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老狐狸
一月前便往云州的南涂回至东宫, 陈炎极快禀告过后,南涂便在书房同长孙曜回禀。
书房内除却长孙曜和南涂,便只陈炎一人。
南涂将云州所查呈上, 禀道:“玉凝儿是醉音坊原名妓雨琳琅之女,雨琳琅则是再上一代醉音坊头牌之一莺歌儿的女儿……”
陈炎心下大惊,不敢去看长孙曜的面色, 世家传什么的都有,但祖上三代怎可都为名妓,这、这……
“由于时间过去太久, 莺歌儿的身世难以确认, 臣略查到些不大切确的消息, 莺歌儿, 许是几十年前锦州傅氏之后……”
陈炎猛然滞住,锦州傅氏,难道是?
“安王麾下锦州傅康文……”
突地!摔下一案笔墨。
南涂一吓,不明所以,当即跪下请罪,陈炎紧随,一并跪下。
长孙曜冷斥:“谁教你做的事?!允你拿这等不大确切的话来糊弄孤!”
当年安王麾下锦州军主帅傅康文,战败不降, 屠了锦州一城百姓,罪无可赦!是个遗臭千年的罪人。
南涂不似陈炎一直在长孙曜左右伺候,多为负责消息探听, 他不明白长孙曜怎发得这么大的脾气, 可越是不明白, 便越令人发慌。
他的脸色煞白煞白,当即认罪:“臣办事不力, 请太子殿下责罚!”
“闭嘴!”
长孙曜砸下南涂所呈密折,密折恰至陈炎面前,密折翻开那页所写,玉凝儿当年为云州第一名妓,恩客众多,无法一一核查,确定长孙明生父……
眼前的折子突然被长孙曜踩下,旋即,陈炎听到密折入香炉的声音,再紧接着,是纸张烧起的声音。
再往后,陈炎没听到长孙曜说一句话,只听得无数打砸碎瓷声。
*
院子里很静,连个进出的侍从都没有,司空岁轻敲房门。
大抵半盏茶,长孙明才从里面开了房门。
长孙明随意披着外衫,长发未束,恰是遮了额角的红,长孙明凤眸微垂,半掩着浅琥珀色的眸,竟有了一分平日不会出现的女子柔情,长孙明的气质向是温和清冷的,又带些鲜活的明媚。
“师父,怎么了?”
司空岁听着这有些疲倦困乏的声音,皱了眉:“把衣服穿好。”
长孙明便知,这是没瞒过司空岁,垂着眼应了,大抵半刻钟后,长孙明再次开了房门,司空岁跟在长孙明后面进了房。
“昨夜怎么了?”司空岁的声音还有些虚弱。
“被娘留了,所以回来晚些。”长孙明喝了半杯茶下去,“师父睡得好吗?”
司空岁听到顾婉并不喜,只不过也没有过分表露,他敛眸定定看长孙明。
长孙明额上的那片红刺眼得很。
“昨晚在娘那儿不小心撞了一下,已经擦过药了,不碍事。”长孙明故作大方无所谓,让司空岁看个清楚。
司空岁盯着她看了很久,嗓音微变:“撞哪儿了?”
“门上。”
“胡说!”
长孙明抬眸。
“殿下——”
顾奈奈推门而入,她还没看到长孙明,就已经开始说了。
“午膳用什么?”
“去师父院子吃还是去正厅吃?裴少爷和李少爷晚上要过来,是不是得再安排些?对了,雪宝让李少爷带去李家了,今晚一块儿回、”
眼中撞入司空岁,顾奈奈戛然止言,好半晌后,又有些难为情地低了声:“师、师父在这啊……”
“奈奈。”
顾奈奈的难为情又立刻消散,赶忙诶了一声:“殿下?”
“午膳在我们院子吃,晚上你安排,雪宝回来了,让它随便玩,别伤人。”
顾奈奈一一应了,看出师徒二人还有话,三两步退出房。
待房门轻阖上后,长孙明才又落了座:“师父知道的,我根本不在意这点小伤,以前在小青山时,三天一小伤五天一大伤的,摔的撞的,都不知道有多少。”
她抬手拂过额角,确实不屑:“这算什么。”
司空岁大步至前,抬掌至长孙明额前,又猛地止下。
长孙明顿了顿,微抬着下巴看着司空岁。
司空岁的指尖轻轻落下,极轻极轻地碰到红肿的额角。
许久后,司空岁低哑着声:“疼吗?”
“不疼。”
“阿明。”司空岁轻轻环抱住长孙明。
“师父为什么都不给我回信。”长孙明垂着眼,突然问。
不短的沉默后,司空岁淡淡答:“我回了。”
“师父,那算什么回信。”
顾奈奈突又从外头跑进来:“殿下——”
“高、”
司空岁一怔,松开长孙明的同瞬侧身避开,长孙明起身,眼眸微垂。
“什么事?”
顾奈奈有些无措,怔了半晌,听得外面又传进来的动静,才讪讪补充道:“殿下,高、高公公来了。”
长孙明与司空岁也听得了,长孙明略调整些,快步出去。
高范看长孙明时自然得好像昨日正和殿之事从未发生,他同长孙明行礼,笑得有些谄媚:“恭喜燕王殿下!”
*
“禀太子殿下,陛下赐霍极之女霍星眠为燕王正妃。”
长孙曜慢慢转了身,看着陈炎不动,也没有说话,玉白俊秀的面上,没有一点的表情。
窗外突然响起蝉鸣,一阵又一阵,令人厌烦。
搁平日,这种东西都是不可能有的,长孙曜喜静,东宫里头有专抓蝉的小内侍,没人敢叫长孙曜听到这些吵人的玩意。
长孙曜坐下,神情淡漠倚在椅背,长指轻抵案面,良久后,看文就来腾讯裙叭一死扒仪刘九六散,每天不间断更新却是冷着脸,声音不高不低地道:“叫那些耳聋的好好听清楚,做不得事,就不要留。”
薛以立刻应下,去安排。
殿中静了许久后,才听得长孙曜冷漠不耐再问:“霍家呢。”
*
“我要做燕王妃了?!”霍星眠轻快惊喜地道。
她又小心翼翼地展开圣旨,瞧着上头燕王妃三个字笑,她见过燕王的,燕王生得很好看,有双同宝石一样的浅琥珀色眸子,笑起来很温柔,武功很厉害,身边的人也都很好看。
“燕王妃,燕王妃。”霍星眠又低低念了两遍。
“傻若若。”霍极温声,眼底却不似面上轻松喜欢,他从霍星眠手上取了圣旨,又唤了嬷嬷与侍女上前。
“天热,当心中了暑气,快回房去。”
霍星眠向是听话的,也不恼被霍极拿了圣旨去,只乖乖应了:“若若知道了,爹爹也要好好歇歇。”
霍极微笑应好。
霍星眠又扑腾到霍焰身旁,抱了抱霍焰,这方才同嬷嬷和侍女离开。
转进书房,霍极的脸立刻就沉了下去,将圣旨重重扣在书案:“这个混蛋!”
“若若还小,先拖个一二年。”霍焰面色更为难看。
霍极沉着眉眼,不豫:“若若单纯善良,喜欢生得好看的人,长孙明皮相惑人,招若若喜欢,若若只知道长孙明生得好看合她的心意,哪里知道这其中厉害。
“长孙明若不是长孙明,只是个普通世家子,招给若若当夫婿是好的,谅他也不敢欺负若若,只偏的他是长孙明!我这老骨头给他卖命就是了,他竟还有拿捏若若!”
“你先别说。”霍极是需要扶持一个与长孙曜相抗的皇子,但不代表他要献出自己的女儿,朝堂争夺太过残忍,夺嫡更是九死一生,他怎么可能将若若推出去,又怎可能将全部身家压在长孙明身上。
“这只老狐狸,是在逼我。”
“爹?”
“那也得看长孙明够不够格。”霍极冷笑,“做我霍极的女婿。”
“爹的意思是。”
霍极阴着半张脸,语气不明:“赏罚皆为君恩,我为臣子自动受下。”
霍焰静默不语。
霍极再道:“且让我看看,长孙明到底有几斤几两。”
“爹说的是私矿。”霍焰淡声,同赐婚圣旨一并到的,还有长孙无境命长孙明去处理陵水镇私矿一事。
陵水镇离京六十余里,月前有百姓举报陵水镇有人开采私矿,现下私矿之事正在处理。
大周矿产并非不可私人开采,但私人开采矿产,赋税高,要求多,所以极少有获得开采矿产资格的民间商贾。
南郑与北李二家占了大周民间矿产开采的九成以上,其中北李占了六成,北李李家每年光民间矿产开采赋税就逾千万。
陵水镇私矿之事,若只私矿开采,并非大案。
现下长孙无境让长孙明去,不管结果如何,此案必定会在长孙明手中结。
霍极意味不明地冷笑:“对。”
霍焰未再说话。
*
“这怎么能行!”李翊露出少有的头疼模样,除非长孙明想夺嫡,要霍极给自己卖命,不然,让阿明娶霍星眠,真是没半点的好。
最重要的是,长孙明若娶霍星眠,那就是表明立场要夺嫡,姬皇后同长孙曜岂是好说话的。
京中各大世家的情况,李翊是最为清楚的。
“霍极这个人又老奸巨猾,见人只说三分话,剩下七分全藏着,是人是鬼不好说。”李翊阖着紫檀扇烦躁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在案上。
“霍家向来受陛下重用,只能说,不管霍极是人是鬼,肯定是忠于陛下的。”李翊又道,姬陈二家属于长孙曜,王家也是偏向长孙曜,霍家是很明确地忠于长孙无境。
不单是霍家,李家这两年也越发受长孙无境重视,李家明面上是倾于长孙无境,李翊自是知道的,长孙明和裴修也知道。
但李霍二家并不亲近。
李翊心想,这宫里的事真烦,长孙无境同长孙曜同姬神月,姬家同霍家,都是群麻烦精,他们斗便斗了,干嘛硬要拉着长孙明进去。
长孙明记得有回宫宴,霍焰身后躲着个害羞的华服小姑娘,那许就是霍星眠。
李翊又郁闷道:“霍极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且霍星眠娘胎带病,天生病弱,自小便多得霍极的一份心疼偏爱。”
长孙明额上的红已经骗过李翊裴修二人,她卷着圣旨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案上,姬霍二家是死敌,长孙无境如此做的目的已经很明显。
长孙无境一直要她同长孙曜比。
但长孙无境当真是要她同长孙曜比?
她抬眸,问:“霍星眠才十三四岁?”
李翊想了会儿,皱眉:“十四岁。”
裴修道:“还小,先拖二三年再说,二三年后谁知道呢。”
长孙明明白现下这赐婚,长孙无境是给朝中看的:“霍极哪里舍得将女儿嫁给我,姬家又怎会允霍家女嫁给我。”
李翊仔细一想:“也是,先拖着,指不定霍极比阿明还想拖呢。”
他又问:“陛下让你去陵水镇?”
李示廷去年开始越发注意朝政之事,京中大事现下都瞒不过李示廷,他都一一以自己的方式说与了李翊。
李示廷再清楚不过自己儿子的性子,虽好玩但大事面前都靠谱,重情重义,爱和长孙明裴修待一起。
长孙明含糊应了一句,虽不是什么大案,但总扯上李翊裴修还是不好的,若他们二人有个意外,她必会后悔。
她起身:“乡试快了,你们可不能懈怠,好好上课去。”
李翊不必走科举,裴修倒是要考的。
“阿明,你留小修上课就行了,别丢下我啊,我可以和你去陵水镇的啊!”李翊快速起身,三两步扯住长孙明。
不待长孙明说,裴修先不满了:“李翊!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叫留下我就行了?!”
“我同阿明是为你好。”李翊道,“你多念点书,为我和阿明争气,考个状元回来!”
长孙明趁机跑了出去。
李翊同裴修推搡着,一道跑了出去。
*
跟着长孙明到司空岁院子外的李翊裴修不约而同止了步子,听到屋外的声响,司空岁收了案前极厚的一沓信,披着大氅起身。
他很清楚,他同长孙明的每一封过了人手的信,长孙无境都看得到。
“师父。”
长孙明看着坐在案前的司空岁进了屋。
“阿明?”
长孙明静静看着司空岁,突然又没了话。
司空岁面色苍白,银发披散倾泻而下,眉眼间带着病气。
“怎么了?”
长孙明缓步到了李翊送的那一盆珊瑚树前,扯着上头一条红绸,慢慢转头看司空岁:“我明日去陵水镇,师父在府中,万事小心。”
“我无事,你不用担心。”司空岁的声音还是很轻柔。
长孙明走到司空岁面前,又低低唤了一声师父:“你其实并没有让华星大夫给你诊治。”
“阿明,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我自己就是大夫。”司空岁淡淡道,其实华星的医术并没有比他高超,只不过李家能用的药更多。
“师父、你……”
“不用担心我,不必同我写信,此去陵水镇,带裴修李翊去。”司空岁淡淡打断长孙明的话,并没有过分同长孙明亲近。
“师父、”
“阿明,听话。”
长孙明不情愿地偏过脸,嗯了一声。
第82章 陵水镇
陵水镇私矿之事朝中并不重视, 东宫亦不会重视此等小案。
但陵水镇近京,有什么消息,都会递一本入东宫, 陵水镇呈上的折子,长孙曜并没有看过。
今日薛以惊讶发现,长孙曜竟命将陵水镇折子呈在了各密折奏本之上。
但长孙曜下令归下令, 却自坐下翻阅各折本开始,就没碰过特意被命着挑出的陵水镇折子。
直至午间,快至午膳时, 薛以才见长孙曜漠着脸, 白玉般的指落在了陵水镇那一叠折子上, 准确无误地取出压在最后那本陵水镇折子。
东宫所有奏折密折, 都是按日子远近叠放的,最上头必是第一本入东宫的,最后那本必是现在才入东宫的。
倒不是东宫办事不当,而是少有不重要的但还会摆到长孙曜案上的折子,长孙曜案上的折子一直都是最及时且重要的。
自然,除了陵水镇。
陈炎平静收回视线,他知,因为只有最后一本陵水镇折子, 才会有长孙明的一二事。
长孙曜视线落在长孙明有关的那二行字上,笔尖浓墨忽地落下,将长孙明的名字染去, 长孙曜手中手执长笔胡乱划下, 旋即阖上密折掷下, 重重打在案上,噼里啪啦一阵声响, 砸落下半案密折。
*
户部侍郎屠卯三日前就到了陵水镇,这次陵水镇私矿便由他负责,但那是在长孙明来前,长孙明一到,屠卯便将此案全权交由给长孙明。
虽说私矿在陵水镇,但其实是离陵水镇有二十里的枇子山上,枇子山先前出过多起巨蛇吞人之事,附近的人都不敢靠近,便是要走也是绕道,故而这私矿之事现下才叫人发现。
屠卯领长孙明、李翊及裴修在矿井外粗粗看了一遍,将枇子山大概情况了解了一下,枇子山大小煤矿有四个,现在已经都查封,屠卯到时,枇子山矿洞已经空了,并没有找到私开矿的人和矿工,对方应是得到了消息,提前做了转移。
偷偷开采私矿,并不算大案,追责也便只追责偷偷开采之人。
枇子山看罢,众人便趁早又回陵水镇。
此行处理私矿的官员全都暂住陵水镇,除了李翊裴修,长孙明只带了几个王府侍从,屠卯为长孙明几人安排了单独的清净院子。
长孙明与李翊裴修用过晚膳,同屠卯一并翻阅私矿搜来的账本。
长孙明翻过几本账本后,面色已然严肃起来:“这真是私矿的账?是否有假?”
屠卯但行一礼,回:“是在枇子山私矿搜的,是否有假,还不好说。”
李裴顾三家都是商贾之家,三人自小都接触过这些,自是会看账,不单长孙明,裴修和李翊翻过几本也明白了。
李翊拧着眉道:“只产无出,没有银钱流水,谁家账本做成这样的,诶,屠大人,还是说,这只是部分账本而已?”
这些账只记每日产出,并没有一点贩卖的账,屠卯自然也早发现了这个问题。
李翊是北李李示廷之子,李示廷现在是长孙无境面前的红人,李家不单是大富之家,还是大善人家,李家一年捐出的银钱动辄数百万银。
李翊平日虽胡闹骄纵些,也从不做出格之事,并不遭人讨厌,且李翊同长孙明友谊深厚,如此,李翊即便是无官职在身,屠卯也不敢轻慢了李翊,便答:“李公子,此事还不知道,暂且只搜得了这些。”
裴修翻着账本:“以枇子山的矿洞和矿工痕迹推断,账上所记产量,少了。”
长孙明紧皱眉,执笔在账上日产那处长划一笔,接道:“恐少十之七八。”
裴修点头:“是。”
屠卯微微抬眼,偷偷看一眼长孙明,又扫过李翊裴修二人。
蓦地来人禀,在枇子山抓得几个行迹鬼祟的可疑人,不多时,几人便被带至长孙明与屠卯前。
被擒几人面色平静,虽为阶下囚,但为首那人在长孙明面前却并没有半分狼狈模样,反是露出嗤嘲模样。
长孙明一滞,认出姬珏。
*
霍极平铺密折,目光至密折中段。
枇子山私开煤矿,矿洞塌方,已查,矿洞塌方属人为引爆。
另枇子山抓得原姬家六子姬珏,姬珏拒不承认与此案有关,经屠卯查验姬珏笔迹,与搜得私矿密信诸多一致之处,姬珏认罪,承认私挖煤矿,所挖煤矿,用于铸做假-钱,经姬珏口供,又于枇子山查得铜矿二处,已铸假-钱二百六十余万贯,私集军火兵器不可计。
霍极皮笑肉不笑:“这是谋逆,诛九族的大罪。”
霍焰目光落至密折最后一行。
长孙明压奏不报。
*
刚至天明,枇子山之事便入了东宫,长孙曜才方起身,尚未洗漱,陈炎顾不得旁,当即求见,呈上枇子山密折。
长孙曜墨发简单束于身后,片刻后,怒而掷下密折。
“请太子殿下息怒。”陈炎当即跪下。
原因户部贪污案,就该处死姬珏,只因姬承文的缘故,才方饶了姬珏,将姬珏逐出姬家,流放外州,可便是如此,姬珏到底还是姬家人,姬珏的罪尚祸及姬家。
长孙曜侧身,冷斥:“好个姬承文!废物!”
坐下的同瞬,他又沉声下令:“即刻传令于右丞相,命姬珩前往枇子山处理姬珏,杀无赦!”
陈炎躬身应是,还未出殿。
长孙曜蓦地起身:“陈炎!”
陈炎不明转身,当是十万火急之事,还且犹豫什么。
长孙曜黑沉着脸扯起长衫,大步往前几步,又猛地止下。
陈炎恍然,折中最后一句,乃是长孙明压奏不报。
“胡闹什么!”长孙曜沉斥转身。
陈炎抬眸间复又垂眸,余光见长孙曜抽出嵌于书案间的长剑,明白长孙曜这一句是因长孙明。
长剑不过半瞬便被长孙曜掩在广袖之间。
陈炎快步跟于长孙曜身后,同长孙曜快步出殿。
长孙曜冰冷的语气中带着压不下的怒火:“传召亲卫一百随孤往枇子山。”
“臣领旨!”
第83章 哪里疼
姬珏等人藏假-钱之所乃是一个隐蔽的山洞, 此处阴冷,又早有流传在外的闹鬼之说,故而附近镇民并不敢靠近此处。
山洞头顶有一束阳光穿过洞口洒下, 洞口另有一小道瀑布泻下,阴冷水雾氤氲,漫在洞内, 洞内虽燃灯十数盏,却仍阴冷的厉害,湿滑石面, 布满厚重的墨黑色苔藓。
“这么个鬼地方藏钱, 难怪没人知道。”李翊小声嘀咕, 很是嫌弃这处。
裴修因昨晚熬了一夜, 今早头晕得很,便留在了镇子里休息。
清点假-钱军-火的士兵已经退了大数,按着屠卯所令,去往附近搜查,是否还有遗漏之处,除了长孙明和李翊,洞外只剩了些看守的士兵。
李翊缓步到了立于泉水边的长孙明旁。
山洞靠内是一眼不小的泉,黑沉沉的一片, 叫人看不清泉的深浅,自高岩倾泻而下的小瀑布便汇落此处,搁往日, 李翊是不会靠近这种地方的, 这样的地方有一种莫名的危险感。
“阿明。”
长孙明偏头看李翊。
“水底还藏了东西吗?”李翊阖着紫檀扇眯眼往深泉打量。
一方面是因洞内不够明亮, 另一面许是泉底黑色水草多了,李翊什么都看不到, 只觉得这泉越看越瘆人。
李翊对这样的水有点恐惧,极快转身呼出一口气。
“像有鬼,可真是、”
“我瞎说什么呢。”李翊又不敢再说了。
洞内阴冷的凉风掺着水雾拂至二人身上,二人衣袍皆沾染了薄薄的水雾,越发让人觉得洞内阴冷。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李翊才开口:“你为什么要压奏。”
长孙明眼眸轻抬了抬,又垂下眼,好半晌道:“这个案子有问题。”
李翊道:“就算有问题,禀上去,朝廷自会有人下来继续查,你没有必要压奏不报。”
“这个案子已经交由我处理。”长孙明顿顿抬起眸,露出浅琥珀色的眸。
李翊低叹一声,略微低了声:“阿明,就算你不上报此案,朝中那些人怕也已经知道了。”
李翊虽未入仕,但朝中那些,还是知道的,陵水镇几没有长孙明的人,屠卯也好,包虎也罢,甚至是一个小兵,说不定都是别人的眼线,霍家的,姬家的,东宫的,陛下的。
长孙明其实也知道,可是她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甘心,为什么压下这本奏本。
姬珏认了私矿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此后便再不说话了。
“卫国公那件事,太子可想都没想就围了燕王府。”李翊愤愤不平,这案直接报上去,将姬家围了得了。
“我又不是他。”长孙明捡起石子掷下深泉,估算泉的深浅。
“不会做那样混蛋的事。”
石子落入泉中,无甚水花,沉闷的声几听不到。
这泉深得可怕。
李翊心底发凉,皱眉拉着长孙明离泉远了些:“你就是心太软,这样容易吃亏,阿明,我真的怕……”
长孙明突然变了面色,反手攥住李翊,一个旋身,李翊差点摔下。
“阿明!”李翊阖着紫檀扇扑抱住长孙明的胳膊,面色又白几分,“怎么了?有、真有鬼吗?”
嗖嗖几声,李翊瞪大眼,被长孙明拽离原地,同着长孙明旋身,晕了头,李翊不会武功,自小锦衣玉食,出门在外都跟着一般人伺候,家里又是宠着大的,不夸张地说,京中大小皇族贵族,没几个能同他比的。
李翊嘴上问着,抱着长孙明胳膊不敢松,瞪着桃花大眼。
“是人。”长孙明急声回答,抽出袖中不问,将洞-口-射来的暗器击回。
几是在一瞬间,洞口蓦然涌入四名黑衣人,来人动作快得惊人,不过半息,突然闪现至长孙明身侧。
李翊便是不会武功,也看得出这些人不是普通角色。
长孙明自李翊身旁旋身,将李翊往身后巨石处一推,反手几招击退众人。
刀剑相击声不断,李翊顿出一身冷汗,嗓子像被人狠狠掐住,愣是喊不出声,一把紫檀扇掐在手中,指尖白得泛青。
长孙明不敢有片刻的分神,这些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强撑了半盏茶,长孙明狠狠一剑回刺回去,围攻众人轻巧闪过,长孙明又以一剑清泉攻之,旋即快退至李翊身侧,拉起呆怔的李翊往外冲。
原本照明的灯盏落了一地,火光熄了大半,本就昏暗阴冷的山洞,又黑了许多,长孙明一手攥李翊,一手执剑,旋身一剑一剑挡着众人的攻击,不敢离李翊半步。
*
不过两刻钟,陈炎已经将陵水镇屠卯等制下,面对突来的长孙曜,屠卯又惊又吓,虽说此案长孙无境已经交给长孙明,但长孙曜来,屠卯岂敢有异,只得硬着头皮将枇子山一应线索等物交出。
长孙曜并未看屠卯所呈之物,待包虎将姬珏几人带出,便有东宫亲卫军上前,狠狠给了姬珏几十个嘴巴子,随后将姬珏绑严实了堵上嘴丢在角落。
屠卯后背冷汗直流,知道长孙曜这是亲来清理姬家门户了。
长孙曜从头到尾都没看一眼姬珏,只冷冷睥向屠卯,也便是这时,东宫亲卫抓进个小个子的年轻男子。
陈炎剑未出鞘,直接将年轻男子砸得头破血流,这是要逃出去报信的,只不过刚出陵水镇屠卯等人暂住的宅,就叫东宫亲卫给逮了。
陈炎似不经意地略过屠卯:“差点叫只老鼠趁乱混出去了,胆敢对太子殿下不敬,杀无赦。”
跪在长孙曜前的屠卯煞白着脸,虽还算镇定,却不敢出声,长孙曜的脾性他自是知道的,没让他开口,他岂能开口。
长孙曜目若含冰,扫过众人,冷声:“燕王呢。”
屠卯也不敢抬头去看长孙曜,总觉长孙曜这一句话瘆人得厉害,他低着头回话:“回禀太子殿下,燕王尚在枇子山查案。”
*
“阿明!”李翊溃声大喊。
长孙明一脚踹向面前黑衣人,旋身收腿之时,一剑划向身侧一人的喉咙。
只听得一声冷笑,那人往后一倾,避开长孙明不问的同时,翻身一剑刺向长孙明后胸位置,长孙明身子后倾,又被逼回,她携李翊堪堪落地,不过半瞬,四人再次攻了上来。
长孙明带着李翊避开。
李翊扶在长孙明身侧,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不敢乱动,这四个黑衣人,个个都是狠角色,他是知道长孙明的,一般人无法为难长孙明,也不可能伤长孙明,这些黑衣人,是被人重金所聘的杀手,都是群不要命的。
这等角色杀一人要价动辄万金,到底是谁要长孙明的命,竟下得如此大手笔,足聘了四名绝世高手来杀长孙明。
众杀手没有给长孙明片刻的喘息时间。
长孙明不问横挡于胸前,携李翊退至小瀑布之下,压着紊乱的气息,重声发问:“你们是谁?”
为首那人挑眉敛眸,倒是摆手停了几人的攻击,用一种毒蛇信子般让人发毛的声音回答了长孙明。
“收人钱财,替人办事,取你性命。”
“我爹是李示廷,只要你们现在离开,可至李家取十万两银!”李翊强自镇定,高声,“拿我的扇子去,我李家人断不食言,也不追究今日之事!”
说罢,李翊将手中紫檀扇掷过去。
为首那日长剑一挡,直接劈断紫檀扇,十万两银?他不屑又带嘲讽:“岸岛有岸岛的规矩,一桩生意归一桩。”
李翊猛地一滞,煞白脸。
岸岛是江湖名声最大最恶劣的杀手岛,岸岛杀手全是些不被江湖朝廷百姓接受的亡命徒,无人知岸岛究竟在何处,岛上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你们要的是我的命,同李翊没关系,放李翊走。”长孙明强撑着凛声。
那人又一挑眉,沉沉看长孙明,慢慢眯了眼,抬掌间,身后三人收剑让了道。
“他现在就可以逃,能逃多远,就看你的本事,你拖得了一盏茶,他就有一盏茶的时间逃命,你拖得了一刻钟,他便有一刻钟。”他将沾染鲜血的长剑抬至眼前,洞外几十官兵尽数喂了剑,沾满血腥的长剑,发着幽蓝冷光。
他冷笑,长指抚下剑上鲜血:“你要是片刻都拖不得,他连洞口都出不了。”
他又似嘲讽,再笑:“燕王殿下。”
冰冷阴恻恻的声音,像毒蛇爬过。
“你做梦!”李翊发着抖,怒声斥。
“好!”长孙明拉着李翊旋身,越过几人,将李翊往洞口一推,回身一剑挡下四剑。
“李翊,快走!”
方说话那人眯起眼,侧身退至一旁,指尖点在冷剑,饶有兴趣地看着。
另三人动作剑招惊人得快,一剑一剑攻下,没有半瞬的间断。
待三人同长孙明过了几十招后,那人一声暗哨,闻声,三人收剑退下,那人翻身跃下,徒手接下不问,一脚踹向长孙明耳际,长孙明偏头,不问自手心旋转,挣开那人,反手一剑落在那人腿间。
碰触之际,长孙明怔愣一下,只觉一剑击在玄铁之上,那人冷哼一声,双脚并用,一脚一脚踹向长孙明,长孙明翻身退让,陡然执不问劈下。
那人倏然敛眸,掌中剑自内翻转,旋自掌心,一剑划开长孙明右臂。
长孙明猛然收剑,再避了那人一剑,低头极快看了一眼右臂,退至小瀑布之下,还未站稳,那人又快又狠的剑招便又一招一招落下。
长孙明侧身一次次避开。
那人挑眉,剑自掌心飞速旋转,一脚刚过,又是一剑。
突地!
那人一剑削下不问,一脚踹下长孙明,冷笑间,迅身自长孙明前,提起长孙明,用力砸向布满黑苔的石壁。
长孙明长发散落,后脑重重砸在石壁,污血自唇角溢出,那人敛眸抬掌,一掌落在长孙明左肩,长孙明左肩倏地沉下,那人又是一声冷哼,一掌又至长孙明右颈,长孙明紧咬唇,抬掌至那人腕间,那人冷笑一声,猛地将长孙明砸下,反手一腿砸向长孙明腹间。
长孙明猛地一个翻身避开。
立在一旁的三人,神色漠然,这样的情景,他们早已见惯。
长孙明重声摔下石壁,复又吐出一口污血,眼前黑沉沉一片,重影越发重起来,长孙明双臂撑地,艰难半撑起,腹间蓦地落下一脚,那人猛地将长孙明踹向洞中嶙峋怪石之间,生生将怪石砸断。
“无趣。”那人歪了歪脖颈,掷下剑,双掌叠在一处,骨节发出一阵阵瘆人的声响。
“金尊玉贵的燕王殿下,司空岁的徒弟。”
那人嗤声:“弱成这样。”
“那个可怜家伙,收了这么个徒弟,听说他就你一个徒弟。”
“可惜了可惜了。”
“司空岁再不济,也不该有个这样的徒弟。”
那人一脚踩在长孙明手背,蹲下身抬起长孙明的脸。
雪肤鸦发,琥珀明眸,纵是一身狼狈,也掩不得半分的绝世容颜。
洞内昏暗不明,他方也未曾细细看清长孙明的模样,现在仔细一瞧,顿了半瞬,旋即敛眸,意味不明:“女人?”
长孙明紧咬牙,一声不吭。
那人眯起来眼,又来了兴趣,手至长孙明衣襟,想一探究竟,长孙明手肘一压,旋身,掌中现出一把小匕首刺向那人脖颈间。
那人虽避得快,但脖颈间还是被划开一道小口子,眸子顿时猩红,紧攥住长孙明脖颈,将长孙明猛地摔至小瀑布下。
长孙明重重摔下,冰冷的水倾下,浑身颤栗。
那人手中再次现出长剑,已经完全没有了一探的兴趣,抬掌的同瞬,脑后突然挨了一块石头。
李翊浑身狼狈,抓着把刀冲过来。
“阿明——”
洞内外只有一具接一具的尸体,完全找不到人,屠卯不在,包虎也不在,唯一的活物,只是几只鸟,完全找不到人,他不敢跑得更远去找人,他怕、他怕、
他怕阿明……
那人眸子越发猩红,狠声:“找死!”
那人话音落下的同瞬,一脚将李翊踹飞,李翊沉声摔下,一声惨叫。
那人不耐丢下从李翊手中夺下的刀,抬掌抚在后脑,一日挨了两道,不爽至极,只想见血,只想见血,见更多更多的血。
“一个只知道花钱的纨绔子也敢对我动手。”他不紧不慢地走过去。
李翊还摔在地爬不起来,刚撑起身子,又被一脚踹下。
“废物也想英雄救美?!”
“我让你英雄救美!我让你英雄救美!我让你英雄救美!”那人一脚一脚踹下,而后弯腰提起李翊,像砸石头般将李翊摔向石壁。
李翊后背重抵石壁,滑落瘫下,一声痛叫。
那人又瞬身上前,再次提起李翊:“不怕死是吗?学人英雄救美是吗?我让你英雄救美!”
说话的同时,一拳对着李翊的胸口狠狠捶下,李翊摔下,吐出一口污血。
果是血的味道最让人满足,那人闭眼摇头,又提起李翊狠狠摔向另一面的石壁。
又一声惨叫响彻洞府。
那人享受地耸肩,他喜欢这样的声音,比起一声不吭的长孙明,这个李翊让他更有见血的痛快和满足。
他挑眉眯眼,扯开面上黑巾,露出一张难以形容的让人发寒的脸,不是容貌丑陋令人犯恶心,相反,他五官极为精致,但他的精致却同毒蛇般,让人害怕,阴郁可怖的神情,冰冷的眼神。
他故意拖着步子走向李翊,待至李翊身前,缓慢地蹲下,手掌以一种极为缓慢逗弄的速度握成拳又慢慢张开,几次之后,猛然收拳,唇角一扯,朝着李翊的脸砸下。
电光火石间,右侧忽出冰凉的一掌,猛然握住他的拳,尽数接下,他一滞,偏头的同瞬,手腕猛地被一折,旋即被摔向石壁。
长孙明身形不稳,低垂着头直起身,打湿的墨发凌乱贴着衣袍,深红的血自右臂淌下,顺着玉白修长的指滴落。
她慢慢抬起头,错位的骨咯咯作响,浅琥珀色的眸染上一层血色。
久立一侧的三人一怔,执剑冲向长孙明,长孙明徒手握下面前人的人,面前人猛地瞪大眼,旋即叮铮一声,长孙明折断长剑,一掌摁在面前人身后,反手将断剑刺入面前人心口。
折剑取命不过几息间,另二人陡然变了面色,顿觉不对,避开长孙明击来的掌,翻身后退。
个高那一人冲摔在石壁的男子急声:“鬼缪,这小子有问题!”
话音刚落,长孙明已同鬼魅般到了这人前,一脚高抬至这人脖侧的同瞬,夺下这人手中剑,旋身瞬间割了这人喉咙。
速度快得让人无法看清动作。
“鬼缪,这小子怕是走火入魔了,快杀、”另一人话还没说完,下一瞬,一剑穿心。
摔在石壁的鬼缪赤红着眼,凶狠擦去唇边血,身侧蓦地伸出一手,握住他的手,长孙明垂着眼,将鬼缪的手捶进石壁。
同方才完全不一样的力量和速度。
长孙明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李翊。”
她问:“你哪里疼?”
李翊愣愣看着长孙明,艰难攀着石块起身,声音嘶哑:“阿明?”
长孙明偏头避开鬼缪的攻击,扣下鬼缪的掌,旋身一拳,将鬼缪砸在石壁,眼都未眨一下,一脚踢在鬼缪脸上,断了鬼缪的鼻子。
鲜血随水流流入深泉,血腥越发浓重。
李翊辨不出那些是鬼缪的血还是长孙明的血。
鬼缪捂住脸侧身避开长孙明紧接着的一脚,眼眸赤红瘆人,吐出几口血,自腕间拔出尺长的短剑,刺向长孙明。
长孙明旋身至鬼缪身后,捏住鬼缪握着短剑的手压至滑腻阴冷的石壁。
鬼缪赤眸猛地瞪大。
长孙明偏头看李翊,问:“是手疼吗?”
话音刚落,骨头碎裂声入了李翊耳。
第84章 瞧不起
鬼缪面上狰狞地拱起身子, 手臂鲜血淌下,长孙明长眸微阖,一拳砸下, 直接将鬼缪肩胛骨打碎,鬼缪愤怒嘶吼,一拳一拳砸向长孙明。
长孙明一拳一拳尽数避开, 直到鬼缪最后一记狠拳才砸至长孙明腹间。
长孙明面无表情,鬼缪极快反应过来不对,长孙明扯起唇角, 一拳打断鬼缪四根肋骨, 旋身一脚踹至鬼缪右耳, 直将鬼缪踹至石壁, 鬼缪还未动弹,长孙明旋身一脚又自鬼缪左耳踹过去。
鬼缪被踹偏头,两耳留下黑血,刚被捏碎的手臂诡异地抬起,捏住长孙明再次落下的腿,愤怒嘶吼的同时,将长孙明摔向小瀑布:“你这个王八蛋!”
长孙明背抵小瀑布湿滑的石壁,似完全感觉不到痛苦, 长睫轻阖一下,浅琥珀色的眸渐渐变了颜色,抬掌捏住攻过来的鬼缪手臂, 一甩, 将鬼缪砸进小瀑布里的尖石。
鬼缪后腰穿出个洞, 口吐鲜血不停,张着一张血口, 后腰的血不断流进瀑布中。
同方才的鬼缪般,长孙明似有意不叫鬼缪死的痛快。
长孙明冷冰冰的声音再次响起:“腿上也伤了?”
李翊已经发觉,鬼缪和长孙明都有问题,两个人的身体简直不像人了,他自不会管鬼缪,但是长孙明不行,长孙明是他的挚友,是他的弟弟,他就是死了,也不能叫长孙明有事。
他颤声:“阿明,你怎么了?”
长孙明没应李翊,一脚径直落在鬼缪右腿,往下一踩,力量之巨大,直接断了鬼缪的腿,鬼缪吐血,半栽下去。
“肚子也疼,对吗?”
说话间,长孙明再次提起鬼缪,一拳过去,又断了鬼缪四根肋骨。
李翊猛地怔住,微微张唇,巨大的恐惧令他突然哑了嗓子。
长孙明垂下眼,冰冷沾满污血的指落在鬼缪脖颈。
鬼缪紧闭着一只眼,左臂猛地抬起,长孙明反手折断鬼缪左臂,将鬼缪砸进浅水之处。
浓烈的血腥布满阴冷的溶洞,长孙明衣袍半湿,血污遍满周身,鬼缪踉踉跄跄站起,一只眼勉强半睁开。
鬼缪突然恶狠狠地发笑,捂在流血的腹部,阴恻恻的笑声响彻洞中。
长孙明略微抬眸,眸中越发不清明。
“我活不了,你也别想活。”鬼缪兴奋起来。
李翊浑身剧颤。
鬼缪清楚得很,长孙明现下到底算得什么状态。
“你过来啊!”他闭着只眼,松开捂在腹间的手,挑衅的同瞬,突然爆发冲向李翊。
李翊僵硬立在原地,脚下灌铅似的。
长孙明冰冷的掌同鬼缪拳头一块落下,长孙明没叫鬼缪再碰到李翊,合掌接下鬼缪的拳头,另一掌掌在李翊肩侧,旋身带退李翊的同时,抬腿自下而上踹至鬼缪下颌。
鬼缪猛地被踹飞,又重声摔下,阴狠的脸狰狞可怖,他笑,颤着身子起身,吐出一口含着牙齿的污血。
“阿明!”李翊溃声抱住长孙明,明明现在挨打的是鬼缪,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再这样下去,长孙明才是死的那个。
李翊用尽力气,紧紧抱住长孙明不松手,哭喊道:“阿明,别打了。”
长孙明面无表情,似没听到李翊的声音,但说的话却明明是同李翊所说:“你哪里还疼?”
“我不疼了!我一点也不疼了!我真的一点也不疼!”李翊崩溃大哭道。
鬼缪大笑,手中又现出一把长剑,长孙明头轻歪一下,挣开李翊,飞身至前,掌自鬼缪握剑的腕间,夺剑的同瞬,一脚踹下鬼缪,旋即拎起鬼缪砸进小瀑布,手中所夺剑,掷人鬼缪心口。
鬼缪重又吐出口黑血,瞪着血眸看长孙明,左臂艰难抬至半空,又栽下去。
长孙明木然看着钉死在石壁的鬼缪:“不知好歹的废物。”
“顾长明——”
李翊惊看向洞口,也不顾平日所厌恶长孙曜之事,崩溃高声:“阿明不对劲!”
长孙明僵僵偏头,看向长孙曜等人。
长孙曜怔愣的片刻,长孙明已经攻了上来。
“顾长明!”长孙曜接下长孙明一掌,攥住长孙明制下,只一掌,便感觉到长孙明同往日完全不一样的力量。
陈炎怔立在后头,又惊又急地看着长孙明一拳一掌一脚,一点也不留情地攻在长孙曜身上,长孙明走火入魔了,他不敢贸然上前。
“顾长明,住手!”
长孙明面无表情,给了长孙曜更狠的一腿。
“顾长明!”
长孙明眼皮微挑,又狠了几分。
长孙曜从入洞至现在,并没有一招用在长孙明身上,只守不攻。
“阿明!”李翊崩溃大唤,因着身上的痛,不堪力半跪下。
长孙明的动作有片刻几让人发现不了的停顿,但长孙曜却是发现了。
陈炎看得心惊肉跳。
长孙曜紧扣住长孙明带血的手腕,飞快点下长孙明穴,掌自长孙明心口过至腕间,将一股真气传给长孙明。
长孙明吐出一口黑血,眼睫轻颤,眼前长孙曜渐渐清晰,又在一瞬间消散。
长孙曜抱住栽下去的长孙明,低了眸。
陈炎拦下欲冲过去的李翊:“不可放肆!”
李翊身体还发着颤,声音虚弱无力又带着怒气:“你拦我做什么!”
陈炎极快扫过狼狈伤得不轻的李翊,大抵明白了长孙明怎得走火入魔,他执剑,背对长孙曜与长孙明,剑指李翊:“太子殿下在此,胆敢放肆!”
说罢,陈炎抬掌,原立在洞口的亲卫一一躬身退下,所幸都是东宫亲卫,并无外人。
“阿明他、”
“太子殿下在救燕王。”陈炎微微偏眸看一眼在为长孙明疗伤的长孙曜,心中无奈叹气,而后又慢慢看向李翊。
“你不必碍在此处。”
“我不走!”李翊咬牙艰难拒绝。
陈炎微微敛眸。
“阿明——”
陈炎皱眉看向传来唤声的洞口,裴修冲了进来,韩清芫同橘儿紧跟在裴修冲进来。
自长孙无境下旨,赐霍星眠为燕王妃,韩清芫便疯了,再也控制不住,她听说长孙明来了陵水镇,偷偷逃出家,跟了来。
无人注意到,钉在石壁的鬼缪指尖微动,唇角阴恻恻地勾起。
突地!
一声轰天巨响,紧接着是第二声爆炸声!
第三声爆炸声!
地动山摇,洞内的爆炸与轰塌的发生不过一刹那,深不见底的泉水中央突然开了大口,泉水骤然流失。
布满黑苔的湿滑石壁与潮湿的地面裂开道道巨缝。
长孙曜拥过长孙明旋身避开砸下的巨石,脚下蓦然凌空,长孙曜面色一变,紧拥长孙明,飞速坠下。
陈炎等五人倏然白了脸,异口惊声。
“阿明——”
“太子殿下——”
“燕王殿下——”
*
众人陷入塌陷的石室不过是在几瞬之间。
李翊韩清芫橘儿三人的惊叫声和痛苦声响彻整个石室,相比之下,裴修同陈炎冷静许多。
若说没有伤是不可能的,饶是武功高强的陈炎,坠下之时也狠狠挨了几块乱石。
长孙曜稳下气息,略松开被他紧紧护在怀中尚在昏迷的长孙明,周遭环境的突变并没有令他分神,他极快再次运功为长孙明护心脉。
陈炎撑着身子起身,驻足片刻,侧身出剑,挡下欲上前的裴修李翊韩清芫等人,绷着脸正声斥下几人:“胆敢在太子殿下面前放肆者,杀无赦!”
“你!”韩清芫一口气堵在嗓子眼,视线紧张焦急地落在不远处的长孙曜长孙明身上。
“我们只是要看阿明。”裴修试图同陈炎商讨。
“阿明!”李翊崩溃看向不远处的长孙明和长孙曜。
陈炎冷淡扫过几人:“尔等并非医者。”
言下之一是,你们见也无用,只占位置,长孙曜虽也非医者,但长孙曜同众人不一样,只要长孙曜愿意,长孙曜就是最好的药,他怕长孙曜受伤,但此刻情况紧急,他更怕长孙明没了性命。
他又极快扫过石室四周,坠入处的洞口已经叫山石堵住,此处是人为挖凿的石室,石室宽敞阴冷,四面石壁燃着十数盏泛着幽蓝的灯盏。
再一细看,石壁所挂灯盏,并非燃烛,正中所放,乃是泛着蓝光的荧石。
“与其妄做无用之事,不若将洞口清出,亦或是寻出旁的出口。”陈炎冷冷瞥向被堵的洞口与众人,“如此,对燕王也好。”
三人根本顾不上旁,只想查看长孙明情况。
长孙曜收掌,将昏迷的长孙明平放下,脱下雪色软缎大氅,布帛撕裂的声音传入众人耳中,裴修面色又白几分,冲上前。
陈炎长剑未出鞘,打在裴修胸前,不过轻轻一击,便将裴修打退,李翊拖着身子扶住裴修。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裴修急声发问。
陈炎面色如常,极快看一眼长孙曜那处,实则那处也看不到什么,长孙曜同长孙明所在之处,被砸下的山石挡了大半,从他们几人这处看过去,现下只能看到长孙曜,长孙明被严实掩在长孙曜身后。
他自是知道长孙曜在做什么,长孙明一身的伤,自要处理。
他看出裴修与李翊几人显不一样的面色,又多看裴修一眼,裴修同李翊韩清芫不一样,是长孙明自仙河镇打小的玩伴,想必知道的不比司空岁少多少。
心中虽猜得大概,但他面上并无过多的情绪,只正声道:“太子殿下在为燕王疗伤,与尔等无关。”
裴修突然激动起来:“不行!”
李翊也不同意,他不信长孙曜会救长孙明:“我们可以为阿明……”
韩清芫胆大,怒斥:“你不要太过分了!”
陈炎饶是再好的脾气,现在也没了:“不可喧哗!”真是一群不要命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兔崽子!
李翊几人根本不信,长孙曜会救长孙明,长孙曜同长孙明不合,整个京城都知道,长孙曜几次要长孙明的命,裴修李翊也知道。
月前在九成宫,长孙曜还因九州司雨佩一事,要长孙明从九成宫跪二十几万青石阶至诸喜寺给他祈福请罪,当时若非太后开了口,长孙明的腿早被废了。
李翊同韩清芫都极清楚,长孙曜这个人,冷漠无情,傲慢肆意,瞧不起人。
不说出身一直被朝中贵族和重臣嫌弃的长孙明,便是端王等母族出身好的皇子,长孙曜也没瞧上过,所有的皇子公主于长孙曜来说,都是日后的臣而已,并非他的兄弟姐妹,韩清芫的表姐,五公主每每看到长孙曜,都紧张害怕。
京中各世家就更不必说了。
在长孙曜的眼中,除了姬皇后和长孙无境,没几个算人了,众人于长孙曜而言,不过蝼蚁贱民。
突然!嗖地一声,裴修韩清芫面色一变,分别抓过李翊橘儿躲开击来的指刀。
四人摔倒在地,青白着脸看向长孙曜。
长孙曜冰冷地乜向几人,压着怒火沉斥:“放肆!”
陈炎翻几人一眼,又呵斥几人退后,旋即快步至长孙曜前,躬身行礼,垂眼之际,偷偷看向平躺于地的长孙明。
长孙明双眸紧闭,伤了的胳膊、腹部、腿部、脖颈等处,都已尽可能的包扎处理好,陈炎心底很是一惊,要知道,长孙曜从没有伺候人的,向都是被人伺候的。
长孙曜雪色软缎大氅已经被撕得干净,此外长孙明湿透的衣袍已经干了大概。
陈炎又怔了一怔,长孙曜是直接用内力替长孙明烘干了衣袍,现下情况,这是最合适但又最不合算的处理办法,此外,长孙明走火入魔,又受这样的重伤,长孙曜要护下长孙明的心脉,所需损耗着难估算,若长孙曜并无长生蛊,此刻怕是完了。
“太子殿下。”陈炎不敢多言,此处除了他,李翊那几个也不会明白现在长孙曜为长孙明做了什么。
“陈炎,找水来。”
陈炎听出,长孙曜损耗极大,只是极力掩饰。
“是!”陈炎立刻领旨。
要找水是不难的,众人方才所在洞中便有瀑布与一眼深泉,只是能不能喝不好说,大抵半刻钟,陈炎找回了水。
此处无杯碗,陈炎便取了一块大小合适的石块,用剑凿出个勉强盛水的石杯,洗干净了盛了杯水回来。
陈炎所找回的水清澈无异味,看着与普通山泉水并无差,但也只是看着罢了。
长孙曜坐于长孙明身侧,陈炎为臣下,自没有立着的道理,他捧着水跪在长孙曜前,他知道长孙明现下需要水,这便是给长孙明寻的,但是……
他犹豫开口:“太子殿下,此处的水不一定能喝。”
长孙曜冷冷看一眼,没有犹豫,取过水一饮而下。
陈炎一滞,到底不敢再多言。
长孙曜将石杯交于陈炎,道:“再取一杯回来。”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将一块尚干净的雪色软缎掷给陈炎:“打湿。”
陈炎极快明白,不管这水能不能喝,先取回来了再说,无事能喝,待会便可喂长孙明喝下去,他取下二物,去办。
李翊等人还是不敢相信,长孙曜真的是在救长孙明,但几人却不得不承认所见,长孙曜现在所做,没有半分像是在要长孙明的命。
李翊咬牙,拖着伤尽可能快地走过去。
韩清芫裴修紧随,橘儿也小心跟在韩清芫后头。
未待几人靠近,长孙曜倏然抬起半阖的眸,冰冷地乜向众人,掌间又现出四枚指刀。
韩清芫面色愈发白了,她的武功其实不算太差,当即现出双刀截下四枚指刀。
虽不能对长孙曜不敬,但她们也有求生的欲望。
李翊情急脱口质问:“你凭什么不准我看阿明!我是他的哥哥!”
“放肆!”
长孙曜陡然一声怒斥。
他原就难看至极的脸,现下更是可怕。
“她便是再不成器,也是王爵!是长孙家的人!你区区一介庶民,不过商贾贱籍,胆敢自称她的哥哥!”
李翊心跳蓦然停了几拍,面色惨白,片刻后,咬牙再往前:“阿明在做燕王前,同我和裴修是拜过老天爷的,我们三人本是结拜兄弟,她从没有将我同裴修当做旁人,我是庶民,但非贱籍,我只是想看自己兄弟的情况,如何不行了!”
长孙曜倏然起身,扼住李翊的脖颈将其提起,李翊脚尖离了地,脸在一瞬间涨得通红,又极快转紫。
“李翊!”裴修急声冲过去。
韩清芫同是变了面色,顾不得旁冲过去,她就是不喜欢李翊,这种情况下,也不能看着李翊死在长孙曜手里。
长孙曜三两招将裴修韩清芫二人砸至一旁,橘儿煞白脸跪到韩清芫面前,浑身发抖地同韩清芫摇头。
橘儿清楚,不行的,谁也不能惹怒长孙曜,对长孙曜不敬,长孙曜是太子,长孙曜可以杀了所有人,还能以众人不敬之罪,问罪韩、李、裴三族。
长孙曜凛声:“谁给你的胆子,在孤面前,还敢自称并非贱籍!李家今日所有,不过社稷所需!孤随时可以叫你李家阖族消失,也可以让大周立刻有下一个李家!”
第85章 女孩子
陈炎去而折返, 飞奔过来,急声请求:“请太子殿下息怒!”
长孙曜置若未闻,掌间力道未松半分。
李翊酱紫色的脸, 动弹不得。
陈炎打退欲再同长孙曜动手的裴修韩清芫,眼看李翊就要没气了,咬牙至长孙曜身侧, 垂首躬身,压低了声,用仅二人听得的声, 急道:“太子殿下, 现在杀了李翊, 燕王恐怕真的无救了。燕王走火入魔同李翊多半有关, 燕王醒来若知道李翊死了,恐无法挽回,您同、”
陈炎蓦地哑口。
长孙曜如果杀了李翊,那和长孙明之间,就真的完了。
不管二人是什么身份,这辈子都无法挽回了,以长孙明那样倔强重情重义的性子,如何还能再同长孙曜好好相处。
陈炎知道, 长孙曜现在气得发疯,是气长孙明为李翊不要命,气李翊在长孙明心中分量如此重, 气一个李翊能让长孙明不要命。
长孙明没那么弱, 只要长孙明愿意, 定能脱身,但长孙明没脱身, 长孙明走火入魔,落一身的伤,全是因为李翊。
他都知道,长孙曜嫉妒得要命,凭什么一个李翊都比自己重要,更为可笑要命的是,自己有何嫉妒。
可是他很清楚,长孙曜就是嫉妒得要命。
长孙曜心中不停否定一切,否认自己因长孙明生气,否认自己的心动和嫉妒,否认不是为清理门户来枇子山,而是因为担心长孙明想见长孙明来枇子山。
可长孙曜的身体比一切都诚实。
也正因如此,他才要救下李翊,救下这群不知死活的不敬兔崽子。
救下长孙曜。
“太子殿下!”
“嘭”地一声。
李翊重摔在地,蜷身猛地呼吸,裴修赶紧扶起李翊。
长孙曜神色冰冷,乜向李翊,斥声:“她若有个闪失,李家全族给她陪葬!”
陈炎终于舒了口气,将方带回放在一旁的水端过,垂首躬身:“太子殿下,水。”
长孙曜面色冰冷,接了水转身。
陈炎微微抬眸,看到长孙曜掌中现出指刀,不明显地划开掌心,猩红的血滴入杯中。
待长孙曜喂完长孙明那杯水后,陈炎才敢上前。
“太子殿下。”
“把衣服脱下来。”长孙曜冷声。
陈炎动作利落地脱下外氅,看着长孙曜轻轻为长孙明盖上衣袍。
他垂眼,看到长孙曜握着长孙明的手,发着颤。
*
“尔等父兄难道不曾教导,何为君何为臣,谁给你们的胆子,敢在太子殿下面前这般放肆!对太子殿下这样不敬!”
洞下石室极大,除了长孙明和长孙曜现在所在的大石室,外边还有两个小的石室,陈炎便是将几人带到了外间的石室训话。
李翊面色青紫,一身狼狈。
“我们只是……”韩清芫忍不住还口,明明是长孙曜霸道不准她们看长孙明。
陈炎沉声打断韩清芫:“此处不是李家韩家,由不得你们胡来,但太子殿下不管在何处都是太子殿下。”
“燕王是一等王爵,就算燕王平易近人,可王就是王,她永远都是王,尔等应当敬之重之,而不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放肆胡闹。
“早与尔等说过,尔等并未医者,你们看燕王有什么用,是能将自己的命换给燕王,还是能令燕王身上的伤痛消失,既然都不能做到,那又怎可影响太子殿下,行如此放肆不敬之事!
“幸而现下燕王无事,若燕王有个三长两短,陛下又能放过尔等诸族?!”
末了,陈炎看李翊,肃声再道:“燕王是陛下与宛贵妃之子,她的兄弟是太子殿下、康王、端王与诸皇子,什么自己同燕王是兄弟,此类不敬之话,不可再在太子殿下面前提及,需得明白,君臣有别。”
李翊唇瓣颤动,往前倾身,裴修拉住李翊,轻摇头。
陈炎将视线移到裴修身上,裴修比李翊冷静,他已经将话说得够明白,只希望这几个胆大无礼的明白。
他又无奈看一眼李翊,长孙曜都气得要杀人了,这个李翊还说什么自己同长孙明多要好,生怕长孙曜不知道似的。
“燕王现下这情况,同你脱不了干系。”陈炎又道,“如果不是你,你以为燕王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吗。”
李翊滞住。
陈炎再道:“太子殿下可以放过你一次,却不会有第二次,如果你真的被太子殿下杀了,待燕王醒了,知道了此事,要为你报仇,你觉得燕王会是太子殿下的对手吗。”
“你们若真想为燕王做些什么,便去清理洞口或寻旁的出口,不管怎说,离开此处,对燕王来说,才是最好的。”
说罢这些,陈炎离开。
韩清芫面上又白又红,气得说不出话。
“李翊。”裴修扶住李翊。
李翊眼眶极红,一言不发地甩开裴修,裴修快步拉住李翊,他也急他也痛,但他明白,错的不该是李翊:“不是你的错,你不要怪自己,阿明也没做错,阿明会没事的。”
韩清芫与橘儿立在后头,没上前。
“小修、”李翊声音嘶哑。
裴修如何看不出,李翊亦是一身的伤,李翊同长孙明不一样,从小金尊玉贵着养大的巨贾幺子,没吃过半点的苦,挨过半点的痛,而今一日,竟遇两次险境差点失了性命。
“我们都会没事的。”裴修虽这般安慰自己,然心却提到到了嗓子眼。
“你待燕王赤诚之心,我并非全然不懂,无情地要你舍弃同燕王的情谊,只将燕王当成王爵敬重。”
陈炎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
“只是身在大周,你为大周百姓,必得遵守大周之礼,你同燕王私下,是你等私下的情谊,但现在,太子殿下在此,需得收敛,国有礼法,不可僭越。”
陈炎又将一方干净的帕子丢与裴修:“此处拐出五十步开外,有水,先给他处理伤口。”
*
长孙明慢慢睁开眼。
长孙曜黯淡的眸子亮了起来,轻颤的声音,既欢喜又担心:“顾长明。”
长孙明长睫颤了颤,怔怔看了眼前的长孙曜很久,并没有注意到长孙曜的欢喜和担心,懵怔开口:“你?”
她费劲起身,扯下身上所披衣袍,愈发疑惑:“这是什么?”
“不要乱动。”长孙曜隔着衣袍轻按住长孙明。
长孙明极容易挣开根本不敢用力的长孙曜,她猛地一滞,提了声,担心地喊:“李翊,李翊?!”
长孙曜复又摁下长孙明,这一次稍用力,眼底的亮渐渐没了,他的声音很沉,还有察觉不到的难受:“顾长明,你冷静一点。”
坐在远处的李翊几人已经听到长孙明的声音。
李翊又惊又喜:“阿明!”
长孙明挣开长孙曜朝李翊走,不过片刻,李翊已经冲到了长孙明面前。
李翊眼眶红得吓人,浑身发着颤,小心翼翼地伸手,又陡然止住收回,如此二回,眼泪猛地砸下,终于控制不住,将陈炎的话都抛之脑后,抱着长孙明大哭起来。
“我以为,我以为你、你要死了,阿明——”
长孙明倒吸一口冷气,忍着疼轻声:“我没事。”
陈炎又惊又气,犹豫不安地去看长孙曜。
长孙曜薄唇紧抿,冷静得过于瘆人,他身形未动半分,沉默立在众人之外,一言不发地看着哀嚎的李翊与不会拒绝的长孙明。
李翊的声音没有停下片刻,长孙明安慰的声音温柔过分。
长孙曜终于收回视线,垂眸转身,墨缎似的发微微垂落,他似意外堕入此处的仙人,那般格格不入,落寞凄清。
陈炎唇瓣轻动,没说出话。
李翊终于在裴修的劝说下冷静下来,擦干了泪,有些难为情地松开长孙明,他红着眼拉着长孙明,低低地问:“阿明,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李翊,你怎么样了?”长孙明还懵的。
“我、我没事。”李翊似乎也觉方太过丢脸,将脸擦得发红,“我没事,你、你、”
他又说不出,我没哭,要长孙明不要乱想。
大家异常默契地对长孙曜动怒要杀李翊之事缄口不提。
长孙明在几人的告知下才知,现下情况,以及她睡了一日的事。
洞内阴冷湿寒,长孙曜命众人,生火为长孙明取暖,李翊几人翻便了石室,才勉强生出堆火,过去一日,长孙明便躺在这堆火旁,这方,她的身子才没有受凉。
洞内没有食物,陈炎想法子凿了个大些的石碗,烧了些热茶水,以备不时之需,现下这杯热茶便在长孙明手中。
裴修将找回的不问还与长孙明,长孙明也没有太在意。
她面色发白,不安:“你说,谁?谁给我处理的伤?”
裴修顿了顿,答:“阿明,是……”
“算了,没事了。”长孙明打断裴修的回答,她放下那杯来之不易的热水,垂下眼眸。
她身上所伤之处都仔细处理过,包扎伤口的是最上等的雪缎。
其实不必问,她也该知道了。
是长孙曜。
臂上、腿上、腹部、头上、额上的伤,其实都不算危险位置,因为此处没有更换的衣袍,所以她的衣服也没有被更换过。
长孙明又拢了拢衣襟,她的衣袍除了脏破,并没有任何不对之处,所以、所以……
她僵硬犹豫,缓慢地抬头,终于去看一直沉默的长孙曜,径直对上长孙曜冰冷黝黑的眼眸。
她一滞,又极快避开长孙曜的视线。
他、他这又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又做这些让人想不通的奇怪事?
他、他、
他是否知道了些不该知道的?
长孙明脑中一片混乱,面色又白了几分。
裴修简单将情况说清,众人是在爆炸中跌入洞内石室,过去一日,在长孙明昏睡的时间里,几人已经将石室内翻了个彻底,几人坠入的洞口,搬除掩埋的山石后,莫名多了一堵根本无法推开的石壁,此处是机关密室,他们还没有找到旁的出口。
长孙明根本没怎听。
陈炎小心地去看长孙曜,又看看长孙明,一个一言不发,一个垂首不说话,他心底无奈低叹。
“阿明,我给你绑头发。”李翊说着,撕拉一声,从衣袖上扯下一条长形紫色瑞兽纹的云锦缎子。
“你的发带不见了。”李翊抓着云锦缎子看着长孙明,蓦地愣住。
长孙明面上被擦得干干净净,她生得极白,浅琥珀色的眸子同宝石般。
原本高束的马尾散了,软缎似的墨发披散着。
“阿明,”李翊怔怔地,“你、你真的很像、”
裴修猜到李翊要说什么,忙道:“李翊,你休息吧,剩下的……”
李翊愣愣地:“像女孩子。”
一直没机会说话的韩清芫和橘儿也愣愣地点头。
是真的,长孙明生得实在太像女孩子了。
因为受了伤,身体不好的缘故,长孙明现下模样,宛如个病弱美人。
美得惊心动魄的病弱美人。
第86章 星辰石
“你又不是第一日认识我。”长孙明别过脸, 披散的长发将脸遮住大半。
现在更是一点也不敢叫长孙曜看到。
她没再看李翊,伸手取李翊手中的锻带:“怎么还说这样的话。”
韩清芫凑过去,为长孙明束发, 她可以!
裴修无奈看李翊一眼,李翊也意识到自己这话说得不合适,哪个男子会愿意被人说像女孩子的。
他自责又无措地取回长孙明手里的锻带, 没留神,将刚凑过来的韩清芫又挤了出去。
韩清芫瞪眼看他。
李翊根本没发现此事,同长孙明道:“我、我给你绑, 你手伤了, 不好绑。”
长孙曜起身, 许是没看清脚下, 提到块碎石,声音不大不小,但在这封闭的山洞里俨然是有了回音。
李翊一吓,僵僵偏眸看过去。
长孙曜余光冰冷地乜一眼李翊,视线并没有停留,面色冰冷,径直出了这间大石室。
陈炎看长孙明欲言又止,又将视线落在攥着锻带的李翊身上, 正声:“燕王方醒,还需休息,你们几个不要吵。”
说罢, 陈炎出了石室。
李翊裴修几人愣了愣。
长孙明心底一阵阵发慌, 伸手再次取回了李翊手里的锻带:“我自己来。”
裴修担心, 想替长孙明绑头发:“阿明,你的手。”
韩清芫又凑过去, 李翊突然起身,直接将又凑来的韩清芫挤摔。
橘儿一阵尴尬,又不好说,韩清芫憋着气,拳头对着李翊,半空中比划砸了好几下。
长孙明没注意韩清芫主仆,高高抓起长发,熟练而迅速地绑好头发,她低头,高束的自耳侧垂下,心还在狂跳。
“阿明,你是不是很疼?”李翊蹲坐下,靠在长孙明旁,小声地问。
长孙明身侧分坐裴修李翊,韩清芫闷声,又退开,同橘儿坐在一旁,干瞪眼。
“疼,但是没事。”长孙明回答时并没有半分疼的音调,如说不疼,定是骗人的,众人也不会相信。
她从小就不是个娇气的人,打小在小青山,受伤无数,虽从没有这一次这般多的伤,但她并非无法受住。
她是疼,但总觉疼的不对劲,她应该更疼才对,而不是这样能受住的疼。
她,她怎么了?
长孙明双手布满伤痕,所露肌肤,但凡能看到的地方,都是伤,脖颈、耳际、面上,都是或轻或重的伤,能看到的地方都已这般模样,看不到的地方,又该伤成什么样。
“阿明。”李翊轻轻拉过长孙明的手,低下头,轻轻地吹,“我给你吹吹。”
韩清芫面色难看极了,恨不得把李翊的手给剁了,亏她昨日还想从长孙曜手里救李翊。
长孙明一顿,收回手,看平日臭美娇气得要命的李翊一身狼狈,她知道李翊疼,他肯定很疼:“我没事,你要疼的受不了,我给你揉揉。”
伤口没办法,但骨头与青肿处她可以为李翊减轻痛楚。
李翊一身都疼,抬个手都疼,但长孙明都不喊,他嘴硬道:“就一般疼了,不碍事,不用你累,你再歇歇。”
连着好几次被李翊坏事,又知长孙明受此重伤同李翊脱不了关系,韩清芫没好气地说:“燕王殿下不必管他,他好胳膊好腿呢。”
李翊给了韩清芫一个白眼:“关你什么事。”
韩清芫往火堆里丢废木头,哼了一声,极度不屑地瞟一眼李翊,越想越气:“啥用没有,就知道哭。”
就知道抢长孙明,让长孙明心疼。
裴修知道韩清芫是不高兴,瞧李翊不爽,才这样呛人,但李翊真不是爱哭的人,如此真是污蔑了,今日这样的情况,李翊如何不难受,看长孙明脱险醒来,又如何能不高兴。
他正要开口,替李翊说话,只听得李翊极不爽地回怼。
“你就没哭吗?啊?!”李翊白了韩清芫一眼,看着韩清芫又红又肿的眼睛。
韩清芫面上涨得通红,否认:“我、我没哭!”
李翊嗤声:“你没哭,你眼睛都不知道肿成什么样了,你还没哭!”
韩清芫怒摔下手里的废木头:“进沙子了,揉的!揉的不行啊!你还有脸说我,也不知道谁啊,抱着燕王殿下,哭的啊,人耳朵都要听聋了,一个大男人,哭得像个什么样子。”
李翊不甘示弱:“我一个男人啊,都有人可以抱着哭,不像有些人,哭也只能偷偷哭,看着我抱着阿明哭,酸得啊,熏死人了。”
“李纨绔!你再说!”韩清芫面上又红又白,起身冲过去。
“姑娘,别、别冲动。”橘儿赶忙抱住韩清芫。
“你信不信我打死你。”韩清芫冷静不下来。
“你敢!”
“打不死你,也能打残你!”
“你以为我是王质吗?!”
“呵,王质还是英国公府的公子,你算什么。”
“你这什么意思,我李家难道就不行了?我家有万贯家财,王家算什么,不就空有勋贵壳子吗!”
“你家万贯家财有什么用啊,就算天下的钱都是你家的,那天下又不是你家的,还不是帮人数钱的。”
“那起码我家还有钱,你呢,你有什么?两把破刀?”
“我有爹啊,我爹是镇北大将军,一等建勋侯!”
“你有爹我就没爹啊!我还有阿明呢,你有吗,哦,你有太子啊!”李翊故意将太子两个字咬得极重。
“你!你!你——”
“行了!”裴修听得头大,挡在二人中间,“别吵了,阿明需要休息,你们吵什么。”
他无奈,让二人去看面色苍白虚弱的长孙明。
两人刚吵起来,长孙明就想制止,但二人吵得太快,根本不听人话。
韩清芫李翊二人倏地一滞。
裴修再道:“陈将军的话,都不记得了吗。”
“燕王。”
几人一怔,回头。
陈炎不知何时回来了。
*
几人行了半刻钟,终于同陈炎穿过小石室的密道,到了另一间更为隐蔽更为大的石室。
长孙明等人怔愣看面前紧闭庄重的石门,此间石室约有十丈之高,石门亦有十丈之高,门前摆放两只三丈有余的石狮,石门两侧是同石门一般高的蟠龙巨石柱。
众人又惊又疑,长孙明看向陈炎:“陈将军?”
陈炎默了默,回答:“石门之内,许有出口。”
他看一眼长孙曜,没听到长孙曜的不允等话,知长孙曜这是默许,便答:“如若没有猜错,此处应该是一个陵墓。”
“陵墓?”裴修从没见过这样的陵墓,谁能有这样的陵墓。
“王侯公爵之陵。”陈炎再道,但看石门前的蟠龙柱,应当为王爵,其实,便是王爵,此等规格的陵墓,也是逾矩了。
“我们进来的洞口是唯一通向石门的路,洞口既被堵,那旁的出口,只会是在王陵之内。”陈炎又道,他知同长孙明李翊等人说也无用。
王陵与皇陵为防盗墓贼,也为陵墓主人为死后不受人打扰,以及保护陵内陪葬品等物,陵墓基本都不会有出口,皆为封闭的陵墓。
但建造王陵的工匠为保性命,许会偷偷在陵墓内留下地道,保命。
陈炎又不明显地看长孙明,困在石室越久,众人便越危险,只有点水是无用的,尤其是重伤的长孙明,她需要休息,需要吃食,还需更多的药物。
如果在三日内,他们出不去,后果不堪设想,他们落入石室时,外面便守着几十东宫亲卫,而过去一日,他没听到外间传进来的半点搜查救援的声音。
外面没有一点的动静,陈炎猜测,东宫亲卫恐有不测,私矿案是一个阴谋,屠卯等人不好说,但众人不会等到外头的救援。
石门之后,是一个机会。
“可是,这怎么开?推啊?”李翊用身子去推石门。
李翊碰触石门同瞬,众人进入石室的洞口倏地降下一道石门,无数羽箭自石壁四方射来。
与此同时,头顶石壁现出浩瀚星辰图。
长孙明面色一变,旋身至前,将李翊带回,袖中不问现身,击开射来的羽箭。
长孙曜与长孙明不必说。
韩清芫主仆会武功,裴修也会些,陈炎身为东宫亲卫首将,武功自是好的,唯独李翊全然不会武功,被长孙明死死护在身后。
“李纨绔!你能不添乱吗!”韩清芫执双剑怒道。
李翊又委屈又难受:“我怎么知道会这样!”
“如此下去不是办法。”陈炎一边击开羽箭,一边大声说。
羽箭没有片刻停下的意思,众人真不知,到底哪里来得那么多箭。
长孙曜长剑自腕间旋开,又击开数十羽箭,旋即掌间现出一枚指刀,破开羽箭阵击向头顶浩瀚星辰图中偏北的一颗作为星辰的荧石。
指刀刺破荧石同瞬,羽箭慢慢停下,不多时,羽箭便停了。
韩清芫主仆栽了下去,心有余悸地喘气。陈炎收剑快步至长孙曜身侧。
长孙明愕然看长孙曜,头顶浩瀚星辰数以千万颗,长孙曜如何辩出哪一颗。
裴修顺着方长孙曜所出指刀看去,恍然道:“是紫微星。”
紫微星亦是帝王星。
陈炎也明白过来,此处王陵规格逾矩,墓主人便不是帝王,想必也自诩帝王,浩瀚星辰图,是墓主人的野心。
裴修见长孙明李翊几人不解,将心底的猜测道出,同陈炎所解大致一般,陵墓规格逾矩,墓主人野心,紫薇帝王星。
陈炎颇为意外看一眼裴修,他听说,这个裴姓少年是近十年来松鹿书院最出色的学生。
裴修默了默,又道:“墓主人恐怕没有想过让人开此墓门,叨扰亡者终归是无礼行径,我们还是另想法子吧。”
陈炎皱眉,自李翊不小心触碰石门机关,众人进来此石室的洞口已经被死死堵住,他道:“现在除此,已经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无礼?”长孙曜乜一眼裴修,冷声,“孤倒要看看,是何人敢以此等礼制建造王陵,想死在这里同葬浩瀚星辰阵者,都滚开。”
裴修面上又红又白,这一次,竟是李翊上前,轻轻拉了拉裴修。
此处除了长孙曜,只陈炎明白长孙曜话里的意思。
大周礼法森严,王侯公爵与庶民墓葬也有严格的要求,此等规格的王陵,只能是帝王陵,大周历代帝王陵虽都是隐世而建,但为周帝王者,是知道历代帝王陵修建在何处的,长孙曜身份特殊,自小便习帝王课业,早已接触本该成为帝王后才能接触的机要。
陈炎也便由长孙曜这句话可以肯定,此处并非长孙氏所记录在册的帝王陵。
乃是一个逾了大周礼制的私陵。
除却此门,确无旁的地方还可以尝试,长孙明淡声:“现在要如何。”
裴修道:“那就只能找出石门机关,打开石门。”
韩清芫觉得裴修这话说的无用:“可哪个是机关?可不要像刚才一样……”
她没说完,翻一眼李翊,再乱碰个机关,门打不开了,全把命丢这了。
裴修摇摇头:“不知道。”
长孙曜冷冷看着石门两侧十丈余的蟠龙柱顶。
雕刻栩栩如生的蟠龙,脚踏祥云赤炎,缠绕龙柱腾飞,双龙嘴中各衔龙珠一颗。
长孙曜冷声:“上周王朝所记,王陵常用石门阵法——双龙门阵。此处蟠龙若为双龙门阵,破阵阵眼便在两条蟠龙所戏龙珠内。”
裴修陈炎与韩清芫主仆齐齐看向长孙曜。
李翊仰头看蟠龙柱,龙珠离地十丈余,攀龙柱破龙珠?那龙珠同蟠龙柱可非软绵绵的洞府,都是汉白玉石。
他皱眉难道:“这怎么破?”
陈炎的话同李翊同时响起:“太子殿下,臣可以。”
他明白长孙曜这般说自有长孙曜的道理,石门玄机应当便在龙珠之内。
长孙曜语调没有起伏,也没有看任何人,再道:“破阵需双人同时破开龙珠,不可差分毫。”
长孙明一顿,终于看向长孙曜。
韩清芫手执两把两尺长的双刀,上前:“臣女也可以和陈将军一起。”
长孙曜没有说话,也没有看韩清芫。
陈炎看韩清芫一眼,二人微微颔首,待众人略退些许,韩清芫同陈炎自龙柱下方纵身,蟠龙柱周身龙鳞祥云赤火,攀极并不太难。
陈炎先至蟠龙柱顶,执着剑稍等,韩清芫武功虽不及陈炎,但也算不错,并不算太吃力地攀上蟠龙柱顶,待韩清芫落定,陈炎扬声唤一声,韩清芫会意,与陈炎同瞬执剑,刺向龙珠。
龙珠未动分毫,刹那间,蟠龙口中吐出烈焰,头顶浩瀚星辰迅速坠下。
韩清芫避时不及,脚下突地一滑,陈炎同变了面色,旋身避开龙焰,坠下。
长孙明面色一变,飞身踩在门前巨石狮子,三两下攀上蟠龙柱接下韩清芫。
韩清芫怔然看长孙明,烫红了脸,那面陈炎坠至一半,紧攀着龙爪,纵身避开星辰落下。
与此同时,李翊缩手,惊声:“星辰石是滚烫的!”
裴修橘儿护在李翊身侧,尽量避开落下的星辰石,蟠龙口中火焰愈发强,旋即蟠龙五爪之下的白玉石赤炎也当真成了真焰。
两根十丈余高的蟠龙柱都烧了起来。
长孙明救下韩清芫落地,迅速松开韩清芫,掌中现出不问,击开不断坠下的星辰石。
星辰石星罗棋布,不断坠下,石室内全然没有安全之地,不论至何处,都是如雨砸下般的星辰石,滚烫的星辰石碰至肌肤,便似烙铁般,蟠龙柱周身焰火越发大,再这样下去,众人便是没被星辰石砸死,也会被烧死,窒息而亡。
长孙曜面色难看,掌中现出银色长剑,劈开星辰石,重声:“二人差距过大。”
陈炎的武功在大周是数一数二的,但不擅剑,韩清芫虽为将门女,自小习武用剑,可武功同陈炎相比,相差太多。
但最大的问题是,二人所用剑招力量不够,破阵二人的剑招力量必须一致。
长孙明听到长孙曜的话,怔愣半瞬,再次击开一片星辰石,飞身冲向周身赤焰的蟠龙柱,长孙曜敛眸,与长孙明同瞬踏上另一根蟠龙柱。
陈炎惊愕回首,只见长孙明与长孙曜二人的动作几没有分毫之差,足下轻点在蟠龙柱前石狮,借力几个翻身纵跃,便至蟠龙柱顶。
二人高临蟠龙柱,各执剑旋身,一剑劈向龙珠。
裴修李翊都看出,二人使的都是明泉剑法第十三式——一剑清泉。
似铁般的龙珠倏地裂开,顷刻间,轰天巨响,星辰石还在坠落,紧闭的石门极快打开,又以更快的速度阖上。
一颗大星辰石自长孙明上方砸下,长孙明为避星辰石,身形一晃。
长孙曜转头,足下一点,翻身跃至长孙明身侧,一把揽抱住长孙明的肩,手中长剑高执过顶,侧身击开坠下星辰石。
长孙明面色倏地一变,僵硬抬眸看长孙曜。
陈炎大喊:“大家快进墓室!”
裴修与韩清芫二人各携李翊橘儿冲进墓室之内。
“走!”长孙曜敛眸,携长孙明纵身跃下蟠龙柱,堪堪落地,旋身抱住长孙明滚进即将阖上石门的墓室。
第87章 周襄王
墓室石门砸下, 墓内华灯骤起。
突然的强烈灯火令摔在墓室内的众人忍不住偏头阖眼,长孙曜将长孙明牢牢护在身下,好一会儿后, 劫后余生的众人才睁开眼,换了口气。
长孙明推开长孙曜,并不容易地半跪起身, 陈炎快步至前,看一眼长孙明,低了眼眸, 扶长孙曜起身。
裴修李翊等人迅速至前, 裴修扶住身形不稳的长孙明:“阿明?”
“阿明?”
“燕王殿下?”
几人挤在一处, 都要查看长孙明的伤势, 长孙明同鬼缪交手受了重伤,方又出手破阵,腹部与臂上等处的伤口,已经再次渗血。
长孙明轻咳着,抬眸间看到的却是长孙曜,她又极快地偏过脸,转身背对长孙曜。
长孙明的这些小动作,长孙曜都看在眼底, 他默声看着长孙明,慢慢转过身。
长孙曜的一举一动长孙明都知道,她微微抬起头, 勉强应了众人一声。
她越来越看不懂长孙曜。
也许是因为无法面对, 又或许是不想见不想同长孙曜说话, 再或是人多不便同长孙曜说话。
总而言之,长孙明自醒来到现在, 她同长孙曜所说的话屈指可数。
她隐隐想起,醒来之时,见到的第一个人其实是长孙曜,他同她说话,她一句也没答。
“我没事。”长孙明回答间再次坐下,她的身体如何她自己也清楚。
裴修面色不轻松,脱下外衫撕开,重为长孙明伤处包扎。
长孙明自小在小青山,平日用于沐浴的热汤都是司空岁所配制的药汤,长孙明的身体要比寻常练武人结实,按司空岁的说法便是,长孙明耐打,耐力强。
这一点裴修是知道的,但长孙明再耐打,也只是个血肉普通人,而非铜皮铁骨。
李翊与韩清芫也蹲坐下帮忙。
长孙曜与陈炎立在另一侧。
“臣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长孙曜面色并无甚波澜,低眸抬掌,陈炎会意,谢恩安静立在长孙曜身后。
“阿明,你歇会儿。”裴修温声。
李翊同韩清芫也自觉安静下来。
长孙明摇头:“我无事,我们快点想办法出去。”
裴修再道:“我们来想办法,你便先休息。”
“我就在这坐着,无事。”长孙明淡声。
裴修点头,也知尽快出去才是办法。
他这方才看墓室,但此处不似陵墓。
没有棺椁等物,亦没有腐败难闻的气味,密闭奢华宫殿,大殿正中是一只巨大的青铜鼎,八面石壁为字画铭文等,另有十丈余高蟠龙柱九根,宫殿头顶还是一副星辰图,但同外头星辰图不同的是,此处星辰图,为夜明珠而作。
如果不是无水无食无路可出,众人还可在这歇歇,但现下面临的是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还有未知的危险,别看好看,越好看的东西反而越危险,外头的浩瀚星辰阵和蟠龙柱可不好看,可那两东西好看的要人命。
李翊去拣长孙明的不问,也便是这时才看到不问旁的另一把剑,他一惊,还未待捡起,陈炎已经过来取走了银色那柄剑,李翊自言自语地嘀咕奇怪,捡起银黑色的不问走回长孙明身边,眼睛却是往陈炎那处看。
只见陈炎将银色长剑奉与长孙曜,长孙曜面色淡漠地收了剑。
“你看什么?”裴修轻声问。
李翊回神摇头:“没事,只是我刚才看到另一把不问了。”
裴修疑惑:“另一把不问?”
长孙明收不问之时亦顿了一顿,另一把不问?
李翊回想那把银色长剑,那把剑同不问是一般模样的,长度一般,剑柄与剑身的铭文图腾亦是一样的,只不过长孙明的不问是银黑色的,陈炎取回的那一把,是银色的。
可以确定的是,那一把剑是长孙曜的。
陈炎知道李翊几人在看这边,李翊说的话,他也听到了,另一把不问。
非也,长孙曜这一把,是君归。
“石壁上的字画铭文是不是有线索?”韩清芫小心地靠近石壁,墓室内灯火如昼,要看清字画铭文并不困难。
众人这才将注意力移到石壁字画铭文去。
裴修李翊也缓步至一方石壁前。
“太子殿下?”陈炎小声轻唤。
长孙曜至另一面石壁前,长孙明也便在这个时候起身。
……
“你们过来看这里。”
众人闻声齐齐看向长孙明那处。
最先到长孙明身旁的是李翊,他看着石壁,不大确定:“墓主人的生平?”
长孙明点头。
裴修淡声述出:“太康六年,天现九龙七彩祥瑞,吾王降。”
“太康六年?”李翊皱眉,现在是永安二十九年,先帝所用年号有平宁、长安、天元三个,但就是没有太康,再往前的他也不清楚了。
大周皇帝选用年号会尽量避免撞在一处,一个皇帝可以用多个年号,但撞在一起的年号几没有。
裴修细想,也没想起太康六年是哪一年。
“古周王朝二十二世祖周宁王,年号太康、太遂。”长孙曜漠声。
众人不知二十二世祖是多少年前的祖宗,但古周王朝都是四百年前的周朝统称,也便是,这个周宁王起码是四百年前的大周皇帝。
李翊韩清芫都惊愕看长孙曜,却不敢问。
陈炎暗道,与众人来说是过去几百年前的历史,是传说中的王,但对于长孙曜来说,这是长孙曜的家谱。
长孙曜淡漠再道:“太康六年,宁王嫡长王子降,后称为周襄王。”
周襄王陵也是少数的没有记录在册的失踪的王陵。
“这就是说,这是周襄王的王陵?”李翊问。
四百前年的周,是先古武王分封下的一个王朝,那时的周皇帝,还不能称为皇帝,而为武王分封的异姓王爵。
长孙曜未答。
裴修默了片刻,道:“应该是。”
昏庸暴君也罢,盛世明君也罢,大周历代帝王都会留下功德碑文,唯独有一个帝王,所留生平记载,只数十字。
这个皇帝便是结束古周王朝数十年内乱与边境战乱、创景明盛世的周襄王。
裴修还记得周襄王寥寥数字的史官记载文书:襄王少为质,归国登极,肃清内政,化周国危,以九州司雨佩迎娶昭王后,创景明盛世强国。
这样一个丰功伟绩的皇帝却只寥寥数笔记在史书,是非常少见的。
“这文绉绉的,看不懂。”李翊皱眉道。
韩清芫知道裴修和长孙曜肯定是看得懂的,但她不敢叫长孙曜念,只得同裴修小声嘀咕一句:“你能不能简单说一下。”
裴修点头,看着铭文慢慢道:“王幼时聪慧敏捷,当时周国混乱,宦官权臣把持朝纲,外敌虎视眈眈,为求盟约,先王将王送到赵国做质子。
“先王死后,王九死一生从赵国逃回周国,登基为王,此后六年以铁血手腕肃清朝政,斩杀宦官与权臣,鼓励百姓生产,练兵强国,抵抗边境蛮族与列国相抗,短短十载,使得当时为最末等弱国的周国成为第一强国。
“王得先古武王九州司雨佩,以九州司雨佩迎娶昭王后,王十分宠爱昭王后,后宫只昭王后一人,不曾宠幸别的女子,如此宠爱在周国建国几百年来从未有过,王太后言,此非善。
“果如王太后言,昭王后心属并非王,王与昭王后成婚三载,昭王后都未诞下王子……”
韩清芫忍不住道:“这还真敢写啊,昭王后是不是心属襄王,这些外人还知道啊。”
她极快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合时宜,讪讪:“对不起,裴公子,你继续。”
裴修继续道:“朝臣再三上奏请求王为延绵子嗣,纳选新的美人入宫,王太后多次以绝食逼迫王,王都未应允。”
韩清芫听得心潮澎湃,激动道:“这么好的夫君,昭王后怎么可能会不喜欢襄王呢,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橘儿也不住点头。
世家皇族三妻四妾太为平常,大周便少有不兴纳妾的世家,皇族便更别说了。
除却长孙曜长孙明年及岁尚幼的皇子外,康王已有一正妃两侧妃,侍妾光外头知道的就有四五个了,端王虽还无正妃和侧妃,可平日的风流外头也传的不少。
便是比长孙明还小的六皇子,也已经有了侍奉的妾氏。
长孙无境便更别说了。
长孙明李翊裴修三人面色各异地看主仆二人,主仆二人面上一红,低头佯装咳嗽。
裴修这方继续:“朝臣无奈,王太后怒离王宫前往离宫,王三次至离宫,方请回王太后,一载后,昭王后终于诞下王子,王大喜,大赦周国,册封昭王后之子为王太子。”
韩清芫皱着脸,不予评价。
“崇德十五年二月,隼州之战,王御驾亲征,六月得胜回朝,然王于隼州之战遇暗袭,身中剧毒,危在旦夕,昭王后于紫荆宫失踪。
“崇德十五年戊戌七月,王于紫荆宫驾崩,年幼的王太子在王太后的支持下登极为新王,昭王后行踪未再现。”
韩清芫长叹一口气,心情复杂地道:“这么看来,上面写昭王后心属并非襄王好像也不是没有依据的,襄王一病倒,昭王后就不见了。”
长孙明目光至最后一段文字。
长孙曜漠然看着石壁。
“这些和我们出去也没关系吧。”李翊摸出紫檀扇道。
裴修面色凝重,确实也没从石壁铭文知道出去的办法,他们只是从铭文知道了墓主人而已。
他回首再看殿内,这也非墓室,只是王陵其中的一个殿,但是,既然并非墓室,那殿内肯定有通往真正墓室的路,也许也会有离开王陵的路。
“放肆!”
蓦地一声冷斥,裴修李翊转身看。
韩清芫面色又红又白,她的心思全在长孙明身上,未顾及不小心碰到了长孙曜:“臣女、臣女不是故意的。”
长孙曜并没有给自己的未来侧妃优待,冷淡地乜一眼韩清芫。
陈炎令韩清芫退开。
李翊想起方在石门之外,韩清芫从蟠龙柱摔下,长孙曜都没有一点反应,反倒是长孙明接下了韩清芫,长孙曜着实太过冷漠。
可这样冷漠的长孙曜这两日却救了长孙明两回,但平日长孙曜对长孙明也未曾有过好脸色,李翊暗道长孙曜是个怪人,最后以长孙曜不管怎说,都是长孙明的血缘兄长来解释这一切。
长孙明有意避韩清芫,转身到了另一面石壁前。
韩清芫皱皱脸,跟了过去,她是发现了,长孙曜懒得理她。
如此一来,李翊同裴修自也跟到了长孙明身边,以防韩清芫做些令长孙明为难的事出来。
除却那面写周襄王生平的石壁,旁的石壁不过是些祈福经文和祥瑞彩画,裴修回身看立在殿中青铜鼎的长孙曜陈炎。
陈炎立在长孙曜身后,长孙曜已经看了许久的青铜鼎。
四面石壁都无线索,众人不得不到了青铜鼎前,裴修皱眉看青铜鼎。
这一只四足鼎长约一丈,高约六丈,宽四尺,周身刻满铭文。
李翊傻眼,拿着紫檀扇戳裴修:“小修,这写的什么?我怎么看不懂?”
石壁上的铭文,他虽不懂,但那个字他是看得懂的,这青铜鼎上的字,他却是一个也看不懂了。
韩清芫看着青铜鼎上密密麻麻的字,也小声问道:“这是什么字?”
裴修顿了顿,不大确定:“恐怕是古周文。”
“古周文?”长孙明皱紧眉头。
长孙曜淡漠开口:“先古武王文。”
裴修一怔,先古武王文?
李翊和韩清芫听都没听过什么先古武王文。
“古周王朝用的不该是古周文吗?”长孙明不看长孙曜,但问出口,自然问的是长孙曜。
长孙曜长眸半阖,答:“古周王朝多用古周文,从文王开始,为百姓能更容易学习经史,也为流通,简化周文,后世沿用的都是文王之后的简化周文,也就是现在大周所用的周简字,文王为襄王祖父。”
诸国混战之时,各国文字还不尽相同,现下天下一统,大周国土之内,所用皆为周简字。
韩清芫恍然,道:“所以石壁文字是周简文,我们才看得懂。”
“那青铜鼎为什么用先古武王文,干嘛不直接用古周文呢?”李翊忍不住道。
“人家爱用什么用什么,这鼎就不能是先古武王赐下的吗,你管那么多做什么。”韩清芫呛道,“说一堆,也不见你认得一个字。”
李翊冷哼,翻着白眼看韩清芫:“我认不出,你就认得出?你和我半斤八两,谁又比谁多读书了。”
“再说四百多年前,先古武王早死了。”李翊又哼道,“怎么可能是先古武王赐下的。”
韩清芫反驳:“那就不能是先古武王赐给古周王朝第一任王的吗!”
“你们别吵了。”裴修不知道这两个怎么说两句就吵,他无奈沉闷道,“先古武王文,已经没几个人识了。”
他听过先古武王文,但并未见过。
松鹿书院各课业的夫子都是大周最为出色的大儒,可便是松鹿书院,识先古武王文的也不过一位秦夫子。
这位秦夫子并不用授课,只在书院中研究先古武王文。
由于先古武王文太过复杂难认,要学会识会写,得花费的努力同科考无差,但学了却并不会对科考有益,对于科考学子来说,有这样的精力去学先古武王文,还不如多学经史,求金榜题名。
因此,朝廷为这样的古文字能继续继承流传下去,翰林院专设古文院,古文院中都是特选拔出的文官,专门学习研究古文字,但便是如此,裴修也听说,其间所习先古武王文者,不过六人。
加之他所知道的秦夫子,也不过七人,这是快要失传的千年前的古文字,恐怕大周尚且识得先古武王文者,也不过十数人。
方是长孙曜说,这是先古武王文。
他一顿,愕然看向长孙曜,难道?
长孙明犹豫片刻,直接问道:“上面写的是什么。”
长孙曜抬眸看长孙明,旋即半阖眸,平静道:“出王陵之法。”
长孙明一怔。
李翊裴修等人齐齐惊愕看长孙曜,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韩清芫极小声地问橘儿:“橘儿,我没听错吧?出王陵的办法?”
橘儿重重点头,声若细蚊:“姑娘,你没听错,太子殿下说的是出王陵的办法。”
“要如何做。”
除却长孙明,无人敢问长孙曜。
裴修担心地看长孙明,长孙明脸色苍白得吓人,她再怎么强撑,现下的模样也脆弱的可怕,她失血太多,伤势太重,不能再拖下去,必得立刻出王陵,用药用食物。
长孙曜再次抬眸,如同玉雕的人般,一言不发地看长孙明。
长孙明长睫轻颤,微微偏了脸。
长孙曜半阖眸,淡声:“青铜鼎上写,后世或因无奈之举,误入王陵者,王可网开一面,由伏羲女娲图开启生门离开王陵,告诫后世,勿动贪念,勿取旁物。”
“伏羲女娲图?”
众人齐齐转身看向东北角伏羲女娲图。
长孙曜慢慢收回视线,缓步离开青铜鼎:“陈炎。”
陈炎一直紧跟在长孙曜身后,闻声恭敬回答:“太子殿下,臣在。”
长孙曜看着长孙明的背影,淡声:“生门开时,你为头阵,看好顾长明。”
陈炎一顿,应是的同时抬头看长孙曜。
长孙明等人已经到了伏羲女娲图前。
长孙曜缓步过去。
长孙明又问:“怎么开?”
“破紫微斗数之十四主星。”长孙曜掌中现出四枚指刀,掷向头顶星辰阵,分别击破七杀、破军、廉贞、贪狼四星,旋即又现四枚指刀,破天机、太阴、天梁、天同四星。
八星落,伏羲女娲图缓缓而开。
长孙曜面无波澜,随后又破太阳、巨门、紫微、天府、武曲、天相六星。
十四主星落,生门已经完整打开现在众人眼前,生门内黑漆漆一片,李翊伸手想取壁上所悬灯盏。
长孙明拉住李翊,肃声:“勿取旁物。”
李翊讪讪,这方想起长孙曜方才所说。
长孙曜看向陈炎,陈炎会意,执剑弯腰入生门,韩清芫橘儿等人随后入生门,李翊在前,裴修在后拉着长孙明入生门,长孙明颇为不安地看立在伏羲女娲图旁的长孙曜,长孙曜凤眸微阖,看着长孙明,踏入生门。
长孙明这方垂首收了视线,看着前方的黑暗。
生门之内暗道全然没有灯火,众人只能摸黑前行,众人一入生门,便看不清旁物,只能一个接一个的,听声前行。
约行五六丈后,长孙明低低唤了一句:“长孙曜?”
片刻后,从后方传回长孙曜的声音:“顾长明,何事。”
长孙明听着长孙曜的脚步声,这方安心,淡声回答:“无事。”
李翊没有听到长孙明同长孙曜的话,裴修听得攥着长孙明的手滞了一滞,旋即又将长孙明攥紧几分。
又行十余步后,忽地山石翻摇,脚下石道也剧烈晃动起来。
裴修面色大变,紧拉住长孙明的手快了步子:“快,阿明!”
长孙明怔然回首:“长孙曜?”
并无长孙曜的回答,长孙明身后突然出现一道石门,以极快的速度关阖。
长孙明一滞,甩开裴修,摔下滚进石门之内。
第88章 你真是
长孙明滚入石门的同瞬是未曾预想的腾空下坠。
此处不同方才黑暗, 石壁两排并排而挂十数燃起的昏黄灯盏。
长孙曜一怔,迅速伸手接住长孙明,往身上一带, 从长孙明滚下到长孙曜接下长孙明,不过几息之间。
长孙明下意识地扶抱住长孙曜的肩颈,因为冲劲, 下巴轻撞在长孙曜肩颈处,她偏过脸,贴到长孙曜微烫的面颊, 呼吸倏地一滞, 身子慢慢发僵, 动不是, 不动也不是。
她也没想长孙曜该是怎么的反应,慢慢地抬眸,正对上长孙曜犹豫缓慢垂下的眼眸。
两人的脸只在半拳之内,烫人的呼吸交缠一处,时间突然停滞,两人看着对方,呼吸开始像打了结,面上滚烫滚烫, 有些发痒,心底更为难受怪异。
尖锐刺耳的转轮声突兀响起。
长孙明回神偏过脸推开长孙曜落地,长孙曜侧身, 双眸微垂, 一脚踩向石壁转轮按下, 袖中长剑阖着剑鞘现出,卡进石壁之上一方-轮-盘-似的转盘上。
两人都当方才不曾发生。
君归渐被转盘带移, 长孙曜敛眸,长按下君归,长孙明回身,拔出腰际玄铁小弯刀,穿进青铜转盘,长孙曜抬眸看向长孙明。
长孙明下意识地避了过去,蓦地,长孙曜的手突然握了过来,长孙明一僵,很快,长孙曜的手便强有力地接过她手中的小弯刀按住转盘,长孙明明白过来,垂眸收手。
长孙曜自长孙明手中接住小弯刀同瞬,又自掌中现出四枚指刀钉入转盘。
卡嚓卡嚓一阵巨响,转盘被固定住的同时,明亮的密道剧烈晃动起来,头顶方形玉石砖一块接一块砸下,长孙曜收回君归,紧拉住长孙明的手,反向冲出密道。
玉石砖砸下速度比先前浩瀚星辰阵的星辰石更快,二人身后密道迅速被掩埋,二人冲出百余丈,脚下蓦地凌空坠下。
长孙曜回身抱住长孙明。
嘭地一声巨响!
长孙曜砸在坚硬的石砖之上,眉间因痛楚轻蹙起,他迅速微弓起身子,揽着长孙明侧身一滚,避开密道暗门开启时,同二人一块砸下的玉石砖等物。
两人轻换了口气,又倏地滞住。
四下突然静得无声无息。
长孙明停滞的心跳狂跳起,身子僵硬得形容不出,痛也说不出,难受也说不出,什么都说不出,就觉得哪哪都是奇怪。
她额间抵在长孙曜发烫肌肤上,她看不到,只知大抵是长孙曜衣襟处露出的一小截肌肤,或许再往上一些,沁着薄汗,微微颤动。
她感受到长孙曜突然变大的喘息,是劫后余生的颤动。
长孙曜因紧张而漏跳的心砰砰砰狂跳起,现下的这些显是太过逾了礼法,紧拥而卧,身上残破的衣袍交缠在一处,臂弯腰颈心口紧贴。
两人是像胶在了一处,僵硬而又奇怪地缠绕。
长孙曜紧扣在长孙明腰际的手倏地收回,长孙明同时伸手推开长孙曜。
二人动作迅速诡异地分开,背对着对方坐起,谁也没说一句话,空气中只有二人不齐拼命压制的呼吸。
长孙曜微低着头,半束的墨发凌乱松散,散下的长发落在耳际额间,气息紊乱,心跳不律,掩在袖袍下的手僵硬不自然,像是蚂蚁噬咬般。
长孙明偏着脸,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手还在莫名发颤,但终归一动不动最不该,她抬头,就着昏黄的灯火,捡起从腰间落下的不问,碰到不问的同瞬,错愕看着不问旁的另一把剑。
这便是……
李翊所说的另一把‘不问’?
她还在想,长孙曜伸手取走了另一把剑。
长孙曜收剑背对长孙明,长孙明也将剑收起,两人还是没有一句话。
细水流声入耳,昏黄的灯火轻轻摇曳。
二人足沉默立了半刻钟。
“顾长明。”
长孙曜的声音突然想起,略微嘶哑。
长孙明顿了一下,嗯了一声。
长孙曜没回头,慢慢地走,长孙明跟在长孙曜后,这才将二人坠下之处看清。
此处是比青铜鼎殿更大的殿宇,又或者说,此处不该称为殿宇,四面高耸的漆黑石壁,水流缓缓而下,汇入清池之中。
黧黑地砖又将殿内分为八面八泉,八泉之上各有一石桥,八泉八石桥所汇中间,乃是一个圆形水台,水台四面摆放朱雀玄武青龙白虎四神兽玉雕。
此处不像王陵,倒像神话中所述,祭祀仙人的祭神台。
长孙曜在石桥前站定,长孙明至长孙曜身旁,二人并肩而立,看着二十丈余石桥外的水台。
长孙明震愕看着远处的水台。
长孙曜长睫颤了颤,虽没看到棺椁,但确定:“这里才是真正的王陵。”
长孙明微微张唇,开口却是问:“伏羲女娲图不是纯粹的生门。”
长孙曜不再隐瞒,答:“伏羲女娲图是生死门,一半为生一半为死。”
长孙明唇瓣轻颤,果然。她同司空岁所学之时,听过的生死门,生死门生死相扣,生门并不存在,亦或是说,生门的存在,是需要死门献祭,换取生门生机,长孙曜、长孙曜他、
她不看长孙曜,声音极低:“你就仗着自己多认几个字,所以就、就、”
就那样骗了她。
长孙曜打断她的话:“你何必生气。”
长孙明否认:“我没有生气。”
“你又何必回来。”长孙曜却生了气,他唯一要送出去的人,反没有出去。
死门献祭者需要足够的力量,能做到的,只有陈炎、他,或者她。
只要他说出死门破解之法,她定会反对所有人,自己揽下所有。
长孙明为什么回来?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知道长孙曜不对劲,陈炎不该离开长孙曜,长孙曜该是瞒了她们些什么,青铜鼎上的先古武王文,只有长孙曜识,他同她们说什么,她们都不会知道真假。
她答:“同你无关。”
又是一阵沉默,良久后,长孙曜垂下眸:“是,同孤无关,你厌恶孤,你就是爱管闲事,无法忍受别人予你的恩德,逞强,不要命,绝不低头,绝不同孤认输。”
“长孙曜!”
长孙曜不应。
默了片刻后,他才再次开口:“顾长明,你令孤生气。”
长孙明抬头,长孙曜已经迈步走向水台。
“生生死死,生死无极,向死而生,孤便堕入死门,必还有一线生机,这既是周襄王陵,孤为周襄王子孙血脉,自没有叫孤死在此处的道理。”
长孙曜像是解释为何选择自己堕入死门。
长孙明一言不发地跟在长孙曜后面,渐渐同长孙曜拉开距离。
长孙曜步子渐缓,有意无意地等长孙明。
蓦地,嘭地一声!
长孙曜很是一滞,猛然回身。
长孙明吐出一口污血,蜷身倒地。
长孙曜陡然白了脸,半跪着俯身抱起昏迷在地的长孙明。
“顾长明?顾长明?”长孙曜轻晃长孙明。
“顾长明?!”
长孙明气息沉重烫人,紧闭的长睫轻颤了颤,但始终没有睁开眼眸,被长孙曜紧握的手,下意识地勾住长孙曜发颤的指。
长孙曜将长孙明的手紧紧握住,长孙明不知何时起了高热,他浑身颤抖,哑声低道:“你为什么不说?!”
明是最生气的话,但话出口,未听得怒气,只听得自责和痛苦。
长孙曜划开还没完全愈合的掌心,喂进长孙明口中。
许久后,长孙曜跌跌撞撞地抱起长孙明,掌间的血淌下,滴落冰凉的石桥,染在二人早已染污的衣袍上,长孙曜脚下忽地一重,身形一晃,半跪下,他紧抱住长孙明,又慢慢地站起,唇角溢出黑血。
他又为什么不说。
*
额间有温热的湿,长孙明蹙着眉抬手,碰到衣袍的料子,疑惑费劲地睁开眼,没有摸到额间的湿,这方发现身上披了件雪色外衫。
王陵之内要比青铜殿冷许多,她有些费劲地起身,额间湿帕子落下,她微微低了视线,看见自己染脏的手已经洗净。
抬掌落在脖颈面上,身上的黏腻感和痛感有所减轻,身上盖的外衫是长孙曜的,额间的湿帕子亦是长孙曜的衣服,她僵硬捏住外衫,缓慢地去看身上各处的伤,她的伤口已经重新处理,两次都是长孙曜。
她猛地闭上眼,好一会儿后才镇定下来,抬眸去寻长孙曜。
其实不必寻,不过偏头,她便看到赤-裸着上身,阖着眼靠在朱雀玉石像的长孙曜。
长孙明面上耳际迅速蹿红,抓着外衫的手轻轻发颤,立刻明白过来,长孙曜是用什么重新处理包扎了她的伤口。
她怔然看着长孙曜,喊也不是不喊也不是,蓦地,长孙曜轻轻抬眸,露出乌黑的眼眸,长孙明怔愣地看他,撇过脸,将手里的外衫丢给长孙曜。
长孙曜被外衫牢牢罩住。
长孙明未说话,胃内突然翻江倒海似的不适,她猛地侧身干呕,只觉满腔的血腥味。
她想起,她昏迷前是又吐了血。
长孙曜倾过身,揽住差点摔下泉的长孙明,声音微微发颤:“顾长明?”
长孙明没有发现长孙曜的害怕,僵硬地挣开长孙曜,往下一倾,长孙曜手快,半臂揽住长孙明带回:“小心。”
长孙明身子僵硬,碰到长孙曜凉得厉害的肌肤,微微一颤,他、他、
“长孙曜,你、你是不是……”
长孙明始终没有完整地问出这句话。
最后是长孙曜补了这句:“孤什么?”
长孙明哑口,再次偏过脸去,摸到落在地上的外衫,紧紧捏住,她没再看长孙曜,只将那件外衫捏在手里一遍又一遍,蓦地,她起身,带起外衫的同时,轻将长衫掷落在长孙曜身上。
“还你。”她低声。
长孙曜起身,墨发披散,遮住大半玉白挺拔的后背,同时遮住摔下时,为护长孙明,后背砸在石砖的摔伤,由于这两日的险境,他身上落了不少的新伤。
因长生蛊,他的伤口愈合速度极快,那些伤便成了细细的红线与一片片的红色擦伤,但他生得过白,便是极轻的伤也异常的明显。
他面色并不似长孙明那般不自然,将外衫掷给长孙明:“你着凉了,需要保暖,不必不说。”
长孙明抓着外衫回头,长孙曜神色如常地立在她面前,他个子高,生得白,发如墨般地披散下,身上的伤并没有折损他的面容,眉宇间的淡漠疏离在此刻渐渐退散,他仍一身傲骨,强大却也温柔。
她一滞,移开眼,又将外衫掷还长孙曜:“你穿上。”
“顾长明……”
“你穿上!”长孙明要疯了,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两人又沉默下来。
长孙曜默声穿回衣袍。
长孙明突然又看向长孙曜:“长孙曜,我问你,你、”
长孙曜看着她,淡声:“什么。”
长孙明低下头,再次哑口,问什么,怎么问。
长孙曜心口猛地一阵刺痛,背对着长孙明转身,拂去嘴角的黑血。
长孙明没觉到长孙曜的异处,失魂落魄地坐在朱雀玉雕。
朱雀玉雕蓦地坠下,长孙明还没反应过来,已被长孙曜倏地拉回。
长孙曜将长孙明紧扣在怀中避开沉浮的四神兽,一阵石锁相间之声,片刻后,长孙明错愕地抬眸,四玉雕神兽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雕刻精美的玉石雕刻而成的书案妆台等物,水台正中赫然出现水晶冰棺。
她推开长孙曜,愣愣地看水晶冰棺。
长孙曜默声立在长孙明身侧。
棺中静躺着身着玄色龙袍的年轻男子与着华贵嫁衣的女子,虽隔着厚棺,但能清晰看清棺中年轻男女的模样。
男子五官俊美,高鼻深目,女子黛眉丹唇,倾城绝色,二人平静躺于棺中,不似亡故,倒似沉睡的夫妻。
长孙明蓦然睁大眼:“这?”
长孙曜敛眸细看,道:“是襄王的棺椁。”
长孙明愕然,明已过去数百年,棺中主人竟没有化为尘土,反是、
长孙曜道:“是水晶冰棺令人尸身不腐。”
令人尸身不腐之物,虽极为罕见,但于长孙皇族来说,并非不可得。
“可是里面有女子。”长孙明低低道。青铜殿铭文所写,襄王独宠昭王后,并无其她妃嫔,襄王中毒后,昭王后便失踪了。
她一怔,犹豫问:“先辈之中,有殉葬恶俗?”
长孙曜答:“从文王开始,便废黜了殉葬,但后世王族,若还有殉葬者,也不奇怪。”
并非所有王族都不要殉葬者,先辈帝王中,驾崩之时,要奴隶后妃陪葬的并不是没有。
长孙明不忍再看,但又觉可笑,若襄王心中只系昭王后一人,又怎愿意同旁的女子同葬于此,还是个着嫁衣的倾城女子。
长孙曜再道:“普通的殉葬者是不可能同襄王一道入棺的,出身低贱的奴隶下仆殉葬只会是跪在棺椁四面,便是宠妃殉葬,亦没有同王一道入棺的道理。”
“可是这、”
长孙曜收回视线:“这个女子是昭王后。”
“昭王后?”长孙明觉得不可能,“昭王后不是失踪了吗。”
“在此处,也算是失踪。”长孙曜很平静。
长孙明愣愣问:“可昭王后为什么会在这?”
“你说呢。”长孙曜看向长孙明。
长孙明不解摇头。
长孙曜说出猜测:“铭文所记许为假,昭王后不一定是真的失踪,王太后许知道昭王后心不在襄王,但因痛失爱子,便是不喜昭王后,也将昭王后送入王陵,令昭王后永生永世陪着襄王,又或者是,襄王死前下令,命昭王后殉葬。”
“你胡说八道。”
“凭甚说孤胡说八道。”
“铭文所记,襄王六月病危,当时昭王后便已失踪,七月襄王驾崩,此后昭王后再也未曾现身,如此说来,昭王后应当在襄王还活着时便失踪了,怎么在襄王死后同葬。”
“顾长明,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襄王知道自己已经无力回天,在自己还能下令时,先行处死昭王后。”
“襄王若爱昭王后,又怎会活活赐死昭王后,理应为她谋划一切。”
“为什么不会,一个不喜欢自己的女人,王予她所有的恩宠,要她一同死又有何不可。”
“哪有这样的人!”
“如果孤是襄王,孤就这般做。”
长孙明怔住。
长孙曜看着她,平静再道:“生死都是孤的人,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人就得是孤的,绝不能同旁人在一起。”
“你、”长孙明再一次认识到长孙曜的恶劣,移开眼,不再看长孙曜。
“你真是、”
长孙曜的目光不曾从长孙明身上移开,道:“你大可直说。”
说他有多不可理喻。
第89章 昭王后
长孙明没再说。
两人再一次沉默下来, 长孙明已经不记得她同长孙曜是第几次无话可说。
此处摆设像极了男女共寝的寝殿,书案妆台等物一应俱全,此处水台有机关, 远看只现四神兽,进入水台触动机关后,便会现出冰棺等物。
长孙曜没等到长孙明再说话, 心口又突然一阵刺痛,他微微低头,缓步至书案, 背对长孙明之时, 抬掌轻落心口。
书案上铺着的帛书, 因经年累月的风化, 已经残毁的差不多,书案正中摆放了只玄铁盒,盒上布满长生藤图腾,玄铁盒上有一掌大的圆环形凹槽。
长孙明不想同长孙曜说话,但要离开此处,总得找办法,她跟过去,看着凹槽觉得熟悉。
长孙曜面色已经恢复常态, 默了默,取出九州司雨佩。
长孙明恍然想起被雪宝抢过的九州司雨佩。
长孙曜将九州司雨佩放入凹槽中,玄铁盒咔地一声, 四面盒壁打开, 现出玄铁盒中物。
一卷完好没有风化的帛书与一条缀着长生藤缠枝与图腾的小金球项链。
长孙明愣愣看着小金球项链, 伸手。
长孙曜迅速握住长孙明的手带回,没让长孙明碰到项链等物, 长孙明一怔,长孙曜顿了顿,将长孙明的手移开,道:“不要乱动,小心有毒。”
片刻后,长孙曜拾起项链,确定项链无毒后,将项链给长孙明,随后打开帛书。
长孙明这方才发现长孙曜左掌颤着纱布:“你伤了?”
长孙曜面无波澜,淡声:“同你的伤比起来,你又怎好笑话孤的伤。”
长孙明自觉多嘴,不再说,二人同看帛书。
“黎幼时曾闻,先古武王曾怀三蛊,一为长生、二为同生,三为生死。”
“长生蛊为一蛊,七年一体,获长生蛊者,避百毒,解百毒,洗髓换骨,一年抵常人十年,长生蛊血可续命换骨,为第一等至宝。”
“同生蛊为子母二蛊,种母蛊者,可汲子蛊宿者寿时,同生子母二蛊宿者百年容颜不改,子蛊宿主寿尽之时,可取子蛊寻第二宿者,此为第二等巫蛊至宝。”
“生死蛊又为情人蛊,亦为二蛊,不分子母,同生共死……”
生死蛊这段蓦然一片血污,辨不清余下文字。
长孙曜长孙明二人皱眉略过,还看下文。
“宸于隼州而归,危在旦夕,归紫荆宫日,屏退仆婢,予黎王诏,还黎自由。黎允离宫,然则非也,五载夫妻,初为无奈,遭宸逼迫,为救父兄,嫁入周廷,但至今日,无法言说,情动何时,回首,惟恨少时欺辱于宸。”
这段至尾,又是大片的血污。
“黎折返于赵,求得生死二蛊,惟愿救宸,岂料遇险,未在时限至周廷,宸已去,黎无生欲,愿行诺言,生死相随……”
又是大片血污。
染污剩下所有的字,只在帛书最后看得姜黎二字。
许久后,长孙明低声轻唤一句长孙曜。
长孙曜明,道:“襄王名讳单名一个宸,为长孙宸,昭王后为赵国姜氏嫡公主,是赵国送到大周的和亲公主。”
长孙明一怔:“青铜殿铭文所写,襄王少时在赵国为质,是昭王后的母国?”
“是。”
长孙明恍然明白襄王与昭王后之间的纠葛。
默了许久后,她道:“昭王后不是失踪了,也不是你所说的,襄王处死昭王后,让昭王后殉葬,昭王后是自愿殉葬的。”
“不是,昭王后不是殉葬,是殉情。”
长孙曜执着帛书的动作微微一顿,心口再一次钝疼,他慢慢卷起帛书,口中血腥味渐浓。
长孙明低眸看手中长生藤缠枝小金球项链,‘黎折返于赵,求得生死二蛊’,她顿了顿,道:“这是昭王后的生死蛊?”
长孙曜伸手取过小金球项链,感受到小金球中的蛊,他一滞,微启唇道:“是活的。”
三蛊唯独生死蛊部分被染去,一时还不能确定生死蛊用处,长孙曜有些不放心:“小心,不要乱动,勿要将蛊放出。”
小金球不过大拇指指甲盖般大小,小小的一颗。
“既是先古武王三蛊之一,必定为宝物。”长孙曜确定小金球打不开,放心下来,“你想要可以拿走,当个玩件可以。”
“这是昭王后的东西。”
“这是襄王陵,是长孙氏的东西。”
“可是。”
长孙曜微微阖眸,道:“拿自己家的东西,有何不可。”
长孙明想要生死蛊,并非是因为它是宝物,而是:“小金球上面的图腾同不问上的图腾是一样的。”
此物同不问都是赵姜皇室之物,她确实想留下。
二人只取了生死蛊,帛书等物,长孙曜装回了玄铁盒。
长孙明将生死蛊戴在脖颈间,藏在衣袍内,在水晶棺前跪下。
长孙曜立在长孙明身后,轻蹙眉,拂去嘴角溢出的黑血。
长孙明不看长孙曜都能猜到长孙曜是什么表情,不在意长孙曜,以大周最高国礼拜了棺内两人三拜。
“襄王与昭王后是我们的先祖,我们子孙后辈拜两位先祖也是应该的。”不管出于何,她都想拜一拜襄王和昭王后。
长孙曜默了片刻,上前,撩起衣袍,用同长孙明一般的大周国礼,拜了三拜。
长孙明惊讶看他,颇为意外。
长孙曜拜完,拉着长孙明起身。
“等一下,长孙曜,你看这。”长孙明拉住长孙曜指着方二人跪拜的地砖。
长孙明复又拜下去,将那块地砖擦干净,渐显出上头的字来。
长孙明不识,却认出,又是上古武王文。
她顿顿看长孙曜,长孙曜面色微变。
“怎么了?”
“王殿泉水为活泉,青龙之下往东潜行,可出王陵。”
“青龙之下?”长孙明恍然明白水晶棺现前,水台是四神兽玉雕。
长孙曜敛眸,行至书案之后,转动架上琉璃玉盏,石锁相间声再起,长孙曜拉过长孙明,旋身至水台之中,水晶棺同书案妆台等物坠下,四神兽玉像再起。
长孙明确定道:“四神兽的位置变换了。”
长孙曜道:“起初的位置是错的,现在才是对的。”
长孙明看向青龙像:“那现在?”
“按现在的位置来。”长孙曜低头看长孙明,问,“顾长明,你可以吗?”
长孙明水性极好,潜水并非不能,纵然有伤,但已觉好了许多:“我可以,往东潜行多久?”
“三分之一刻钟。”长孙曜答。
“你行吗?”长孙明看着长孙曜问。
长孙曜微垂眸:“有何不行。”
二人默立片刻,至青龙东方,长孙明最后环看一眼王殿,随后跃入泉中,长孙曜轻咳两声,旋即入水。
水底远不及王殿明亮,只有极弱的灯火从水面投射下,长孙明潜了大抵五分之一刻钟后,泉水越发彻骨地寒,抬头往上看,再无灯火光亮,渐不可视物。
潜入水底四分之一刻钟后,长孙明突然有些心慌,回身看长孙曜,身后空无一人,她怔了一怔,心底发慌,迅速往回潜,不过片刻看到浮在泉中,随泉流而动的长孙曜。
长孙曜掌间的纱布散开,越近长孙曜,血腥越发地重,长孙明心口突突直跳,长孙曜因长生蛊,不可失血过多。
她快速潜过去,低眸,长孙曜掌间深割开的刀口撞入眼底,这并非是不小心伤的,是用利刃割开的。
他何须用利刃割开自己的掌。
长孙明猛地一滞。
长生蛊血,可续命换骨,为第一等的宝物。
长孙曜全然不在意的模样涌现在脑中,淡漠平静,背对着她。
长孙明拉住浮在泉水中的长孙曜轻抱住,阖眸吻住长孙曜,渡过一口气。
长孙曜指尖微颤,慢慢睁开眼。
第90章 拿错的
飞流直下的瀑布击在光滑的山石间, 整个山谷都漫着氤氲水雾,长孙明扶在泉水旁的山石,勉强将昏死过去的长孙曜拖抱过来, 带着长孙曜爬上湿漉漉的山石。
“长孙曜?长孙曜?!”
长孙明有气无力地轻拍长孙曜的脸,浑身剧颤地紧摁长孙曜胸腔,一下、两下……
长孙明俯身, 回过神的同瞬猛地止住,唇上的水珠碰触到长孙曜唇上的水珠,冰凉的水珠迅速汇聚。
身后飞流的瀑布声突然静下。
长孙明浑身颤抖, 身上的水簌簌地往下落, 脸上的水一滴一滴地落在长孙曜苍白透着死灰的面上。
她的犹豫只半息间, 迅速渡过一口气。
很快, 便是第二口气,第三口气……
“你不行就说,连个不字都不能说吗?”
长孙明强撑着一口气不倒下,这一句话不过也是勉强而出。
“你这个、混蛋……”
长孙明摁在长孙曜胸口的手颤抖得几要使不上力,她咬牙,一下又一下地摁,俯身渡给长孙曜更多的气。
突地,长孙曜身体猛地一个颤栗。
“长孙曜?”长孙明颤声轻唤。
长孙曜沉重的眼皮慢慢抬起, 指尖微颤:“顾……顾长明……”
他没力气抬起的手被长孙明执起。
她嗯一声,尽量大声地回答:“在,是我。”
长孙明撕下身上湿透的衣袍, 一圈一圈裹在长孙曜还淌血的掌间。
二人浑身上下, 没有一点干的地方, 长孙明缠在长孙曜掌间的湿布很快便被血透污。
“长孙曜?”
长孙明使不出一点的内力,拼尽最后的力气扶抱起长孙曜, 踉踉跄跄走出两步,颤抖摔下,她侧身扶抱住长孙曜,自己重重摔在湿漉漉的山石。
长孙曜吐出一口黑血,轻握住长孙明的手推开:“你、不必、”
长孙明半跪起身,擦去长孙曜嘴角的黑血,再次将长孙曜扶抱起,颤着慢慢前行,低哑着声:“你不要动。”
长孙曜费劲地偏头看长孙明。
长孙明脚下再次一滑,长孙曜抱住长孙明,垫在身下。
长孙曜眉间紧蹙,抱在长孙明臂上的手滑下。
“太子殿下——”
“阿明——”
长孙明一声无力地咳。
陈炎速度较裴修快,他俯冲半跪下,急促却又尽量轻动作地扶起长孙明,裴修紧接而下,脱下外衫裹住长孙明。
长孙曜复又吐出一口黑血,摘下手上白玉扳指交给陈炎:“陈、陈炎,处理……”
陈炎猛地滞住,低声急唤:“太子殿下?!”
于此同时,裴修颤声连唤:“阿明?阿明!”
*
姬神月少有地失了态,厉声质问:“什么样的人能伤曜儿至此,你为东宫亲卫首将,究竟是何令你离了曜儿左右!叫曜儿身陷险境!陈炎,你到底在做什么!”
陈炎跪至姬神月前,禀:“太子殿下得知枇子山之事,盛怒亲往枇子山处理姬珏,去往姬珏等人藏匿假-钱军火之地,臣受太子殿下之令,先行在山洞四面查探,未料太子殿下入洞遇早已埋伏在洞的岸岛杀手,太子殿下与燕王被岸岛杀手重伤。
“后岸岛杀手引-爆-炸-药,令姬珏藏匿假-钱的山洞塌方,太子殿下与燕王坠入襄王陵,李家幺子、韩实之女与臣情急下,一道坠入襄王陵中,臣等皆数昏迷,醒后太子殿下与臣等勉强得出王陵之法。
“此次前往枇子山一百东宫亲卫皆数被暗算,除却臣,无一人生还。枇子山是早有预谋的陷阱,臣未先察觉,失职,令太子殿下涉险,请皇后殿下赐臣死罪。”
“放肆,你现在敢拿这么几句话来打发本宫!”
“臣不敢欺瞒皇后殿下,枇子山私矿一案,为一个阴谋,太子殿下遇刺,东宫亲卫同臣皆数被算计,姬珏失踪,还请皇后殿下定夺。”
“废物!”
陈炎没再说出话,伏地叩首,眼睫轻颤阖起。
姬神月坐下,又轻声低唤几句未得到长孙曜回应,握在长孙曜掌间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兹事体大,外间不得闻此。
长孙曜纵失长生蛊蛊血过多,遭长生蛊反噬,但伤口愈合速度却极快,从枇子山回到东宫一日的时间,长孙曜掌间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加之陈炎事先与扁音说明,处理过长孙曜的伤口,长孙曜现下左掌的伤极难发现。
但不必扁音说,擅医蛊的姬神月已经发现长孙曜是因大量失长生蛊血才至险,然姬神月并不知,现下长孙曜已经用不得神罗果。
姬神月平素是极难动怒的,但现下却无法保持平日的仪态,现下最紧要之事,是救长孙曜:“神罗果呢?!难道还要本宫来教你!”
扁音伏首颤声:“回禀皇后殿下,太子殿下,去岁九月已经用过一次神罗果,暂不能再用神罗果。”
用神罗果的日子是不可胡说的,这关系到的,是太子的性命。
姬神月滞了滞,不敢置信,凛声:“什么?”
扁音咬牙颤声重复再禀:“去岁九月,太子殿下命臣用过神罗果。”
姬神月拂下一案药盅等物:“本宫难道是要问这一句话!扁音,曜儿去岁九月因何用神罗果?!”
“为臣者,不敢问君,臣失职,请皇后殿下赐臣死罪。”扁音颤声,伏地叩首。
她也不知道自己的话是怎的说出来的,陈炎要她不能提及燕王,这是太子殿下昏迷前最后一个令,鵲阁虽是姬神月为太子所立,她为鵲阁主,却是东宫臣,领的是太子殿下之命。
“陈炎!”
陈炎咬牙,颤声再禀:“臣不知,请皇后殿下赐臣死罪。”
姬神月脸上血色全无,怒斥:“不知不知不知!求赐死罪,要你们在东宫何用!”
*
“师父,殿下醒了——”
顾奈奈哭红了眼跑出房去喊司空岁,司空岁刚端着熬好的药回来,滞了滞,疾步入房。
长孙明才方勉强坐起,看到司空岁怔了一怔,她已经从顾奈奈那知道,她从枇子山回来,已经昏睡四日。
“师父。”
司空岁应声间已经在长孙明床侧坐下,放下药碗的同时,执过长孙明的手,为长孙明诊脉。
脉象渐渐恢复平稳,但司空岁轻颤的手还止不住。
“我没事。”长孙明说话还很虚弱。
因长孙明现下不便见旁的男子,顾奈奈拦下了裴修与李翊,怕吵着长孙明,动作和声音都很轻:“李公子和裴公子要见殿下。”
一方是因不便,一面是因确实不该吵,但知二人实在担心长孙明,司空岁替长孙明做出回答:“让他们再等等,晚些再过来看阿明。”
顾奈奈应是,轻声退出。
长孙明轻咳两声,淡声道:“师父,我没事。”
司空岁情绪忽然有些激动:“你差一点,就没命了,如果不是长、”
他一滞,戛然止声,看着长孙明说不完这句话,长孙曜救下长孙明之事,他已经从裴修那知道。
他微微垂眸,沉默好一会儿,舀了一勺药喂到长孙明嘴边,道:“阿明,先把药喝了。”
长孙明勉强喝了一口,知道司空岁不喜长孙家的人,犹犹豫豫低声问:“师父,长孙曜怎么样了?”
司空岁舀药的动作极微停顿一下,答:“若长孙曜有事,外间不会不知,你放心,有姬神月和鵲阁,长孙曜不会有事,你的伤比他重。”
走火入魔同一个溺水昏迷,毫无可比性。
“不是,师父,长孙曜他、”她一滞,想起长生蛊之事不可说。
司空岁看着长孙明,默了默,问:“长孙曜怎么了?”
长孙明垂眼,榻旁高几之上的九州司雨佩蓦然撞入眼底,她一滞,片刻后,僵硬拿起九州司雨佩。
司空岁将不问收在剑架,但这块玉佩便收在了榻旁:“怎么了?”
长孙明疑惑去看司空岁:“玉、玉佩。”
司空岁道:“奈奈给你换衣服的时候,从你怀中发现的。”
“阿明,”他轻声再问,“不是你的吗?”
长孙明微微启唇:“……不是我的。”
她顿顿,又道:“是拿错的。”
塞在长孙明怀间之物,她又是这般惊疑模样,岂是拿错,然司空岁并未说,只又喂长孙明一勺药:“一块玉罢了,不必费神,喝完药好好休息。”
长孙明微低下头,将九州司雨放进床榻之内,接过司空岁手中的药一饮而尽。
“师父,我休息了。”
司空岁收回药碗,扫过被长孙明收起的九州司雨佩,淡声说好。
*
等在院中的裴修李翊,焦急地冲上前。
“师父。”
“师父。”
李翊裴修异口同声急唤。
司空岁回身关好房门,慢慢看向二人,目光在李翊身上停留片刻,淡声:“阿明睡下了,晚些等阿明醒了,再看阿明。”
司空岁说话间缓步至方才二人所坐石桌前:“裴修,你再将枇子山的事等我说一遍。”
裴修将枇子山之事又道一遍。
李翊微微抬眸又垂下眼,裴修说的,是陈炎要他们说的,王陵之下的事,都是另一番说辞,没有生门密道长孙曜同长孙明未出之事,众人都是在不慎坠入王陵后昏迷了两日,一块逃出,他同裴修韩清芫主仆皆是如此。
他并非不知事情的严重性,若长孙曜是因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出了事,那便该是问罪他们一族,李、韩、裴、燕王府,都逃不了。
裴修知道瞒不过司空岁,长孙明走火入魔,长孙曜救下长孙明这件事,故而并没有瞒司空岁这件事,但陈炎说,这件事亦不可传出半分。
“陈将军说,不能将太子救下阿明之事传出。”
司空岁很久没有说话。
*
长孙明回身轻阖好房门,转身的同瞬微微一怔,大抵真是伤得过重,她才没有发现司空岁已经到了。
司空岁立在长孙明身前,声音听不出情绪,但不管怎样,他的声音都是轻轻的:“这么晚了,你去哪。”
长孙明怔怔地看司空岁,犹豫不知怎么回答。
司空岁缓步至前,长孙明默不出声地跟在司空岁身后。
“长孙曜肆意狂妄、手段狠厉,着实并非善者,但他这次确实救了你,”他微微一顿,回身看长孙明,尽量没有情绪地说,“你这个兄长,并非全无可取之处。”
长孙明一怔,低声:“师、师父,我,”
司空岁微微偏过眼眸,慢慢侧身,再道:“朝中形势不善,长孙无境忌惮长孙曜同姬皇后与姬家之势。长孙曜救了你,你担心他感激他,是人之常情,但你去看长孙曜,千万小心,不要叫长孙无境同姬神月知道,万不能叫二人知道,你同长孙曜有牵扯。”
长孙明沉默片刻,略退一步,行一礼:“师父放心,我会小心,不会有人知道。”
*
长孙明已经很久没有来东宫,但长孙曜该在何处会在何处,她心里很清楚。不多时,长孙明便避开东宫亲卫到了重华殿外,正殿门进不得,后侧的窗可以潜入。
殿内外极为安静,长孙明悄无声息入了内殿,殿内燃了四五盏灯,长孙明心跳忽地一滞,长孙曜安置时是不爱留灯的,更不可能留这么多盏灯,看到跪在榻前的薛以同另一个眼生的小内侍,长孙明滞住。
薛以微微起身拂开薄青色的帐幔,后颈蓦地一酸,不及反应,同另一小内侍倒了地去。
修长如玉的指轻轻落在薄雾青色的帐幔,微微挑开半掌,又落下,两次过后,长孙明方低着眼眸挑开帐幔。
没有听得长孙曜训斥放肆的声音,也没有长孙曜的怒颜,长孙明僵挑着帐幔,听着长孙曜几无的呼吸,看着长孙曜难看得瘆人的脸。
长孙明轻颤的唇几次开口没有声音。
始终没等得长孙曜抬眸,长孙明无声坐下,声轻还颤,试探性地小声唤:“长、长孙曜?”
“长孙曜?”
长孙曜紧闭的眼眸未动半分。
长孙明隔着被衾,轻轻推了推长孙曜:“长孙曜?”
“燕王。”
长孙明僵硬回头,隔着薄青色帐幔看陈炎,她意识到如此不合礼,但又怕吵了长孙曜,白着脸默声而起,拂开薄青色帐幔攥着身后。
陈炎面色苍白,眼下青灰一片,不知何时立在了殿内。
他像自说自话,看着长孙明时,又像没有看长孙明,眼神空洞得有些木然:“我想燕王应该会来看太子殿下。”
长孙明是该来看长孙曜。
他的眼神慢慢聚焦,终于正常地落在了长孙明身上,千万句话在眼底,没有说出,长孙明的情况他知道,自枇子山回,便昏迷不醒,长孙明也不过今早才醒。
是他私心之下,安排人查探长孙明情况。
他知道怪不得长孙明,是长孙曜的心甘情愿,长孙曜将那枚玉扳指交给他,他便明白长孙曜的意思。
处理一切,保下长孙明。
长孙明手探在身后攥着帐幔,哑声轻问:“陈将军,他还没醒吗?”
陈炎很久没说出话。
长孙明等得心里发慌:“陈将军?!”
陈炎上前将倒在地上的薛以同另一个小内侍扛起,带至外殿,但很快陈炎便又回至内殿。
他再开口,说的是旁的:“皇后殿下半个时辰刚离开,从现在开始,燕王还有两个时辰时间,两个时辰后,皇后殿下会回来,请燕王多陪陪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会想听到燕王的声音,也许太子殿下会醒,太子殿下会希望醒来看到燕王。”
长孙明隐约明白,滞住颤声:“他、他什么时候醒?”
“我不知道。”
长孙明呼吸停顿几瞬:“什、什么?”
“皇后殿下,在想办法。”殿内灯火昏黄,却也还看的情陈炎红了的眼。
神罗果还不能用,浮棠也没有了,这是一年内,长孙曜第三次失长生蛊血。
这一次长孙曜的情况还远比前二次糟糕。
姬神月为稳朝政,为长孙曜,瞒了外间,只道长孙曜在枇子山受惊,需要休养几日。
“想办法?为什么想办法?”只有没有办法才需要想,长孙明颤声低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炎阖眸,朝着长孙曜跪下叩首。
“臣、失、职。”
第91章 长生蛊
“他的血我喝了大半, 不能把我的血给他吗?”长孙明攥着薄青色床帐,看着长孙曜低低地问。
扁音凄楚摇头,她看到长孙明并不意外, 长孙曜这次还因长孙明失血,她也不意外。
除却她与陈炎,谁能想到长孙曜竟这样为长孙明。
她低低回道:“没有这样的说法, 长生蛊血于燕王是药,融于身,但燕王的血还是普通的血。
“我师父留下的手札中写过, 身怀长生蛊者失血, 除却神罗果与浮棠, 还有一法是长生蛊血换与长生蛊血, 可便是我师父手札中这般写,也不过是我师父的猜测,此法可行与否,并不确切。
“且,长生蛊仅只一颗,找不到另怀长生蛊者换血与太子殿下,便是真的有第二颗,身怀如此秘宝者, 又岂会说出。”
更何况,根本没有第二颗。
“长生蛊血过量失,长生蛊蛊毒便会反噬, 其实归根到底, 太子殿下现下是中长生蛊蛊毒, 可长生蛊本身便是解百毒之蛊,能解长生蛊蛊毒的也只是长生蛊蛊血, 唯一解法,只能是补回长生蛊蛊血。”
“我什么都做不了吗?”长孙明哑声。
扁音唇瓣轻颤,看着长孙明,一个是字始终吐不出。
“除了神罗果与浮棠,再无旁法了?”
扁音微微垂眼,现下只能用旁的无甚效的药补长孙曜的长生蛊血和续着长孙曜的命,长生蛊如此特殊,那些药补的一点一点的血,于长孙曜来说,几算不得。
她不甘、无奈,但不得不承认:“是。”
*
红白二色锦鲤在荷梗间偷偷跃出水面,咬下沾着晨露的嫩荷瓣又沉入水中,红鲤泛着银光的长尾一摆,一个又一个涟漪慢慢拨开。
自长孙明有了府邸,裴修几都在燕王府中,甚少回裴府,长孙明现下受伤,裴修不说裴府,便是松鹿书院也告了假,虽说如此,但其实他也不方便照顾长孙明。
这几日裴修难以入眠,醒的也早。
裴修看着湖中鲤步子渐缓,抬头踏进水榭,微微一怔。
长孙明一身暗红素面长衫,抱膝坐在水榭美人靠前,高束的马尾略微凌乱,额前耳际散下几缕碎发。
她生得极白,肌肤如通透细腻的白玉,细长浓密的眼睫微微下垂,掩住同宝石般的浅琥珀色眸子。
因身体尚未痊愈,她面上染了病态,额前面颊脖颈处都还有些许伤,这些伤并没有折损她的容貌,反是无端生出脆弱的破碎感,清泠泠地一个玉人般。
长孙明受伤之事瞒了顾婉,但顾媖从长孙明回燕王府那日便来了燕王府,带了诸多伤药与长孙明,其中淡疤去痕的药便占了三分之二。
顾媖回宫前再三嘱咐顾奈奈,一定要按时替长孙明用药,裴修觉得比起长孙明的性命,顾媖似乎更紧张长孙明的容貌。
“阿明?”裴修轻声,近了长孙明的身旁。
长孙明没有应他,裴修心底没底,伸手轻轻落在长孙明消瘦的肩上,再次轻声唤:“阿明?”
长孙明眼睫一颤,抬眸愣愣看了裴修半晌,低哑着声问:“裴修,你何时来的?”
“我刚到。”裴修假装没有发现长孙明衣袍带着的潮气,那是晨间的水露。
长孙明穿戴整齐一身朝露地坐在这,是方从外头回来。
她去外面,又还能去哪。
不论是担心还是感谢,终归是该去一趟东宫的。
那毕竟,也是她的兄长。
哪怕长孙曜曾多次要置她于死地,这一次长孙曜也救了她。
他坐下温声:“师父要你静养,这个时辰露重,担心着凉,我喊奈奈过来,扶你回去休息。”
“别去,我再坐会儿就回去。”长孙明无力再道,又垂下眼,没了话。
裴修想开口问长孙曜是不是情况不对,又没问出口,若能说,她又怎不说,若长孙曜真如外间所言无事,她怎会这般坐在这难受。
裴修默声脱下外氅轻披与长孙明。
两人没再说话,直到晨曦破晓,夏日发烫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直到李翊的惊喊声入了耳,二人才僵直挺身。
李翊知道裴修睡不着,便会到水榭这处看鱼呆坐,远远乍一看,也只瞧见裴修青色的衣袍,他高声:“小修,枇子山出事了,那、”
长孙明苍白的脸入眼,李翊戛然止声。
*
“矿洞塌方,下洞危险,下官等也不敢大意,现下至洞内打捞起的矿工死尸,已有六十七具,矿洞底下具体,尚不知,洞底下毒气重,大家都受不了,彻底清理洞底需要时间。”一直留在枇子山的屠卯同长孙明禀告。
屠卯已经吐过几次,说这话已经十分不易。
矿洞西北角摆着一片看不清模样的尸体,负责安排捞尸的包虎怕此等场景冲撞长孙明,早在长孙明屠卯来前命人将死尸做了遮掩。
密林浓墨似的黑被火光打褪,枇子山火光如昼,一眼望过去,铺放死尸之地,白茫茫的一片,一块接一块的白麻覆住黧黑怖人泡在矿水好几日的死尸。
死尸能遮,气味却遮不住,尸臭伴着矿洞底描述不出的气味冲进众人鼻腔。
长孙明脸色白得瘆人,司空岁偏头看长孙明。李翊已经转过身呕了起来,裴修也不比李翊情况好。
包虎偷偷看长孙明一眼,长孙明才方醒得知此事,便又从京中赶来,长孙明身上的伤,他自是看得到的,一个金尊玉贵的王爷,才十七八岁的年龄,又是重伤在身,见得这等怵目的情景,现下没被吓得晕过去,已令他十分意外。
不说长孙明,便是他,也少见这般瘆人情景。
待至天明,包虎的人找回三个侥幸逃出的矿工,包虎屠卯没敢直接让长孙明见着人,盘问清楚了,二人才青白着脸去禀。
包虎虽见多了这等血腥肮脏的东西,但在长孙明面前难免有所顾虑,犹犹豫豫着,直待长孙明逼了才同屠卯一并禀来。
找回的三个逃出的矿工,一傻二残,傻的嘻嘻哈哈不懂,只怪叫,另二人残只残在少了舌头,不会说不识字,三人根本问不出半句有用的话来。
这一日一夜,谁也想不得休息,死白着脸看着铺放一地的亡于矿洞底的矿工。
待翌日夜幕落下,才方点清,死于矿底下一百零九名矿工中八十四人无舌,侥幸逃出矿工三人,二残一傻。
经验,矿洞塌方系人为。
屠卯从附近几个镇子去查这一二年失踪的壮年男子,附近几个镇子这二年来突然失踪,或说出门做生意再没了音信的壮年男子有二十三个,远少于枇子山矿底下的遇难矿工。
二十三名失踪男子的家属皆来了人到枇子山。
侥幸活下的三人都非这二十三户家失踪的壮年男子。
私矿下捞起的矿工尸身泡在矿水几日,又炸得血肉模糊,屠卯包虎没指望这二十三户人家能辨出人。
两人面色沉重,辨出来又如何呢,人死不能复生。
还不如辨不出,有个念想。
二十三户百姓穿行在一百零九具死尸中,白着脸颤着身,都是不愿去看,但又迫着自己看,两刻钟后,便有百姓受不得此等骇人情形晕死过去。
有个身形颤颤巍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一瘸一拐地行在死尸间,所有百姓都看完退下了,唯有这老妇人还在看。
包虎声音微变,慢慢说:“那位老妇人是陵水镇下土坑村的山户,儿子儿媳和大孙子几年前遇山难死了,只剩了个小孙子,祖孙两相依为命,平日卖点山货糊口,年前老妇人的小孙子去镇上卖山货,一去就再没回来……”
长孙明背挺得笔直,消瘦的肩微微地颤抖,紧抿着唇看着老妇人。
屠卯还想说点什么,突然就见那老妇人攥着一具焦黑尸体的手腕扑下去,凄厉地哭喊:“二娃——”
老妇人手中攥着的焦黑手腕上系了条已经辨不出色的细丝,上头缀着个不规则的青色小石。
去年端午,二娃磨了两个青色卵石,照着村里秀才写的平安两字,刻了两个平安,串在老妇人编的两条五色丝上,祖孙二人一人一条,保平安。
老妇人扑在焦黑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颤哭。
来枇子山办案的,除了长孙明一行,都是见惯生死的糙汉子,男人哪里好哭,生死本就难测,但现下这些糙汉子却都红了眼。
经了爆炸泡在矿水里的尸体焦臭难闻,老妇人伏在二娃身上,染污花白的发,老妇人的恸哭突地一止,阖了眸。
长孙明冲过去,将昏死的老妇人抱起,浑身剧颤。
……
私挖煤矿与铜矿,铸假-钱,私募军火,残杀无辜矿工齐齐压下。
紧随长孙明来此刑部尚书徐友清拿出长孙无境圣旨,当即接管枇子山私矿案。
朝中轰然炸开。
私自开采枇子山煤矿铜矿者为卫国公府三房姬承文之子姬珏,姬珏已认罪伏法,对私挖枇子山煤矿铜矿,私铸假-钱,私募军火之罪供认不讳。
七日前,太子携东宫亲卫至陵水镇,强行带走姬珏。
矿下无辜枉死一百零九名矿工,其中八十四人无舌,侥幸逃出矿工三人,二残一傻,皆无法申诉冤屈。
然无舌二人看过姬珏画像,指认姬珏与私矿有关。
徐有清从此前陪同长孙明处理枇子山之事的屠卯手中取得私矿一应账本与姬珏认罪书,当朝呈上。
文武百官因此等骇人听闻惨案尽数白脸。
姬家姬神月党很快质疑此案,以霍极为首霍党很快反驳,认为罪证确凿,应当即刻命太子交出姬珏,将此案交于三司会审。
两方争执不下,又自外间来臣,禀南境军事。
南境四州被占,南楚遗族与边境蛮族设下陷阱,残杀大周两万大军,镇南军少将唐渊被斩,悬尸苍岭州城门。
镇南军少将唐渊也正是长孙曜的人。
*
“我没有处理姬珏,姬珏是真的失踪了。”陈炎知现在形势,长孙曜是要他处理掉姬珏,但,“燕王与太子殿下同我等一道坠入王陵,待我等出王陵东宫亲卫已经尽数覆没,看管姬珏的亲卫也已被斩杀。”
“现下姬珏是死是活都没用,姬珏活着认罪要拉整个姬家陪葬,死了,霍党把所有事都推在姬珏身上,咬定姬珏是受姬家指使,私挖矿私铸假-钱,引爆矿洞,残杀无辜矿工。”
陈炎知道便是长孙曜没有舍命救长孙明,长孙明也相信枇子山案同姬家同东宫无关,不若,长孙明也不会在枇子山发现姬珏,姬珏认罪后压奏不禀。
如今霍党抓着姬珏同枇子山私矿案,势要拉下姬家与东宫,便是枇子山之事弃姬家,东宫置身事外,霍党也已趁势将南境之责扣在长孙曜身上,逼长孙曜前往南境。
姬神月为救长孙曜无可分神,现下枇子山之事已经尽数交于姬承策。
南境之乱刻不容缓,必须立刻有人前往镇压南境暴-乱,早先南境出事,霍党就想推长孙曜去,后方长孙曜令唐渊前往南境。
早先按大周军力,镇压南境只胜不败,霍党想让长孙曜去,并非是想令长孙曜立军功,长孙曜不需要这点军功,霍家是想趁南境好动手除长孙曜,此事长孙曜同姬神月都知晓。
现下暴军占南境四州,斩杀唐渊,南境具体形势难测,此时去南境,不说军功,保不齐是要送命,南境已然成了烫手山芋。
长孙曜失长生蛊血,危在旦夕,更不可能离京去往南境,但现在死在南境的镇南军少将唐渊是长孙曜的人,是长孙曜举荐去的南境,唐渊战败,失南境四州,长孙曜难辞其咎。
长孙明微阖的长睫轻轻地颤。
“燕王。”
“皇后殿下
有办法了吗?”
陈炎哑声答:“皇后殿下命墨何运功护太子殿下心脉,鵲阁已用尽一切能用之药,据南涂密报,沧州现浮棠花,南涂已经去往沧州,若得浮棠折返大抵要十日,有浮棠,太子殿下便还有可能撑到九月,只要太子殿下撑到九月,就能用神罗果,就还有希望。”
还需一个半月。
但现下不单是浮棠与这一个半月的问题,枇子山和南境这等大事出来,东宫却还对外声称长孙曜枇子山受惊吓需要静养。
长孙曜为东宫储君,姬家与镇南军都是长孙曜的,长孙曜怎可能在这两件事后,还在东宫静养。
朝中现在已经有人猜到,长孙曜是在枇子山出了大事,沉寂已久的宜贵妃端王一党也嚣张起来,在此等情况下,站队霍党,霍党已提出,求请长孙无境,传令端王回京。
长孙明席地坐在长孙曜榻前,苍白的指轻颤,取出怀中九州司雨佩,微微探身,将九州司雨佩轻轻置放于长孙曜身侧。
陈炎看清长孙明手中物,垂首。
长孙明指尖微微僵着,大热的天,长孙曜身覆冬日厚衾,可便是如此,他身上并无甚温度,凉得瘆人。
同他的肌肤的温度一样瘆人的,还有他难以探到的呼吸和脉搏。
“好,我知道了。”
*
“刘阿婆还是不吃东西,小果姐哄了一日,才勉强喂刘阿婆喝了点米汤。”顾奈奈红着眼眶立在长孙明身边。
两人远远地看呆坐在窗口,攥着焦黑的五色丝,嘴里振振有词头发花白的刘阿婆。
同另二十二户人家不一样,刘阿婆家什么都没了,包虎让人去了刘阿婆家,一间破草屋,只翻出几个生虫的地瓜。
刘阿婆命苦,二娃失踪后,邻里常给刘阿婆送点饭送点菜,倔强的刘阿婆啥也不要,吃糠挖野菜撑到现在,脸都是菜色。
刘阿婆苦啊,是个好老太,只在今年端午收了邻里送的五个粽子,却也一个没吃,留着想等二娃回家,给二娃吃,二娃还是没回来,粽子发了霉,臭得生了虫。
燕王府上下其实知道,刘阿婆已经疯了。
第92章 你这个
刘阿婆只在燕王府撑了三日, 长孙明、裴修和李翊将刘阿婆送回土坑村,同二娃葬在了一处。
从土坑村回京,长孙明将怀中信函交于李翊裴修。
李翊裴修看罢信, 猛地一颤。
“阿明!”
“我相信你们做得到,这件事我一定要去做。”长孙明起身下车。
裴修李翊一并跳下马车,喊住长孙明。
懂, 他们都懂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修哑声:“那你现在要去哪儿?”
长孙明一身素衣,没有回身:“结案。”
*
“这个案子没有结,已经交由刑部, 不再由你管。”长孙无境冰冷的声响在正和殿, 他看着面色病态苍白的长孙明, 心烦不豫, “回你的燕王府待着。”
白底黑字奏疏砸在长孙无境案前,砸落一案奏本,长孙无境怀中落了大半,高范猛地瞪大眼,煞白脸扑通跪下,身子抖得同筛糠一般。
长孙无境怔了一下,无甚表情的脸骤然难看:“燕王是什么意思。”
长孙明背挺得笔直,面上的伤还没有好, 冰冷地看着长孙无境,重复:“儿臣来结枇子山私矿案。”
长孙无境展开奏疏飞快扫过,怒将奏疏砸向长孙明:“朕看你是想死!”
长孙明抬掌接下奏疏, 一面落地, 六尺长疏, 白底浓墨,逾万字。
她抬起冰冷的浅琥珀色眸看长孙无境:“枇子山一案, 臣虽不是最清楚的,但也不是最糊涂的,矿洞下无辜遇难矿工一百零九人,侥幸逃出三名矿工,共一百一十二人,经辨认,已有十六名无辜矿工身份得到确认,还有九十六名无辜矿工身份难以确认,还请父皇为儿臣解惑。”
长孙无境睥着长孙明,像是听到最荒谬的话,至长孙明前,撕下长折,冷斥:“说什么胡话!”
长孙明冷淡平静地看着长孙无境,不退不惧:“父皇很清楚,这是不是胡话。”
长孙无境扯下长孙明手中已经撕毁的奏本砸下,重声:“姬家的罪,同朕无关!”
长孙明一双浅色琥珀眸,尽是嗤讽冷笑。
长孙无境怒火愈甚,凛声怒斥:“脑子要是坏在了枇子山,就安安分分待在燕王府,或是滚去毓秀宫!死在哪里都行,不要来碍朕的眼,就凭你今日的话,凌迟处死也不足你谢罪!”
长孙明扬声质问:“那父皇敢说,于此事问心无愧?!”
姬神月执姬家,长孙无境执霍家,两人相争二十年,二人因卫国公案,明面盟约已不存在,现下正是斗得你死我活,朝中从不明说霍家于长孙无境为刀刃,但朝中却无人不知。
枇子山一案疑点重重,姬珏该死,却不该出现在枇子山,姬珏的失踪,谁又说得过去,所有不利指向姬家,获利者便是长孙无境同霍家,就算长孙无境没有动手,那霍家也脱不了干系,而霍家动的手,必是有长孙无境的默许。
其中厉害,朝中所知者又岂在少数,只不过,除却姬霍二党,旁人不敢言、不能言,谁敢妄自揣测帝王。
“放肆!”
“为什么要拔掉那些人的舌头?为什么有些人的舌头又没有拔掉?”长孙明没有退,看着长孙无境。
她没等长孙无境答,自说了猜测:“这些人恐怕都不识字,但万一有人逃了出去,还有舌头,就能说冤屈,就可能留下不利证据,疯疯癫癫的矿工,留他舌也无碍,他们说不出,疯癫痴傻也无事,只要有一身力气,能挖矿能做事就行。”
“为了扳倒姬皇后和姬家,可以下此狠手,在父皇眼里,这些人难道就算不得人了?还是父皇觉得、”
长孙无境怒声打断长孙明,斥:“朕看你是被刺客打傻了,疯了!立刻闭嘴滚出去!”
“你问心有愧!”长孙明猛地溃声。
高范伏在地,眼前忽明忽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屏着呼吸,吓得快要昏死过去,身体抖得簌簌地响。
“你!”长孙无境一巴掌甩过去,掌风扇开长孙明落在面颊的碎发,又猛地止下,紧绷的掌滞在半空,微微颤动。
心底烦躁不豫愈甚,长孙无境蓦地收掌转身,面色气得发黑。
“滚——”
长孙明身体颤抖,不是因恐惧长孙无境,是长孙无境的狠令她不敢置信,令她毛骨悚然,此事绝对与长孙无境有关。
“德不配位,岂能长久!”
长孙无境拂袖正身,睨着长孙明怒斥:“你算什么身份,敢同朕这样说话,朕今日给你王爵荣华,明日就能杀了你,不要以为,朕不会杀你,儿女朕有的是,都算什么东西!”
长孙明看着他,目光如沉水,一片死气,她如何看不出来,儿女于长孙无境来说,什么也不算,长孙无境但凡有一点念及血缘至亲,也不会令长孙曜陷入如此之境,不管是谁,都没他的权利重要。
只要碍了他,就算是唯一认可的嫡子,也可以除掉。
“三十年诸国征战,十五年间伏尸千万,死的难道都是罪人!若舍百人能溃敌军,岂有将领不令,如今的天下一统,大周难道是靠仁德之政立世!妇人之见,悲悯无用!”
“外戚强权,国必有殃,内政不统,外患必起!”
“帝王之侧,岂容外姓强权!为君者,当以大局为重,那等子慈悲心肠者,早死的干净!”
长孙明不留情面冷笑:“你就是狡辩,为自己开脱,认为自己是皇帝,不受约束,认为自己什么都可以做,认为自己就是正确。”
长孙无境猛地提声:“闭嘴!”
*
长孙无境已经有两个月没来过毓秀宫,但因长孙无境也不去旁的后妃那处,便算不得有人夺了顾婉的恩宠,后宫也知朝中最近事多。
又因毓秀宫特殊,一直由顾媖料理,也没后妃能随便到顾婉这,故而顾婉的日子也不曾难过,顾婉还是后宫最受宠的贵妃。
唯一叫顾婉难过的是,见不到长孙无境,她听顾媖说前朝事多,便也一直安慰自己。
顾婉的身体本就不太好,记性也是选择性的,便也忘记长孙明自去枇子山,已经有半个月没来过毓秀宫。
顾婉看到顾媖领着长孙明来,很欢喜,但看到长孙明的伤,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听到顾媖说长孙明忤逆长孙无境,长孙无境责令顾婉管教之事,顾婉径直晕了过去。
长孙无境是变相将长孙明软禁在了毓秀宫。
长孙明被囚在毓秀宫的第三日,长孙无境入了毓秀宫。
长孙无境没允通禀,冷着脸立在远处,什么都不大记的顾婉浅笑盈盈地给长孙明添菜。
长孙明露在外头的肌肤除却还未完全愈合的伤,还有诸多深浅不一的小红疹,长孙明是个一点辣都吃不得的,就算是一大盘菜里,有指甲盖那么小的一点辣椒,弄不好,也能要了长孙明的命。
长孙无境回身,一巴掌甩得顾媖翻身跌撞在朱红宫墙。
*
姬家拿出早已将姬珏除名逐出姬家等证据,又力争此案疑点重重,拒认此案同姬家有关。
姬家三房姬珏之父姬承文痛诉,早已同姬珏断绝父子关系,姬珏是死是活,都与姬家无关。
枇子山之事几方争执不下,最后由大理寺与都察院同刑部一同审理枇子山私矿案,由李家李示廷接管枇子山私矿。
长孙无境令朝廷,即刻妥善处理已经尸检的枇子山遇难矿工尸体,已经确认身份者,按律法予以补偿。
枇子山案未水落石出前,卫国公右丞相姬承钊与左都督镇国大将军姬承策及姬家子孙一律暂停职务,留与姬家,配合三司查办此案。
镇南军少将唐渊之弟唐沛自南十三州前往南境镇压蛮族,未料唐沛方出十三州,入四州,被斩杀悬于城墙。
南境形势越发严峻,霍党力争,此为长孙曜之失,该由长孙曜出征南境。
与此同时,京中传出燕王长孙明少时曾游南境,熟悉南境地形,在云州第一学府云州书院求学之时,排兵布阵兵法课为魁首。
又传现下南境蛮族与南楚遗族领将南楚亡国太子早前曾隐姓埋名在云州书院求学,同长孙明曾有交集。
没两日,此消息传遍京中,越传越神,甚至有人传,南境现下暴军将领同长孙明是死对手,还有另一说辞,为长孙明同南境暴军将领为好友,南境暴军将领已将同长孙明下了战帖,更有离山诸喜寺智慧大师占卦,只有长孙明能解南境之困。
智慧大师出卦不过两日,南境暴军又占南境一州。
姬党极快将南境推与长孙明。
除却霍党还坚持该由长孙曜出征南境,各方势力均推长孙明。
*
“明儿,你看这配哪个色好看?”顾婉拿着绣线微微倾身给长孙明看,叫长孙明选。
长孙明这几日叫顾媖管得言,每日的祛疤膏药按时按点地用,面上的伤痕已经渐渐看不清,毓秀宫一日三膳现在也全都由孤媖掌眼,长孙明面色虽还不还看,但已经养得比在燕王府好许久多。
她回神,胡乱指了个色。
顾婉没发现长孙明的失神,微笑轻声:“那就选这个色,明日这件衣裳就能做好了,试给娘看看。”
顾婉平日醒着时,最爱给长孙无境和长孙明做些衣裳香囊等物,太医说顾婉多醒着对身体也好,顾媖长孙明便未多阻拦。
“好,娘做的都好看。”长孙明从顾婉手中取过线穿针。
“你还有心情在这里穿针线。”
长孙无境嘲讽不豫的声冷不丁地响起,长孙明穿至一半的针线顿住。
顾婉愣了一愣,她恐乱了鬓发,颇无措地起身:“陛、陛下?”
顾媖上前直接将顾婉扶过。
顾婉不解:“姐姐?你这是……”
随着顾婉等人的退下,长孙无境冰冷的声再次响起。
“姬家要你现在去南境送死。”
长孙明放下捻在手里的针线,微微抿着唇看长孙无境。
自长孙明在正和殿同长孙无境大吵后,这七日长孙明都被关在毓秀宫,毓秀宫上下皆是长孙无境的人,外间事,并无人告诉长孙明。
“镇南军唐渊胞弟唐沛刚至南四州,直接送了命,南境暴军再占一州。”长孙无境把手里的奏疏砸在案上。
奏疏是姬家一党所呈,所写皆是现下京中关于长孙明的传言,传言是真是假很多时候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听到的人,会下意识地认为,八九不离十,越是坏的,反越叫人相信。
除了姬家还有谁会推出长孙明去替长孙曜,毫无疑问,这是姬家幕后所谋划。
长孙明近来的面色一直都很苍白,现下看着这奏疏,并无法叫人看出,她因这一本真假难辨的奏疏,心底到底是何想法,只捏在奏疏的指尖渐渐泛白,久久没有说话。
长孙无境的视线自长孙明指尖收回,凛声:“求朕,认错,南境你自不必去。”
长孙明指尖蓦地捏皱奏疏纸笺,微微抬眸看长孙无境,但也很快地偏了视线,默了片刻后,疏离冷漠地道:“儿臣去。”
殿内蓦地死寂。
长孙无境难看的脸色越发怖人,扬声脱口斥:“你以为你是姜、”
他戛然止声,空气凝滞片刻。
蓦地,长孙无境扯掉长孙明手中奏疏,冷喝:“朕说的话,你听不懂是不是!”
长孙明一双眸子难以描述,或是失望或是无谓,又亦或是面对朝政黑暗的无能为力和逃避,再或是不屑和坦荡,她久久看着长孙无境,一句话都没有说,但长孙无境从她的眸子读出了所有。
长孙无境压着怒火,低吼:“朕说过,姬家的罪同朕无关!”
长孙明看着他,好似在说她一个字也不信,但许是因这几日在顾婉跟前待久,心中有了顾虑,没有像那日那样冲动。
她没有说正和殿那日所争的任何一字,慢慢起身,退下二步,双手交叠抵在额前,坚定而平静地行君臣礼。
“南境在,儿臣在,南境若无,儿臣绝不回,愿以此躯,守南境百万疆土,护南境黎民。”
*
长孙曜眼睫微颤,缓慢地抬起眸,姬神月眼尾嫣红,微微倾身,声轻微颤:“曜儿?”
长孙曜目光无神,在姬神月唤第三次时,眸中才慢慢有了点点亮光:“母后。”
姬神月美丽的眼睛瞬间蓄满泪水,含在眼中欲落,她慢慢坐正身子,满眶的泪并未落下,端庄美丽,一同往日:“醒了便好。”
好一字话音刚落,姬神月蓄在眼眶的泪倏地砸下,极力维持的威严已然不见,此刻并无姬家掌权人一国之母姬神月,在此的不过是一个普通母亲。
陈炎、扁音、薛以、霜降、寒露垂首无声跪下。
长孙曜伸手,姬神月将长孙曜过于凉的手握在掌中,轻声:“曜儿放心,母后在,什么事都不会有。”
……
“什么时辰了?”长孙曜偏攥着手中的九州司雨佩,语气毫无起伏。
白日长孙曜醒,姬神月在殿中陪了一日,待入了夜,才被长孙曜劝回坤仪宫。
“回太子殿下,快子末了,请您歇下。”陈炎不敢抬头直视长孙曜。
“你说孤睡了多久?”
“一个月。”
长孙曜握着九州司雨佩,问:“她呢?”
“燕王昏了四日,燕王、”陈炎犹豫不知该不该说,长孙明来看过长孙曜,但想必他便不说,长孙曜看到九州司雨佩也该知道了。
“孤醒了一日。”长孙曜冷声。
这意思陈炎如何不知,长孙曜一醒,他便该派人告诉长孙明,或者说,如果长孙明足够关心长孙曜,那长孙明也早该知道来见长孙曜了。
他跪下请罪:“臣失职,请太子殿下责罚。”
长孙曜声音忽地一沉:“孤要见她。”
“臣明日便命人去燕王府。”陈炎硬着头皮道,但明日长孙明没来又该作何解释。
长孙曜倏地乜向陈炎,凛声:“现在,立刻去。”
“太子殿下,夜深不便,还是、”
榻旁高几所放白玉瓷药盏被拂下。
长孙曜动了气,白玉瓷药盏便是砸在素青色地衣,也碎了一地,碗内还剩的一点汤药染脏了地衣。
“听不懂吗!孤现在就要见顾长明!”
陈炎后背汗湿一片,张唇说不出,长孙明今早已启程去往南境,受姬神月安排,唐渊唐沛胞弟唐淇也自南十三州赶往南境,以守南境军权,以防长孙明侥幸活命,镇压下南境暴民后,独揽南境军权。
长孙曜握着九州司雨艰难起身:“陈炎,立刻安排,去燕王府。”
“太子殿下——”陈炎僵硬起身扶住长孙曜,生平第一次放肆拉住了长孙曜。
“燕王、燕王去南境了。”
长孙曜不解怔然看陈炎:“她去南境做什么?”
陈炎舌头打结,说不顺:“去、去、”
长孙曜声音急促而虚弱,重声:“说!”
陈炎说不出,不敢说,可,“唐渊兄弟死了……南境,南境、燕王她……”
长孙曜倏地明白,疾步迈向殿外。
陈炎跪着拉住长孙曜,低声恳求:“太子殿下,您不能去。”
长孙曜怒极咳出一口黑血,甩开陈炎。
“滚——”
*
叶常青快步入殿,躬身呈上密折,禀:“回禀陛下,枇子山岸岛刺客一案已经查清。”
立于山河图前的长孙无境侧身乜向叶常青,高范弓着身子接了叶常青的密折,呈于长孙无境。
密折砸下后,紧接着纸张撕裂之声在殿内突兀地响起。
高范叶常青面色陡变,倏地伏地跪下,悬挂白壁二十年之久的山河图碎成了纸屑,飘落满殿。
插在长琊山的三把细刀依次跌落在玉砖。
……
“臣参见陛下,陛下万、”
长孙无境一巴掌扇得霍极摔下。
霍极被扇得发懵,惶恐不解地看长孙无境,又极快收回视线,额间抵地跪下请罪:“请陛下明示,臣、”
“传朕旨意,左司郎中霍焰即刻出京,随同燕王前往南境,镇压南境暴军。”
霍极猛地滞住,错愕惊恐:“陛、陛下,犬子并非将领之才,也不曾行军打战,您、”
长孙无境冷哼一声,说:“燕王平安回京,霍焰就一起回来,燕王若有个三长两短,霍焰提头来见。”
霍极煞白的一张脸看着长孙无境,慢慢地低下头,浑身震颤地抵在冰凉的玉砖。
“臣……”
殿外快步入了名宫人,跪下:“回禀陛下,肃国公府霍星眠已接入毓秀宫。”
霍极哑然失声,不敢置信地猛然抬头。
“宛贵妃身体病弱,因燕王出征之事,大病不起,霍星眠为未来燕王妃,替燕王侍奉宛贵妃,在宛贵妃跟前尽孝,霍相可有意见。”
“求陛下开恩!小女先天不足,身子孱弱,请陛下将若若留与肃国公府、”
“霍极——”
长孙无境突然提声。
霍极一战,僵硬止声。
长孙无境半蹲下,将手里的密折敲在霍极额上。
霍极额间污血慢慢淌下。
长孙无境手下力道未减半分,一下一下重敲,轻蔑凛声:“退下。”
*
夜深,行军暂停,长孙明同司空岁离大军稍远,林中虫鸟声不绝。
长孙明收回视线,倚在一株粗木:“师父不该跟我来。”
就算她守不住南境,也会尽力拖住,哪怕只是一个月也好,起码可以给长孙曜和姬神月暂缓的时间。
“从不没有不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司空岁面色难辨,未说此来南境是好是坏。
“阿明,你又何必要、”
“师父。”长孙明没让司空岁说完这句话。
司空岁明白长孙明这一句师父到底藏了多少话,不必说,不要问,就让她这样做。
他沉默下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他此刻亦不能断出。
长孙明故意将话引开,略弯腰打着手势,比在自己的膝盖位置,露出个有些刻意的笑:“我第一次见师父的时候,是不是只有这么高?”
她四岁见司空岁,五岁开始同司空岁学剑,那个时候伸手还拉不到司空岁的袖袍。
司空岁微微启唇,不是,他第一看到她,她还在襁褓中,小小的一团。
不哭不闹也不笑。
他低头,声音略微变了变:“是。”
长孙明靠过去,立在司空岁身旁,她现在已经长得很高了,同司空岁站在一处,只矮了司空岁不到一掌,她抬起掌比在头顶,看着司空岁微微笑。
“我现在不单可以摸到师父的袖袍,还可以摸到师父簪发的玉簪。”
司空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许久后,喉间才吐出一声极轻的闷声,他微微别过脸,银发如霜轻落面颊,垂了眼。
长孙明觉出司空岁有些不一样的情绪:“师父?”
司空岁轻垂的长睫轻轻颤了颤,嗯了一声。
“师父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
司空岁微微一滞,看向长孙明。
“没有。”
“说谎。”
不同司空岁有短暂的停滞,长孙明毫不犹豫地揭穿。
“阿明,”司空岁眉头轻皱,看着长孙明的脸,所有的话又咽回心中。
“师父。”
司空岁轻碰到长孙明的肩,慢慢地将长孙明揽入怀中,长孙明一怔。
“阿明,我撒谎了,但我绝不会让人伤你,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在你身边,永远都在你身边,你原谅我。”
陈炎白了脸,将这一幕收在眼底迅速转身,挡住长孙曜,然不及,相拥的二人早已撞入长孙曜的眼中。
长孙曜煞白的脸,几无唇色的薄唇轻颤,怒推开陈炎,强撑着快步冲上前。
长孙明疑惑回头的同瞬,被猛地扯离司空岁,长孙曜一拳砸在司空岁面上,司空岁偏了脸,抬头之际,长孙曜一腿踹过去。
长孙明愣了一瞬,回过神赶忙拉住长孙曜,惊愕不敢置信地颤声:“长孙曜?!”
“你、你、”长孙曜重咳弓身,双手紧缚在长孙明双臂上,困难地直起沉重的身子,唇角溢出黑血,压着怒火,“顾长明,你、你这个、混、”
长孙明半跪而下,任由昏迷的长孙曜摔在身上,哑声抱住长孙曜。
第93章 很想你
京城靠北, 四季分明,九月末,天气愈凉。
一月前镇南军副将唐淇已经入京述职, 肃国公府大公子左司郎中霍焰半月前也已回京,唯现任镇南军主帅燕王长孙明还未回京。
长孙无境同百官在景山围猎,霍焰回京翌日便被宣去景山猎场。
一年前南境暴-乱, 南境五州失守,唐家折损二名少将,另折损镇南军二万余, 燕王长孙明临危受命, 挂帅出征南境。
燕王长孙明年纪尚轻, 不曾挂帅, 当时出征南境,未被看好,长孙明入南境一月,连出败绩,加之原来五州,又失二州,天子盛怒,降罪朝臣数十, 欲御驾亲征。
一月后,长孙明于炆州之战,潜入敌营, 里应外合, 擒杀炆州寇首, 夺回炆州,随后夺回仓州, 而后不曾有败绩,捷报一封一封飞入京中,长孙明仅用两个月收回南境另外失守的五州。
百姓无有不惊。
南境百姓十分敬重这位为南境带回和平的年轻将领。
这月余,京中无不在讨论燕王长孙明,同唐淇和霍焰不一样,长孙明是秘密回的京,恰逢长孙无境携百官往景山围猎,这消息也没传开,除却唐淇与霍家,不过李家同裴家知晓。
再有知情的,也不必细说。
李翊接到消息,兴奋得一夜没睡,同裴修等在燕王府,待长孙明入府,立刻给了长孙明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裴修欲言又止,久久看着长孙明,许久才声音发颤地唤一声阿明。
裴修三元及第,去岁成了新科状元郎,现下是翰林院修撰,前途不可估量。
长孙明眉眼弯弯,并不逾矩也不生分地抱一下裴修。
三人一年多没见,话多得说不完,但到嘴边里,又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李翊虽瞅着长孙明脸上手上无伤,可也不放心,恨不得将长孙明扒了里里外外地细看,他生怕长孙明在南境受了一身伤,一字不吭,南境苦寒阴冷潮湿,密林深处更是常年不见日月,衣服穿在身上,不过半个时辰都是潮的。
在他看来,那样的鬼地方,岂是人能去的。
裴修晓得李翊是担心,但看李翊这方举动,面白了半分,急拉住李翊,语速也快了许多:“你别闹了。”
长孙明也着实被李翊吓了一跳,拢紧衣袍的同瞬,嘴角露出个略微尴尬的浅笑:“我都回来了,自然没事,不必担心。”
“谁能不担心!”李翊情绪激动,他当时真害怕,好好一个少年郎去那鬼地方,人都回不来……唉!好在长孙明好好回来了。
早在长孙明让他和裴修帮忙,散布那些有的没的传言时,他便是不想的,但他也知道,长孙明为何要这样做。
有些事开个头就行,剩下的自然有人去做。
“阿明没事,不可胡闹。”久未开口的司空岁面色严肃。
在南境待了一年多,两人都无甚变化。
李翊裴修原只顾着长孙明,这方司空岁开口,也才注意到司空岁,两人还没说话,视线冷不防落及司空岁腰间玉佩,两人面色不一,又不甚自然地去看长孙明腰间佩戴的玉佩。
是一模一样的纂刻祥云铭文,两指宽两寸长的长方红玉玉佩。
玉佩所刻之物虽不是那等鸳鸯青鸾火凤,但玉佩多为定情物,更何况是一对的,这不免太过暧昧。
李翊瞪圆了眼仔细瞧那对玉佩,来来回回地看,确定当真是一对的,他是觉二人师徒情谊有点过,但他从未觉两人有断袖之癖……
可这玉佩……他想张口问,话到不了嘴边,他也不敢问出口。
裴修面白几分,用笑掩饰着,他装作没看到般,强自镇定道:“阿明同师父该累了,还是早点用膳,歇一歇吧。”
他说着留下众人,兀自转出了房去安排,留下无措的李翊,李翊看看长孙明又看看司空岁,两个人却好似什么事都没有,更没有什么解释一二的意思。
他收回视线僵硬地转过身子,嘴里喃喃着转出厅堂:“我、我去看看裴修怎么安排晚膳,阿明,你和师父先坐会儿……”
长孙明看着李翊无措地离开,没出声。
燕王府这一年多都是裴修在料理,长孙明往南境前交代,清了一拨人,现在王府中留的人不多,但个个都是可靠的。
偌大的燕王府,大多院落都封了起来,燕王府现下所用大抵不过府中十分之一,燕王府也不似旁的贵族世家,从未举办各种宴会。
燕王府虽是京中数一数二的大宅,却也不像豪门贵府,倒像个冷清寺庙。
往日里长孙明不在,李翊同裴修也时常住在燕王府,长孙明既回,李翊同裴修自也当留在燕王府,长孙明也不出府,总归该交待的都交待了下去,长孙无境命她去景山行宫,她找了借口不去。
两日后,太子出行被只鹰冲撞之事传到燕王府,听闻那鹰身形圆润,通体雪白,连爪子都是玉白色的,唯独一双眼睛是金色的,太子盛怒。
那只胖鹰的描述怎么听都是雪宝。
雪宝也便这日没了踪影。
顾奈奈急得红了眼,将燕王府上下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雪宝:“殿下,你说雪宝什么时候跑出去的啊。”
长孙明去南境时,将雪宝留在了燕王府,但她离燕王府几日,雪宝就不知怎地追上了她,同她一道去了南境。
雪宝哪都好,就是太能吃,有些娇气,可便是那般娇气的雪宝,南境的苦也吃下来了,长孙明平日也宠着它,有甚好吃的,都念着雪宝。
“不知道。”长孙明摁着隐隐生痛的额头,她已经维持这个坐姿半刻钟之久。
谁说雪宝是自己跑出去了。
也可以是被人入夜从王府里逮去了。
雪宝是白玉爪海东青,就算贪吃贪财,但速度和敏捷度非同一般,有几个人能逮得住它,还因发生过雪宝抢夺长孙曜九州司雨佩之事,长孙明教过雪宝许多次,叫雪宝看到长孙曜就跑,绝不许抢长孙曜的东西,雪宝是聪明的,听得懂,如此,雪宝又怎会去冲撞长孙曜。
长孙明垂下手,略微抬起头,垂丧起身:“我去一躺、”
“奈奈去东侧门和西侧门看看,说不定雪宝在,不是单燕王府有只白鹰。”司空岁打断长孙明。
奈奈心说那早就找过了,但看司空岁面色有些不一样,便应好退了出去。
裴修亦找了个借口,拉李翊离开。
李翊皱着脸:“我觉得你们都不对劲,你为什么又是这个模样?”
三个人都很奇怪,裴修面上虽也没什么,但他分明觉裴修这几日沉闷许多。
“没怎么。”裴修丢下这一句,任李翊问再多,也都是沉默。
那面书房,长孙明和司空岁还在。
“既然回来了,总归是要见的。”长孙明面上淡定,心里却乱得要命,只是不说现在,往后朝上朝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根本避不了长孙曜。
“我去一趟东宫。”
“阿明,”司空岁拉住长孙明,“我去。”
“师父,我不是个聪明的人。”长孙明声音略低了一些,不聪明就可以当作不懂,她说起了兵权,“我从南境回来,少不得见长孙曜他们,毕竟南境兵权暂还在我手中。”
司空岁如何不知,兵权之事虽重,但现下并非是此事的问题:“你可以应付吗?”
“可以。”
司空岁垂眼替长孙明系紧腰间玉佩,动作轻柔缓慢,垂下的银发略同长孙明如墨的发缠绕在一处。
长孙明望着那玉佩发愣。
“阿明,我在东宫外等你。”
*
低调素雅的马车在东宫前缓缓停下,车夫利索下车,摆好马凳,打起暗红色的车毡,长孙明一身暗红色常服,垂眼下了马车。
稍立片刻后,长孙明方转头看向朱红的宫门,宫门两侧各立亲卫数十,随着亲卫走过九重宫门,长孙明才方看得东宫正门。
东宫与先头无甚区别,还是她记忆中的模样。
这一回她是光明正大地来见长孙曜,或者于外间来说,她该是来请罪的,陪同侍从垂首上前去禀,司空岁没被允许入内,尚留九重宫门外的马车内。
片刻后,侍从弓着身子回来禀,已经去通报了,不多时,又自宫门内来了个衣着不太一样的内侍,随后宫门口的宫人来回复。
长孙曜正忙,不见客,叫她回去。
长孙明面上无甚波澜,只道在这等着,长孙曜什么时候忙完,她就什么时候见。
这一等就是四个时辰,长孙明才入了东宫,见到了陈炎。
陈炎面上淡漠,眸中却复杂得很,同长孙明见了一礼,内侍去与书房再禀告于长孙曜,这会子功夫,两个人便立在外头。
一年前,长孙曜自昏迷中转醒,得知长孙明去往南境,追出京城二百余里,于小木岭见长孙明。
回想当日情形,陈炎心下还发紧,长孙曜不要命地追过去,到头来,只一句没说完的话,就算长孙曜那话没说完,他也知道是何。
看到长孙明同司空岁那般,长孙曜如何会不生气。
长孙曜怒火攻心,蛊毒毒血逆行经脉,又往鬼门关走了一遭,长孙明舍了大半内力,替长孙曜护下心脉,他也是那一次才发现,长孙明远不是表面所看到的这般简单。
昏迷的长孙曜拦不下长孙明,他亦不能拦下长孙明,他带长孙曜连夜赶回了京,长孙明同司空岁去了南境。
而后两月,靠着仅剩的浮棠花与神罗果,长孙曜终于再次醒来,长生蛊彻底融合后,长孙曜的身体才真正恢复。
彼时,南境战事也有了逆转。
两人一南一北,除却他在长孙曜恢复后传至南境的一封密函,长孙明回之已阅外,长孙曜与长孙明从无信函联系。
两人虽无联系,但南境境况长孙曜一清二楚,长孙曜转醒后,下令派去长孙明身边的影卫,至今也未被长孙曜收回。
影卫这一事,他不知长孙明是否已经察觉。
“燕王一切可好?”陈炎终于淡淡问了一句。
“都好,谢陈将军挂心。”
长孙明刚回完话,薛以垂着身子从殿门出来。
薛以同长孙明行了一礼,压低略微尖细的声音,躬身抬臂请长孙明进书房:“燕王,请。”
书房并不比外头暖和多少,凉得有些厉害,薛以送罢长孙明,垂首默声阖紧殿门退下。
殿内并无伺候的宫人,只点了盏昏黄的宫灯,右面黑檀青龙书案之后,是一整面墙的书册,书架左侧两高几,各摆名兰一株。
右侧靠墙而放的茶案上,摆着三足瑞兽小铜炉,缕缕青烟幽幽而起,似有若无的沉水香同极淡的兰香扑进长孙明的鼻尖。
长孙曜的书房,长孙明并不陌生,之前,她还同长孙曜在这打得要死要活,拆了好几次的书房。
“顾长明。”
似幽泉般的声音冷不丁地响起,长孙明心跳停了半瞬,长孙曜的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她没有转身,只听得长孙曜突然起的脚步声。
他慢慢走过来,但又突然止了步子。
她微微垂眼,听着时有时无的声响,还没有去看长孙曜,她同他一年多没见了,她想起那日不要命追来的他,这样冷漠讨人厌的长孙曜,竟也会那样傻气冲动。
身后传来一声冷嗤,旋即又听得长孙曜那极度冷淡的声音。
“你来做什么。”
长孙明听出长孙曜的不悦,他逼得她来的,却又这样呛人,他脾气又上来了。
她沉默了好半晌才转过身。
长孙曜隐在半昏半明的光影中,微垂的长睫打下一小片阴影,半掩住乌黑的眸子,玉冠半束墨发,着一身祥云暗纹雪色太子常服,腰佩白玉香囊等物。
可他只望着她,一字未说。
二人沉默立着。
到底还是长孙明先开了口:“雪宝冲撞了你,我是来赔不是的,还请你不要同一只什么也不懂的鹰计较,将雪宝还了我。”
她低着视线,都不敢抬头看他。
长孙曜看了她许久,冷冰冰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冷漠无情又带着说不出的愠怒:“畜生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事。”
长孙明不说了,他不过是想训斥她,也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有多少气,就让他骂够了来,左右她也是听惯了的。
长孙曜至长孙明身前止步,垂下眼淡漠地看长孙明,二人的距离不过一拳。
长孙明退了一步,同长孙曜拉开一点距离,她退他便近,直接将长孙明堵在茶案与粉壁之间。
两人身体几要贴在一处。
长孙明的心砰砰砰地跳起来,长睫轻颤间,将长孙曜衣襟上的玉扣雕刻的祥纹都瞧得一清二楚,鼻尖萦绕着长孙曜身上冷冷淡淡的檀木香。
“此去南境来回二月,收复五州、镇压南境暴军仅用四月。”
长孙曜微烫的呼吸喷在长孙明面上,长孙明面上有些发痒,又僵僵偏了头低着。
“你却在南境待了一年又二个月。”
长孙明的心跳又控制不住地滞了滞。
长孙曜嗓音低得有些发哑:“你说朝中怎么想?”
她好久才回:“暴军虽败,但战后南境还需重建……”
长孙曜眉一挑,面上不悦愈甚,沉声打断:“那同你有何干系?!”
长孙明戛然止声,又听得长孙曜冷嘲热讽起来。
“孤还以为你是要拥兵自重,占南境为王。”他故意顿了顿,长指落在长孙明微皱的衣襟间,神色轻蔑地替长孙明按下翻起的衣襟,声音陡然又一沉:“还是想逃避些什么,不愿回京。”
长孙明推开长孙曜的手,却被长孙曜逼得没了退路,偌大的书房只一方狭小的空间与她,她并不轻松地侧过身子,还是不看长孙曜,否认:“我没有。”
长孙曜又一声冷哼,退了些,予了长孙明一些地方,叫长孙明松了口气,但旋即一句话又说得长孙明发冷。
“你今日来东宫,明日朝中都该知道,孤要逼你交南境兵权。”
景山围猎已经结束,明日长孙无境一行回京。
“你想现在收回?”长孙明面上不露情绪,南境二十六万大军,长孙无境同长孙曜势必要抢,一个唐家一个霍家,可不就是各领姬家同长孙无境的命。
长孙曜低着眸子看长孙明,却是冷声:“你觉得孤在意的是这个?”
“没几个人不在意。”长孙明很清楚,不说他与长孙无境、姬神月,姬、霍、陈、王、韩、唐几家,乃至满朝文武,都是在意的。
“只要人是孤的,就都是孤的。”
这一句话令长孙明呼吸陡然一滞,这话可以有很多种意思,只希望长孙曜说的,不是最不合适的那种。
可他说话向是最清楚的,现下却说这般无礼界限模糊的话,她心里越发混乱,恨不能立刻离开这里。
她还是不敢看他。
长孙明侧着身子避开长孙曜,见也见也,他训也训了,她说话间快了动作:“南境之事朝上再议,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
腕间猛地一个力,长孙明虽有设防,但身子还是一个趔趄,半个身子撞在粉壁,长孙曜按住长孙明的肩,将长孙明困在粉壁与他之间。
昏黄的宫灯在二人身后,长孙明笼在阴影间,僵僵抬起眸,撞进长孙曜乌黑的眸子,只觉肩上这只手灼烫得吓人。
长孙曜低下头,鼻尖无意擦过长孙明的面颊,长孙明心底发憷,要避开,未料他此刻也退了分毫,二人鼻尖撞在一处,僵滞几瞬。
殿内静得令人窒息,只留二人乱撞的心跳声。
“顾长明,”长孙曜发烫的温度隔着衣袍传与长孙明,压低的声音嘶哑发沉得仅她听得,“别同孤说,你不知道。”
长孙明呼吸停滞。
她能知道些什么,知道他心里有多纠结,知道他不要命地跑来小木岭,知道他那样对她师父,知道他一面要杀她一面不要命地救她,是因他……
她在心底竟也说不出这话。
他疯了,她还能说什么。
她又能怎么做。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长孙明推开长孙曜的同瞬,腰间蓦地被锢住带回,长孙曜灼烫的手锢在长孙明腰间,低头吻在长孙明颈侧,顺着长孙明修长雪白的脖颈,灼烫的吻急促地往上,没有片刻的停顿,直到碰到长孙明柔软温热的唇。
酥麻的诡异感从颈侧倏地发散至全身,二人气血翻涌,长孙明浑身都烫了起来,隔着衣袍感受到长孙曜同样灼烫的身体,二人腰间玉石相撞,急促暧昧的气息喷涌在长孙明面上。
这一切太过突然,长孙明反应过来,立刻挣扎起来,长孙曜顺势屈膝,抱着长孙明摔在茶案,案上三足小香炉落地,长孙曜一个翻身,将二人位置调换,反将长孙明压至案面。
突然的动作让长孙明往上一撞,茶案紧靠粉壁而放,长孙曜抬掌挡在粉壁,没让长孙明撞在粉壁,只叫长孙明撞在了掌间,他将长孙明拉离粉壁些许,这个还未结束的吻变得越发缠绵灼烫。
压制性的不容拒绝的。
过了火。
墨发纠缠,衣袍摩擦,难分二人。
长孙明再能思考时,身子还是软的,她出了一身薄汗,身上又难受又奇怪,她心里乱得要命。长孙曜气息灼烫短促,搂着她,压在她上头,乌沉沉的眸子紧紧看着她。
长孙明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震愕颤抖地不敢置信地望着眼前这双眸子。
她回京,设想无数可能,来见长孙曜前,还将每种可能的应对办法在心中反复练习。
唯独现下这种可能,她从没想到过。
她所有的计划都被打乱。
他把一切挑明,没有给她一丁点装傻的机会。
她现下甚至没有挣扎的力气,显然现下再挣扎也太迟了。
发生这种事情,她应该是和他拼命才对,可是她……她似乎完全没有资格和他拼命。
在襄王陵泉下,她也曾吻过他,在襄王陵之上的瀑布,她也吻过他……
可那都不一样。
这一回没有任何的借口,两个人都清醒得要命。
长孙曜伏下身子,低哑的声音随着缓缓吐出的气息落在长孙明的耳际:“孤很想你。”
长孙明的耳朵同心底都痒痒的,她逼着自己忽略掉这些令她感到羞耻的事,声音发颤短促:“二哥说什么疯话!”
她常因气恼而直接唤他的名字,但她不会喊他二哥,她以往只喊他一次二哥。
长孙曜乌黑的眸子变了些许:“你是硬要拿这来气孤?”
长孙明别过脸,低声:“长孙曜,我还没疯。”
但就要被他逼疯。
长孙曜扳正长孙明的脸,嘶哑的声音其实是温柔的:“孤是疯了,但孤从不是你的兄长,你岂会不明白。”
“顾长明!”
长孙明身子猛地一颤,他像在故意提醒她,她不是什么长孙明,她同长孙氏没有任何关系。她没说话,缓了良久后,有气无力地推长孙曜。
长孙曜顺着长孙明,搂起长孙明半跪在茶案,长孙明半个身子在长孙曜怀里,半个身子的重心在茶案。
“你为了还孤,可以去南境送死。”长孙曜将长孙明圈在怀中,二人以奇怪的姿势拥抱,但这拥抱显是一方的主动一方的被迫。
为他?她哑着嗓子颤声反驳:“我没有!”
“有!”长孙曜不容她否认,“你愿意为孤去死,那为什么不能同孤在一起。”
长孙明被迫仰着脸看他,差点被长孙曜这样的话气疯:“长孙曜,这不一样。”
长孙曜灼烫的气息喷涌在长孙明面上,盯着她的眼眸,反问:“有何不一样?”
长孙明推不开长孙曜,哑声:“有些事情勉强不得。”
“顾长明,”长孙曜抱着长孙明,带着长孙明起身,却是道,“人与人的感情并非不会变换,这一点孤很明白,你也很清楚。”
长孙明背过身,她逃不走又叫长孙曜自身后紧紧抱住,长孙曜这句话真是太像同她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了。
长孙曜低首轻抵在长孙明肩上:“孤现在算勉强你了?”
长孙明挣开他退了几步,可却连看都不敢看他,是或不是也说不出口。
“你是太子,我能拿你怎样。”
长孙曜眸中炽热的感情被压回,他看了长孙明许久,再开口却又强横起来:“既然如此,就听孤的。”
长孙明退了几步,她还低着眼眸避着长孙曜的视线,压着声低道:“长孙曜,我只想继续现在的生活,做燕王、做镇南军主帅,别的我都不想要,我还有我的事要去做。”
“一年,孤会和你一起做。”
明一句做什么都没问,就这样给了她时间,说要同她一起,长孙明心底又烦躁起来,抬眸飞快看他一眼,又立刻移开视线,却只说:“我先回去了。”
第94章 桑葚酿
燕王府因诸多原因封了十之八九的院落, 这些封锁的院落,现下成了长孙明唯一可以躲藏的去处。
长孙明挑了个最为僻静的小院落,将从酒库偷偷取的一坛酒搁下, 房内无灯盏,醇厚甘甜的桑葚酿入口,长孙明却皱起眉。
房间里静得瘆人, 又闷得人心烦。
她自己都要忘记,她是怎么从长孙曜的书房逃出来的。
她没什么地方去,除了王府也不见得有安静的地方, 她去了东宫, 去找长孙曜要雪宝, 裴修李翊顾奈奈都该等着她回来……
该等着她同师父回来。
可现下这些人里, 她没一个能见。
她现下的模样,任谁见到她,都要起疑心。
所以,她连她师父一块抛下了,她把她师父都留在了东宫大门外。
她又猛地灌了一大口酒,往后一仰,倒在冷硬的木榻,侧过身, 腰间红色铭文佩轻轻落在木榻,发出一点不太大的声响,她未去看玉佩, 借着窗纱透进的月光呆愣愣地看小酒坛。
长孙曜追到小木岭见她时, 她便觉得他疯了。
想明白后, 觉得他是不要命地疯了。
而今日,他是彻彻底底地疯了。
他怎敢对她这般, 怎能说出这样的话。
不可理喻,强词夺理,什么话都说得出口,什么事也都敢做。
可他怎么能对她做出那些事呢……
喝了酒,唇上愈发火辣辣地灼烧,长孙曜像是故意的,也非故意的,但不能否认的是,他很过分。
长孙明心里不知堵了什么,脑中一刻也不停歇,她睁着眼,眼前便全是长孙曜的模样与话,闭上眼,又更为可怕,长孙曜同她最为直接、令人羞耻万分的亲密在脑中不断重复,她现下不管闭眼还是睁着眼,都是他……简直恨不得将她现在逼疯。
这样强烈直白的感情与过于放肆直接的亲密。
她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若是都不知道还好,若是她不知道也还好,若是都非清醒还好。
可现下一个若是都无了。
长孙明抚额,不知情绪地阖住眼眸。
“混蛋做事真够混蛋。”
*
天将明,长孙明才在酒的作用下昏昏睡过去,这一睡便是大半日,醒来已是午后,她避了人,翻到王府外,装作平安无事地回府。
裴修上衙去了,李翊顾奈奈没有起疑,这些都还好,长孙明搪塞过两人,不出意料地看到等在她院中的司空岁。
“回来了。”司空岁声音惆怅,面色说不上好坏,看着长孙明似有千言万语。
长孙明眼神有点躲闪,尽量自然地落了座,嗯了一声,问:“师父在这等我,是有什么事吗?”
“喝酒了。”司空岁闻到长孙明身上没散尽的酒香,将长孙明仔细打量,长孙明还是昨日的衣袍,并无什么异常之处,但面色却是不大自然。
长孙明不知是因长孙曜还是因无法说谎,面上微烫:“陪娘用了午膳,喝了一点点,倒不碍事。”
两人随后便又是沉默下来。
好一会儿后。
“昨晚……”
“昨晚……”
二人一顿,齐齐止了言。
长孙明略微僵硬地看司空岁,起身欲逃,但逃前又觉总该说些什么才是正常的。
“昨晚事出突然,没同师父讲,就直接去见娘了,师父是生气了吗?”
昨夜亥末,在长孙明进东宫一个半时辰后,司空岁终于等到同长孙明一道入东宫的侍从回来,长孙明临时进宫,请他先回带雪宝回王府,而后长孙明便没了影。
司空岁不答反问:“长孙曜为难你了?”
长孙明心底乱成一团,她倒情愿是为难,她视线微低又慢慢抬眸:“算不上为难不为难,无外乎就是南境和朝政之事,我都不太当回事,也不单他一个,除了他,也不知还有多少人看着我。”
“仅此而已?”
长孙明知道司空岁大抵不信,便再道:“不是,他认为我在南境逗留,是另有图谋,怀疑我要占南境叛变。”
“阿明。”
长孙明心虚,所幸司空岁未再追问。
司空岁缓缓起身,二人腰间的红玉铭文佩轻轻撞在一处,发出清脆的玉石鸣声,在阳光下闪现着异样的光彩。
他于长孙明的亲密从不逾礼,便是现下的拥抱,也是没有半分过份之处,他心中的烦,并不比长孙明的少,但他又不将二人之事往下去细说,沉默好一会儿后,他温声又道:“长孙曜对你有恩,你心软,是人之常情。”
他低了声,越发难言:“不是他人不行,是他的身份不行,他毕竟是你的嫡亲兄长……阿明,你不能。”
“师父、”长孙明突然不想听。
“你若做不到,就由我来。”
长孙明侧身推开司空岁,长睫半掩浅琥珀色的眸。
司空岁双臂僵在半空,不知怎样收回。
“师父,就让我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司空岁沉默许久。
“好。”
*
向是镇定冷静的霜降,禀告时也极为震惊:“禀皇后殿下,顾氏身体虚弱,是因中了扯缦。”
扯缦是极为罕见的毒,是传于南楚皇室的秘毒,本就是一族之秘,知道此毒的自然少之又少。
姬神月面色难得变了变。
霜降继续道:“从顾氏的脉象看,顾氏中扯缦已有十九年之久,扯缦早已侵入五脏六腑,顾氏应当是在刚生产前后,女子最为虚弱之时中的扯缦。”
“顾氏还能活多久?”
霜降答:“至多一年,若停药,撑不过七日。顾婉现下用的药,是大恶大缺的毒药。”
用那样多的毒药秘药续顾婉的命,太医院岂会无长孙无境的旨意,长孙无境必然是最为清楚顾婉身体的人。
长孙无境不允外人入毓秀宫,不是为保护顾婉,是为叫外人看不出顾婉的问题。
姬神月同霜降心中了然。
“顾氏的身体一直都由太医院院判调理,不允旁人为顾氏查看病情,顾氏的姐姐知晓此事,但并没有告知燕王,燕王并不知顾氏情况已经这般糟糕。”霜降又禀。
姬神月从不用太医院的人,东宫则有鵲阁。
姬神月神色淡漠。
霜降试探性地问:“皇后殿下,是否现在将此事透露与燕王?”
顾婉的身体已经无力回天,叫长孙明现下知道自己的母亲,中毒十九年之久,现在还靠毒续命,停了毒,三日便会死,想必长孙明是要疯了。
姬神月抬眸冷冷看霜降。
霜降自觉多言,立即跪下请罪:“奴婢多言,请皇后殿下责罚。”
“旁人母子之事,与我何干。”姬神月冷声,“太医院少不了顾氏的药,后宫也短不了顾氏的用度。”
“派人彻查顾家和燕王。”姬神月又冷道,顾婉若一直在宫中,还有可能中扯缦,但一直在乡野小镇的顾婉,不可能接触到南楚皇族秘毒扯缦,其间必然有问题,长孙无境必然在隐瞒什么。
她敛眸:“长孙明。”
*
燕王府白玉爪冲撞太子,燕王长孙明在东宫外跪求四个时辰请罪,翌日就传遍京中,与之一道传出的,还有长孙明回燕王府,便病倒了。
一时间,外间都传长孙明是在南境受过重伤,长孙曜责罚长孙明,令长孙明旧疾复发。
镇南军副将唐淇与霍家大公子先后登门探看,陛下多次命太医入燕王府,带出的消息也都是长孙明旧疾复发。
京中知道长孙明真实情况的除却燕王府中人,便也只剩长孙曜,他知长孙明是故意为之,与外人看的,同时也是躲他的。
他一直在想,直到陈炎来禀才回神。
陈炎心中虽不安,但因身份不敢逾矩无礼,便行礼道:“回禀太子殿下,奔州山南县与云州温水镇有异动,有四支人马在查燕王的身世。”
奔州山南县是顾氏祖籍,云州温水镇则是顾家搬去仙河时所居之地。
陈炎语速较之往常稍快:“已查清,此四支分别为霍家、端王府、陛下及燕王,另,今早皇后殿下也派人前往山南仙河二处查燕王之事。”
长孙曜的面色沉沉,打开陈炎禀上密折,她要查自己的身世不奇怪,而霍家是要她的把柄,长孙昀是想取代她,母后是对她有了防备。
长孙无境是发现她周遭异动?故而去查?
长孙曜翻至最后密折最后一页,是关于姬神月查顾婉之事,以及顾婉中毒的具体,目光落至扯缦具体,长孙曜面上又凝重几分。
*
十来日后,霍焰才在朝上看到长孙明。
长孙明面色憔悴,于霍家并不算亲近也不没有过分生疏,传在南境之时,长孙明曾二次救了霍焰性命,加之霍焰嫡亲妹妹又将为燕王妃,朝臣心照不宣,默认霍家支持燕王。
这两年朝中形势越发严峻。
一年前枇子山案,姬家受到牵连,长孙曜避于东宫几月,南境状况频出,一时间朝堂震荡。
直到几个月未露面的长孙曜抓回了姬珏,斩杀姬珏,姬家三房所有入仕者,皆数罢官,逐京。姬家三房彻底被弃,长孙曜也未就此结枇子山案。
长孙曜质疑枇子山案疑点重重,幕后黑手另有旁人,当朝质问霍党与长孙无境,将枇子山一案尽数揽于大理寺,交由大理寺寺卿杨弃彻查。
许是因证据问题,枇子山一案,尚未水落石出。
早朝还未开,霍焰趁这会儿空档同长孙明问好:“燕王殿下身体大好了吗?”
也便是这时,长孙曜至殿中,霍焰这一声问安落入长孙曜耳中。
长孙曜面色冷漠,乌黑的眸子不甚有情绪,沉沉看着长孙明,缓步走过来,似在等着长孙明给霍焰的回答,但显然他一入殿,殿内就安静下来,朝臣与霍焰微微垂身,同长孙曜行礼。
这一切在不敢贸然出声的朝臣眼中,并没有觉长孙曜眸中有半分异样的感情,朝臣心下多感慨,长孙曜怕是要直接杀了长孙明,以取回南境兵权。
长孙曜至长孙明身前三步开外止了步,以一种极为冷漠的眼神扫过霍焰,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燕王身体好些了?”
长孙明面色不好看,回长孙曜的话,亦是极冷淡的一句:“大好了,谢太子挂心。”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长孙无境入殿后,早朝开始。
长孙无境少有的好心情,一道长孙明南境军功,又说长孙明身体不好,便多休养,朝臣瞧得出,长孙无境现下很是满意长孙明。
早朝后,长孙无境将长孙明宣去正和殿。
长孙无境入了正和殿,面色陡然一变,回身看跟着他入殿的长孙明,冷声呵斥:“一个南境,半年的事,谁准许你擅做主张,逗留不归!你可有将朕放在眼中?死在南境便罢,还回来作甚!”
长孙无境同朝上时简直判若两人,好在长孙明早料到会如此,任他斥责。
长孙无境冷笑不断,指着正和殿再斥:“当日在这、在毓秀宫同朕大吵,现在哑巴了?!”
长孙明道:“南境暴-乱虽平,但战后南境流民匪患问题还需处理,儿臣这方多留南境,是为南境战后重建之事……”
“这轮不到你!”长孙无境冷斥打断长孙明。
他挑眉,好不讽刺:“你算什么东西?南境还少不得你?朕看你眼里就没有朕!”
“朕命你来景山述职,你还敢抗旨!身体不适?!”
他自殿内踱步,又转头看长孙明,语气越发地难听:“你去东宫,太子说了什么?”
长孙明答:“太子要儿臣将南境兵权交与唐家。”
“既然如此,还不将南境交出,凭你,拿什么同太子争,又拿什么同太子比?!”长孙无境嗤声。
“儿臣谨遵父皇旨意。” 长孙明心里清楚得很,长孙无境这句话不是真心,如果南境不在她手中,势必也不会在长孙无境手中,长孙无境必然要她守住南境,起码现在还要留与她手中。
她不必去问长孙曜如何同姬神月说,他自会去处理。
“这会儿便是谨遵!”长孙无境语气更是难听,眉眼凌厉吓人。
他将长孙明上下打量,南境苦寒阴冷潮湿的恶劣环境并未折损长孙明的容貌,长孙明还是个世家金贵公子的模样。
她是个吃得了苦的,可却又死犟脾气的,虽一个字没说,但他却能感受到她这无波无澜无甚感情的身躯下,藏了多少对他的控诉,她还在气。
他说枇子山私矿同他无关,她一个字也不信。
“南境兵权在,你便在,南境兵权若不在,你就滚回南境,死在南境。”
*
长孙明刚出正和殿,便被请去仁寿宫,太后这里今日热闹得很,各宫妃嫔,各皇子公主都在,这于喜静的太后来说,极为异常。
听到宫人禀告长孙明来了,殿内的人齐齐看了过去。
长孙明去南境前,在宫里便很低调,许是因在外头长大的缘故,同兄弟姐妹并不亲近,也少在人前露面。
长孙氏同姬氏是出了名的出美人,这美人不单指女子,男子亦是如此。
长孙明同长孙曜便在美人扎堆的长孙氏,也是最为拔尖的两个。
所有人都在看长孙明,饶是长孙曜这会儿也将视线落于她身上,也无人觉得奇怪,倒是此刻长孙曜不去看长孙明,反才叫人怀疑。
姬神月眸色淡漠,将长孙明打量:“前几日,燕王又惹得你生气了?”
长孙曜面无表情:“母后觉得儿臣会去管这些琐事?不过底下有人做错了事,按律惩治而已。”
姬神月道:“朝中疯传。”
长孙曜略一挑眉,看着长孙明淡漠道:“母后何必在意旁人所说。”
长孙明视线同长孙曜撞在一处,她微一停顿,又不慌不忙地移开。
长孙曜端盏,唇及茶盏微微勾起。
顾婉也在寿仁宫,长孙明回京当日便见过顾婉,顾婉温声唤长孙明。
长孙明同顾婉一笑,向太后行礼,她个高,身形单薄些。
太后将长孙明打量一遭,外间所传她是知道的,淡淡道:“回京便又病了一场,现下可大好了。”
长孙明回话:“谢皇祖母关心,孙儿无碍。”
太后话分不出好坏:“燕王在南境受苦了。”
长孙明一时拿不准怎回话,又听得太后问:“回京这些日子,陛下可还交于你旁的事?”
长孙明除却王爵,在京中并无正式官职,原是个有身份又无权的亲王,现在是揽了半个南境兵权的亲王。
“父皇并未交予孙儿旁事。”
太后这方便又说:“如此说来,燕王这段日子是没甚事了。”
长孙明脑中翻涌出倒背如流的药师经,面上尽量没有异色地回话:“回皇祖母的话,是。”
太后淡淡对长孙明再道:“你明日再入宫见哀家。”
长孙明:“是。”
太后这方赐座。
除却各皇子公主,寿仁宫内还有好些世家公子与小姐,都是皇亲国戚,四族内的人,长孙明也便这方看到了陈见萱和王扶芷。
东宫之事,长孙明有听得一些,长孙曜自枇子山回京,有四五个月不曾见人,婚事也便暂且搁置下,而今婚事也还未提及。
陈见萱去年莫名害了大病,一度出不得府门,太医看了许多,名贵药也都用了,至今也未见大好,今日不过是因太后懿旨,强撑着入宫来。
韩清芫在她去南境后,偷偷跑回了北地,北地去岁雪灾闹了灾荒,匪患四起,韩清芫便也顺势留在了北地,至今还未回京。
王扶芷虽在京中,平日也常出入宫中,侍奉与姬神月和太后左右,但不知怎的,却入不得东宫。
长孙曜的婚事便这般拖了下来。
太后不开口,旁人也不敢说话,殿内又慢慢安静下来,殿内众人各怀心事。
长孙曜同姬神月太后坐于一处,除却一开始看过长孙明,视线便未再落于长孙明身上,长孙明也没再看过去过。
众人知长孙曜向瞧不上长孙明,现下懒得多看长孙明一眼,十分正常。
太后只留了姬神月同长孙曜用膳,旁的人便一一离开。
长孙明刚送罢顾婉出毓秀宫,端王便凑到了面前。
“五弟要回王府?”长孙昀面上有笑。
长孙昀是好不容易才回的京,宜贵妃也是好不容易解了禁足,母子两人现下安分许多。
长孙明对长孙昀有所提防,淡淡答是,并没有与之寒暄的意思。
长孙昀却作看不到,厚着脸皮同长孙明一道走,道:“过几日我府上有个秋日宴,大哥和几个弟弟妹妹都来,五弟也来吧,你去了南境,我先头也在外州,我们兄弟几个很久不曾聚了。”
他们还真的是算不上什么兄弟,哪里要聚咯,长孙明也不看长孙昀,咳了几声,有些遗憾地说客套话:“四哥,我身体还未大好,太医说还需多休息,还是下回吧。”
长孙昀也听得长孙明在南境受了伤,面色略微一变,倒也并非关心:“五弟伤得重?”
长孙明苦笑一笑。
“但方你与皇祖母说,已经无碍。”长孙昀道,“更何况只是个秋日宴,定不会累着五弟,五弟莫要推辞,还请来赴宴。”
“什么秋日宴,倒不见给孤帖子。”
长孙曜的声音陡然响起。
长孙昀面色倏然煞白,一个激灵回身。
长孙曜一身冷意,神色淡漠疏离,眉眼又沉沉有不耐之色,他生得好,只往长廊一立,此处便显得不普通,但他又实在太过冷淡,叫人都不敢抬起眼看。
长孙昀低了视线:“太子殿下恕罪,是我府上要办个秋日宴,本晚些便想去东宫请太子殿下。”
谁敢请长孙曜,还没人请得动长孙曜,他也不过随口说。
长孙曜冷嗤一声。
长孙昀此刻哪还敢想现在如何拉长孙明去端王府,只想赶紧找借口离开,又不知怎说,一急便问:“太子殿下怎在此?”
长孙曜冷着脸乜他。
长孙昀立刻低下头去:“我一时失言,请太子殿下恕罪。”
长孙明面色颇为复杂看一眼长孙昀,但她也习惯众人见到长孙曜,嘴上随时挂着请恕罪几字。
“退下。”
长孙昀如蒙大赦,赶紧退了,也不去看长孙明,长孙明同长孙曜不合,众人皆知,长孙曜让他退下,不也还是要教训长孙明。
他生怕长孙曜看长孙明不顺眼,连带着他一同遭殃,虽说长孙曜也从不见得看他顺眼过,但同长孙明相比,他还是好些的。
长孙昀一离开,陈炎便命众侍从退让,远远立着,等候长孙曜。
长孙明退了几步,同长孙曜隔开五六步的距离,看到立在长廊外头的陈炎等人,才又去看长孙曜,挤出一句。
“太子殿下万福。”
长孙曜乌眸里炽热灼烫的情绪,同淡漠的神色形成鲜明的对比,但除长孙明能看见他眼眸中汹涌的情绪外,旁人什么也看不到。
长孙明避开了长孙曜的目光,二人僵硬立了好一会儿,长孙曜方淡淡嗯了一声。
长孙明正想从后面离开,直接回毓秀宫再做打算,冷不防听得长孙曜问。
“身体好了?”
第95章 幽园宴
这一日长孙明不知听了几遍这样的话, 早朝时,他也已经问过。
虽说如此,但她还是给了回答:“已无大碍。”
长孙曜嗯了一声, 道:“孤没想到你今日会上朝。”
长孙明不知怎的回答。
长孙曜冷淡道:“你自南境凯旋,又深得南境民心,霍家上下对你, 尤其敬重,长孙昀怕也悔恨,先前未能与你深交, 回京不易, 长孙昀少不得多与你亲近。”
“太子殿下多虑, 我不过与霍焰共事一载, 有些同僚情谊,霍家敬重太子殿下远胜于我,至于端王那处,想必他最想亲近的人是太子殿下。”
长孙曜阴阳怪气哦了一声,又道:“原不知你在南境落了伤,孤先前政事繁忙,叫你等了几个时辰,引得你旧疾复发。”
所谓旧疾复发不过应付京中借口, 长孙明知道他清楚得很。
“同太子殿下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此事又叫朝臣知道, 平白与太子殿下落了苛待胞弟之难, 是我的不对, 还请太子殿下恕罪。”
“你现在是同孤请罪?”
长孙明略默片刻,双手交叠于额间:“请太子殿下恕罪。”
玉白修长的手轻轻抵在长孙明交叠的双手之下, 往上一抬,没令长孙明跪下去,长孙明一滞。
同长孙明常年练剑的手不同,许是因长生蛊又或是因长孙曜平日甚少用刀剑等物,他的手似温润细腻的美玉,修长的指抵在长孙明的掌下,慢慢变得烫人。
他眸中炽热,嗓音缓慢却冰冷至极:“你有功勋在身,孤怎会降罪与你,燕王。”
长孙明微微一战,忙不迭地低了视线,心道这句话长孙曜不该是会说这样客套话的人,但听起来还真又有几分阴阳怪气的味道。
长孙曜扶罢长孙明,不疾不徐地收回手,淡扫外间侍从,移转视线看长孙明时,又低了视线,越过长孙明之际步子稍停,长睫半阖,掩在袖袍下的手探了过去。
长孙明面色又白二分,稍挣开些,就感觉到温热的长指一下勾住她的手指,将她发僵微凉的手握在掌中。
宽大袖袍遮掩下,并无人能看到二人在众人眼皮子下的亲密。
长孙曜声音不似方冰冷,略微嘶哑,缓慢又低得只有长孙明听的到:“孤今晚在幽园,戌时一刻等你一起用晚膳。”
长孙明愕然看他。
“如果你戌时二刻还未到幽园,孤会去燕王府用晚膳。”
*
廊下灯盏轻摇,曲折幽静的长廊隐在昏暗不明的灯火中,两名青衣侍从手执八角雕花明灯,垂首在前引路,秋意浓重,夜里越发寒凉,长孙明一身冷意跟在侍从后头。
陈炎候在房外,见到长孙明行了一礼。
侍从送长孙明入房,便垂首轻声退下,听到房门轻阖起的声音,长孙明心跳与之漏了一拍。
不差分毫,便是戌时二刻。
长孙曜换下太子朝服,着一身银丝暗纹雪色软缎长衫,玉冠半束墨发,腰间环配宝玉,坐的并没有十分的端正,轻倚紫檀圈椅。
长孙明看向长孙曜时,长孙曜乌黑幽深的凤眸露出笑意,唇角也略翘一二分,他似郎月高悬,气质清冷干净。
长孙曜向来很少笑,长孙明过往见过他笑几次,都是要她命,或是冷嘲热讽时,现下看到他这样浅浅温和的笑意,着实怔了一怔。
长孙曜坐正身子,声如泠泠清泉,入耳动听之极:“过来用膳。”
长孙明扫过一案制作精致的膳食,是他与她喜欢的菜。
她以前同长孙曜一同用过膳,知道他不吃甜食,最爱清蒸鲥鱼与琥珀萝卜。
鲥鱼鲜美,难得易做,琥珀萝卜,易取难制。
他挑剔的厉害,只用制作精致鲜美之食,那等粗鄙寻常吃食,一点也不入口。
他是宁饿着,也不受委屈的。
她吃不得辣,而他也一点辣不吃,他滴酒不沾,但今日案上却放了白瓷酒壶,大抵是给她备的。
案前除却长孙曜的位置,便只剩了一个位置,长孙明硬着头皮过去,将圈椅拉离长孙曜,落座之际,长孙曜伸手,连人带椅拉过,靠在他旁边。
长孙明怔住,往后一靠,将二人距离尽可能地拉开。
长孙曜斜倚圈椅,瞧出她有话要说,便等着她,修长如玉的指轻抵在紫檀扶手,时而轻叩一下,显然,他的心中也并不如表面平静。
“长孙曜,不管你怎么说,以后你还做你的太子,我做我的燕王,我不想同你有旁的牵扯,过往恩怨一笔勾销,我将你当做我的兄长。”长孙明此话未有半分情,却皆数道的是二人情-事。
长孙曜乌黑的眸子渐渐沉了下去:“什么叫孤还做孤的太子,你还做你的燕王,过往恩怨一笔勾销?”
他沉沉看她,皱眉:“兄长?”
长孙明搭在扶手的掌心有薄汗沁出,收了掌避开长孙曜的视线,声音还未有变化:“我说的很明白。”
灯花滋啦响了一声,长孙曜看着长孙明,久未有言。
长孙明犹豫着,问:“如此,你会置我于死地,将我的一切公之于众?”
他知道的比她知道的还多,她想问,但还不知怎问,有些事她还没有勇气去问。
长孙曜倾身取酒壶,清风玉醉倒入玉白小盏,房间酒香慢慢散开,他冷冷开口:“孤在你眼中如此卑劣不堪?”
长孙明一时沉默,倒也并非,只是……
长孙曜放下酒壶,抬起乌黑的眸,道:“那孤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若令孤不悦,孤会叫你生不如死。”
长孙明怔然看他,又听得他冷道:“如果还有另一个人,孤就叫你们两个生不如死,生死两地,生生世世不得见。”
“长孙曜!”长孙明没想到长孙曜会这般说,但长孙曜说这样的话,她又一点也不意外,他是肆意惯了的人。
长孙曜面色虽不好看,但她唤他名字,轻轻嗯了一声,执起玉箸:“用膳。”
长孙明碗里多了一只她喜欢的龙井虾仁,她情绪不明,心底烦乱:“你的喜欢是长久的?”
她话问出口便悔了,若是呢?若不是呢?显然不管是哪个回答,她都难以应对。
长孙曜定定看她,她想得到不长久三字。
“如果是不长久的,你还打算应付应付孤?”
长孙明因长孙曜这样直接的挑明而无措。
长孙曜微烫的手落在长孙明面颊,视线落与长孙明唇上,灯火摇曳,酒未醉人,她却染了一面薄红。
灼灼气息喷在她面上,有些发痒,长孙明撇过脸,又被他勾住脖颈,酥酥麻麻似有电流,她蹙眉看他。
长孙曜高挺的鼻子轻轻抵在她鼻尖,他生得白,肌肤无瑕似美玉,乌黑幽深如深潭的眼眸中,像突然砸入颗石子,有什么东西在一点点化开,危险的,不可预知的,灼热难捱的。
气息交缠间,她听得他哑声沉沉发问:“那你要如何应付孤?以让孤满意?”
长孙明长睫轻颤,强自镇定。
“孤可不是什么都要的。”
长孙明感受到长孙曜紧贴着她的那颗心,与她的心一样,跳得同样强烈,她将他推开,僵僵偏了头,她听到长孙曜轻轻哼笑。
长孙曜轻撞在椅靠:“你忌惮孤?”
长孙明心下一顿,有些无可奈何:“长孙曜。”
长孙曜嗯一声,语气缓慢而暧昧:“可以叫孤的名字,但不能叫孤二哥,也不能叫哥哥,孤知道你有多少个哥哥,左一个又一个。”
这说的是李翊和裴修。
“顾长明,孤无廉价之物。”
长孙明眼神避闪,直接偏过脸去。
他说感情并非不会变换,那么——
“喜欢一个人和不喜欢一个人,也可能只是一两日的事。”
“也许是这样。”
“所以你、”
“就算男女情爱如你所说一般。”
长孙曜停顿片刻,一眼不错地看着长孙明,再次倾身,轻轻捏住长孙明的下巴抬起,只稍低头,便能吻她。
他有意无意地靠近又保持一个非常暧昧而危险的距离,继续说:“孤以往不知这些有什么惑人之处。也会遵从母后的意愿,娶妻纳妾生子,但现在。”
长孙明往后躲,却被他紧扣住腰带过去,长孙曜接住长孙明攻来的一掌,翻身将她按在圈椅压下。
长孙曜目光灼热,呼吸紧促些许:“顾长明,孤就算死了,也要你躺进孤的皇陵。”
长孙明想起长孙曜在襄王陵说的话,恼得屈膝,长孙曜侧身避开,勾住长孙明的腿往上一提,二人变换上下位置,长孙曜背抵圈椅正坐,一手掌在长孙明腰际,一手锢住长孙明方还想攻击他的右腿上,将她托抱起。
长孙明双臂下意识地攀缚在长孙曜肩上,撞上长孙曜柔软微凉的薄唇,长孙曜身体僵了些,长孙明觉像一片雪花在唇上化开,侵入,慢慢暖了,带着他的气息,这种感觉竟是熟悉的,长孙明烫红了脸避开,心狂跳的同时,一掌打过去。
长孙曜接下这一掌,十指相扣间按下她,反将她压下,长睫低垂,看着呼吸紊乱的她,嗓音微变,认真问:“孤陪你打一场?”
“长孙曜?!”长孙明面上通红,指尖轻颤。
长孙曜应一声,哑声再道:“一整晚都可以。”
他低头,微烫的薄唇碰到长孙明的鼻尖,呼吸停滞片刻。
长孙明还没从方才那个短暂的吻中出来,蹙了眉:“你要是敢、”
什么敢不敢,长孙曜都没让长孙明说出来。
沉溺其中,大有不死不休之意。
长孙曜锢在她腰间的手越发烫人,发烫的掌落在她颈后,他压下的同时,也将长孙明托起些。
“啪”的清脆一掌。
长孙曜偏了脸,低下头,倾身抱起发颤的她,捧住她通红的脸。
……
陈炎怔怔回看紧闭的房门。
这两个人竟打起来了。
他未听得刀剑之类的声音,也方松了口气,虽不知二人怎打了起来,但知晓二人已经经历这么多,便是打起来也不会过火,且当二人是切磋。
打斗声持续了小半个时辰后,慢慢安静下来。
又过半盏茶后,房门突然自内打开。
长孙明快步而出,陈炎极快将长孙明打量一遭,长孙明除了面色复杂不大好看,衣袍微皱外,并无伤处。
“陈炎。”
陈炎听到长孙曜的声音,这方定神入房。
房内一案膳食完好,似也没动过,圈椅摔了地,悬挂着的薄纱帷幔扯下大半,落了地,长孙曜的雪色暗纹大氅被丢掷在十六扇兰草屏风。
长孙曜斜倚罗汉床软靠,银丝雪缎锦衣略皱,半束的发也略微乱了。
陈炎发现长孙曜半边脸略微红肿,左下颌到侧颈,清晰的爪痕微微渗血,长孙曜倒是挨打挨的很明显,他躬身:“太子殿下。”
长孙曜唇角不明显地翘起:“派人送她回府。”
第96章 诸喜寺
徐辛一早来唤长孙明见太后, 徐辛是太后身边的寿仁宫掌事姑姑。
长孙明急匆匆地起身,不敢叫徐辛久等,同徐辛到了太后用膳的斋堂。
那日寿仁宫太后要她翌日入宫再见, 是将她带来了诸喜寺,昨日赶了一日的车,待至夜深才入的诸喜寺, 寺务为她指了间院子,便没了影,诸喜寺特殊, 冷清过了头。
长孙明想了大半夜的烦心事, 昏昏沉沉中才觉只睡了一二个时辰又被徐辛叫起。
太后默声看长孙明。
长孙明生得实在过于漂亮, 虽生得像女子, 却无女子柔媚之态,气质清冷干净,像泠泠清泉,又似皑皑白雪。
他穿的素净,高绑的马尾束在身后,你看他,他便抬起如同宝石一般的浅琥珀色眸子看你。
几分茫然几分淡漠,还有难及的疏离温和。
太后冷淡开口:“没歇好?”
长孙明也不隐瞒, 答:“是有些。”
太后又看长孙明一眼,直接问:“知道哀家为何带你来诸喜寺吗?”
“孙儿不太清楚。”长孙明该清楚的,无非是同长孙曜和朝政有关的那些事, 但她又不知道太后到底要怎说。
“哀家不喜欢拐弯抹角, 去年在九成宫与诸喜寺, 你同太子起过两次争执。”太后淡漠道。
长孙明微垂眼:“是孙儿有错。”雪宝毁长孙曜的太子妃择选花宴,抢九州司雨佩, 确实是她的错,但阻止长孙曜杀陈见萱,她不认为是自己的错。
太后喝了口素粥,蹙眉又放下,她将这话听了一半,知道长孙明并没有认为都是自己错,她也未说。
长孙明悲悯过甚,又得长孙无境的‘宠爱’,现下还有南境军功在身。
慈不掌兵是兵家之道,她同姬神月从一开始便认为,长孙明去南境是送死,却没想到长孙明活着回来了。
当时她们让长孙明去南境,并非是为除长孙明,在她同姬神月眼中,长孙明尚不成威胁,她们不过是为长孙曜和姬家找一个替身。
而长孙明死在南境和活着从南境回来,是不一样的。
太后淡声又道:“你这样的性子和身份,注定寿时不长。”
长孙明微顿。
太后继续道:“为何还不将南境兵权还与唐家。”
说是还与唐家,其实是还与长孙曜,长孙明自是明白,她明白太后并非不懂:“皇祖母知道,这件事现在不是孙儿一人能决定的。”
“你倒还是实诚。”太后面色始终淡漠,并未现出恼怒,她又问,“回京可有想要之物?”
长孙明顿了半瞬:“并无。”
太后轻哼一声,挑眉看过去,冷道:“那回来做什么,既然回来了,定有想要的东西,是人是权?”
长孙明沉默下来,一时未答。
“怕哀家?”
长孙明虽不同太后亲近,太后也向是冷冰冰的模样,但她并不怕太后,甚至觉得冷冰冰的太后比宜贵妃端王等人要好许多。
“孙儿要一个真相。”
“除了枇子山,”太后觑眸看她,又道,“哀家认为,你还应当同哀家、皇后、姬家讨要一个说法。”
太后说的是南境之事,长孙明并非不知。
“南境是大周国土,不是单一人的南境,也非一人之责,太子去得,孙儿自也去得,何来讨要说法一说,孙儿去南境,不为旁人,只为大周盛世,百姓安居。”
太后对长孙明这一番话未置可否,语气却平和一二分,道:“哀家不管国政大事,你只需记得,最重要的是守本分,不可奢求非己之物,不管是人还是权都不可奢求。太子不喜陈氏,你也不能要陈氏,陈氏是太子的侧妃,你不能肖想。”
长孙明微垂长睫,淡声:“孙儿明白,请皇祖母放心。”
太后从长孙明平静的面上并未看出有不甘等色。
寺中素斋不合太后的胃口,她用的并不多,接过侍从递来的热帕净手时,又看长孙明道:“明日回京。用罢早膳,你便替哀家去挂些许愿绸。”
说罢,她又唤徐辛:“将哀家昨夜备的许愿绸取来。”
吩咐完,太后便离开膳堂,长孙明知道太后是去见智慧大师了。
长孙明不太挑食,好好用了早膳后,便取了许愿红绸。
离山要比京中冷许多,诸喜寺许愿树诸多,一株古树因生在峭壁之上,所挂红绸远少于旁的许愿树。
长孙明站定,将手中红绸掷向古树,脚尖点在枯枝,回身同瞬,几条红绸便覆光秃秃的枝干上。
眼看有些红绸还未覆上枝干,要落于悬崖,长孙明手中打出一条红绸,又将那险要落下的红绸挥至半空中。
不过片刻的功夫,红绸已经挂上大半,蓦地,一只弩箭破云而来,长孙明掌中红绸幻做长剑般,碰触弩箭的同瞬,红绸迅速缠绕两圈,回将弩箭掷向击来的方向。
黑色弩箭又连连射出几只,长孙明避开众弩箭,未有片刻分神,回身挡下突然袭来的一剑,袖中不问这方出鞘,与来人过了六七招,二人分退许愿树下二侧。
来人左眉自额间一条深疤,五官精致,却有扭曲感,皮肤像是添了灰的粉墙,又像腌在药缸子里刚出来的,白得发灰,墨发透蓝,他挑眉阴恻恻地笑,像一只毒蛇。
长孙明细看来人,面色略微一变:“是你。”
“你还活着。”她确实很意外。
来人正是枇子山泉洞暴打长孙明,逼得长孙明走火入魔,又被长孙明打得差点没命的鬼缪。
“托燕王殿下的福。”鬼缪这话自不是真心,长孙明等人九死一生,他又何尝不是,他细细打量长孙明,又是一声轻嗤。
“有什么事直接说。”长孙明并不觉得这个杀手是个会说废话的人。
鬼缪阴恻恻地挑眉:“你倒是很直接。”
“我不喜欢拐弯抹角,你,我是一定要杀的。”
“为那个草包纨绔,还是为自己?” 鬼缪用一种奇怪令人不适的眼神将长孙明上下打量,“我很好奇,你——”
这种感觉令长孙明极度不适,不问自长孙明腕间旋开,长孙明飞身至前,便是一剑,鬼缪长剑横档,长剑碎裂之声入耳,鬼缪微顿,剑碎同瞬,长孙明一剑砍至颈侧,他翻身避开,避开长孙明几剑。
鬼缪深深看一眼长孙明,不管是走火入魔前的长孙明还是走火入魔后的长孙明,都同今日的长孙明完全不一样,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个长孙明,如他所言,是要他的命。
“你不想知道,是谁要杀你吗?”鬼缪再一次避开长孙明剑招后,陡然大声道。
长孙明的剑停顿半息,鬼缪趁长孙明这半息的停顿,回身避开,射出两枚暗器,长孙明击开暗器,回身一剑刺于鬼缪胸前,鬼缪勉强避开,又见后方现出几人。
鬼缪紧皱眉,又看长孙明一眼,避开长孙明攻来剑招的同时,取下腰间物掷下,二人身下蓦地腾起一阵浓烟,鬼缪眉眼一挑,纵身跃下万丈高崖。
“顾长明!”长孙曜飞身至前,拉住要跃下去的长孙明。
长孙明一怔,回首看长孙曜,也便这
瞬,同陈炎一道现身的一名男子纵身跳下万丈高崖。
陈炎看向后方,道:“太子殿下,徐辛来了。”
*
长孙明同徐辛回到诸喜寺,应太后要求,抄了两遍佛经,用罢晚斋才回了房。
推门便见长孙曜安静地坐在用于打坐修禅的矮炕。
诸喜寺清苦,没有炭炉等物,房内着实有些冷,她背抵着门,知道长孙曜从一开始就跟来了离山,纵知院内外无人,她声音也不敢大了:“陈将军呢?”
“处理跳崖刺客之事。”
“你知道这个刺客是谁?”长孙曜问。
长孙明略顿,道:“枇子山泉洞的刺客。”
长孙曜微微敛眸:“是哪一个?”
“被我钉在石壁的那个。”
长孙曜面色变得很难看。
“若无旁事,就出去,我要睡了。”
长孙曜并未起身。
长孙明默了片刻,蹙眉:“你还有什么事?”
长孙曜还真说起了事:“枇子山与南境之事,同你谈一下。唐淇说,你怀疑他两位兄长的死有问题,南境暴-乱是有人背后煽起的。”
长孙明自南境回来,还没有机会同长孙曜谈这两件事,或者说,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每每都变成了别的事:“是。”
“霍家。”
“按理说是如此,但没有证据,我不敢断定霍家能为权势,危害江山社稷,甚至不惜杀大周将领,将南境拱手让与外敌。”长孙明道。
“不是想将南境拱手让与外敌,是欲借外敌之手,除了孤。”长孙曜道,“他们有信心收回南境,或是觉就算失了南境,用一个南境除了孤,再合算不过。”
长孙明听得心底发寒:“长孙曜,你查清了吗?”
“唐淇所禀,并不十分清楚。”
“唐淇同我知道的也方差不多了。”长孙明道。
长孙曜嗯了一声,道:“南涂还未自南境回来,等南涂回来,许会有进展,南境便暂不管,你与孤只需处理京中之事。”
“不要因此事,同霍家走太近,霍家就算留有一些东西,也不会让你找到。”
长孙明微顿,她还没有说。
她默片刻,哑声:“枇子山的事,你都清楚了吗。”
“十之七八。”
“所以你,”长孙明望向长孙曜,所以他知道,枇子山是长孙无境,又或是长孙无境默许霍家,设下的阴谋,只为除姬家同他。
许久后,长孙曜嗯了一声。
长孙明无法从他无甚变化的面上看出,他现下到底是怎样的心情,长孙无境忌惮长孙曜和姬神月,她入京不久便知,但已经到这样的地步,她一开始却是没想到的,他……
她看着他,不知该说什么。
“顾长明,孤是要告诉你,枇子山的刺客为岸岛刺客,此刺杀同母后无关,同皇祖母也无关,她们现下是对你有所提防,但在你去南境前,她们并不觉你能威胁孤分毫,并没有下令杀你。”
长孙明愣住。
长孙曜再道:“也不是孤的父皇和霍极,但父皇不知因何,曾查到霍极身上,认为是霍极下的手,霍极在你去南境后,许因霍星眠在你母妃宫中缘故,怕霍星眠因此受到牵连,同父皇澄清了此事,彼时岸岛已经被屠杀完,枇子山刺客到底是何人下的手,还不得知,今日掉下崖的那个,也许知道些什么。”
“只要孤在这个位置,姬家还在朝中,霍极就不会杀你,他现在需要你,霍家需要你。”
长孙曜的话,她都听得明白,如今朝中形势越发严峻,霍家时刻想将姬家拉下,想将长孙曜推下太子之位,霍家需要支持一个同长孙曜争夺的皇子,恐怕现下,她是最好的人选,她无母族支持,长孙无境对她的宠爱也并非真情,又或者说,长孙无境也只是想利用她平衡朝政。
不过她同长孙曜实在无法相较,大周重嫡庶尊卑,长孙曜的身份无人能及,再者,姬家姬皇后势大,她没有任何的势力。
可便如此,那些人也不会放过她。
长孙明久久没有说话,想着事,没有注意到长孙曜不知何时也沉默下来,抬起头对上长孙曜乌黑的眼眸,愣了一愣,他还在看着她,他一直在看着她,没有移开目光半瞬。
长孙曜倾身将她拉过来,长孙明猝不及防地撞进温暖的怀中,她身子僵硬,没有挣,但他抱得越发紧。
紧贴的两颗心,狂跳着。
深秋的冷渐渐退散。
明明隔着并不不单薄的衣袍,她竟能感受到他肌肉的所有颤动,哪怕细微不可见,严丝合缝地贴在一处。
“长、长孙曜?”
他轻轻嗯了一声,又叫她的名字。
顾长明。
只有他叫她顾长明。
同先前的那些亲密比起来,现在的一个拥抱简直什么都算不得了,他就这样一直抱着她,没有同她索取什么,但她分明觉得有些不一样,这个拥抱令人浑身战栗,触电般的。
她偏了脸,对上长孙曜低垂的眼眸,灼灼呼吸喷涌在她面上,她鬼使神差地碰到长孙曜的唇角,这感觉并不陌生,甚至有些过分熟悉,但又不甚真实,灯火昏黄摇曳,如旧梦笼纱,什么都不真切,她又一次想起襄王陵,想起同他的那些事,想起冰冷颤抖的吻。
窒息感和溺水感突然涌了上来,难受又令人恐惧,又带着不可言说的情绪。
长孙曜将她拖抱起,令她撑在他身子上方,扣住她后颈加深这个吻,又被猛地推开。
长孙明这方大梦惊醒,扭过身子挣开:“我要睡了,你出去。”
她才方离开些许,被身后的长孙曜猛地锢住腰,将她翻过身子,他往前撞了几分,长孙明后背抵在炕上小几,错愕间,他已经锢住她吻了过来,长孙明撞退小几几分,又被他捞回锢住,滚烫紧绷的双臂缠绕在她后背与腰间。
他的温度隔着衣袍传过来,紧贴的两颗心擂鼓般地狂跳,他疯狂得瘆人,好像片刻等不得了,谁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什么感觉,只能觉,他越发地想要索取。
长孙明觉得他整个人都发烫,唇上滚烫柔软,他的气息过分熟悉,长孙曜此刻的情绪直接骇人,抵在他胸口的手有些无力,小几砸下地,没人去理会,也无人会应声来这僻静的小院,疯狂后他有片刻的温柔,轻轻地慢慢地磨人。
但很快,便是更疯狂的索取。
他嘶哑的声音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像是咬出般地说:“孤还想再亲会儿。”
第97章 她其实
长孙明推在长孙曜胸前的手, 在他压近时,半迫半就攀在他的双肩,炽热的掌自她的蝴蝶骨游离至后颈, 所过之处,一片战栗,她攀在长孙曜双肩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身子微微往上一提,不堪力地后仰。
他顺着她的力道压下,长孙明腰间落在蒲团, 被蒲团微微托起身子, 凌乱散开的墨发披在矮炕, 环在他肩颈的双臂才方用力旋即又无力垂下, 长孙明袖袍卷起大半,二人纠缠的墨发落在长孙明皓白透粉的小臂上。
长孙曜摸到长孙明微颤的手,十指相扣间将长孙明的手往上一压,掌在长孙明的腰际的手慢慢往上,滚烫的吻却顺着玉白修长的颈急促缠绵地往下。
长孙明发软的身子蓦地一僵,被长孙曜攥在手中的指下意识地收紧。长孙曜倏地一滞,还未收起的那个吻愈发滚烫。
二人僵硬未动,耳边只余二人紊乱的呼吸声, 灯芯忽地爆开个小火花,滋啦一声,灯火摇曳, 二人惊醒, 长孙曜猛地起身, 长孙明面上绯红,身子不明显轻颤。
长孙曜喉结滚动几下, 长眸偏转间,轻垂长睫掩了晦暗不明的眸色,他有些急促,轻咳不甚自然地道:“孤先出去,你睡。”
长孙明心砰砰砰地狂跳,偏了脸拢起衣袍侧身,脑中炸了一片,她似乎并没有因此要打他的意思,她知道打也是徒劳,拒绝也是无果。
长孙明碰到方撞下的小几,发出并不大但却叫二人提心的声响,二人又倏地滞住,再次沉默。
寺中房间并不大,不过几步,长孙曜便至紧闭的房门前,方碰到门栓,又陡然转身,猛地将身后几步的长孙明拥进怀中,捧起长孙明的脸,在她唇上印下一个吻。
长孙明呼吸凝滞,这感觉其实并不太坏。
他低低道:“明日见。”
……
长孙明背身轻抵在朴素褪色的房门,未回首去看。
房内灯火昏暗摇曳,她怔愣看着豆大的火苗,并非不知晓一门之隔的长孙曜还立外间。
她抬指,落在微肿的唇间,心里魔怔了般,自我厌弃、懊悔。
可又还有……
她其实、
其实、
她又不敢细想下去。
长孙曜背抵在门扇,微微偏头,回首垂眸,看着她映在窗纱的身影,许久后,那影子才略微地动了一下,慢慢离开。
……
长孙明恍惚间掀开床帐,平放榻上的九州司雨佩和雪色兰花猛地撞入眼,兰花摘下有些时辰了,阵阵幽香萦绕在帐内。
她久久看着二物,未敢执起,床帐叫她攥出个洞。
是他在她回房前偷偷藏下的,也不该说藏,放在这处,哪能还说藏。
她收过一次九州司雨佩,也还过一次九州司雨佩。
九州司雨佩。
他又将九州司雨佩给了她。
同他一道的那些画面在脑海中翻滚涌现,东宫的、摘星楼的、襄王陵的、小木岭的、幽园的……
还有方才的。
她抓起九州司雨佩,刚迈出一步,又瘫坐下,身子慢慢倾下,鼻尖碰到那朵兰花,掺了他的气息,清清冷冷的香。
*
长孙明打起车毡,看着里头的长孙曜猛地一滞,身后还有赶车的内侍,她微微张唇,惊声全都吞咽回去,不敢叫人发现,只得当做什么都不知道的上车。
为她赶车的是太后身边的老人,叫太后知道长孙曜在她车上。
长孙曜还未开口,被长孙明捂住了嘴,长孙明心里煎熬,看他的模样,显是一点也不怕,她不敢让他答话,也一句话也不敢说了,紧闭着唇看外面,摇头要他闭嘴。
长孙曜握住她的手放下,嗓音低沉好听,道:“不会被发现。”
长孙明不觉这样谈话不会被发现,指着一旁的小窗:“现在出去,有什么事,回京再说。”
“不说孤,便是你,也无法从这个窗子挤出去。”他张开双臂,将长孙明锢在怀中,“你是不是对孤有什么误解?”
长孙明想起昨夜的事,面上迅速蹿红,他生得高,肩宽胸宽,便是将他对半折了也塞不出窗去,碍着外头,她不敢挣扎,甚至是一点动静都不敢发出,压低了声道:“你若敢闹,我必不会放过你。”
长孙曜轻轻笑,嗯一声,解释道:“外头这个跟在皇祖母身边几十年,年龄大了,耳背。”
长孙明不敢置信地看他,太后身边的人都沉默寡言的,她只当那人也是如此,未曾想还有旁的原因。
长孙曜又道:“皇祖母身边的人懂规矩,不敢对你不敬,你不叫他,他不敢看进来,只要你与孤不将马车闹翻了,必然不会有人知道孤在这。”
长孙明皱眉,可便是如此,也不该如此,他是真不知道怕的。
长孙曜垂着眼瞧她,乌黑的眼眸含着笑意。
始终没发现外间的异响,长孙明这方才渐渐安心了,瞪他一眼,要他松开。
长孙曜不逗她,松开她去,她立刻就背过身。
此回京城,需得一日,待他们回至京中,夜都该深了,马车内极为宽敞,有一张供人休憩的矮榻,她便拉过矮榻上的薄衾背对着长孙曜躺下。
从昨晚到现在,她就没合过眼,心中没有一刻的平静,藏在她怀中的九州司雨烙铁般硌人滚烫,脑中全是昨夜的事。
九州司雨佩在她身上便罢了,她要还他的,这样重要的东西总不能留在诸喜寺,可她为什么还要将那朵兰花也带着,那不过是朵被折下的兰花,都要成干花了。
长孙曜长指滑过她披散开的长发,如墨缎般,带着淡淡的木质玫瑰香,眼睫微颤间,目光便至她露出的一截雪白的颈,再往下便看不到了,是他昨夜发了疯。
长孙曜薄唇微起,嘶哑轻唤她一声:“顾长明。”
片刻后,长孙明回头看他:“什么事?”
长孙曜倾下身,双臂撑在她两侧,墨发随之倾泻下,长孙明呆滞看他,心跳停滞几分,而后又疯了似地狂跳起来。他低低笑,看得她面上红得欲要滴血,才将她往里推,收了臂的同时在她身侧躺下。
原本还算宽敞的矮榻,在长孙曜躺下后,变得非常拥挤,长孙明都要被他挤到车壁上去,他侧身,将她揽过来,她在他怀里。
这方不太拥挤了,长孙明人却不好了。
“别动。”长孙曜不让她挣,因着矮榻长度不够,蜷了腿压在她身上,“陈炎跟在附近,外头真要有什么动静,陈炎会处理。”
长孙明僵直身子,呼吸凝滞下来。
长孙曜长指轻落她眉间,似手执丹青画笔,绘美人眉,问:“昨夜睡得好吗?”
长孙明很不自在:“好。”
他像寻求她的主动温存:“顾长明,孤一夜未眠。”
你为什么一夜未眠?她没问出口,挣开他坐起来,将薄衾拉起盖住他,淡声:“现在睡。”
*
待长孙明醒来,入眼是晃动的车顶,长孙曜不知何时起了身,静坐矮榻一角。
她也想不起,她什么时候睡着的,又是什么时候躺下的,长孙曜又是何时醒了?
长孙曜醒来时,长孙明便靠着车壁睡着了,单薄的身子随着马车晃动,随时都能摔下去的模样,他将她抱下,她也没醒。
“再半个时辰回至宫中。”
长孙明起身坐着,半个时辰也够了。
早晚都要说,现在说清楚最好,她是不会同他在一起的,昨夜的事,是她疯了也罢。
九州司雨佩,她也不会收,她也不能收。
“我……”可她却死活说不出来。
长孙曜问:“什么?”
长孙明很久没回答,她不知道他一夜未睡是为什么,她却清楚她一夜未睡是因为什么,她在恼,恼他更恼自己,她同他是不可以的,是要划清界限的,可现在分明变得越来越不清不楚。
她与他之间种种都是不该有的,她从南境回来有那样的决心,她同司空岁那样保证,而现在……
她想起结春,想起他用长生蛊血为她解结春,想起因长生蛊血对他的眷恋,那时是真的可以说是中了蛊,但现在,她算中了哪门子的蛊。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长孙明听得外间传来话。
“燕王殿下,太后命奴婢直接送您回王府,您不必随同回宫了。”
外间人说罢,便无动静,长孙明这才放心,看着长孙曜,回:“好,有劳。”
*
从回京第一次见长孙曜后,长孙明便有意避与司空岁谈及长孙曜,这次的事她也不会同司空岁谈。
这种事从司空岁说,并没有用,反倒令他更为担心。
但司空岁却像是一切了然,在长孙明从离山回来第二日,便同她谈了此事。
“你说你能应对长孙曜。”
长孙明颇为心虚地嗯了一声,她没将九州司雨还与长孙曜,也没同他说清楚。
司空岁再清楚长孙明不过,她的细微异色,也都一一捕捉,他久久看着她,道:“阿明,他毕竟是你的兄长,你……”
长孙明忽地一僵,看向他,在枇子山案前,师父从没说长孙曜是她的兄长,师父说只要能处理干净,就算是长孙氏也不必留情,而现在,师父却一直提醒她……长孙曜是她的兄长。
长孙曜说,他不是她的兄长。
她心里其实也早有答案。
“我知道。”
她知道。
就算不是兄妹,她同他也不行。
*
长孙曜:“鬼缪在唐国公府。”
他谈起正事又极为正经,正经到让她差点忘记从她回京到现在,他在她面前发过几次疯,但正经归正经,他看她时,同以往还是不同的,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亲密和炽热。
他再道:“唐国公嫡长孙女陈氏知情。”
唐国公嫡长孙女便是陈见萱,长孙明不明白到底是怎查出鬼缪藏身于唐国公府,陈见萱又怎会知情,鬼缪那日跳崖,又没被抓到。
“你怎么肯定是唐国公府,还同陈姑娘有关。”
“离山崖底通行的官道,不便藏匿,飞羽入崖,同鬼缪不过前后脚,却并未在崖底发现鬼缪,那日赶巧,京中诸多大族往京郊万福寺礼佛。”
飞羽是那日入崖的影卫,便是知道鬼缪潜入其间一辆马车,但世家豪族的马车,飞羽一个影卫自没有说查便查的。
“飞羽记下当时官道可见的九辆马车族徽,陈炎细查出这九辆马车分属何族,这几日东宫便着重盯着这九辆马车的车主,其中一辆便是唐国公府陈氏的马车。”
“那又是如何确定是唐国公府?”长孙明想起陈见萱,不希望是唐国公府,陈见萱那样温柔的女子哪里应付得了鬼缪。
长孙曜继续道:“陈氏近几日用药除却先前所用药,增了六味阴寒带毒性的药。
“东宫已翻阅前折,知陈氏一年前病重开始用的药,一年以来,用药没有变过分毫,增阴寒毒性用药过于突然,其必有因。”
听到他说陈见萱用药之事,长孙明面色变了,又听他说翻阅前折,说陈见萱一年前开始用的药到现在没有变过,最近才增了药,前折?他一直注意着陈见萱?
长孙曜猜到她在想什么,解释:“京中四族王公侯爵与重臣,每府平日动向,东宫都一清二楚。”
“每族嫡系与掌权者何时结交了何人,行了何事,都记录在册,每族平日吃穿用度与大额钱财支出入库,东宫也知。”
长孙明愕然明白过来,重臣华族与何族走动深交,可知此族亲向谁,每族平日吃穿用度的增减可探此族族内是否有变动,大额钱财的支出入库,可查用于何处,或受于何处。
陈见萱亦是嫡系,所以他……
那姬神月?
“此事是东宫之事,母后并不知陈氏病重是因你助陈氏,也不知陈氏是故意为之。”他知道长孙明这般是要保陈见萱。
长孙明紧抿着唇,没答话,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长孙曜又道:“孤如此确定同你说,是密探潜入唐国公府,已核查清,鬼缪确实藏匿于唐国公府陈氏身边。”
长孙明面色一白,陈见萱有危险,她起身:“我去一趟唐国公府。”
长孙曜拉住她:“不必去,陈炎已在处理此事。”
长孙明一时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陈炎协同杨弃去唐国公府抓拿鬼缪,差不多了。”
长孙明面色愈白,这便是她此次来幽园没看到陈炎的原因?
“你让人直接闯唐国公府?”
长孙曜道:“鬼缪同枇子山案脱不了干系,杨弃去唐国公府拿人是抓拿逃犯归案,并非擅闯公府。”
“你这样贸然让杨弃和陈将军去抓人,将鬼缪逼急了又该如何!陈姑娘有危险!”
“放任鬼缪不管,从长计议,陈氏并不会更安全,当务之急,还是该尽快抓拿鬼缪归案。”
长孙明知道他是压根不管旁的,沉重道:“长孙曜,陈姑娘是个女子,一个刺客跟在她身边,此是若传出去,对陈姑娘声誉不妥!”
长孙曜神色淡漠,说的官方:“孤只让杨弃陈炎去唐国公府抓人,至于杨弃和陈炎在唐国公府何处抓了人,鬼缪又威胁了谁,孤不会管,唐国公府是豪族世家,他们明白该如何去处理此事,杨弃同陈炎也非不近人情的人,此事你不必太过担心。”
长孙明听得明白,杨弃同陈炎只查案,不会去说人是从陈见萱那抓来的,唐国公府如何应对刺客藏匿府上,自去想办法,可他真真一点情分也没与,公事公办得过于无情。
她也恼不得他,但又平静不下来:“我去一趟。”
“大理寺是依律抓人,你现在同此案无关,贸然现身,会让人怀疑。”长孙曜道。
她回身看他,他面上并无半分私情,只当是在处理一件案子。
长孙曜确实不在意唐国公府或因此入险,倾身将她环抱住:“旁的不必去想,至多一个时辰,孤就叫陈炎把鬼缪抓来与你。”
长孙明低头挣开他,默了片刻,问:“长孙曜,我问你,那日在诸喜寺,你为何要杀陈姑娘?”
房内突然静了下来。
长孙明一顿,又问一遍:“你为什么要杀陈姑娘?”
许久后,她才听到他回答。
“因为陈氏看到了。”
长孙明不明白,看到什么能要了陈见萱的命。
“陈姑娘看到什么?”
“看到孤吻你。”
“在你靠着许愿树睡着的时候。”
外间传来陈炎的求见声,长孙曜没有去听,长孙明唇瓣轻颤,嗓音微变,让他将陈炎传进来。
陈炎觉书房内有些异样,但不敢细辩,躬身回禀:“臣失职,鬼缪逃脱,请太子殿下责罚!”
第98章 永羲殿
长孙明刚翻进王府, 身后蓦地响起脚步声,她停下步子,僵硬回头去看。
司空岁缓步至前, 在长孙明身前站定。
“你说你去见贵妃。”
司空岁向是温和的,此刻语调便也算得温和,长孙明也听得出, 他很失望。
“你说你能应对长孙曜。”
“师父、”长孙明眼神闪烁,她去见长孙曜,是因为有事, 她虽和长孙曜纠缠, 但并非司空岁想的那般, 但司空岁恐不会信, “我确实是去见娘了,我、”
“我跟着你去了幽园,跟着你从幽园回来。”司空岁直接将话挑明。
长孙明戛然止言,默了默,才道:“我只是同他谈事情。”
“谈何事?需得谈两个时辰?”
长孙明低头:“枇子山的事。”
司空岁却道:“多久了?”
“师父、”
“从南境回来,你第一次去东宫到现在,是不是?”
“不是。”她这话却不慎有底气。
司空岁久久看着她,再没有说出一句话, 他转身,消失在巷角。
长孙明呆立原地,垂下眼。
*
在姬神月的人去往山南县与仙河镇二十来日后, 坤怡宫收回关于长孙明同顾家的密折。
奔州山南顾氏姐妹落难, 逃难至云州温水镇, 顾婉于永安十一年偶遇张姓男子,于永安十二年三月诞下一子, 而张姓男子却再未出现,三年后,苦于生计早已孀居的顾媖带顾婉与其三岁幼子,举家迁至更为富饶的仙河镇,并开设绸缎铺子,自此顾氏姐妹在仙河安家。
姬神月看罢,眉间并未完全舒展,折上所述具体,她的人也不会有错,但总觉就是哪处有问题。
也便是这一二日,肃国公府霍家同端王府也收得送人坤怡宫无甚差的密折,二府看罢无甚可疑的密折,暂且放下此事。
正和殿除却收回同坤怡宫、肃国公府与端王府一般的密折外,还有另一本完全不同的密折。
长孙无境看罢两本密折,发笑倚在圈椅。
“倒真是,有趣。”
他挑眉,双臂撑于案前,乌黑的眼眸带着几分嗤意。
五支人马,姬神月、霍极、端王,及他派去的那一支,还有一支?
长孙无境目光又及毫无疑点平常的密折,她?
高范心底发毛,头都不敢抬。
长孙无境留下那本长孙明与顾氏几年间的密折,起身将将另一本密折点了,掷入铜盆,待火苗将密折完全吞噬,长孙无境冷冰冰的声音响起。
“叶常青。”
叶常青上前一步,躬身。
“传玄三月。”
*
李翊强拉着长孙明同裴修来摘星楼,但也不过勉强,长孙明随意用了两口,便搁下筷子:“我用好了,先回去。”
李翊裴修忙起身跟上去,长孙明脚下步子飞快,下至五楼,僵硬看着一间紧闭的雅间门止了步子。
两人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未看出个所以然,不过一间雅间,他们平日上摘星楼都是在六楼,二人正要问,长孙明又收回视线,快步离开。
李翊拉住要追上去的裴修,面色复杂得很,好久好久,他才挤出话来:“小修,师父和阿明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他们两个这也……”
李翊说不出来,无人听到长孙明和司空岁大吵,但是个人都看得出,两个人是闹矛盾了。
裴修面色比李翊还难看,好久好久才哑声说:“你不懂。”
李翊愣了一愣,追上去:“我不懂难道你就懂了?”
裴修没再回答,回王府的路上,长孙明一句话也没说,裴修同样沉默。
入王府,转过前厅,长孙明径直回院,她的院子同司空岁的院子本就是在一处的,顾奈奈抱着盆花,僵僵立在花园,司空岁一身月白长衫,静立园中,听到几人的声响,慢慢回身,看向长孙明。
裴修李翊在长孙明身后一些的距离停下步子,李翊低低同裴修道:“师父眼里没有我们。”
裴修不答。
李翊低低叹气,司空岁眼里只有长孙明,除了长孙明,根本无人亲近得司空岁,便是裴修,他也瞧得出,司空岁是不在意裴修的,司空岁为了长孙明连命都可以不要,且又是从小到大陪在长孙明身旁的,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看司空岁。
他至今还不知司空岁这个模样,又从小陪在长孙明身边,武功又如此之高,到底几岁。
倘若长孙明是个女孩子,两人站在一处确实般配。
生得俊俏的年轻男子与生得貌美的……少年郎……
李翊心口一堵,又看长孙明司空岁腰间红玉铭文佩,情人间的闹脾气总是很难去细说,外人也很难理解。
裴修一言不发,拉李翊走。
李翊步子沉重,不想走,未料那方顾奈奈也抱着花过来,推着李翊走。
长孙明缓步过去,在司空岁身前站定。
“回来了。”
长孙明嗯一声,缓步跟在司空岁身后,司空岁有几日未见她,他不说,她也知道,他生她的气。
两人沉默走到昭院,昭院是长孙明的院子,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的沉默。
许久后,司空岁才开口唤一句她。
“阿明。”
他便没再说了,可便只这么一句,她也明白了。
“师父,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
最近长孙无境越发阴晴不定,朝臣多不敢言,死气沉沉的早朝退下,长孙明避了众人,直接离开。
长孙明刚自永羲殿而过,身旁偏殿门蓦地打开,长孙明凝滞的同瞬被长孙曜拉进殿内,殿门开阖不过几瞬,门栓迅速落下,长孙明被抵在殿门。
长孙曜握住长孙明推过来的手,说不出恼还是什么,声音低沉:“你在同孤生气。”
长孙明僵滞看他片刻,慢慢偏过脸去:“没有。”
“你避了孤六日,这就是你所说的没有?” 长孙曜扳过她的脸。
大周五日一早朝,长孙明请了一次早朝,两人已经六日没有见过,他私下的邀约,她一次也未赴约,鬼缪也还未抓回。
长孙明挣回手,又立刻被他抓回去,这处空殿外行人甚少,但她也不敢大了动静叫人发现。
“放手!”
“你问孤为什么要杀陈氏,孤不想瞒骗你,所以告诉你。” 他知道她必然不是因为陈炎没能顺利抓回鬼缪生气,她是因诸喜寺生他的气。
“你认为孤因陈氏看到孤同你不可传之事要杀她,冷血无情,你觉是因自己才令陈氏遇险,心生愧疚,觉得痛苦。你为何要觉得此事是你与孤的错?顾长明,孤没有错,你也没有错。”
长孙明怔了一怔,压低声反问:“陈姑娘难道就该死了?陈姑娘难道就不无辜?”
“是。”长孙曜没有丝毫的犹豫。
“陈氏窥探到孤私事,对孤不敬,她本该以死谢罪,不必待孤动手!”
长孙明白了脸,她回想那日陈见萱惨白的脸,在太后面前说的那些话,陈见萱到底是怎样逼迫自己,将要杀自己的长孙曜说成自己的恩人,在看到自己的未婚夫对她,对还是长孙曜弟弟的她那般举动后,还强撑着瞒骗过太后。
对陈见萱而言,那该是多么骇人可怖的事情,她同陈见萱私下的那次见面,陈见萱几番欲言又止,要她小心长孙曜。
他根本不管旁人的死活,在诸喜寺也罢,这次唐国公府抓人也罢。
她用了力推开他,长孙曜没有松开分毫,反用了更大的力气,紧锢住她双臂,再次将她困住,不准她离开。
“顾长明!”他压着声唤她的名字。
“杀陈氏,永绝后患,是孤作为储君要保全你,必得做之事;为不令你难受,留陈氏性命,是孤的任性和不该有的悲悯;你问孤,孤告诉你,是因孤在乎你,孤不愿欺瞒你。”
他说的每一句似乎都是有道理的,可每一句又全都没有一点的道理,长孙明不懂,到底该如何去判断他说的到底算什么话。
他注重礼法,但他的礼法只在人前,只于同他身份相当的屈指可数的几人。
他是太子,肆意不受拘束,傲慢无礼,冷漠无情,所谓黑白善恶,在他这不值一提,他自己有衡量一切的法则。
他不屑善恶,令他所不喜、危及他者,便全都该去死。
她就不该同他如此纠缠:“你别说了,长孙曜!”
“顾长明,你知道孤就是这样,你若因陈氏这样一个外人同孤生气,孤现在就杀了陈氏,孤不准你因一个外人同孤生气。”
“你发什么疯?!”长孙明挣不开他,对,她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他从小到大都处于这个位置,众人惧他敬他,谁敢说他的不是。
长孙曜垂眸低了声:“顾长明,你不要同孤生气,孤恕免陈氏的不敬,孤不杀陈氏。”
长孙明觉得他真是个混蛋。
“我现在不想同你说这些,但有些事我必须同你说清楚。”她去取怀中的九州司雨佩。
她是因陈见萱之事恼他,可她并非是因这件事,对他避而不见,他只是不知道。
所有事情一起涌了上来,逼着她去看去想,逼着她去处理,她脑中混乱一片,头痛欲裂,下一刻就要炸了般。
“长孙曜、”
明是在做正确的事,明就是该这样做,长孙明竟觉比挨刀子更为难受,这种感觉,令人发疯,她一定是脑子有了病,心也有了病。
几句话而已,她为什么这么难说出来,她真怕他怕得这般?
长孙明看着长孙曜的脸,那些过往在脑海中翻涌,她同他认识到现在也不过四年,可涌现在脑中的事,却几都是他。
她喘不过气,挣扎取出九州司雨佩,终于说出:“长孙曜,我并不喜欢你,你再逼我也无用,我求你放过我吧,我、”
长孙明的身子被猛地往上一提,炽热的吻立刻将她的话堵了回去,她惊愕瞪大眼,长孙曜双臂紧锢着她,叫她同他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不与她半分挣扎的机会。
长孙明后背猛地被撞在门扇,呼吸瞬间灼烫起来。
他将她的呼吸都夺了去,长孙明好一会儿才将他推开,惨白着脸颤抖看他,最先涌上的不是怒火,也许她是明白,生气也无用,气息凝滞间,她回身碰到门栓,外间长廊渐有交谈声入耳。
“陛下的面色越发难看了。”
“太子殿下的面色就好看了?”
“说来,燕王脸色也难看得很。”
“怎一个个脸色都如此难看?”
长孙曜自她身后抱住她,一口吮在她耳际,长孙明身子往前一压,双臂撑在殿门不敢出声,呼吸倏地滞住,下意识地无声挣了几分,想同他分开,长孙曜未松开半分,将她完全制住,顺着她雪白的颈往下,一门之隔外的交谈,他一句也不管,只愈发疯了地掠夺。
耳际的声音被无限放大,长孙明肌肤泛红,颤栗不敢发出任何的声响,可他却全然不顾,她不敢动,只怕她一动,叫人听得,但外间关于朝上的交谈还是淡了下来。
“什么声音?”高个朝臣狐疑看紧闭的殿门。
同行另一人也止下步子,两人相视一眼,他伸手轻推殿门。
外间无锁的门竟推不开,是里头有人锁了。
“是存放杂书的空殿?”
“是,前几年荒废下来了,里头空了。”这人略微低了声,笑,“该不会是哪个来这偷懒了?”
高个那个一脸不可说的表情,摇头低语:“可别是……”
长孙明一句话都不敢说,斥责他的,求他的,都不敢说。
殿外两人还欲推门,蓦地看到对面来人,两人一惊,低沉的声音突然扬起:“陈将军。”
两人顾不得旁,赶紧上前同陈炎行了一礼。
陈炎淡淡看二人一眼:“两位是下值了?”
两人应是,又客套恭敬问:“陈将军平日繁忙,怎来此?”二人是知陈炎向不离长孙曜左右,恐长孙曜在附近。
陈炎淡漠:“太子殿下有些东西落在文渊阁,旁人去不妥。”
从这处去文渊阁也是可以的,两个人不敢耽误陈炎,忙又行礼。
陈炎三两句支走二人,外间的脚步声又渐渐远了,陈炎的声音也未再响起。
长孙明身子发软,一臂无力垂下,一手还落在门栓,长孙曜将她翻了个身,长孙明撞在门扇,哐地一声不算轻的声响,他低下头吮去她唇上的血珠,紧贴着她的唇,声音沙哑又发狠:“顾长明,你敢!”
恶狠狠地说完话,他又温柔下来,轻轻啄吻,如此温存同他方的发疯实在反差过大,掌在她颈侧的掌愈发烫人,长孙明腿软栽下去,又叫他立刻托抱起,往后退,抵在一旁粉壁。
啪地一声,长孙明将最后的力全甩了过去。
长孙曜微偏头,被猛地推开,他轻咬去唇上的血,乌黑的眼眸落在长孙明发颤的身子上,紊乱的呼吸停滞几分。
长孙明避开他的视线快走几步,发颤的手又被他拉住。
长孙曜一把拽过她托抱起,发了急,狠狠撞在粉壁,迫使她仰头的同瞬,低头狠狠吻她。
第99章 很清楚
长孙明像溺水般, 紧覆住他的双臂,再一次被撞上时,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上撞了些, 颤抖着勾住他的颈,终于接受他的发疯。
勾在她手上的九州司雨早便砸落在地,无人去理会, 长孙曜雪色大氅落地,未离她分毫,肌肤沁出薄汗, 打湿额际散落的几缕碎发。
外间又渐有了行走交谈声, 两人精神随之一紧, 外间到底在谈什么他们听不得, 他的吻会因渐大的交谈声与行走声而慢慢温柔下来,但随着那声响渐行渐远,他便又狠了起来,如此反复。
长孙明恼他,他便任她抓打,到底是徒劳,她怕总有一日会死在他手里。
她终于明白,对他是打不得的, 越打他,他越是狠。
他向如此恶劣,不容人拒绝。
*
长孙明并非第一次到长孙曜的寝殿, 但这样坐在他的床榻上, 却是第一回 。
薄青色的床帐垂放下, 将殿内本就不明亮的灯火又挡了大半去,半昏半明间, 长孙曜倾身向前,微烫的长指轻轻覆上长孙明的唇,冰凉的带着甜气的药膏在唇上一点点化开。
长孙明偏过脸,下意识地抿唇,吃进些药膏,凉凉的甜甜的。
他将她的唇抚开,吻她的唇角。
长孙明轻颤避开。
“别吃这个,不好吃。”
长孙明不答,也不看他。
他所有的混蛋事,所有的好,她都记得,就唯独不知道,到底是讨厌他更多,还是偏向他更多,今日永羲殿之事,她低下头,看到搁在一旁的九州司雨佩,那样摔在地上,竟也没将这玉给摔碎了。
长孙曜垂着眼眸,修长的指慢慢落到她的腰间,略有停顿后便将她的玉带打开,长孙明的呼吸随同腰带抽离的声音慢慢凝滞。
她颤声:“长孙曜、”
长孙曜嗯了一声,却并未停下或与解释,深红亲王圆领蟒袍被褪下,长孙明不可避免地打了一个寒颤,身子却动不得了。
他的动作极为温柔,不像他平日火急火燎的模样,他又倾下身,细碎温柔地吻她。
他在永羲殿发了疯,可就算那样地发了疯,其实也并没有,他还是在最后停了下来。
他骨子里还是注重礼教,自持身份,很难想象他到底是怎样复杂的一个人,漠视一切,却又谨遵礼法,那样疯魔,却也温柔。
雪白的中衣褪下,露出一层又一层紧裹的束胸,长孙明到底是忍不住发起颤,抬手搭在胸前,便是永羲殿那般,他也没脱下她的衣袍,现下以这样的模样在他面前,到底羞恼难为情。
长孙曜倾身抱住她,长指勾缠到束胸的系带,轻轻抽开,长孙明身体僵硬,束胸一圈圈落下,到最后一圈他又突然拉住。
“疼吗?”
长孙明说不出话,挣了一下,觉到最后一圈束胸要落下,又凝了呼吸躲回他的胸前。
长孙曜垂眼松开束胸,扶着长孙明的双臂,没有同她分开,他将她慢慢转过去身子,长孙明微滞,束胸完全落下,高束的马尾被他拨到胸前,她整个后背完全赤-裸地展现在他眼前。
玉白消瘦的后背,有两块面积不小的红,还有擦伤同血点,往下些,是紧勒出的束胸痕迹,长孙曜微烫的长指划过裸露的肌肤,所及之处,瞬间起了一片小战栗。
冰凉的药膏轻轻化开,长孙明总算知道他是要做什么。
他涂抹药膏时动作极为轻柔,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两个人对这一切又清楚得很,药膏涂完,大抵等了小半盏茶,落在她身侧的束胸又叫他抽去,紧接着是布帛撕裂的声。
他在撕束胸的布帛,她不知他要作甚,也未去问,比起脱她的衣袍,替她穿衣袍时,他的动作笨拙了十倍不止。
“我自己来。”长孙明摁住一侧束胸。
“别动。”
长孙明被他这嘶哑的嗓子吓了一跳,随后那撕开的束胸便十分拘束地披到胸前,自她的臂下穿过,他只碰到她的腰际臂弯,旁的地方都避了去,极为艰难地缠了两圈后,她感觉到他将余处的布帛塞进裹起的束胸里。
这样的束胸没有半分意义。
长孙曜握住她负到身后想要拉紧束胸的双手:“这便够了。”
长孙明从十四岁起,每年都要多两圈的束胸,现在两圈怎么能够,少时是顾媖看着顾奈奈给她缠,后来,便也由她自己来。
“不够、”她颤声。
他将雪白的中衣披回,自身后环抱住她:“没人看的到。”
这里是东宫,是重华殿,只有他在,长孙明一时无法辩驳。
长孙曜指尖勾在中衣系带,替她穿衣:“孤命扁音来侍奉你,你今晚便歇在这,孤去偏殿睡。”
“我要回王府。”长孙明没有拒绝他现在的亲昵,但并没有同意他说的。
他微默片刻:“好,孤送你回去。”
若让人看到,必是个大麻烦,她拒绝:“不必,我自己回去。”
“孤会安排,无人会知。”长孙曜知道她的顾虑。
她完完全全地明白了他,同他是说不得分开的,也同他说不得不行。
可他心里也该清楚,她同他这样的身份,终归不能在一起。
长孙曜替她穿罢衣,环着她,哑声又道:“一年太久,孤要反悔。”
长孙明长睫轻颤几下,这又是什么意思 ?
“半年。从你回京到现在已经一月,便还剩五个月,五个月也够,孤会处理安排好一切,你明岁生辰过后,孤就娶你,三月很好,不太热,也不太冷,从此往后,便同孤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长孙曜温声描绘。
长孙明僵滞,他很清楚,却一点也不清醒。
“与孤同入太庙,同册长孙族谱,成为孤的妻,成为天下最尊贵的人,与孤共赏大周盛世,万里山河。”
*
马车在离燕王府两条街的角落停下,车毡打起大半,露出黑色织金华纹衣袍下摆,紧随而后是暗红色的素面长衫。
这方夜深,燕王府本就独占了一条街,附近的街道又少有人,四下很是僻静,饶是如此,她也不放心,他少见地穿了黑色衣袍,面上覆了半面黑色面具,身姿挺拔,立在月下,清冷孤傲。
她行月色之下,他隐暗影之中,二人并肩而行。
长孙曜垂眸,牵住她的手。
*
长孙明回京称病在府中休养那半个月,霍焰来过几次,长孙明也不过只当他是客套,未料今日竟又见霍焰,他是特意登门拜访。
虽在南境共事一载有余,但她同霍焰,确实关系还挺一般,应当说,除了司空岁,她在南境,同谁关系都很一般,一切都是为了避嫌,只有唐淇同霍焰起争执时,她才出面。
“那次若不是燕王殿下,我恐怕就死在唐淇手里了。”霍焰同冷面的霍极不一样,他说话总是很温和,像个寻常的世家公子。
长孙明知道,他说的是仓州之战:“你同唐淇都是大周的臣,同我去南境是镇压暴-军的,没有折在自己人手里的道理。”
“自己人?”霍焰竟嗤笑一声。
长孙明惊讶看他一眼,总觉沉默温和的霍焰,嗤笑也几是没有的。
“燕王殿下明知,唐淇是太子殿下的人,同霍家又怎会算是自己人。”霍焰坦然道。
长孙明就不再说。
霍焰又道:“景山行宫一次,南境两次,燕王殿下救了我三次,可我同燕王殿下却还算不得是好友,也倒是,是燕王殿下救我,我于燕王殿下还是无用的,便是利益相关,现下也无。”
长孙明惊愕于他的犀利:“倒也不必这般说,我只想做个闲散王爷,有什么利益不利益的。”
“燕王殿下心里清楚,陛下已经选了你。”霍焰道。
长孙明心道,他何不直接说,长孙无境是选她当了这个棋子。
未料霍焰又道:“便是陛下另有心思,燕王殿下难道就不想为自己争一争?”
长孙明面色一变,他这话说的太过直接。
“太子殿下做得,燕王殿下也做得。霍家的荣华太子殿下不会与,父亲只碍于陛下来亲近燕王殿下,但父亲不会将霍家压在燕王殿下身上,但我,”霍焰看着她,“我想将霍家压在燕王殿下身上,与霍家与我无上的荣华与情谊。”
他起身将袖中的锦盒与请帖奉与她。
*
长孙明收到仙河与温水镇传回的密折,没有告知任何人,连司空岁也瞒住,她将自己关在房中整一日,待夜幕落下,方轻轻翻开。
目光落至顾媖至膳堂抱回无父无母弃婴回至顾家,久久没有动,她垂着眼一直看一直看,直到房外传来顾奈奈的唤声,她方回神应了一声,点燃手中的密折,烧成烬。
*
“顾媖被劫,去向不明。”墨何跪下,双手叠于额前请罪,“已经加派人去追查顾媖下落,暂无进展,尚不知劫走顾媖的是何人,属下失职,请太子殿下恕罪。”
长孙曜笔尖略顿,抬眸看他。
顾媖今早乘车离京,回奔州山南县处理顾家祖坟一事,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注到此事的人不多便是,此次奉旨去杀顾媖的并非墨何,但墨何掌管东宫影卫,下属失职,自由他惩处,而他必然是同长孙曜请罪。
顾媖之事后脚传入正和殿,长孙无境觑着眼眸听完,扫下宫灯,砸了叶常青一身。
*
顾媖回乡祭祖,长孙明自得多照看毓秀宫,这方夜深,不便留于宫中,才乘车归府,顾奈奈抱着盒芙蓉糕,小跑在前引路,刚至王府大门,脚下却碰得一团软物。
她愕然低头。
芙蓉糕砸下的同时,顾奈奈一声惊叫响彻府门,慢了些下马车的长孙明,面色一变,迅身至前。
顾奈奈扑在长孙明后,抖得如同筛糠,指着地上的一团:“殿下,血、血、人!”
第100章 未赴约
“禀太子殿下, 陆行简协同长子陆宴舟求见。”薛以躬身。
长孙曜笔尖略顿,抬眸间,面上疲态扫了几分去, 语调虽无太大的起伏变化,但薛以同陈炎同听得出,长孙曜心情颇佳。
陈炎早些有听得长孙曜说起陆怀公长子——陆行简, 也便是承州陆氏。
*
一早宫里来信,顾婉发了热症,长孙明急忙赶入宫, 直到顾婉热症退了, 才方回王府, 王府虽向来冷清, 但今日显是有异况。
转入后院,听得僻院传来的声响,她才惊觉不妙。
长孙明赶到时,顾奈奈同李翊裴修三人躲在院门口,顾奈奈脸吓得发白,房中叫司空岁打得半死的,正是昨夜昏在王府外的鬼缪。
顾奈奈发现长孙明,挽住长孙明急声:“殿下, 原来那是个刺客!”
鬼缪扶在案面,强撑着直起来身,污血顺着发灰的指淌下, 在身下汇了一小片, 视线越过司空岁, 冲着长孙明笑。
“燕王殿下再不回来,我可就死在这了。”
长孙明快步上前拉住司空岁:“师父, 是我让人把他抬进来的,别打了。”
“你怎能能救他!”司空岁睥着鬼缪冷声。
长孙明一顿,去看李翊,李翊面色惨白,看长孙明看向自己,只当是在询问是不是自己同司空岁说的,便点头道:“阿明,你不要被骗了,这就是伤你的混蛋,就是他伤的你,逼的你!”
李翊以为长孙明因那日走火入魔忘记了鬼缪的模样。
司空岁凝掌间又叫长孙明按住。
长孙明顾不上与李翊多解释,忙同司空岁道:“我知道这个人,我记得,但他是枇子山案的证人,不能杀。”
“他该死!”司空岁凛声。
长孙明微怔,被他这样重的杀气吓到。“师父,鬼缪的罪会由律法来惩处,你不要因他添杀孽。”
司空岁却是道:“奈奈,送殿下回房。”
“师父!”长孙明不同意,“师父别因此事生气,就别管他了,我不能让他现在死在这。”
“燕王殿下,你们再在那师徒情深,我这血都要流尽了。”鬼缪阴阳怪气地挑眉。
“司空岁,我沦落至此,可全是拜你这徒弟所赐,你又何必赶尽杀绝。”鬼缪阴恻恻地道,若不是到处都是抓拿他的人,他又何必逃到这处,寻得长孙明。
司空岁的名字他听了许多年,但却第一次看到,他还以为这该是个老态龙钟的臭老头,没想到却是个银发青年,真真是怪事多啊。
司空岁敛眸,还未叫众人看清动作,鬼缪蓦然被摔至粉壁。
粉壁叫他砸出个深印,污血染红雪白的粉壁,鬼缪眼前昏黑变换,浑身的经脉错开割裂般,喉结上下翻滚间,满是呛人的咸腥,他动作迟缓地抬手,颤抖着没能抹去嘴角的污血。
嘭地一声巨响,鬼缪无力重声摔下。
长孙明快步上前扯住司空岁:“师父!不要杀他。”
“阿明,这事我不能依你。他若真知道些什么愿意告诉你,早告诉你了,他什么也不说,要么就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么就是不会告诉你,只不过走投无路,想借由你活命。”
司空岁说罢,将长孙明推后,一脚勾在鬼缪颈侧,狠将鬼缪钉自粉壁,旋身至前,一掌锢住鬼缪提起,鬼缪苍白发灰的脸迅速变成酱紫色。
司空岁未用刀剑兵器,只同当日鬼缪伤长孙明般,一拳一脚狠落于鬼缪之身。
李翊将两次打斗都完完整整看下,他便是不会武功,也看得出,鬼缪面对长孙明和司空岁时截然不同。
如果说鬼缪面对平日的长孙明是完胜,面对走火入魔的长孙明是难以相抗,那面对司空岁便是,毫无还手余地。
鬼缪同司空岁没有一点的可比性,司空岁使的便是再简单寻常的拳脚,可一拳一掌落在鬼缪身上,就像是能立刻要了鬼缪的性命。
长孙明迅身至前,自司空岁手中截下鬼缪,缚住司空岁手臂,拉住他旋身而退。
也便趁此,鬼缪挣扎爬起,摔出窗。
*
“倒霉真倒霉。”李翊刚入翰林院就嘟囔道,他刚从松鹿书院下学,顺道来此接裴修,李示廷请裴修长孙明去李家小住。
裴修这方还在整理书案,头也未抬,问:“怎了?”
李翊上前来,猛地灌了一杯凉茶下去,又有些嫌弃皱眉,这方道:“我碰到韩清芫了,她回京了。”
闻此裴修一顿,终于抬头看他。
李翊道:“她追问我阿明的事,我怎会告诉她,就说不知道,她又阴阳怪气。”
裴修印象中,两人是不太对付,裴修整理罢书案,同李翊一道出衙,只见不远处的长廊,翰林大学士同端王都同在一中年男子身侧,那中年男子儒雅温和。
裴修在京中这两年也见过不少人,令大学士和端王都这般敬重的也不是没有,但这人却是眼生得很,不像京中豪族。
李翊打量那儒士,道:“那是陆行简,端王旁边的青年是陆行简的长子。”
他又补充道:“承州陆氏。”
裴修面色一惊。
大周四族二氏,承州陆氏便是其一氏。
承州大族,陆氏门阀。
从前也有这么句话,满朝文武,半数陆家子。这话并非说陆家入仕子弟多,而是因陆家多出大儒,师从陆家学派的人很多,陆家祖上也出过许多皇后丞相儒将,是一等一的名门望族。
但这几十年来,陆家少在京中。
“陆行简是陆怀公的长子,这次陆行简同其长子陆宴舟入京,是因为陆氏这一辈的嫡长孙——陆宴舟,同唐国公幺女的婚事。”
唐国公幺女便是陈见萱的最小的姑姑。
“京中豪族众多,但恐怕能同陆家结德姻亲的也不过陈家,陆家多少是有读书人的迂腐气。”李翊又道。
裴修明白这话,豪族世家不简单,陆家这样的儒学世家最重学问,京中陈家也如此,两族同旁的几个大族比较,多少是有些不同的,读书人瞧不起弄权势的也很正常,有权势的又说这些读书人都是死脑筋。
李翊凑近裴修的耳边,用仅二人听得的声音,悄悄道:“我听说陆行简有个女儿刚出生就叫人偷走了,此行陆行简来京,除了商议陆陈二家的婚事外,是还听得消息,他女儿可能在京中,来找女儿的。”
*
“再要你师父见到我,我这十条命都不够。”鬼缪阴恻恻地道。
他靠着罗汉床,面色如土,身旁零散落了好些伤药,一方厚毯推在一旁。
长孙明放下还热的吃食与一只水囊,水囊里装着温热的药茶,燕王府空院诸多,要藏一个人说难也不是太难,但长孙明并不是有心帮鬼缪,是鬼缪自己没离开,避着府里的人逃到了这。
“你要活命就别再叫我师父看到,也不要出去,我每日会来一次,好了便走,往后再见,我会杀了你。”
鬼缪哼笑两声,冷着眉眼看她,又慢慢地移开:“谁先死还不一定。”
*
长孙明回到房中时,顾奈奈已经烧了炭炉,便是王府之下有通贯府邸的地龙,燕王府也是不烧的,那样太过费钱,燕王府拢共也便这么些人。
“这才冬月半,已经这般冷。”顾奈奈围着炭炉道,她细想,今日是冬月十七。
长孙明脱外衫的动作一顿,顾奈奈迎上来,从她手上接了动作去,将她的外衫脱下。
顾奈奈折衣袍时又道:“京城就是比仙河冷太多了,雪落得也早。”
京中大抵腊初便落雪。
长孙明心不在焉地应,想的却是后日冬月十九是长孙曜的生辰,她同长孙曜的事,顾奈奈不知道,其实她同长孙曜到底算什么事,她也说不清。
剪不断理不乱。
她瞧着摇曳的灯火,长孙曜同她说,生辰宴他会早些脱身,在启泰宫等她,带她出宫。
“殿下,热水备好了,先去沐浴。”顾奈奈推着长孙明去沐浴,全然没注意到长孙明眉间的郁色。
长孙明这方回神应好。
冬月十九这日,长孙明看着九州司雨佩发了大半日的呆,直到李翊的马车来了,接她同入宫,她才恍然惊醒过来,将九州司雨佩放回最底下的抽屉。
长孙曜的生辰宴,京中豪族世族都会赴宴,李家虽非豪族世族,但在朝中特殊,也得一席,往常这些宫宴,李翊同长孙明必得出席的,都会强带着裴修一道,今岁却是不同,今岁裴修自也得了一席。
穿罢衣袍,长孙明自得该去同司空岁说一句,门口唤了两遍没听得回音,长孙明面色略一变,同顾奈奈推了房门去。
司空岁喜静,院中并没有留侍奉的小厮丫鬟,房内冷得瘆人。
月白床帐将床榻半掩,司空岁双眸紧闭,静坐榻中。
便有床帐遮掩,长孙明同顾奈奈也瞧出,司空岁绯红的面色不对。
长孙明冲到榻前,穿过月白纱覆上司空岁绯色的手,触及滚烫骇人,陡然白了脸,颤声:“师父?师父!”
司空岁银睫微颤,指尖稍动,握住长孙明发凉的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一句几听不清的无事落下,司空岁眼眸复又阖上,长孙明唯一倾身向前,扶抱住滚烫骇人的司空岁。
顾奈奈回过神,回身朝外喊李翊裴修。
*
“曜儿不欢喜?”姬神月如何注意不到长孙曜今日很是不耐烦躁。
长孙曜长眸半阖,淡漠:“母后觉得儿臣该怎欢喜?”
“不需怎欢喜,但也不该是这般模样。”姬神月掠过一众世家贵女,她知长孙曜性子冷淡,并无太大的喜怒,但往年纵不喜这些,他也不会如此不耐烦躁,是何处出了问题?
长孙曜却是道:“儿臣还有事需处理,先回去。”
说话间,他已经起身,同太后长孙无境行了一礼。
生辰宴的主人留了来贺宴的人自个走了?姬神月扫过席下精心装扮的贵女们。
席间贵女都偷偷看过去,长孙曜的身影完完全全消失,也没收回视线。
开席不过半个时辰,便是找借口出去,想法子同长孙曜碰得面也是不可能的。
与后宫妃嫔无数的长孙无境不一样,长孙曜不近女色,身边连个侍妾都没有。
太子妃之位还未定,三位豪族贵女皆为侧妃,他日入主东宫,为太子正妃的女子,该羡煞多少人。
两刻钟后,陈炎入启泰宫禀,长孙明未入宫参加生辰宴。
并不是长孙明躲在了角落,长孙曜看不到她,而是她没来。
也许是有什么事情拖着了,陈炎这样想,哪知又半个时辰后,陈炎听罢传回的消息,忐忑又来禀,长孙明还没入宫。
待到子时,陈炎再来禀,已经不敢抬头,生辰宴散了,长孙明没有现身。
“禀太子殿下,已查清,司空岁身体有恙,燕王留在府中照看。”陈炎看到长孙曜冰冷无法描述的难看面色,头又低了几分,硬着头皮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燕王这是孝义,等忙完,燕王定会同太子殿下解释清楚。”
空气陡然凝滞,陈炎一战,白了脸,双手叠于额前,伏地叩首请罪:“臣多言,请太子殿下责罚。”
“闭嘴。”
长孙曜冷冰冰的声音并无甚起伏,可陈炎一听便明,长孙曜现在的心情差得简直不能再差。
“燕王府。”
长孙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
陈炎又是一战,明白长孙曜这是要去燕王府,他岂敢劝,又一行礼,恭声:“是,太子殿下。”
他跟着长孙曜身后,还未出启泰宫,只见薛以垂首入殿来,朝着长孙曜行礼。
“太子殿下万福,皇后殿下请您去坤怡宫。”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