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给你的我从未
大多数情况下, 云畔认为时间过得很慢,慢得甚至能够听到身体里秒针滴答滴答走过的声音,极少数的时候, 她站在某个明晰的人生节点, 回头看才发现,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
距离她上次踏足东非, 居然已经过去整整一年了。
明明当时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看过的每一处风景、发生的每一个细节, 甚至和周唯璨重逢是在哪个夜晚,哪条山路,再细化一些——当时他穿着什么衣服,脸上什么表情, 说了什么话, 全都烙在她脑海里, 不与时间一同流逝,随时等待温习。
仔细回想, 他当时的确是一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释怀模样。冷淡又绝情。
害得她连开口说一句“好久不见”的勇气都没有。
“我以前想过很多次,毕业后要和你一起来东非旅行。”
走出内罗毕的机场, 看着周围熟悉又陌生的景色, 云畔不禁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抓得很紧。
周唯璨正在低头研究地图, 闻言回答:“现在来也不晚。”
十月是肯尼亚的梅雨季,空气里裹着挥之不去的潮热, 然而天气的确好得不像话, 天空蓝到没有一丝杂质, 云层四处漂流, 阳光晴朗, 风也温柔。
云畔站在太阳底下, 微微仰起头,感觉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都迎着风的方向,暖洋洋地打开。
跟周唯璨一起旅行可以安安心心做个挂件,只负责吃喝玩乐就好,因为他的执行力很强,什么都能想到,什么都能处理好。说要带她出来散心,就会提前把租车、住宿、行程安排等等事项全部安排好,有条不紊地进行,出发前特地带着她去接种黄热病疫苗,路线摸得比向导还熟,甚至连斯瓦希里语都很流利,可以和当地人无障碍交流。
他们租的是一辆经过改造的越野车,四轮驱动,马力很足,什么路都能走。
从机场到酒店大概四十分钟的车程,位置在内罗毕的富人区,凯伦。
沿着恩贡路一直向西,途经凯伦故居、高尔夫球场、花园餐厅……最后他们抵达一片尖屋顶红砖墙的别墅区。
散落在苍翠树丛的掩映之中,远离尘嚣。
将车停在别墅院子外面的空地,周唯璨轻车熟路地打开墙上灰绿色信箱的暗格,从里面摸出一把黄铜钥匙。
很显然,这里并不是酒店,而是私家住宅区。
对此,周唯璨的解释是,他一个朋友恰巧在这有套房子,常年闲置,所以借给他们当民宿住几天。比酒店干净,位置也好,方便出行。
云畔听完,忍不住问:“男性朋友还是女性朋友?”
“男的,”周唯璨打开后备箱搬运行李,“是个医生。”
她立刻想起,“是你之前在医院当志愿者的时候认识的吗?”
“嗯,他是那家医院的合伙人。”
别墅总共有三层,木质结构,白色百叶式吊顶,双面壁炉,采光也很好,四面通透,三楼的卧室里还有一扇高高的天窗,很适合晚上看星星。
应该是特意找人过来打扫过,触目所及之处一尘不染,床上用品也是新换的,能闻出些许熏香的味道,是偏浓郁的花果香。
逡巡完毕,云畔还算满意,看着周唯璨半蹲下来整理行李箱,有点好奇地问:“你之前在坦桑尼亚呆的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做什么?”
“很无聊,”他头都没抬,“每天都在重复相同的事。”
云畔跳下床,挤到他身边帮忙,将易皱的几套衣服挂进衣柜,不依不饶地缠着他,“有多无聊?”
“刚开始是负责野生动物保护区,每天上山巡查;后来是去医院当志愿者,帮忙看诊,运送物资;最后又因为学校缺老师,不得不帮忙代课。”周唯璨回答了她,而后反问,“当时你在做什么?”
是啊。
那段时间她在做什么呢?
应该是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她每日往返于校园和宿舍,努力地扮演一名正常人,永远赶不完的DDL、开不完的组会、改不完的论文,还有她最疲于应对的人际关系。
当然这些其实都不算累,也不算煎熬,真正煎熬的是那些睁着眼睛等天亮的,漫长且潦倒的夜晚。
总有那么几天是服用药物也不起效果的,她被迫躺在床上失眠,陷入痛苦和混乱,自我怀疑、自我厌弃、自我否定,踉踉跄跄地从床上爬起来,把自己反锁在浴室里用美术刀自残。
等鲜血和眼泪一起流干,再迎来崭新的日出,和陈旧的自己。
思绪百转千回,最后云畔告诉他:“我在努力好好生活。”
尽管努力过后仍然失败。
跟好好活着相比,死实在是太简单了,只需痛苦一瞬便能达到永恒的解脱,这样巨大的诱惑日日夜夜摆在面前,她很难不心动。
云畔放好手里的化妆包,又说,“我读研时的室友——就是阿约,你见过的,Nyala的家长,在学校里给我介绍了很多男生认识。”
“然后呢?”
然后?云畔心道,我这么没出息,分手六年都忘不了你,就连自*的时候也要想着你的脸才能高.潮。怎么可能有然后。
“没有然后,我连一顿饭的时间都坚持不了,”云畔转过身来面向他,“而且我很难受,因为面对他们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你现在是不是也跟别的女孩子在一起,约会、接吻、上床……早就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了。”
周唯璨垂眸,“我倒是想忘得干干净净。”
云畔眨了眨眼,忽然凑过去搂住他的腰,小声问:“你六年都没谈恋爱,那平时生理需求都是怎么解决的?”
“还能怎么解决?”周唯璨这么说着,同时截住她不安分的手,“别乱摸。”
手腕被他扣得很紧,云畔抽不出来,只好放弃,转而跨坐到他腿上,黏糊糊地和他接吻,理直气壮地反问,“是我的,为什么不能摸?”
等到这个漫长的吻结束,周唯璨贴着她的额头,轻声说:“性.欲是最简单、最好控制的,只要不管它,几分钟的时间就能彻底平息。但是其他的东西不能。”
其他的东西是什么?是爱吗?
云畔愣了几秒,发现他的手指拢住自己后颈,对待那两根前后交叉的吊带手法娴熟,很快就被他吻到喘不上气。
旅行的意义,似乎也包括此时此刻。
那股浓浓的花果香徘徊不散,窗外似乎天黑了,不过无关紧要。
云畔侧过脸,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你舒服吗?”
周唯璨摩挲着她手背上那块浅浅的烟疤,“舒服。”
“我也是,”云畔搂着他的脖子撒娇,小声说,“刚刚,我还以为自己快死了。”
他忍不住笑,“死不了。”
那个晚上,云畔如愿以偿地透过天窗看到了星星,散布在深蓝色的夜空中,被框在那扇四四方方的天窗里,近到一伸手就能抓住,仿佛有生命,会呼吸。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云畔一字一句地道,“你就像黑夜——”
说到这里,刻意停顿。
“拥有寂静与群星。”周唯璨替她接完下半句。
云畔满意地点头,幼稚地伸出手,摊开五指,透过指缝看闪烁的光亮,同时出声:“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之前,在潮平山的山顶,我们也一起看过星星。”
“记得。”
等了半天没等来下文,她追问道,“那看完星星之后呢?”
周唯璨揉了揉她的耳垂,“也记得。”
“当时天空也离我们这么近,悬崖上风很大,能听见涨潮的声音,你的心跳和呼吸压着我,沉甸甸的,每一次翻身,都感觉自己会从万丈悬崖滚下去……”云畔说着说着,自己反而脸红,“而且……我听见了。”
“听见什么了?”
“做完之后,你帮我穿衣服的时候,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
——你是我的肋骨。
应该没听错,就是这句话。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更像是出自一时冲动,或情动。
静谧的房间里,周唯璨的手指下移几寸,抚摸她胸口新鲜的吻痕,口吻甚至有点无辜,“是吗?我怎么想不起来。”
“……反正你就是说了,我都记着呢,别想抵赖。”
周唯璨低低笑了,没再逗她,“嗯,我说了,没想抵赖。”
那晚他们漫无目的地聊了很多,云畔对于这场难得的双人旅行很兴奋,即便困到睁不开眼睛,还是不愿意睡,最后趴在他胸口,以求知的语气提问,周老师,我还是搞不明白,引力波的定义究竟是什么。
当时周唯璨一只手勾着她的头发绕圈,对她说,如果把宇宙想象成是一个巨大的蹦床,这个蹦床的布料材质就是时空,而引力波就是在这个时空蹦床中泛起的涟漪。紧接着,又问她,把一个保龄球和一个乒乓球分别放在这个蹦床上,哪个会沉得深一些?
云畔不假思索地回答,当然是保龄球。
他点头,说宇宙中也是如此,质量越大的物体产生的时空弯曲就越大。比如黑洞可以把空间扭曲成一个“无底洞”,任何东西只要“掉进去”,就再也出不来。
说话的时候,甚至能够感受到从他胸腔传出的浅浅的共振。
而他的神情和多年以前山顶看星星的那晚,回答她洛希极限的定义时同样认真,耐心,毫无敷衍。哪怕这些于他而言只是最最基础的物理定义。
那群小学生也没享受过这种一对一单独辅导的独家待遇吧。云畔钻进他怀里,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接下来的几天,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被誉为“观鸟天堂”的纳库鲁,数以千计的火烈鸟在湖面上振翅起飞,翅膀迎风燃烧,青灰色的湖水同样被染红,像极了沸腾的火海,或者流淌的落日。
连着拍了一堆照片,云畔转身,发现周唯璨歪了点头,正在看她。好像除了看着她,再没有什么值得分神的事了。
漫天都是燃烧的红色,唯独那双眼睛漆黑而明亮。
隔天去了马赛马拉,没有听取工作人员的建议参加safari,而是选择自驾。
园区占地面积很大,丛林密布,拥有数不清的分岔路,但是周唯璨对路线显然非常熟悉,方向感也很强,悠闲地行驶在开阔的草原和河岸森林中,并没有出现迷路的情况,轻易找到了各类动物经常出没的区域,看全了非洲草原上的“Big Five”。
其中有一头灰褐色的大象在懒洋洋地散步,径直走到他们的车旁,长长的鼻子近在咫尺,云畔指挥周唯璨摇下越野的敞篷,对方依言照做,却在她试图伸出手去摸大象鼻子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制止。
最后云畔只好退而求其次,让他给自己和大象拍张合影。
还看到了成群迁徙的角马,队伍一望无际,浩浩荡荡,绵延不绝,车子开了好几分钟都望不到头。轰隆隆的脚步声响起,仿佛能够踩破地面,沉入地心。
云畔看得目不转睛,当赤道边缘的阳光迎头照下,属于自然和原始的生命力似乎能够融入她的皮肤和血液。
这种震撼到一生一次的场景很难不让人热爱生命。
总的来说,内罗毕已经算是东非最发达的城市,街道路面整洁有序,高楼大厦随处可见,很多商铺甚至还能手机支付。
他们在街头淋着雨四处闲逛;在手作坊挑选捕梦网;在超市里买了一堆当地特产的咖啡豆,里面的莓果酸质味道很特别;一晚上在街边连着吃了三个mandazi,椰奶和炼乳的组合甜得发腻,周唯璨被迫尝了几口,剩下的被云畔面不改色地吃光。
当然也遇到过突发状况,是在肯尼亚的最后一天,云畔的卸妆水用完了,他们跑了三家商场,最后总算从The Village Market买到熟悉的牌子,顺便挑了几样伴手礼。
从商场出来,周唯璨站在路边回复工作消息,在他身后,一轮红日坠入地平线,只余天边模糊的残红,渗透云层,拖曳一条长长的尾巴。
云畔拎着购物袋,站在旁边拍他,拍落日,自得其乐。
出发之前,他剪短了一点头发,碎发不再遮眼睛,鬓角有点刺,她总是忍不住用手去摸,用脸颊去蹭。
意外应该就是在那个瞬间发生的——
一名看起来最多十六七岁的当地少年与她擦肩,肩膀碰到的同时,云畔听到很轻的声音,呲啦一下,她低下头,发现少年手里握着一把折叠刀,正在划她手里的购物袋。
卸妆水是她好不容易才买到的,被偷走也太倒霉了。
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其他的就都来不及想了,因为周唯璨反应比她快得多,身体绕过她,一把揪住少年的领口,把他轻飘飘地拎起来,还不忘攥住他的手腕,似乎是怕刀尖转向云畔的方向。
那把折叠刀很听话,手腕翻转间,云畔听见喀嚓一声,是类似脱臼的声音,少年反抗失败,刀尖垂直下坠,咣当落地。
周唯璨仍然拎着他的衣领没放,用了点力气把他固定在路边一块指示牌上,心平气和地用英语跟他交谈。
“你很缺钱?”
这是第一句。
“你多大了?”
这是第二句。
少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恨恨地瞪着他,任凭他又用斯瓦希里语问了一遍,仍然不肯出声,显然是拒绝交谈。
手腕脱臼的地方或许很疼,他呼吸变得急促,额头直冒冷汗。
最后周唯璨把钱夹里剩下的所有现金都给了他,折算成人民币并不多,但是也足够他花一阵子了。
对于这个发展始料未及,少年晃神几秒,一把接过那些纸币,匆匆塞进麻布口袋里,生怕他反悔似的,连声谢谢都没说,就一溜烟地飞奔离开。
那柄刀刃似乎是抛过光的,很锋利,云畔丢了购物袋,翻来覆去检查他的手,最后在食指骨节边缘找到一道细细的划痕。好在并不深,也没怎么见血。
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纸巾,云畔小心翼翼地帮他擦拭,语带埋怨:“你以前跟人打架是不是也经常碰这些利器,否则怎么这么熟练?知不知道很危险。”
周唯璨任由她摆弄,匀出一只手去捡购物袋,随口道:“还好,没有脱你衣服的时候熟练。”
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种话,云畔的脸立时红透,好半天才憋出来一句:“……我自己也能脱。”
顿了顿,又小声说,“你以前经常受伤。”
而且很严重,很多血,很多伤口。
周唯璨回过身来,揉揉她的头发,“那个时候习惯了,不觉得疼。”
“可是我觉得疼。”
在吴婆婆家的院子里,她甚至还很丢脸地哭了,因为猝不及防地看到他脸上还未痊愈的伤口。
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相同的事,周唯璨竟然笑了,打趣般问她:“你是不是又要哭了?”
云畔抿抿唇,反问:“你当时是不是觉得我很烦,很矫情?”
迎面远远开过来一辆大巴,上面用英文印着旅游团的字样,车上坐的是亚裔,导游站在前侧,不知道在说什么,逗笑了一车人。
落日余晖映在他眼底,光影朦胧,“没有,最多只是有点负担。”
这是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她感到迷茫,“负担?”
周唯璨点头,“因为我发现,你好像对我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期待,但是我没你想得那么好。”
“……什么叫不切实际的期待?你明明很好啊。”
云畔仍然不理解,却电光火石般想起那晚,他再一次拒绝自己的时候说过的话,他说不值得,还说你会失望的。
“而且那个时候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你为什么会有负担?”她总算抓回重点。
“我也不知道,”周唯璨没有回避问题,“只是当时一瞬间的想法。”
云畔思考片刻,“所以,那一瞬间,你是不是也想过和我试试看?”
“你要听实话吗?”
“……要。”
“我想的是我们应该不太合适。”
“哪方面?”
周唯璨沉默几秒,忽然抬起她的下巴,和她对视:“你知不知道,你总是用一种很需要我的眼神看我?好像没了我就活不下去。”
眼神无意识地闪躲,云畔支支吾吾道:“我有吗?没有吧。”
没有争论,他简短地回答:“所以我觉得我满足不了你的期待。”
“那你为什么还跟我开始?”
周唯璨听到这里,有点无奈,“我是人,不是AI,谈恋爱也不是做数学题,不可能全凭理智做决定。”
云畔闻言,揪住他卫衣领口的抽绳,在手里绕了几圈,没什么底气地开口:“……其实我一直都想问,跟我在一起,你后悔过吗?”
这句话问出口,她其实就已经做好了得到肯定答复的准备,然而周唯璨却冲着她笑,同时张开手臂拥抱了她,贴在她耳边说:“后悔什么?我不是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抵给你了吗?”
全世界再也找不出一个怀抱比他的更温暖。
云畔搂住他的腰,嗅到他身上和自己相同的沐浴露味道,有种他们已经长在一起的错觉,满足地闭上眼睛,不再怀疑。
在肯尼亚慢悠悠地呆了一周,他们收拾行李,往坦桑尼亚的边境开。
途经安博塞利国家公园,占地并不算大,然而这里是乞利马扎罗山的最佳观景地点之一,他们碰巧遇上了一个大晴天,能够清楚窥见山顶覆盖的积雪。
云畔有点惊喜:“我上次来的时候是阴天,什么都看不清。”
狂风席卷而过,差点将她头顶的遮阳帽吹跑,周唯璨伸手帮她扶住,“很遗憾吗?”
“现在一点都不遗憾了。”
云畔闭上眼睛,聆听呼啸的风声,过了一阵子,轻声问,“你还没告诉我,当初到底为什么会来东非?”
“你猜不出来?”
“我想听你亲口说。”
似乎有点拿她没辙,周唯璨低头和她对视,“因为想你,所以打算去你想去的地方看看。”
阳光把他的发梢和睫毛照得闪闪发亮,比那座据说2050年积雪就会消融的雪山更令人心动,云畔感到轻微眩晕,半晌,得寸进尺地追问,“那你什么时候最想我?”
这一次怎么都等不来回答了。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日暮时分,他们总算抵达坦桑尼亚边境,办理了过关手续。
这里的路面更宽,也更平整,沿路很多当地人在摆摊,五颜六色的水果挂满树枝,大部分都是番茄和洋葱,还有“Fresh Water For Sale”的木牌,五颜六色的字体很醒目。
想着车上的水快喝完了,云畔摇下车窗,正打算买几瓶,却被周唯璨阻止。
“不要买路边的水喝,快到休息区了,去超市买。”
“哦。”
云畔乖乖点头,因为想起阿约曾经说过,非洲的饮用水很少达标,不太干净。
进入坦桑尼亚境内,周唯璨愈发游刃有余,连导航都不用开,对于该往哪抄近道、哪条路不限速、哪条路夜里好走等等,全都烂熟于心。
毕竟是他之前呆过一年的地方。
这次住的是四季酒店,地址就在塞伦盖蒂草原中间,去塞伦盖蒂任何地点都很方便;毗邻赛罗勒那河,运气好的话,傍晚时分能看到野生动物来河边饮水;酒店内甚至还建了座野生动物博物展览馆。因此房源紧俏,很难订。
云畔上次提前一个月订过,所有房型全部售罄,最后退而求其次,选择了另外一家树屋酒店。
他们计划在坦桑尼亚停留八天,夜里,云畔洗完澡,一边擦头发一边给阿约打电话,说自己又来东非了。
对方无比震惊:“真的假的?今天不是愚人节吧?”
“真的,已经在酒店了。”
阿约消化片刻,再开口的时候,甚至带了点哭腔,“Panni,真没想到,时隔一年,我们又能见面了。好神奇!”
的确神奇。这个地方她原本打算一辈子只来一次的。
闲聊过后,约定好见面的时间,挂电话前,阿约忽然问:“Panni,你这次来,是一个人吗?”
“不是。”
“跟男朋友?”
“……嗯。”
“真好!”阿约真诚地恭喜,很快又试探道,“唔,那个人是周老师吗?”
云畔竟然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猜的,哈哈,不然想不到谁魅力这么大啦。”
阿约笑得爽朗,又叮嘱了她几句,让她到时候务必带着周唯璨一起过来,当初他回国之后,Nyala伤心了好几个月才缓过劲来,到现在还总是念叨着周老师哪里哪里好,做梦都想他再回来教课。
挂了电话,擦干头发,云畔换好睡衣,在露天阳台上找到了正在抽烟的周唯璨。
白色T恤,过膝运动裤,短发被风吹得蓬松,他单手撑在绿铜栏杆上发呆,侧脸笼在淡白色的烟雾里,有点颓废,却很迷人。
从出发旅行到现在,这么多天了,眼下还是他第一次抽烟。
云畔走过去,站在他旁边:“是不是很累?”
周唯璨很自然地把剩下半支烟捻灭:“不累,只是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酒店楼层很高,他朝着远方抬了抬下巴,“从这里左拐,再走一段山路,就是我们之前偶遇的那个休息区。”
说到这里,稍稍停顿,“你知道看见你的第一眼,我在想什么吗?”
云畔摇头,莫名忐忑。
周唯璨放轻了声音,“我在想,命运的确爱开玩笑,这就是我花了六年都没能忘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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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坦桑尼亚的第六天,吃过一顿当地特色的海鲜自助,周唯璨开车带她上了山,轻描淡写地说要去见一位朋友。
云畔一路都在忐忑,因为她今天没洗头没化妆,就连衣服也是随便抓出来的一套,彩虹条纹T恤,水洗牛仔裤,运动鞋,幼稚得像出来春游的小学生。
山路蜿蜒,越往上路越窄,越难开。
入了夜,前方被一片浓雾包裹,路灯没几盏还亮着,视物变得极其困难,必须要全神贯注才可以。
云畔坐在副驾驶座,紧张道:“这座山上看着阴森森的,你朋友真的住在这里吗?”
“嗯,”周唯璨仍旧从容,捏了捏她的手说,“别怕,没有鬼,也不会迷路。”
“你以前来过?”
“经常来。”
身侧就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轮胎轧过崎岖路面,滚滚泥沙呼啸而下,氧气愈发稀薄,挤压呼吸,云畔却奇异般地安定下来。
终于,他们来到悬崖最上方,周唯璨把车停在一片空地,熄了火,又从储物格里摸出一只手电筒,对她说,到了。
下车之前,云畔还不忘整理头发,顺便补了个唇膏。
黑茫茫的山崖一望无际,冷白色的月光均匀铺在路面上,将碎石的棱角照得分明。
手电筒发出的光很刺眼,周唯璨牵着她,顺时针沿着山路绕了几圈,最后停在某处。
面前竟然是一块凸出来的石碑。
没刻字,也没遗照,孤零零地伫立于此,被漫山遍野的蓝花楹包围。
放下手电筒,周唯璨弯腰,很耐心地清理附近的杂草和乱石,随后告诉她:“这里埋着一只豹子,叫阿花。”
云畔瞬间明白过来:“她就是你说的那位朋友吗?”
周唯璨颔首,毫不介意地盘腿坐下来,专心清理石碑,良久才道:“她很像你。”
“……哪里像?”
“爱撒娇,很粘人。”他似乎在回忆什么,神情堪称柔软。
可是我只对你撒娇。
云畔在心里强调,紧挨着他的肩膀,陪他一起坐下来,任由泥土弄脏衣物。
这只豹子是怎么死的,还有必要问吗?在这里优胜劣汰物竞天择,是再正常不过的丛林法则。弱小的生命几无存活的可能。
往事走马观花掠过心头,云畔盯着那块光秃秃的墓碑,不受控制地想,不对,我和她不一样,我不会离你而去,不会让你只剩一座空旷的墓碑。
流泪似乎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她分不清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何而来,眼泪却怎么都止不住。
“好好的又哭什么?”
周唯璨俯身拭去她的眼泪,好像在叹气。
云畔抱住他,把那些湿淋淋的泪水抹在他胸口,“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能早一点重逢就好了。”
这几年里,你是不是也很孤单。
我们错过了彼此的六年。
周唯璨不说话,只是温柔地亲吻她,犹如无言的安慰,扫过口腔里每一颗牙齿,舔掉滑落到唇边的泪水,吮吸她耳垂上小小的耳洞,最后在她嘴唇上亲了一下,转过她的脸,低声说:“有流星。”
寂静的夜,深邃的天空,一颗流星飞速划过,如绚烂花火,稍纵即逝。
顾不上其他,云畔抓着他的手提醒:“快许愿!”
说完,便双手交握,抵住下颌,十分认真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愿望。
周唯璨看着她近乎虔诚的侧脸,百无聊赖地编花环,又想,就算有,我也不相信能通过许愿来实现。我只信我自己。
时间似乎被无限延长、放慢,头顶是迢迢银河,前方是悬崖绝壁,耳边是模糊的风声,身旁是她。
跟上一次坐在这里的心情相比,好像不再感到寂寞了。
他曾经笃信人类生来就是独居动物,而人生无非迎来送往,最后只身一人。
所以他认为自己不需要任何人,也很难对某个人产生占有欲。
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是必须且只能属于他的,因此不在乎、也无所谓失去。
至于和同一个人反复纠缠,浪费时间,重蹈覆辙……想都没想过。
小时候,他总是有很多天马行空的愚蠢问题,一有空就缠着周婉如问个不停,大部分情况下,周婉如也回答不上来,最后不耐烦地对他说,如果没事做就去看书,书里什么都有,能够解答你所有的困惑。
所以他很喜欢看书,在图书馆里泡上一天一夜也不觉得累。
他读《刀锋》,读《局外人》,读《荒原狼》,只能学会如何自救;如何摈弃以自我为中心的强烈意识;如何不走入社会既定规则的圈套;如何理解痛苦,与痛苦共存。
至于什么是需要,什么是爱……这些是读再多书也无法为他解答的难题。
那么答案是何时出现的呢?
这一分一秒总算恍悟。
原来是跟她一起出现的。
原来他是需要的。
需要一个人冒着风险吃掉整个菠萝蛋糕;需要一个人因为想见他半夜淋着雨蹲在他家门口;需要一个人给他全心全意的、近乎狂热的、带着自毁色彩的爱;需要一个人分开多年仍然等在原地;当然也需要一个人对他说,我愿意替你去死。
所以他需要云畔。道理如此清晰。
承认这件事,好像也没多难。
就在云畔终于许完愿,睁开眼睛的瞬间,倏然听到周唯璨的声音:“和我在一起,你开心吗?”
“开心,”来不及思考,她用力点头,“全世界最开心。”
“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怎么会?”
周唯璨拨了拨她额前的碎发,“我认真的。”
云畔回答,“我也是认真的,怎么会有不满。”
手电筒不知何时已经被关掉,也有可能是没电了,天与地陷入一片纯粹的黑暗,只有他的眼眸仍然明亮,一如往昔。
周唯璨弯着眼睛冲她笑,而后叫她的名字,“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那笑容实在太有迷惑性。
“当然——”
话音落到此处,戛然而止。
云畔睁大眼睛看他,不可置信地反问,“你刚才是在跟我求婚吗?”
周唯璨回答“是”,然后将手里刚编好的蓝花楹花环戴在她发间。
他的神态、语气、动作……实在太自然,太随意,仿佛这句求婚只是一时冲动,心血来潮。
云畔晕晕乎乎地看着他,勉强压下过分强烈的心跳,开始挑毛病:“连求婚戒指都没有吗?”
说完才想起自己无名指上早就已经有一枚了。
“你找找,”周唯璨却说,不紧不慢的模样,眼底笑意仍在,“找不到就没有了。”
竟然还真的提前准备好了吗?
为什么她一点点预感都没有?
脑海里飞速闪过几个有可能藏戒指的地方,云畔甚至跑到车里翻了个底朝天,然而全部空空如也,最后干脆耍赖,“到底在哪?快点告诉我。”
“不急,你可以慢慢找。”
“……”云畔努力咽下去了那句“可是我急”。
接下来的时间,无论她怎么撒娇,怎么难缠,周唯璨都不为所动。
最后云畔恼羞成怒,别过脸不理他,就差质问,你是不是骗我的?是不是根本没打算跟我求婚?
低头看了一眼腕表,周唯璨起身,“很晚了,走吧。”
“不走,”她赌气道,“找不到戒指就不下山了。”
他闻言,竟然真的重新坐下来,配合地说,“好,那就不走。”
视线瞥过黑漆漆的夜空,远处连绵起伏的山脉,云畔有了一个新主意:“你在这里看过日出吗?”
“没有。”
“那我们一起看好不好?”她兴冲冲地建议,“正好找到明天日出,如果还是找不到,就下山。”
周唯璨毫无异议,甚至还问她,要不要搭个帐篷在这里睡一晚。
“不要,反正也没几个小时了,我们就肩并肩挨在一起睡。”
放着一晚上万的酒店不去住,跑到断崖绝壁餐风露宿,的确是他们做得出来的事。
想到这里,云畔不由得笑出声,用脸颊去蹭他短短的鬓角、眉骨边缘的小痣、黑压压的眼睫毛,情绪莫名汹涌,在体内横冲直撞。她甚至想问,你真的想好了吗?真的决定跟一个疯子、一个神经病共同度过下半生了吗?
然而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答案已经摆在眼前,如此确凿。
记不清到底缠着他闹到几点,最后云畔困得头昏脑涨,总算安分下来,靠在他肩窝里慢慢睡着。
睡得不算安稳。
就连梦里也在到处找戒指,紧迫感分外强烈。
究竟有没有找到呢?
云畔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花费了半分钟的时间回忆,却一无所获。随后发现自己枕在他腿上,身下垫着一条柔软的毛毯,身上盖着他薄薄的冲锋衣,空气里隐约还能闻到些许防蚊喷雾的味道。
手机就在身旁,她看了一眼,凌晨四点半。
而周唯璨后背靠着金合欢树,一只手臂搭在她腰侧,睡得正熟。
原本黑黝黝的天空透出一抹模糊的青白,很淡,却已经足够云畔借着这点光亮细细地端详他。
至于求婚……也不是没想过,只是觉得周唯璨不是一个在意世俗形式的人,而她同样没那么在意。
他们一直都是人群中的异类,不是吗?
尚在晃神,不远处蓦地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云畔回眸,隔着一段距离,隔着山间薄雾,看见一只鹿。
毛茸茸的一对短角、又大又亮的眼睛、浅棕色的花纹……遥遥相望,分外眼熟。
忆及那场雨夜里的撞车事故,云畔一时恍惚。
当初那只鹿是你吗?
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撞车,不会拨出那通电话,更不会修正过去,重启时间。
对于自己的冷漠,云畔心知肚明,在生命的紧急关头,出自本能的反应和选择让她救下了一只鹿,也救下了自己。
好奇妙。这是否也算一场冥冥之中的自救。
一片金色的合欢叶盘旋飘落,悬在周唯璨发间,云畔小心翼翼地起身,伸手去摘。
不小心压到他肩膀,胸口的位置被什么硌了一下。很明显。
动作一滞,大脑空白,云畔怔忡良久,才低头抓住那条银链,从T恤领口里扯了出来。
上面挂着的那枚掉了漆的银质圆环不知何时消失了,被一枚漂亮的钻戒所取代。
璀璨夺目,流光溢彩。
明明重量不同,她却一无所觉。
意识到自己的指尖在发抖,云畔顾不上其他,凑过去推他的肩膀,又叫他的名字,问他:“什么时候换的?”
还有点没睡醒,周唯璨慢吞吞地坐直,手肘撑在膝盖上,懒懒散散地看她:“昨晚上山之前,趁你在车上睡着的时候。”
云畔说不出话来,于是又开始哭,这次哭得尤其凶,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混合着偶尔的抽噎。
“找到了还哭?”周唯璨无奈,手刚伸出来又停住,转而翻出一包纸巾,认认真真地帮她擦泪。
“原先的那个呢?”半晌,云畔总算鼓起勇气,提及那个曾经的禁忌,“不是……阿姨的遗物吗?”
“嗯,所以我还给她了。”
她愣住,“什么意思?”
周唯璨帮她擦干泪水,将洇湿的纸巾塞进裤兜里,语气平淡,“意思就是,扔了。”
身体反应比理智更快,云畔立时站起来,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他拽住手腕,“扔在悬崖底下,早就被洪水冲走了,别白费力气。”
“为什么?”她真实地感到困惑,“那是她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其实很多年前就想扔,但是一直没找到机会。”
周唯璨却很坦然,视线穿过她,望向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峰,“现在找到了。”
白光泛滥,劈开混沌天空。
云畔直直地望着他,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那个绿廊巷的凌晨,她从混乱的梦中醒来,在阳台上窥见他的身影,以及那条已经伸出窗外,却迟迟舍不得松开手的银链。
那个时候他看上去很寂寞,无处走近,无从安慰。
尽管几个小时前,他们才刚上过床。
爱上周唯璨很痛苦,可她心甘情愿。
再没有什么能比得上这份心甘情愿。
脚下仿佛生了根,一步都迈不动,云畔满脑子都是那句“现在找到了”,原来我这么重要,重要到可以让你丢掉项链、丢掉前尘吗?幸福到有点不真实。
泪眼朦胧中,周唯璨站起来,牵住她的手,对她说,先看日出。
日头仍然在缓慢爬升,直到远处的山峦露出清晰的轮廓,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落地面。
这里美得像另一个世界。
脚下的泥土变得松软,身体也变得轻盈,云畔有种自己即将飞起来的错觉。
每一次,似乎只有和他一起,才能看到最好的风景。
等到太阳彻底升起,云畔情不自禁地偏过头,轻声问,婚姻是一段关系的终点吗?
周唯璨笑了,在晨雾中温柔地凝视她,而后回答,是起点-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陪着他们一起走完了奇妙、难忘、有笑有泪的五个月,很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最初构思人设剧情的时候真的感觉会被骂得很惨,但是评论区的大家都对我很温柔,很包容,也给了我很多鼓励,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
最后希望每一个被心理疾病困扰的你,都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PS:评论区发点完结小红包^^
番外如果有灵感会写的,但是应该很少,感觉想要表达的东西都表达得差不多啦。
第92章 番外一 回忆副作用
/01/
从医院做完产检出来, 已经是下午五点半。
司机在医院门口等着,方妙瑜匆匆上车,报了新光天地的地址。
云畔和周唯璨昨天来北京了, 为了参加她的婚礼。
仔细算算, 上一次见她还是在陈屹的婚礼,距离现在也有大半年了。
三个月前, 她刷到云畔在东非旅行途中发的朋友圈, 好几条,而且都是九宫格,塞得满满当当。大部分拍的都是风景动物,其中夹杂着几张她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里都在笑, 眼睛弯成月牙, 罕见的灿烂。
至于拍照的那个人是谁,不言而喻。
当然, 也有她拍的周唯璨,应该都是抓拍, 有开车时的侧脸;有蹲在路边抽烟的背影;也有冲着镜头——严格来说, 是冲着她笑的定格画面。
方妙瑜很难形容那个笑。
旅途的尾声,云畔发了一段半分钟的小视频, 是从酒店露台望出去的一块湖泊,附近聚集着三三两两低头饮水的河马和大象, 时不时甩甩脑袋, 看上去很惬意。
云畔声音很轻, 充当旁白:“好神奇, 一大早就看到它们在露台外面喝水。”
应该是不知道她在拍视频, 周唯璨跟着问了一句:“你喝水了吗?”
是刚睡醒的散漫口吻。
“……还没。”
视频里隐约响起脚步声, 镜头摇晃几秒,又恢复原状,云畔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含糊道:“有点烫。”
“不烫,我试过了,”那个声音离得很近,“快点喝完,然后去换衣服。”
视频拍到这里,很自然地被掐断。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无论是视频还是对话都只是很普通的日常。
方妙瑜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记得这么清楚。
车子开进商场的地下车库,她的思绪也被迫切断。
走进那家约好的潮汕火锅店,一眼就看见坐在窗边等待的云畔。
海藻般长长的头发,这么多年都没变,不染不烫,纯素颜,皮肤白皙细腻,近乎透明,又圆又大的杏眼,美得很空灵。
空旷的餐厅里,她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手机,应该是跟谁在聊天,笑容很生动,也很晃眼,和刚从澳洲回来时的状态简直是天壤之别。
那个时候她看起来摇摇欲坠,随时都会碎掉。
现在已经被拼好了。
/02/
方妙瑜回想起自己跟云畔在新生宿舍见的第一面。
烈日炎炎的午后,她推开宿舍门,一眼就看到云畔站在阳台上发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细致地帮她铺床,甚至还把洗手间里里外外打扫了好几遍。
而云畔全程只是站在那里发呆,仿佛头顶的天空于她而言有着莫大的吸引力,比新学校、新宿舍、新室友都重要得多。
方妙瑜主动开口跟她打招呼,她的反应礼貌而冷淡,看自己的眼神跟看空气、看落叶、看地面的裂纹,没什么区别。
尽管如此,她身上穿的那件普普通通没有logo的白色连衣裙,是某大牌的走秀款,从不对外发售;衣柜里挂着的衣服鞋子数量不多,但从色系到风格都是精心搭配过的,一条丝巾的价格抵得过她全部的行李;而正在尽心尽力打扫卫生的那个女人,很显然是她家里的阿姨。
因此方妙瑜判断,她的这位新室友家境十分优渥,应该不太好相处。
出乎意料的,等真正相处过后,她发现云畔几乎没有什么大小姐架子,平时也跟她们一样挤食堂,吃最普通的两素一荤,几乎不网购,不乱买东西,不铺张浪费;脾气还不错,就算她们叫别的女生过来串门夜聊,她也不会生气,只是戴着耳塞一个人睡觉;整体来看算是合群,会一起参加社交活动,虽然从不主动和谁说话,面对不喜欢的酒桌游戏会直接拒绝,但态度从不居高临下。
看得出来,从小到大接受的都是很上层的教育。
方妙瑜无法控制自己的嫉妒,从小到大,这还是她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鸿沟,所有自己费尽心思追逐的,都可能是她不屑一顾的。这种由出身带来的无法消弭的差异实在使人心灰意冷,却毫无办法,她只能接受,只能努力与云畔交好。
私底下,她也跟盛棠讨论过,说云畔肯定是那种家教特别严格,从没谈过恋爱的乖乖女,结果等熟悉之后,云畔却顶着那张绝顶清纯的脸,告诉她们,自己高中的时候曾经早恋过。
至于原因——因为无聊,因为想给生活找点乐趣。后来发现也没什么意思。
这是她的原话。
方妙瑜那个时候就发现她骨子里有点叛逆,却怎么都想不到,她后来会跟自己的前男友搅和到一起,还闹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
她起初无法理解,因为云畔跟周唯璨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从出身到性格到三观全都不匹配,云畔身边明明有更加合适的对象,谢川跟她才算世俗意义上的般配。
然而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能理解,周唯璨的魅力她再清楚不过。
/03/
非周末非节假日,店里生意冷清,刚好方便她们聊天。
云畔先是恭喜了她,又问了几句胎儿的状况,便随意转移了话题,开始聊她后天的婚礼,看得出来对于小孩丝毫不感兴趣。方妙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问,然而她的确问了——你跟周唯璨打算什么时候生小孩?
他们前段时间刚领过证,现在是合法夫妻了。
云畔迟疑几秒,告诉她,他们不打算生小孩。
没有给出具体原因。
起初方妙瑜以为这只是一句无心的敷衍,以为只是目前没有打算,直到很久之后,无意间听傅时煦提起,周唯璨做了结扎手术,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认真的。一点后路都不留。
她不清楚个中缘由,也无法理解,不过别人的选择,轮不到她置喙。
那天她们聊了很多,云畔还是和从前一样,几乎不会主动提起周唯璨,领地意识无比强烈,小心翼翼护着自己的宝贝,生怕被人抢走。
中途她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的时候听见云畔在打电话,是和平时截然不同的,黏黏糊糊的语调。
“你吃过晚饭了吗?”
“你什么时候过来接我呀?”
“没关系,我等你,我最喜欢等你了。”
……
还用猜吗?电话对面的人是谁。
方妙瑜曾经构想过,如果云畔愿意做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掉几滴泪,跟谁撒娇示弱,这个世界上大概没有几个男人能够无动于衷。
只是她没想到,原来连周唯璨也不能免俗。
/04/
周唯璨是谁?
她以为那些陈年旧事早已被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一旦想起这个名字,所有与他有关的细枝末节就不讲道理的,逆着岁月朝她狂奔。
偶尔方妙瑜会想,如果那天没有参加陈屹女朋友的生日趴,没有走进那家KTV,没有遇见他,就好了。
然而事实是,她在秋末冬初的时节,在一个平常的周末,随手推开了KTV包厢大门,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玩手机的周唯璨,同时撞上了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里,最惨烈的一面南墙。
那张脸固然难忘,但是如果只有脸,远远不至于如此难忘,他身上真正吸引人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特质,方妙瑜直到现在还记得跟他的第一个对视,发生在她自我介绍之后,周唯璨隔着人群看她,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她竟然被这一眼看呆了,大脑空白,心跳加速,满脑子都在想他为什么要看我,他是不是想认识我。
那双眼睛像磁铁,她被牢牢吸住,一晚上都没能再移开。
可是他一晚上都没再看过来。
她其实是给了一点信号的,比如刻意找他帮忙开瓶盖、切歌、替酒。
他全都帮了,没有任何推脱。但也仅此而已,没有其他交流。
后半程,大家都喝高了,玩嗨了,话题变得百无禁忌,几个男生在聊没营养的荤段子,甚至有人拿自己的女朋友举例,也有人叫他的名字,问他前女友身材那么好,摸起来手感怎么样。
方妙瑜记得他骂了句滚,是玩笑口吻,可眼底没半点笑意。
紧接着,一群人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面对“在座异性中你认为哪一位情史最丰富”的问题,方妙瑜想也没想就伸手指他。
陈屹、傅时煦以及几个跟他关系比较好的男生都在笑,很八卦地问她为什么,她也跟着笑,视线转向周唯璨的方向:“这还用问吗?一看就知道。”
结果被陈屹毫不留情地嘲笑:“这回看走眼了吧?他情史压根儿算不上丰富,而且前段时间刚被前女友甩了。”
说完,还很欠地去勾他脖子,“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被甩是什么感受?兄弟长这么大还没体验过呢。”
没有觉得丢面子,没有指责前女友,更加没有为自己辩解,周唯璨当时正在点烟,眼皮都没掀一下,随口道:“让夏梦现在把你甩了不就知道了?”
众人笑得愈发放肆,今晚的寿星夏梦清清嗓子,配合道:“也不是不行。”
陈屹:“……嫉妒,你就是嫉妒。”
周唯璨也笑了,袅袅烟雾里,没再搭话。
无论什么场合,什么话题,他好像都很自在,自在到难以捉摸,难以界定,同时也让她心痒难耐,一见钟情。
方妙瑜等了一晚上都没等到他主动跟自己搭话,最后他站起来,说自己有事,先走了。
犹豫几秒,她借着酒劲追出包厢,在走廊上拦住他,问他能不能加个微信。
——竟然被拒绝了。而且很直白,连象征性的犹豫都没有。
她不死心地追问原因,对方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反问她,需要原因吗?然后径直绕过她走掉了,头都不回的那种。
那是方妙瑜第一次倒追男生,她对自己的优势心知肚明,单论外表,不可能输给任何女生,所以根本没想过会失败。
可是周唯璨实在有点难追,油盐不进,软硬不吃,她在他面前碰壁无数,某个深夜喝得烂醉,摇摇晃晃跑到颂南男生宿舍楼的天台,给他拍了张照,说自己想不开,要跳楼。
不到十分钟,他就出现了。
短发被风吹得很乱,穿着黑色卫衣和牛仔裤,面无表情地看着她,问她闹够了没。
然而到底还是松口了。
那晚他们其实说了很多话,但是方妙瑜现在只能记起一句了,他说“我不讨厌你,但是也谈不上喜欢”。
语气真诚得简直可恨。
现在想想,她确实挺贱的,人家都这么说了,还要上赶着倒贴。
她以为把人追到手了自己就会开心,就会得偿所愿,事实却并非如此。
他们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琐事争吵,方妙瑜向来是被捧惯了的,以前的那些男朋友哪个不是全天24小时候命,小心翼翼看她脸色,可是周唯璨太忙了,宜安和颂南之间明明只隔了一条马路,他甚至连每天陪她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尽管于他而言,恋爱并非必需品,但是男朋友该做的他也都做了,挑不出什么毛病,她发脾气的时候,他也会低头,会道歉,会买礼物哄她。可是心始终在很远的地方,隐隐约约能摸出大概的轮廓,却怎么都攥不进手里。
这种感觉很痛苦,很挫败,方妙瑜心高气傲,接受不了。
分手似乎成了必然。
可是她明明没想分,那些话明明只是一时冲动,只是想逼他妥协,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所以放不下,所以想挽回。
他们才谈了一个月,连热恋期都还没过,她不认为周唯璨已经对自己彻底失去新鲜感,因此对于复合其实抱有很大期待。
结果呢?
结果他竟然跟云畔搞到一起去了。
她当然不傻,云畔不至于当谁的第三者,周唯璨也不是会脚踏两条船的人。
可是那又怎么样?
没人规定她不能愤怒、不能委屈、不能伤心。
更何况一切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发生。
/05/
这件事成了她心头的一根刺,怎么都拔不掉。
她消沉了很久。
比起伤心,更多的是不甘心,甚至也曾经在别人面前冷嘲热讽过,断定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分手,惨淡收场。
然而冬去春来,夏隐秋至,他们还在一起。
期间也不是没有偶遇过。
宜安和颂南离得实在太近,避无可避。
其中一次方妙瑜记得很清楚,是在宜安后门的那条人工湖附近。
当时暑假刚结束,他们在一起已经大半年,算是个奇迹。她听傅时煦提起过,周唯璨在此之前最长的一段恋爱也就只维持了四个多月而已。
临近熄灯时间,她跟暧昧对象在湖边散完步,准备回宿舍,恰巧听见云畔的声音。
“你干嘛跟她打招呼,还冲她笑?”
听起来像是吵架了。
方妙瑜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驻足偷听,甚至还往假山后面躲了躲,生怕被发现似的。
周唯璨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跟你说了,那是陈屹女朋友。”
云畔显然不信:“别想骗我,他女朋友根本不长这样。”
“前几天刚谈的。”
“这么快就又换了一个?”她有点惊讶,不过没再怀疑,思维跳转得很快,在阴翳树影里搂着周唯璨的脖子撒娇,“那你会不会被他带坏,也想换女朋友?”
“好好的,我为什么要换女朋友?”
“……因为腻了?”
周唯璨笑了一下,很短促,“我不腻啊。”
附近没有人,湖面被月光映得闪闪发光,云畔像只小猫小狗似的往他怀里蹭,说“我也不腻”,又说,“我最近总是失眠,想听你的声音,想让你抱着我睡。”
“项链不是给你了吗?”
“嗯……但是更想要你。”
该怎么形容她的眼神?不是自卑,云畔这种骨子里真正的大小姐,根本不懂自卑是什么;是一种近乎纯真的讨好,就像小动物本能地亲近主人。
那眼神实在太过滚烫,方妙瑜只是旁观而已,却错觉般被灼伤。
金黄的银杏叶铺了满地,周唯璨拢住她的后颈,缠绵地和她接吻,安抚道:“周日我休息,你想出去玩吗?”
“想!”她立刻高兴起来,“阮希说市中心新开了一家室内滑冰场,很热闹,很有意思,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好。”
“滑完冰去看电影吧?上次没看成的那一部,马上就要下映了。”
“好。”
“看完电影,能不能把我带回家,我们很久没做过了。”
周唯璨被她逗笑,“你到底是想我还是想做?”
“想跟你做。”云畔凑过去吻他,还不忘强调,“只想跟你做。”
……
原来云畔是会撒娇的,会露出这种楚楚可怜的表情,说出近乎献祭的话。
方妙瑜在心里笑她天真,男人这种生物,你越是讨好迁就,越是付出所有,他越是得寸进尺,不懂珍惜。
道理人人都懂,如此浅显,为什么在周唯璨身上偏偏起了反作用。
他似乎天生摈弃了男人骨子里的劣根性,天生懂得珍惜。
他竟然是需要被需要的吗?
那一刻,方妙瑜忽然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他。
/06/
后来他们有没有去滑冰,有没有看电影,有没有上床,方妙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她意识到自己做不到像云畔那样,如果将周唯璨比作一条黑色的河流,那么涨潮的时候,她最多是浪花拍岸时产生的脆弱泡沫,而云畔却能酝酿出一场毁灭性的风暴。
堤岸或许会冲毁,河流或许会塌陷,至于那颗看得见摸不着的真心,或许也会浮出水面。
方妙瑜别无他法,只得认输。
结果一切并未尘埃落定,故事的走向再一次将她推翻。
他们竟然分手了。
分得干脆决绝。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连声招呼都没打,云畔从宜安退学,移居澳洲,人间蒸发般彻底消失。
学校里流言满天飞,大多数都说她得了绝症,很难治,方妙瑜去问谢川,对方却三缄其口,避而不谈,纠结之下,她拨出了云畔的电话。
起初没人接,方妙瑜因此怀疑流言是真的,过了几个月,跨洋电话总算打通,云畔语气格外平静,说自己没事,谢谢她的关心。
寒暄几句,挂电话之前,她若有似无地提起,对了,周唯璨最近怎么样。
方妙瑜愣了几秒,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信息都一股脑地告诉她,紧接着又说,周唯璨被剑桥录了,应该是打算过去读研。
听筒里沉默下来,空气静到难捱,云畔似乎在哭,最后对她说,好的,知道了,谢谢你。
谢我什么?
方妙瑜对着手机发呆,心情复杂地想,他去英国,你在澳洲,隔着两万公里的距离,真正的天各一方。你们没可能了。
/07/
又过了两个月,她从傅时煦口中得知周唯璨母亲去世的消息。
竟然是年前发生的事,竟然瞒了这么久。
她知道那是周唯璨唯一的亲人,也知道他那么拼命地赚钱,就是为了帮母亲治病,因此直觉地嗅到关联。他们分手或许与这件事有关。
临近那年的毕业季,在一个陈屹攒的局上,她再次见到周唯璨。
没有想象中的消沉、颓丧、一蹶不振,他和从前没什么变化,顶着那张令人一见钟情的脸,坐在角落里走神。神情冷淡,心不在焉。
当天去了很多人,都是熟面孔,氛围也很好,结果陈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喝醉之后,竟然莫名其妙冲着周唯璨发起火来:“我他妈当初就说了你俩不合适,就不应该掺和到一块,现在搞成这样——”
周唯璨抬眸看了他一眼,平静打断:“行了,少说几句。”
陈屹冷笑,“都什么时候了还护着呢?要不是她,能把你害得这么惨?”
话音未落,就被周唯璨冷着脸揪住衣领,绕过人群,一路拽了出去。
席间面面相觑,大家心照不宣地保持沉默。
方妙瑜不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大概十五分钟后,陈屹回来了,看样子酒已经醒了大半,没再继续之前的话题,而周唯璨一个人先走了。
那场饭局变得索然无味,回到学校,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她没有直接回宿舍,反而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人工湖附近。
盛夏时节,蝉声聒噪,湖面干净透明,凝成一块深蓝色的玻璃。
玻璃上浮现出某个模糊的倒影——
是周唯璨蹲在岸边抽烟。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清瘦的肩胛骨将黑色T恤撑起,仿佛一对被折断的羽翼。
这幅画面未免太寂寞。
颂南没有人工湖吗?
你来这里干嘛?
这么久了,还没腻吗?
方妙瑜动作僵硬地站在原地,隔着一段已无可能走近的距离,看着那个孤零零的背影,一时间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她已经走了,去澳洲定居了,有了新生活,不会再回来了。
那你呢?你的人生谁在乎?你的痛苦有人看见吗?满盘落索里你绝处逢生了吗?
静谧无声的夜,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回答她。
/08/
那晚过后,方妙瑜很久都没再见过他,也没再想过他。
直到某次跟朋友去那家KTV,喝了点酒之后,视线渐渐朦胧,总觉得沙发上还坐着谁,很沉默,又很扎眼。影影绰绰,忽明忽暗。
有人在唱粤语歌,旋律很悲情,她随意抬眸,被大屏幕上的一句歌词夺走注意力——
雾里看花没有发生任何事。
/09/
北京的冬天粗糙而干燥,尽管已经定居多年,方妙瑜仍然无法适应,时不时就会流鼻血。
那顿饭一直吃到入夜,临近八点,周唯璨来接云畔。
客气地跟她打了招呼,祝她新婚快乐,再多的就没有了。
那张脸和从前没什么不同,岁月也没能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变了的是什么呢?
是一种名为“安定”的东西吗?
他不再是游离不定的风。
有人站在风眼里,牢牢抓住了他。
亦或早就抓住了。
没多久,傅时煦也到了,接她去试婚纱。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出了餐厅,车水马龙的街头,他们很自然地分头走。
方妙瑜听到云畔对他撒娇,旁若无人地把脸颊蹭在他肩膀上,挽他的手臂,叫他“哥哥”,嘴里抱怨着北京的空气质量太差了,风里混着沙子往脸上刮,吹得她老想咳嗽。
而周唯璨对她的撒娇、亲密的肢体接触、包括肉麻的称呼全部适应良好,对她说,口罩要好好戴,不能偷懒,又握住她的手,很自然地揣进自己大衣口袋里。像从没分开过那样。
方妙瑜莫名好奇,他们眼中看到的世界,和自己眼中看到的,是同一个世界吗?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眼里似乎容不下别人。
她不得不承认,或许这才是超越世俗意义,精神层面上真正的般配。
也只是晃神片刻,方妙瑜看着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前尘旧事骤然间变得模糊,宛如一行留在沙滩上的字迹,海浪冲刷而过,不留一丝痕迹。
时过境迁,她现在只想考虑自己,考虑傅时煦,以及肚子里的孩子。
正想着,眼皮倏地落下一片冰凉——
下雪了。
是今年的初雪。
作者有话说:
应该还会再写一两篇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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