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与李三合相见之后,金莲的心便稍稍安定了下来。她深知在这个时代女子的一身荣辱皆系于男人,故而原也不对自己的亲事有所期待,只盼能遇到个能与她相敬如宾的人便足矣。谁知与李三合相见之后,她竟也觉得比她所想好了许多,隐隐对未来含了些许期待。
不过她也知与李三合不过一面之缘,他口中所讲尚且真假不知。若他是贪图她的美貌故意作出这一场戏来,让她被蒙骗了去,那她后半辈子便真是所托非人了。
故而那日晚间武大郎回来后她只与武大郎说那李相公也算是仪表堂堂,谈吐有度,旁的便再未说什么。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到底是何种人,金莲还想再观察一二再做定论。
武大郎也觉仅凭一面便定下来确实太过仓促,更不是那到了年纪容不得金莲在家的兄长,于是便更加上心了。
再说那李三合那日见了金莲之后,惊觉这世上竟有这样美貌娇艳的女子,不由得魂牵梦萦,心中颇不是滋味。他坐了几日,终于按捺不住,打听了武大郎每日多在哪走街串巷,或偶遇或有事,总能和他碰上,说两句话。
武大郎虽憨厚,却并不愚笨。一次半次还好,久而久之他也觉出李三合的意思了。正巧他亦想多替金莲瞧瞧这位李相公,便顺势答应了下来,于是这么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络起来。
李三合也算半个生意人,心思巧妙。他与金莲虽只见过一面,却早已从姑母的信中窥见一二分金莲的品性。他知她原在清河县做过丫鬟,后因触怒张家主母才被赶了出来。说句不尊重的话,她明明生得那么个不俗的容貌,一颦一笑间自带风流,若想勾引哪家大户的儿郎而进门做妾应当不是难事,可她却甘于认武大郎为兄,粗茶淡饭,浆洗缝补,一双水葱似的手都洗糙了也不肯与人为妾,可见是个自重的女子。
既如此,他若多做了什么,反倒显得他轻浮了。
故而与大郎熟识之后,他也只隔三差五的给他些许小物什,或是两本话本子,或是一盒冻伤膏,亦或是南下时偶从街市上淘来的几朵绢花,凡此种种,都是不曾示人的。不过无论什么,只香囊珠钗胭脂一类是不送的,防止叫人见了惹人口实,坏了她的名声。
李三合每每将这些东西给武大郎,便也给他另备一份。故而他不必说,武大郎也知这是给金莲的,因都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反而不显得刻意,均笑着揣到了怀里。
果然如李三合所想,金莲见后亦十分欢喜,或用或簪,都能用得上,倒比那旁的实用得多。李三合幼时父亲还在时也曾读过好几年私塾,只父亲过世后为着母亲才不得不去当了学徒,因而也能念几句诗,有时兴起了也写张小纸条塞到盒子里,不表相思,却又字字相思。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其中江南之景在下曾有幸亲睹,果真半分不差。往后若有机会,愿与姑娘同游。”
金莲含笑着抚过这纸上的每个字,眼前似也浮现出那烟雨蒙蒙的江南春日。又想起初入阳谷县之时于郊外偶遇的那位茶棚老者,她便觉随着李三合出去见识半生也颇为令人神往。
若真是这样,倒也不负此生了。
这样想着,金莲将这一张张纸条好好地折起来,压到了匣子的最下层,又拿锁头锁了。她心中虽高兴,却从不给李三合回信,生怕只言片语落到他人眼里,来日成了她的罪证。毕竟将来成与不成,尚在两说之间。
如此,金莲便与李三合似有似无地牵着。天一天天地冷了,金莲同赵大婶将家中的棉衣拆了,弹了棉花之后再重新缝制起来,又托武大郎购置炭火、囤积蔬菜放到地窖中。待过冬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早已入了十月深秋。
进了十月,天黑得便越来越早了,金莲便如平时一般卯时起身,往外看亦只有朦朦胧胧的晨光,到后来索性连晨光都看不见了。昨儿夜里刚下了一场秋雨,她一睁开眼便觉得又潮又冷,在被窝里赖了半晌,终于还是咬着牙起了身。
她梳洗完来到厨下时,只见武大郎已将面和好,把火升起来了。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一看,脸上便露出笑来:“妹子醒了。这大冷的天,再睡会儿也不迟。”
“原也睡不着,今儿还起得有些迟了。”
武大郎昨儿刚运了一板车菜回来,金莲往地窖里搬了好半天,也是累了,故而今日觉得倦怠了些。她和武大郎一同把饼做好,照例送了他出门,又简单吃了些早饭,便锁了门去了赵大婶家。
昨天下了雨,今天天倒是晴了。本就起得有些晚,金莲出门时日头都上来了,那有些浸骨的冷也褪了去。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搓了搓胳膊,不觉加快了几分脚步。
“我说今儿怎么不见人影,还以为记错日子了呢。”
赵大婶刚出门泼水,就见金莲自街那头走来,不由调侃了两句。两人说笑着进了屋,金莲刚迈进一只脚便感觉如同到了春天一般,整个人都暖了起来:“我这一大早起来,手还是头一次有点热乎气呢。”
“还不是你大叔,昨儿傍晚觉得天凉了不少,就把炉子点上了。”
赵大婶将把针线箩筐挪了挪,给金莲倒了一杯热茶:“快吃两口,暖暖身子。”
金莲谢了,便坐下捧过茶吃起来。她往桌上一瞥,却见还有包扎伤口的白布药膏等物,不禁心头一跳:“婶子,家里有人伤着了?”
赵大婶叫她说的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摆摆手,收起了这些东西:“害,不是你大叔,是东边胡家的那小子,唤作青山的,你该知道罢。”
“我知道,大哥还去他家借过铁锨呢。”来了这几个月,金莲早已将乡里乡亲的认了个遍,“他怎的好端端的伤着了呢?”
“你可知前些日子景阳冈上出了只大虫的事情?”赵大婶说到这也是叹息一声,面上露出愁容来,“那大虫厉害得紧,莫说是过路商旅,就是猎户们也不大敢上山去了。那大虫头两个月只知道厉害还未伤人,谁知这些日子愈发大了胆子,咬死了好几个过冈的生意人。这不,官府发了告示召集咱阳谷县的猎户去捕杀,结果虎没猎着反倒被其伤着了。胡家的那小子也是运气不好,胳膊被抓了一道,看着吓人,抹了药倒是好些了。”
“人没事就好,还是保重自己最要紧。”
金莲抚了抚胸口,长出一口气,眉目复舒展开来:“都说‘恶人自有恶人磨’,那大虫作恶多端,早晚定会被人收拾了的。”
大概过不了多久,那打虎英雄便会回来了。
如今金莲想着自己未来差不多有了归宿,也就不怕那武二郎回来了。反正若不出意外,至多再与他相处半年,她便要定亲嫁人了。
她只要安安分分的当个鹌鹑,那武二还能莫名提着刀来杀她不成?只要她不做亏心事,自然就不怕鬼叫门。
不过金莲知道那大虫的下场,赵大婶可不信,只笑着点了点她:“瞧你,知道的是觉得这是因果报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要去做那猎虎人嘞!”
金莲只笑了两声,却并未接话,这话茬便这么揭过去了。赵大婶将纳了一半的鞋底拿来,转而低声问起那李三合的事来。原本以金莲的性子,觉得并无什么不可说的,只是为着这个年代的习俗,故作羞赧,虚虚应付了几句便再不肯讲了,倒引得赵大婶一阵取笑。
两人正热闹地说着话,忽听前街上人声喧闹,脚步声迭起,似有什么事发生。金莲不方便出去,赵大婶便起身掀了帘子去看,却见自家丈夫正立在门前往外看着。
“怎么了,闹哄哄的?”
赵大婶走到赵单身边,往人流涌向之处看去,却什么也没见着。赵单也不知,只方才忽然就热闹了起来。他听着远处的锣鼓声,随手拦了一个小哥:“敢问小哥,这都是往何处去啊?”
“你还不知道吧,景阳冈上的那只大虫叫人打死了!”
那小哥被冻得脸通红,还不住地指着前面:“听说是个汉子嘞,五大三粗的,从冈上下来正好叫猎户碰见了,说自己打死了那只白额大虫。猎户们先还不信,结果上去真抬下来了,听说正绑着红花游街嘞!”
那小哥几句说完,便又急着跑走了,生怕晚了没地儿瞧。赵大婶一听却奇道:“我才跟金莲说了那只大虫的厉害,眨眼的功夫就真叫人打杀了,莫不是菩萨显灵了?”
“许是吧,只是不知什么汉子这样厉害,先前十几个猎户都耐它不得。”这下赵单也来了兴趣,“走,咱也去凑凑热闹。”
“你倒走得痛快,金莲还在里头呢。她难得出门,这样好的事儿瞧不着岂不是要悔青肠子?”
赵大婶也爱凑这个热闹,忙三两步回去招呼金莲。金莲倚在门帘处,早已在里屋听见了外头的动静,却没料到此事来得这么快。她方才提及武二,也还没做好见他的准备,心不由忐忑乱跳起来。
一听赵大婶进来了,她赶忙往里走两步作出刚站起来的样子就要告辞回去,却不防被拉住了手:“这么急做什么,索性无事,闷着也是闷着,咱们一同出去瞧瞧?”
“婶子,我……我就不去了,今儿起得晚,家里还没拾掇呢,这……”
“害,不过是些琐事,咱们只去看一眼,瞧见那汉子的模样便回,耽误不了多少时候的。”
金莲实是不想见那位各种意义上的英雄,正想再找托词,却忽听锣鼓唢呐声渐渐的近了。喧闹的人声愈发清晰,仔细听去竟就是自紫石街而来,金莲被赵大婶拽到了前门,倚门而望,果真见攒动的人头朝这边涌来。
呼啸的北风已有了初冬的模样,刮在脸上针刺一样的疼。金莲紧了紧暗红色的袄,也顾不上又冷了的手,只觉得人群每靠近一步心都像浸在冰水里一般,拔凉拔凉的。
“快看,来了来了!”
赵大婶的声音一下子将金莲的思绪拉了回来。她顺着赵大婶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中间簇拥着一抬高高的露天轿子,上面端坐着一个大汉。人群隔着太远,金莲看不清那汉子的容貌,只见他散着一头有些乱遭的发,身着褐色布衣,体形魁梧,面部方正,胸脯横阔,端的是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他大冬天的还挽着个袖子,正持着笑向人群们拱手。
这便是传说中的武松吗……
就在金莲怔怔地盯着他出神之时,坐在高高的竹轿上的武二郎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亦向金莲看了过来。金莲只觉一股寒意登时袭来,下一秒便毫无防备地对上了那对浓墨般的弯眉之下闪着寒星的眸子。
凛冽的风吹起金莲未挽起的镶着金边的乌发,黑漆门后那抹半露的红色倩影亦深深地映照在了那黝黑的瞳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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