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辞冰眼中还有没消退下去的血丝,可见挣扎醒来有多艰难,他微微弓着背,慢条斯理地摆弄眼前的两杯茶,手指转了半天,像是也没决定好要把哪一杯推过去。
宋怀顾就站在门口看他的动作。
“怎么不说话?”裴辞冰终于做好了决定,往前推了推那一盏,懒洋洋地向后仰去,“宋怀顾,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令人省心的。”
宋怀顾心下千回百转,勾了个笑容出来:“怎么说呢?裴少宗主,你也不是个令人省心的。”
裴辞冰那笑容猝然一收,杀意毕现,一双眼睛像是苍鹰盯死了自己的猎物:“你干什么去了?”
宋怀顾忍着令人不适的目光:“出去散步。”
“散步需要给我下药?”裴辞冰转着茶杯盖,“这一次是昏睡不醒,下一次,是不是就要杀了我了?”
“哪会?你想多了。”宋怀顾慢悠悠走进来,他方才站在夜色里,暗影将他完美裹藏,一步踏出的时候,便已经换好了平日里的寻常打扮,仿佛真的是睡不着去散了个步而已。
裴辞冰紧紧盯着他的动作,直到他站在自己对面。
“我是看你太累了,给你放了些安神的药,要是真的让你昏睡不醒,你现在哪儿会坐在这里审我呢?”宋怀顾微垂着眼睛,再一次重复,“你真的想多了。”
他这个“审”字一出口,裴辞冰眸色微妙地变了变。
“那能不能请你解释一下,方才在你所谓的出去‘散步’之前,从我这儿掏什么钥匙呢?”裴辞冰单手取下灵囊,勾在食指上晃啊晃,“宋怀顾,撒谎骗人你确实很强,但下次也要做得天衣无缝一点。”
宋怀顾忽然笑了:“我确实掏钥匙了,但你以为是什么钥匙呢?”
“你不清楚么?”
“我觉得我很清楚,但看你的模样,我又不是很清楚了。”
“当啷”,灵囊从裴辞冰的食指上滑落,宋怀顾刚想伸手去抓,后颈便被一只大手握住,裴辞冰猛地发力将他拉下来,手肘磕在桌面上闷闷一声响。
“宋怀顾,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两个人的面庞几乎都要贴在一起,裴辞冰清清楚楚地看见宋怀顾眼里那团紫雾在燃烧,“是不是特别好奇我们家禁地都有什么?我下午带你去了,没想到正中了你的连环计,是不是?”
宋怀顾深深地望着他的墨色瞳仁:“我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裴辞冰依旧牢牢攥着他的后颈,甚至愈发用力,空着的那只手拎起桌上的灵囊,毫无章法地抖落着,“那你给我解释解释,我的钥匙呢?”
宋怀顾目光下移:“什么钥匙?”
“你还跟我装糊涂是吧?你——”
钥匙碰撞的清脆声音从灵囊里传出,裴辞冰指尖一勾,下午被他握在掌心的钥匙在他指尖轻晃,一旁烛火的微光被冷冷地反照在他眼前,和宋怀顾眼里的讽刺如出一辙。
怎么会?
裴辞冰愣愣地看着宋怀顾,对方微微一笑。
“可以松手了吗?脖子酸了。”
裴辞冰思绪千回百转,一时间没能松手。
“笃笃笃”,夜巡的小弟子适时敲了敲房门,瑟瑟寒风中,他手里捧着一碟刚刚出炉的糕点,正在缥缈地冒着热气,熏乱了那小弟子的五官表情。
“……少宗主,我是来替宋公子送点心的。”
裴辞冰目光收回来,疑惑地盯着宋怀顾。
“我说了,睡不着觉起来走走,结果路过厨房的时候有点饿,想着做些点心当夜宵。至于为什么那么多,那是因为想着你万一也被点心香醒了,跟我抢可怎么办才好,跟小孩子似的。”
“就这些?”
“不然呢。”
裴辞冰朗声道:“把东西放门口,走吧。”
碟子在幽深的夜里和地面发生清脆的一声碰撞,裴辞冰慢慢松开手,他掌心都是细密的汗水,就在他堪堪离开宋怀顾的那一瞬间,宋怀顾猝然出手,学着他的动作抓住他的后颈,将他又再度按了回来。
裴辞冰险些撞上他的唇,又被宋怀顾牢牢控住。
“你干什么?!”
“你生什么气?你怀疑什么呢?”宋怀顾低声诱导道,“裴少宗主,你不是一直对我不是很放心,怎么我今晚真的让你‘不放心’了,你反而反应那么大,就好像是不敢承认我真的让你‘不放心’一样。”
裴辞冰声音冷下来:“你离我远点儿。”
“干什么?许你这样对我,不许我这样对你,天下没这样的道理啊。”宋怀顾目光在他淡色的唇上一点,“或者,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因为你现在已经比较信任我,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大呢?”
裴辞冰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下一刻,他一把扔开宋怀顾抓在他后颈的手,两个人身体之间的桌几被他一掌掀翻,宋怀顾退后几步,飞溅的木屑崩了他一身,在一片狼藉之中,裴辞冰站在原地,双手垂落,像是爆发后的囚徒,胸腔剧烈起伏。
“你在说什么屁话?”裴辞冰冷冷一笑,找回了些神智,“我对你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情?”
“是啊。”宋怀顾捏了捏耳垂,“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情呢。”
血色上头,裴辞冰一张脸涨得通红,大步迈过那些桌椅狼藉,夺门而出。
“裴少宗主,又要喝酒去了?”宋怀顾没回头,听见那人暗骂一句,就连走路都省了,仙剑破空而来,又破空而去。
四周寂静,宋怀顾长长舒了口气。
幸亏,幸亏他留了一手。
当时裴辞冰陷入熟睡,宋怀顾勾起那串钥匙掂了掂,思量片刻,还是把它重新塞了回去。凡事若是太过顺利必然有诈,裴辞冰虽然看上去不讲道理,但他始终记得当时裴辞冰抱着温棠的动作,那般温柔细致,他不是个粗心的人。
他前往禁地之前去了一趟厨房,正好撞上了巡逻弟子,于是随便抓了一个,嘱咐要做点宵夜,半个时辰后送到他房间里。
宋怀顾摸了摸后颈,裴辞冰在他颈后留下了一掌心的汗,他后知后觉想起自己说的那些话,纵然是当时为了脱身的托词,但现在细细想来,居然还带了几分道理。
他到底在生气什么?
他到底在失望什么?
那种感觉从温定兰旧宅回来就有了,裴辞冰已经从对他无视变到了如今喜怒不定,尤其是看他的眼神,宋怀顾总觉得那些眼神带了些莫名其妙的东西。
裴辞冰也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
他其实已经很累了,但大半夜还是不睡觉跑了出来,现在走在街道上无所事事,甚至看见醉春楼那三个字就脑袋疼。
他到底为什么要跑出来。英明神武的裴少宗主被冷风吹得脑袋嗡嗡的,于是便抱着脑袋在街上蹲着思考人生。
“我可不可以理解为,因为你现在已经比较信任我,所以才会反应这么大呢?”
“还能有什么别的感情呢。”
裴辞冰一巴掌拍上前额,掌心的温度渐渐吞噬那一层霜寒的冷意。
宋怀顾的身影在他脑中盘旋、显露,时间一点一点退回他们在万妖城的那一个夜晚,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高高的鼓楼上,宋怀顾的手指戳进他的心口,然后轻轻一笑,又一寸一寸抚平被他戳出来的褶皱。
那一刻,他的心就好像那心口衣料的褶皱,先是被狠狠戳中,又被温和地拂去所有的涟漪。
那是种什么感情?他不知道宋怀顾的底细,不敢去相信,却还是抑制不住地去想他。
那到底是种什么样的感情?
紫色的水滴型吊坠被他掌心握得一片温热,裴辞冰自诩还算是个聪明人,可他现在的脑子就是不大转。
“大师兄?!”
长街的尽头传来于闻洲惊诧的语调,他远远看见裴辞冰那么大个个子蹲在空旷的街上,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跑过来查看。
“你怎么了?”
裴辞冰抚着前额抬头看他:“你怎么在这儿?”
“额,这……”
裴辞冰还有什么不懂的:“又带着师弟师妹们出来喝酒?你能不能让我省点儿心。怎么就你一个人?”
“他们喝多了睡下了,我出来吹吹风醒醒神散散酒。”于闻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没事。”裴辞冰按住他递过来的手,撑着自己站起来,然后在他掌心使劲儿拍了拍,“早点儿回去歇着,别乱逛。”
“你……又和宋公子吵架了?”于闻洲是真的服了,每次在他以为两个人关系更近的时候,他总能捡到离屋出走的裴辞冰,那脸黑的和锅底灰没啥区别,看得他都害怕。
不过总算这次裴辞冰没有再恶狠狠地跟他说“没有”了。
“我是真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的语气有些无助,还有些茫然。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靠,活了这么多年,就没遇见这么烦的事。”
于闻洲眼睛转了转:“大师兄,反正马上到年节了,机会不是多得是嘛,你要是放心,我帮你出谋划策一下?”
裴辞冰转头:“……什么机会?”
“兄弟办事你放心呀。”于闻洲故作神秘地冲他眨了眨眼睛,“你就瞧好吧,大师兄,保准让你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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