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齐光院
顾奈奈放下铜盆时轻之又轻, 退至长孙明身后,瞧着还紧闭眼眸的司空岁,同前两日比起来, 司空岁情况已经好许多。
这其实并不是司空岁第一次出现这般情况。
“殿下去歇会儿吧,奈奈看着师父。”顾奈奈轻声道,长孙明已经两日没合过眼。
长孙明拧了巾帕, 替司空岁擦手:“无事,你去歇,我看着师父。”
顾奈奈看到床旁矮几上的红玉铭文佩, 视线又缓慢地落于长孙明腰际。
司空岁一直一直在长孙明身边。
她是女子, 也长大了, 明白男女之事, 即便司空岁和长孙明从没说过,平日也都是师徒模样,但偶有之,她也是撞见过的,两个人亲密得不像师徒。
再有便是,她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司空岁在长孙明不注意时,默默看着长孙明。
那是她说不上来的。
或者是她不好说的。
满目郁色却藏着说不出的感情。
她也分明觉出, 最近长孙明多了许多心事。
她退后些,轻声:“奈奈在偏房,殿下有事唤一声, 奈奈就过来。”
……
司空岁指尖稍动, 还未抬眸, 忽远忽近的轻唤入耳。
一声、两声、三声……
是在唤师父。
“嗯。”司空岁抬眸,看到眼前的长孙明, 乌黑的眸底渐渐清明。
长孙明微颤唤奈奈要水和吃食,司空岁半臂支起,长孙明略起身,扶司空岁坐起,垫高他后背的软靠。
司空岁肌肤上的绯色已经退了大多,略阖眸静默一刻钟后,才又睁开了眼眸,同方乌黑的眼眸不一样,此刻司空岁的眼眸是较为浅的褐色。
长孙明将他的变化尽数收入眼底。
“师父又练了不该练的?”
司空岁顿了半瞬,道:“没有。”
“师父觉我瞧不出?”长孙明微颤。
房门轻扣二下。
两人静默未语,良久后,长孙明应声。
顾奈奈入房,却觉房内有些奇怪,见二人面色有异,未做逗留又离。
待顾奈奈声响无了,长孙明颤声再道:“我不是什么都不懂。”
司空岁轻缓起身,披上月白长衫:“阿明,我同别人不一样,常人的方式与我来说太过无趣缓慢。”
他长衫穿罢,看到几上红玉铭文佩,倾身执起,佩玉时道:“我只是以更为快速的方法去领略功法,并非什么邪魔歪道,偶在突破时岔气罢了,这点风险于我来说,都不是问题。”
“师父!”长孙明不信,若真的全然没有问题,又怎会频频出现问题,她明白以司空岁来说,根本不需要这些,“为什么要求这样的速度?你就算不去碰这些,也迟早会达到。”
“阿明。”司空岁看着她良久,才温声再道,“这是我母亲一族的功法,若此法真的不可行,我母亲又怎会传与我。”
长孙明从没听过司空岁说起他的父母。
“我不管是谁传给你的,我是徒弟,你是师父,徒弟是要听师父的话,但这个,我要你听我的!”
司空岁沉默下来,轻轻握住长孙明的手。
似有热泉从腕间经脉缓缓轻柔传来,长孙明反应过来,身体却动弹不得。
司空岁轻环抱长孙明,银睫半垂,模棱两可地嗯一声。
院中有动静,两人都有所察觉,长孙明还不得动,司空岁未止,漠然看着房门。
房门叫人推开,房外的冷风吹得珊瑚树上系挂的红绸飞缠在一起。
陈炎看得房中相拥的两人,面色倏地一变,毫无疑问,这一切也叫长孙曜看到。
周遭静了几瞬,陈炎退在长孙曜身侧,不敢去看长孙曜,见司空岁神色漠然,环着长孙明的肩,将长孙明掩在身后,也便是被司空岁带退后,长孙明才方动得,浑身上下的经脉穴位在一瞬舒展而开。
“如此擅闯,未免太过失礼。”
“顾长明,过来!”
司空岁同长孙曜的声音同时响起。
“她不会过去。”司空岁替她做了回答。
长孙明微怔看司空岁。
“顾长明,孤要你过来!”长孙曜怒极,乌黑的眸子冷意瘆人,视线落至二人腰间环佩的红玉铭文佩,神情突地僵滞。
长孙明顺着长孙曜的视线看到腰间铭文佩,呼吸停滞半分。
“为何失约?”长孙曜面色可怖,快步至前,在长孙明还未反应过来前,扯下她腰间的红玉铭文佩,“这是什么?”
司空岁隔开长孙曜意欲劫过长孙明的手,掩长孙明退后些,一眼不错地望着她浅琥珀色的眸,轻轻握住她的手。
发烫的,还不甚正常的烫,他极轻地唤她名字,什么都没说,却已胜过一切,长孙明看着司空岁说不出话。
“她失了什么约?”
“我这几日身体不适,她在照看我。”与其说是解释,不若是宣示。
司空岁回身看长孙曜手中的玉佩:“司空家的信物,同你有何干?”
说话间,司空岁夺回红玉铭文佩,垂眼为长孙明佩回,又沉声冷道:“长孙曜,她是我父母为我选定的妻,不要再来纠缠她!”
陈炎耳际一片轰鸣,司空岁知道长孙明是女子,他早便猜到,但二人这样的关系,又怎可能!
他脸色煞白,回想过往所见二人种种,他的面色又白几分。
“放肆!”陈炎冷斥。
长孙曜面上难看复杂得无法形容,两枚指刀刺入一旁的雕花木门,怒斥:“笑话!”
一道玄色身影入得房中,未有半息的停顿,玄衣男子便攻向司空岁。
陈炎微怔,长剑出鞘,跃身至前。
司空岁轻将长孙明推后,旋身自侧,抽出一柄幽蓝寒剑,长剑横执于额前,挡下墨何一剑,于此同瞬,剑鞘自左掌旋自身侧,击在陈炎剑心。
司空岁身形未动半分,动作变化之快,并无人看清。
墨何面上遭剑气破开四五道见血的口子,玄衣破裂,道道见血肉。
陈炎面色惨白,一股狠劲的力量自剑心震开,跟随陈炎二十几年的重铁沉剑,在一瞬间碎裂万千,剑气迫入胸膛,陈炎身子猛地被震后,重声砸在另一面粉壁。
陈炎僵滞地看司空岁,司空岁并未用剑招,司空岁只不过是碰了剑。
那股强劲可怕的力量究竟是何?
“师父!”长孙明白了脸。
这一柄寒剑,她从未见过。
司空岁击退墨何,寒剑自腕间轻旋,长剑偏倚,身形微侧,回身一剑直击长孙曜额间。
悬心指刀落于寒剑,抵下。
司空岁抬眸,长孙曜长眸微敛,二人面上都有一闪而过的异色。
墨何勉强稳住身形,不敢置信地看司空岁,怎会!
这怎会!
陈炎更为震愕,墨何几无敌手,便不及司空岁,也不该这般不堪一击。
他也同司空岁交过手,虽知司空岁一直以来都没有显露完全的实力,司空岁以往显露不及今日十分之一,便已足够骇人,而今日……
司空岁到底是何方神圣?!
司空岁棕褐的眼眸渐渐沉黑,冰冷地看长孙曜。
“你为她不要命过,可你也要过她的命,你抢她的又怎不说,辟离你没有归还,南境是她替你去的,她不欠你!她心软,向只念着人的好,却不记得人的仇,你这样强逼她,又算什么!”
长孙曜面色越发地瘆人,沉声冷斥:“孤同她的事,轮不到你置喙!”
二人刀剑相抵,刺耳的刀剑声撞入几人耳中,陈炎五脏肺腑炸开般,捂住一侧淌血的耳的跪下,他一眸紧闭,一眸勉强睁开。
墨何面色煞白,长剑握在手,还入二人打斗,不过十数招,又叫二人逼退,长剑落地,单手扶在粉壁,吐出一口黑血。
自偏房赶过来还不知到底怎了的顾奈奈,捂住双耳颤抖跌下,要起身,又瘫跪下去。
又一声长剑鸣空,墨何堪堪抬眸。
长孙明不问现出,纵身而入,接下悬心指刀与寒剑,剑柄自内抵在司空岁手腕,回挡司空岁一剑,于此同瞬,剑尖偏倚,抵在肩侧,斜执身前,看着身前长孙曜,微颤出声:“住手。”
长孙曜视眼前无物,倾身自前,长孙明猛然睁大眼眸,勉强收得剑,没伤得长孙曜。
悬心指刀截住寒剑,更为刺耳可怖的声音响彻房中,长孙曜紧扣住长孙明的肩,一字一字咬出:“顾长明,你给孤说清楚!”
墨何陈炎强撑,执剑而前拦下司空岁。
腰间红玉铭文佩再次被扯下。
“这到底是什么?!”
周遭的一切在一瞬间幻化为虚,长孙明久久看着长孙曜,说不出话。
“说清楚!孤又算什么?”长孙曜溃声质问。
“长孙曜,”她被自己嘶哑难辨的嗓音吓到,“我师父已经说得很清楚,我同师父其实早、”
红玉铭文佩猛地摔下,碎玉四散开。
“闭嘴!”
“我当你是兄长,我、”
“闭嘴!”
*
待后半夜,长孙明才从昏昏沉沉中回醒,顾奈奈小声轻唤她,长孙明迟缓地嗯一声,顾奈奈忙起身取了沾湿的温帕子来与长孙明擦手。
顾奈奈轻柔地擦过长孙明的发僵的长指,午后齐光院之事,便是没人与她说一个字,她也猜出来了,太子同殿下……
她不敢想,怎会有这般离谱的事,太子怎会这样可怕,怎会对殿下这般,她知这等事不能传出半字。
窗台叫人自外扒开,用力之蛮,毫无半分的礼,顾奈奈吓白了脸看去,只见一张阴森森的脸现在窗台。
鬼缪跳坐上窗台,瞧着面色煞白的长孙明发笑,极为恶劣地拖着长腔嗤讽:“哥哥不像哥哥,师父不像师父,燕王殿下真是叫我好生惊喜。”
午后那样大的动静并没有瞒过他。
他觑着眸将长孙明上上下下地打量。
“果是、”
案上铜制小香炉倏起,鬼缪挑眉往后一倾,窗台阖起,挡下小香炉。
第102章 昭和宫
长孙曜来过燕王府之事并没有外传, 虽给压下了,但齐光院都给砸了,裴修李翊自是瞒不了的。
上一次长孙曜闯王府, 还是因卫国公之事,来抓司空岁。
“太子好端端砸师父的院子作甚?”裴修凝重看着一片狼藉的院子与房间。
他在翰林院熬了几日没回王府。
“那师父呢?阿明呢?”李翊较少宿在王府,加之这几日李家有事不得闲, 这方才同裴修来王府。
他一直觉长孙曜这个人复杂得很,说长孙曜一点瞧不上长孙明又不见得,在襄王陵中, 他觉长孙曜是在意长孙明的, 但长孙曜对长孙明又极为冷漠, 矛盾得很。
顾奈奈支吾说不出来:“我、我不知道, 殿下让人把薇草院收拾出来了,让师父先住薇草院。”
薇草院是裴修同李翊两人院子旁的一个空院。
“你们今日别见殿下了,殿下不舒服。”顾奈奈不敢说,这十天半个月都别去见,她觉长孙明现在是真的不太想见外人。
“师父在照看殿下。”她低低又道。
裴修听到这话,面上略变了变,明白了,李翊面色复杂很多。
好半晌, 李翊挤出话来:“那师父身子是好了?”
顾奈奈点头,三人沉默下来。
*
长孙明偏头,略微僵硬地避开了司空岁的手:“我没事, 师父不用担心。”
司空岁皱眉, 还是强硬探上了长孙明发烫的额, 片刻后,去了青瓷药瓶:“再吃一颗。”
长孙明取了司空岁掌中的药, 干吞下,轻咳起来,司空岁扶她略起身,喂她半杯水。
“是我过了,不该一次过你这么多。”司空岁明白长孙明这热是因他。
长孙明推开他的手,转过身子不看他,也不说话。
“阿明。”
长孙明应了一声,默了一会儿,淡声:“师父去歇着吧,我也睡了。”
司空岁并未离开。
“你还在生气。”他却并没有说她是因他做的哪件事令她生气。
“如果是为了给我才要这样去伤自己,是不是得先问我要不要。”长孙明还是没有看他。
司空岁长睫轻阖,答:“阿明,不是这样。”
“那是怎样?”她终于回身看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仅仅是无趣?师父!”
司空岁沉默了会儿,道:“仅是无趣。”
长孙明凝视他一会儿,又沉默回了身去,臂间落下力,怔愣间落入温暖的怀抱。
司空岁长眸微阖,拥着她温声:“我有分寸。”
长孙明将他推开,苍白的面色并不好看,恍然惊醒。
“你为什么会在我身边?”
他为什么会一直在她身边?
师父同徒弟在一道好像再正常不过,可是为什么只有她?他的生活里只有她?为什么没有别人?这十五年来,为什么他一直都在?
师父就该一直在徒弟身边?徒弟去何处师父就去何处?这分明是不对的,她却始终没有意识到这件事。
这十五年间,他没有太大的变化,十五年前的记忆很模糊,她只记得穿着素衣的少年突然的出现,牵起她的手,再往后,他便是一直一直的在。
他没有别人,没有家,没有另一个女子的出现,他只有她,他什么都是给她的,他不管什么时候都在她身边。
“因为、”司空岁眉间郁色重了,苍白的指微微颤了颤,垂眸,碰到长孙明的发颤的手。
“因为你是,你是我的、”
“……家人。”
*
“殿下身子好了吗?”霍焰终见到长孙明,温温和和地问。
长孙明又两个早朝没上,于外间说,便又是旧疾复发。
“大好了。”她不想见霍焰,但霍焰每日二请,请了五六日,似乎不见他一面,就打发不得了。
霍焰道:“这般冷的天,殿下为何不让人烧个炭炉?”
“是我疏忽了,奈奈,叫个点个炭炉。”长孙明淡声。
顾奈奈应声唤人。
霍焰无奈笑一声,叹道:“殿下,我没冻着,只是殿下身子不好。”
他看着长孙明,再道:“殿下真是不怕冷。”
长孙明蹙眉,每日二请来求见,怎会是想说这等废话。
霍焰叹声再道:“殿下还是同我这般生分。”
长孙明看他一眼:“我们确实无甚情谊,你不必作出困恼之色。”
霍星眠是将为燕王妃,但她同霍家没甚好亲近,霍星眠她也娶不得。
“作出?”霍焰面色不好看了,竟也不管不顾厅中还有侍从,“殿下是如此看我的。”
长孙明一顿,只再道:“若无事,便请回。”
“殿下身子不适,我自不会多扰殿下。”他起身,行至一半,又回身看她,“那殿下明知我今日来是因何事,又何必作出什么都不懂的模样。”
长孙明默了默:“你该明白。”
“我无法明白。”霍焰眼底失望,“殿下不屑霍家,但我霍家又并非,非殿下不可,我又何必如此不要脸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求见殿下。”
“霍焰。”长孙明无奈,“我早说过,你也早知道,我并无那等心思。令妹与我的婚约,我会再想办法,不会耽误令妹。”
“你以为不争不抢就能平安度日?就能做个闲散王爷?便是留在南境那等苦寒荒凉之地也愿,便是寒刃架到你的脖子上,你也认?!你就甘愿任人宰割?!”霍焰突然道。
长孙明淡漠的面色没有一点的变化,平静地看着霍焰。
霍焰同她对视良久,终究是败了,转身离开。
鬼缪同鬼魅般,神出鬼没,他只敢在司空岁不在时晃一晃,身体好的差不多后,他大多时候都在外间找线索,回来也便只在那个无人的废院子。
现下京中于他来说,再没有比燕王府还安全的地方。
“送上门的棋子不要?你不忍同你那哥哥争?”鬼缪嘲讽地打量她,“还是怕败露了?你那哥哥不是早已经知道了,还怕什么,怕你那父皇知道?那是你父、”
长孙明砸过一盏茶,微微发颤:“再多说一个字,就杀了你!”
*
长孙明没想到会先看到陈炎,陈炎向不离长孙曜身侧,她微微怔了怔,却不敢看向旁处。
陈炎立在对面长廊,显是也看到了她。
“燕王殿下万福。”
两名入宫参加宫宴的重臣女眷同长孙明行礼,长孙明略微一顿,应了,再犹豫去看,已经没了陈炎的身影。
她颇有些心神不宁,按理说,他今晚肯定也会出席宫宴,她缓缓走过长廊,蓦然又看见方不见了的陈炎。
陈炎面无表情地从长廊另一头过来,待到长孙明身前五六步开外停了步子。
“燕王万福。”陈炎语气复杂,像在怪长孙明,又好像没有。
长孙明略微迟缓:“陈将军,身体康健否?”
那日陈炎墨何都被司空岁重伤。
“我还能受住。”陈炎也便勉强受住。
长孙明眉眼略低,明白并没有那般好受住。
陈炎沉默好一会儿,再开口有些怅然:“燕王打算就这样了?”
就这样同长孙曜彻底决裂,再不生牵扯,不去做任何的挽回。
长孙明一滞,虽明白他的话,却没有答。
陈炎默叹,他一直以来都不看好此事,但私心之下,在长孙曜那样不要命地去待长孙明后,他心中确实希望两个人能走到一起。
不管多难,不管怎样,就让两个人在一起吧。
可是……
他以为长孙明也该是喜欢长孙曜的,就算没有长孙曜那样不顾一切那样发疯地喜欢,多少,哪怕一点点,长孙明也该是对长孙曜有情的。
他想起齐光院,长孙曜什么也不顾,在刀剑之下那样发疯地拥过长孙明,问长孙明,他知道,长孙曜想要的是长孙明说不是,说司空岁说的都是假的。
再不然就算司空岁说的是真的,只要长孙明一句非她所愿,都可以。
然,长孙明认了婚约,并没有说不要这个婚约,她的话同利刃般,狠狠刺穿长孙曜的身体。
他刚到长孙曜身边是惧怕长孙曜,但时间久了,那惧怕便全然变成了敬重,长孙曜纵然性子肆意冷漠,但不可否认,长孙曜其实是个值得追随的君主,会与你无上荣华,亦从不践踏臣下。
周遭虽无人,但还得小心,陈炎看着她,无奈再道:“燕王同司空岁的情谊,着实令我惊讶。”
他顿了一顿,“兄弟是假,师徒为真,常言,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长孙明还是不说话。
陈炎也不再说,又行一礼越过长孙明,行之几步,又顿了步子回身,踌躇片刻,开口:“太子殿下不会出席今日的宫宴。”
长孙明羽睫轻轻颤了颤,没有回头去看陈炎。
陈炎心里怪自己多嘴,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太子殿下在东宫。”
*
霍星眠跟在霍焰身后,羞羞怯怯地看长孙明,对上长孙明的眸子,便又红了脸低下头去。
霍焰眸子微垂:“燕王殿下万福。”
长孙明没去看霍星眠,默了片刻,回敬霍焰一杯酒,许是前几日的不愉快,又或是因霍星眠,霍焰没有多说,看看霍星眠,示意离开。
霍星眠低垂着眉眼,跟着霍焰走了几步,又突然快了步子回至长孙明身前,将一只香囊塞给长孙明。
大周民风开化,男女交往并不严苛,霍星眠此举并无不妥,但叫宴中众人看到,众人还是不免惊讶,看似柔柔弱弱的霍星眠竟也这般地大胆,可见是极为欢喜同长孙明的婚约。
长孙明怔怔看手中香囊,女子家的东西,便是收不得,也没有践踏的道理,她略僵硬地将香囊收起,恐怕还是得让霍焰去还。
五公主掰过韩清芫,要韩清芫别再看长孙明,无奈低叹:“霍星眠毕竟是要做燕王妃的,你就、”
她把劝韩清芫死心的话咽了回去,便知不行,但死心两个字太难,她轻叹垂眼,接了韩清芫一杯酒,闷闷喝下。
*
许是席间太闷,又或是喝了几杯酒有些发热,亦或是心底不畅快,长孙明入席没有多久,便寻了借口离席。
启泰殿清静无人,是个躲人的好去处,长孙明推开并无灯火的启泰殿,寻着罗汉床一躺,侧身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点点亮发呆。
陈炎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她阖眸不去想。
困意渐渐上来。
……
一声惊叫响彻殿内,旋即是嘈杂的声响,长孙明摁着眉心,可恨身子沉重,眼睛一直睁不开。
“不准嚷嚷!还不把门关上!”含怒的女声响起。
再往后便又听得殿门关阖的声音,以及嘈杂的脚步声。
长孙明身子猛地一震,终于睁开眼,映入眸中的不是启泰殿窗台点点的亮。
这处甚至不是启泰殿。
她望着青白色的帐顶发懵,身侧忽地动了一动,她呆滞偏脸,对上韩清芫困惑迷离的眸子。
韩清芫呆怔怔地看长孙明,猛地睁大眼睛。
又是一声惊呼,青衣宫女捂住嘴惊退几步。
五公主叫嘉嫔让人推外殿去了,殿内好几个贵妇人面色不一,有些见及长孙明又侧身避了去,嘉嫔同韩夫人青白着脸。
同中衣还完好穿着的长孙明不一样,韩清芫几是未着片缕,面上又红又白地拉起被衾遮住赤-裸的身子退至角落。
……
韩清芫抱膝呆怔怔地坐在矮榻。
五公主喘不上气来,长孙明同韩清芫失了清白,许多贵妇贵女撞见了,怎也瞒不得了。
这到底是怎发生的?韩清芫不过是弄脏了裙子,去换裙子罢了,怎就出了这样的事来!
“阿嫣。”韩清芫呆滞地看五公主。
五公主也不敢刺激韩清芫,轻声应了,低声道:“母妃同姨母正在想办法,清芫你别怕。”
韩清芫还是呆滞着,她想起回暖阁换裙子,莫名就没了意识,她知道的长孙明不会那样对她,长孙明不是那样的人。
“是有人在害燕王殿下。”
“什么害!”五公主难受,溃声,“那害的难道就他一个人!你!你!”
五公主气哭道:“你才是被害惨了,你!”
韩清芫本是大好的前程,嫁入东宫,往后争得太子妃之位,以后便是一国之母,便是无,做太子侧妃,凭韩清芫的家世样貌,以后也必然是四妃之一,现下却出了这等事,长孙明前途不明,母族无用,同太子不合,他日太子登基,长孙明能不能保命都是问题。
“我没被欺负。”韩清芫吓坏了,给五公主擦泪。
五公主眼泪滞在眶中,不解地看韩清芫。
韩清芫便是不懂,多少也是知道些的:“我真没被欺负。”
五公主总算明白韩清芫说的意思,她先是不信,后又哭道:“这又有什么用!”
都叫人看到了,就算什么都没有发生,别人哪里会信,又有什么用!
……
“陛下,明儿不是这样的孩子。”顾婉已经哭了一遭。
嘉嫔觉得天大的笑话,质问:“宛贵妃,难道能是清芫自己做的事!”
韩夫人浑身颤抖说不出话,韩实也已经听得了这件事
,抱着韩夫人温声安抚。
长孙明还是怔的,低着头跪在殿中。
顾婉扶在长孙明的肩起身,红着眼哑声再道:“嘉嫔,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件事必然是有误会。”
长孙无境面色难看,视线落在长孙明身上,竟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得这些,还真是好得很。
叶常青快步入殿,至长孙无境前行礼,得了应允恭敬地靠前,俯身在长孙无境耳际小声禀报。
长孙无境听罢面色骇人,凛声:“吵什么,都安静待着!”
他起身快步,快出殿又回身看长孙明,睥向高范:“带燕王去正和殿,送贵妃回毓秀宫。”
……
霍焰听到长孙无境入殿的声音,恭敬行礼。
长孙无境清楚长孙明是扶不起的,一个没甚想法的没野心的,哪里会去拉拢韩家,再者,长孙明以这种方式去夺韩家,无异于自寻死路。
长孙无境在霍焰身侧站定,长孙明不会去做这件事,韩清芫衣衫几无,长孙明连中衣都没被脱,做这件事的人便是先前不知,现下也很清楚长孙明是个女子。
“燕王同韩实之女的事,是你做的。”长孙无境这句话几是肯定。
霍焰怔了怔,道:“请陛下明察,此事同微臣无关。”
长孙明同韩清芫的事,已经传开。
啪地一声。
霍焰被长孙无境打偏了脸,身子一个大晃差点摔下,面上迅速红了一片,他滞了一滞,僵硬迟缓地去看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冷笑:“重新说!”
霍焰这方缓过来,不怒不惧,跪下,正声请罪:“臣真的没有隐瞒陛下之事,请陛下明察。”
长孙无境冷笑至圈椅坐下,挑眉冷看跪在殿中的霍焰。
“霍焰,欺君死罪。”
霍焰双手交叠于额前,后背挺得笔直,缓缓伏地叩首,请罪再道:“微臣不敢欺瞒陛下,此事微臣真的不知情,请陛下明察!”
长孙无境抬掌,叶常青将霍焰拖拽到长孙无境前,又一巴掌扇过,将霍焰另半张脸扇得发肿。
霍焰眼冒金花,懵了好一会儿才缓了些,视线落在眼前玄色锦靴,勉强维持身形后,再道:“陛下便是杀了臣,臣也无法认下不曾做过的事,臣没有欺瞒陛下之事,请陛下明察!”
长孙无境倚在圈椅,长指点在椅扶,意味不明地发笑:“果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
坤仪宫来了人,陈炎不敢不传姬神月的话,但牵扯长孙明的事,他还是犹豫。
重华殿内不过点了一盏昏黄的宫灯,长孙曜神色淡漠倚在圈椅,身上随意披着雪色织金大氅。
寒冬腊月的,殿内竟没有烧起地龙,冷得令人打颤。
陈炎步子极轻,犹犹豫豫地在案前二三丈外站定。
长孙曜眸子微掀,冷冷看着陈炎,并未开口。
陈炎躬身,踌躇许久后,终于禀告:“皇后殿下差寒露来东宫,告知太子殿下,韩实之女韩清芫同燕王叫嘉嫔韩夫人等人撞破在昭和宫暖阁……”
在昭和宫怎的,他又说不出,只得极为委婉地说:“两人衣衫不整同榻,韩氏清白没了。”
陈炎说完,久久没听得长孙曜的声音,壮着胆子抬头偷偷去看长孙曜。
长孙曜隐在半明半晦的光影中,微垂的长睫打下一小片阴影,掩住乌黑的眸子,沉沉看着他。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动静,那乌黑的眸子却瘆得人发慌,陈炎忐忑又低下头,再禀:“并未传出旁的事,燕王现下在正和殿。”
*
长孙明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恍恍惚惚间听得长孙无境的声音,动作迟缓地行礼。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长孙无境径直落座,冷眼看着长孙明。
长孙明脑子还很乱,做这件事的人,必然知道了她的秘密,却还是这样做了。
长孙无境面色黑沉:“哑巴了?!”
长孙明这才恍惚道:“是有人陷害儿臣同韩姑娘,儿臣同韩姑娘是清白的。”
长孙无境哼笑,漠声:“凭你一张嘴说的清白?”
长孙明面色苍白,低下头:“儿臣去同韩姑娘解释。”
长孙无境倚在背靠,挑眉看着长孙明冷冷发笑,眸色沉沉:“同韩姑娘?”
“你是该去同镇北大将军府解释!去同东宫解释!”
这不是一个韩清芫的事,事整个北地的事,是同东宫的事。
长孙明僵僵抬头看他,长孙无境但坐高案,眉眼冰冷,黑眸晦暗不明,又是那种压抑的令人恶寒不适,又掺着不明情绪的眼神。
她避开长孙无境的视线:“儿臣、儿臣、”
她又能怎么做?难道还能告诉韩家,同韩清芫说,她,是个女子,告诉所有人,她是女子,韩清芫同她之间还是清清白白。
长孙无境睥着她,许久后又收了视线,倾身执笔。
长孙明听得长孙无境又一声带着冷笑的轻哼。
却没再听得长孙无境说话。
第103章 春晓图
霍焰在王府花厅等了许久才等得长孙明, 长孙明面色当真难看。
他略默片刻,行一礼:“恭喜殿下。”
长孙无境今早下旨,封韩清芫为德安县主, 为燕王侧妃。给韩清芫县主之位是对韩家的补偿,令韩清芫做侧妃,是霍极的不肯退步, 长孙无境要将霍星眠给长孙明,霍极力争,绝不愿霍星眠为侧妃。
几番争执下, 最后便以韩清芫为燕王侧妃, 封德安县主。
长孙明一愣, 愕然看他:“恭喜?你恭喜什么?”
霍焰淡然道:“韩氏为韩实独女, 既为殿下侧妃,韩实自然会向着殿下。”
得韩清芫便得镇北大将军府,得韩实,便是得北地,此自然为大喜。
长孙明手上还有半个南境,一南一北在手,还有霍家李家,谁敢小看了长孙明, 谁又敢说长孙明没有那个命。
长孙明面色越发难看,自己妹妹的未婚夫婿多了一个侧妃,他上门恭喜, 恭喜她得了韩家, 真真好笑啊。
她将霍星眠送她的香囊放置案面推与霍焰, 声音愈发地冷漠:“没有什么可喜。我向不收女子家的东西,令妹的香囊还请你代为归还。”
她起身行一二步, 又回身冷淡道:“我不会娶令妹,这个婚约我会想办法解除,你也不必再来燕王府,燕王府同你霍家并无瓜葛。”
她将自己同霍家撇的干干净净,霍焰明白得很,却不恼不怒,只望着她,又将香囊收起,有些无奈地道:“我也送过殿下一份礼物。”
长孙明并不曾收过他的礼,没有一点的情面,冷声唤人送他:“我不记得收过你什么礼,我还有事,不留你。”
霍焰叫住她,说:“殿下忘记了,殿下刚回京时,我曾请殿下赴宴,留了请帖与礼物。”
他至她身前,他个子比她高些,微微垂了眼,有些怅然,又道:“殿下没有赴宴,想来,殿下也不曾看过我送的礼。”
长孙明觉得他神色莫名,未答。
霍焰面有失落之色,但并无半分恼怒,又一礼,道:“殿下不便,那我便不扰殿下了。”
*
长孙明想不起霍焰留下的礼,有气无力地问:“奈奈,霍焰以前留过请帖和什么东西?”
顾奈奈仔细想了,点头,确实有这么回事,就在长孙明刚回京不久时,不过长孙明那时没管没收,她便先收起了。
“留了帖子和一个锦盒。”
长孙明心烦仰躺在软靠,冷淡道:“把霍焰送的帖和东西找出来,让人送回肃国公府。”
顾奈奈应是。
半刻钟后,顾奈奈拿着那锦盒面色古怪地慌张跑回来:“殿下,是、是凤钗。”
长孙明疑惑偏脸看过去,暗红色缎面锦盒里头是一支凤凰衔珠金钗,顾奈奈又叫长孙明看凤钗上头的字——明。
纂刻明字的衔珠凤钗。
长孙明愣住。
“殿下,霍公子为什么送这样的凤钗给你?难不成还是要你送去给霍姑娘,哄霍姑娘开心的?”顾奈奈语无伦次道,再看霍焰先头留下的请帖也不过是诗会帖子。
长孙明脑中忽地闪现一个可能,心底发寒,抓起锦盒跑出去。
雪落了一个日夜未停,霍焰手执青伞立在红墙之下,看着一株还挂着几个红柿的枯木,闻得身后的声响,回身看向自院门处冲出来的暗红色身影。
隔着风雪,霍焰微微笑了一笑,立在大雪中未动,仍寒风割裂般地落在面上。
“我看到上头有只觅食的鸟,很是可爱。”霍焰像是同长孙明解释,他为什么迟迟没有离开,在这看了半个时辰的柿子。
长孙明紧抿着无甚雪色的唇,将锦盒抵在霍焰灰蓝色大氅前。
霍焰垂眼,十六骨的水墨青伞微斜,挡去长孙明头顶风雪,未待她说,道:“臣觉得这只钗很适合殿下。”
长孙明面色白得瘆人,所以他……
前夜的事在这一瞬间清晰起来,所有的事都有了解释,她颤抖折断凤钗,压着怒气,不敢置信地质问:“昭和宫的事,是你做的?”
霍焰看埋入雪地的凤钗,略顿了顿,声音微变,却是道:“是我选的不好,殿下不喜欢这支钗,我选过一支送与殿下。”
“霍焰!”长孙明冰冷的手倏然扼住霍焰的颈。
霍焰后背重抵红墙,吃痛闷哼一声,好半晌后,才勉强出声:“殿下救过我三次,我这条命合该是殿下的,殿下想要就拿去,今日我来王府,避了所有人,不会有王府外的人知道,我来了王府。”
长孙明身子发颤:“你以为我不会杀你吗?!”
霍焰面上青紫,喘不上气,眼底却并无惧色与后悔,她平日便是淡漠的模样,却也是狠得起来的,她不狠,又怎从南境回来,又怎能镇压下南境暴-军。
他早便知道了,她是心狠的,她可以争,也能去拼,只要她愿。
“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霍家上下只有我知,我不是要要挟殿下。”霍焰的声音越发痛苦,青紫的脸又变得发灰。
长孙明冻得发僵的手越发收紧。
霍焰望着她,艰难道:“我希望殿下能成为大周最尊贵的人,与霍家无上荣华,与我无上情谊。”
“闭嘴!”长孙明身子愈发地颤,彻底明白了这一切。
“长孙曜做得,你凭甚做不得?!我要你做这大周之主!”
霍焰刚碰到长孙明锢在脖颈的手,身子猛地往旁摔下。
长孙明收了掌,雪吱吱呀呀地响。
霍焰艰难喘了口气,酱紫的脸还很难看,他抬眼,银黑色长剑撞入眼底,他仰头看长孙明,长孙明浅琥珀色的眸半掩着,高束的墨发叫风吹得凌乱,一身傲骨立于大雪之中。
他又慢慢阖了眸。
鹅羽般的雪落在他早就冻得发僵的面上,许久没有利剑刺穿身体的痛。
雪又吱吱呀呀的响,他慢慢睁眸,那道单薄高挑的暗红色身影已经不见。
他摸出埋入雪的凤钗,仰躺雪中,看到又飞回来啄柿的鸟,笑了。
*
年前除了韩清芫被封为德安县主,为燕王侧妃外,还出了一件不大不小,但已经无甚人关注的事。
先前枇子山幸存的三名黑矿工,身亡,据检,是冬日里头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毒死的,一块死的还有几个大理寺的,还有在意此事的人,现在都大抵知道了。
此事到底过去久了,并没有闹大。
长孙无境放下枇子山案密折,百无聊赖,看着青烟自案上的鎏金九龙香炉钻出,挑眉又看粉壁悬挂的南境布防图。
高范奉了热茶来,见长孙无境在看南境布防图,心下莫名一紧。
山河图被撕坏后便换了南境布防图,他不是不懂,他多少也是有点明白的,在长孙无境看南境布防图时,必然是同那个人有关的。
哪个人呢,他心底又不敢想了,生怕令长孙无境看出些什么。
“高范。”长孙无境冷声。
高范一颤,躬着身,压着尖细的声:“陛下。”
“朕想换一幅画,你说来听听,这适合挂什么。”长孙无境一把细长刀刺进南境炆州的位置。
高范小心翼翼地去看,又不敢贸然开口,请罪道:“奴婢粗人一个,实在不懂这些,请陛下饶了奴婢。”
长孙无境冷笑,看着他凛声:“要你说就说。”
高范后背冷汗直冒,哪里敢猜长孙无境的心思,小心道:“陛下觉春晓图是否还算应景一二?元日在即,春日也不远了。”
长孙无境冷着没眼看南境布防图,未答,显是不太满意。
高范也不敢再说。
“再说。”
高范恨不得此刻长孙明在这,叫长孙无境问长孙明,可他想起长孙明,心底又直打颤,那是个敢同长孙无境吵翻天的不要命的主。
也不知那位往后又是个什么命数。
“那陛下觉百骏图呢?”
长孙无境神色愈发不耐。
高范硬着头皮,道:“奴婢记得库里还收着洛神赋,陛下可要让人取出来看看。”
“洛神赋?”长孙无境敛眸看高范,一把细长刀掷出,割下南境布防图,冷声,“换春晓图。”
高范一怔,躬身应是,命人去取春晓图。
待晚间,叶常青自外求见。
“回禀陛下,已查清是何人碰触了云州朱稳婆与福佑堂线索及处理了朱稳婆与福佑堂暗线。”叶常青奉上从云州与仙河递回的两本密折,“另,已核查是何人送与坤仪宫、肃国公府、端王府仙河顾家之事密折。”
他又取出另一册:“此外,当时送入燕王府的密折同送与坤仪宫等处的密折,内容并不相同。”
一连三本密折,皆为长孙明。
长孙无境挑开关于朱稳婆与福佑堂的密折,面色逐渐变得可怕,按在密折的指节发白,他快速挑开第二本关于坤仪宫等的密折。
叶常青听得一声发冷的讽笑。
看至第三本密折时,长孙无境已将一案的笔墨奏本拂下,还甚是,整个御案被踹下。
劈头盖脸的折子砸下,叶常青高范吓得伏地。
长孙无境捏着那三本密折冷笑不止,面色可怖又讽刺,枇子山之事又涌了上来,一个枇子山,又非天塌下,还用得着他去?!四个月不曾现身,自当是无法现身,去一趟枇子山,叫他伤得四个月现不得身?
他回身,细长小刀将那三本密折刺入粉壁,陡然大声冷笑,身子随着抖动。
毓秀宫中,着暗红长衫的单薄身影与他行君臣之礼立誓——南境在,她便在,南境若无,她绝不回,以此血躯,守南境百万疆土,护南境黎民。
密折被细长刀割下,长孙无境眸底晦暗一片。
守南境百万疆土?护南境黎民?
第104章 琊羽针
顾媖离京后, 毓秀宫便都由方姑姑料理,长孙明陪着顾婉用了午膳,在花园走了走。
顾婉并不认为昭和宫的事是长孙明所为, 她的记性一直都很差,有时能将一件事记许久,有时转头又忘记, 不过这回,倒也对韩清芫有了几分印象,经方姑姑提及, 才想起韩清芫原是她极喜欢的一个姑娘, 她原就想着的合适的燕王妃。
“清芫既做你的侧妃, 你也便好好待人家。”顾婉这般说道, 她其实也明白韩清芫的身份是足可以做太子妃的,只是出了这等事,才不得不做长孙明的侧妃。
由于是发生那等事,韩清芫同长孙明的大婚已经命礼部去安排,大婚便定在明年三月,长孙明弱冠后,也没有先侧妃入府,正妃再入王府的道理, 霍星眠便同韩清芫一同嫁入燕王府,一正一侧。
顾婉同长孙明谈完韩清芫的事,便又在方姑姑的侍奉下回寝殿休息。
正和殿来人, 长孙无境传召长孙明。
长孙明每每见长孙无境都极为不适, 自南境回来, 见长孙无境的次数又较之先前多了许多。
“你姨母回了奔州?”
长孙明没想到长孙无境问起顾媖。
“是。”
“年节将至,还不回京?”长孙无境的声音冰冷无一点的起伏。
长孙明想, 长孙无境问及顾媖,应当是因为一直以来都是由顾媖照看顾婉,料理毓秀宫上下,顾媖不在,多有不便,尤其是现下事多。
她还未答,长孙无境又道:“贵妃说你姨母也不曾传个信回来。”
长孙明微垂眉眼,道:“姨母向来办事稳妥,可能是有什么事绊住了,儿臣回头命人传信到奔州,问问姨母。”
长孙无境没答,殿内莫名地安静下来,长孙明心里不舒服,抬眸,对上长孙无境黑漆漆的阴郁眸子,很是一怔,那种叫人自心底发寒的不舒服遍袭全身。
长孙无境指尖点在案上一本落款为玄三月的奏疏,冷声再道:“后悔去南境吗?”
长孙明不明长孙无境为何突然说起这事,略默片刻,道:“儿臣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南境安定儿臣欢喜。”
殿内竟又沉默下来,压抑得令人心发慌,长孙明移开视线,不想再看长孙无境乌黑可怖的眸子。
“好。”
长孙明不知为何觉得长孙无境这一个冷冰冰的好字很是讽刺。
他倚在圈椅,神色阴沉冷郁:“你如何看太子?”
长孙明怔了怔,又垂下眼,想来是因昭和宫的事,才突然提及长孙曜,这次昭和宫的事,姬神月那方没动静,东宫……她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想。
“儿臣敬重太子,同韩姑娘发生此事,儿臣也从未料想到,儿臣……”
长孙无境不欲听她说完,意味不明地重复:“敬重?”
长孙明猛地一滞,实在不明他意,她觉长孙无境今日的心情是坏透了,冰冷的话里,字字夹杂火药。
“是,儿臣敬重父皇与太子,绝无旁意,韩家之事,罪在儿臣。”长孙明请罪。
长孙无境眼底晦暗,唇角轻扯。
*
司空岁时常离开王府,或三五日,或十天半月,这次回王府便听得,明年三月长孙明大婚,霍星眠为燕王妃韩清芫为燕王侧妃。
长孙明没有瞒司空岁,将此次韩家同霍焰之事都说与司空岁听,包括那支被她折断的凤钗。
“霍焰不过是逼我夺嫡。”长孙明靠在软靠,不甚在意道,“霍焰说此事只他一人知道,我并不在意,便是霍极知道又如何,霍焰有了我的把柄,便是霍家拿捏了我,若有朝一日我登上皇位,那就是霍家手里的傀儡,他们能得到的最好的傀儡。”
霍家一直想要的傀儡,果还是她最为合适。
再没有一个比她还适合的,没有根基又只得完全倚靠霍家的皇子,还是这样一个皇子。
他们随时都能废掉的皇子。
她不杀霍焰不是因为心软,是知道她不能,霍焰是肃国公府的大公子,霍极的嫡长子,就这样失踪了,霍极还不得将京城翻了,翻到她这是迟早的问题。
“我去处理霍焰。”司空岁神色隐忍,长孙无境到底还要怎么做?!
“不可。”长孙明拉住他。
“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做的。”司空岁压着怒气。
“师父,这不是有没有人知道的问题,霍家还不会对我怎样,现在去动霍家,反是引火上身。”长孙明太清楚了,杀一个霍焰没有用,难道还能灭了霍家满门?
“阿明!”司空岁眉眼间郁色越发地重。
长孙明松开他,又道:“这也许是个机会。”
司空岁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当即反对:“枇子山案没有那么简单,不能涉险!”
“我回京,不就是为了此事。”长孙明回京不就为枇子山案水落石出,现下这等情形,她垂眼,枇子山幸存的三个矿工没了,很难说是谁动的手,但同霍家几脱不了干系。
“如果没有这件事,我也不必回京。”如果没有这件事,她便可在镇压完南境暴-乱后,‘死’在南境,也不必再见长孙曜。
司空岁微抿的薄唇不明显地轻颤。
长孙明不再说此事,问:“你总是突然离开王府,也不说到底去哪。”
司空岁避开她的眼神,这一次还是没有说。
“年节将至。”长孙明又道。
司空岁默了默,道:“我会赶回来同你一起守岁。”
这便是还要出去。
长孙明沉默起身,叫司空岁轻轻拉住。
“阿明,我不是有意瞒你。”
长孙明抽回手,她心底很烦,面色估计不太好,有些沉闷,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烦,但恐怕不是因为昭和宫和霍焰,也不是因为司空岁的隐瞒。
“师父,我知道。”
*
大多时候长孙无境的喜怒都不会显露,但高范在长孙无境身边跟了二十几年,长孙无境一个抬指低眸,他都能猜得几分长孙无境的心情。
明是大过年,但长孙无境的心情却非常糟糕。
年三十皇族家宴,长孙无境用罢家宴便回正和殿,按理,这一夜,身为帝王要在正和殿守岁祈福。
一案折本未动,朱笔搁放一旁。
在长孙无境回正和殿半个时辰后,叶常青披着一身风雪入殿禀告。
高范听得叶常青说长孙明三个字,面色变了,听得后头的话,脸便白了,不敢置信地屏息。
长孙无境神色冰冷,看着手中一只黑釉小瓷瓶。
*
长孙明想大抵是她越发招人嫉恨,韩家事才方过半月,竟又有人对她动了手,她觉身体不对,不敢久留宫中,未料才方出神策门,又遇几名黑衣刺客。
这群混账简直无法无天,她心里如是想,长孙明执着不问,身形微晃,雪花落在她轻颤垂下的长睫,慢慢化开,好像有那么点凉意。
攻向她的黑衣刺客渐渐重影,她用力闭了闭眼,再睁眼,又自黑衣刺客中现出雪色身影,一滴温热的血溅到眼睫,长孙明下意识地闭了眼,微凉的手覆上眼睫,带走那滴污血,但很快又离开。
脚下陡然凌空,长孙明叫他打横抱起,不问落地,长孙明长睫轻颤间,看清了长孙曜的脸,他今夜并未出席长孙皇族家宴。
她又想起,上回的宫宴他也没有现身,做他真好,不想做的事都可以随心来。
身子沉重的吓人,也便是因此,她才这样就被长孙曜带回了东宫。
“燕王中了曼陀散。”扁音快声,也便是曼陀散才令长孙明使不上力,“曼陀散入口,燕王今日用的膳或茶酒里有此物。”
长孙明还强撑着,不至于完全昏迷,但到底是哪个东西出了有问题,她想不起来。
“燕王!”扁音抓住强自起身的长孙明,将她轻按回软靠,面色凝重地询问,“燕王何处还受了伤?”
长孙曜乌黑发沉的眸愈发难看。
两个人从方到现在一句话也没讲,长孙明闭口不言,长孙曜沉默骇人。
但只要是个不瞎的,都瞧得出,长孙曜便是一句话不说,也不看,就这样冷着脸坐在一旁,心神也全在长孙明身上。
两个人别扭的,陈炎都不敢吭声,他看得出长孙明并没有受外伤,那些刺客于长孙明来说,不值得一提,长孙明无力招架,只是因曼陀散,卸了长孙明的力,下手的人对长孙明还算了解。
“没有,我无事。”长孙明悄悄掐了自己一把,又令自己清醒了些,她的秘密,他的心腹好像都已经知道,扁音为她探看伤势,必然会知她是女子,但扁音并没有一丝的惊讶,那就只能说,扁音早在她所不知道的时候,惊讶过了。
“琊羽针。”扁音眉间紧蹙。
长孙曜的乌黑的眸子微微敛起。
“燕王殿下还请如实相告,你身上的琊羽针必须立刻处理!”扁音语速极快,她看得出两个人怕是闹了,可现下还是除了琊羽针才是最紧要的,曼陀散算不得什么,药效过了也便无事了,可琊羽针——
“燕王殿下-体内的琊羽针不立即取出,任毒素继续流入经脉,不要说内力,一个时辰后,燕王便是连剑都提不起。”
琊羽针废人经脉武功。
“顾长明!”长孙曜声音冰冷。
长孙明不看他,竟还是道:“没有,不劳东宫。”
长孙曜抓住又强起身的长孙明,陈炎垂首默声退下,殿内也便只剩了长孙曜长孙明和扁音。
腰带叫长孙曜猛地扯下,长孙明被推下,煞白的脸登时烫了起来,暗红色的亲王蟒袍叫他撕下,毫不留情地,又粗暴至极。
“长孙曜!”长孙明怒声微颤,使不上多大力。
扁音心下骇然,立刻低下头去。
白色中衣被扯下,长孙明身子微缩,挡住身前,长孙曜扯开她的手,看清长孙明胸前的黑羽针,胸口一点黑心,自黑心向外蔓延的黑色经络状物,似在胸口绽了一朵妖莲,
长孙曜凛声唤扁音,扁音这方敢抬头去为长孙明查看,饶是早便知晓长孙明是女子,现下看到长孙明一圈圈缠裹的束胸,扁音还是不免一震,伤在这处,怪不得长孙明宁废了也不松口,她低垂着眼快速检查罢。
“针入血肉,需以内力逼出,或用细刀剥开血肉取针,再将毒血吸出。”扁音知道,长孙明现下根本使不上内力,自然无法自己逼出毒针。
长孙明偏过脸:“用刀。”
琊羽针本就极为痛苦,还用刀剥开血肉,便是不要长孙明的命,也得叫长孙明痛死过去,更何况还不知这毒针有多长。扁音偷偷看长孙曜,小心翼翼开口:“太子殿下可令墨何为燕王殿下逼毒针,至于毒血……”
琊羽针的毒有武功的人受不得,普通人更受不得了,用什么法子吸也是个问题。
长孙曜玉白的掌落于长孙明胸前。
琊羽针出体,铮然刺入粉壁,长孙曜摁住长孙明,倾身。
扁音吓得差点摔下去,她赶忙离身,背过身低下头去,人是看不到了,但长孙明挣扎的声音还听得,不过长孙明的拒绝显是没有用,被长孙曜完全压制住。
扁音听得拉厚毯的声音,衣袍窸窸窣窣响了几下。
长孙曜将毒血吐出,快步离了殿,扁音叩首行礼,待听不得长孙曜声音了,才敢去看长孙明。
长孙明身盖厚毯,背对着她微微发颤。
扁音轻叹,这恐怕也是最好的处理办法。
*
见到立在外头的长孙曜,扁音怔了一怔。
她本来也还有事要禀,但没想到长孙曜没走,便在庆华殿外,风雪狂啸,长孙曜身上落了薄薄的雪,长孙曜便是不问,她也知道长孙曜要知道什么,这件事左右也是瞒不得长孙曜的。
“琊羽针已逼出,毒血也已除干净,臣已经喂燕王殿下喝了暂缓的药,但琊羽针的毒已经入了燕王殿下的经脉,还需得解药。
“琊羽针并非一击致命的毒药,但不解,常人也不过撑十日。于习武之人来说,更为阴毒,三日内若不得解药,燕王这一身武功是保不住的,燕王自幼习武,身子比常人康健,许能撑半个月,半个月内若不得解药,燕王也……”
也便是三日不得解,长孙明便废了,本个月内不解这毒,长孙明也活不了。
“琊羽针是取自南疆琊姑鸟羽身上的毒,用以解琊羽针的解药,鵲阁虽可以配制,但少一味药——琊姑鸟血。琊姑鸟并不常见,现在去南疆抓琊姑鸟一来一回少则二月,京中太冷,琊姑鸟惧寒,京中也不可能有琊姑鸟,这南疆毒物阴狠,恐怕只能找到对燕王下手的人,才有可能得到解药。”
扁音神色严峻,这件事还没有这么简单,一是难以保证三日内找得到幕后下手之人,二是不能保证幕后之人手里有解药,可便是有,能不能从幕后之人手里拿得解药也是个问题。
还有一个可以立即保下长孙明的法子她没说,但长孙曜必然也知道。
长孙曜掌中现出悬心指刀,扁音手中托案微颤,低下头,鲜红的血流入托案中的药碗。
扁音颤声:“一次半碗,一日一次,服三次便可。”
第105章 结春散
韩清芫是被安太妃所设计, 安太妃是霍焰姑婆,昭和宫之事为霍焰一手策划,长孙无境也知道是霍焰设计长孙明和韩清芫, 长孙曜并非不知。
而长孙明知道霍焰知晓她是女子这件事,长孙曜也在那日霍焰登门恭喜长孙明时知道,留在长孙明身边的两个东宫影卫, 将长孙明和霍焰在雪地的争执看得一清二楚。
正如长孙明清楚霍焰是逼她夺嫡,长孙曜也清楚,霍焰不管对长孙明到底是何心思, 霍焰现在都不会对长孙明动手, 以霍焰的能力, 以长孙明的性子, 霍焰也绝强逼不得长孙明分毫。
他只作不知,等着她来见,等着她来同他说。
可再没有她这样让人生气的混账。
一个字不说。
陈炎分不出长孙曜难看的面色是因失了长生蛊血的缘故,还是因长孙曜又想起了司空岁同长孙明之间的事。
鵲阁药官送进神罗果汤药,长孙曜皱眉饮尽,放下药碗又冷冷地看陈炎。
陈炎再明白不过,长孙曜嘴硬不说一个字,但需得别人将所有事都禀到他面前, 他吩咐鵲阁药官几句,鵲阁药官听罢躬身退下,不多时, 扁音来见。
“燕王殿下情况已经控制, 现下正在发药性, 有些高热,休息几日便无大碍。”
长孙明毕竟特殊, 不能叫外人看得,也不能被旁人知道女子身,庆华殿现下只留了一个扁音照看长孙明。
长孙曜面色难看,转出殿,陈炎看扁音一眼,摇头,扁音会意,没有跟出。
*
长孙明呼吸灼热,眉间紧蹙,并未觉到有人挑开了薄杏色的床帐,在喝过扁音带来的第二碗药后,长孙明越发觉得不舒服。
长孙曜触及长孙明滚烫的额,长孙曜的手虽是暖的,但于现在的长孙明来说,好似额间落下的是块凉爽舒服的冷玉。
很快,一方更为冰冷的帕子代替了冷玉,长孙明紧蹙的眉微微缓了些,碰到一方冰凉,便将那冰凉攥入手中。
长孙曜未挣开被长孙明紧攥着的手,缠绕着白纱的手轻轻拨开长孙明面上的湿发,垂下长眸,沉默地看着她。
庆华殿的地龙烧得如同暖春般,长孙明觉得热,频踢厚衾,长孙明发热更需要保暖,长孙曜不厌其烦,一次又一次重给她拉好厚衾。
再又一次被严实盖住后,长孙明紧蹙着眉,甩开了手中攥着的手,翻过身去。
长孙曜顿了一顿,僵僵落在那处,又将厚衾往里推了些,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
长孙明睡得还算安静,除了踢被衾也无甚动作。
元日这一日,长孙无境同长孙曜最是忙,至寅初,长孙无境同长孙曜便要准备祭天大典,因着长孙明的事折腾了大半夜,长孙曜并没有阖过眼,吩咐完扁音,长孙曜回重华殿换衣袍。
陈炎看着长孙曜苍白的面色,眼下青灰可见,着实担心,长孙曜昨夜失了长生蛊血,又一夜未眠,过去月余,又那样折磨。
薛以为长孙曜备了参汤。
长孙曜喝下一碗参汤面色也并没有好看一分。
*
扁音不过离开片刻,回来床上的人便没了,这和要她命又有何区别,长孙明情况特殊,在庆华殿内也不过才几人知道,她难道还能走出殿去问宫女内侍看到了长孙明没有,她知道便是问了,也问不出的,长孙明必然不会叫人看到自己,可长孙明毒还未解,又如何能离开!
扁音焦急出殿,想去找陈炎,蓦地想起,陈炎陪长孙曜去太昭殿祭天了,薛以自然也在长孙曜身边伺候着。
偌大一个东宫,她竟找不到人问询和帮忙。
扁音在殿内来回踱了几圈,一咬牙,回身唤人,去太昭殿找长孙曜。
长孙明情况还很危险,不能乱来,万不能有事。
她匆匆赶到太昭殿,祭天大典还至一半,好不容易找得了陈炎欲说,陈炎白着脸,带她偷偷去看。
丹陛之下,身着红袍的长孙明最是打眼,比霜雪还要透白的肌肤,比琉璃还要漂亮的浅琥珀色眸子,一众皇子公主在她身旁全像没有颜色的人。
扁音这方想起,元日祭天大典,皇子公主都是要来的,她偷偷看长孙曜,显然长孙曜早发现了长孙明,那脸难看得可怕。
陈炎无奈叹息,其实长孙明不是祭天,不来也是行的,没有说身子不好还强撑着的。
祭天大典后,长孙无境和长孙曜还要领群臣去紫彰宫给太后拜年,再往后,长孙曜还要去坤仪宫,直到中午都是不得空闲,还不得离开的。
长孙无境黑沉的眸子从长孙明身上又移到长孙曜身上。
朝臣不敢说,这几年怪事多,前年是因着长孙明,祭天大典未行,今年这祭天大典,长孙无境和长孙曜脸难看的,好像这盛世大周都要亡了。
姬神月向不要皇子公主后妃另去坤怡宫同她拜年,同往年一般在太后受过众礼后,也便在紫彰宫受了后妃和皇子公主的请安,自回了坤仪宫,卫国公还在世时,姬神月下午会回卫国公府,这一二年姬神月已经不回卫国公府。
长孙明自紫彰宫离开,送顾婉回毓秀宫。
长孙无境面色黑沉,离开紫彰宫就回了正和殿,高范战战兢兢不敢出声,两刻钟后,长孙无境命叶常青去毓秀宫传长孙明,又两刻钟后,叶常青回禀,长孙明并未在毓秀宫。
*
“缺你一个吗?!谁允你乱跑!”长孙曜将长孙明的衣袍撕毁,杜绝了她跑的心思,没好气地将长孙明推回榻,凛声唤扁音,“再跑,把她腿打断。”
扁音看那撕毁的亲王蟒袍,低头应是。
说完,长孙曜便又离开,姬神月那方还要见长孙曜,长孙曜不去,势必要被姬神月怀疑。
扁音上前,同为女子倒不尴尬,只是不知怎么说,她犹豫开口:“燕王殿下-体内余毒未清,勿束胸。”
长孙明苍白的脸染了些薄粉,抿着唇好半晌才答:“无事。”
扁音看二人的模样也知道,两个人现在是闹着呢,她也不知两个人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瞧不出长孙明到底想什么,但长孙曜可谓是发了疯,若没发疯,又岂会这样胡来,两个人哪里算得是兄妹了,她心底胡想着,又不知道长孙曜到底能发得什么疯。
长孙明转过身背对着她:“谢谢。”
扁音一顿,替长孙明掩了被衾,温声:“我是东宫臣,听令于太子殿下,燕王又怎需谢我。”
长孙明明白这话什么意思,没有答。默了会儿,她低声:“扁阁主,我不是他妹妹。”
扁音一滞,没有反应过来。
长孙明又道:“我同他并非血亲。”
扁音微微张大眸子,长孙曜血脉必然没有问题,长孙明这样说,那岂不是……
这是足可以要长孙明性命的秘密,但转念一想,她竟是舒了口气,替长孙明松了口气,她明白长孙明这样告诉她是怕她误会,怕她认为长孙曜品行卑鄙不堪,会做出乱-伦这等丧天良的事来。
“燕王殿下请先休息。”扁音想长孙明大概也不会想继续聊这件事,“按往年,太子殿下会陪皇后殿下用晚膳,大抵亥正回来,今年,太子殿下应该会早些回来。”
她知道长孙明在这,长孙曜势必是会早些回来的。
“我去为燕王殿下宣午膳,燕王殿下有想用的菜吗?”
好一会儿后,长孙明才淡淡道:“白粥。”
扁音温声应好,但自没有长孙明说一个白粥就只送个白粥来的,她去命膳房做精致好克化的菜与白粥来,回来又被吓一跳,长孙明破败的衣袍还在庆华殿,人又不见了。
她不知道长孙明到底是怎么走的,也不知长孙曜和长孙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令长孙明这样不愿留在东宫,长孙明方分明还怕长孙曜的声誉,同她解释二人并非兄妹,可见长孙明并不是对长孙曜全然的无情。
扁音试探性地唤墨何,墨何还真现身了。
“太子殿下命我留在这。”墨何冷漠道。
扁音一喜,问:“燕王殿下呢?”
墨何看向东面:“在你回来前脚走的,你走快些,看仔细些便能追回来。”
长孙明还有伤,毒也令长孙明行动迟缓,又要避东宫的人,走不快,扁音点头,快步去追。
扁音找了一刻钟,果在快到东宫大门处的一处僻静处追到了长孙明,长孙明病容憔悴,身上穿着不知从何处找来的一身灰蓝色的内侍袍子。
她不敢让长孙明再胡来,解毒剂用的是长生蛊血,此事长孙明并不知,且长孙明身上的毒还得再用两次长生蛊血才能解干净,她须将事情的严重性同长孙明说清楚,却不好说是长生蛊血:“燕王殿下还不可走。”
长孙明抿了抿唇:“我要回府。”
“我不是不让你回府,太子殿下留燕王也是因燕王殿下身上的毒还没解干净。”扁音严肃道。
长孙明眉间轻蹙,道:“我已经好很多了,剩下的我师父会帮我解。”
扁音温声劝道:“大周没有人的医术能同鵲阁相较,燕王殿下所中琊羽针,也只有鵲阁能解,司空先生解不了燕王殿下身上的毒。”
长孙明微怔,垂下眼,蓦然有脚步声入耳,长孙明听出是长孙曜。
扁音没听到声音,看到了长廊转过来的长孙曜。
长孙明躲到粉壁之后,扁音也跟着一道躲起来。
“太子殿下。”一道甜美的女声响来。
扁音忍不住偷偷去看,认出是总跟在姬神月身边的王扶芷,过罢年要嫁入东宫的侧妃之一英国公府王扶芷。
长孙明的大婚在三月,长孙曜的大婚本该先于长孙明,但赶不及,姬神月意欲长孙曜的大婚在九月或者十月。
扁音撇过脸看长孙明,长孙明微垂着眼眸。她道:“太子殿下不喜欢人跟在身边,东宫也是不许外人入的,王家姑娘怕是靠着皇后殿下身边的寒露姑娘才入得东宫,东宫的人都认得寒露姑娘,知道寒露姑娘来,那是奉了皇后殿下的旨。”
长孙明默了默,淡淡道:“与我无关。”
扁音蹙眉,她又听到王扶芷的话。
“太子殿下午膳用的太少,皇后殿下命臣女送些小食与热汤来与太子殿下,臣女瞧太子殿下似未休息好,太子殿下政务繁忙,但还需得以身体为重。”王扶芷步子小,要跟上长腿快走的长孙曜着实费力。
长孙曜未回身看,唤一声陈炎。
陈炎拦下王扶芷与其侍女和寒露,如若不是姬神月身边的寒露,王扶芷也进不得这东宫。
“寒露姑娘,太子殿下还有事,请回。”陈炎却是看向寒露道。
王扶芷面上发烫,陈炎这是什么意思,不同她说话,却同寒露说,她堂堂国公嫡女,难道还不如姬神月的身边的大宫女?
扁音看连带着寒露,陈炎命人将三人一道‘请’出去,轻轻拉了一下长孙明。
长孙明怔了会神,回过神转身,又叫扁音拉住。
扁音犹犹豫豫:“燕王殿下,结春散其实、”
她压低了声:“结春散其实不致幻。”
结春散?长孙明脑子空白一阵,不致幻?!她猛地睁大眼错愕看扁音,颤声:“什、什么?”
扁音看到已经近身的长孙曜,垂首退了两步行礼。
长孙曜面色黑沉,一脸不豫,若非是在外头,必然要撕了长孙明身上的内侍袍子。
他没有要人打断长孙明的腿,倾身将长孙明打横抱起,长孙明白着脸挣扎起来,长孙曜紧扣住她的腿与单薄的后背,将她扣在怀中,未松分毫。
第106章 重华殿
长孙明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清楚了长孙曜的性子,同他说不行,反是不行, 他这个人强横得很,叫陈炎扁音看得了,还再拒绝, 只会叫她更难看,叫他更强横,但这并不代表妥协。
这等事也必然是不得叫外人瞧见的, 陈炎很有眼力见地清道, 长孙明叫长孙曜摁在怀中, 不多时, 便又被抱回殿去,只不过,这一回回的并不是庆华殿。
长孙明看到那两盆素冠荷鼎便知,是到了重华殿,长孙曜将她放下,冷着脸将长孙明的灰蓝内侍袍子脱了。
长孙明从他冰冷的眼神中读出,他瞧不上且嫌弃这件蓝袍子,他今日行祭天大典, 穿的是玄色冕服,但现下这件九章玄色冕服已经披在了她身上。
长孙明白着脸瞪他,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长孙曜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大了许多, 长孙曜沉默地带起她的臂, 将她紧紧裹进冕服,而后唤扁音。
扁音看见长孙明身上的玄衣冕服一吓, 大周礼制等级森严,帝王、太子、亲王冕服都有严格的规制,太子冕服竟还能这样穿在长孙明身上。
她低了头。
“怎么回事?”长孙曜当着长孙明的面直接问。
扁音将大致如实禀来,她去宣午膳,回来时长孙明离开,但对于她方同长孙明说的结春散不致幻一事未提及。
“让陈炎宣午膳。”长孙曜盯着长孙明苍白的脸。
扁音一阵疑惑,出得殿去同陈炎说,得陈炎解释才明白,陈炎晓得长孙明同长孙曜二人的口味,长孙曜是命陈炎传长孙明爱吃的来。
长孙明和衣转身,背对着长孙曜躺在罗汉床,她不去看他,也没出声,殿内竟安静下来,但这安静并没有太久,午膳很快便被送进来。
“起来用膳。”长孙曜盯着她一动不动的后背。
长孙明好像没听到似的,一动不动。
“顾长明,起来用膳。”长孙曜重复了一遍,声音冷冷淡淡。
长孙明还是没动。
长孙曜没再说,俯身把长孙明抱起来,他也这方才看到她极为怪异难言的面色。
殿内没了外人,长孙明挣扎起来,将最后的力全用在了他身上,猛地推开他,没待他再有动作,便跳下了罗汉床,连鞋子都没穿径直到了案前。
长孙曜余光见罗汉床上落下的一只白袜,转头看到她赤着的一足抵在另一足上,像是应付般地端起碗,烫着嘴喝白粥。
“急什么。”长孙曜取下她手里的碗,蹲下身抓过她赤着的足,虽是抓过去的,说话的声音也冷冰冰的,但动作却是轻柔,白袜穿回去,长孙明往后收脚,侧身不看他,重华殿地龙烧得春日般暖和,并不冻脚,却是烫人。
长孙曜强硬地给她穿上鞋。
长孙明越发不舒服,说不上的不舒服,形容不得的那种不舒服,她端起方的粥碗,唇碰到碗壁顿了顿,轻吹了吹,小口小口地喝,如此喝了大半碗下去。
“我吃饱了。”长孙明放下碗,同他说话却不看他。
长孙曜沉默起身出殿,扁音又入了殿,重华殿寝殿旁连着沐浴的汤池,扁音请长孙明去沐浴。
浴汤并无香露香花等物,倒是有不太浅的药香,长孙明自小泡药浴,不排斥药浴。
替换的寝衣大了许多,不必说,长孙明也知道这是谁的衣裳,扁音已经将她裹胸用的白绫处理了,寝衣旁是各色软缎子抹胸。
长孙明不要扁音帮忙,扁音知她害羞,便立在屏风后。
“束胸影响气血流转,于燕王殿下养伤不利。”
长孙明胡乱抓了件素色抹胸,裹着松松垮垮的寝衣。
“这些女子的贴身衣物,是太子殿下命人备的。”扁音又道,很难想象性格倨傲冷淡的长孙曜竟这样细心。
长孙明面上薰得通红。
扁音引长孙明回了寝殿,长孙明连庆华殿都不愿歇,又岂会愿意歇在重华殿,这是长孙曜的寝殿。
“我不睡在这。”
“太子殿下这几日歇在庆华殿。”扁音轻声道。
“他睡哪同我无关。”长孙明躲闪着扁音的视线。
“燕王殿下中了琊羽针,经脉有损,辅以药浴能令燕王殿下更好恢复。重华殿浴池为玄亘石所建,玄亘石有助养经脉之效,是世间难得的奇石珍宝。”扁音解释长孙曜为何让她睡在重华殿。
千金换得一两玄亘石,三丈长两丈宽的重华殿玄亘石浴池当真是无价之宝,这是姬神月为长孙曜所建。
“燕王殿下便是不愿意,现下出去,太子殿下也必然会将您带回来。”扁音顿了顿,又看长孙明身上的寝衣,“此处并没有燕王殿下的衣袍。”
*
长孙明仰面躺在软缎厚衾里,松垮的寝衣领口微敞,露出一小片素色抹胸,软缎似的鸦发凌乱堆散在身下。
她没有睡着,睁着眼看着帐顶,听到声响,将视线移到撩开床帐的长孙曜身上。
泡过药浴后,她难得有了好些的气色,雪白的脸透着些薄粉,她看到他手里的药碗,垂眼转过身,只留了长孙曜一个后背。
“喝药。”长孙曜言简意赅。
长孙明默了会儿,回答:“我等会儿喝,你出去。”
“现在喝。”长孙曜已经在榻旁坐下。
长孙明这一回没理他。
“孤有的是办法让你喝。”长孙曜冷声。
长孙明闻声扭头看他,但对上他的眼眸,又猛地转回,温热的手掌落在肩,她一颤,身子往后缩了些,起身自他手中端了药碗,紧蹙眉喝药。
这药味道怪得形容不出,说不得甜也算不得苦,闻起来杂乱,喝起来更是偏杂,还是那么大一碗,不烫不凉,只一点温热。
长孙曜接了空碗,予她清茶漱口。
长孙明舌尖点上蜜糖时想,长孙曜是不是忘了,忘了那日在齐光院,他有多生她的气,忘了她有多狠。
长孙曜看她吃罢糖攥住她的手,没允她躺下去:“你同司空岁的婚约到底是怎么回事?!”
长孙明眼前一阵目眩,呆滞看他。
“司空岁哪里来的父母?你识得他时,你才几岁!空口来的父母婚约?!同你的谁定下的婚约!同你?同剑都还提不起的你?!”长孙曜一句一句快语逼问。
长孙明还没将这些话消化下去,又听得他阴沉着脸问。
“司空岁对你可有逾矩之举?”
长孙明这话倒是立刻明白了,面上又红又白,没好气地推开长孙曜,背对着他,直接将被衾高拉过头顶,蒙住自己。
长孙曜扯下被衾,重声:“顾长明,把话说清楚!”
“谁没有父母?你没见过就说没有!我同师父的婚约是在南境定下的,我同师父是夫妻,没有什么逾矩不逾矩,你想的到的,想不到的,都有,这样说够清楚了吗?!”
她扒开按在她肩上的手,沉声再道:“你于我的恩,我自会还报,但我同你非亲非故,还请你自重,太子殿下!”
长孙曜唰地白了脸,身子发颤,霍地起身去。
长孙明一怔,拉住他:“你要做什么?”
他回首垂眼看她,乌黑的眼瘆人可怖:“孤叫他来伺候你。”
他将伺候两个字咬得极重。
长孙明几是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倾身,抚起她雪白的脸,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孤让他生不如死地看着你伺候你,孤早就说过,孤最厌恶师徒情深的戏码。”
长孙明心底的不舒服立刻叫他这恶劣的话给气没了,扯下他抚在面上的手狠狠咬下,他没动,她僵了动作,慢慢松开口,睁着浅琥珀色的眸子看着他,没了话。
长孙曜灼烫的手穿过她鸦黑如缎的发,掌在她后颈,长孙明微仰起脸,长睫轻颤,他低头阖眸,碰到她微凉柔软的唇。
第107章 厌恶吗
长孙曜单膝跪在榻, 略微压下身子,长臂环过她腰,隔着寝衣掌在她腰间。
长孙明手没地放, 也不去抱他,胡乱抓着锦衾一角,身体略微僵硬, 气息流转间,只觉面上温度越发地高,轻颤的睫阖下, 掩住浅琥珀色的眸。
她没有拒绝, 也无回应, 只觉他很是温暖, 这样的感觉并不坏。
她以前似乎也便觉得这感觉并不坏。
他似乎发现她这般仰着脸有些累,便将身子压的更低,掌在她后颈,坐下的同时将她托抱过来,让她坐到身上,换了一个让她觉得舒服的姿势。
没了锦衾攥着,她反觉得她的手更无处安放,他换了身雪色云锦缎的常服, 她摸到衣袍一角,又攥着没松,不知是云锦缎子染了他的温度, 还是因殿内温热的空气, 都叫她觉得很是暖和。
但再暖和, 人总是会反应过来的,她突然低下头, 避开他的吻,灼热的暧昧突然就变成了沉默。
他抵着她的额,没有将她不愿的吻继续。
长孙明略微离开他的身子,却又叫他紧紧扣住,严丝合缝地拥在一处,再亲密不过,除了长孙曜,她没有同任何一个人有这样过分的亲密,还不止一二次。
她觉他也最为矛盾,既放肆无礼又克制守礼。
长孙曜嗓音发哑:“你同司空岁到底如何?他这样对过你吗?”
她不想说,他却不松手,他问了这一句,没等到她的回答,便一直的沉默,这样的沉默令她难受,那种一点一点被侵蚀的难受。
长孙明又一次尝试挣开他,事实证明完全无用,她终于开口:“我师父是端方君子,他不像你强横无礼。”
长孙曜眸底阴沉,冷漠道:“你认为孤想听你夸司空岁?”
“我同师父是有婚约。”
长孙曜突然变得戾气极重:“婚约不作数!孤不允!”
长孙明看到他这般,怔了怔:“我的事,你凭什么允不允?”
“孤看你是在仙河无知,放肆惯了!”长孙曜沉声,阴郁又可怕,“你若敢,孤立刻割了司空岁的脑袋,你别以为孤不会杀他!”
强权之下,并无自由,长孙明明白他的意思,气道:“我们之间的事同我师父无关,你不准动我师父!”
长孙曜的面色愈发难看,将她推回榻,乌黑的眼沉得骇人,眼角的红似是被气出的,长孙明看到他这样叫人害怕又令人心疼的模样,胸口发闷。
“我同师父并无逾矩之举。”她不知怎的竟回答他,她同司空岁,至多也便是不逾矩地拥抱,“我、”
长孙曜沉声:“孤没瞎!在小木岭和燕王府,孤看的清清楚楚!”
长孙明怔住。
“除了那两次孤看到的,还有什么是孤没看到的?”长孙曜沉声追问。
他没直接说,她反倒是都清楚他的意思了,他这会儿的模样看起来再小气不过,她没好气道:“你看的太少了,除了你看到的,我还同我师父抱过几次,除此之外,我还抱过李翊和裴修!”
长孙曜被她这理直气壮的模样,气得脸煞白,霍地起身,刚走几步,又回身将她攥近,咬牙切齿地追问:“还有谁?!”
简直就是听完了要去杀人灭口,长孙明拉住他:“长孙曜,你冷静一点!”
长孙曜反扣住她的手,骇人得盯着她不放。
她心底发慌,偏过脸去:“只有你,所有逾矩之举都只是同你。”
她同男子做的任何一件大胆惊人的事,都只是同他。
*
长孙明早上没起身,午膳在重华殿同长孙曜一道用,又在长孙曜的威逼之下,喝完一大碗说不出怪的药,她能觉出今日长孙曜比昨日的心情好了许多,申初时,坤仪宫来人,姬神月请他去寿仁宫用晚膳。
这都是往年的惯例,长孙曜不去,必然叫姬神月怀疑,长孙曜唤扁音来陪长孙明。
长孙明着一身合身的暗红圆领麒麟袍子,墨发高绑个马尾,露出雪白的颈项,虽还是男子的装扮,但显是女子的模样,干干净净地一张脸。
她对着冒青烟的小香炉发怔道:“我想去看我娘。”
长孙曜都陪姬神月和太后了,大过年的,她难道不该陪着她娘。
扁音微顿,温声:“殿下过几日再去,殿下身上有毒,宫里还不安全,家宴对您下手之人,便不是久居宫中之人也怕是长孙皇族,太子殿下这方还没查清,这几日殿下还是不要走动的好。
“陈炎已经按太子殿下的吩咐去办,通知了殿下的丫鬟,燕王府内殿下自不必担心,陛下在毓秀宫。”
这也便是说,有人同顾婉过年。
长孙明垂下眼,不说此事。
药浴准备罢,扁音引长孙明去浴房,长孙明不要她伺候,也不让她看,她便背对着去,直至长孙明允她转过来,她才转过身来在浴池旁跪坐下。
衣袍堆放一旁,长孙明高束的墨发用簪子盘起。
长孙明突然问:“扁音阁主,你成亲了吗?”
扁音长长孙明八岁,同她一般年岁的女子,早已结婚生子。她微微笑,道:“没有,但年少时也爱过。”
长孙明怔怔偏过脸看她,她同扁音算不得亲密,但她对扁音却有一种莫名的好感。
扁音亦是如此,她喜欢长孙明。
“所以爱不爱一个人,我看得出来,”扁音又道,“想必陈炎比我更清楚。”
长孙明这便明白了,扁音是要说她和长孙曜的事。
扁音又继续道:“陈炎其实很喜欢殿下,当然,陈炎的喜欢同太子殿下对殿下的喜欢是不一样的。陈炎虽没说,但我看得出,陈炎是希望您同太子殿下在一起,如果太子殿下真的不好,陈炎肯定也不会这样希望。”
长孙明低头,听着并没有打断扁音。
“太子殿下确实爱着殿下。”扁音温柔说道。
热气氤氲,长孙明面上熏染着粉,这是她第一回 ,以女子的身份同另一个女子谈话。
“扁音阁主。”
扁音看着她面上的粉,歉然开口:“请殿下恕免我的不敬之罪,我并没有冒犯您同太子殿下的意思。”
长孙明转过脸,不看她。
扁音又慢慢道:“殿下同太子殿下吵架了?算来应该差不多一个半月,也便是太子殿下生辰到现在。”
长孙明一顿,但是还没答话。
扁音知道自己说对了:“太子殿下身份在这,规矩和要求自是高的,但太子殿下一直都是极为冷漠的人,从未像这段时间这般的反常,是明眼人都瞧得出的那种不豫。我见太子的次数虽少,但听陈炎说,太子的脸色根本没好看过一点,书房与重华殿,都叫太子砸了好几次。”
长孙明愈发沉默。
扁音犹豫之下,慢慢道:“其实殿下现下所用的解毒剂是长生蛊蛊血。”
长孙明垂着的脸猛地仰起,那奇怪的药是长生蛊血?“长生蛊蛊血?”
除了第一次长孙曜是割掌取的长生蛊蛊血外,后面两次的长生蛊蛊血,长孙曜都是自小臂取的,长生蛊已彻底融合,长孙曜皮外伤恢复速度惊人,又加之药膏遮挡,并没有人能看到长孙曜取血的伤口,所以长孙明不知道也正常。
扁音点头,道:“琊羽针解药最重要的一味药引——琊姑鸟血京中无法寻得,可殿下三日不得解药,这一身的武功便要化为乌有,半月不得解药就再无药可救。”
“我知道殿下知道了必然不想要,所以在殿下喝完三次解毒剂前不敢将此事告知殿下。
“我违抗太子殿下的命令同殿下说,是实在想告诉殿下,太子殿下真的很在意您,在意得不得了的在意。
“因为要保下您,所以太子殿下将自己的生死置之不顾,殿下也知,长生蛊血之重,但太子殿下为您割下的每一刀都没有过片刻的犹豫,哪怕是一瞬都没有。”
长孙明没有答声,慢慢将身子沉入浴汤,扁音也不再说。
*
长孙曜是用完晚膳回来的,回来得不算早,但也算不得太晚,毕竟是过年,叫太后和姬神月留了很正常,扁音在长孙曜入得重华殿后便退出。
长孙曜撩起薄青色的床帐,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扁音说你吃的很少。”
长孙明仰面躺着,他身上穿的衣袍同他午后去寿仁宫时穿的衣袍不一样,大抵是换了衣袍才来见她,她慢慢背过身,声音低沉:“药喝多了,吃不下太多。”
长孙曜面色微顿,喃喃道:“喝多了?”
长孙明没答话,她听得他唤薛以,命薛以传膳。
她没转身看他,只又道:“我不想吃。”
“孤想吃。”
长孙明便没了话,两人都没说话,上罢膳后,长孙曜才又道:“陪孤用点膳。”
长孙明慢吞吞地爬起来,长孙曜取了榻旁叠放的暗红袍子,颇有耐心地替她穿衣,他的手很是好看,修长如同美玉一般,她僵僵偏过脸,挡下他的手,自己将衣袍玉扣扣好。
她犹豫许久,问:“为什么骗我。”
长孙曜默了片刻:“孤骗你什么?”
“结春散并不致幻。”
长孙曜微顿。
“我想起结春散,问的扁音阁主,她不知道这件事,以为我好奇,就告诉了我。”长孙明垂了眉眼。
“所以摘星楼那晚到底发生了多少?”她不知道她脑中所有的记忆是不是完整的记忆,她不知道或因结春散,有些也许会记不得。
过去将近两年的时间里,她都因他的话,以为摘星楼之事只是一个因结春散而产生的羞耻幻觉。
无数遗忘的细节再次被想起,在她脑中绘出一个又一个画面。
可她并不敢确定是否就这样。
不短的沉默后,长孙曜道:“你所能记得的就是同孤的全部,不能记得的,就是没有。”
这实在太过模糊,她挣扎再问:“到底有多少?”
长孙曜望着她,道:“不管你中没中结春,都没有能力可以强迫孤,起初是你主动,而后都是孤做的,比永羲殿过,这样说,清楚吗?”
比永羲殿过?比永羲殿过?!她身子微微发颤。“所以,你就是摘星楼时知道的?”
“显罗遇刺时知道的。”
“而后不久,确定你非长孙血脉。”
长孙明突然明白了那段时间的所有事。
“难受吗?厌恶吗?”长孙曜问。
他问的是什么,她很清楚,她又想起扁音的话。
长孙曜扣住她的腰,将她带过来,低着头看着她,又问:“顾长明,同孤这样,知道同孤这样,难受吗?”
长孙明呆怔地看他,她难受吗?
她又慢慢低下头。
不难受。“对不起。”
长孙曜眸子黯了下去。
默了许久,她低声又道:“不算难受。”
“也不厌恶。”
“既然如此,那孤告诉你,那晚到底是怎样。”
长孙明惊愕抬起头,热烫的吻滚落下来,比起昨日清浅的吻,今日的吻急促又热烈,暧昧得令人发慌,长孙明睁大眼,身子叫他牢牢扣住。
她倏地明白他说的告诉是怎个告诉法。
长孙曜将她托抱起,长孙明意识混乱,环抱住他的颈,又被压了下去,现在的一切,同她脑中的画面一点点重合。
第108章 甜汤圆
豆沙馅的汤圆加了蜜糖和玫瑰花, 甜的有些发腻,一碗汤圆见底,长孙明方抬起眸子偷偷看对面坐的长孙曜。
长孙曜眸色幽深, 迎着长明看过来的视线,微微挑眉。
长孙明略过他红肿的左脸,立刻低下头, 不敢再看他,将最后一个汤圆吃完,起身越过长孙曜时, 她看到他微皱的衣袍, 面上又烫起来。
“顾长明。”
长孙明步子一顿, 也没回头去看。
长孙曜无奈吐了口气, 道:“明日见。”
也便这一句,说罢长孙曜便也出了重华殿,长孙明猛地松了一口气,脚下踩棉花似的回了榻,扑在锦衾。
接下来的两日还是同初二这日差不多,她早上若起身,长孙曜便陪同她用早膳,用完午膳, 下午长孙曜不是去寿仁宫便是坤仪宫。
这两日两个人都极为沉默,她是不知道说什么,他是本来就是话少的人, 她不说话, 他便也说得少, 大多时候,两人在一起, 就是她沉默看花看雪,他沉默看她。
那夜他说告诉她摘星楼那晚到底是怎样,因尴尬难为情以及没有预想的过分,她打了他一掌,将他踹下了床,不过两个人都很默契,就当没发生过任何事。
他肿着脸陪她用完汤圆,便去了庆华殿,所幸鵲阁用药之神以及长生蛊神奇之处,翌日午膳时,她便不必再面对自己打下的一张肿脸用膳。
初五这日,长孙曜难得不必离开东宫。
午后两人在重华殿内院赏雪,因着长孙明的缘故,重华殿除了薛以、陈炎,并未留有人伺候。
陈炎捧了剑盒与长孙明,便退至一旁。
长孙明觉在何处见过这个剑盒,蓦地想起小青山,倾身打开剑盒,看清剑盒中物,呆怔许久,颇不敢相信地去取盒中剑。
长孙曜注意着她的面色变化,道:“母后曾断过辟离取其中赵姜皇室所留宝藏,孤命人将辟离重新锻回,今日将辟离还你。其间赵姜皇室宝藏约莫二千七百万两,孤会在合适的时间以恰当的方式给你。”
长孙明听得赵姜皇室宝藏怔怔抬头,她并不在意赵姜皇室宝藏有多少,只是不明,宝藏?她疑惑:“辟离里面为什么会有这种东西?”
长孙曜道:“司空岁把辟离给你,不曾和你说辟离之主?”
长孙明是入京之后在浮生阁才知道辟离是铸剑师春生所铸,同辟离一起铸造的还有不问君归两把剑,但具体并不知,司空岁将辟离给她时也没说过辟离来历。
“师父没说过,只说是意外得的,适合我。我在浮生阁听过说是铸剑大师春生铸造的。”长孙明轻抚过辟离,“但春生是谁我并不清楚。”
“辟离、不问、君归皆为百年前铸剑师春生为赵姜皇室所铸,其中辟离为赵姜皇室储君佩剑,在你之前,也便是赵姜皇室灭亡前,最后一任剑主是赵姜皇太子姜昼吾。”长孙曜命薛以将不问君归一并取来。
“姜昼吾?”长孙明怔怔重复了遍名字。
长孙曜嗯一声:“听过这个名字?”
“没有。”长孙明摇头,“这个姜昼吾死了?”
长孙曜将不问君归推与长孙明:“永安十二年,赵姜兵败长琊,南楚军斩得赵姜主帅首级,赵姜主帅便是皇太子姜昼吾,若此无误,姜昼吾必然是死了。”
他停了片刻,又道:“赵姜灭国近二十年,姜氏一族便还有血脉留存,必然也早已隐姓埋名,避世而居。”
三把剑均为不同材料所锻造,辟离为寒铁所铸,不问为玄铁,君归则是霜雪神铁,都是天下间最为难寻罕见的锻炼神兵利器之材。
“就算,”长孙曜沉吟片刻,又道,“就算姜昼吾没有死在长琊,也必然不会苟活于世。”
长孙明算起,永安十二年长孙曜不过也才两岁:“你又没见过姜昼吾,如何说他就算没死在长琊,也不会苟活于世?”
“姜昼吾十五岁挂帅,自永安七年到永安十一年四年间,先后灭大胤、梭啰塔尔部、新仓、永昌三国及一个当时最为强大的边境部落,同大周三次开战又三次停战,姜昼吾是没落赵姜皇室最后的希望,是欲一争天下的南方霸主,如此人物岂会在兵败后苟活于世。”长孙曜缓缓道,有些人必然是活得热烈而耀眼,不可能卑躬屈膝。
二十多年前诸国混战长孙明并非不知,但那些过去似乎太过沉重,并没有人提及那些过往,听长孙曜这般说起,她似觉长孙曜好似对这位赵姜皇太子有一点微妙。
长孙曜执起辟离,眸色幽深难辨:“如果姜昼吾没有莫名败给南楚,天下一统可能没有那么快。”
陈炎明白长孙曜这话的意思,在二十年前的诸国混战岁月里,姜昼吾是唯一一个可以败长孙无境,逼得长孙无境签盟约休战的人。
姜昼吾是天纵奇才,衰败赵姜皇室的传奇储君,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没了姜昼吾的赵姜便不堪一击,赵姜的成败全在姜昼吾一人。
一国成败在一人,听起来不可思议,但事实确实如此。
*
初六这日,扁音为长孙明诊完脉后,确定长孙明已经完全恢复。
长孙曜脸色黑沉沉地起身去外殿。
扁音这方觉自己说错了话,便是长孙明身体好了,长孙曜必然也还是希望长孙明多留东宫几日。
她将长孙曜命她准备的神农针与百草解毒丹取出与长孙明,神农针能检出吃食茶水酒中的毒,还能检出香气中的毒,便是那等银针检不出的催情毒物,神农针也可查出。
鵲阁将神农针藏入嵌宝戒指中,轻按戒指上的暗扣机关,便可取出神农针,神农针戒指还做镂空设计,空气中的毒物若接触神农针,神农针便会有所反应。
神农针鵲阁只有一枚,还有两枚分别在坤仪宫与寿仁宫,至于百草解毒丹,可备不时之需。
扁音道:“还请燕王殿下处处小心,请将神农针随身佩戴,至于百草解毒丹,鵲阁以后每月会派人送一次与殿下,殿下若提前用完,知会鵲阁便可。”
长孙明收了二物,同长孙曜沉默用完午膳,而后回燕王府。
司空岁说要回来与长孙明一道过年,但没想到后来不在王府的是长孙明。
从除夕夜到今日,司空岁等了长孙明六日。
“姨母不在,娘生了病,我一时走不开,这才留在了宫里陪娘。”长孙明解释道。
顾奈奈早叫陈炎的人安排明白了,见此也道:“殿下,我同师父说了,师父知道的。”
司空岁面色苍白,只看着她,沉默着。
“我有些累,先回房休息。”长孙明轻声再道。
顾奈奈忙上前:“我扶殿下回房休息。”
“阿明。”
司空岁突然唤长孙明一句,长孙明脚下一滞,回身看司空岁,司空岁却没再说话,两人又沉默下来,许久后,长孙明低声:“奈奈先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雪地,入了齐光院,先头叫长孙曜砸坏的齐光院还未修缮好。
想必齐光院也修不好了。
长孙明知道,很多事瞒不过司空岁,例如,这几日,她不在王府,不是因为在毓秀宫陪顾婉。
长孙明微垂眼,长睫半掩着浅琥珀色的眼眸:“这几日我其实在东宫。”
司空岁原本就憔悴的脸变得更为苍白。
“不是他抓我去的,也不是他强留我在东宫的,他只是救我。”长孙明不敢看司空岁。
她从小到大都极为敬重司空岁,也视司空岁是最为重要的人,她从未想去忤逆司空岁,不听司空岁的话。
她将遇刺中毒一事说出,但因涉及长生蛊,为避免长生蛊之事泄露,隐去些不好说的,也没将琊羽针说出,只说了个不甚棘手却需要休息的毒。
“我同他之间的事,本就不该将师父卷进来,师父卷入这件事必然也会有危险。”长孙明必然知道司空岁此刻对她有多失望,司空岁都是为了她好。
可她却……
“我没有办法再瞒他婚约之事。”
虽然也还没同长孙曜说清楚婚约为假。
她同司空岁所谓的婚约,不过就是为了要长孙曜放手的一个谎言,是她同司空岁商量后所决定的一个无中生有的谎言。
长孙明犹豫着,终于抬头去看司空岁,却被他骇人的面色吓得呼吸凝滞。
司空岁浑身都在颤抖,嘶哑出声:“你对他,动了情?”
长孙明喘不上气。
她张张唇。
却又没说出话。
*
年初八,长孙明入毓秀宫同顾婉请安,长孙无境恰在毓秀宫,她以为长孙无境再怎难看的面色她都是见过的,从未想,长孙无境还有这般骇人的模样,好像是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她般,顾婉并未觉得二人的异色,反是很欢喜。
“难得陛下同明儿都在。”顾婉浅笑盈盈,觉得好不容易一家人在一起用膳。
长孙明笑得僵硬不自然,自入殿见得长孙无境难看的面色后,再没抬头看长孙无境,用罢午膳,方姑姑领长孙明去偏殿,说是顾婉为她制了新衣,请她去试。
入得偏殿,浅香扑面,待宫人退下,长孙明解衣扣时陡然见藏于戒指中的神农针变了色,她猛地骇住,取了解毒丹服下,飞快整好衣袍,转头离开。
方姑姑惊惶回来禀告给长孙无境和顾婉:“燕王殿下临时想起王府有事需回去处理,先行退下了,因陛下同贵妃在休息,便没来同陛下贵妃细说。”
她是要长孙明自己来见长孙无境的,长孙明却不知怎的,强硬挥退众人离开。
长孙无境面色阴郁,抬起满是不豫的乌眸。
霍焰来了王府几次,长孙明都没有见,她不去霍家也不去韩家,霍韩二家都对长孙明的无礼颇有怨词。
韩夫人更是气恼对韩清芫说,长孙明太过无礼,一点也不看重她,不值得韩清芫喜欢,但韩清芫还是极为欢喜地登燕王府门。
燕王府人知道韩清芫身份,又因韩清芫的性子,不敢拦,韩清芫在燕王府最先见到的,却是同来送年果的李翊。
大周年节有送年果的习俗,所谓年果便是由米浆、肉、豆沙等物做成的,分为甜咸二种,再用红色果泥印上吉利话。
李翊幽幽道:“明知道阿明不想见你,为什么还要堵上门来……”
“胡说八道。”韩清芫没好脸色给李翊,“谁说殿下不想见我,我可是燕王妃!”
李翊紧皱眉,纠正:“侧妃。”
他又阴阳怪气地补充:“还没过门的侧妃。”
两人说熟又不算熟,但也算是一块倒霉过。
韩清芫面色一沉,砸过一个年果,李翊勉强躲开了年果,徐一楼接下年果却不知放何处。
韩清芫重声:“是燕王妃!我爹和我娘不同意我做侧妃,我必然是以正妃的身份同殿下成亲!”
李翊面色古怪看她,想来韩清芫是要疯了,想当燕王妃想疯了。
韩清芫坐下,仰起脸得意道:“我爹我娘那么疼我,霍家那个病秧子又算得了什么,霍星眠是做不来燕王妃的,不信你就等着瞧,看我是不是以燕王妃的身份嫁入王府。”
李翊看她这般自信的模样,惊讶却也有几分不信,问:“当真?”
韩清芫哼笑点头:“当然!”
她话音刚落,顾奈奈自外间入花厅,同韩清芫李翊行礼。
“殿下身子不适,不便见客,知韩姑娘来了,便命奈奈出来相告。”顾奈奈命身后的侍女将食盒递于韩清芫的丫鬟。
“殿下命膳房备了年果,请韩姑娘带回去。”
“另外,殿下说昭和宫一事会尽快同韩姑娘解释,还请韩姑娘见谅。”
韩清芫好看的脸,瞬间变得委屈巴巴。
李翊得意哼了一声,韩清芫闻声瞪他一眼,李翊也不理会,要跟顾奈奈去见长孙明。
顾奈奈面露难色,对李翊很是歉然道:“殿下身体不适,谁也不见。”
与其说是身体不适,不若说是心事重,不愿见人。
她是最为清楚长孙明的,自年初六长孙明从东宫回来,长孙明同司空岁之间,又极为怪异,她没听到二人谈了什么,但那日后,司空岁已经没有再出过房门,长孙明也将自己关在房中。
这几日来,长孙明只在初八那日出过房门,入宫见顾婉,但那次入宫也便是匆匆,回了燕王府,又再没见旁人,甚至连裴家和李家都没去。
“殿下说这段时间事多,失了礼数,还请您同李老爷和李夫人说一句,过两日殿下将事情处理妥当了,便去李府拜贺,今日便请李少爷带些年果先回去。”
顾奈奈说罢,又示意另一名提着食盒的侍女上前奉上食盒。
韩清芫嗤地笑出声,心里舒坦了。
第109章 上元夜
房门轻扣两下, 司空岁倏然抬眸,毫无声息,突然就响起两下叩门声, 必然不会是长孙明或是王府众人,再闻此气息更不会是裴修李翊。
虽还不得见来客,但司空岁心里已经有数。
“司空先生。”
无甚有感情的声音, 司空岁听出是长孙曜身边之人,房门轻推开,陈炎收了骨伞, 同墨何分退两侧, 长孙曜入房后, 房门又被阖上。
长孙曜面色冷漠, 在司空岁对面落了座,冷冷开口:“打扰。”
司空岁冷着脸看他,长孙曜这般上门,必然是避了长孙明,燕王府于他来说,好似来去自如:“你来做什么?”
长孙曜面色淡漠:“你是她的师父,从小教导她,顾家姐妹的秉性孤清楚, 想必同顾家姐妹相比,你于她来说更为重要,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孤要娶她, 于礼, 该与你说。”
司空岁沉声:“她不会嫁给你。”
“她会!”长孙曜睥向司空岁,“她不是孤的妹妹, 孤自然可以娶她。”
司空岁冷笑:“你一句可以算什么!你问过她吗?她应允了吗?她现在是燕王,你要她怎嫁给你?叫人把她的身世泄露出去,说她不是长孙血脉,令她成为阶下囚?再用你的身份权势救出她,将她养在东宫里?令她无名无分地在东宫苟活?”
长孙曜面色虽难看,但没有被司空岁这些话激怒:“孤会把一切安排妥当,孤要三书六礼以太子妃之仪娶她做太子妃,孤既然做了这个决定,必然会有万全之策。”
司空岁听到太子妃几字略怔,但很快便毫不留情地讥笑:“可笑!”
长孙曜乌眸黑沉,凛声反问:“你以为孤是在帝王之下战战兢兢求存的储君?是叫外戚掌控听命行事的傀儡储君?亦或是只听母后之言的乳臭小儿?”
司空岁睥着他未言。
长孙曜收回视线,冷声再道:“孤是要执掌大周的君,大周的一切必然要交到孤手里,没有人可以威胁孤,也没有人能掣肘孤!”
“孤要她欢喜地同孤结为夫妻,相守不离。”
“长孙曜,你未免太狂妄!”司空岁怒而起身沉斥。
“孤在同你好好说,就给孤好好听着。”他起身至前,司空岁还与几招,长孙曜夺下司空岁腰间红玉铭文佩,与指刀同瞬掷出。
指刀刺穿玉佩钉入粉壁,碎玉落地。
长孙曜看到碎裂的玉,偏眸看司空岁,凛声:“你不要妄想同她的婚约。孤要娶她,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她就该是孤的!早在景山行宫,你就将她推到了孤手里,难道还要孤来提醒你?你以为孤是好打发的?
“司空岁,你若有那个能力,当日还需令她的侍女求到孤面前?你若有那个能力守得她护得她,还会令她三番五次遇险,还要她为了你,因孤外祖父一事入狱,为你求到东宫,为你拿命来同孤换?你才是她最大的累赘!”
司空岁面色极为苍白难看:“长孙曜,你、”
“但凡你有能力,但凡你豁得出去,但凡她愿意,你同她早该放下京中一切,逃出京城,远走高飞,没有,那便说还不值得,还有所顾虑,你放弃了她,她也没有选择你,既然如此,还在这同孤说什么废话!”
司空岁怒而提声:“你知道什么?!明是你迫得她如此,还、”
长孙曜沉声斥道:“闭嘴,孤同她之间的事,还不得你插嘴!”
司空岁早便见识了长孙家人的霸道无礼,长孙曜比起长孙无境,有过之而无不及!
长孙曜不再看他,冷声又道:“她不知道你隔三差五离京是去做甚,但你难道以为,你那点事就无人知道了?”
司空岁面色又是一变:“你想威胁我?”
长孙曜觉得荒谬好笑:“孤向不屑做此事,这是你的事,她不问孤,孤便不会说。”
“孤迎娶太子妃,是万民同庆的喜事,你是她的师父,你若守礼有长辈的模样,孤不会为难你,你若放肆,对她还有非分之想,下一次离京,孤必然不会令你回京。”
长孙曜说罢转身,陈炎执伞同墨何跟在其后。
“长孙曜。”
长孙曜步子未停,陈炎已经开了房门,风雪自外头飘进来。
“倘若折辱她伤害她的人,是你的父皇母后,你又当如何?你还能同今日在我面前所说的这般,护得她一世的周全?”
司空岁步子紧逼至前,最是温和的司空岁此刻却句句讥讽。
“倘若你同她隔着家仇国恨,倘若她的血脉与长孙血脉是宿命之敌,倘若压迫她将她逼得至此的,是你的至亲父母,你还能不顾一切地站着她身侧?替她挡下一切?去违背你的父母?”
长孙曜回身,眉眼疏离沉稳。
“孤可以。”
*
京城的冬日又长又冷,昨夜到今早又是一场大雪。房门响起两声轻扣,顾奈奈搓着手开了房门。
司空岁身上落了风雪,淡漠看进房中:“我寻阿明。”
顾奈奈怔了怔,也不好关门,开了房门将司空岁请进去,长孙明大抵是听得了司空岁的声音,穿好衣袍自内室出来,玉白的一张脸,长发披散着,着一件深红色厚袍,同往日无甚区别,只不过瞧着憔悴些。
顾奈奈又略过司空岁面上,该是说,两人都憔悴得很,不待二人开口,顾奈奈便寻了个借口退下。
“师父。”长孙明偏过脸,长发遮挡几分侧脸。
司空岁沉默许久,道:“奈奈说你这几日身体不舒服,我看一下。”
长孙明没有将手递给司空岁:“师父,我没事。”
她虽这般说,司空岁还是执了她的手,她有心事,郁气凝结在心底。
“让奈奈命人将地龙烧暖些,女子怕寒,你便是不怕冷,平日也需注意,我待会儿开个方子,晚些把药喝了。”
长孙明僵僵收回手:“师父,我不想喝。”
她向是不喜欢喝药。
她原以为司空岁该是来同她说长孙曜的事,但从方到现在司空岁一个字也没提,前几日的事好像也没发生过一般。
“阿明。”
长孙明一怔,觉司空岁该说了。
司空岁动作略微凝滞地起身,背对着长孙明,沉默良久,才又回身看她,淡声:“我明日有事要离京,大抵一月回来。”
自入京,司空岁时常离开,不外乎是闭关或进修,近来频率也越发地高。
“师父,上元要到了。”长孙明起身,佳节在即,他怎可以又离开。
司空岁嗯一声,望着她的眉眼,再熟悉不过的眉眼,却是另一个人,他慢慢垂了眼,脑海中的人与长孙明慢慢地重合,怔怔低语:“不要总憋在府中,可同李翊裴修去看灯。”
“师父,我和长孙、”
“阿明,”司空岁没有让长孙明将话说完,大抵是他都不知道要怎去说,他执过长孙明的手。
好似热泉浸下,浑身的经脉一一舒展开,长孙明再熟悉不过这些,要挣开,却是半点不得。
司空岁温声:“在京中凡事小心,若应对不来,去寻长孙曜,他该给你的,便收下,他若欺你,便杀了他。”
她不该同长孙曜在一起,但长孙曜确实有他无法给她的,也许长孙曜能成为她的一道救命符。
*
长孙明提着整条街最为精致好看的花灯,频频引得孩童女子相看,长孙明心不在焉,垂着眼没去注意。
李翊还在说什么,她也没注意听,只是时不时嗯一两声。
三人穿行在繁灯里,李翊还未察,长孙明先前一直佩在腰间的红玉铭文佩没了,反倒是裴修自玉佩不见的第一日就发觉了,二人从南境回来,他便搬出了燕王府,司空岁再次离京,他便也回燕王府小住。
李翊窜到二人中间,将二人猛地一撞,二人还发懵,又叫李翊一边一个挽起,冲进人潮里,人潮拥
挤,或是结伴而行的男女,又或是年轻的女子,亦或是俊朗的男子,亦有阖家而出的。
长孙明惊恐地瞪大眼,提着花灯侧身避开行人,唯恐撞了人去,裴修几个踉跄,差点叫李翊拖得摔下去。
李翊挽着二人冲到东城桥,长孙明抓着花灯堪堪松了口气,裴修已经白了脸,只见李翊张开双臂旋身,高声唤徐一楼。
桥上来往的行人齐刷刷看向李翊。
刹那间,东城河两岸千万枚烟火升起,在夜空绽出千万瑰丽的烟火。
东城河下千万盏许愿灯随流而出,引得一众惊呼。
长孙明同裴修仰头看向夜空,李翊又挤到二人中间,:“这是本少爷为你们准备的!”
裴修还未开口,又叫李翊锁喉抱住:“喜欢就直说,不要不好意思。”
长孙明也叫李翊锁喉抱过来,三个隽秀少年郎立在一处本就惹眼,何况是如此模样。
李翊大笑起来。
“松手!”裴修打李翊一下,但说恼又不是恼。
李翊跳窜起来,自东城桥跳到一岸,回身同裴修长孙明挑衅地笑,窜进华灯人潮中。
裴修顾不得旁,追上去。
长孙明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提着花灯跟着跳下,去追二人,腕间却叫人抓住,她回身,眼前人一袭玄色锦衣,面覆玄色瑞兽面具。
长孙明还未说话,被他拽回东城桥,李翊给她买的花灯也被取下,她被他牵着入了另一面人潮中。
“你喜欢烟火?”
面具下传来的声音酸味很是重。
长孙明不理他。
她不回话,他这醋味便更重了。
“顾长明,孤在问你。”
长孙明这才答:“喜欢。”
长孙曜忽然就不走了:“是因为李翊放的喜欢,还是只是喜欢看烟火?”
长孙明知道她这会要是说是因为李翊,他怕是要去抓回李翊,把李翊塞东城河里去:“只是喜欢看。”
长孙曜心情好了些,看向人潮中,片刻后自人潮中出来一名带着鬼面的黑衣侍卫,长孙明从侍卫的身形举止看出是陈炎。
长孙曜俯身同陈炎低语几句,陈炎极快离开,长孙曜回身拉过长孙明。
二人穿过人潮,长孙曜拉她上了一只画舫,随着河灯缓缓而行。
东城河上还有许多赏看花灯的小船,长孙明同长孙曜这只画舫四面,华贵印金重纱垂放,将画舫遮挡十之八九。
蓦地,又自河两岸升起千万瑰丽烟火,长孙曜将玄色瑞兽面具抬起,低头吻她。
好久后,她听到他问。
“孤给你放的烟火,喜欢吗?比起李翊的又如何?”
*
长孙无境命长孙曜南巡十三州,此事长孙明已在上元夜知晓,那十三州也便是长孙曜的势力范围。
南巡十三州大抵要一个半月以上,在开年第一次早朝时,朝臣也便知了此事。
长孙曜说,会赶在她生辰前回来。
长孙曜同司空岁都不在,长孙明平日更加小心,便是入毓秀宫也警惕着,霍焰还是时常来燕王府求见,她没再见霍焰,便是朝上朝下见得霍焰,霍焰也没有明面再提过她为女子一事,不知是何,霍极消停了许久。
二月初五这日早朝,许久不曾露面的端王现身,端王身后跟着个披青色斗篷将脸遮了十之七八的妇人。
端王鄙夷看一眼长孙明,同妇人与长孙无境行礼。
“儿臣有事要禀!”
……
长孙曜巡至衮州,自东宫传来加急密报,陈炎看罢急急禀于长孙曜。
东宫查明,除夕长孙家宴对长孙明下手者,为长孙无境。
长孙曜倏然变了面色,恍然明白过来。
“回京!”
……
妇人打起斗篷,露出苍白的脸,呈上二卷画册与认罪书,叩首颤声请罪:“罪妇顾媖参见陛下,请陛下赐罪妇死罪!”
第110章 顾夫人
长孙昀打起蟒袍下摆跪下:“请父皇听顾氏说出此等骇人听闻之事!”
他又不敢置信地怒指长孙明道:“父皇, 她根本不是宛贵妃之子!她根本不是长孙血脉!”
霍家父子倏地去看长孙明,霍焰的面色很是复杂,唯有长孙明背还挺得笔直, 平静地立着,她只看着顾媖,好似现下朝上突然发生的事与她没有一点的关系。
长孙无境面色凝重, 顾媖没有被叫停。
“当年宛贵妃早产,九死一生生下一名女婴,但孩子却因早产, 生下便是死胎, 宛贵妃丧女悲痛过度, 罪妇不忍, 便托稳婆朱氏自福佑堂抱回个与宛贵妃相像的女婴与宛贵妃。”
顾媖此话一出,群臣面色各异,或觉荒谬可笑,或觉顾媖鬼话连篇,又或觉此事也并非不可能,都忍不住去看长孙明。
长孙明霜雪似的凝脂肌肤,浅琥珀色的宝石琉璃眸子,比女子还要美丽的面容, 若说长孙明是个女子,谁都不会怀疑,但长孙明便是生得女子模样, 但平日并不曾露出女子的神态来。
“罪妇当时并不知自己这般, 是犯下了欺君死罪, 又因宛贵妃生产时落得病症,误以为自己生的是儿子, 便将罪妇自福佑堂抱回的女婴当做男儿教养长大,使一个福佑堂抱来的女婴成了当今燕王。
“这个女婴其实并非无父无母的弃婴,乃是云州醉音坊名妓玉凝儿之女,玉凝儿是奴籍官妓,为使自己的女儿脱离奴籍,求稳婆朱氏谎称生下的女儿是死胎,求得稳婆朱氏为自己女儿寻一户人家。”
一直极为平静的长孙明,面色变了一变,慢慢地去看顾媖。
内侍躬着身子从顾媖手中取得了两卷画册,正是玉凝儿之像,长孙无境看罢画册面色倏地变得可怕,命顾媖继续禀。
“罪妇知晓此事,却因玉凝儿之女同宛贵妃有几分相似,同稳婆朱氏隐瞒了此事,并接受玉凝儿馈赠钱财,带宛贵妃与玉凝儿之女搬至仙河镇,至此,再无人知晓此事。
“可罪妇万没有想到,宛贵妃会自仙河入京,玉凝儿之女也因宛贵妃摇身一变成为五皇子,乃至燕王,受尽陛下与宛贵妃的宠爱。
“罪妇入京后日夜煎熬,寝食难安,未料叫燕王觉出异况,燕王从罪妇口中得知自己身世后,逼迫罪妇回奔州料理顾家祖坟之事,命罪妇离京,却在罪妇离京路上设下埋伏,意欲杀人灭口,好叫这个秘密永远不叫人知晓!”
朝臣闻此忍不住小声议论,或直接或小心地看长孙明。
长孙明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无法形容出情绪来,或惊骇或难言或荒谬又或有一点点的自嘲,她出声略微有变,但咬字还是极为清楚,看着顾媖一字一字道:“你说什么?”
顾媖不去看长孙明,又呈上当年自福佑堂领养弃婴的文书等物,额间再抵金砖,颤声再言:“罪妇所言句句属实,稳婆朱氏也已叫端王殿下寻得,便在殿外等候陛下的召见,还请陛下明察!”
长孙无境极快看罢福佑堂领养弃婴文书。
朝臣从长孙无境黑沉可怖的面色中猜出,此事已然十之八九。
稳婆朱氏很快便被传召入殿,朱氏看得长孙明面容,很是一惊,身子剧颤,细细说得当年云州事,与顾媖所言并无差。
长孙明久久看着伏首的顾媖,在四面越发高的议论声中,忽笑了一声,她这一声自嘲又冰冷的笑异常突兀。
殿内倏地安静下来,除却顾媖,所有人的视线都在长孙明身上。
只见身着深红色蟒袍的长孙明,摘了赤金宝冠,浅琥珀色的眸子染了赤色,她背挺得笔直,没有哭闹,没有辩驳。
长孙明上前两步,微微屈身握住顾媖的手,顾媖浑身一僵,叫长孙明半拖半扶的带起,顾媖神色极为难看地挣开长孙明,却又叫长孙明紧紧攥住,长孙明微微弯着腰,长睫微垂,望着顾媖。
“姨母,我没有从你口中知道过这些,也从没有让人杀你。”
她声音不大,却足已令殿内所有人听清。
顾媖面上青白,奋力甩开长孙明,再一次俯首跪下去:“罪妇所言句句属实!”
长孙明轻轻笑了一声,直起身的同时,殿内文武百官齐齐跪下。
唯有长孙明一人立着,她平静看长孙无境。
*
纤细如玉的手自床帐内探出,有些费劲地扯住帐幔,樱粉色的帐幔叫扯下大半,顾婉苍白的脸从帐幔中探出,身形晃动间颤颤下了榻,勉强拉得一旁的外衫,声音嘶哑地唤人。
名为鱼儿的宫女并没有应声来。
一双冰凉的手托扶起顾婉,顾媖无甚有表情的脸映入顾婉眼中,顾婉先是一愣,而后呆怔看着顾媖,又将顾媖甩开,唤鱼儿与方姑姑。
长孙明为女子,甚至并非是长孙血脉之事,已经传开,饶是消息不得入的毓秀宫也知了。
顾媖传方姑姑。
“贵妃担心着凉。”顾媖上前为顾婉穿好外衫。
顾婉反应极大地推开顾媖:“你是谁?”
方姑姑刚迈进殿,便听得顾婉这一声虚弱的质问,她只作无事端着汤药站定。
前日长孙明之事叫宫女说漏了与顾婉听,顾婉听得吐血昏了两日,这两日她守在顾婉榻前,听了顾婉两日的呓语,混乱不清根本让人无法理解的话。
“婉儿,我是阿媖,你怎了?”顾媖站定,淡问。
顾婉颤抖后退,扶住圆案,勉强撑得身子:“不、你不是,你不是我姐姐。”
顾媖眸中闪过一丝意外,又斜着眼看了一眼方姑姑,方姑姑一怔,上前在顾媖耳际轻声道:“贵妃前日受了刺激吐血昏迷,两日没用药。”
顾媖翻方姑姑一眼,方姑姑低下头,明白她意,将药留下,行礼退下。
她往前,顾婉便后退,几次后,顾媖便也不强上前去,只在殿中站定,又道:“婉儿,我是淑娘。”
叶氏淑娘。
“不!”
顾婉突然尖利反驳,红着眼摇头再道:“你不是,你不是淑娘!”
顾媖注视顾婉片刻,又淡然说道:“我是淑娘,你只是忘记了。”
“不!你不是!你不是和我一起的人!”顾婉颤抖着往后退,忽想起了什么事般,猛地冲上前抓住顾媖。
“我的孩子呢?淑娘呢?”
顾媖眼睫微垂,视线落在顾婉攀在她臂上的那只苍白瘦弱的手上,未答话。
顾婉松开她,又比划道:“我记得很清楚,我生的就是儿子,是一个同陛下很像的儿子。”
她又想了许久,扭头看顾媖:“没错,是个同陛下生得很像的儿子,眼睛乌黑乌黑的,而不是像我的女儿,你、你到底是谁?”
顾媖面色还是冰冷,端了药来,回答顾婉的只有喝药两字。
顾婉骇然看着黑沉沉的药,混乱的脑中翻滚着,想明白了些许,推开顾媖探过的手,往殿外快步。
顾婉身子弱,脚下虚浮无力,不过几步又叫顾媖强扶住带回。
“鱼儿!方姑姑!”顾婉虚弱地唤人,脑中又现出长孙明的面容,嘴中喃喃,“我要告诉陛下,是你换了我的孩子,是你害我,是你害明儿和我。”
顾婉恍然想起长孙明在天牢,眼泪不住地砸下,嘴里喃喃唤着明儿。
“明儿、明儿……”
“明儿怎会是女孩子……”
她嘴里喃喃,恍恍惚惚间浮现出不真切的画面,年轻女人抱着婴孩出现,婴孩不哭不闹,生得一对琥珀色琉璃眸,肌肤如同白雪般。
顾媖拉住顾婉,眸底闪过一丝异色,她顿了半瞬,端起药碗。
*
阴冷昏暗的牢房中不过一颗豆大点的火珠,不足以照亮一方,牢房外渐有轻缓的脚步声,随着一盏昏黄的灯慢慢照亮一方天地,来人将手中的灯搁放在木架,打起罩着大半张脸的兜帽。
长明背抵在冰冷的铁壁,并没有去看来人。
早在顾媖来前,看守的狱卒就悄声退了,顾媖冷漠的脸在昏黄的灯火映射下显得有些瘆人。
顾媖抬起眼扫过去,长明墨发凌乱高束,单薄的囚服紧紧贴在身上,长而浓密的羽睫遮住浅琥珀色的眸,白雪般的肌肤越发病态地白。
牢中自然不会好过,长明虽没被用刑,却叫禁军统领诸赢封了穴,全身十四大穴被以金针封住,比天牢二十六种酷刑还要痛苦煎熬,这也便只差废了她一生武功,一旁矮脏的木桌上放着两碟小菜与一碗清粥,牢中吃食并非能入口之物,这两日送来的吃食都是些变了味的东西。
牢中很是安静,长明这一处也不过她一人。
“陛下隆恩,念在宛贵妃的份上,饶了我的性命。”顾媖好似在解释她为何还能这样来见长明。
长明没有回答。
“你不该救我。”要杀她的并不是长明,长明是救下她的人。
她定定看着隐在半明半暗牢房中的长明,长明早已知晓自己并非为长孙无境的血脉,只不过,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并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长明应当没有料想到自己竟会是玉凝儿之女。
长明垂着的羽睫轻颤了一下:“就算没有你,也必然会有另一个人。”
是极为虚弱无力的声音,顾媖以往不曾听到过。
长明还是不看顾媖,她难道稀罕做长孙明?
答案必然是不,她从不稀罕做长孙明,便让她选,她又当如何,只作顾长明,这一辈子只在小青山?
脑中浮出不该浮现的身影。
长明低垂着眼看着自己不甚有气力的指。
没有什么好不好,坏不坏,顾长明也好,长孙明也罢,玉凝儿之女又能如何。
这些很坏的事也并非全然是坏的。
当长孙明时,她过得很糟,但让她选,她似乎又无法舍弃掉这糟糕的三年。
如果没有这三年,她应该会更为难受。
这三年……
顾长明的十七年,长孙明的三年,于她来说,都有所值得。
痛也好,欢喜也好。
顾媖看着半隐在黑暗中令人惊心动魄的美人,她比谁都清楚,这一张脸意味着什么,顾婉现在所得的一切,只不过是因同这张脸有三分的相似。
这张不容有半分折损的脸,是长明的保命符,亦是长明的催命咒。
长明浅琥珀色的眼瞳在灯火下闪现琉璃般的宝石光泽:“我娘、”
她一顿,又垂了眼,改口问:“贵妃如何了?”
顾媖侧身:“陛下让人瞒了贵妃,贵妃并不知此事,你知道贵妃身体不好,受不得刺激。”
长明好似松了口气,淡声:“如果贵妃问起我,就说我去南境了。”
只要有顾媖和长孙无境在,顾婉必然不会太注意到顾长明慢慢在她的生活中消失,给顾婉时间,顾婉可以忘记一切,顾婉要记住人和事总是极为不容易。
“我自会照顾好贵妃。”顾媖的声音始终没有感情与起伏。
长明嗯一声,又道:“姨母。”
顾媖从小到大都不喜欢她,她一直都知道。
“顾夫人。”
她换了称谓。
顾媖眸色极不明显地变了一变。
“从此以后,你于我的养育之恩,便无了,我与你两清了。”
顾媖慢慢转过身,提起灯默声离开。
*
“少爷!”
呆怔的李翊并没有被这陡然的一声叫唤吓清醒,他极为呆滞地看过去,同样呆坐的裴修看了过去。
燕王府查封,二人自再入不得燕王府去,裴修这几日没有上衙,同李翊将所有法子都想了,便是连天牢都进不得半步,长明现下身份特殊,长孙无境有旨,无人能见的长明,宫中传出消息来,宛贵妃又发了病,昏过去,宛贵妃是否知道这件事,二人并不知。
“叫什么。”李翊有气无力说了一句,又无力地翻了个身,陡留与福瑞等人一个背影。
长明为女子他是再怎么都没想到的。
而长明并非顾婉之女,乃是云州名妓玉凝儿之女,是连裴修都没有想到的。
李翊不知道该怎么的去面对这件事,长明同裴修与他来说都是最好的朋友,是兄弟。
李翊身子发颤,抬头拂下几上青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又猛地将小几推下去。
福瑞吓得一个激灵,又小心上前去:“老爷回来了,请少爷去见。”
李翊身子颤动一下,回身看福瑞。
……
“翊儿,如果爹要你去同陛下求娶阿明姑娘,你可愿意?”
李示廷的话如同一个惊雷将呆滞的李翊裴修二人劈醒。
李翊张着的唇微微抖动,裴修身子发颤,猛地看向李翊。
第111章 我娶你
李示廷沉默片刻, 问:“你是不是不愿意?”
“不是。”李翊紧锁眉头,心口闷着,“如果可以救阿明, 我当然都愿意。”
裴修呼吸陡然一滞,微微张唇:“我、”
“那爹问你,你喜欢阿明姑娘吗?”
裴修的声音被李示廷的声音淹下。
李翊咬唇沉默片刻:“喜欢, 但不是那种喜欢。”
他扭头看李示廷:“爹,我对阿明的喜欢是哥哥对弟弟的喜欢、”
他一怔,现在说是弟弟也不合适了。
他自然喜欢阿明, 但他对阿明的情是兄弟情, 阿明同小修于他来说, 都是最好的朋友, 这一点并不会因为阿明身份的变换而改变。
“阿明和师父才是两情相悦!”李翊咬牙道,他所有的不理解,都在知道长明为女子后理解了,他猛地坐下,又不知怎么说,司空岁离京还未回,不知是否已经知道长明之事。
李示廷惊愕睁大眼,不敢置信地看李翊, 二人并没有注意道裴修异样的神色。
李翊坐立不安,又猛地起身:“师父同阿明,同阿明……”
他说不出, 又去看李示廷:“爹、”
“伯父有什么办法救阿明?”裴修哑声问。
*
“爹, 这可能会赔上整个李家。”李翰没想到李示廷竟做出这样的决定, 但李示廷从不是胡来的人,他最是清楚自己的父亲到底是怎样的人, 他的父亲值得所有人尊重。
沈氏同荣宁默立一旁。
李示廷上罢三炷香,合掌哑声:“阿明姑娘的父亲于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为阿明姑娘去谋划。”
祠堂内几人面色齐齐一变,李示廷是早知道长明并非是长孙血脉。
“爹?!”
李示廷回身看向几人,终于说出:“二十二年前,我去往云州贩粮,差点死在山匪刀下,是一位少年公子救了我。”
二十二年前云州遇匪之事,李示廷并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战乱年代谁都不容易,这样的事时有发生,他自不敢叫沈氏知道担心,毕竟他是常要在外头跑的,那时李家也没有现在这样风光。
“如若没有那位公子,我必然也早没了性命,阿明姑娘便是那位公子的血脉,我知道要翊儿去将阿明姑娘求娶回来之事极为凶险,没有与你们商量此事是我不对,但我无法不还报此恩,哪怕只有一线生机,也要去试。”
李示廷说罢这些,慢慢看向沈氏,自袖中取出和离书:“阿纪,对不起,我……”
此举太过冒险,一个不慎,便是整个李家沦为阶下囚。
沈氏上前接过和离书,下一瞬,便将和离书撕了掷下:“我难道是贪生怕死之辈?我难道不曾与你起誓生死相随?”
李示廷怔了一怔,低垂眼轻握住沈氏发颤的手,又是一顿,哑声:“还请夫人不要生气,是我错了。”
李翰同荣宁相视一眼,与李示廷夫妻行了一礼,离开。
夫妻二人沉默回至房中,李乐央已经叫奶娘哄睡下,夫妻二人看着李乐央,快至天明,李翰才方携荣宁去书房。
和离书写罢,天已经大亮,李翰将和离书交于荣宁,荣宁的泪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砸下,用力抱住李翰。
*
长孙无境好似听得了天大的笑话,冰冷可怖的脸越发瘆人,他挑起眉,睥向跪在殿中的李家父子。
高范跪在一旁不敢喘大气,李家父子求见,李翊以三千万求娶长明。
换言之,李翊就是要以三千万来赎长明。
早听闻李示廷极为宠爱李翊这个幺子,但没想到李示廷竟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大周第一儒商善人,为自己的儿子,舍弃家财,赌上全家的性命,保下儿子喜欢的姑娘,不管怎的说,还是太令人震惊。
还是在这样的节骨点上,李家这是不要命了!
“放肆!”
“谁给你李家的胆子,胆敢在朕面前如此胡言乱语!求娶一个欺君罔上的贱籍女婢!朕看你们李家是活得不耐烦了!”
高范额上的汗珠汇聚滴下,头愈发低了下去,李家父子的话他是一句也听不得去了,只听得长孙无境盛怒的斥责。
他脑中浮现出长明的模样。
他又想起毓秀宫那位昏迷的贵妃,脑中晃过一个可怕的猜想,又猛地栽下,额抵在发烫的地砖上。
又自殿外传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叶常青快步入殿,垂首至前,与长孙无境低语几句。
高范隐约听得天牢两字,再有的便无了。
长孙无境面色越发可怕,留下殿内众人,快步出殿。
*
昏黑的牢底不分昼夜,长明似听得耳际传入一阵一阵的骚乱,忽远忽近的混乱声似在梦境之中,不甚真切,眼睛沉重得抬不起。
好似突然又安静下来。
安静之后不久,便是一阵渐渐靠近的轻响,好似有人来,又好似没有。
一切都作虚幻般。
锁链晃动声响起,铁门吱吱呀呀地响,长明并不轻松地睁了睁眼,带着血腥味的冷风扑过来。
长孙无境一身玄衣,不知何时已经到了她眼前,她所闻到的血腥味便是长孙无境身上所带,她的视线越过长孙无境,叶常青垂首立在牢外,狱卒侍从已经跪了一地,长孙无境并未命人掌灯,如此昏黑的天牢中,只她牢中粗案上的一盏豆大的油灯。
长孙无境居高临下地睥着长明,缓步又前二步,在长明身前站定蹲下,长明毫无生气的浅琥珀色眸子又黯了些许,她偏头,避开长孙无境的视线,徒留于长孙无境半张被凌乱墨发遮掩住的苍白面容。
长孙无境眸色沉沉,长明只作眼前无人,没有一点的声响,甚至连呼吸都是不可闻的,长孙无境面色愈发黑沉,起身离开。
沉重的牢门再次阖起,长明还是没有动一下。
*
长明生得很美,长孙昀也从未否认过此事,讨厌长明是真,嫉妒长明也是真。
长孙氏多风流,长孙昀也不例外,正妃还未娶,府里侍妾算得上号的都有了十几个。
长明破布囚衣,凌乱墨发高束,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毫无生气,肌肤比雪还要莹白,虚弱无力,任人采撷的模样,真真就是最得他意。
长明现在的结局无外乎两种,要么死,要么做官妓。
天牢自没有那么容易进,长孙昀起初也不过是想来出口恶气,但瞧着眼前人的模样,突然有了些心思,不过是死囚官妓,叫他看上是天大的福气。
狱卒听令开了牢门,又悄声退下,长孙昀入牢,闻得并不好闻的馊饭味,斜眼瞧到粗案上的堆了几日没动过的馊饭,不豫喊人。
侍从赶紧将案上馊饭撤了下去,长明深潭无波的眸子才微微有了变化,她将眼前的长孙昀看清楚。
长孙昀神色轻佻地将长明上下打量,便是狼狈,美人也多是受优待的,长明墨发凌乱,囚服单薄,露出一截雪白的玉颈。
也不是不可以,长孙昀这样想,伸手去扯长明的衣襟。
*
流喜回想起那双毫无生气的浅琥珀色眸子,他不由得打了个颤。
异兽似的浅琥珀色眸子,病态白的肌肤,着实有些不似凡人。
而那女子的举动也诡异不似人,他以为那个女子,那个曾做燕王的女子是要死了的,但没想到,差点要死的竟是长孙昀。
看着完全没有反抗之力的虚弱女人,能将一根长针刺入长孙昀的脖颈。
如若不是禁军统领赶到,长孙昀怕是要死在那位‘燕王’手里。
流喜想不明白,‘燕王’手里的长针是从何处而来。
骂骂咧咧哀嚎的长孙昀忽然止了声,流喜小心翼翼地抬一点点头,只见几丈开外,一道灰蓝色身影疾步往这处过来。
长孙昀怔了一怔,忍下脖颈上的痛苦,面上露出一个有些刻意讨好的笑,迎上前去,想及自己将长孙曜最为瞧不上的长孙明彻底推入深渊,后背都不由得挺直许多。
长孙无境并没有对他发现此等骇人大事有所奖赏,但长孙曜多少也该因此事对他有所和缓。
一时得意,长孙昀并未注意到,长孙曜结束南巡回京的时间提早太多,也未觉长孙曜出现在此太过异常,只想着长孙曜该是同自己一般,来出口恶气。
“太子殿下万、”
“啪”地一声巨响,长孙昀话没说完,迎面一个耳光,直将他打得眼冒金花,身后侍从一一白了脸齐刷刷跪下,竟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去扶。
长孙昀两耳轰鸣,被打得发懵,扭头不敢置信地看长孙曜:“太子?”
他话音刚落,迎面又挨长孙曜一脚,叫人喘得满面污血。
*
诸赢敛眸将从长孙昀脖中取出的长针放下,侧身看向长明。
这是他刺入长明身上的十四枚封穴针之一,在一身武功尽封,几日不曾进食的情况下,还能取出封穴针,取长孙昀的性命,竟如此顽强。
余下十三枚封穴针是否还在该在的地方,诸赢并没有兴趣去查看,或者说并没有必要再去查看,诸赢击掌二下,自牢房外走进一位身材魁梧的禁军。
诸赢看禁军一眼,又冷冷睥向长明。
牢房内难得点了明灯,如昼日般,长明不知道外间此刻是白昼还是黑夜。
禁军手中长刀在灯火下泛着幽蓝寒光。
长刀浸过烈酒,刀尖的酒滴落在铁牢。
长明长睫微微颤动一下,凤眸微掀,浅琥珀色的眸平静无澜,眼中并没有去看眼前长刀。
长刀挥落,电光火石间,幽蓝指刀打偏长刀,猛然一道巨响,铁门叫人踹开,执刀禁军震愕回身同瞬,身上结结实实挨了一脚,猛地撞至一旁铁壁,手中长刀哐当撞上铁壁。
长明一滞,浅琥珀色的眼眸中终于有了点点波澜。
长孙曜苍白憔悴的脸撞入眼底。
他骄傲,目无下尘,最是看不上出身卑贱之人。
前有刘元娘,后有苏语儿,便是姬珏李翊他们,他也不曾瞧上过。
嫡庶尊卑刻在了他的骨子里。
这些她再清楚不过。
他这样身份的人同她这样出身的人,竟有过那样的纠缠。
他恐怕是要气疯了。
她并未退也未起身,收回视线的同时,强撑着一口气冷笑:“太子殿下是要亲手杀了我才够解气啊?”
绣着银丝锦线的长袍落地,长明怔愣间被长孙曜紧拥抱起,长明无力的双臂垂下,僵硬而又无措。
长孙曜低眸哑声:“我娶你。”
长明心好似猛地被撞了一下,又痛又窒息,还有难以言说的情绪,这是她再没想到的,她愣了一下,偏过头:“我不嫁。”
话音落下的同瞬,她立刻觉出他愈发用了力,长孙曜的拥抱叫她有些喘不过气,长明推开他,又立刻叫他拥住,他在发颤,她的身体同样发着颤。
长明声音越发嘶哑:“放开。”
长孙曜没有听,脱下大氅裹住长明。
虽是长明许久没有过的温暖,长明愣了片刻,又立刻清醒。
“长孙曜,我说了我不嫁!”
“不行。”长孙曜紧握住她的手,将她带起。
“太子——”
冰冷的声音陡然响起。
长孙曜长眸微偏,回身。
长孙无境一身玄衣自天牢深处缓步而出,刀子般的目光在长孙曜身上而过,落在长明身上。
“立刻滚出去,让她死在这里,朕就当做没有发生过这件事,你还做你的太子。”
长孙曜冰冷漆黑的眸对上长孙无境晦暗不明的眸子,正声:“绝无可能。”
长明挣开长孙曜的手,又叫长孙曜立刻抓了回去。
诸赢长剑高执,自天牢内外涌入精锐禁军数十,拦下长孙曜前路,于此同时,以陈炎为首东宫亲卫亦从外而入。
两卫相对。
长孙无境眸色黑沉可怖:“朕再说一遍,立刻滚出去,让她死在这里,朕就当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你还做你的太子!”
长孙曜侧身看向长孙无境,冰冷再道:“绝无可能!”
“朕当真是生了一个顶顶好的儿子!”
长孙无境取过诸赢手中剑,凛声:“朕不是在同你商量!”
“儿臣也没有同父皇商量!”长孙曜的眸中并不比长孙无境多一丝的温度,他俯身,在一片骇色中将长明轻抱起。
只此令长孙无境愈发的愤怒:“长孙曜,你这是谋逆!”
十三枚封穴金针如同长在血肉之中,剥肉刺骨般的痛,长明垂下眉眼,未让长孙曜看得眸中痛楚,紧咬唇未出声,并不容易地拉了拉长孙曜,示意他放下她。
长孙曜长臂一收,动作轻柔地将她紧扣在怀中,睥向长孙无境漠声:“父皇不必给儿臣乱扣罪名。过往二十二年,父皇不曾过问儿臣半句,儿臣喜欢谁,儿臣娶谁,同父皇有何关系?父皇这又是什么意思?嗯?”
“长孙曜!”
长孙曜转身大步迈出,身后亲卫至前护在其左右,于此同时金廷卫自外而入,姬神月缓步,一身华服与这阴冷破败天牢格格不入。
她眉眼沉沉,视线落于长孙曜用衣袍紧紧裹住的人,漠声:“放下她。”
第112章 甜或苦
天牢通道并不宽敞, 霜降寒露并金廷卫将出口堵严实。
长孙曜步子并未停顿:“儿臣会和母后说清楚,但不是现在。”
姬神月敛眸看一眼长明:“把她放回去,再到坤仪宫同我说清楚。”
“不行。”长孙曜在姬神月前站定。
长明冰凉的手扶在长孙曜颈侧, 微微撑起身子,嘶哑出声:“放我下去。”
长孙曜扣在她腰间的手收了些力:“不行。”
“长孙曜,放开我。”她微微仰起脸, 声音越发地无力,覆在长孙曜颈侧的掌却稍稍加了力。
长孙曜长眸低垂,沉默良久, 终于轻轻松开她, 令长明脚落了地去, 长明一臂扶在长孙曜肩颈处, 囚服卷起小半,露出病态白的小臂,高束的墨发半掩着憔悴的面容,微一抬眸,露出浅琥珀色的眸子。
发觉姬神月将视线落在她的小臂,长明侧身收了手,不露痕迹地又叫囚服将小臂遮挡住,不过片刻功夫, 却叫几人看清了小臂之物。
长孙曜面色陡然一变,拉住长孙明的手,将她挡在身后, 推起长袖, 露出两点金针红纹, 立刻明白过来。
长明抽回手,又叫他立刻握住, 暖泉似的力量自他掌中渡过来,身上刺骨的痛与压制渐渐缓了下来,长明轻垂的长睫微微颤动,张张唇又什么都说不出。
长孙曜颤抖地将长明拥在怀中,回身看长孙无境,不敢置信怒问:“拿这种东西来对付她,这就是你一朝天子的气度?!”
姬神月看到长明臂上金针自也明白过来。
长孙无境怒极反是平静,乌黑发沉的眸色越发晦暗,冰冷地看着被长孙曜掩在怀中的长明:“她是犯下欺君死罪死囚,封她武功有何不可,她若伤及无辜,谁又来担这个责?”
“她能伤什么人?她会伤什么人!”长孙曜气得颤抖,但凡她狠心些,难道还至于落到这个地步,她是悲悯最甚的那人。
无法形容的愤怒和耻辱窜上长孙无境的心头,他的儿子,这该死的长孙曜是他的儿子!
这混账东西是他的儿子,是大周的储君!为这一个女人,这样忤逆他,他再清楚不过长孙曜的性子,他能容忍长孙曜的放肆嚣张,能容忍长孙曜的所有的破脾气,唯独不能忍下长孙曜对她的情。
他压着满腔怒火,看着面前同他有五六分相似的脸,那种无法言说的怒火烧的越发令人恼怒。
“你眼里还有没有朕?”
“你何必问!”长孙曜俯身将长明抱起。
陈炎执起未出鞘的长剑上前,横挡霜降寒露二人之间,直将二人逼至两侧,数十亲卫并列,将金廷卫逼退至两侧,生生辟出一条路来。
姬神月抬掌拦在长孙曜身前,斜眸冷声:“你即便带她走出去,你和她也不会有以后。”
“会有。”长孙曜用身体挡开姬神月,“母后,儿臣的以后就是她。”
姬神月骇然看他。
数十东宫亲卫紧随长孙曜左右而出,余下亲卫拦下禁军金廷卫。
长孙无境手中长剑刺入铁壁,断剑声刺耳地撞入众人耳中。
天牢拥挤狭小,又是这样特殊的情况,真要动起刀剑来,真是天大的笑话。
长孙无境讥诮道:“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姬神月回身看他,冷笑反斥:“你有什么资格来指责我?顾氏这个女儿还是你认回的儿子!”
余光见诸赢欲带人追出,抬掌冷看诸赢,霜降上前,一巴掌扇得诸赢偏了脸。
诸赢低垂着脸,视线极微偏了一些,姬神月的脸入了眼底,又极快垂首。
姬神月紧接着一掌,将欲一掌打过去的叶常青扇得偏了脸,长孙无境眸色冰冷,紧扣住姬神月的手腕。
姬神月指上绚丽的宝石冰冷妍丽,两人的神色却比霜雪更加冰冷可怕。
余下禁军金廷卫齐齐垂首而跪,无人敢抬头。
“朕的忍耐是有限的。”长孙无境未松开姬神月,将姬神月修长的玉手扣得指节发白。
姬神月眉眼中恶色未有半分的遮掩,甩开他不豫:“谁不是?”
长孙无境睥她一眼,拂袖冷笑:“太子这般不知廉耻,可真叫朕好生惊喜!”
*
长孙曜将长明袖袍卷起,长明躲闪着将手往回缩,微微侧过身子,浓墨似的长发倾泻下,遮挡住苍白的脸,水汽氤氲,二人身上带着热意的湿。
扁音将长明臂上金针红纹看清,不由骇然,知取针不便,垂首默立一旁。
身上囚服褪下,长明身体明显又是一僵。
长孙曜眼眸微垂,声音略微发颤:“别动。”
长明偏头咬紧唇不看他,源源不断的力自长孙曜掌中传来,汇自四肢百骸,刺入后颈、蝴蝶骨侧、臂上、膝侧的十三根金针缓缓而出。
扁音微抬首,腕间轻转,由上至下,依次取出后颈、蝴蝶骨侧、臂上、膝侧的十三根红顶金针,确定并无第十四根金针后,合掌将金针收起。
取针虽不似金针入体时痛苦,但也非常人能忍,长明紧咬着牙,一声未吭,汗湿的发贴在后背肩颈,十三枚金针出体,身子陡然往下一沉,长孙曜迅速揽抱住长明,取过灰蓝色大氅将她裹住,扁音迅速喂长明服下一枚护心丸,长孙曜将浑身发颤的长明紧拥住抱至一旁矮榻。
长明汗湿的下巴轻抵在长孙曜肩上,指尖还打着颤,掌在她腰侧后背的手在发颤,她偏过脸,长孙曜眼底的赤色叫她怔住。
她挣了挣,却又叫他更为用力地抱住。
扁音低头退至一旁,也便这时陈炎的声音至外间响起。
“太子殿下,皇后殿下往重华殿来了。”
扁音心一沉,不安看向长孙曜与长明。
长孙曜应声,又将长明拥紧,扁音自觉低下头下,绕出屏风之外。
长孙曜低哑着温声道:“沐浴后睡一觉,不必担心。”
长明知道世家大族与皇族有多看重血脉,他还是这样的身份,她同他本就是不可能:“长孙曜,我不、”
唇上落下一个温柔微凉的吻。
极温柔又极为珍重,只轻轻的碰触。
长明僵硬滞住。
长孙曜掌在她面上的指轻轻揩去她面上的水雾,他低头轻抵在她额间:“不要说。”
短暂的温存后长孙曜起身唤扁音,扁音垂首而入。
长孙曜吩咐罢,又看长明,旋即快步出了浴室。
与此同时,殿门关阖的声音与叩拜声也透过几扇沉重冰冷的殿门传入长明耳中。
姬神月面色冷漠,长孙曜平静而立,待姬神月近前,与姬神月见礼。
姬神月视线落在紧闭的浴房殿门,神色冷漠地收回视线,略立片刻,缓步出了内殿,至外殿矮榻茶案。
霜降寒露并立二侧,侍奉姬神月入了茶案。
长孙曜又行一礼,于姬神月对面坐下,霜降寒露并陈炎等人分立二侧,席地跪下垂首。
薛以低垂着眉眼烹茶。
姬神月清楚,今日能闹出这等事,长孙曜必然不会是才知长明身世问题:“何时知的她身世?”
“显罗阿莫耶刺杀后不久。”长孙曜没有隐瞒。
那是长明入京不久后,姬神月敛眸冷问:“前些日子送进坤仪宫关于仙河云州的折子,还有送到正和殿、端王府、肃国公府的折子,都是你安排的。”
“此事同她无关,她并不知此事,玉凝儿之事她也不知道。”
姬神月端盏轻抿一口,皱眉又放下,唤霜降,这方才又去看长孙曜。
长孙曜抬掌屏退薛以,换了霜降烹茶。
“你连我都瞒着。”
“儿臣知错。”
姬神月冷道:“她的生母是官妓,玉凝儿的出身在她的身世败露第二日就叫人传遍了京中,往上三代都是名妓,数十年前锦州傅氏傅康文之后,这等血脉,着实叫人不耻,按理她该打入奴籍为官妓,不若便是以死罪处斩。”
“与其令她没入奴籍为官妓,不若现在给她一个痛快,杀了她,我留她全尸,这是我可以给你的最后选择,叫她还算有尊严的清清白白的死。”
“此二事绝无可能!她不会成为官妓,儿臣亦不会允许任何人动她!”
“胡闹!”
长孙曜:“出身不是她的错,阴差阳错成为顾氏之子,入京做燕王也不是她的错。”
姬神月长指抵在杯盏沿,指尖大颗的黄宝石绚丽而冰冷:“出身就是她的错。先辈的错后辈自也要承受,没有人犯下这等大错后,还能堂堂正正的做人,后辈还能受人敬仰享受荣华富贵,锦州傅氏谋逆犯下屠城大罪,他的后辈子孙自也该遭此罪责,这是罚也是赎罪。你昔日斥责姬珏之言,今日还需我用来斥责你?”
“她所有的错,儿臣都可以承下,儿臣会让她堂堂正正地立在儿臣身旁。”
姬神月敛眸沉声:“姬珏只是姬家一个庶子,而你是长孙氏与姬氏唯一的嫡出血脉,大周与姬氏都将交予你。
“苏语儿于姬珏来说,是白纸上沾染的一个不大不小的墨点,而她与你来说,是将一张白纸浸黑徒留下一个几不可见的白点,史书该如何写你?
“能堂堂正正立在你身旁,为你绵延子嗣者,必然不能是这样一个血脉出身的女子。”
长孙曜:“儿臣不是姬珏,不需要求人替儿臣庇护她,不需要她躲在见不得人处同儿臣在一起。
“她也不是苏语儿,她品性端正,聪慧善良,有悲悯天下之心,儿臣求盛世,为的是无上皇权,她求盛世朝堂清明,是为百姓。
“南境百姓敬她重她,便不做王,便无儿臣,她也该是铭记青史的良将。史书如何写,儿臣不在意。”
姬神月抬掌,不欲长孙曜辩驳,再道:“你向厌恶出身卑贱之人,最是看不上这等出身的低贱女子。”
她很是失望:“你怎会变得这般不清醒?到底是什么叫你现在变得如此糊涂?”
“她是最值得敬重最令儿臣欢喜的女子,儿臣清楚自己要什么在意什么。”
姬神月觉得此事诡异得讽刺,她和长孙无境怎么可能有这样的儿子。
“现在想来,长孙无境对我的嗤讽也并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情爱到底是苦还是甜,你心里当真无数?男女之情同江山皇权比,算什么东西!”
长孙曜微垂的睫羽轻阖一下。
“我虽视长孙无境若无物,但此事我同他一样,我亦不能允许你同顾氏养女有所纠缠。”说到底,长孙曜是他们两个人的儿子,她同长孙无境斗得再狠,在长孙曜的问题上还是一致。
殿门开阖之声突然响起,长孙曜面色一变。
姬神月抬眸看去,长明额间碎发还贴在面颊,微湿的墨发高束在身后,长明虽已经竭力表示无恙,但轻重不一的步子并不能瞒过习武之人,金针封穴姬神月自是知道的,几人看罢长明便知,长明是方才取出金针,但便是已经将金针取出,长明现在还能这样走出来,已着实令人惊讶。
扁音没能守住长明,自知失职,跪下请罪。
长明退了些许避开起身而来的长孙曜,双手叠于额间,并不轻松地对倚坐在茶案的姬神月行礼。
姬神月睨长孙曜一眼,淡漠看着长明抬指。
霜降寒露近前的同时,陈炎快步上前,长剑未出横执挡住霜降寒露。
长明病态白的指轻落在陈炎的剑鞘推开,缓步向前并没有看长孙曜。
陈炎面上紧绷,欲言又止。
轻颤的指叫长孙曜握住,长明顿顿抬头,对上他乌黑的眼眸,又极快垂了眼,他同姬神月的话,她都听得很清楚,姬神月说的没有错,她也没有想过留在他身边。
她欲抽回手,但并无法同现下的长孙曜比,颤抖苍白的指叫他紧握住。
她并未看长孙曜,眼睫微微垂下,道:“我早同你说过,我并不喜欢你,你不必这样为我。天牢是我自愿入的,金针也是我自愿受的,我愿意回天牢。”
姬神月将落在长明身上的视线慢慢落到面色煞白的长孙曜上:“都听清楚了,霜降、”
蓦地一声压抑的轻讶,殿内呼吸倏地一滞。
长孙曜一言不发,猛地扣住长明的腰肢,旋即将长明扛抱起。
姬神月骇然张大眼眸。
长明惊愕推开长孙曜,又叫长孙曜立刻抓住。
长孙曜绷着脸,半拖半扛将长明摁住,托抱起长明,直接将长明扛起。
内殿殿门哐地一声摔阖,薛以眼前一黑,扑跪下,打着颤不敢抬头。
跪在一旁的扁音心下大惊,越发低了头去。
饶是见惯了场面的霜降寒露也不由得一懵,陈炎怔了片刻,横执的长剑高举过首,跪挡在殿门前。
姬神月敛眸睥向东宫内侍奉的几人。
第113章 你心里
“沐浴睡一觉, 别的事不必管。”长孙曜将长明放到玄亘石浴池旁的矮榻,才终于又回了长明话。
长明勉强直起身,长孙曜锢住她, 身子倏然被抵下,长明推开长孙曜的手再次叫他握住,他没有用力, 她却毫无还手拒绝之力。
长明喉咙蓦地一阵咸腥,她偏过脸不看长孙曜,停顿几瞬, 只作无事, 冷冰冰道:“我同你往日那些, 不过是我碍于你的身份, 为求得安稳,安抚你哄骗你的而已,虽不至全然只因此,但除此,也不过是念及你对我的救命之恩罢了,从头到尾我对你都无男女之情,你不必这样为我,我不需要, 也不、”
长孙曜蓦地扳过长明的身子,使得长明被迫正对自己。
长明猝不及防看得他赤色的眼尾,哑了口, 锢在她双臂的手控制了力道, 并没有伤她, 她避了他的眸。
长孙曜捧着她的脸,迫得她看自己, 也不允她躲,长明看着他发赤的眸,身子颤的愈发厉害。
长明听得他嘶哑道:“你若不喜我厌恶我,我纠缠你,同你亲近时,你要取我的性命再容易不过,那你又为何不杀了我?”
她要杀他,再容易不过。
长明眼尾的赤色亦越发地重。
他不允她逃,也不允她躲。
“顾长明,你心里是我!”
长明哑然看他,喉中咸腥愈发重,猛地偏头,强自撑了几日,终受不得咳出一滩血,眼前倏地昏黑几瞬,勉强去看长孙曜。长孙曜面如白纸,将她抱起。
*
长孙曜一小勺一小勺地喂长明喝药,眼见药碗见了底,扁音才舒了口气,端了空碗默声退下。
长明昏了四日才醒,扁音也是看罢才发现长明全然是靠意志强撑着,长明被诸赢封穴,伤了元气,还有体寒,不久前还中琊羽针,心事又重,强压之下咳血昏迷,只庆幸长明自幼习武,身子比寻常人好,昏迷四日后转醒,现下身体虽还极不好,但并无性命之忧,只是需得好好调理。
喝罢药长明便转过身子,背对着长孙曜去,便是不看她也知道他又在看着她,沉默地坐在床侧看着她。
她不知道姬神月那日是怎的走,也不知道姬神月是否有再来,外间又是何情况她亦不知。
醒来这两日,只看得到长孙曜与扁音,偶听得陈炎与薛以的声音。
许久后,床榻压下几分,长明长睫轻颤几下,并未动,也未出声,长孙曜默声在长明身侧躺下,隔着衾被抱过长明,低头靠在长明露出的一小截单薄后背。
*
与往日不一样,这日长明走到了殊离院。
“姑娘还需多休息。”扁音虽说长明每日里最好还是走动些,不要整日在殿内闷着,但殊离院离重华殿着实有些距离,走的多了对长明来说也是不小的消耗。
长明轻推开殿门:“无事,走一走也好。”她已经在东宫住了半月,这几日长孙曜显是忙了起来。
寝殿内的书案上还有誊抄的佛经,扁音见过长明的字,自认得案上的佛经是出自长明之手,她也知殊离院此前是长明所居,也怕是因此,这般僻静已无人住的小院才会每日有人洒扫。
一是因长明身子还需静养,二是因长明喜静,故而现下长明身边贴身伺候的只有扁音。
长明执起案上笔,扁音轻声:“姑娘要写字吗。”
长明轻嗯一声,扁音扶长明落座,跪坐一旁研墨。
“扁阁主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写会。”长明执笔淡声。
扁音停顿片刻,再看长明,长明长睫微垂,淡声再道:“帮我关好门,半个时辰便够了,如若半个时辰还没有出来,许是我犯了困,你便进来唤我起身,此处是我先前所居院所,我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些以前的事。”
扁音亦知,长明还住在殊离院时,同长孙曜之间还不似现在,她不再多说,起身行了一礼退下。
殿门阖上不久,身后窸窸窣窣响起,长明笔尖未有停顿,一句一句佛经默写出,身后那人自长明身后弯了腰,面上蓦地吃了一笔杆子墨。
来人扯下面上连带着黑发的人-皮,露出一张发灰的五官精致的白脸,左眉至额间的深疤骇人可怖,长及腰间的墨发渗着蓝。
“找死?”长明冰冷道。
扒下内侍袍子的鬼缪在长明对面席地坐下,撑在书案,一双阴恻恻的眸子盯着长明,将手上的人-皮-面-具放在长明默写的佛经上,幽幽道:“哥哥还真是不是哥哥,没想到燕王殿下竟是这般身份,同我这种下九流也无两样。”
他看着那双绝无仅有的浅琥珀色发笑。
长明浅琥珀色眸越发冰冷,鬼缪旋了个身,与之分开了些距离,却是再道:“东宫确实不一般,你那个燕王府是真比不得东宫,我可是冒死来见殿下的。”
长明翻他一眼,冷声:“你来做什么。”
鬼缪又是一声轻笑,意味深长道:“所谓权贵华族,卑鄙腌臜事可真是一点也不比我们下九流的人少。”
几是不可见的速度,脖颈间便抵下一把冰冷的短刀。
“少在这边污言秽语。”
鬼缪挑眉笑,不甚在意,脖颈间的短刀似不存在,发灰的指落在短刀,往外推了几分:“殿下气什么,我又不是说你和你那个哥哥。”
短刀倏地回收抵在鬼缪脖颈,渗出血。
鬼缪轻笑出声,长明手中短刀又迫近几分,鬼缪回身避开这一柄短刀,拂下脖颈间的并非鲜红的污血,倚靠书架旁,看向长明,这才道:“我恐怕是发现了件了不得的秘密了。”
长明看他一眼,只觉鬼缪莫名其妙,鬼缪说罢这一句,又往长明这处走近几步。
他又低低笑道:“不过比起你的身世,恐怕也算不得什么了。”
“殿下身体尚未大好,何必这般动刀子。”鬼缪目光落及长明手中短刀,又退了几步,捡起方丢下的内侍袍子穿回。
他身量高,却瘦得骇人,饶是里头穿了身黑袍,外间再套一件内侍袍子也不叫人看出半分异样。
鬼缪将带着黑发的人-皮-面-具慢慢带回,一张普通的不得再普通的脸取代下阴恻恻的发灰脸,可便是换了一张正常的脸,毒蛇般的眸子却是藏不得的。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已经查到枇子山暗杀幕后黑手,在枇子山到底是谁要杀你。”
长明一顿:“谁?”
鬼缪擦过人-皮-面-具上的污血,声音发狠:“霍焰。”
第114章 毓秀宫
听到扁音入殿的声音, 长明搁下笔:“半个时辰了?”
“姑娘,小一个时辰了。”扁音回道,上前扶长明起身, 目光落及长明所写佛经。
长明是觉时间长了些,但没细想,竟长了这般多, 扁音是医者,平素最重时辰,不该会如此, 她略默片刻, 问:“出了何事?”
扁音面色微凝。
三刻钟前, 毓秀宫来了人, 顾婉病危,恐怕不行了,想见长明。
长明便不是顾婉之女,那顾婉也是长明的养母,于情于理,长明也都该去看顾婉。
可这事不免太巧。
她让薛以安排人去毓秀宫打探了一番,刚带回的消息也确实同毓秀宫人所说一般,顾婉病危。
此事许是真亦或是假, 若为真,没有告知长明,长明没有见得顾婉最后一面, 此事如何能行, 可若是假, 那又必然是有人要引长明出东宫去,那人是谁, 不言而喻。
长孙曜不在,东宫无人能抗长孙无境。
薛以虽立刻将此事传去枇子山与长孙曜,可从枇子山回京,少说也得小半日,等长孙曜回来,恐是不及。
“扁音。”长明再次轻唤了句。
扁音叹息一声,终于道出:“宛贵妃病危,想见姑娘。”
*
床榻之上没有人,还未待扁音与长明回身,殿内窜出几个侍卫。
长明袖中现出短刀,拉着扁音闪避开侍卫,侍卫的目标并非是她,乃是扁音,扁音也看得出。
而这些侍卫虽着禁军军服,武功却并非普通禁军可比,长明若没有猜错,大抵是同东宫影卫般的,长孙无境的近身影卫。
“姑娘还不可用内力。”扁音急道,她与长明自不是独自来的,墨何与飞羽还在暗处,但毕竟是进后妃的寝殿,墨何与飞羽不可进,这便是极为不妥当这处。
也不知墨何与飞羽何时才能觉出此处不对。
长孙无境的脚步声同殿内的刀剑声混在一处,并不大让人发觉,扁音发现长孙无境入得殿时,长孙无境已经落了座,神色漠然地看着同禁军交手的长明。
高范低垂着的头立在长孙无境身后。
殿内情形不免太过诡异,长明带着扁音极为吃力地拖着几名侍卫,长孙无境一脸冰冷地看着面前的一切。
长明夺了把长剑,咬牙使出明泉剑法,将眼前六名侍卫避退,长孙无境微一挑眉,倚在圈椅,侍卫默声收剑退至二列,这方长明才方喘了口气去看长孙无境。
她便是未听得长孙无境开口,也知长孙无境现下是恨不得杀了她,做了两年半的父女,她从不觉同长孙无境有所亲近过,皇家不重情,什么父子兄弟情单薄,众人又比陌生人好多少。
长孙无境待诸多皇子公主都无甚感情,她便也从不觉长孙无境对她的冷漠和诡异是异常的。
叶常青快步至前,长明短剑横挡,又与叶常青过了几招,未使得叶常青碰到扁音,冷声:“同旁人无关。”
长孙无境抬掌,叶常青会意,上前要将扁音带下去,扁音取出数名金针抵在身前:“姑娘在哪,我便在哪。”
这便是绝不离长明身侧。
长孙无境一声冷嗤,长明取下扁音手中金针,将扁音往后推:“你先出去。”
她很清楚,她同长孙无境必然还是要见的,躲不过去的。
“姑娘,请恕我不能从命。”扁音站定,不退分毫。
长孙无境冷笑睥扁音一眼:“你算什么东西?在朕面前如此放肆!”
“退下。”长明重说道。
扁音还是不退。
叶常青面色沉沉,复又动了手,长明一掌落在叶常青肩下,带着扁音避开,未允得叶常青伤到扁音,看着扁音道:“这是陛下。”
长孙无境是有权利的皇帝。
君便是要臣下的性命,臣下也应当感谢君恩,长孙曜因她同长孙无境争执,本就是最不应当的,两君相争,必然会有成败,便是长孙曜与长孙无境早有隔阂,如此撕破脸实在不该,她留在长孙曜身边,也是不该。
“姑娘!”扁音如何不知,可又如何能退,这便是她所担心的,她等为臣子,如何敢冒犯君王,可她等领的长孙曜令,又如何能令长明涉险。
毓秀宫便为死局,不可来,又不可不来,长明便是知这是诱她的局,也必然得来。
“无事,退下。”
……
高范等人随着押着扁音出殿的叶常青一道出了殿,殿内只剩了长明与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冰冷地看着长明:“朕曾说过,做不得燕王,你又能做什么,你真叫朕刮目相看。”
长明默立殿中。
“何时开始的?”
长明还是未有回答。
“朕问你同你太子是何时开始的?!”长孙无境蓦地重声。
长明旋身避开突然起身的长孙无境,短刀抵在身前,还未触及长孙无境,腕间忽地被锢住,长孙无境猛然一个力,将她甩下,长明勉强稳住身形,退了些许,与长孙无境分开些距离。
“那你又是何时知道的?”长明想了很久,长孙无境恐怕是早在顾媖指证她前,便知道她其实并不是顾婉的女儿,就连天牢,也是长孙无境故意设下的,要的便是引得长孙曜现身,便是要确定她同长孙曜之间的事。
天牢那几日她便是不甚清明,也已察觉到,长孙无境早在长孙昀与长孙曜来前,便到了天牢。
他一直在暗中看着。
长孙无境迅身迫近,动作之快,令长明不得反应,加之长明有伤,动作较之往日迟钝许多,才堪堪化开长孙无境一掌,手中短刀倏地被长孙无境夺下,极为骇人的力量,长明面色一变,长孙无境回身反手扼住长明脖颈,将其摔下。
长明砸下十六扇的蜀绣四君子屏风,半撑起着身子,往旁一滚,避开长孙无境踩下的一脚,还未起身,又叫长孙无境扼住脖颈,摔抵在粉壁,这一次长孙无境未松手,愈发收了力。
长明苍白的脸极快转红,抬掌复又叫长孙无境扼住,指间两把指刀落地,长孙无境难看的面色愈发难以形容。
司空岁曾与她说,不要同长孙无境动手,她现下全然明白司空岁为何要这样提醒她。
长明强抵着的手渐渐卸力,那一口气怎的也没有喘上来,蓦地,长明脖颈间似又松了些许,一口气猛地呛了上来,又将她于窒息中放出,可不过片刻,脖颈间的力又倏地收紧,如此反复,长明脖颈间早留下一道极深的掐痕。
长孙无境不允她生,又未立刻取她性命,他便是要她生不如死,如此折磨她。
“朕在问你话,就给朕好好答!”长孙无境手中复又松了些许,是与长明开口的气。
手中用力,迫使得长明扬起脸,长孙无境低垂下眼,乌黑的眼眸愈发黑沉可怕,比起长孙无境可怖的眼眸,更令长明不适的是他迫在眼前的脸。
脖颈间蓦地一道冰凉,后觉的刺痛蔓开,长明狠撞下长孙无境的额,一记手刀落在长孙无境颈侧,长孙无境极快稳住身形,复又擒住长明,将长明摔下。
十六扇蜀绣四君子屏风叫长明砸断,长孙无境拂下脖颈间的血,目光落及长明指上所佩神农针指环。
他俯身攥起长明,扯下神农针指环,指环被夺同瞬,长明强撑着侧身,左手执刀抵住长孙无境脖颈间,往上一提,若是普通人,这一刀必然躲不了,但于长孙无境来说,却是处处都是破绽。
长孙无境锢住长明的腕间,猛地夺下短刀,将长明重砸在粉壁,禁锢住长明的脖颈,这一次没有与长明一点的挣扎。
他低下头,脖间渗出的血染在玄色锦袍,并不明显,他压着怒火凛声:“现在就死在这里,亦或是求朕,留在毓秀宫。”
第115章 想过吗
长明浅琥珀色的眸内没有半分求长孙无境的意思。
孙无境最讨厌这种的人, 死犟着,绝不低头。
“求朕,朕念在贵妃的面上, 暂且饶你一命,留在毓秀宫侍奉贵妃,从此不得踏出毓秀宫半步!”
长明死扣着粉壁, 还是没有求,浅琥珀色的眸中血丝渐渐延伸。
“太子哄你什么了?娶你做太子妃?一生一世护你?还是说只爱你,只娶你一个?”长孙无境嗤讽看她, 末地笑出声, “这样的话你也信!”
“太子便是养废了, 也是朕的嫡子, 堂堂大周储君,岂容你觊觎!朕与皇后不会应允此事,满朝文武乃至宗亲世家,没有人不会将此当做笑话。”
“不管皇族与姬家的颜面,违抗忤逆朕与皇后,不娶四族世家贵女,同一个妓生子如此纠缠,是将所有世家的脸面踩在脚底下, 这是与大周为敌,与所有人为敌,这样的辛苦, 你认为太子能撑几日?”
长明覆在长孙无境臂上的手倏然收力, 折下长孙无境手臂的同时, 抬膝猛地踹开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叫长明突然的力打得懵了几瞬,回身之际, 长明已经握回了短刀,未待他近身,长明反倒迫近他身侧,旋身右脚狠踢至长孙无境左耳,长孙无境微怔,扼住长明脚踝,长明右手执刀,左脚凌空而起,反又给长孙无境一脚。
长孙无境扣住长明脚踝将她摔下,长明呕出一口污血,回身之际,短刀抵在肩前,一脚踹开长孙无境,扶着粉壁勉强起身。
连着挨了几招,长孙无境脖颈间的伤撕开些,血污染在衣襟,令玄色衣袍重了色。
长明握着短刀,身体还站不直,耳际轰鸣作响,望着滴落在地的血滴。
并不如长孙无境所说,这半个月来,除了从天牢出去那一日,而后她同长孙曜几没有说话,她沉默,他便也沉默。
他没有说娶她做太子妃,没有说一生一世,没有说只爱她,只娶她。
只那日天牢,他同她说,他娶她。
但这三个字便已够表明他的心意。
她知道。
早在襄王陵泉下,他将九州司雨佩塞入她怀中,她便知道。
一滴血泪砸进地上积的小摊污血,长明腕间飞快旋了半圈,半跪下身子的同瞬,一掌打过去,旋身一跃,反制住长孙无境,电光火石间,泛着幽蓝的短刀朝着长孙无境胸口刺下,穿破长孙无境玄衣的那瞬,长明手中刀猛地收住。
感觉高到冰凉刀尖抵在肌肤上的感觉,长孙无境怔了片刻,明白长明突然收住的刀是因何后,心中怒火愈甚,夺过长明短刀,一掌将长明扇倒在地。
长明复又吐出一口污血,发颤的双臂抵在冰冷的地砖,才方勉强撑起些身子,猛地被长孙无境提起攥住。
殿门突地被砸开,还未待长孙无境发怒,反是迎面击来两枚指刀,不似长明突然收住的杀意,这二枚指刀是恨不得取了他性命。
长孙无境拂下两枚指刀,抵住似月牙般的弯刀。
姬神月旋身一脚过去的同时,将长明扯回丢向霜降寒露二人,霜降寒露接下长明,扁音立即上前扶回长明。
长明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下是什么情况,怔怔去看姬神月与长孙无境,她知二人武功都极为高,但还是第一次见到二人动手,两人出手都极为狠,虽知二人不合,但今日见此,她还不是不由骇然,姬神月是真的想要长孙无境的命。
十几招罢,姬神月收了弯刀,转眸看长明一眼,复又冷眼看向长孙无境。
“一国之君对一个身受重伤的女子下这般狠手。”姬神月讽刺冷笑,“着实叫我开了眼界。”
*
姬神月换罢衣袍,见了长明。
长明看着姬神月顿了顿,双手交叠至额前,躬身行礼:“见过皇后殿下,皇后殿下万福。”
姬神月神色冷漠,并无笑意,至于长明身前,将长明上下打量一遭。
虽是女子,但长明并未着女子的衣裙,一身素色的男子圆领袍,方已经乱的不成样的高马尾重新束过,面上的血污也已洗干净,雪白的脸上没有一点的血色。
姬神月面无表情地握起长明的手腕,长明一怔,不解抬起眸看姬神月,扁音心猛地被提起,碍于身份亦不敢贸然开口。
姬神月转眸看一眼紧张的扁音,复又扫过神色并不轻松的墨何飞羽二人,冷声:“都退下。”
霜降寒露等人行礼恭敬退下,东宫几人犹犹豫豫,遭了姬神月一记冷眼,只得咬牙退下。
“不要命就尽管同人动手。”姬神月掷了长明手腕,冷淡看她,“一个月内不要再用内力。”
长明微怔,愣了半晌,应是。
姬神月睥长明一眼,回身至罗汉床倚坐下:“早在九成宫,曜儿选太子妃时,他便对你有情,是不是。”
长明怔了许久,勉强答:“是。”
姬神月面色难看,语气不明:“如果你一开始便是并非皇族的女子,我便早该觉察此事,可偏偏你是以这样的身份出现在曜儿身边,也正是因你这样的身份,我怀疑谁,也没有怀疑到你身上。”
长明沉默未语。
“曜儿两次失长生蛊血,都是为你,是不是?”
长明苍白的脸越发难看,声音喑哑:“是。”
“单凭此事,我就该杀了你。”姬神月语气愈发冰冷。
长明觉,是该如此。
“而南境之事,那些话,是你故意放出风声,故意让我利用你,你是自愿替曜儿去的南境。”
长明微微启唇,没有说出话。
姬神月也不需要长明回答,她心中已经了然,这半个月来,以前那些说不通的事,都变得十分清楚,她的儿子背着她对一个女子用了情,为这女子不要命,不顾身份。
姬神月看着长明,淡漠再道:“你虽为女子,却是以男儿身份被教养长大,虽是玉凝儿之女,却不曾在青楼楚馆,你读过书,师从司空岁,习武十数年,做过王爵,当过将军,打过令万民欢喜的胜战,得一方百姓爱戴。如此的你,愿意承受礼法与宗法束缚,折断自己的一切,屈居深宫,做一个以夫为天的后妃?”
“人的一生如此短暂,不过区区几十年,要做怎样的人走怎样的路,你想过吗?”
长明滞了滞,看着姬神月,什么?
姬神月倚靠软垫,长指抵在檀木小几,指上的宝石冰冷绚丽,一如她与长明的感觉,美丽华贵,冰冷难以接近。
姬神月双眸微敛,又道:“你习武是为了什么?为司空岁?为你自己?你并不是一个任人安排的女子,你心里也该有比情爱更重要的东西。
“每个人所求不一样,我追求无上皇权,曜儿必然也该如此,长孙无境亦是如此。但曜儿现在所求多了一个你,可情字一字,帝王大忌,皇权争夺多么残酷,这三年你多少也看到了些,你觉得我与曜儿至今还在这个位置,没有被人取代,靠的是什么?”
靠的是什么,长明知道,但却没能说出口。
姬神月:“曜儿已对你动情,现在杀你太晚,我不会动你,但也不同意你同曜儿在一起,周礼如此,不说皇族世家,寻常百姓家,也断不会接受。”
“这是我的话,你要什么样的位置,想要什么要的人生,走怎样的路,在你个人”
长明愕然去看姬神月,姬神月转眸偏脸,长指轻敲两下案面,冷冰冰地又道:“如果想求我,想清楚后来见我。”
说罢,姬神月略挑眉,不悦:“走得这般急,是怕我要吃了你。”
长明顿了顿,听出是长孙曜的脚步声。
姬神月唤进霜降扁音,看一眼长明:“带她去凌云阁。”
第116章 太子妃
长孙曜面色不好看, 行罢礼,直接开口:“儿臣来接长明回东宫。”
姬神月斜他一眼,漫不经心道:“你凭甚认为她想同你回东宫。”
“儿臣要她回东宫。”
姬神月心底难以不恼。
“她在何处?”长孙曜看向姬神月身后立着的霜降寒露。
霜降寒露低下头, 叩首不言,自那日长孙曜强抱着长明回殿不允姬神月带走长明,母子二人已有半月不曾见, 虽说半月未见,姬神月恼着长孙曜,但知长明去了毓秀宫, 便是生着气, 姬神月也去了毓秀宫救下长明。
可做得太子妃的女子, 必然还是出身四族二氏的贵女。
“情爱的滋味尝尝便罢了, 你还想沉溺到何地步?从前一心皇权不作他想是你,要你看个画折子选太子妃都嫌烦,现在为个女人不要命不要身份,你是不是还想不要皇位?你是要皇位还是她?”姬神月漠道。
长孙曜不避姬神月:“母后不必拿皇位与她,叫儿臣来选,皇位与她都是儿臣的。如果连自己喜欢的女子都不能得到,那又算什么太子,充其量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看人脸色的傀儡, 这些个叫人满意的傀儡玩意就叫那些个皇子去做。
“儿臣要恣意快活,绝对皇权,王侯公爵她都做得, 什么公主世家贵女, 又岂能同她相比。昨日王公, 明日阶下囚,岂在少数, 不过都是掌权者的一句话,只要儿臣在,她便会是这大周最尊贵的女子。”
姬神月漠然看着长孙曜,这话是他说得出的,不用什么道理,紧要的是他痛快。
他是太子,是她的儿子,必然是要什么都该得什么,可他是什么身份,顾氏养女又是什么出身。
“我现在是与你说这个吗?”
长孙曜打断姬神月,却是道:“母后若觉儿臣做不得,那谁又能做得?”
他至姬神月旁落座,看向陈炎道:“带霜降去请孤的太子妃出来。”
姬神月面色极为难看:“长孙曜!”
霜降寒露齐齐一愣。
长孙曜平静看姬神月,抬掌,陈炎会意,硬着头皮上前同姬神月行了一礼,随后请跪在一旁的霜降起身去请长明。
没有姬神月开口,霜降不愿起身,硬是被陈炎‘请’了起来,二人各为其主,也没有为难对方的意思,陈炎只得硬请着霜降去。
姬神月冷笑连连:“你这脾气耍到我面前了?”
“儿臣只一个母后,母后都不能忍受儿臣的脾气,那又有谁能忍?那儿臣心里就该委屈了,母后生儿臣,教养儿臣,难道是要让儿臣委屈的?”长孙曜面无表情地说,冰冷地看霜降。
霜降一面被陈炎‘请着’,一面身子又半僵跪下去。
“母后?”长孙曜冷淡再道。
姬神月面色黑沉,到底抬了掌,许了霜降与陈炎去:“如此成何体统!”
长孙曜只又道:“薛以,请皇祖母过来。”
姬神月睥他,沉声:“请姨母来作何?”
“儿臣想将事情说清楚,也便请母后与皇祖母不必再担心。”长孙曜本不欲这般急。
姬神月:“还有什么事?”
“母后不如先与儿臣说说,你与长明可说了些什么。”
姬神月听得这话倒是明白了,声又冷了许多:“你是觉我在顾氏养女前逼得她要同你分开?”
“母后没说?”长孙曜看着姬神月问。
姬神月漠道:“我不过是劝她想清楚,她到底想要什么,与其做后妃,她这样的女子不若做将领,也不埋没了她一身本事。”
“那母后当年为何不做将领,要做皇后,埋没了自己一身本事。”
姬神月:“长孙曜!”
长孙曜微垂眼行一礼,认了自己无礼,又道:“母后想要皇权,故而做了皇后,儿臣喜欢她,要她同儿臣日夜相伴,不愿她做将领,远赴边境。”
姬神月冷哼一声,默了片刻,看向他,沉声还道:“她不喜欢你。”
殿内的气氛突然变得很是紧张,寒露僵了僵,小心翼翼为二人添茶。
姬神月又好笑看他,道:“清醒了吗,嗯?”
“她心里有儿臣。”长孙曜这样说,转眸垂眼不看姬神月。
姬神月轻哼一声,收回视线,母子二人终于没再说话。
太后到后长明才被陈炎霜降带出,姬神月看长明换了身衣袍,便明白长明是因何比远在寿安宫过来的太后还花了更长时间,高领的男子长衫,是为了遮住脖颈上的掐痕。
姬神月定定看了长明片刻,收了视线。
长孙曜面色稍缓,起身牵过长明,看她面色不佳,沉声低问:“哪里不舒服?”
“无事。”长明看到同姬神月一道坐的太后顿了顿,不自在地抽回手,“不过是有些冷。”
扁音低垂眼,顺着长明的话回:“姑娘无事,请太子殿下放心。”
长明身体并未恢复,面色一直都极为苍白,她又惯是强撑,姬神月漠着脸看长明扁音二人,并未言语。
长孙曜握住长明指尖,又将她的手紧握住,长明顿顿,没再挣开他的亲近。
“我也没觉得不舒服。”长明又道。
长孙曜看长明许久,脱下外氅披给长明,又问:“谁的衣服?”
便是在东宫,长明也没有穿女子的衣裙,还似先前般着男子衣袍,但她的衣袍都经长孙曜之手,是不是她的衣袍,长孙曜看一眼便知。
长明略微垂首避开了后头姬神月与太后的视线:“方不小心碰了茶,霜降姑姑为我换了一身衣袍。”
现在正是倒春寒,天冷,换一身领子高些的衣袍也并无不妥。
她不想长孙曜为她披衣,却叫长孙曜拉住不允她不要,道:“手这样凉。”
她一顿,岔开话题问道:“事处理好了?”
长孙曜嗯一声,回办好了,又说:“现在还有一件事要处理。”
说罢,他回身,拉着她去姬神月太后面前。
姬神月还冷着脸喝茶。
长孙曜闯天牢抢长明回东宫后,这还是太后第一次见长明,想起往日她曾与长明所说,要长明不能肖想长孙曜的人和东西,哪怕长孙曜不喜欢,长明也不能肖想,她现在只觉那话真是打她脸。
长明没有肖想陈家女与长孙曜的储君之位,倒是将长孙曜这个人得了。
太后又看一眼姬神月难以形容的表情,再从方长孙曜长明二人的模样来看,确定长孙曜不但动了真情,还是用情更深的那一个。
再便是,就是长明无情,以长孙曜的性子来说,长明也必然是无法拒绝的。
没有女人可以拒绝长孙曜,不管她愿不愿意。
姬神月怎的表态长明清楚,长孙无境更是用行动表明了他的不满和生气,太后必然也同二人一般,她并不愿这样。
长孙曜拉着长明,没允她退,带着长明与上座二人行礼。
长明心底莫名,不解长孙曜是要作何,但不管怎的,姬神月同太后二人,是怎样的大礼都受得的。
长孙曜带着长明行罢一礼,正声道:“儿臣不日将迎娶姬家长房嫡长女为太子妃。“
姬家现在哪来的长房嫡长女,姬神月愣了愣,抬眼看他。
长孙曜果再道:“姬长明。”
太后面色一变,去看长明,长明显不知情,愕然看长孙曜。
姬神月滞了好一会儿,明白了,陆家不行,长孙曜是看上姬家了。
陆家之事她是在长明身份败露后明白的,见长明并不解的模样,知这些日子长孙曜做得事,长明并不知。
长孙曜允诺陆家世代荣华,令陆家重回京中朝堂,以此换陆行简认一个女儿,并将娶陆行简认下的女儿为太子妃,便也是给陆家一个皇后,陆家应允,陆行简这方入京与长孙曜交换盟约,前几日长孙曜要陆行简履约认下长明。
陆行简却因长明身世败露,宁死不愿认长明做陆家女,甚至暗说长明身世是侮辱,冲撞长孙曜,长孙曜怒而命其阖族上下迁出承州,搬至西南蛮荒,陆行简父子终生不得出西南之地,十世子孙再不得入仕。
这是陆家毁诺,违抗君命,理应受惩。
她可接受。
而给了封长明十四枚金针的诸赢,挨了二十八枚金针,令长明入狱的长孙昀也被打得差点没命,揭了长明身世的顾媖被揭了身份,并非是顾婉亲姐,迫得长孙无境褫夺假顾媖诰命,要了假顾媖半条命,那些欺长明的人,一一都叫长孙曜还了十倍百倍去。
这些她都可睁一只眼闭一眼,可长孙曜现在与其说是给姬氏一个太子妃,不若说是,要将姬家给长明。
她沉声冷斥:“陆家没了,你就将主意打到姬家身上?!”
陆家没了?什么陆家没了?长明不明这又是何事,但殿内众人显然只有她不明白,姬神月同太后显然是知道的,且听姬神月之言,是同她有关。
长孙曜只道:“母后不是一直可惜姬家无可婚配的女儿,现在有了,儿臣还要娶做太子妃,母后为何不欢喜。”
“长孙曜!”姬神月简直气得说不出话,“你当姬家是什么?你说她是她就是?她又如何当得!”
陆家不愿认,姬家难道愿认!姬家难道能认!
“母后同意,又有何不是?长明又有何当不得?”长孙曜道,“一个冒名顶替的村妇,说的胡话都能改变一个王爵的身份,母后是何等身份,有谁敢质疑母后的话,若有人敢说,便叫他到儿臣面前来说,儿臣来听,姬家上下有异者,尽管来儿臣面前说。”
他说罢又道:“儿臣已命钦天监择选吉日,大婚虽由礼部操办,但旁的大婚事宜,还请母后与皇祖母多费心,儿臣与长明谢母后与皇祖母。”
姬神月越发觉得荒谬,压着怒火斥道:“什么都由你一个人定了,你现在是通知我与姨母?”
长明面色并没有比姬神月的好看,拉着长孙曜,侧身压低了声道:“我没有答应这件事,我也不要做什么姬家女,这件事我从头到尾都没有、”
长孙曜打断她:“不行。”
太后敛眸,只看长明。
长孙曜再道:“儿臣相信母后做得此事,夜深,就请母后与皇祖母早些休息,儿臣与长明先告退。”
说罢长孙曜又行一礼,拉长明转身。
长明拖住身子,回身去看姬神月与太后:“太后、皇后殿下,我不、”
长孙曜拦腰抱过长明,强搂着将她掰回,没令她将话说完。
太后看着长孙曜强横的身影消失在殿门,良久后,语气不明道:“像你。”
第117章 再不必
陈炎薛以两人自觉停在殿外, 扁音也不敢随长明入殿,长孙曜挡住长明关上的殿门,长明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眸子一怔, 回身默了片刻,转身往内殿去,没再去看长孙曜, 也没再管殿门。
长明步子稍快,并不回头:“我不会同你在一起,也没答应过嫁给你, 皇后和太后那我不便多说, 等你冷静了再去解释。”
她明明拒绝过他许多次。
她拉住长幔挡住长孙曜, 回身背对他:“你今日着实过分。”
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性子, 但谁又能喜欢这样的话,正如皇后所说,他不是与人商量,是在通知人,可那不是旁人,是他的母亲与祖母。
她知,他是要皇后与太后明白他的决心,不许二人为难她, 可他分明也知道,她现在不愿接受与他的事,又何必要如此, 她与他不该如此纠缠。
她现在并无心情细问陆家之事, 她侧身透过轻纱长幔看一眼长孙曜, 但又很快收回视线,甚至都没有看清长孙曜现在是怎样的神情:“姬家之事, 我不同意。”
她没有说,她不想再做谁家的女儿,只作自己便可。
她并不想长孙曜越过长幔而入,也没有停下要听他的回答,好似只要她将长幔拽牢,他便无法靠近她,可他是连天牢生死门都无法拦住的人,这轻纱又如何能挡住他。
长明紧攥住长幔,再一次制止长孙曜,她的声音快了些:“我的身体已无大碍,久住重华殿不妥。”
重华殿是他的寝殿。
她知道她现在就是想离开东宫,他也不会答应,且,她现在也无处去,长孙无境这样容不下她,她便是脱了奴籍,也不能在裴家李家落脚,除了长孙曜,没人能光明正大地帮她,可她却又不能接受。
“我想搬到殊离院,殊离院我住的习惯,又清静,适合我。”她竟还有再要求去殊离院住的一日,她并非是在殊离院住的习惯,只是那更适合她这样尴尬的身份,她不是宫人侍卫,被长孙曜这样留在东宫,算什么?
“哪里不妥?谁觉不妥?”长孙曜扯下长幔。
如云霞般的轻纱飘落下,长孙曜攥住惊吓到往后躲的长明,将她半个身子揽在怀中。
独属于他的气息侵染过来,长明紧张避开。
“这是你的寝殿。”长明没能挣开长孙曜,没有人说,但哪有男子将自己的房间给一个与自己并无关系的女子住,便是她今日是他名正言顺的未婚妻,也不合适,却因玄亘石浴池,他便要将他的寝殿给她住。
“那又如何。”
长明僵硬地别过脸:“你若一定要装作不明白,我也无话可说,我累了,就请你出去,我、”
高束的衣领突然被扒下,衣领敞开大半,凉意袭了上来,长明话顿在嗓子眼,怔愣几瞬,立刻将衣领拉高,挣开他大半,又立刻被长孙曜抓回。
长孙曜扯低长明衣领,乌黑的眸子沉沉发赤,掌落在发紫的深红色掐痕,迫得长明仰起脸,紫红色的掐痕在雪白的脖颈上,瘆人而突兀。
掐痕上覆着一层微白的药膏,在掐痕的边缘药膏的沙雾状的痕迹愈加明显。
*
长孙曜去正和殿的事传到坤仪宫时,太后还在这处。太后方已知道,长孙无境在毓秀宫是要掐死长明。两人听得这事,面色各异,沉默着。
姬神月知道便是长明有意遮挡伤,此事也必然瞒不过长孙曜,她不恼长孙曜去找长孙无境,却恼长孙曜是因长明、因感情而去做这件事。
不处理此事,这样的事便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沉默只会令长孙无境认为,长孙曜默许他可以这样伤害长明。
长孙曜不去正和殿,不是长明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就是长孙曜对长孙无境有所顾虑。
而现下长孙曜之
举,已经足够说明长明与他到底有多重要,长孙无境也必然会立刻明白,同时也明白,长孙曜对他并无顾虑。
她最不愿看到的,便是长孙曜沉溺情爱,陷于情爱不可自拔,这是远比长孙无境更为棘手之事。
太后手中舍利子佛珠轻转,她不是认为长孙无境不能杀长明,是觉长孙无境犯不着自己动手杀长明。
她同长孙无境虽无母子之情,但长孙无境曾养在她膝下十数年,加之长孙无境登基以来,她看着长孙无境三十余年,她岂会一点也不了解长孙无境。
长孙无境做事必然有所图,后妃无有得宠者,众庶出皇子公主也不曾有得宠爱的,说句难听的,这些后妃只不过得了空名,这些皇子公主也不过就是生在了皇家,长孙无境并不在意这些后妃子女。
唯一叫长孙无境在意的子嗣只有长孙曜。
长孙无境给予长孙曜最好的一切,是因长孙无境需要一个令他满意的,有正统嫡出血脉的继承人,而过去二十年,长孙曜也确实是令长孙无境满意的继承人。
可长孙无境不会是一个能容忍犯错的人,即便他再怎认可长孙曜,也不会容许长孙曜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他,他不会因长明之事,除掉长明,以令长孙曜回正途,长孙无境只会不悦,将两人一块处理,重新培养出一个令他满意的储君。
这个儿子废了,那就换过一个,全废了,他又何惧,太后再清楚不过长孙无境是怎的想法。
可长孙曜又岂是任人宰割的。
她抬眸看姬神月,姬神月又岂会不知。
*
正和殿在右,毓秀宫在左,长明隐在黑暗中,沉默许久,转身。
……
殿内只一盏极为昏暗的灯,长明拂开帐幔,无声蹲在榻前,略微僵硬地伸手碰到顾婉,片刻后不自然地拉高顾婉的衾被,替顾婉掩了被衾。
顾婉呼吸虽浅,但却平稳,殿内昏暗至此,也难以看清顾婉的面色,但往日顾婉的面色向是苍白的。
长明垂眼默声看着顾婉,并没有触碰顾婉,亦没有发出声响。
身后响起渐近的轻缓脚步声,长明眸子偏转,并没有转身,顾媖绕过屏风,虽知吃了药的顾婉不会被她同长明的谈话吵醒,她的声音还是很低:“贵妃身体一如往日,用过晚膳,早早歇下了。”
顾媖虽未明说,但长明明了,所谓贵妃病危,只是诱她的饵,其实晚间一直没再传来顾婉的消息,她心中也已猜得大概。
顾媖说罢,往内殿的小房间去,长明默了片刻,跟着顾媖去小房间,小房间内并不比顾婉寝殿亮多少,顾媖苍白的脸被昏暗的灯火照的发黄。
听到身后带上的房门声,顾媖倒了杯半凉的茶,饮下半杯,此处便无人,她的声音也还是很低:“以往不曾说,现在你心里很清楚,我为何一直不喜欢你。我如何能喜欢你,我再清楚不过你从哪里来,你又是因何要被带到顾家。”
长明沉默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顾媖轻咳一声,一口血混进杯中凉茶,她面无表情地将杯中凉茶喝尽,那似有若无的血腥味被房中浓重的香掩盖住。
她将茶杯放下,目光透过殿门,看向根本看不到的顾婉,继续道:“这么多年来,你于小婉来说,是小婉与她心中的大人之间的血脉。”
顾媖不再称贵妃,像在顾家之时般,唤顾婉为小婉,“你是小婉心中的寄托,她将你幻想成一个会令她的大人所喜欢的孩子,并以此来教养你。”
“如今这份血脉联系已不存在,大人并不是大人,是这大周的陛下,小婉也不再是仙河镇的庶民,小婉唯一不能没有的是陛下,小婉可以为陛下舍弃一切,你又能给小婉什么?”
长明唇瓣轻颤未语。
她偏眸看向长明,冰冷的眸中带几分好笑几分嘲讽:“你既不姓长孙也不姓顾,若是为贵妃,将自己困在这深宫,也大可不必。”
她不再唤小婉。
“毓秀宫现下围成这般,你既能避开众人入得毓秀宫,也确实是有些本事,这必然是你最后还剩的仅有的。”不变的是顾媖始终冰冷的声音。
长明转身,微微启唇,却还是没有说出话,她竟没有同顾媖说一句话,像个哑巴般。
顾媖似不经意般,冷声又道:“此事虽因你而起,但这是他们父子之间的事,你若要去,只会适得其反。”
长明一滞,步子微顿。
顾媖看着昏黄跳跃的灯火:“今日之事我只作不知,再不必来。”
她咽下一口血腥,眸色变了变,看着长明突然开口又道:“现在大周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都在正和殿。”
第118章 浅绿色
高范惴惴不安, 这些年长孙无境受伤的次数一只手也便数过来了,上次长孙无境受伤是在景山遭暗杀,受的最重的伤, 是因长明被砸破了后脑勺,这回又是叫长明割伤的,他还在想, 叶常青一改往日谨慎模样,步子有些急乱地入内殿来。
“陛下,”叶常青急急与长孙无境行礼禀来, “太子殿下闯入。”
叶常青话音刚落, 长孙曜冷漠黑沉的脸已经映入长孙无境眸中, 长孙无境长指抵在颈间撕裂开的伤口, 带走渗出的血珠。
长孙曜越过高几时,拎起高几之上的黑瓷,高范愣了几瞬,扑挡到长孙无境前,被长孙曜一脚踹倒,同上来挡着的叶常青被长孙曜手中黑瓷砸偏了脸,叶常青满脸血污,身体大晃几下, 才方站住,又被陈炎扼住。
叶常青被陈炎摁住,撞在粉壁, 吃痛闷哼, 眼下殿内外都是东宫的人, 他怒道:“陈炎,你大胆!”
他自然知, 大胆的并非是陈炎。
陈炎觑眸,他只听令长孙曜,不屑叶常青这话:“接下来,不是你能动手的事。”
“早晚取了你的狗命!”叶常青怒道,他被压制住,动弹不得。
陈炎听他这一嘴,挑眉给了叶常青两巴掌,将叶常青打得发懵,余光瞥见紧闭的窗台外突然的一点动静,目光略停了几瞬离开。
叶常青不敢置信看陈炎,又叫陈炎给了两拳,这才咬着牙安分下来。
不单是叶常青,高范并一众正和殿宫人全叫东宫的人拦了,殿内伺候的宫人早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敢动弹,皆数扑通跪得满地去。
长孙无境挡下长孙曜打过来的一拳,反手一巴掌甩了空,长孙曜微垂的凤眸寒光骇人,掀落龙纹雪色大氅,抬眸同瞬大氅落地,回身一脚,长孙无境侧身避开,他身后的御案挨了这一脚。
轰然一声巨响,御案四分五裂,案上笔墨纸砚落了一地,长孙无境颈侧落下一掌,后背狠撞在博古架,撞下一架古玩瓷器,他敛眸,呼吸略沉。
长孙无境再接下长孙曜又击过的一拳,扣住长孙曜的掌,反被一掌打偏脸,脖颈倏地被扼住,纂刻符箓的玉扳指掐入长孙无境撕裂开的血肉中,鲜血顺着长孙曜玉白的长指淌落,白玉扳指浸了血,长孙无境紧攥住长孙曜的手腕,将他摔开,两人又过十余招。
长孙无境极短暂的调整后,一掌劈向迫身的长孙曜。
高范控制不住脸上骇色,仰着煞白的脸,瞪着泛黄的眼崩溃,吓得发不出声,父子二人这是真动起手了!
叶常青哑然呆怔看着,血污染糊了他的眼,四年前九成宫,长孙无境与长孙曜曾有过比试。那时两人还没有因为姬家生嫌隙,便只是帝王与储君,相当于帝王检查储君的课业,二人并不似今日这般。
长孙氏嫡系血脉继承人,在武学上没有完全不通者,越是出身贵重者,还未成为帝王前,在课业上越是艰辛,纵然平日无人提及,但却无不知历任大周帝王都善武学,高低便只看天赋。
大周储君从不是普通皇子能做的,但凡有一点的平庸,一点的懦弱,便会立刻被人取代,加之大周嫡庶分明,嫡系自古以来享受最好一切的同时,也承受最大的压力,若是个资质平庸的嫡系早便被除了。
今日长孙无境与长孙曜,不就是两任储君的较量。
他跟在长孙无境身边多年,纵然还不知长孙无境深浅具体,也知长孙无境是众优秀嫡系继承人里难得的武学天赋强者,身为姬家正统嫡系的姬神月同样深不可测,长孙曜显然是继承了二人的天赋。
长孙无境白日与长明动手用了五分力气,与长孙曜便用了十分的力,两人过了几十招,长孙曜掌住长孙无境,将长孙无境摔砸下高几。
长孙无境墨色锦靴踩在高几,高几碎裂同瞬,一个跃身落地。
殿内早已狼藉一片。
长孙无境颈侧的伤口撕裂,颈侧鲜血不断淌下,血肉模糊了一片,血污淌下湿了衣襟,帝王玄色常服被血污染重几分,他乌沉沉的眸如同坠入冰窟了般,是骇人的冷。
他抬指带下些颈侧的污血,回身看向长孙曜。
宫人匍匐一地,抖得如同筛糠般。
在不懂武功的人眼里看来,长孙无境颈侧的伤口虽又撕裂了,但两个人应当算没有分高下,可叶常青和陈炎却是明白,单说武功内力,长孙无境已经比不得长孙曜。
叶常青不能明白,以长孙曜的年龄,内力如何能与长孙无境相比。
陈炎却很清楚,除却长孙曜本身天赋骇人,还是因长生蛊,身怀长生蛊者,一年抵普通人十年,长孙曜又已经过了七年融合期,恐已无人能与长孙曜相比,长生蛊果是世间至宝。
长孙曜衣袍上染着点点血污,微挑的眼尾染着赤色。
为皇权兄弟相残,弑父弑君之事并不少见,但因帝王伤了个女子,被储君堵在自己寝殿里动手,真是又讽刺又骇人听闻,这等事当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帝王打杀个女子算不得什么,帝王不管做什么都不会错,这等身份的人,不会做错事,高范心里这样说。
可高范知道,长孙无境定不是真的会要长明的性命,可长孙无境心底到底想的是什么,要长明做什么,只长孙无境自己知道,他心底便是大抵猜得,也不敢深想。
长孙曜很久没有这样动过手,面上戾气难以敛住,可当他走向长孙无境时,却又变回平日那个冷漠又让人敬畏的太子模样。
“请父皇立刻去东宫与她赔罪,伤了她多少便还多少,将她东西还与她,另将顾氏送到东宫,从此顾氏与父皇无关,任凭东宫安排处置。”
他说着请,却全然没有让人听到一丝的感情,这是命令,他在要求长孙无境去请求长明的原谅。
要一个帝王认错,去与一个无权无爵、甚至是犯下欺君大罪出身贱籍的女子赔礼道歉,这无疑是奇耻大辱,哪怕今日动手伤人的是帝王,更甚的是,长孙曜当众要长孙无境的后妃,这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即便高范知道长孙曜要顾婉只是因为长明,他仍觉这事太过惊骇。
长孙无境微微仰后靠在粉壁而立,视线落在长孙曜身上,好似听到了最荒谬可笑的事,冷斥:“疯够了没有?滚——”
这便是拒绝了。
不说高范,便是陈炎叶常青也觉出了古怪,两个人这模样,这样动手,这样说话,长孙曜自称儿臣,嘴里喊着父皇,可谁也不觉得面前的两人是父子。
有一种极为奇怪又难以描述的古怪,令除了高范以外的人,都想不明白。
显然,长孙无境和长孙曜两人也没意识到这异常。
长孙曜站定,眼皮微掀,漆黑的眸冰冷幽深。
殿内突然死寂。
高范愈发惊惶害怕,他虽知要长孙无境去赔罪是不可能的,可他觉长孙无境现在答应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哦。”
长孙曜语气异常冷漠,叫人实在无法描述这一句哦到底掺杂了多少情绪。
高范滞住,觉很是不对劲,按理说,长孙曜来此是为长明讨一个说法,那今夜必然要有一个结果,可这样结果又算得什么?这无疑是非常不合理的,他觉哪都不对,可又不知到底该如何说。
长孙无境异常不快地踹下高几铜台。
铜台滚落,好大一阵动静。
长孙曜踩住滚动的铜台,斜一眼长孙无境,却只唤了陈炎。
匍匐一地的宫人止不住地哆嗦,没人敢发出丁点的声响。
陈炎放了叶常青,东宫侍从拾起长孙曜掀落的大氅,低首捧于陈炎,陈炎收大氅时,扫了一眼紧闭的窗台,但也只是一眼。
正和殿的消息很快便传回坤仪宫,东宫亲卫与禁军将正和殿围得水泄不通,金廷卫反而不能探查清两人到底在正和殿发生了什么。
金廷卫副卫首成海融不好直接说,正和殿今夜是直接成了演武场,从长孙曜出来时所看,结合他所听到的那些动静,长孙无境与长孙曜今日是彻底撕破脸了。
他斟酌用词,只说长孙曜入正和殿后,诸多打砸声。
太后听罢成海融的话,低眸端了茶,明是这样骇人的事,她面上却没有起一点波澜。
“哦。”姬神月面色冷漠,挑眉斜倚软靠,“父子切磋罢了。”
她轻飘飘地将一件足以判为谋逆造反的骇人事揭过。
*
长孙曜轻推殿门,是里头落了门闩,这半个月来,长明是第一回落门闩。
扁音也是知道的,打从长明入内殿便将门闩落下她便知道了,她不敢去瞧长孙曜的面色,低着头小声禀道:“太子殿下离开后,姑娘便歇下了。”
若说真的歇下,自然是不可能的,她不敢说在长孙曜离开后,长明态度强硬不要任何一个人陪,所有宫女内侍医女都被挡在殿外。
她心底甚至害怕,长明这般是想偷偷离开,长明因身世与长孙曜,今日差点被长孙无境要了命,而姬神月与长明单独在殿内的那三刻钟,应该是姬神月要长明离开长孙曜。
事关皇家颜面,骄傲的长孙无境和姬神月,怎会允许如此出身的长明留在长孙曜身边,即便两人平日再怎不对付,处理此事都是一样的态度。
“姑娘喝了药,外伤药姑娘拿进殿去了,臣没有替姑娘上药。”扁音说罢低首,双手交叠抵在额前,跪下请罪,“臣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长孙曜命她仔细检查长明的身上的伤,替长明上药,可她却连长明颈上的药都没能给换,更别说查看长明身上的伤,那两瓶药长明虽拿了,却不见得用了。
长孙曜眸色愈沉:“各领二十杖。”
一众宫人伏首谢恩。
“她们没有失职的地方,不该因我的任性受罚。”长明的声音突然从殿内传出来,脚步声渐靠近殿门。
随后,殿门轻吱呀一声,长明身上披的外袍穿得并不十分妥当,显是匆忙下胡乱披的,里头是雪白的寝衣,长发略微凌乱,雪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
她又向长孙曜道:“你吵到我了。”
候在外殿的宫人没出过声,扁音与长孙曜回禀时声音压得那样低,长孙曜的声音也极轻,长孙曜喜静,重华殿寝殿的内殿与外殿间多了一道殿门,内殿与外殿隔了两道殿门,重华殿外又落六道宫门,一路上长孙曜都没允宫人跪拜出声,这如何吵得了人,长明这样还能听到长孙曜和扁音的声音,都是耳力惊人!她这多少是有点强怪人的意思了。
“抱歉。”长孙曜温声认错,抬掌。
扁音与众宫人赶紧谢恩退下。
长明收回视线回殿,薛以得令低首入殿,重掌两盏宫灯,长明倚在罗汉床,闻到长孙曜身上极淡的兰木香,是他惯用的沐浴香露,掺在淡淡的檀木香间,她低首,长睫微颤,视线落在他沐浴后新换的便服上。
薛以有眼力见地退下。
长孙曜倾身低首,想替长明涂抹开没有涂匀的药膏,指尖却碰到一片冰凉。
长明一怔,身子靠后,抬手推开他,长孙曜抓住她冰凉的手,面色微变。
春寒料峭,女子体寒,手凉也没什么,可在重华殿手还这样的凉,便是怪了,重华殿上下这样的仔细,绝冻不了人,殿内地龙温度适合,入殿都是让人舒服的暖意。
长明顿了顿,低了眉眼,将两只手往他怀里去:“冷,你给我暖会儿。”
长孙曜一愣,两个时辰前她还要保持两人的距离,恨不得同他划清界限,搬到殊离院去,他将她两只手仔细捂住,她身上的衣袍带着暖意,身子却这样的凉。
“怎这样凉?”
“泡在浴汤里睡着了。”长明让长孙曜看她长发底下藏着的湿意,那是沐浴时不小心沾湿的,还没有干透,“我才起来一会儿,你就来了。”
“不能一个人沐浴。”长孙曜皱眉,又将薛以唤进来,要薛以去把扁音叫来。
长明不自在地将手抽回来:“生了病才要看大夫,没有没生病先将大夫叫来的道理。”
她回身趴在软靠上,连长孙曜都不看了。
“取姜汤。”
薛以赶紧应了下去。
长孙曜又将她两只手捂回手里暖。
长明闻着他身上掺着兰木的清檀木香,瞧着他垂眼认真的模样,话堵在心里说不出,他突然抬起眸,乌眸深邃,鼻子高挺笔直,肌肤冷白,平日疏离冷淡的眉眼此刻满是柔情,叫她心头一颤,被他抓到她偷偷看他,她不好意思地移开眼。
薛以的声音又从外头传进来,是端了姜汤回来了,怕扰了长孙曜和长明,他这请令的声音都颇为紧张,他眼都不敢抬一下,送完姜汤,赶忙退下。
长孙曜舀起一勺姜汤,低首吹凉些,喂她喝。
长明不习惯,僵硬喝了一勺,取了他手里的姜汤,低头道:“我自己来。”
她轻拨着玉勺,好让姜汤凉些容易入口,他身上没有血腥味,面上没有伤,眉眼温和,也无异处,衣袍干净齐整得没有一丝褶皱,同半个时辰前简直是两个人。
她心底混乱,眉眼愈发地低,拨动玉勺的动作也稍显急躁起来,索性不管姜汤烫不烫口,端起来喝。
“太烫了。”长孙曜从她手里取了姜汤回去,慢慢拨着姜汤,沿着碗壁舀一勺不那么烫口的姜汤喂她。
这番若还是抢回姜汤自己强硬着喝,似又显得有些矫情,可自己又非断了手脚,又或是不省人事,这样让他喂,她又着实难为情,她抬眸,看到他温和担心的模样,终于又喝下他喂的姜汤。
长明喝完姜汤,想告诉他,她不需要他为她做些什么,她什么都不用,长孙无境道不道歉她也不在乎,可她又该怎开口。
她还在想,长孙曜冷不丁地开口:“把衣服脱了。”
她一怔,错愕地抬头看他。
“脱光。”
明明是那样轻佻的话,他却一脸正经,没有沾染一丁点的情-欲。
长明满脸震惊看着他,也顾不上那些心事,两人对视片刻,长孙曜轻叹了一口气,倾身将长明抱起。
长明浑身僵硬,长孙曜将长明放回床榻。
薄纱帐子被他放了大半,灯火透着薄纱帐子,暧昧又叫人心颤,他低首仔细查看长明颈侧的伤,雪白的颈上这样一道突兀的紫红色掐痕,怵目惊心又令人心疼。
“药没涂好。”长孙曜取了长明放在榻旁案几上的药,仔细将她没涂到药的地方补了药。
略微冰凉的药在颈侧涂抹开,长明偏过脸,长孙曜替长明涂罢脖颈上的药,指尖停顿,落在她的衣襟。
她与长孙无境在毓秀宫待了两刻钟,她如今还有重伤,长孙无境要杀她三息便够了,长孙无境对她必然还动了手。
“孤替你上药。”
她终于明白他要她脱衣服是什么意思,转过身子拒绝,低了声:“身上没伤。”
他从身后环抱住她,却还是将她披的外衫脱下。
长明整个人烧了起来,身子都有些发颤。
长孙曜觉到她的难为情,默了默,道:“孤看过。”
长明滞住,涨红了脸回头瞪他一眼,拉过薄衾将自己盖住,背对着他躺下,这个时候她难道需要他提醒自己,他看过吗。
“孤给你点睡穴,上完药再给你解穴,好吗?”
这并不是解决的办法,长明越发低了声:“真的没有伤。”
“只脱寝衣,别的不脱。”长孙曜又道。
这难道是可以商量着来的吗?长明转过头看他,满脸通红:“我只穿了寝衣。”
长孙曜一怔,耳朵莫名红了,他起身到放她衣物的柜前,翻找了一会,回到榻前,手中多了一件浅绿色的抹胸。
长明抿唇看着那件抹胸,两个人沉默坐了会儿,长孙曜将抹胸放下转身,长明抿唇,终于探出身子,又将他推远些。
一阵窸窸窣窣的宽衣声后,长明低道可以了,长孙曜转过身。长明攥着衾被背着身,雪白的后背四处青紫轻重不一的淤青,还有两处擦破了皮。
长孙曜眸色一凛,指尖捏得发白,浑身轻颤,指腹落在她肩上的伤。
长明怔住,蓦地回身抱住他,身子发颤,却强撑着不松开他,长孙曜长眸轻阖,无声轻抱住她。
她低声道:“小伤罢了,不疼。”
长孙曜将药涂在她伤口,低眸颤声:“胡说。”
第119章 好得很
天方透亮, 唐淇与姬珩被传入东宫,半个时辰后,两人一同离开。
陈炎送唐淇与姬珩出殿。
姬珩留了几步, 与陈炎道:“太子殿下有心事?”
这半个月,长孙无境没有上朝,长孙曜也没有露面, 长孙曜回京,却并未露面,今日传召他与唐淇, 面色竟这样可怕。
长孙曜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冷漠得几乎无情, 是那种天塌了, 眉头都不会皱的人,可谓是最合格的储君,可他方见长孙曜,竟从长孙曜身上觉到了情绪的起伏,这在往日是不可能见到的,带着震怒的不豫,他想不到有什么事能令长孙曜情绪有这样的变化,这半个月京中也不曾发生什么大事。
他略一顿, 想到半个多月前燕王之事,片刻后,又想到先头因祖父之事, 长孙曜同长明剑拔弩张的模样, 觉长孙曜不管如何模样都不会与长明有半分的关系。
陈炎只对这年轻的尚书道:“姬大人, 下官不知。”
姬珩眯眼看陈炎一眼,只道陈炎这嘴果是严得很, 但陈炎便是不说,他心里也有知必然是发生了些什么事,知不可再问,便告辞离开。
两人离开后,陈炎又带杨弃入殿。
*
唐国公府陈家。
听说李家长媳荣宁求见,陈父心底猜得几分,先前景山猎场,显罗余孽暗杀,陈见萱因青化鬼险命丧景山,还是李家重金求了解药,救了众人。李家于陈家是有大恩的,陈父便知自己帮不了,也不好不见,命人恭敬请荣宁入府。
荣宁面色惨白,见着陈父先行一礼,眼看荣宁要跪,陈父赶紧拦住荣宁,十分愧疚:“你万不可行此大礼。”
“陈大人,求您救救我李家!”荣宁眼泪砸了下来,求告无门,她已经实在是无处可想法子了,才来了陈家。
陈夫人心底一揪,取了帕子与荣宁,劝慰荣宁,她如何不知荣宁现下该是多痛苦,除了与李翰和离带女出李家的荣宁,李家上下现在都被扣押在京畿刑狱,即将流放荒木井。
荒木井是吃人的地,所谓流放荒木井,其实是变相取人性命,荒木井远在千里,流放之人多是还没到就死在半路,便是到了荒木井那等蛮荒地,面对那等大旱风沙凶兽,又能活得了几日。
“李夫人,燕王身世被揭后,陛下没有上过朝,满京城也便只李公求见了陛下。”陈父叹息道,又觉还称长明为燕王不妥。
李家与前燕王府向来交好,京中都知,这份情也确实经起了考验,陈父万万没有想到,李家竟这样豁出去为长明,可这唯一一个求见长孙无境为长明求情的,现在阖家上下都在京畿刑狱了。
如此情况,不说谁还敢开口替长明求情,就是为李家去说话都是没人敢的,长孙无境气得厉害,这时候,谁敢求情谁就是带着一家老小找死。
陈父惭愧再道:“李公大义,我真心敬佩,但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如今陛下还在气头上,谁也劝不得,只望少夫人莫要冲动,如今是紧着孩子要紧。”
他知李翰与荣宁有一幼女,因荣宁与李翰和离,李翰将女儿给了荣宁,母女二人这才逃过一劫。
陈夫人也接着道:“如今孩子平安,也是幸事。”她只望荣宁还念着孩子冷静下来,千万不要做傻事。
荣宁哭得几要晕死过去,恨不得此刻同李翰一并赴死去,竟顾不得孩子,她已经十分失态,颤抖哭问道:“陈大人可有办法让我见一见我夫君?”
陈父面上羞愧,摇头道没有办法,现在是谁也见不得李家人了。
才方送走荣宁,陈见萱闻讯赶来,只见陈父与陈母叹息连连。
“爹、娘,我听说李家少夫人来了。”
陈父微微颔首,神色异常难看。
陈母心底也极为难受,与陈见萱说了荣宁之事,这两年来陈见萱身体极不好,她怕陈见萱多想,身体又拖累着,便道:“你回房歇着,不要乱想。”
陈见萱脚下却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夫妻二人。
陈父心底发慌,只怕陈见萱急了,忙问:“萱儿怎了?”
“燕、燕王殿下如何了?”陈见萱颤声问道。
陈父一吓,没想到陈见萱竟是问长明,又赶忙让陈见萱不要开口,说来,陈见萱在景山猎场何止是受了李家的恩,当日长明也是拼死保住了陈见萱的清白,不说长明身世问题,长明确实是个好孩子,那终究是被顾家给拖累了。
他低了声,无奈道:“那不是燕王,以后不能这样叫了。”
“那孩子,入了天牢后就没消息了。”好似从来没有过这个人般,被彻底抹杀掉。
陈见萱面色煞白,好似被抽了魂般,好半晌,才又问:“太子殿下呢?”
陈父不知陈见萱好端端地怎又问起长孙曜,长明还是燕王时就与长孙曜不合,长孙曜也向是看不上长明。
“听说太子殿下已经回京,陛下没有上朝,太子殿下便也没有露面。”
他不忍说,以长孙曜的脾气,这会长孙曜便是命人去天牢杀了长明也不是没可能,长孙无境也不会说什么。
*
“谨之。”秦大儒终于见了裴修,神色无奈。
他已避了裴修半个月,眼看裴修要开口,他摆手止了裴修,道:“清水文吃肉文都在抠抠峮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你不必说,为师知道,为师不见你,是不想你白白牺牲自己,你心底明知为师不忍,又何必这样求为师。”
秦大儒曾是太子太傅,现如今辞了官,身上还有爵位,一心在松鹿书院研习先古武王文。
裴修自从襄王陵出来后,便拜在秦大儒门下学习先古武王文。当时裴修求上门,秦大儒还很是意外,裴修是松鹿书院最优秀的学生,他早便听闻。
这先古武王文是个难学又讨不得什么好的,没几个年轻后生愿意下那苦功夫来学,起初他以为裴修也不过一时兴起,几日便会知难而退,也不说收裴修这个学生,只随便教了裴修几日,哪知裴修是真心要学先古武王文,秦大儒又惊又喜,择了吉日,便正式将裴修收入门下,在裴修行冠礼时赐字谨之。
“老师,求您帮一帮学生!让学生见到陛下或是太子。”裴修痛苦道。
秦大儒叹声扶起裴修,悲恸无奈,他自然知道那前燕王与李家幺子与裴修是何等的情谊,可裴修现下去求见陛下与太子,无疑是去送命。
他如今只庆幸,裴修官职低,求见不得那两位。
“想必那、”秦大儒顿了顿,不敢再称燕王,“那孩子与李家小公子必然也不会愿意你做无用的牺牲。”
“那孩子犯的是死罪,谁也不能求情。李家便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半月前李家还是声名远扬的巨贾北李——李家,李公也还是大周第一儒商善人,还是陛下面前的红人,现如今这李家是何下场,你看得还不清楚?天家威严,是不容人挑衅的。”
他先后为长孙无境与长孙曜的太傅,再清楚不过二人的性子,帝王家,那血都是冰凉的,今日给你荣华地位,明日便也能要你的性命。
且不说长孙无境,他为长孙曜的太傅也不过两月,实在算不得有什么师生情谊,他沉默良久,叹息再道:“谨之,你知为师为何辞官入这松鹿书院研习先古武王文吗?”
“学生不知。”裴修不曾听过,也不知秦大儒为何突然说起这事。
“你知道,为师并不是唯一一个教导太子殿下先古武王文的人,在我之前,还有五位太傅先后教导过太子殿下先古武王文,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能任教两个月以上。”
“我亦是如此。”
做过太子太傅的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从某种角度来说,长孙曜实在是一个极为可怕的人。
裴修:“太子殿下傲慢无礼至此吗?”
秦大儒面色一变,示意裴修不可乱说话:“并非是太子殿下傲慢,苛待我等。”
他羞愧得脸红:“学生比老师知道的更多,老师连学生的问题都答不出,又怎好继续做这老师。”
“我研习先古武王文数十年,却不如研习先古武王文一年的太子殿下,甚至是,那翰林院下设的古文院里专习先古武王文的六人都不及太子殿下。”
裴修倏地白了脸,这便是他想要比的人吗?他同秦大儒学先古武王文一年半,堪堪入门,只能识断简单的短句。
“太子殿下是位天赋极高极骄傲的人,只有胜了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才会瞧这人一眼,可如今哪有人能胜得了太子殿下?”
长孙曜出身如此贵重,容貌才学又这样出色,放眼京中,无人能与长孙曜相比,更别提别的州县世族子弟。
“能在太子殿下面前开口请求,让太子殿下听上一句话的人,恐在大周只有中宫皇后殿下。”
可姬神月又怎会请求长孙曜做什么事,那是个同长孙曜一样骄傲的姬氏一族贵女。
如果他没有因为才疏学浅羞愧辞官,现在还是长孙曜的太傅,也许还能与长孙曜开口替李家说上几句,但为那个被打入天牢的孩子还是没有办法的。
“我与你说这些,是想叫你明白,陛下既然抄了李家,断不会收回旨意,你求不得。太子殿下冷漠无情,不管闲杂琐事,身边亦无亲近之人,你更求不得。”
他长叹:“为师只望你平安无事,不要再妄图做些不能做的事。”
*
裴修失魂落魄回到裴家,阿榕赶紧迎上来,有个小公子来寻他,裴修在京中无甚好友,平日只与李翊长明亲密。
他听阿榕这般说,沉沉道:“我没有朋友。”
阿榕不敢违抗裴修,命人去送客,却见那小公子的小厮迎面过来。
小厮生得唇红齿白,开口脆生生的,阿榕一怔,这才惊觉这小厮方见他是掐着嗓子变音呢,这哪里是小厮,分明是个小丫鬟,那堂中等的那小公子莫不是位姑娘?
抱琴与裴修行了一礼,说明来意,请裴修去见陈见萱。
裴修一怔,这才思及李家与陈家有恩,长明亦与陈见萱有恩,心头燃起一丝希望,顾不得礼,去见陈见萱。
陈见萱怕裴修是误会她有法子了,如此情况下,再没有寒暄客套的,陈见萱直接将从父亲那听到的消息说与裴修听,裴修希望彻底破灭了,痛苦将自己请秦大儒帮忙无果之事告与陈见萱。
两人呆坐半晌,陈见萱突地起身:“去韩家看看。”韩清芫还有个嘉嫔姨母,与五公主又交好。
二人来了韩家,说了来意,护院去禀,不多时,出来几个身材健壮的护院,手持棍棒就要打陈裴二人。
“住手!”
眼看那棍棒就要砸在裴修身上,一声惊斥呵住韩家护院。陈见萱惊魂未定去看,竟是五公主。
五公主是来见韩清芫,不曾想竟见到这般情况,她惊愕打量扮做男子的陈见萱,不敢想这样乖顺的陈见萱竟敢如此大胆,而后又将视线落在面色憔悴惨白的裴修身上。
不用二人开口,她都知道这两人是来韩家作甚的,她做主带了两人入韩家,又让人去与韩清芫说,打人到底是不对的,韩清芫因长明之事哭了半月,现如今还在哭,一边哭一边骂,恨长明是女子,恨长明骗了自己,恨自己喜欢的竟不是男子。
“元元现在太难过了,做事有些冲动。”五公主解释韩清芫的失礼,看一眼裴修,犹豫地垂了眉眼,片刻后又看向陈见萱,京中也曾有谣言,说陈见萱与长明颇有情谊,不知如今这陈见萱又是否同韩清芫一般失魂落魄。
裴修此刻顾不得尊卑,急声求问道:“五公主可知宛贵妃现在如何?”
五公主一怔,这才又敢看裴修:“还真不知道。”
“宛贵妃身体不好,所居毓秀宫极为特殊,陛下平日不允人擅入毓秀宫,除非是宛贵妃自己请进去,不若旁人是不能入毓秀宫的。”她顿了顿,又继续道,“五哥、”
她斟酌用词,低了声:“宛贵妃养女之事叫陛下知道后,我也没在太后那见过宛贵妃了。”
太后免了平日的请安,每月只准后妃皇子公主们初一十五入寿仁宫。
“不过宛贵妃应当无事。”她并没有听得顾氏被降位份,毓秀宫还是同以往那般神秘,顾氏现在心底怎想,又是否有为长明求情,她不得而知,她甚至不知道她那父皇还有没有去过毓秀宫,因长明这事,近来后妃都很是害怕,就怕长孙无境心情不好,自己也惹了麻烦。
她早便知裴修与李家幺子和长明是好友,尤其是与长明,两人是青梅竹马。
不知他可是早已知长明是女子?
“你们若是想为宛贵妃养女和李家求情,便趁早打消了这念头。”
她又看向陈见萱:“你心底清楚这其中厉害,现下情形,谁敢到陛下面前求情,谁便是去送死,便是你唐国公府陈家,也冒不了这个险,宛贵妃那你去不得,便是去了又能如何?宛贵妃若是能救、要救、想救,早便救了。”
虽说平日顾氏独得盛宠,可她那父皇那样的无情,对顾氏的宠爱又是真的吗?
她时常觉得自己生在皇家,并没有过父亲,也没有家,所有人都冷冰冰的,姬神月冷漠不管后宫,只要后妃安分,皇子们不要有野心,不能妄想不属于自己的权利,作为公主,乖巧不惹事,日子不会难过,但也不似普通人家自由。
她沉默一会儿,又向裴修道:“裴家与顾家渊源颇深,你与宛贵妃养女情谊众人皆知,保不准陛下会以欺君之罪,迁怒裴家上下,你现在应当是尽量避着这事才对。”
陈见萱有些意外,五公主竟会这样劝裴修。
五公主继续道:“能从陛下手底下救人的,只有太子殿下和皇后殿下。”
“且不说太子殿下冷漠,懒得管这些闲碎琐事,以往太子殿下同宛贵妃养女便势同水火,怎会出手。”
陈见萱与裴修面上都有些异色。
“皇后殿下与太子殿下是一般的冷性子,连后宫都不管,怎会去管一个、”五公主不好在二人面前说长明现在是算贱籍,便是逃过此劫,留了性命,也该被打入奴籍做官妓,“皇后殿下不会管的,你们死心吧。”
*
“哦。”姬神月心里还在恼长孙曜,哪里有心思见这些小丫头,正要命人回绝,转念又想到长明,冷淡道,“让她们进来。”
听到姬神月传见,陈见萱略松了一口气,王扶芷不耐看一眼陈见萱,随着宫人入殿。
两人走过重重宫门,终于在坤仪宫花厅见到了姬神月。
姬神月知道王扶芷无非又是想借她的力去一趟东宫,听陈见萱说做了点心,给她请安,又说听闻长孙曜南巡回京了,抬眸颇意外看一眼陈见萱。
两人都借着送亲手制的吃食,来讨个恩典。
“难得你们有心,便去一趟东宫,替我瞧瞧太子,他南巡回来身子不大舒服,正是需要人照顾的时候。”姬神月冷淡道,心中不悦,她那个不孝子如今天天照顾着别的女人,为这女人同她吵。
姬神月说罢唤了寒露。
寒露领二人出了坤仪宫,往东宫去,顺利过了九道宫门却在东宫大门被侍卫拦下。
寒露厉声道:“皇后殿下有旨,谁敢拦!”
侍卫面色不变,恭敬回道:“寒露姑娘可进,其他闲杂人等,概不许入。”
王扶芷与陈见萱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
“你仔细看清楚了,谁是闲杂人等!”王扶芷气道,她一个公府贵女,难道不比坤仪宫的大宫女身份来得高吗!
侍卫板着脸看王扶芷陈见萱等人,答:“尔等皆为闲杂人等!”
寒露明了,看一眼二贵女,福身行一礼,回身离开,王扶芷急得险要当众发怒,可又不敢与侍卫大吵,也不敢得罪姬神月的人,寒露走了不过数丈,便有侍卫请王扶芷与陈见萱离开,看那架势,二人若不依,怕是都要被问罪了。
王扶芷与陈见萱本就不对付,两人无话可说,都在长孙曜这碰了壁,过了九道宫门,便各走各的。
陈见萱心里着急,见王扶芷走远了,又忍不住回身往东宫去,试图想法子进东宫,她自不是想见长孙曜,想去讨好长孙曜,她今日来,只想确定一件事,长明是否在东宫,现在处境又如何。
可没了寒露,她竟是连东宫第一道宫门都进不去了,陈见萱面色苍白,险要站不住。
抱琴低声劝说:“姑娘,咱们没法子,还是回去吧。”她其实觉,就算她们进了东宫,恐怕也不能知道长明姑娘是否在东宫。
陈见萱紧蹙眉不愿,蓦地一个瘦高内侍撞了过来,抱琴不满正要训斥这内侍不长眼,冲撞了贵女,却见这内侍突然抬头,吓得主仆二人说不出话。
主仆二人都认得鬼缪,这是挟持过陈见萱,威逼陈见萱躲在唐国公府养了几日伤的刺客。
鬼缪将二人迫到一旁的隐蔽处,抢了抱琴手中的食盒,里头放了三碟精致的糕点,鬼缪撇嘴,咬一口丢一块,嫌恶道:“真难吃。”
这是唐国公府最好的糕点,外面吃都吃不到,可抱琴不敢斥责鬼缪,甚至不敢高声喊人,生怕眼前这个恶人在侍卫来前,就将她与姑娘杀了。
鬼缪抬头看吓得几要哭的陈见萱:“鬼鬼祟祟的,来东宫做什么?”
陈见萱紧抿着唇不答,呼吸停滞,眼睛极快红了,眼看陈见萱就要被自己吓哭了,鬼缪十分不喜,甚至有杀人的念头,在这杀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在侍卫来前他就能处理干净。
他正想动手,却突然想起这陈见萱与长明还有些交情,心想长明那个脾气,叫她知道,非得扒了他的皮。
陈见萱看他似在想事情,拉抱琴转身跑,还没跑两步,又被鬼缪扯住逼回。
鬼缪挑眉阴恻恻地笑。
陈见萱被吓得简直要昏死过去,她忽想起眼前人是个武功高强的刺客,咬牙强自镇定下来。
鬼缪倒好奇,这病恹恹的小姐怎突然变了个人似的,就听陈见萱开口:“我给你钱,你帮我做件事。”
岸岛没了后,鬼缪就没再接过活,当即不悦冷笑道:“你当我是什么活都接的喽啰?”
“要多少钱都给。”陈见萱当即让抱琴取了身上的钱袋,并着身上的玉佩钗环都摘了与鬼缪。
公府贵女所佩之物,又岂是凡物,但鬼缪向来对钱不怎么敢兴趣,他只爱杀人,心底越发想见血,手也开始忍不住去摸腰间藏的刀。
“我要你帮我查燕王殿下是否在东宫。”陈见萱壮着胆道。
鬼缪睥着她:“燕王殿下?”
“以前的燕王殿下,现在的,”陈见萱也不知怎说,默了默道,“她平日都穿男子衣袍,个子比我高一个头,生得很白,有一双浅琥珀色的凤眸,容色、”
“我知道。”鬼缪还要陈见萱描述长明的模样吗,长明就是化成灰,他都能认出来。
“在东宫。”
陈见萱惊愕瞪大眼,又问一遍,得到鬼缪确定的回答后,颤声低问:“你进得了东宫是不是?”
不容易进,但并非全然进不了,鬼缪点头。
陈见萱如抓住救命稻草:“你帮我带一句话与燕王殿下。”
鬼缪的脸立刻变得很难看,盯着她,半晌后却道:“这是另外的价钱。”
*
陈见萱心有余悸地回到唐国公府,却见陈骁面色古怪地从外头回来。
陈骁也没有刻意瞒陈见萱,见了陈父后,神色严肃地道:“唐家将霍家围了。”
“你说什么?”陈父疑是自己听错了,镇南唐家与霍家可不曾有过节。
陈骁重复了一遍,又道:“唐淇状告霍家父子勾结在南境起暴-乱的南楚遗族,泄露军情,害他两位兄长性命,令唐家蒙受冤屈,让大周失南境四州,如今唐淇也要霍家父子偿命。”
陈父不敢置信,这是谋逆叛国诛九族的重罪!两年前南境暴-乱,朝中有势力将唐家失职推到长孙曜身上,意欲逼得长孙曜亲往南境,镇压南境暴-乱,幕后谁在推波助澜,朝中百官心里都很是清楚,如今南境事了,朝中事却再起。
一想近来京中几件骇人大事,陈父只觉头疼,连连叹息不止。
陈见萱闻此,脸色大变。
霍家与唐家之事,很快便闹得满京皆知,由于此案重大,物证人证复杂,牵扯众多,长孙无境下令,三法司一并审理此案。
霍极勉强脱身,入宫面见长孙无境:“请陛下明鉴,霍家绝无、”
奏疏倏然砸在霍极面上,打断霍极的话,长孙无境砸下的奏疏铺展开,正是唐家状告霍家的状文,及三法司现已整理唐家所陈述的证据,唐家手里还有被擒的南楚遗族头目之一。
霍极呼吸停滞几瞬,伏首跪下,额抵冰冷的玉砖:“唐家一面之词,欲置霍家死地,霍家清白,还请陛下明鉴。”
长孙无境起身,玄色麒麟靴踩在铺展开的奏疏:“奏疏上写的是什么?”
他将这奏疏踢砸至霍极脑袋。
霍极浑身一震,蓦起一身冷汗,却是道:“两年前因镇南唐家,南境四州接连失守,实属大周罪臣,如今南境事了,唐家无中生有将莫须有的罪名摁在霍家身上,是想为唐家开脱。陛下未追责唐家,已是皇恩浩荡,唐家今日又怎敢如此行径,污蔑霍家!”
长孙无境乌眸愈沉,扫过伏地叩首的霍极:“你在朕面前说这些蠢话是什么意思?嗯?”
霍极浑身一僵:“臣、臣、”
长孙无境眼皮一掀,命霍极抬起头,将玉砖之上的奏疏拍在霍极面上,一双乌眸冰冷可怖:“字字句句好好看明白,周律还要朕与你说?”
霍极对上长孙无境如覆寒霜的眸,发僵的五指微屈,又低下头,颤声:“通敌叛国此等大罪压下来,能压死半朝文武,臣便是疯了,也绝不可能做出这种事!臣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太子殿下若要将此罪摁在臣身上,什么人证物证,谁又敢去细辨真假?”
他停顿片刻,哑声再道:“陛下,太子殿下如今要动的,真的是臣吗?”
长孙无境骤然敛眸。
“你好得很!”
“如若霍家与南楚遗族勾结一事是真,”长孙无境手执奏疏拍打在霍极的脸上,挑眉凛声,“朕叫会叫你生不如死!”
……
长孙无境怒掷下奏疏,一脚踹翻御案,嵌宝神农针指环从一案文房奏疏中滚落至长孙无境脚边。
他低首漠然看着神农针指环,许久后拾起,指尖蓦地收力,回身看向粉壁上的三把细长小刀。
第120章 是真的
鬼缪懒洋洋地靠在窗台旁, 眼看长明绑好头发,要换衣服了,发出一声嗤讽的轻哼。
长明立刻警觉扭头, 夜深乌云遮月,实在昏暗,鬼缪的脸隐在黑暗中, 直到他从窗外跳进来,就着房内昏暗的明珠萤光,长明才看到他阴郁的脸。
鬼缪瞥一眼长明, 连他在外头都觉察不到, 她的伤必然是更重了。在东宫外守了三日, 才勉强混进来, 如今要见长明一面是越发难了。
“我劝你衣服别换了,省得待会儿还要换回来。”
他扫到书案留的两封信。
“三日前东宫增了四倍守卫,现在这东宫外,从第一道宫墙开始,五步一人,只要你跳下宫墙,立刻就会被发现。”说罢,他又意味深长地道, “也不知道这么多守卫是防着外头的人还是防着里头的人。”
长明上次离开东宫到毓秀宫,恰好是三日前的事,但她并不相信东宫会突然增加这么多守卫:“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说你出不去了。”鬼缪又四下打量这僻静的殊离院, 上一次他也是在这见到的长明, 这处僻静, 是东宫少有的守卫少的地方,从这处离开东宫确实是比较容易的, 不过现在从哪离开都没有用了,外头重重宫门,守卫森严。
他现下确定了长明的念头,倒也觉得长孙曜这突然增加守卫并非没有原因,怕是长孙曜早便觉出长明生了别的心思,不知长孙曜知道自己这样护着的女人竟要逃走,又该如何。
长明远比鬼缪熟悉东宫,她曾住在殊离院,不知暗下翻了多少次殊离院的宫墙,对这附近再熟悉不过,鬼缪既还能进来,她自然能出去。
她不欲再理鬼缪,同鬼缪打起来,只会引亲卫进来:“出去。”
鬼缪不理这逐客令,抢了长明收在案上的两封信,是与李翊与裴修的。
长明一脚过去,鬼缪旋身避开,衣襟蓦地被扼住后背撞在粉壁,未出鞘的长剑抵在颈侧,手中的信被抽回的同时,脸上挨了一剑,立刻肿了大半。
长明抢回信,收了剑藏与长袍下。
鬼缪疼得满脸狰狞,这才发现她身上藏了两把剑,一把是她惯用的不问,还有一把说不上来,但剑柄处与不问有相同的花纹,她连剑都带了身上,想必是真的要走。
他索性扯出怀里两张假-面-皮砸在案上,又将脱在窗外的内侍袍子丢与长明。
长明翻鬼缪一眼,她难道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不过用的就是与上回一般的手段罢了。
“枇子山刺杀之事我不会再管,你要报仇自己找霍焰。”长明对于霍焰当时要杀她一事已经不在乎,至于枇子山私矿案早就由大理寺接受,大理寺由长孙曜掌控,长孙曜必然会处理清楚枇子山私矿案。
鬼缪眉头紧拧,却是道:“同样的手段,我花了三日才再次进来,以你现在的身体,跃上宫墙就会被发现。”
长明犹疑看他。
鬼缪一张脸又肿又阴森,真同恶鬼似的,面上那道深疤又那样骇人:“又不是你求着长孙曜,让长孙曜为你违抗他老子老娘的,这都是他自己情愿的,抓住这么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天底下还有什么得不到!”
他虽是刀口上讨生活的人,但也并非不懂,普通人家都要介意长明的出身,没道理皇帝和皇后不会介意长明的出身,瞧她这一身的伤,不是那皇帝和皇后弄出来的又能是谁。
以长孙曜这样的身份,要女人,怎么也都得是一等一的贵女。
“这些有权有势的杀个兄弟,老子杀儿子,儿子杀老子,都再平常不过,你还怕他为你落个弑父弑君的骂名吗。”
“闭嘴!”长明声音微变。
鬼缪不以为然,看长明似看个蠢货般,想那长孙曜出身样貌个个都是一顶一,多少女人往长孙曜身上扑,不图长久,只图一时快活也未尝不可:“你就当是玩玩长孙曜也不亏,将这样的人拉入烂泥里才最有趣,玩够了再走,等伤养好。”
“还是说,你这心里头的不是这‘哥哥’,是你那好师父?”鬼缪又嗤道,毕竟她这哥哥不是哥哥,师父也不像师父。
啪地又一声清脆,鬼缪另半张脸又被一剑打偏。长明气得发颤:“我让你闭嘴!”
鬼缪脸上火辣辣的痛,满肚子火气,拔下腰间小刀,跳到她面前,偏不愿闭嘴:“被我说中,恼羞成怒了?”
不问出鞘削断小刀,鬼缪下颚被剑柄一顶,口中咸腥,他捂住嘴怒目看长明。
他分明没说错什么,以她现在这处境,自然该倚靠长孙曜将身体养好,爵位兵权也等得后头再谋划回来,至于那司空岁,等这处理好了,再去与司空岁双宿双飞也不迟!
长明索性不换衣服,直接将那身备好的暗色衣袍套上,凛声道:“我同你只有要命的仇,没有任何交情,再说这些污言秽语,立刻杀了你。”
鬼缪狰狞道:“谁与你有交情,我今日来是收了钱,替人办事。”
“李家这封信你不必送了。李家上下都在京畿刑狱,天明辰初流放荒木井。”
长明猛地转头看鬼缪。
“如何,燕王殿下还走吗?”鬼缪讽刺道。
*
殿内突然传来长明的唤声,外头守夜的宫女很是意外,这还是第一回 如此深夜被传,两人低首轻声入殿,只见长明面色苍白倚在床靠,额间沁着一层薄汗,眉眼间的郁色比晚间更重。
“姑娘身体不舒服?”宫女面色凝重,跪在榻前轻声问。
长明点了点头,另一名宫女闻此立即道:“奴婢去请太子殿下来。”
长明默了片刻,嗓音嘶哑地开口:“不必,给我倒杯水。”
宫女赶紧倒了温热的茶水来,服侍长明喝罢,又看向另一人,那人轻声道:“奴婢去请女医来。”
得了允许,宫女便小声出了殿去,留在殿中的宫女取温热湿帕与长明,长明未取,让宫女放在了一旁案几。
“真的不用去请太子殿下来吗?”宫女担忧道,想是这深夜,这位前燕王殿下不欲将太子殿下叫起来,可这殿下从没有半夜唤人的习惯,必然是身体极不舒服才要唤人。
长明又是一阵沉默,再开口却是问:“什么时辰了?”
宫女答:“回姑娘,快丑末了。”
再有两个时辰天要亮了。
宫女看出这殿下很是犹豫,末了,这殿下还是摇了头。
长明低垂着眉眼,额间的汗滑落,顺着清瘦的下巴滴落,宫女见此也不敢贸然动手替长明擦拭肌肤。
去请女医的宫女很快赶回来,扁音快步入殿,与长明行了一礼。
长明没想到来的是扁音,拒绝了扁音的请脉,只说:“梦魇惊了罢了,取两颗安神的药丸便够了。”
扁音让身旁跟着的医侍去取,又问宫女:“请太子殿下来了吗?”
宫女答长明没让请。
扁音劝道:“姑娘将太子殿下请过来吧。”她每日侍奉在长明左右,哪里看不出长明心事重,尤其是那日见过长孙无境和姬神月后,心事是没有药来医治的,长明有什么心事自也不会与她多说。
长明还是没应,李家是被长孙无境抄的,除非长孙无境收回成命,不若便只有长孙曜还敢插手,长孙曜本就因她的事与长孙无境闹得如同水火,此时若再插手李家之事,打长孙无境的脸……
正和殿之事已叫她担心受怕了好几日,未听得混乱才方放心一些,这会儿她又怎能让长孙曜因为她又与长孙无境起争执。
她头痛欲裂,怎做都不对,不能请长孙曜插手李家的事,可李家不能不救,她自己救不下李家。
扁音看长明越发不对,赶紧替长明诊脉,命宫女去请长孙曜,长明忽地情绪激动喊住宫女。
宫女与扁音吓得一怔,殿内又安静了好一会儿,长明面色苍白不说话,额间又沁出细密的汗。
扁音又命宫女去点一支宁神清心的香。
那面庆华殿外。
陈炎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摁住的内侍,伸手撕下内侍面上的人-皮-面-具,认出鬼缪颇意外,眯眼打量鬼缪一会儿。
“将军,三日前假扮内侍潜入东宫的贼人,应当也是此人。”
这几日东宫先后两次发生内侍失踪事件,陈炎怀疑与正和殿有关,加之东宫与正和殿的冲突,这才请示长孙曜加了守卫。
陈炎丢了手中人-皮-面-具,思及鬼缪与枇子山事有联系,冷道:“先留口气。”
这便是用刑问话关押起来,待禀告太子殿下后,再做处理。
“你这个蠢货!”鬼缪斥道,“我有重要的事要告诉太子殿下,还不快去禀告!耽误了你担得起责吗!”
陈炎不耐,看一眼亲卫,亲卫又给鬼缪两拳,只将鬼缪砸得头破血流。
鬼缪满目戾气,吐出一口血污,扬声又道:“事关长孙明!”
陈炎神色越发不好,索性叫人将鬼缪打死。
哪知鬼缪又疯了似地挣扎起来,嘴里大叫着长孙明等话,陈炎恨不得立刻将鬼缪割了舌头。
身后突起行礼跪拜声,薛以与执灯宫女在前引路,长孙曜身披大氅,眉眼冷峻,冰冷瘆人。
陈炎面色大变,心道不好,是声音大了,将长孙曜吵起了,立刻上前请罪:“深夜惊扰太子殿下,请太子殿下降罪!”
长孙曜冷扫一眼陈炎,敛眸看向鬼缪:“什么?”
“长孙明她、”
墨何一巴掌扇得鬼缪脑袋嗡嗡嗡地响。
“顾长明她、”
啪啪又是两巴掌,鬼缪眼冒金花。
“燕王、燕王要逃,她要离开东宫、”
长孙曜眸子愈冷,又唤一声墨何。
墨何拎起鬼缪,几拳砸在鬼缪腹部。
鬼缪眼前昏花半跪下去,双手颤抖扶在地砖,勉强撑了身子,一双眸子红得瘆人,直直盯着身旁拥着宫人亲卫的长孙曜,这样近又那样远。
他再开口却是讽刺:“她若不是突然知道李家在京畿刑狱,想要你救出李家,此刻早便逃出东宫去了,哪里还会在这,你哪里比得了她师父?!”
他说罢大笑了起来。
陈炎大惊,小心去看长孙曜,长孙曜面色冰冷黑沉,漠眼唤墨何。
墨何领旨,又将鬼缪打得没了半条命,墨何动手,留鬼缪一口气都是多,可偏的这鬼缪竟还是在笑,陈炎觉鬼缪越来越重的讽刺,眼看鬼缪便要被打死,鬼缪突然又拼尽力气喊出一句话。
“放了我,我知道肃国公府的秘事。”
长孙曜没开口。
鬼缪惨声又道:“这是足以毁掉霍家的龌龊事!”
长孙曜终于掀了眼皮:“孤对别人的家事不感兴趣。”
陈炎嫌恶看鬼缪,鬼缪自以为能够毁掉霍家的秘事,东宫早便知了,只不过长孙曜并没有用那等子手段对付人的兴趣,那等手段于爱耍阴谋诡计的人来说,是再好用不过的,可于长孙曜来说,却是最鄙夷不屑的。
……
薛以确定长明还醒着后,请旨入内,隔着屏风与殿内的长明道:“太子殿下请姑娘起身。”
扁音面色有疑,重华殿内没有人去请长孙曜,长孙曜怎让薛以来了,且是请长明起身去,并非是来见长明。
可薛以领的是长孙曜的令,扁音自不能追问,她望向长明,只见长明神色亦是一顿。
“姑娘?”扁音轻唤。
长明摇摇头,嗓音微哑:“把我的衣服取来。”
宫女听令取了衣袍侍奉长明穿上,随后,长明随薛以去见长孙曜。
书房内,长孙曜坐在书案后,面色淡漠,陈炎墨何等人尽数垂首退立,书案低下叫人摁跪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长明辩出满脸血污的鬼缪,脚下蓦地一顿,愕然转头看向长孙曜。
长孙曜起身,缓步至长明面前,淡声:“今晚的刺客,枇子山刺杀一案的岸岛余孽,先头从唐国公府逃出的,你还记得吗?”
长明这方回过神,却看着仅剩一口气的鬼缪点了点头。
长孙曜不喜听旁人嘴中言来断真假,李家之事已确定为真,回京半月,除却她,他并未注意过京中其他事,她素来与李家交好,若知道李家之事,必然不会坐视不管,天明李家即将流放荒木井。
他直接与长明道:“此亡命之徒称受陈寅长女所雇,潜入东宫与你传信,却见你准备离开东宫,知李家入狱,天明流放荒木井后,折返回重华殿未离开,诬陷你,离间你与孤,孤便将他交由你处置。陈氏雇买江湖亡命徒夜闯东宫一事,孤会交由大理寺处理。”
“同陈姑娘没有关系!”长明煞白了脸急声,她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嘶哑开口,“他说的是真的。”
她确实准备走,也确实因李家之事才又留下。
她羞愧,难以启齿:“我确实是因为李家才没有……”
长孙曜看着她,眸色渐渐晦暗,他有一会儿没说话,但也没等到长明继续。
“陈炎。”
陈炎心惊胆战上前。
“去京畿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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