。

    盛棠把她的外套和链条包都塞到周唯璨手里,醉醺醺地冲着她挥手:“男朋友来了我就放心了,走吧走吧,回家记得泡点蜂蜜水喝啊。”

    云畔点点头,又跟旁边的同事打了声招呼,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半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周唯璨身上,混乱中听到对方问:“喝了多少?”

    “没多少,”她伸手在空气里胡乱比划,“只喝了这么一点点。”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头发,“一点点就醉成这样?”

    云畔无话可说,于是搂着他的腰撒娇,“你抱抱我。”

    人潮拥挤的酒吧里,周唯璨依言把她抱起来,晃了晃,又放下。

    好不容易穿过人群,走到陆峥坐的那一桌,对方开口就是一句:“学姐好!”

    云畔有点茫然:“你也是宜安的?”

    “嗯,我是体院的,今年大三。”陆峥笑嘻嘻地看着她,露出一口白牙,揶揄道,“我刚刚还跟璨哥聊你呢,就知道你俩肯定有问题!之前在东非的时候还装不熟。”

    “……”云畔心想,那个时候是真的不确定还熟不熟。

    聊了没几句,周唯璨就说要带着她先走,陆峥很配合地说拜拜,又晃了晃手里的签名专辑,由衷道:“谢谢璨哥的礼物,太牛了,连Lane的亲笔To签都能搞到。”

    云畔才知道原来他是钱嘉乐的粉丝。

    思绪顺着蔓延,等走出幻昼大门,她晕晕乎乎地提起:“我之前去看过一场钱嘉乐的演唱会。”

    周唯璨扶着她的腰,随口问:“什么时候?”

    “好久了,当时还是他第一次全国巡演,我碰巧回国,就陪阮希一起去看了北京场。”云畔晃了晃脑袋,含糊不清道,“他唱了《唯一》,我听着听着就开始哭,阮希也跟着哭,不过她哭是因为开心,因为钱嘉乐终于实现了音乐梦想,站在了座无虚席的万人场馆里。”

    “那你呢?”

    她抿抿唇:“……我很想你。”

    酒劲儿又涌上来,云畔把脑袋埋进他胸口,任性道,“我不想回家。”

    周唯璨用大衣裹住她,耐心地问:“你想去哪?”

    /

    半个小时后,出租车停靠在宜安大学附近,云畔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而非访客时间段,他们不一定进得去。

    大概是因为在酒吧里跟陆峥聊过几句宜安,她刚才脑子一热,非得回来看看,这会儿不禁迟疑:“我们进得去吗?要不爬墙试试?”

    周唯璨无奈道:“酒还没醒?那堵墙早就拆了。”

    等他们下了车,往校门口的方向走,敲响休息室的玻璃窗,把正在打盹的门卫大爷叫醒,云畔才发现想进学校其实很简单。

    不过聊了几句,递了根烟,那个大爷就对着周唯璨笑出满脸褶子,看他的眼神跟看自己的孩子没什么两样,慈祥得让人起鸡皮疙瘩,最后破例在大半夜放行。

    讨人喜欢的确是他的天赋。

    已经过了宿舍熄灯的时间,校园里万籁俱寂,所有建筑楼都是黑漆漆的,静默无声地伫立,从过去到现在。只余少许月光,朦胧地洒在地面上。

    云畔走在那条熟悉的,通往女生宿舍楼的小径上,所有与宜安有关的记忆像是上了发条,齐刷刷涌入脑海,逐帧播放。

    在遇见周唯璨之前,其实是很枯燥、无趣、一成不变的校园生活,她走在乌泱泱的人群中,心不在焉地听方妙瑜和盛棠聊学校里的绯闻八卦;坐在人满为患的阶梯教室里,边数时间边记笔记;在去食堂的路上,偶尔被不认识的人拦下,被迫听完一场告白,或者被迫答应帮忙转交情书……

    好像也就是这些记忆了。

    没什么特别之处,更不会因为过去不可追而产生任何怀念的必要。

    夜太安静,脚步声太清晰,和回忆步调一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宿舍楼附近。

    云畔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那株正在变绿的水杉,以及旁边的橘色路灯,轻声说:“你以前经常站在那里等我。”

    “但是,第一次,你等的人是方妙瑜。”

    她尽量不掺杂任何感情色彩,逻辑通顺地表达,“当时下雨了,我想上楼给你拿把伞,可是你不同意,还有点不耐烦,宁愿淋着雨回去。”

    周唯璨似乎回忆了一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等你拿伞有点麻烦。”

    脑袋仍然不太清醒,只模模糊糊捕捉到关键词,云畔抬起头看他,微微睁大眼睛:“我很麻烦吗?”

    没有纠正,他顺着反问,“你不麻烦吗?”

    云畔顿时语塞,好半天才想起兴师问罪,“你是不是开始嫌我烦了?”

    周唯璨笑了,低头和她对视,“我就喜欢你麻烦,行不行?”

    她这才满意,“行。”

    穿过宿舍楼和喷泉,再往前就是人工湖。

    湖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冬天仿佛定格于此,永不结束。

    天尽头刮来一阵寒风,锋利如刀片划过脸颊,冻得云畔鼻尖泛红,她盯着不远处的冰面,心血来潮地问:“如果站在上面,冰会裂吗?”

    周唯璨说:“试试不就知道了。”

    说完,随手从地上捡了颗沉甸甸的黑色石头,手臂一扬,便远远丢了过去。

    冰层没有多厚,但是还算坚固,石头砸过去,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冰碴交错。

    没来由地感到雀跃,云畔拉着他的手臂快步走过去,试探性地伸出左脚,在冰面上来回轻踩,片刻后,又伸出右脚,小心翼翼地站直。

    周唯璨也跟着踩上来,问她:“高兴了?”

    “嗯!”云畔用力点头,沿着结冰的湖面慢慢行走,半晌又说,“如果走着走着冰层忽然裂开,我们是不是就会一起死在这里?”

    周唯璨把她冻僵的手放进自己外套口袋里,视线盯着脚下的冰面,漫不经心道:“可能吧。”

    听起来好像也不怎么在乎。

    死这个话题不再是禁忌了。

    云畔站在他身边,汲取着从他掌心传来的温度,莫名想起前段时间,他陪自己去医院复诊的那天。

    地点还是第一人民医院,主治医生还是赵叔叔。

    检查结果还不错,药量减了三分之一,云畔拿着那沓检查报告,迫不及待地走出诊室,一眼就看到周唯璨坐在门口的等待区,稍稍侧身,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走廊里,一个穿着病号服,正在哭闹的女孩身上,极专注。

    两名护士一左一右地拉着她,焦头烂额地劝说着什么,女孩却全然不顾,拼命挣扎,连鞋子都蹬掉了一只,眼里蓄满泪水,神情是空洞而绝望的,像一只躲在丛林里被枪口瞄准的,瑟瑟发抖的兔子。

    某些糟糕至极的记忆汹涌来袭,吞没了她,云畔僵在原地,一动不动,手心里冒出薄薄的冷汗。

    直到周唯璨从背后抱住她,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那一刻,云畔似乎看到了自己身后的翅膀,透明而梦幻,比想象中更加美丽,骨骼脉络由他组成。

    心底有一个声音告诉她——

    安全了。

    冰面很滑,寒气直往人骨头缝里钻,冻得她手脚发麻,月光也像一块倒悬的冰,皎洁明亮。

    他们在人工湖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说话的时候,呵出淡淡的白气。

    最后云畔终于累了,困了,于是心安理得地让周唯璨背她回去。

    侧脸贴在他肩膀上,云畔搂着他的脖子,闭上眼睛。

    喝过酒之后头晕得要命,意识也模糊不清,她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周唯璨也像现在这样背着她出校门,去医院,挂点滴。折腾到天蒙蒙亮,回去之后,还给她煮了粥。

    他们挤在绿廊巷里那张逼仄的单人床上,入睡之前,云畔记得自己也问了一句,她是不是很麻烦。

    而当时周唯璨回答,别胡思乱想,睡吧。

    在一起的那一年里,他没说过什么情话,甚至连表白都没有,但是对待她的确很认真,也很有责任感,所以就算没那么喜欢,云畔觉得也无所谓,也能接受。

    时至今日,云畔仍然不觉得自己完全读懂了周唯璨,尽管她曾经在每一个黎明或深夜揣摩过成千上万次。

    比如,发现手机上被她装了定位时,他是否有过失望;比如,发现她可能患有精神疾病时,他是否有过动摇;比如,被云怀忠拿心脏供体威胁时,他是否有过愤怒;再比如,所有心血毁于一旦,亲手将周婉如下葬

    时,他是否有过绝望。

    怎么可能没有过呢?

    虽然连半个字都不曾吐露。

    周唯璨的人生从来都不容易,犹如暗潮汹涌的海面,其他所有人,甚至包括她,都只能看见暗涌之上的风平浪静。

    他其实也在寂静无声地燃烧,他其实也有很多失意与不可得,然而他是那种即使被打碎,也能将自己一块块拼凑回来的人,根本就不需要任何人的理解。

    就如那本物理书中所说的,宇宙愈可理解,也就愈索然无味。

    雾里看花般不可捉摸,本身就是独属于周唯璨的,最迷人的特质。

    不再执着于读懂全部,云畔只需要确定——自己是被他爱着、在乎着、包容着的那个唯一,就已经足够了。

    校园里静悄悄的,四下无人,只能听见风声,穿过树梢,灌满她的心脏。

    周唯璨今晚喝了酒,没有开车出门,于是拿出手机,在手机软件上叫车。

    一点碎月照亮他漆黑的发梢,和后颈凸起的骨节,云畔用滚烫的脸颊蹭了蹭,昏昏欲睡。

    耳边听到他在问:“头晕吗?”

    “有一点。”

    “先别睡,不然会更晕。”

    云畔强撑着睁开眼睛,“好吧。”

    为了抵抗睡意,云畔干脆从他背上跳下来,勾着他卫衣领口前的抽绳打转,漫无目的地闲聊:“对了,你知道我十八岁生日那天,在蛋糕店里许了什么生日愿望吗?”

    周唯璨望向她。

    “我许愿有一天,如果我不想活了,你就会陪我一起去死。”

    他看起来并不惊讶,只是问:“那现在呢?你开心吗?想继续活下去吗?”

    “很开心,”云畔靠在他肩膀上,受酒精驱使,开始不着边际地说胡话,“开心到舍不得死,想和你一起再活很久很久,不止这辈子,最好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不过……最好不要再分开了。”

    她说到这里,特地掰着手指数了数,“六年七个月零二十一天,真的好久,好漫长。”

    没有把这些当成无足轻重的醉话,也没有笑话她把分离的时间记得这么清楚,周唯璨听得很认真,甚至还对她说:“会实现的。”

    那一秒云畔觉得他好像也喝醉了。在陪她说梦话。

    不过她无条件地选择相信。

    第85章 涂满绿色

    冬天究竟是在哪一个日出来临之前彻底宣告结束的, 云畔难以分清,只觉得眨眼之间,路面上的薄冰了无踪迹, 干枯的树枝抽出新芽, 风也变得温柔,吹过面颊时触感不再像刀片, 只留下淡淡的痒。

    春天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气温一路持续不断地攀升,临近五月,最高温度已经直逼三十度。

    云畔抽了个周末,打算整理收纳衣柜里堆积如山的冬装, 结果刚叠了几件羽绒服就开始不耐烦, 手指无数次点开通讯录, 想找家里的阿姨帮忙过来收拾一趟,又无数次关掉。

    云畔对这个房子有种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她认为这里是只属于她和周唯璨两个人的,排斥任何人造访。平时哪怕是周唯璨请同事来家里玩她都会很不舒服, 等那些人走后, 必须要把他们碰过的所有地方全部仔仔细细地消毒杀菌,连犄角旮旯的地方都不肯放过。

    所以最后她只能眼巴巴地等着周唯璨下班回来再收拾。

    周唯璨的生活能力和动手能力都很强, 平时家里有什么电器坏了或者哪里接触不良,他打开工具箱, 对着说明书研究一下就能修好, 连维修工人都不用找。

    与他截然相反, 云畔在自理方面十分欠缺, 娇气得要命, 从小到大唯一做过的家务, 应该就是自己亲自动手洗内衣裤。

    不过自从搬过来之后,连这件事周唯璨也能代劳。

    以前其实也帮她洗过。

    她赖在绿廊巷的那个暑假。

    出租屋里只有一张床,弄脏了就必须要清理干净才能睡,所以周唯璨洗床单的时候会顺手帮她把内衣也洗掉。

    那个画面并不违和,云畔闭着眼睛都能描摹出来,她搬张板凳坐在浴室门口,一边揉腰一边盯着他瞧。

    浴室里的空间又窄又挤,灯光是模模糊糊的昏黄,周唯璨穿着简单无袖T恤和运动裤,垂眸站在盥洗台前,手臂上的肌肉线条很漂亮,薄薄的蕾丝布料浸了水,被他心无旁骛地握在手里,无数次溜过指缝,再握紧。

    那场景有多暧昧,云畔甚至想抱着他再来一次。

    他们之间好像并没有同居的适应期,一切都发生得自然而然,当然,她应该是被迁就的那一个。

    云畔睡觉的时候很没安全感,必须要钻进他怀里,贴着他的胸口,听到他的心跳,才能安稳入睡。

    随着夏天来临,天气愈发燥热,即使开着空调,两个人抱着睡一整夜,隔天清晨起来,身上也会出很多汗,滑腻腻的,很难受,必须要重新洗澡才能出门。

    尽管如此,周唯璨也不嫌麻烦,仍然会每晚抱着她入睡。

    画室每个月会组织一次外出写生的活动,要带着学生在外头呆大半天,而且地点不是公园就是山顶,又累又热。

    云畔戴着遮阳帽,穿着长袖防晒衫,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在凉亭里躲清闲。

    不远处,盛棠正在指挥几个老师给学生分冷饮,最后拎着两杯冻柠茶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一边扇风一边吐槽:“也就是刚开始搞这种外出活动,不跟着不放心,以后我肯定不来了,太受罪。”

    云畔低头喝了口冻柠茶,有点酸,顺带提起:“我月底要请三天假,出去一趟。”

    “去哪?”

    “陈屹结婚,前几天刚发了请帖。”

    “哦对,想起来了。”盛棠跟陈屹不怎么熟,但是她消息向来灵通,曾经是她们宿舍的八卦传播源,“我听说他老婆特别难搞,脾气很大,三天两头跟他闹,也就陈屹那种人精能哄得住,换个男的估计早就分了。”

    云畔随口道:“他俩好像也一直都是分分合合的,订婚之后还差点闹掰,不久前才算定下来。”

    “可能这种怎么分都分不掉的才是真爱吧。”

    提及结婚的话题,盛棠又开始头疼,“别提了,我妈上周又逼我去相亲了,那个男的才比我大三岁,就已经有脱发和发福的趋势了,好可怕。”

    云畔被逗笑,“据说三十岁之后,男人就会一直走下坡路。”

    “那也不全是,周唯璨不也二十七了,跟以前就完全没差啊,感觉再过十年可能也是现在这样。”

    盛棠不禁叹气,“都怪你,天天让我看着这张脸,胃口都养刁了,搞得我相亲完全提不起劲来。”

    盛棠是重度颜控,从上学那会儿就是如此,热衷于给男生打分,因此交往过的对象大部分都是渣男,除了脸一无是处。

    不过她对此看得很开,说跟帅哥谈恋爱,哪怕只是玩玩,也没什么损失。

    云畔于是安慰:“顺其自然吧,我觉得我们这个年纪也没必要着急结婚。”

    盛棠深有同感地点头:“我其实挺恐婚的,想象不出来怎么跟一个男人过一辈子,总觉得很可怕。”

    云畔疑惑道,“哪里可怕?”

    “……就是生活里一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小事啊,你不觉得很消耗感情吗?结婚时间越久,感情就越平淡,跟白开水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最后甚至连床都不想上,两个人住在一起,跟室友没什么分别。”

    盛棠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观点,“所以说如何维持爱情里的新鲜感是门很重要的学问,要我说,你就不该这么快跟周唯璨同居,只会让新鲜感加速流逝,百害无一利。”

    云畔心想,她一点都不觉得。

    新鲜感这种虚无缥缈一无是处的东西……他们之间真的需要吗?

    云畔时常觉得自己在周唯璨面前是透明的,是一本写满标准答案的书,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被摊放在他的掌心里,随时等待翻阅。

    她很喜欢,也很享受这种毫无保留的感觉,尽管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好像并不适用于广泛定义中正常的情侣关系,如果说出去,别人大概会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有点病态,不够健康。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别人怎么看怎么想,她从来都不在乎。

    /

    陈屹的婚礼定在六一当天,在苏梅岛举行。

    出发前一晚,云畔磨磨蹭蹭地收拾行李,他们只在苏梅岛住两晚,其实没什么要带的,不过她还是很慎重,光是衣服就挑了很久。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和周唯璨出远门。

    “这两条裙子哪条比较好看?”

    在对着镜子反复对比无果后,云畔拿着手里的裙子,跑到客厅去寻求他的意见。

    周唯璨正在跟同事语音,确定接下来三天的工作安排,开的是免提,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说:“都好看。”

    敷衍得明明白白。

    云畔追问:“非要选一条呢?”

    手机就搁在桌上,周唯璨一边听同事说话,一边在电脑上敲敲打打,隔了几秒才匀出空来端详那两条裙子,最后给出过分实际的建议:“怕晒的话就选长裙。”

    扑哧一声,是手机对面的人在幸灾乐祸地笑。

    云畔撇撇嘴,“要是不考虑晒不晒,只从好不好看的角度出发呢?”

    “SEOBNRE模型目前是最准确的,数据可以直接拿来用。”

    周唯璨仍然在看那两条裙子,话却是对着手机说的,没有不耐烦,一心二用也很轻松,“你穿上我看看。”

    客厅里的窗帘拉得很严实,云畔干脆直接在他面前动手解自己睡裙的纽扣,从第一颗到最后一颗,把那条柔软的棉质睡裙脱掉,丢在地板上。

    手机那端的人还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一堆专业术语,云畔总算听出来,是那个黑框眼镜的声音。

    周唯璨时不时回应几句,视线定格在她身上,看完了全程,冲着她无声地做口型——不穿也好看。

    云畔没出息地脸红,慢吞吞地往身上套裙子,是很清新很挑肤色的柠檬黄,细细的吊带交叉缠绕在脖子上,她够不到,于是走过来,示意他帮自己系上。

    周唯璨拨开她的长发,灵活地在她颈后打结,又提起来一点,问她:“紧吗?”

    “还行,”云畔抓着他的手沿着肩膀向下,“腰上也要系。”

    “……后牛顿修正量值用Matlab就能做动态计算,具体过程我之前发过,你去邮箱里找找。”周唯璨心不在焉地开口,将那根长长的吊带绕了个圈,固定在她腰后,不盈一握。

    云畔稍稍回头,指挥道:“这里可以系紧一点。”

    他依言收紧力道。

    指尖无意间刮蹭到她裸露的皮肤,触感似一粒雪花,云畔忍不住躲了躲,“……有点痒。”

    手机里静默几秒,黑框眼镜蓦地出声:“璨哥,要不剩下的明天再说吧?”

    “我明天没空。”

    “……那我自己琢磨琢磨,实在搞不定了再跟你说。”他硬着头皮道,语气听起来十万火急,恨不得立刻挂断,“我觉得你现在可能也没空。”

    周唯璨笑了一声,很干脆地同意了,“行,那就先这样。”

    裙子总算穿好,云畔转过身来,面朝着他,已然没有心思问好不好看,客厅里极静,只能听见中央空调细微的运作声,冷气充足,却也吹不散那股突如其来的热。

    周唯璨合上电脑,帮她把碎发从领口里勾出来:“另一条还试吗?”

    “不试了,”云畔环住他的腰,“我打算两条都带上。”

    他点点头,“行李都收拾好了?”

    “嗯,你的衣服我也帮你带好了。”云畔赖在他怀里,还不忘邀功,“还有你之前准备的电话卡、泰铢、落地签需要的材料,我都放进包里了。”

    周唯璨捏捏她的脸,“这么乖。”

    “那你奖励我一下。”

    周唯璨把她拦腰抱起来,走进主卧,放在浴室门口,口吻颇为无动于衷,“去洗澡吧,今晚早点睡,明天还要赶飞机。”

    时间的确不早了,云畔权衡片刻,不情不愿地松开他。

    等她洗完澡,吹干头发,涂上护肤品,走出浴室,周唯璨已经将行李箱检查完毕,随手合上,堆在角落。

    他看起来也刚洗完澡,发梢还裹着潮气,正坐在床上看书,长长的睫毛微垂,在眼睑处扫出一块阴影。

    云畔爬上床,拿掉他手里的书,紧挨着他躺下。

    周唯璨抱住她,抬手关了顶灯,房间里霎时昏暗一片。

    明早十点一刻的航班,飞苏梅岛差不多要五个小时,落地之后再到陈屹订好的酒店,又要花上一个小时,周唯璨是去给他当伴郎的,免不了要跑前跑后,帮忙做些准备工作,所以明天不可避免地会很累。

    然而云畔此刻毫无睡意,下巴抵在他颈窝里,半阖着眼睛发呆。

    她几乎没有发出声音,周唯璨却轻声问:“睡不着?”

    “有一点。”

    云畔也说不清自己心底的烦躁来自何处,掀开轻薄的蚕丝被,隔着T恤抚摸他后背凸起的骨骼,心想,她好像摸到了翅膀的轮廓。

    好神奇,明明看不见,却摸得着。

    再往下,指尖勾住运动裤的抽绳,稍微一拽。

    月光如水般无声流淌,漫过窗台,揉皱纱帘,在地板上拖曳出长长的影子。

    云畔跪坐在床边,缓缓低头,长发如海藻般散落。

    周唯璨放任着她的动作,什么都没说,甚至还坐直了一点,后背靠在床头,伸手从床头柜上摸了包烟,不紧不慢地抽出一支,咬在嘴里,低头点着。

    火光亮了又灭。很短促。

    周唯璨很少同意她做这个,因而她的动作里仍然有种不得章法的生涩,或许用纯情来形容更加恰当,总之毫无技.巧可言。

    而此时此刻正在取.悦他的究竟是什么,云畔也不知道。

    时间甚至慢过钟表,一寸一寸往前挪,说不清是缠绵还是煎熬。

    最后周唯璨摁住她的后脑勺,用了几分力道固定住她,窒碍感猝然袭来,万分强烈。

    “舒服吗?”她开口,喉咙滚了滚,无意识地吞.咽。

    那支烟烧了大半截,烟灰蓄得很厚,看起来也没抽多少,周唯璨静静地凝视她,眸光很亮,像琥珀,半晌,抽出纸巾擦拭她的嘴角,说“舒服”,又递过来半瓶矿泉水。

    云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重新趴进他怀里,嗓子还是哑的:“明天是不是会去很多人。”

    “可能吧。”

    把脸颊埋进他臂窝,云畔许久才闷声道:“方妙瑜也会去。”

    大概是没想到她会忽然提起方妙瑜,周唯璨顿了一下,“嗯,怎么了?”

    须臾,又问,“就因为这个心情不好?”

    云畔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心里就是堵着一块,不舒服,偏偏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干脆朝他伸出手去要烟:“我也想抽。”

    周唯璨那只握烟的手仍然下意识地往后退,停顿片刻,一只手捏住她的下颌,将那支正燃的烟抵在她唇边,却不肯让她伸手去碰。

    云畔妥协似的凑近,就着吸了一口,毫不意外又被呛得不住咳嗽。

    青灰色的烟雾大片大片浮在空气里,若明若暗地隔在两人之间,周唯璨掐了烟,过来吻她,凉凉的薄荷味道掺杂着烟草的苦涩,吞没了她尚未咳完的尾音。

    吻得很长,也很深入,分开之后,云畔气喘吁吁,后背也被汗浸透,裹着一身潮热气息枕在他手臂上。

    “她跟傅时煦前段时间刚领完证,准备年底办婚礼。”

    静默的房间里,云畔愣了几秒才意识到周唯璨在哄她,“过去的事早就翻篇了,别多想。”

    她不由自主地反驳,“是因为跟你没可能了,才选择傅时煦的。”

    就连上次在酒吧见面,方妙瑜字里行间仍然听得出来些许隐晦的不甘。

    明明才谈了一个月而已,那点若有似无的不甘却能延长至今。

    究竟是人类本性如此,越得不到越看不开,还是因为那个得不到的人是周唯璨。

    云畔更相信是后者。

    周唯璨垂着眼睛看她,“那你想怎么样?”

    云畔顺理成章地提出要求,“你不许看她,也不许单独跟她说话。”

    “好,”周唯璨把玩着她的手指,神情很淡,“还有吗?”

    “……暂时没有了。”

    他点点头,“现在能睡了?”

    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云畔勉为其难地同意,挪到他怀里。

    肌肤相贴间,温度毫无阻隔地传递,热度不断蔓延,皮肤黏在一起,捂出薄薄的汗,并不舒服,周唯璨却不在意,甚至把她抱得更紧。

    房间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玻璃罩子,他们呆在里面,不需要氧气和自由,也能存活很久很久。

    云畔这一刻才算彻底安心,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半梦半醒间,周唯璨的声音落在她耳边,听不出情绪:“我不是你的吗?”

    云畔清醒了大半,眼皮重重跳了一下,条件反射性地点头。

    “那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那点儿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睡意瞬间蒸发,消失得无影无踪,云畔睁开眼睛,在他锁骨上方看到一块玫瑰色的吻痕,又往上移,直至与他对视。

    窗外偶尔响起几声蝉鸣,是夏日夜晚特有的聒噪,吵得人心烦意乱,周唯璨的眼神却总是很静,也很清醒,直直穿过她的躯壳,抵达灵魂深处。

    意识到他有点不高兴,云畔自知理亏,于是抓住他的手,贴在脸颊上讨好地蹭了蹭,同时飞快地转移话题,可怜兮兮道:“我的嘴巴好疼,你看看嘴角是不是破了?”

    “没破。”

    “……是吗?那为什么又麻又疼,说话都费劲。”

    周唯璨最终还是扳正她的脸,仔仔细细地检查她的口腔。

    横竖也是不可能早睡了,不如做点能让气氛缓和的事,云畔这么想着,伸长手臂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盒子里摸出一枚薄薄的铝箔纸片,塞进他手里。

    四季各有各的颜色,比如冬天是黑色,夏天是绿色,云畔的双手被他高举过头顶,恍惚间看见无边无际的绿色从她身体里漫.溢出来,涂.满他的皮肤、血液、呼吸,是无法逃离的潮热夏季。

    过程中,周唯璨也在存心吊着她,让她不上不下地悬着,怎么都不痛快。

    云畔催促似的用指甲掐他手臂,等了半天那人还是没动静,仿佛随时可以半途停下,若无其事地翻身入睡,只好主动开口:“周唯璨……”

    停了停,又冲着他撒娇,“哥哥……”

    他还要明知故问,“怎么了?”

    云畔勾住他的脖子轻哼,汗水顺着滴进眼睛里,传来绵密的刺痛,“我好难受。”

    深深浅浅的月光里,周唯璨盯着她看了很久,低头亲吻她的眼睛,动作温柔,宛如潮汐抚拍岛屿。

    应该是消气了。

    云畔不怎么确定地想。

    结束之后,云畔再也分不出半点心神去思考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或事,筋疲力尽地躺在他臂弯里,顷刻间便陷入熟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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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tutaonana

    纵.欲过度的后果就是, 云畔隔天早上差点睡过头。

    周唯璨喊了她三次她都起不来,最后干脆抱着她去洗漱,挤好牙膏, 又把电动牙刷塞进她手里。

    半身镜里清晰照出她此刻的模样, 模样憔悴,眼皮红肿, 唇色苍白, 反观周唯璨,甚至连黑眼圈都看不出来,依旧神清气爽。

    云畔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昨晚她原本真的只是想做一次而已,但是他们之间好像每次都是这样, 开不开始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说了算, 至于结不结束, 什么时候结束——就跟她半点关系也没有了。

    她知道周唯璨不高兴,所以很配合地被他翻来覆去折腾到后半夜, 真正入睡的时候,天空已经变成模糊的青灰色, 像晾了一夜的油画。

    就这么紧赶慢赶, 总算在七点半之前出门。

    从科技园到机场很远,算上堵车的时间, 至少要开一个小时。

    云畔一上车就开始补觉,戴着眼罩睡得昏天黑地, 连车是什么时候开进地下停车场的都不知道。

    周唯璨侧身过来, 摘掉她的眼罩, 轻轻拨弄她的睫毛:“到了。”

    “……我昨晚总共才睡了三四个小时, 到现在腰还是酸的。”云畔不情不愿地下车, 打着哈欠埋怨, 完全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主动勾引的人。

    周唯璨去后备箱取行李,绕过来牵她的手:“等会儿我帮你揉揉。”

    非节假日,机场人不算多,值机柜台前的队伍稀稀落落,尽管他们到的挺晚,但是从取登机牌到过安检加起来也就花了二十分钟左右,候机时间还算充裕。

    云畔又累又困,懒得动,坐在登机口旁边的长椅上,指使周唯璨去对面买咖啡。

    机场里冷气打得很足,她把那件牛油果绿的防晒衫套在T恤外面,百无聊赖地盯着星巴克门口的队伍发呆。

    云畔不喜欢机场,因为这里没有给她留下过愉快的记忆。

    她曾经在机场送过周唯璨,从江城到北京。周唯璨同样送过她,从坦桑尼亚到江城。

    眼下竟然还是第一次,没有分离,没有等待,没有欲言又止,他们拥有共同的目的地,同去同归,她也终于变成了那件他必须随身携带的行李。

    原来这么难。需要吃这么多苦头,流这么多眼泪,等这么多年。

    周唯璨回来的时候,低头在看手机屏幕,一只手提着纸袋,一只手回复消息。

    他最近其实很忙,因为研究的“共旋”引力波项目有了阶段性进展,这项研究在国内目前属于很前沿的理论,如果能够取得成果,将会成为学术界的重大突破。

    云畔失眠的时候,偶尔会去研究所陪他加班。

    周唯璨工作的时候并不怕被打扰,他经常一心多用,甚至可以边敲代码边和她聊天,工作效率丝毫不受影响。

    前段时间,他拥有了自己单独的办公室,透明玻璃折射出的城市夜景很漂亮,他独自坐在办公桌前,电脑发出刺眼的蓝光,屏幕被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弯弯绕绕的引力波曲线填满,看得人头晕眼花。

    然而周唯璨却是全神贯注的,仿佛他眼中那块四四方方的液晶显示屏,投射出的其实是一整个美丽而神秘的宇宙,拥有无穷无尽的吸引力,天梯已然为他搭好,只需走上前去,就能触摸到宇宙真实的躯壳,并且将数据自动传输,进入大脑程序。

    云畔并不在意宇宙如何,只对那一刻的他深深着迷。

    后来回家的路上,她好奇地指着自己问: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

    周唯璨歪着头看她,给出答案:珍贵,易碎。

    她对后半句不满意:我有这么脆弱吗?

    周唯璨就笑了,把她抱进怀里,说:放心,不会让你碎。

    随着时间推移,机场渐渐热闹起来,脚步声交谈声堆叠在一起,混乱无序。

    周唯璨回完消息,走过来,坐在她旁边,从纸袋里取出一杯冒着热气的拿铁,和一份火腿芝士可颂。

    云畔没什么胃口,不过还是把那份可颂吃得七七八八,最后两口实在吃不下,周唯璨替她吃完了。

    距离登机时间只剩下十五分钟,登机口附近已经坐满了人,有好几对带小孩的年轻夫妻,孩子的哭声惊天动地,吵得要命。

    云畔皱着眉头抱怨:“小孩好烦啊。”

    顿了顿,又寻求认同似的问,“你真的不想要小孩,对吧?”

    周唯璨抽了张纸巾擦她嘴角的面包屑,说:“真的不想要。”

    云畔回忆着之前他和小孩之间的相处,一句话来不及思考便脱口而出:“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以后会是一个好爸爸。”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是吗?”

    显然对于做一个好爸爸并不感兴趣。

    云畔微妙地松了口气,靠在他肩膀上,闲聊般继续往下说,“他们说,有很多年轻的时候打定主意要丁克的夫妻,时间久了,想法就会发生变化,毕竟在大多数人心里,没有小孩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人生是自己的,”周唯璨却说,“完不完整,别人说了不算。”

    “那你觉得,你的人生现在完整吗?”

    这句话问出口的瞬间,云畔竟然感到一种久违的紧张,习惯性地想要抠指甲。

    周唯璨扣住她的手腕,掰直她的手指,抚摸那枚素净简约的戒指,对她说,“不可能比现在更完整了。”

    直到排队登机,航班起飞,置身于一万英尺的高空中,云畔还在飘飘然地回味这句话。

    舷窗外的天空是一片纯净清澈的蓝,仿佛过滤了所有杂色,云层透明,像浮动在海面上的冰川。是在陆地上不可能看到的好风景。

    吃过午餐,云畔开始犯困,裹着飞机上的灰色毛毯,靠在周唯璨身上打盹。

    他们中间隔着一道可升降扶手,不能挪开,有点硌,她来来回回换了好几个姿势,还是觉得不舒服。最后周唯璨伸手过来,揽住她的腰,用手臂隔开了冷冰冰的扶手。

    云畔稍微坐直了一点:“手臂压得疼吗?”

    “不疼,”周唯璨把她又拽过来,“睡吧。”

    她于是听话地靠回来,没骨头似的黏在他怀里,没过多久,就感觉到那只手钻进毛毯,隔着薄薄的T恤布料,真的在帮她揉.腰。

    力度拿捏得恰到好处,舒服得过分,云畔享受了一会儿他的私人按摩,思维逐渐涣散,连神经末梢都在轻颤,被抚摸着的那块皮肤像极了微弱的火星,而他的动作是风,所到之处,可以燎原。

    眸中氤出一点水雾,云畔将侧脸埋进他颈窝,像猫似的,细细地喘了几声。

    周唯璨好像在笑,那只手随之停下,警告般拍了拍她的腰,“别叫,现在不能*你。”

    自己的反应实在有点丢脸,云畔脸颊烫得要命,决定装睡。

    她对睡眠环境非常挑剔,入睡条件更是苛刻,在机舱这种伴随着微微颠簸和失重感的密闭空间很难真正睡着,除非喝醉,或者依赖药物。

    然而,飞机行驶到后半程,她躺在周唯璨怀里,嗅着他颈侧淡淡的沐浴露香气,真的睡着了,尽管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

    航班落地,当地时间下午三点半。

    苏梅岛的机场很美,是露天的,栽满各式各样的花卉绿植,一下飞机就让人错以为走在度假村里,或者热带雨林公园。

    取完行李,他们顺着指示牌往落地签的方向走,那里已经挤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周唯璨只看了几眼,就从钱包里抽出几百泰铢,夹在护照里,拉着她去走快速通道。

    云畔很少踏足东南亚国家,因为云怀忠的业务重心不在这里,所以看什么都觉得新鲜,包括机场洗手间里巨大的蓝色水族箱。

    相比曼谷或普吉岛,苏梅岛尚未被彻底开发成旅游城市,保留了部分原始而自然的味道,让她想起东非。

    或许越原始的地方才越富有生命力。

    陈屹安排了酒店里的工作人员过来接机,他们顺利地拿到签证,在8号门外面找到举着车牌号的泰国大叔,跟他上了车。

    大叔很热情,肢体语言也很丰富,全程一直在用蹩脚的英文和他们交流,云畔不怎么耐烦,周唯璨却和他聊得有来有回,似乎很愉快,甚至还学了几句日常的泰语。比如“谢谢你”是kuo-kun,“再见”是la-gong,“祝你好运”是cuo-di。

    云畔听着听着,思绪无法自控地游离,想起坦桑尼亚的机场,也想起分离之前,周唯璨对她说过的话。

    是一句当地常用的斯瓦西里语,在东非呆的几天里她听到过很多次,包括和周唯璨在学校附近买早餐的那个清晨。

    ——tutaonana。

    ——再会。

    她听懂了。连同若有似无的潜台词。

    而周唯璨显然从她的反应里判断出了这件事。

    云畔难以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更多的应该是迷茫和不可置信。她原本以为那就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

    结果句号添了一笔,修饰成逗号,全剧终被删掉,改成未完待续。

    没人比她更清楚六年究竟有多漫长,足够遇见无数个人,开启无数段新恋情,甚至和谁步入婚姻殿堂,结婚生子。

    但在周唯璨面前,由精密而冰冷的时间所筑成的只是空中楼阁,一个吻便足以令其灰飞烟灭。

    在断断续续的闲聊中,一个小时飞逝而过。

    酒店盖在半山腰的位置,四面环海,风景绝佳,陈屹给他们订的是海景套房,机票也是商务舱,估计是伴郎团的VIP待遇。

    泰国人办事效率很慢,光是check-in就等了近二十分钟,云畔百无聊赖地坐在藤椅上,又开始犯困。

    周唯璨倒是很有耐心,顺便换好了两个人的手机SIM卡。

    总算拿到房卡,等电梯的间隙,接到陈屹的电话,云畔听到周唯璨说,“刚到,放个行李就来”,不禁抗议:“我还是很困。”

    周唯璨放下手机,“你先睡会儿,我去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晚点回来叫你。”

    她勉强同意。

    房间在8层,走廊很长,无论是脚下的彩绘地毯还是墙壁上的风景油画,人文气息都很浓厚。

    云畔幼稚地坐在行李箱上,让他推着自己往前走,心血来潮地提问:“验收一下你刚才的学习成果,‘我喜欢你’,用泰语应该怎么说?”

    周唯璨停在8106门口,抽出房卡,同时回答了她。

    语速太快了,云畔没记住,于是要求他再说一遍。

    周唯璨摆明了是在故意逗她,任凭她软磨硬泡,怎么都不肯重复第二遍。

    云畔没办法,作势要去夺他手里的房卡,结果他抢先一步,伸直手臂。

    打闹间,眼角余光无意间扫过前方,她在几步之遥的地方,瞥见谁的身影。

    云畔愣住,动作也跟着停下来,眨了眨眼,总算确认,站在走廊另一端,穿着波西米亚风长裙,戴着遮阳帽的窈窕身影,真是方妙瑜。

    有点意外,一来就碰面。

    她不知道站在那里看了多久,神情不太自然,半晌,才打了声招呼:“好巧,刚到?”

    云畔点点头,关于跟周唯璨复合的事,她没有特意告知方妙瑜,因为像极了炫耀,她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然而同时也心知肚明,方妙瑜肯定会从谁口中听到,比如盛棠,比如傅时煦,再比如其他人,她们之间的共同朋友实在太多。

    气氛流露出一阵微妙的尴尬,最后竟然是周唯璨开口,打破静默:“傅时煦呢?”

    “……在楼下,”方妙瑜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几秒,“我们打算去沙滩坐坐,听说这里的日落很漂亮。”

    顿了顿,又看向云畔,“你们要一起来吗?”

    云畔听得出来,这只是一句客套,于是笑笑,很自然地拒绝,“不了,你们玩吧,我先补个觉。”

    方妙瑜点点头,看上去已经从刚才的恍惚中清醒过来,“那晚点见。”

    转身离开的背影明明得体,却又透出几分仓促。

    第87章 地球唯一的夜晚

    几乎就在方妙瑜转身的同时, “滴”的一声,周唯璨刷开房门,把她连同行李箱一起推进去。

    房间装潢有点老旧, 不过设施齐全, 视野开阔,浴缸也很大, 置物架上整齐摆放着一排泰式精油。客厅正对着一整面落地窗, 能看到起起伏伏的青蓝色海水,游人如织的金色沙滩,以及由生机勃勃的棕榈树构成的热带丛林。

    在这里写生应该很舒服。

    云畔想起自己的计划——在周唯璨今年的生日之前,画满九十九幅和他有关的画, 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茶几中间摆着欢迎果盘和手写贺卡, 果汁是鲜榨的, 云畔热得要命,插上吸管, 心不在焉地喝了几口。

    “不是困吗?”周唯璨低头整理行李箱,“去睡吧。”

    云畔没吭声, 放下手里的果汁, 慢吞吞挪过去,从背后搂住他的腰。

    周唯璨任由她搂着, 少顷,忽而出声:“刚才应该不算‘单独说话’吧?”

    “……不算, ”云畔在他后背上蹭了蹭, 有点苦恼地叹气, “我只是在想, 你会不会哪天受不了我。”

    这种病态畸形的控制欲是由遗传基因决定的吗?就像她曾经那么厌恶云怀忠自以为是的爱, 那么想要逃离他的掌控, 现在自己却也成为了和他相同的人。

    被她爱上其实很可怕吧。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周唯璨是困不住的。

    只要他想走,无论怎么做,都留不住。

    就像分手的时候,她那么苦苦挽留,他依然干脆决绝。

    反过来也一样。

    因此,不等周唯璨回答,云畔又迅速打断,“受不了也没办法,我改不了。”

    他于是笑了,转过身来,和她面对面,眼神里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你还问?

    云畔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仰起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下午四五点钟,阳光透出若隐若现的玫瑰色,周唯璨垂眸看她,眼底流露出类似温柔的情绪,云畔因此觉察,他再一次对自己心软了。

    周唯璨俯身把她抱起来,放在那张柔软的大床上:“没人让你改。”

    紧接着,又伸手覆住她的眼睛,打断她的胡思乱想,“好了,睡吧。”

    不安感如潮水般从沙滩上褪去,将她灵魂的底色毫无保留地暴露在空气里,应该是充满腐坏气息的黑或灰,或者与死亡紧密交织的暗红,但是无所谓,在这个怀抱里,一切都无所谓。

    身体被那股冬日雪水般的清冽气息紧紧缠绕,云畔闭上眼睛,像一只黏人的宠物,收起利爪,卸下防备,在主人怀里慢慢睡着。

    云畔不清楚周唯璨是什么时候走的,总之一觉睡醒,房间里就只剩下她自己了。

    落地窗的电动纱帘被关掉,床头留了盏橘色的夜灯。

    她拿出手机,正想给周唯璨发消息,对方的电话恰巧拨过来,简直像是算准了她的起床时间。

    “睡醒了?”

    “嗯……”她脑袋还不太清醒,说话的语气像撒娇,“你在哪?”

    周唯璨身边很热闹,乱糟糟的,高低起伏,什么声音都有,“刚忙完,准备吃饭,我回来接你。”

    “不用,”云畔不想他来来回回地折腾,很懂事地说,“你把餐厅位置发给我,我直接过去。”

    几分钟后,他发来了位置,是沙滩东南角的一家露天餐吧。

    云畔从床上爬起来,走进浴室照了照镜子,补完觉后,气色好了很多,不过黑眼圈还是很重。她匆匆忙忙化了个淡妆,戴上周唯璨送给她的珍珠耳环,又翻出一条不用系带的抹胸长裙穿上。

    颜色是温柔的玫瑰粉,裙摆轻盈,缀满羽毛流苏。

    穿好之后,她对着镜子在抹胸内侧严严实实地贴上防滑贴,没有刻意遮蔽胸.口的吻痕,等收拾好,已经过去将近半个小时,才随便踩了双透明凉拖出门。

    下了电梯,穿过大堂,云畔路过那些冲着她双手合十“萨瓦迪卡”的酒店工作人员,沿着头顶的英文指示牌往沙滩的方向走。

    拂过身体的风是滚烫的,触感像极了粗糙的沙,夜晚的海是起伏不定的雾蓝色,海浪亲吻沙滩,海面中的月亮来回晃动,重复着打碎和拼凑的过程。

    云畔很快就找到那家露天餐吧,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实在显眼,一排又一派木质桌椅嵌在柔软的细沙里,坐满了不同国籍不同肤色的游客,说笑声远远飘过她耳边,生意火爆。

    其中一桌尤其热闹,男男女女坐得很近,有说有笑,云畔的特异功能没有失效,仍然能够一眼在人群里找出周唯璨——就坐在陈屹旁边,手里握着半罐啤酒,神情懒散地听谁说话,耳骨上那枚小钉子亮晶晶的,他看起来比泰国的风还要自由。

    旁边空出一个座位。

    不知道聊到什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周唯璨也跟着勾了勾嘴角,放下空啤酒罐,从陈屹手里接过一支烟,意兴阑珊地夹在指间。

    紧接着,云畔看到坐在他斜对面的,一个穿着紫色吊带的长发女孩站了起来,身体微微向他靠拢,应该是想帮他点烟。

    她看不见吗?周唯璨拿烟的那只手,无名指上明明戴着戒指。

    云畔顿时感到烦躁,加快脚步走过去。

    等走近了,听到陈屹沾着几分醉意的声音:“……真的,都跟你说了离他远点儿,有主的,他身边连只母蚊子都得绕着飞。”

    周唯璨没说话,视线穿过那个握着打火机的女孩,落在她身上,伸手拉开了身边空着的木椅。

    云畔坐下来,不置一词,抬头扫了眼面前的女孩,不认识。

    事实上这一桌坐的她大部分都不认识,除了陈屹、傅时煦、宋晗之外,还有一男四女,应该是伴郎伴娘团。

    那个紫色吊带看见她,也没多尴尬,显然是知道周唯璨有女朋友的,若无其事地又坐回去,跟身边的人闲聊,目光却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她身上停驻,从无名指上的戒指到胸前的吻痕,毫不掩饰地打量。

    云畔被她看得更心烦了,不怎么客气地把周唯璨手里那支烟夺下来,陈屹赶紧乐呵呵地打圆场:“来啦,看看菜单,有没有什么想加的,想吃什么随便点,千万别跟我客气啊。”

    云畔不饿,象征性地接过菜单随便翻了翻,什么都没加,又放了回去。

    陈屹又说:“等会儿吃完去海边转转,我媳妇儿跟方妙瑜都在那边呢,据说有烟花看。”

    云畔心不在焉地应下,又寒暄了几句,祝他新婚快乐。

    那支烟被她捏得扁扁的,越想越不痛快,但是她毕竟已经二十六岁了,这里场合也不对,总不能还像十八岁时那样,看谁不顺眼就把咖啡泼到谁身上。

    应该是知道她不高兴,周唯璨坐近了点,把插好吸管的椰子递过来。

    云畔勉强喝了一口:“怎么是常温的?”

    “你生理期快到了。”

    “……哦。”

    云畔没话说了,自顾自盯着手里的烟瞧,不理他。

    周唯璨却问:“想抽吗?”

    须臾,又说,“我帮你点,行不行?”

    语气明显是在哄她。

    云畔稍微消了点气:“好吧。”

    周唯璨笑了,从裤兜里摸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凑近她,肩膀贴着肩膀,偏低的体温编织成一张网,将她紧紧收拢。

    青蓝色的火焰从他手中亮起,忽明忽暗,云畔含住烟嘴,听到他轻声说,吸一口,于是下意识地照做。

    烟被点燃,火星闪烁,光影暧昧。

    袅袅白烟里,她还是学不会过肺,被轻微地呛到,缓了几秒,又试着吐出第二口烟雾。

    就这么反反复复地尝试,好不容易找到一点感觉,那支烟却被周唯璨抽走,云畔疑惑地抬头,只来得及看清那双又冷又明亮的眼睛,嘴唇就被咬住。

    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交换了一个短暂的吻。

    云畔瞬间忘记自己正在生气,热烈地回应这个吻,然后小声说自己口渴。

    周唯璨松开她,随手拿起桌上的椰子喝了一口,又捏捏她的下巴。

    如同一个指令,云畔不由自主地张开嘴,清甜的椰汁立刻被灌进口腔,流入喉管。

    那些来不及吞掉的液体顺着嘴角流出来,经过她清瘦的锁骨,胸前暧昧的吻痕,打湿薄薄的抹胸布料,留下蜿蜒的水痕。

    那只烟还在他手里,兀自地燃,烟灰扑簌簌掉落,触碰到云畔手臂的皮肤,有点烫,更多的是痒。

    这股痒意一直蔓延到她喉咙里。

    沙滩上人来人往,基本都是外国面孔,偶尔有人驻足,朝着他们吹口哨,投来的目光也是善意的。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一切似乎百无禁忌。

    而桌上的人也早已见怪不怪,陈屹甚至打趣:“要不明天把场地让给你俩算了,我回头另找个时间结婚。”

    桌上笑作一团。

    窒息之前,周唯璨很自然地放开她,拆了双筷子递进她手里:“吃点东西。”

    云畔眼神仍然雾蒙蒙的,好半天才回过神,听话地拿起筷子,尝了几口面前的青木瓜沙拉和咖喱蟹。味道的确比国内的泰餐要正宗很多。

    而刚才一直在偷偷打量自己的紫色吊带,不知何时起,已经将目光移至别处,神色也变得僵硬。

    周唯璨咬着那支还未燃尽的烟,坐在旁边懒洋洋地看她,偶尔跟身边的人闲聊,听着陈屹追忆往昔——

    “开学第一天,当我得知自己跟年级第一分到一个宿舍,心想,操,完了,我最讨厌跟那种高高在上的好学生打交道,又假又烦。”

    “结果这个年级第一天天打架逃课,还神出鬼没的,除了睡觉基本不回宿舍。”

    宋晗插话,“而且阿璨每次半夜回来,还得教你写作业,帮你复习,我都替他累得慌。”

    陈屹笑眯眯地去搂周唯璨的肩膀,语气还挺骄傲,“我不是说过吗?能进颂南主要靠我爸,能毕业主要靠他。”

    周唯璨也笑,“那你叫声爸听听。”

    “……滚滚滚。”

    引来周围一阵哄笑。

    云畔听着他们聊天,不知不觉就喝掉半碗冬阴功汤。

    有点可惜。她没见过十八岁的周唯璨。

    酒过三巡,陈屹结了账,招呼他们去沙滩附近看烟花表演。

    云畔远远看见方妙瑜,端着一杯鸡尾酒,坐在沙滩椅上,跟旁边的短发女孩聊天。

    陈屹刚走过去,女孩就站起来,热情张扬地扑进他怀里。

    “这是我媳妇儿,陆雯雯。”陈屹向她介绍。

    离得近了,云畔才发现陆雯雯是混血,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鼻梁很高,点缀着几粒雀斑,瞳孔是类似海水的深蓝色。

    陆雯雯冲她打招呼,中文说得不算流利:“你可以叫我Wendy。”

    紧接着,又不太好意思地问,“你有英文名吗?我回中国不久,目前还在学中文,很多字都记不住。”

    云畔礼貌回应:“Panni。”

    她于是松了口气,笑容爽朗,“Panni,很高兴认识你。”

    没聊几句,周唯璨就被陈屹他们拉过去玩水上项目,转眼间,只剩下她们三个女生。

    烟花在头顶一朵又一朵地绽开,流光溢彩,照亮海面。

    陆雯雯性格很活泼,也很外向,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忽然扭头对她说:“Panni,你男朋友很帅,我有一个姐妹很喜欢他,刚刚还想找他要电话。”

    云畔:“……”

    方妙瑜若有似无地看过来:“放心,周唯璨没给。”

    少顷,又轻声道,“他好像变了。”

    云畔微怔,“哪里变了?”

    “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毕竟这么久没见了,下午在走廊上我还挺恍惚的。”方妙瑜坦率道,“不过感觉得到……你们现在挺好的。”

    唇齿间仍然残余着椰子淡淡的香气,云畔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点头。

    “我下午还在想,其实你真的很勇敢。你好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豁得出去,心甘情愿地去追逐一阵风,沉溺一场梦,赌一个未知的可能,哪怕撞得头破血流。”方妙瑜抿着那杯渐变色的鸡尾酒,轻声笑了,“我没有你的勇气,更没有你的决心,所以……畔畔,你值得拥有最好的。”

    陆雯雯无比茫然地看着她们:“你们在说什么?能不能换成英文?我完全听不懂。”

    方妙瑜扑哧一声笑了,随口转移话题,“这么晚了,新娘子还不去睡觉,明天万一状态不好怎么办?”

    陆雯雯无所谓地耸耸肩,“没关系,摄影师会P图。”

    聊天的间隙,有一对泰国夫妻提着竹篮走过来,用英文问他们,要不要试试当地很火的海娜手绘纹身,效果好,掉色慢,什么图案都能做,只收一千铢。

    陆雯雯显然有点动心,接过泰国女人手里的宣传册翻了几页,指着其中一款美人鱼的图案问她们:“这个好不好看?”

    方妙瑜捧场道:“挺好看的。”

    她立刻热情地邀请:“那我们一起来做吧!”

    云畔对手绘纹身不感兴趣,任凭陆雯雯再三劝说,仍然没有加入。

    女人动作很麻利,颜料和工具铺在沙滩上,一边给陆雯雯做过敏测试,一边解释,手绘所用的颜料来自一种叫“henna”的植物,是纯天然的,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旁边方妙瑜还在选图案,云畔看着那个泰国女人从陆雯雯肩膀处下笔,手很稳,技术也不错,寥寥几笔便将小美人鱼的图案勾勒出来,很传神,和画册上分毫不差。

    填充上色的过程中,云畔突然出声,用英文问那个女人:“用不着的颜料和工具能不能租借给我?一个小时就行,我可以付钱。”

    最后云畔付了她三百铢,提着颜料盒去找周唯璨。

    潮涨潮退,海水时不时冲刷过来,没过脚踝,沙子很细,也很柔软,跟踩在棉花里没什么分别。

    周唯璨在陪他们玩飞盘,看得出来,对这项活动没什么兴趣。

    云畔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向他招手。

    五彩斑斓的烟花已经燃尽,只余长长的尾巴,和几点寂寞的火星。

    夜空归于沉寂。

    周唯璨逆着人群,朝她走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步缩短,云畔等不及似的跑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手,找了块无人的空地,强迫他和自己面对面坐在沙滩上,神神秘秘地摊开手里的颜料盒。

    周唯璨看了一眼:“海娜手绘?”

    “对,”云畔从盒子里挑出灰黑色的海娜膏,认认真真地蘸取在笔尖,指挥道,“把手伸出来。”

    他配合地伸出左手。

    云畔小心翼翼地在他手背上试色,耐心地等了几分钟,确认没有任何过敏反应,才开始画图。

    没有问她要画什么,也没有问要画多久,周唯璨手肘撑在膝盖上,眉眼微垂,很放松。

    夜深了,海边的风变得黏腻,吹乱她的长发,周唯璨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帮她把碍事的碎发拨到耳后。

    不到二十分钟,云畔放下笔刷,“好啦。”

    是一对栩栩如生的黑色翅膀,沿着血管和骨骼的脉络走向,停留在他手背上,神秘,自由,美丽。能够飞往任何地方。

    轻轻吹了口气,她端详片刻,忍不住问:“好看吗?”

    周唯璨说:“好看。”

    那条无形的尾巴又翘上天,云畔得意道,“我可是专业的。”

    夏日夜晚,异国他乡,沙滩,海边,烟花,椰子树……

    还有坐在身边的周唯璨。

    好难得,好美妙。

    她的生命里还会有第二个今晚吗?

    周唯璨喝了很多酒,可是仍然清醒,云畔分明滴酒未沾,此时此刻却醉得厉害,每一根神经都晕陶陶,心脏脱离躯壳,漂浮在半空中,轻飘飘,落不下。

    低头看着他的手背,云畔头脑发热,又开始说一些莫名其妙、不合时宜、奇奇怪怪的话:“我以前想过……要在每一道自残留下的疤痕旁边,都纹上你的名字。因为血流出来的时候,我会看见你,听见你,感受到你。”

    海岸线长而平滑,无边无际,周唯璨看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有流露出类似错愕、厌恶、或者不可理喻的眼神,半晌,反而问:“你知道你身上一共有多少道疤吗?”

    云畔答不上来。

    因为她没有数过,一次都没有。

    事实上,每次自残过后,她总是觉得这些伤痕很丑陋,是她软弱无能的证明,应该被遗忘、被遮蔽、被厌弃。

    “五十二道。”

    周唯璨给出答案,“我的名字这么难写,你要纹多久?”

    五十二道……

    云畔张了张嘴,“你全都数过吗?”

    好像问了一句废话。

    不止。

    他全都碰过,也全都吻过。

    “嗯,”周唯璨碰了碰她的手臂,“你知道我第一次看见这些疤的时候,在想什么吗?”

    第一次……是在江城重逢后,在他公寓里的那晚吗?

    云畔清楚地记得他当时漫长的沉默,记得他掌心的温度,也记得他说,我一直以为,你这几年过得很好。

    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我在想,如果你真的死了,我在某一天接到电话,去领你的骨灰,”灰茫茫的夜里,周唯璨凝视着她,如同凝视一段已无可能重新流动的时间,“我该怎么办。”

    周婉如、吴婆婆……甚至包括她,他一路走来,一路失去,早已习惯。

    至于那套固定流程,不是也已经很熟练了吗?认领遗体、火化下葬、领骨灰、选墓地……亲眼目睹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只冷冰冰的木头盒子,永远离开这个世界,离开他。

    然而重逢之后,那个纠缠到让他失控的夜晚,久违了的身体欲望得到发泄,他却一点都不觉得轻松,看着那张哭得乱七八糟的脸,抚摸着那些触目惊心的疤痕,回忆着她割腕未遂留下的伤口,周唯璨竟然想象不出来,如果有一天,墓碑上嵌着的黑白照片真的变成云畔的脸,他该怎么办。

    他从来不会浪费时间去思考还未发生的事,却无法欺骗自己:她想走就走,我不在乎。

    回忆起那封遗书里的内容,云畔莫名紧张起来,急匆匆地向他保证,“不会的,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一点儿都不想死了,只要——”

    周唯璨替她说完下半句,“只要在我身边。”

    云畔用力点头,随即抓住他的手,掌心紧贴着那对翅膀,不受控制地说,“……我不能没有你。”

    周唯璨揉揉她的头发,语气温柔,“我知道。”

    夜渐渐沉下来,流入大海,漂向远方。

    那些吵闹无聊的声音同样被浪花卷走,直至销声匿迹。云畔眼里的世界被他填满,脑海里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如果周唯璨是今夜的海,她愿意做礁石。

    第88章 过敏症

    云畔曾经被云怀忠或赵佩岚带着, 参加过很多亲朋好友的场婚礼。

    看着新郎新娘站在礼堂中央,语气哽咽地分享结婚誓词,许诺地久天长, 交换结婚戒指, 她心里毫无波澜,只觉得好无聊, 好莫名其妙, 这个环节什么时候才能结束。

    她似乎天生缺乏同理心,无法对旁人的幸福或痛苦感同身受,更不会拿世俗对道德标准的定义来禁锢自己。就像很久以前,方妙瑜因为和周唯璨分手日日夜夜以泪洗面, 她也没有任何触动或不忍, 更没有因为“室友的前男友”这个标签而产生任何迟疑或退缩。

    她只知道自己想要周唯璨, 从小到大第一次这么想要。得不到会疯掉。

    陈屹包下了酒店一至三层的宴会厅,婚礼办得盛大, 宾客络绎不绝。

    云畔和方妙瑜坐在一桌,来来去去间看到不少熟面孔, 大部分都是颂南的, 当然也有宜安的,毕竟陈屹当年算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 身边不缺朋友。

    而在这些朋友里,他跟周唯璨关系是最好的, 在学校时几乎形影不离, 因此云畔也被迫跟陈屹见过不少次。

    平心而论, 陈屹虽然女朋友换得勤, 但是对每一个都挺不错, 挑不出什么毛病, 即便分手也都是体面的好聚好散,甚至还能继续做朋友,半夜喊出来喝酒蹦迪的那种。

    所以此时此刻看着他站在那扇彩绘玻璃窗前,紧张得像去跟暗恋对象告白的高中生,磕磕巴巴地念稿,云畔觉得有点好笑。

    方妙瑜也在笑,凑过来跟她咬耳朵:“听说陆雯雯是他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人家嫌他太花心,刚开始死活看不上。”

    关于来龙去脉,云畔也大概知道,大学毕业之后,陈屹被他爸妈丢去国外镀金,认识了陆雯雯,对她一见钟情,穷追不舍,不过因为名声太风流,所以在她面前示好,屡屡碰壁。后来好像还是因为陆雯雯失恋了,才勉为其难地给了他一个当备胎的机会。

    陈屹具体都说了些什么,云畔左耳进右耳出,根本没在意,只看见陆雯雯边听边哭,毫无形象。

    婚纱裙摆很轻盈,差几寸拖地,她脸上的妆极淡,鼻梁上的雀斑清晰分明,阳光照在她小麦色的皮肤上,很有光泽度,透出一种健康而自然的美。

    轮到陆雯雯致辞,她显然是特意做过功课,无论是中文咬字还是发音都过分清楚,字正腔圆、抑扬顿挫,像极了小学生读课文。

    陈屹的感动没能维持多久,就开始憋笑,最后被陆雯雯踩了一脚才老实。

    伴郎伴娘在底下站成一排,随时准备帮忙递东西,等致辞环节结束,站得最近的宋晗赶忙上台送戒指。

    立体环绕音响里在播《How Long Will I Love You》,在众人的掌声和欢呼声里,纷纷扬扬的彩带和亮片从空中洒落下来,新郎新娘交换戒指,接了一个长长的吻。

    周唯璨穿着一身流畅熨帖的灰色西装,站在台下,一块金色亮片晃晃悠悠地飘落,悬在他漆黑发端,闪出细碎的光。

    云畔努力控制住想帮他摘掉的冲动。

    一吻结束,陆雯雯背对人群,高高扔出手里的捧花。很巧,那束花像是长了眼睛,直直往周唯璨怀里撞。

    他似乎并不想接,但是为了避免尴尬,还是抬起手臂。

    手背上的翅膀图案若隐若现。

    将将碰到的瞬间,云畔看见昨晚那个紫色吊带也伸出手,去接那束捧花。

    两人指尖相触,周唯璨极自然地收回手。

    一朵淡白色的栀子花挣脱束缚,轻飘飘落在他脚边。

    混乱的争夺里,周唯璨弯腰,将那朵栀子花捡起来。

    直到整套婚礼流程走完,新郎新娘开始挨桌敬酒,周唯璨也没来得及坐下吃口饭,被陈屹强行拉过去帮忙挡酒。

    下午两三点,宾客散得差不多,新郎新娘出外景拍写真,他们也总算闲下来,随便吃了点东西,而后回房间休息。

    伴郎伴娘的房间都在8楼,一群人有说有笑地挤进电梯,那几个伴娘是陆雯雯的好友,正在模仿她刚才致辞时的中文发音,惟妙惟肖,连傅时煦都在跟着笑。

    云畔被挤到电梯最里侧,周唯璨一边跟他们聊天,一边准确地把她捞出来,圈在怀里。

    “叮咚”一声,电梯停靠在8层,众人筋疲力尽地各自回房。

    云畔回忆着婚礼开始之前,他在现场帮忙搬花架时的细微停滞,一回到房间,就立刻问:“你的手是不是又疼了?”

    “还好。”

    周唯璨答得心不在焉,随手脱了西装外套,扯掉领带,坐在床边,“过来,陪我睡会儿。”

    他今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一直在婚礼现场忙前忙后,又是扎气球又是搬花架,刚刚又替陈屹喝了很多酒,应该很累。

    有点心疼,云畔蹬掉凉鞋爬上床,挨着他躺下,小心地摸了摸他的右手,“我带了艾灸包,帮你热敷一下吧。”

    周唯璨转了转手腕,“不用,没那么严重。”

    她试图坚持,“没事,我现在去拿,很快就——”

    话还没说完,嘴唇就被他摁住,轻蹭了几下,“听话,安静点。”

    顿时偃旗息鼓,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云畔乖乖闭嘴,本能地伸出舌尖,舔了舔他的手指。

    外面天光透亮,绿意旺盛,夏日绵长,周唯璨闭着眼睛躺在她旁边,皮肤白得晃眼,鼻梁上映着一片日光,呼吸平稳,没多久就睡着了。

    他睡着之后很安静,像一团沉默的影子。

    云畔不困,也不敢动,怕吵醒他,只好盯着他发呆。

    如果周唯璨一直不醒,她确信自己可以一直盯到地老天荒。

    应该是错觉,她竟然从周唯璨身上嗅出淡淡的栀子花香。

    是刚刚接捧花的时候留下的吗?云畔不太确定。

    然而这股挥之不去的香气,无端让她想起初遇,想起那条暗无天日的小巷;空气里铁锈般的血腥气;他回头时满不在乎的轻笑;以及那条被她手忙脚乱接住的栀子花手串。

    不讲道理的一见钟情。

    酒店房间隔音做得很好,几乎听不见杂音,四面被海水围绕,这里寂静得像一座漂浮的孤岛。与世隔绝,好安全。

    落地窗没拉纱帘,四面八方的阳光透进来,亮得发白,很刺眼。

    周唯璨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皱眉。

    云畔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挡在他眼前,为他遮光。

    最多只过了四十分钟,她还没看够,周唯璨就在她的注视中睁开眼睛。

    云畔再次从他眼中看见宇宙的轮廓。

    “时间还早,”她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声音放得很轻,“你要不要再睡会儿?”

    周唯璨没说话,神情里带着点刚睡醒的散漫,半晌,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来一朵新鲜的栀子花,别在她耳后。

    原来不是错觉。

    真的是栀子花。

    那股香气愈发浓郁,萦绕着她,熏得她头昏脑涨,云畔不由得问:“好看吗?”

    “好看。”

    “……是我好看还是花好看?”

    周唯璨抚摸她的脸颊,“花有什么好看的?”

    花香变得暧昧而幽深,静悄悄的房间里,他们对视片刻,开始接吻。

    云畔颈后那条细细的吊带被扯开,露出光.裸的后背,和脖子上一晃一晃的银链。

    冰凉的吻落下,像雪花贴着皮肤融化,不温暖,很温柔。

    她也跟着融化。

    意乱情迷间,周唯璨握住她的手缓缓往下,轻咬她的耳垂,“自己打.开让我看看。”

    云畔听话地照做。

    滚烫的呼吸声随之靠近,存在感极强,引来阵阵瑟.缩,周唯璨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检查,最后拿开她滑.腻腻的手,说算了,还是有点肿。

    云畔咬着嘴唇喘气,眼角泛出微微的红,好半天才平复呼吸,偏过脸不看他,“那还不是怪你。”

    周唯璨笑了,贴着她的额头,没什么诚意地道歉,而后提议,“明天就走了,带你出去逛逛?”

    云畔瞬时来了精神,也不问去哪里,兴冲冲地起来化妆。

    她平时基本不化妆,技术非常一般,不过胜在底子好,禁得住折腾。

    期间听到周唯璨在跟谁打电话,云畔正在涂唇膏,走出浴室,很警惕地问:“谁啊?”

    “陈屹,”周唯璨已经脱掉了那身行动不便的西装,低着头在扣牛仔裤的腰带,“问我们要不要一起去夜市。”

    云畔思考几秒,“他们晚上不是还要办篝火晚会吗?”

    “嗯,晚上十点才开始。”周唯璨从行李箱里随手翻出来一件黑色T恤,往身上套,腹肌线条紧实又漂亮,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蕴含着蓬勃的生命力。

    云畔看得移不开眼,选择妥协,“那好吧。”

    他们去的是当地人推荐的夜市,Si Khao,泰式风情浓厚,小吃很多,价格也算公道。

    五颜六色的霓虹招牌高低错落,步行街很长,两侧摆满长长短短的各色摊位,食物的香气飘出很远。

    陆雯雯今天也消耗了不少体力,转眼间就买了一堆吃的,炭烧猪颈肉、虾饼、芒果糯米饭……

    陈屹任劳任怨地帮她拿在手里,口中念念有词:“行了,今晚吃完这些,明早又得拉着我去健身房。”

    路口有一块被圈起来的正方形区域,里里外外挤满了人,陆雯雯拉着她过去看热闹。

    等走近了,才发现是人妖表演——舞女穿着暴露,身材火辣,正在绕着一根钢管扭腰,比真正的女人还有女人味。

    陆雯雯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慷慨地掏出几百泰铢塞进纸盒,紧接着又去掐陈屹的手臂,让他不要看。

    这里仿佛一年四季只有夏天,空气又湿又热,云畔不过在人群里站了几分钟,皮肤上便浸出薄薄的汗,费劲地退出人群,去找周唯璨。

    天空缓慢铺展着黄昏,游离在目不暇接的灯红酒绿之外,艳丽而衰败的街道,他穿着简单的T恤牛仔裤,蹲在路边,懒洋洋地逗一只猫。

    神情举止自在得可怕,完全不像游客。

    云畔有理由相信,哪怕现在把他丢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也能好好地生活下去,毫不费力地融入任何环境。

    那只黑白花的小奶猫正在讨好地舔他的手指,摊开圆滚滚的肚皮,撒娇手段十分娴熟。

    旁边的水果摊位前站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泰国妇人,听不清楚具体在说什么,叽里咕噜地跟他闲聊。

    听到她的脚步声,周唯璨回头,捏着小猫的爪子跟她打了声招呼:“她叫nom-wua,中文是牛奶的意思。”

    小猫还在抱着他的手舔来舔去地撒娇,云畔忍不住问:“你想养猫吗?”

    没有小孩的话,以后养只宠物好像也不错。

    虽然她不是很感兴趣。

    周唯璨闻言,不置可否地反问,“我不是正在养吗?”

    脑海里莫名浮现出自己舔他手指时的画面,云畔脸颊发热,“……我又不是猫。”

    他就笑了,配合地说,“嗯,你不是”,然后拉着她走到水果摊位前,问她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属于热带水果特有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云畔挑挑拣拣地选了一大堆,纠结道,“还想吃山竹,但是不想剥。”

    周唯璨低头掏出钱夹,“我给你剥。”

    应该是刚才聊了一会儿,泰国妇人对他很热情,利落地将水果装袋,又额外装了几只削好的黄澄澄的小菠萝,用英文说:“很甜的,送给你们。”

    周唯璨摆摆手说不用,妇人仍旧坚持,他没办法,只好解释,“我女朋友菠萝过敏。”

    那朵栀子花仍然别在云畔发间,乌墨里一点雪色。

    清纯、楚楚可怜、不食人间烟火……单论外表,都是属于她再恰当不过的形容词。

    “好吧,那真的很可惜。”妇人看了她一眼,又笑着说,“你女朋友很漂亮。”

    买完水果,他们接着闲逛,云畔咬了一口切好的芒果,得寸进尺地说:“如果只吃几口的话,应该也不会过敏吧。”

    周唯璨牵着她的手走在拥挤人潮里,忽然问:“之前吃了多少?”

    少顷,又补充,“在东非那次。”

    “……不记得了,当时脑子有点乱。”

    心中警铃大作,云畔偷偷打量他的神情,故作轻松道,“如果早知道去医院会见到你,我还能吃更多。”

    周唯璨不说话,指腹贴着她的手腕,轻缓地摩挲,好像很珍惜那里规律跳动的脉搏。

    云畔有种被烫伤的错觉,分不清自己是想转移话题还是单纯地想控诉,“当时在东非偶遇,第一面,你都没认出来是我。”

    还跟旁边那个东非男孩说认错人了。

    语气平淡得如同提及一个陌生人。

    似乎有点无奈,周唯璨偏过头看她,“骗你的,怎么可能认不出来。”

    对于这个答案勉强满意,云畔黏黏糊糊地靠在他怀里,“两天过得好快啊,怎么明天就要回去了。”

    “等手头的项目忙完,过段时间带你出去玩。”

    云畔期待道,“就我们两个人吗?”

    周唯璨又往她嘴里塞了一块芒果,“就我们两个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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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光合作用

    回到江城之后, 大概二十天,周唯璨手背上的纹身就掉得干干净净。

    云畔觉得有点可惜,又无可奈何, 干脆自己网购了一堆海娜手绘的工具和颜料盒, 打算下次再给他画点别的。

    周五下午,云畔画室刚下课, 就匆匆忙忙开车往餐厅的方向赶。

    结果在高架上堵了整整半个小时, 中途收到阮希的消息,说自己到了,餐厅要排队,让她别着急, 慢慢来。

    上周阮希给她打电话, 说自己打算辞职, 回江城休息一阵子,顺便陪陪父母。

    然而等云畔真的到达那家约好的西餐厅, 见到了许久未见的阮希,才听到她扭扭捏捏地告诉自己, 她已经跟男朋友领过证了。

    云畔愣了将近十秒, 才问:“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阮希用勺子搅了搅瓷杯里的蜂蜜牛奶,“本来打算年底再领的, 但是当时脑子一热就……太突然了,电话里不知道怎么跟你说。”

    的确有点突然。

    或许不应该, 但是云畔又想起钱嘉乐。

    前段时间, 钱嘉乐给周唯璨打电话, 说自己今年的全国巡演最后一站定在江城, 时间在八月份, 票已经给他们留好了, 如果有时间的话,希望他们到时候能去看演唱会。

    云畔记得自己当时还抽空问了一句,关于最近网络上传得沸沸扬扬的,他跟那个流量小花的恋情传闻是真是假,钱嘉乐否认得毫无迟疑,说炒作而已,平时穿的戴的那些同款衣服首饰都是公司准备好的。况且如果是真的,根本就不可能那么高调。

    ——所以是还放不下吗。

    这句话当然没有问出口。

    餐厅布置得很有情调,每张餐桌上都摆着一支香薰蜡烛,淡淡的柚子和茉莉香气,很好闻,也很放松。

    云畔只好说:“恭喜。”

    阮希苦恼道:“也没什么好恭喜的,我到现在都还恍惚着呢,暂时还没能彻底进入妻子的角色,可能还要过几个月才能适应。”

    少时,又主动转移话题,“对了,你跟璨哥最近怎么样?挺好的吧?”

    “挺好的。”

    阮希大概是唯一一个让她能够毫无顾忌提起周唯璨的人了,云畔犹豫片刻才道,“但是他这几天去北京出差了,我有点失眠。”

    阮希闻言,有点俏皮地朝她眨眨眼,故意打趣,“怎么,没有性生活一个人连睡都睡不好啊?”

    “……”

    云畔竟然无法反驳,许久才说,“也不是,就是不太习惯。”

    她只是太依赖周唯璨的怀抱了,比药物更加直接有效,被他抱在怀里睡一夜,连梦都不会做,可以安安稳稳地睡到天亮。

    聊天的间隙,七分熟的牛排被端上桌,还冒着热气,阮希低头,慢吞吞地拿起刀叉,却没有动,似乎在出神,许久才说:“……对了,前几天钱嘉乐给我打电话了,问我下个月有没有空,最后再去看一场他的演唱会。”

    直到吃完饭,逛完街,云畔开车回家的路上,仍然没有问出口——那你打算去吗?

    归根究底,别人的感情,别人的生活,与她无关。

    更何况阮希已经结婚了。

    如果换了是她……云畔想,就算她和别人结婚了,只要周唯璨回来找她,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离婚,重新和他在一起。

    但这个“如果”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因为根本不可能发生。

    百无聊赖地在十字路口等红灯,云畔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这个时间段周唯璨应该还在忙,于是忍住了给他打电话的冲动。她随手打开车载音响,刚好随机到一首钱嘉乐的歌,好像是不久前刚发行的新单曲,是他亲自作曲的,《情书》。

    这首单曲发行之后,反响尤为热烈,算得上是继《唯一》之后,他个人参与创作的歌曲里最受欢迎的一首。

    是一首曲风沉郁的苦情歌,总时长将近八分钟,开头是大段纯伴奏的留白,云畔留意了一下,留白的部分总共有一分十三秒。

    很巧,阮希的生日就是一月十三号。

    最后旧情人变不成老友,反而成了灵感缪斯。

    回家的路上几乎一路红灯,云畔耐着性子等在第三个路口,看着挤在斑马线上过马路的重叠身影,漫无目的地发呆。

    头顶的数字缓慢地进入倒数,云畔回神,视线重新望向前方,随即,猝不及防地在黑压压的斑马线上,看到一个倒下的人影。

    像风筝断了线,轻飘飘又沉甸甸,一头扎下来,没再动弹。

    也像一滩烂泥,或腐肉。

    这一幕发生得太过突然,人群凝滞几秒,陷入慌乱,有人反应不及,脚步踩在他的手臂和大腿上,而那人像是断了气般一动不动。

    云畔的车停在稍微靠前的位置,能够隐约看清——地上躺着的是一名看起来很年轻的上班族,电脑包还提在手里,双眼紧闭,脸色煞白。很像是劳累过度引发的晕倒或猝死。

    恐慌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斑马线被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在打电话叫120,有人在帮他做急救,附近的两名交警也匆匆赶来,开始指挥交通秩序。

    前方路段被暂时封锁,车流纷纷掉头,往左右两方的岔路拐,云畔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没有跟着其他车辆一起掉头,而是把车停在路边,自己走下来,挤进拥堵不堪的人群。

    大部分都在看热闹,窃窃私语,而那个正在帮忙急救的女孩子,脸色难看至极,正在着急地跟旁边的警察交流。

    隔着汹涌人潮,云畔竟然听清楚了她的声音。

    ——救护车还有多久到?

    ——已经没气了。

    已经没气了。

    生命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随时随地都会画上休止符。

    云畔浑浑噩噩地伫立原地,手脚冰凉,如坠冰窟。这一刻她很想给周唯璨打电话,但是意识到自己的情绪不对劲,最终还是没有拨出号码。

    分不清究竟是过了一秒还是一个世纪,救护车刺耳的鸣笛声响起,她才如梦初醒般转身离开。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车开回家的,云畔浑身乏力,手指微颤,连着输了三遍密码才输对,匆匆走进卧室,连衣服都没换,就把自己从头到脚裹进被子里。

    时间有没有流动,窗外是天亮还是天黑,这些她通通分不清,铺天盖地的鲜血将她的视线吞没,甚至还能闻出尸体腐烂时发出的刺鼻气味。

    可怕的是,她对此并无恐惧。

    后背不知何时起已经被冷汗浸透,云畔意识到自己正在剧烈发抖,于是强撑着下床,去客厅吃药。

    她已经很久没吃过抗焦虑的镇定药物,今晚却额外多吃了两粒。

    吃完药,情绪平缓了少许,云畔回到卧室,打开衣柜,随便翻出一件周唯璨常穿的T恤套在身上,重新抱住那张薄薄的蚕丝被,脸颊埋在里面,寻找他身上残留的体温和味道。

    房间里静得像极了停尸房,氧气被一再挤压,云畔错觉般以为自己也是一具陈列其中的尸体,窒息感分外强烈,于是难以忍受地伸手在墙壁上轻敲,开始人为制造噪音。

    不记得到底敲了多久,直到她的指骨关节开始肿痛麻木,才停下这种无意义的行为。

    几点了?

    她正想伸手去摸手机,恰在此时,听见急促的来电铃声。

    思维迟钝地偏过头,直到铃声响了无数遍,濒临自动挂断的边缘,云畔总算成功拿到手机,盯着屏幕上那个熟悉的名字,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摁下绿色接通键。

    “到家了吗?”

    听筒里稍微有点吵,周唯璨的声音却很清晰,也很动听。

    不由得把手机一再贴近,云畔用力地咬了一口舌尖,让自己保持冷静:“到家了,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你在干嘛?”

    “刚开完会,在找地方吃饭。”周唯璨似乎看了一眼时间,“才九点多,睡这么早?”

    “……不快点睡着的话,我会一直想你,想到失眠。”

    原本寂静到无法忍受的房间被他的声音填满,云畔稍微安心,翻了个身,把自己缩成一团,“我好想你,想抱你,想接吻,还想做.爱。”

    周唯璨轻声笑了,“再忍忍,还有三天我就回去了。”

    三天,七十二小时……好漫长。

    手指摩挲着颈间的旧项链,云畔不敢表达出自己的焦虑,只好乖乖地“嗯”了一声。

    接下来又闲聊了几句,听筒里越来越嘈杂,夹杂着隐约的风声,她忍不住问:“你在哪?”

    “在路口,等红绿灯。”

    脑袋里嗡的一声,警报瞬间拉响,云畔神色僵硬,指甲陷进掌心里,有点神经质地提高了声音:“别、别走斑马线。”

    不等他回答,又固执地要求,“你换条路走吧,快一点。”

    闹哄哄的人群里,周唯璨语气里的笑意消失了,问她:“为什么?”

    云畔闭上眼睛,指甲已经将掌心掐出淡淡的血痕,差点就要脱口而出,斑马线上有尸体,很可怕,然而最终还是忍住了,含糊地回答:“没什么……只是觉得不太安全。”

    手机对面沉默少顷,周唯璨轻声道:“好,知道了。”

    须臾,又说,“睡吧,别怕,我在这陪你。”

    或许是他的声音太有安全感,或许是那两粒阿普唑仑发挥了作用,云畔抱着手机,听着他跟自己聊引力波理论,尽管枯燥,然而催眠效果卓绝,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身体因为药物被迫陷入深度睡眠,犹如在漆黑空旷的隧道中穿行,迟迟找不到出口。她无法自如地选择在什么时候醒来,只能被动陷入熟睡,直到药效过去。

    云畔已经很久没做过噩梦,病情也很久没发作过。

    今晚究竟是因为她在全无准备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一个人从生到死的过程,还是因为周唯璨不在她身边,她分不清,然而也无关紧要。

    吃完药就会好起来,过几天就会好起来,她早已习惯。

    梦里是那间牢笼般的私人病房,云畔看见刚接受完ECT治疗的自己,也看见纯白色的病床和天花板。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身体被电流麻痹的不适感还未彻底消失,有护士过来亲切地询问情况,问她现在感觉怎么样。

    胸口急促起伏,后背冷汗涔涔,就连在梦里,云畔也在试图逃离那间病房,她拔了身上的针管,推开眼前的护士,慌不择路地向外飞奔。

    长长的走廊尽头,绿色的Exit旁边,她看到了周唯璨。

    站在那里不说话,好像在等她。

    有种在万丈悬崖一脚踩空的错觉,云畔猛然间睁开眼睛。

    房间里静到了极点,浅色纱帘合拢着,从缝隙里泄进几缕模糊天光。

    窗外的世界半明半暗,远处的街道已经亮起了灯,盘踞在钢筋水泥搭建的城市丛林里,犹如一条蜿蜒陡峭的山脊。

    云畔揉了揉太阳穴,勉强撑着床头坐起来,却在下一刻,在窗边看到某个万分熟悉,绝无可能错认的身影。

    窗外是雾茫茫的灰蓝色天空,周唯璨就安静地站在那里,似乎正在出神,手里一上一下地抛着打火机,是他等待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这一幕与梦境几乎重叠,云畔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只觉得真假难辨。

    啪嗒一声,周唯璨合上掌心,握住了再次下坠的打火机,随手将其丢上窗沿。

    “睡醒了?”

    云畔隔了几秒才记起点头,下意识问:“几点了?”

    周唯璨抬手,拨正表盘:“六点。”

    说完,他走近,坐到床边,“睡了多久?”

    “很久……将近八个小时。”

    脑袋钝钝的,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云畔握住他的手,用力攥了几下,确定眼前的人仍未消失,后知后觉地感到惊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小时之前。”

    离得近了,才能看清他眼底那抹淡淡的乌青,以及难掩的倦色。

    云畔愣住,“不是说三天后回来吗?为什么突然——”

    “想你了,”周唯璨却说,“没心思工作,所以回来看看。”

    ……骗人的吧。

    云畔一时无言,意识仍未彻底清醒,身体也很疲惫,于是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他的腰,如同抱住救命稻草。恨不得再也不松开。

    周唯璨的手从她后脑勺缓慢下移,在她颈后摸出一点凉意,“这么多冷汗,做噩梦了?”

    把脑袋埋在他肩膀上,云畔点头,紧接着又摇头,“也不算噩梦。”

    她的后背几乎全被汗浸透了,黏糊糊地贴着T恤,很难受,于是提出要求,“我想洗澡。”

    周唯璨说“好”,然后将她拦腰抱起,往浴室走。

    进了浴室,却没有把她放在花洒底下,而是把她抱到盥洗台上,固定住她的腰。

    视线一下子变成平视,云畔手脚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任由他脱掉自己并不合身的T恤,逐寸翻.阅自己的身体,最后说了一句:“有进步。”

    云畔没反应过来,怔怔地问:“……什么进步?”

    周唯璨低头,奖励般亲吻她的眼睛,“身上没有新伤口。”

    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了,沙沙的,云畔伸手圈住他的脖子,好半天才出声:“其实我没事的,吃完药,休息一下就好了,你不用特地回——”

    “我知道,”周唯璨打断她,“是我自己想回来。”

    “你是不是很累?”

    “见到你就不累了。”

    周唯璨抱紧她,安抚般捏了捏她的后颈,“有力气洗澡吗?”

    云畔贴着他的下巴蹭了蹭,指尖仍然在微微地抖,疲惫感如洪水般冲刷过身体,明明脑子里有很多想做的事,但是她却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好往他怀里钻,“你帮我洗。”

    浴室里只开了一盏照明灯,光线昏黄。周唯璨拉上浴帘,打开花洒,调试水温,然后打湿她的身体,把她握在手里。

    热气逐渐蒸腾、升空,填满浴室里的每一个角落,云畔的视线同样变得雾蒙蒙,也顾不上会弄湿他的衣服,仰起头舔吻他的喉结,问他要不要一起洗。

    水声断断续续地响,周唯璨不搭话,仔仔细细地帮她擦洗发水、护发精华、沐浴露……然后逐一冲洗干净,动作简直算得上心无旁骛。

    等到洗完,他利落地抬手关掉花洒,云畔配合地往前,想去开门。

    刚走了没几步就被拽回来,摁在墙上,被迫仰起头,和他接吻。

    裸露的后背和冰凉的瓷砖接触,引来阵阵颤栗,云畔被他密不透风地包裹在怀里,听着他胸口清晰有力的心跳,唇舌交缠时暧昧的水声,放纵自己一再沉溺。

    不过也仅止于接吻。

    没有做更多,周唯璨帮她吹干头发,套上睡衣,又重新塞回床上,让她接着睡。

    云畔很累,可是睡不着,浴室里的花洒又开始淅淅沥沥地响,她闭着眼睛,认真地听。

    房间被与他有关的声音填满,不再静得让人发慌。

    她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被接住了。

    没有等太久,周唯璨洗完澡,也跟着上床,很熟练地侧身抱住她。

    云畔忍不住问:“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两点。”

    那也没几个小时了,她下午还要去画室,云畔认为自己应该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几个小时,于是打起精神挨过去,贴着他的手臂问:“做吗?”

    停了几秒,又提醒,“你已经出差十三天了。”

    这么久不做,还是第一次。

    而他似乎并无兴趣,“不是累吗?我陪你睡会儿。”

    云畔的手开始不老实,“你慢一点,也不会很累。”

    周唯璨看着她那张苍白疲惫的脸,失笑道,“你这幅模样,我会以为自己在欺负你。”

    “……我给你欺负,怎么欺负都可以。”

    手指沿着她腰窝的轮廓抚摸,停留在那里,没有别的动作,周唯璨在她耳边玩笑般说,可是我舍不得。

    尾音勾着一点笑意,像羽毛,让她心脏发麻。

    被他抱着的感觉跟泡在温水里没什么分别,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云畔打了个哈欠,抬起头,看他的侧脸。

    清晨七点整,城市已经彻底醒来,日头高悬,云层淡薄,他的眼睛被阳光一照,亮得不可思议。

    云畔看得入迷,身体里的腐肉仿佛被挖空,伤口缓慢地结痂,长出崭新的血肉。

    她想起自己曾经看过的一本书,书里说“正常”其实是主观的,没有什么标准答案。这个地球上有七十亿人,就有七十亿种正常。

    而这一分一秒,在周唯璨的眼里,她确信自己是正常的,健康的,无忧无虑的。

    某种意义上,已经很足够。

    “别看我,”良久,周唯璨捂住她的眼睛,“睡觉。”

    长长的睫毛在他掌心里轻扫,云畔点头,却没有睡,反而咬着他的嘴唇轻吮,有点粘人地问,“等我睡醒,你会不会消失?”

    他笑了一声,说“不会”,又说“好了,别撒娇”,云畔才听话地闭上眼睛。

    第90章 走进非洲

    云畔睡了这十三天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周唯璨把她抱得很紧,贴着她的皮肤,压着她的肋骨, 连一丝缝隙都不留, 安全到无以复加。比所有的药物都有效。

    要说唯一的副作用,大概就是成瘾性太强, 一旦形成依赖, 终生难以戒断。

    她渐渐平静下来,没再发抖,也没再做噩梦。

    再次睡醒,已经接近正午。

    云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发现四肢百骸的力气正在缓慢恢复, 视线里是他凸起的喉结, 以及锋利的下颌线。

    不是梦,也没有消失。他真的回来了。

    已经穿戴整齐, 周唯璨坐在床边,抬手去捞床头柜上的表, 看了眼时间, 又扣上表带,“睡醒了就起来收拾收拾, 出去吃个饭。”

    “哦……”

    意识到这次短暂而珍贵的见面即将结束,云畔很舍不得, 又在他怀里腻歪了好一阵子, 才不情不愿地起身。

    午饭是在小区附近那家她喜欢的茶餐厅吃的。

    云畔没有胃口, 但是不想让他担心, 强撑着喝完了一碗海鲜粥, 又吃掉半只菠萝包。

    周唯璨这趟回来得很匆忙, 一件行李都没带,只在出门前换了身衣服,灰色T恤加运动裤,干净利落,睡了几个小时,脸色好了很多,但是眼底淡淡的乌青还在。

    半夜搭红眼航班千里迢迢地回来,陪着她睡了几个小时,又要风尘仆仆地走。

    想到这里,心脏直泛酸,云畔几乎是不错眼地盯着他,恨不得把他的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动作都逐帧打印下来,贴满房间,用来度过接下来难熬的三天。

    把剩下半块芋头酥塞进她嘴里,周唯璨放下筷子,无奈道:“还没看够?”

    “看不够。”

    云畔咬了几口,费劲地把嘴里的芋头酥咽下去。

    周唯璨捏了捏她的脸,“你瘦了。”

    “……有吗?”

    “有,”他单手撑着下巴,口吻懒散,“每天电话里说的那些都是骗我的吧?”

    云畔连连否认,“没有!我真的一日三餐都在好好吃,但是最近天太热了,我没什么胃口……而且外卖也没有你做的好吃。”

    周唯璨对此不置可否,更无意争论,手指滑过她的脸颊,扯着她的嘴角往上提了提,“好了,没有怪你,别不高兴。”

    看见你我就很高兴了。

    云畔心想。

    慢条斯理地吃完这顿午饭,云畔思来想去,还是主动提起:“对了,你回去之后好好工作,不用担心我,我没事的,跟以前相比已经好很多了,而且……以后会越来越好。”

    她有这个信心和决心。

    用指腹擦去她唇角一点碎渣,

    周唯璨说“好”,神色堪称温柔。

    云畔继续叮嘱,“但是工作也要记得劳逸结合,好好休息,早点睡觉,千万不要让自己太累,否则会猝死的。”

    周唯璨听到这里,扑哧一声笑了,“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在咒我?”

    “不是,当然不是,我希望你长命百岁。”云畔慎之又慎地解释,就差举手发誓了,沉默片刻,又认真道,“我愿意替你去死。”

    餐厅里很热闹,时不时能听见隔壁桌的说笑声,玻璃窗外,墨绿色的树影像躺在阳光里的海浪,在他身后层层铺开,朝着远方无尽蔓延。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周唯璨眼底的笑意缓慢消失,最后变成面无表情的模样。

    像极了电影中长长的慢镜头,或者后视镜里一再倒退的风景。

    似乎只是一个不重要的小插曲,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快,周唯璨如往常般结账买单,走出餐厅,开她的车把她送到了画室,一路都很平静。

    云畔提出去机场送他,毫不意外地被拒绝。

    金茂大厦的地下停车场,临别前,周唯璨压过来,激烈地吻她,甚至咬破了她的嘴唇,而后毫无愧疚地舔掉渗出来的血珠,摸着她的头发说,走了,有事记得给我打电话。

    离开的背影依然是干脆利落的,和来时一样。

    云畔眼巴巴地透过车窗盯着他看,直到他走进电梯,彻底消失。

    摸了摸仍在渗血的下唇,她无精打采地趴在方向盘上发呆,好半天才勉强收拾心情,慢吞吞地下车。

    上课的时候也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周唯璨的脸。

    云畔坐在空白画架前,试着活动麻木的手指,确认力气的确恢复了不少,才握住炭笔,细细勾勒出一张轮廓分明的侧脸。

    哪里不太对?

    思索几秒,她在耳骨的位置加上了一颗银钉。

    加上了,还是不对。

    因为周唯璨生气了。

    因为她又说了蠢话。

    也不算是蠢话吧,是百分之百的真心话。

    云畔对着画架叹气。

    下课之后,她跟盛棠一起在附近的日料店解决了晚餐,还破天荒地喝了半瓶梅酒。最后盛棠开车送她回家,旁敲侧击地问她是不是跟周唯璨吵架了,云畔说没有,回到家后却翻来覆去睡不着。

    床上还残留着他的体温,清晨时分的温存还历历在目。

    受酒精驱使,云畔躺在他躺过的那一侧,拿出手机给他打电话。

    嘟的一声过后,电话被挂断,周唯璨的微信紧跟着传过来:「还在开组会,晚点打给你。」

    云畔心想,是不是因为临时回来了一趟,所以在熬夜赶进度,于是抱着手机打字:「这么晚还没结束吗?好辛苦。」

    怎么看都像是没话找话。

    为了避免话题断在这里,她又发过去一句:「我的嘴唇被你咬破了,好疼。(可怜)」

    没多久便得到回复:「我咬得不重。」

    云畔抿抿唇,绞尽脑汁地又找了个话题:「晚上不要喝咖啡,对身体不好。」

    他回:「知道了。」

    油盐不进,软硬不吃。

    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承认错误:「中午是我说错话了,你别生气。」

    检查再三,又在末尾加上一句,“哥哥”。

    周唯璨是喜欢她这么叫他的,尤其是在床上。

    这次等了很久,等得云畔昏昏入睡,才听到手机短促的提示音——

    「你说错什么话了?」

    立刻来了精神,指尖在键盘上敲敲打打,她将早已准备好的腹稿拖出:「我陪你长命百岁。」

    「唯一:嗯。」

    盯着这个“嗯”字来来回回地看,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意思,云畔不太确定地问:「你还生气吗?」

    「唯一:没生气。」

    「唯一:咬破的地方还疼不疼?」

    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手机在掌心里捂得很热,云畔却舍不得丢开,贴在胸口的位置,瞬间如释重负,告诉他:「一点都不疼,下次可以咬得再重一点。」

    分不清起效的是药物,是酒精,还是他,发完这条消息,她再也抵抗不住来势汹汹的睡意,转眼便陷入熟睡。

    接下来的三天,云畔每天从早到晚把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甚至还主动提出帮盛棠代课,对此盛棠评价:看来是真的吵架了。

    就这么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周唯璨回来。

    云畔起了个大早,洗澡、吹头发、化妆,迫不及待地换衣服出门。

    去机场的路上,还特地拐到花店门口,下车买了一束鲜嫩欲滴的栀子花。

    抵达T1航站楼,停好车,站在到达层出口时,距离周唯璨的航班落地还有两个多小时。

    心情极度亢奋,怎么都安分不下来,云畔一会儿坐一会儿站,中途去洗手间补了个妆,又跑到附近的星巴克买咖啡。

    冰美式和香草拿铁,已经算是他们的标配。

    机场里冷气打得很足,她穿着一条露肩的紧身连衣裙,布料单薄,冻得抱紧了手臂。

    不多时,原本坐在她对面的一个年轻男生走近,把手里的短袖衬衫递过来,有点局促地问她要不要穿。

    云畔没有抬头看他,咬着吸管,敷衍地说不用,谢谢。

    话音刚落,就听到广播提醒,CA869次航班已到达。

    瞬间站了起来,来不及思考,她抱着怀里的花,提着那两杯咖啡,快步往出站口的方向走。

    透过层层人群,云畔踮起脚尖,望眼欲穿地等待。

    陆陆续续有乘客提着行李箱出来,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在她眼里停留一秒就剥落,像爬满墙缝的青苔,不值得注意。

    终于,视线里捕捉到周唯璨的身影,黑T恤,牛仔裤,灰色行李箱,一边低着头摁手机,一边听身边的人说话,怎么看都有点心不在焉。

    心情雀跃到极点,云畔在人群里快速穿行,终于在他走出通道的那一瞬,飞奔进他怀里。

    被她的动作吓了一跳,周唯璨单手搂住她,又及时托住那两杯咖啡,不至于洒出来。

    “我好想你。”云畔把整个人都挂在他身上,脸颊埋在他胸口,从他身上闻到酒店里过分浓郁的沐浴露香气,不是很满意地蹭了几下,企图把这股陌生的味道蹭掉。

    周唯璨看着她笑,“三天没见而已,想什么?”

    “三天还不够久吗?而且你上次总共才回来了几个小时。”

    云畔抬起头,看他弯着的眼睛,心里痒痒的,顾及着旁边都是他的同事,所以没有扑上去吻他,很矜持地把人松开,转而去挽他的手臂。

    “啧,有家属接机就算了,还买花,”出声打趣的是那个黑框眼镜,“嫂子够浪漫啊,要不都说璨哥命好呢。”

    对于“嫂子”这个称呼已经听到免疫,云畔没理他,把小心翼翼护在怀里的那束栀子花递过去,对周唯璨说,欢迎回来。

    /

    八月二十六号,钱嘉乐演唱会当天。

    云畔百无聊赖地站在槐树底下的一块阴凉地,用门票当扇子给自己扇风,看着远处四四方方的体育馆,近处暴晒在阳光底下的摊位,以及挤在那里挑海报挑手幅的女孩,心想她们为什么都不觉得热。

    今天的室外最高气温有三十九度。

    好在没等多久,阮希就到了,朝着她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停住:“不好意思啊畔畔,路上太堵了。”

    “没事,”云畔笑笑,“我也刚到。”

    阮希朝她身后张望,“璨哥呢?”

    “研究所那边有事走不开,他晚点过来。”

    “行,那咱们先进去。”

    江城的体育馆跟北京工体相比,寒酸得要命,又旧又破,唯一的优点大概就是场地够大,最多能容纳一万五千人。

    钱嘉乐给他们留的位置在内场VIP区第二排正中间,三个连着的座位,距离舞台极近,视野绝佳。

    云畔拿出纸巾把自己和周唯璨的座位反反复复擦干净,才坐下来,倏地想起:“我上一次看演唱会也是跟你一起。”

    阮希微怔:“好多年了吧,那个时候还是他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

    顿了顿,又轻声道,“有时候真的觉得,人是被命运推着走的,只有选择接受,才能让自己好过一点。”

    正值日落,残阳如血,云畔扭头看她,发现她今天是特意打扮过的。

    自从工作过后,阮希的穿着打扮其实就收敛了不少,不再像从前那样,挑染几缕粉紫色的头发,涂着五彩斑斓的指甲,耳垂上打着一排亮晶晶的耳钉。

    可是今天却全部戴回来了,一个不落。

    大概二十分钟左右,天色彻底熄灭,舞台追光亮起,大荧幕上开始倒计时。

    在人山人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中,钱嘉乐站在升降台上,缓缓登场。

    细数起来,云畔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他,但是也并不陌生,毕竟这张脸大街小巷随处可见。

    从一碗泡面分几顿吃的地下驻唱,到如今舞台上万众瞩目星光熠熠的大明星,钱嘉乐看上去变了很多,但是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其实一直没变。很难得。

    除去那把老天爷赏饭吃的好嗓子,云畔也能理解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喜欢他。

    开场曲结束,钱嘉乐跟台下的歌迷打招呼,笑容灿烂,视线若有似无地掠过阮希的位置,稍作停留,又移开。

    作为今年全国巡演的最后一站,歌迷极度热情,此起彼伏地叫着Lane,声音大得几乎要掀翻场馆,自发举起蓝色的荧光棒,连成四面八方起起伏伏的蓝色海洋。

    是钱嘉乐的应援色,也是阮希的幸运色。

    云畔有点走神地想,上次看演唱会,她跟阮希一个比一个哭得惨,这次看演唱会,反而一个比一个平静。

    或许只能感慨造化弄人。

    歌一首一首地唱,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云畔不过发了会儿呆,台上的钱嘉乐已经换完演出服回来,坐在一张透明的高脚椅上。

    他拆了发间的装饰和亮片,穿了身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背带裤,安安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依稀能找到些许之前在幻昼驻唱时的影子。

    仿佛正在进行一场告别仪式。

    “不知道大家读书的时候,有没有给喜欢的人写过情书。”钱嘉乐握着话筒开口,是闲聊的语气。

    底下有很多人都在喊“写过”,他笑了笑,很坦诚地和歌迷分享过去,“我也写过,而且写了很久,因为她曾经说过,很羡慕别的女孩有情书收。”

    没有聊更多细节,熟悉的前奏响起,钱嘉乐放轻声音,“最新单曲《情书》,送给大家。”

    云畔曾经在微博上刷到过钱嘉乐在巡演第一站的首唱视频,是重新编曲过的版本,因为这首歌前奏实在太长,不适合放在演唱会上。

    然而此时此刻的这一首,毫无疑问是原版,沸腾不休的场馆雅雀无声,钱嘉乐也不说话,静静坐在高脚椅上,闭着眼睛在数拍子。

    所有人都在等待漫长的一分十三秒,无异于帮阮希过了一场生日,而她就在此刻开口:“畔畔,你知道我为什么决定提前跟男朋友领证吗?”

    似乎并不需要回应,只是想找个倾诉的出口,她自顾自地往下说,“因为有一天晚上,我跟他上床的时候,家里碰巧停电,当时黑漆漆的一片,我看不清他的脸,不小心叫了钱嘉乐的名字。我男朋友没听清楚,但是我连续失眠了好几天。”

    云畔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笑吧?我以为自己早就放下了,结果分手这么久,我跟别人做.爱,心里想的人还是他。”

    阮希看着舞台上的熟悉身影,平静道,“高中毕业的暑假我认识钱嘉乐,他是我的初恋,牵手、拥抱、接吻、上床……全都是第一次。那个时候我没想过,这辈子除了他,我会嫁给别人。”

    “所以分开之后,我总觉得我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永远落在他那里,找不回来了。”

    云畔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声音,昙花一现般想起从前。

    在红枫夜市的街角,钱嘉乐自来熟地给她指路,话还没说完,就被阮希恶狠狠地从后面揪住耳朵,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一通。

    那个时候她好像在发光,坦荡自由,热烈无畏。

    如今想来,这些特质已经从她身上消失很久。

    八分钟的时间稍纵即逝,快到甚至抓不住。

    一曲终了,钱嘉乐却没放下话筒,而是又清唱了一遍其中一句歌词:“这次我们分头走,我给你自由。”

    少顷,又说,“新婚快乐。”

    声音轻到微不可闻。

    阮希听到这里,泪流满面。

    云畔有些无所适从地递过去半包纸巾。

    她哭得其实很安静,眼泪大颗大颗地掉,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台上的钱嘉乐眼眶也跟着红了,匆匆退场,去换下一首歌的服装。

    知道阮希不希望被她看见这幅模样,云畔找了个借口,说周唯璨快到了,她出去接一下。

    很巧,她刚离开座位,就收到周唯璨的消息,说自己到场馆门口了。

    不接也的确不行,因为她出门前不小心把他那张门票也装进包里,一并带来了。

    场馆很大,出口很多,她晕头转向地找了半天,又问了保安,好不容易才从后门溜出去。

    盛夏的夜,空气里透着散不开的溽热,云畔走出体育馆,滚滚热浪扑面而来。

    从这里也能把场馆内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附近站着不少没抢到票的歌迷,正举着灯牌,三三两两凑在一处,自得其乐地合唱。

    云畔一眼就看见不远处的周唯璨,背对着她,懒洋洋地站在那棵眼熟的槐树底下,指间夹着烟,火星忽明忽暗。模糊的灯光漫到他身上,却无法照亮他,脚边的影子被路灯拖得很长。

    他向来适合黑夜,适合独处,适合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看着他的背影,云畔难以遏制地又开始思考那个曾经日日夜夜困扰着她的问题——

    周唯璨是不是其实并不需要任何人?

    他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好像最舒服,也最自由。

    在苏梅岛的最后一夜,沙滩上的篝火晚会,她和方妙瑜吹着海风,并肩聊了很久,彻彻底底地放下了所有年少时的芥蒂和龃龉。

    喝到微醺的状态时,方妙瑜对她说:“我之前追周唯璨那会儿,没少找傅时煦帮忙出主意,当时傅时煦跟我说,周唯璨这人看着冷,其实心很软,在他不讨厌你的前提下,要么就要死要活地折腾,把他烦到受不了,要么就想方设法地卖惨,让他同情你。”

    最后,方妙瑜做出总结陈词,“不过我不这么觉得。他看着冷,心更冷。跟他谈恋爱跟自虐没什么两样,你说他对你完全不在乎吗?也不是,你生病了会主动关心,会半夜跑来送药;辛辛苦苦打工赚的钱,会给你买礼物,眼都不眨;谈恋爱的时候会跟其他女生保持距离,很有分寸感。可是你说他喜欢你吗?不见得。他好像永远都跟你隔着一段距离,看不见摸不着;那双眼睛明明在看你,又没有在看你;你被他折磨得快要疯掉,他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随时随地准备离开,并且说走就走,不会回头。”

    时隔多年,云畔早已理不清他们之间的开始属于哪一种。

    然而漫长岁月里,周唯璨的确只为她一个人回过头。

    晃神的间隙,耳边蓦地爆发出阵阵欢呼。

    云畔仔细听了听,原来是里面在唱那首代表作,《唯一》。

    不远处,周唯璨似乎也在听。

    歌曲唱到高潮部分,迎来变奏,密不透风的鼓点响起,几欲震破耳膜,全场都在跟着大合唱,场面无比壮观——

    他们都不明白

    只有你说过怪物更可爱

    世界末日快来

    恨不得同生共死验证爱

    ……

    风乍起,葱翠的树影沙沙摇晃,一支烟抽完,火星熄灭,烟雾也跟着飘散。

    周唯璨捻灭烟头,丢进身侧的垃圾箱,随即回头,隔着一段距离与她对视。

    左手无名指上闪着一点碎光,夜色里很晃眼。

    云畔因而再次确定,他当然是需要自己的。

    夜晚不断下沉,而她漂浮其中,似一粒起起落落的尘埃。

    直到周唯璨一步步走近,最后停在她对面,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发什么呆。”

    云畔眨了眨眼:“你怎么才来,演唱会都快结束了。”

    他却很无所谓,过来牵她的手,“站在这不是也一样听?”

    也是。

    跟2888的VIP票价相比,同样听得很清楚。

    两人并肩往场馆入口的方向走,周唯璨忽然问:“下个月有假吗?”

    霎时生出一丝期待,云畔想也不想就答:“有。”

    他稍一颔首,“带你出去散散心。”

    “去哪?”

    周唯璨偏过头看她,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说:“那个走进非洲的纪录片还挺有意思的。”

    这句台词太过熟悉,云畔反应不及,愣在原地,耳边又听到他笑着问,“去东非怎么样?”

    作者有话说:

    凑整失败,下一章完结,感谢久等~

    PS:本章发点小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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