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京尧抬眼看他,乌眸倒映着无边青意,片刻,站了起来,平静地扔下两个字:“等着。”


    便朝身后发出声音的那桌人走去。


    见状,柳云峤愣了一下,目露诧异:“你做什么?”


    陆京尧点点腰间的剑,意思是:打人。


    柳云峤惊了,心想:这货的做派怎么比他这个魔尊还要混账?一言不合就要开打??


    赶忙两指夹住他的衣角往回一扯,试图将人重新摁回椅上,沉着脸训人:“小小年纪,整日里打打杀杀像什么样子?”


    闻言,陆京尧撩起眼皮意味不明地乜他一眼,轻“嗯”一声:“是我的错。”


    却并没有要坐回去的意思。


    “……”


    怎么认错也这么快?


    柳云峤沉默片刻,拳握唇边,叫:“陆京尧。”


    顿了顿,露出一脸深沉。


    “本尊方才叫你是在想,都说程念一事乃本尊手下所为,既然如此,本尊岂不是得大驾亲临去看上一看这位手下是何方神圣?更何况没听他们说吗?”


    他扯扯唇角,意有所指:“程念可是最得步如絮喜爱的弟子。”


    他原本是打算一出来就提剑去要步如絮的狗命,没想到居然冷不丁地撞上了这档子事儿,不过也还好,送上门的“礼物”不要白不要。


    柳云峤觉得自己这么说可能不够言简意赅,指腹点了一些茶水在桌上写了“步如絮”三个字,又在这上面打了个大大的叉。


    “这厮原来是本尊的徒弟,现在嘛……”他面露讥诮,声音含着某种惊人的凉意,“想必本尊的执澜还挺想饮一饮他的血是什么味的。”


    陆京尧耳尖动了动,瞳色微微的亮了一下,似乎对这句话相当感兴趣:“执澜剑?它没有被人收走?”


    柳云峤拉长语调,淡淡“啊”了声。


    陆京尧这样想并没有什么问题,毕竟当时那个境地,如非步如絮不是为了留下一个“心胸宽阔”的美名,想必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那厮也的确想要拿走执澜剑,不过……


    柳云峤挑了挑眉:“执澜剑通灵性,步如絮一拿就重若千斤,叫旁的人来帮他,就重若万斤、万万斤,他们料想我生气皆无,于是就此作罢,把执澜剑当成个垃圾,随本尊一同留到了鬼域。”


    陆京尧定定看他,一错不错:“它现在在哪儿?”


    见他这般在意,柳云峤心里十分纳闷,暗暗思忖:难道陆京尧还知道他以前的事迹?


    所以才借机携救命之恩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这个念头一起,便愈发觉得很有可能。


    在因年龄之故被步如絮替下天榜第一以前,柳云峤少说也蝉联了十几年的天榜第一。所谓天榜,全称“天之骄子榜”,他自认为当时的自己不说风靡万千少女,但至少他那把剑是风靡万千少男的。


    那可是执澜剑,破云定澜,搅弄苍穹,那时柳云峤可没少用执澜剑风流潇洒。


    不过那都是陈年老事,现在提起来多少有些卖弄风骚的意思,而且今非昔比,如今旧事重提,他那把柄执澜剑,怕是和他一样也只剩下人人喊打的骂名。


    真是没想到有人还记得它的过去。


    “现在它在哪儿?”陆京尧清冽的声音自他头顶传来,柳云峤这才后知后觉这货不知何时近他身侧。


    这么在意?


    真的当我是他的偶像?


    柳云峤好整以暇地回视,奇道:“你很在意这个?”


    陆京尧点头,语调轻轻,像是在回忆谁的话:“有人给我说,剑是人的脊梁,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剑不屈,傲骨不折。”


    柳云峤一啧,饶有兴趣问:“这是谁说的?跟个傻子似的?那怎么着?剑断了他还要自己断个胳膊吗?”


    陆京尧却道:“是吗?”


    柳云峤瞳色微深,没再回应,只点点胸口,话锋转道:“本尊的剑当然是被本尊收起来了,不然还想是哪儿?”


    陆京尧终于笑了一下。


    见他再没有气势汹汹找人干架的意思,柳云峤乘热打铁,自怀中掏出一叠厚厚的纸钱,大手一挥全扔在了桌上。


    朝窗户一抬下巴,心照不宣地对陆京尧打了个眼色,意思十分明确:听都听完了,那现在还不随他滚?


    陆京尧:“……”


    陆京尧无声地叹了口气,倒也没迟疑,当即便旋身走向窗枢,一撩衣袍:“下去等你。”


    说罢,翻然跃下,像只黑色的蝶。


    柳云峤心想,又来了。


    如今世道,年轻人都这般身体力行吗?


    他起身走去,向窗下一瞄,就瞧见站在下面的青年对自己招手,眉眼朗润,面上含笑,黑的衣,黄的沙,腰间玉笛上的灰色珠子随风悠悠地荡,愈发显得他面如冠玉。


    怔愣了片刻,脑中忽而涌起影影绰绰的像,仿佛曾何几时,他也这般对谁笑容粲然的招过手。


    不,太不对了。


    柳云峤蹩起眉。


    他年少孤傲,虽有朋友却也从来都是些毛头小子,搭伴在一起上蹿下跳,又有什么人他会愿意为之这样去等、去笑?


    “……真是越活越魔怔了……”


    柳云峤兀自暗唾,摇摇头,手一撑,一道苍翠的风似的自窗沿飒飒飞下。


    *


    人间分为上下两界,上界为仙都,几乎绝大部分是道修魔修之流,而下界则是凡人境,多为无缘修道的常人,由仙都各宗门施以庇护。


    柳云峤与陆京尧潇潇洒洒地吃了霸王餐,又潇潇洒洒地在掌柜的唾弃之中跳窗而走,在路上掐指一算,算到笛吹岭并不在仙都,于是一路向西自天街下到了凡人境。


    凡人境,青城。


    人间正值盛夏,城边溪水潺潺,碧湖扁舟,粉荷绿叶,水面露珠颗颗晶莹,街上则摩肩继踵,叫卖不断,一派嘈杂和树上蝉鸣一般,叫得人心烦意乱。


    但那是别人。


    柳云峤只觉得新鲜,毕竟听了一百年鬼域的鬼哭狼嚎,如今听什么都如闻仙乐。


    只是没走几步,便感到如芒在背,让他想不注意都难。


    “……”


    奇怪了,不该啊。


    柳云峤转眸,不着痕迹地扫过周遭,见人有意无意瞧向这里,便默默拢紧了兜帽,神奇道:自己百年未出,眼下还戴着遮面的东西,这凡人境中会有谁认得他?


    等等。


    他又不是自己一个人。


    柳云峤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陆京尧。


    一旁的陆京尧正含着颗糖葫芦,注意到视线,含糊不清问:“怎么了哥哥?”


    陆京尧嘴甜人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入凡尘如鱼得水,短短几刻,便从路边一众眉开眼笑小娘子甚至还有小伙子的手里顺来两串糖葫芦,一碟桂花糕,还有一把红彤彤的枣子,塞了满嘴。


    还不忘分一大半给柳云峤。


    柳云峤自然是一一吃了,此刻嘴里正磕着枣,他将红枣一点点咽下,方才开口命令:“往前走两步。”


    “往前走两步?”陆京尧乖乖的依言。


    感受到众人视线转移的柳云峤:“……”


    哦。


    不是看他,是看陆京尧。


    准确来说是看他的衣着。


    陆京尧跟在他身边一个月,不论身穿何物,哪怕是光着屁股自己都早已习惯,如今回头重审,陆京尧一身玄衣破破烂烂,早已不成样子,若非本人长得俊俏,简直与沿街乞讨的人无异。


    不怪别人要把他盯出洞。


    想明白了这点,柳云峤嘴里默默嚼烂了一颗枣,忍不住纳闷。


    ……凭什么不看他?


    他堂堂魔尊,芝兰玉树,靡颜腻理,难道还比不个乳臭未干的小子,陆京尧的穿着有吸引力?


    这届凡人眼神不太行。


    柳云峤默默的想。


    陆京尧端详着柳云峤的表情,微微挑起半边眉,少时倾身凑近他,一指自己的残衣,猫似的告饶:“哥哥不如可怜可怜我?”


    “哦?”柳云峤面无表情,“可怜你什么?”


    陆京尧神色如常:“可怜我身衣服。”


    这话说得倒是楚楚可怜。


    柳云峤愈发端的四平八稳,淡淡道:“本尊想想。”


    换衣服就得脱衣服。


    长街有辱斯文。


    小巷也有人来往。


    嗯……树林……


    树林人少。


    柳云峤视线逡巡,在二人面前一处绿油油,繁茂无比,一看就很好办事的林子上定住,状如不经意地启唇:“就去那里罢。”


    *


    林中静谧,空无一人,将所有的纷杂喧嚣都挡在葱葱郁郁的树冠之后。


    陆京尧窸窸窣窣地脱衣,柳云峤则在一旁掏出落了百年尘灰的乾坤袋,在里面挑挑拣拣。


    他的乾坤袋向来装的是灵符法器,日用衣物之流少之又少,是以此刻捉襟见肘,略显局促,不过好在还是找到几件曾经穿过的旧衣。


    柳云峤将一件烫着金边的玄衣扔给陆京尧:“就这个。”


    陆京尧点头说“好”,便往身上套。


    除去了衣物的陆京尧浑身肌肉匀称流畅,肩宽腰窄,臀翘腿长,即便彼时更衣脊背也挺得很直,仿佛一段压不弯的苍木青松。


    柳云峤抱着臂,饶有兴趣地评价:真是一具秀色可餐的肉.体。


    只是待他完全穿完,又不禁:“……”


    陆京尧尴尬道:“哥哥。”


    柳云峤不忍直视:“……闭嘴。”


    他实在是没想到穿在自己身上十分合适的衣服在陆京尧身上竟这般不伦不类,衣袖裤脚短的惊人,哪里都不合适,一时心情难以言喻,十分复杂。


    陆京尧倒是很无辜,不知死活的给他展示着自己露胳膊露腿的“新衣裳”,如实道:“略有些小。”


    “……”


    柳云峤心想:你再说一遍?


    陆京尧便叹:“哥哥,是真的小。”


    柳云峤没成想他居然真的敢说,心头微哽,冷笑:不就是暗喻比他高吗?


    苍白的手在乾坤袋里恶狠狠一掏,抓住了某个犄角旮旯里的法器。


    此物乃是一件可随使用者身形而变的衣裳,忙不迭地扔给陆京尧,冷冷地赏了他三字金言:“拿着,滚。”


    陆京尧被骂颇有些受伤,低声告饶:“哥哥。”


    柳云峤不为所动,冷酷地捂住耳朵,凉飕飕道:“本尊有耳疾,听不见。”


    风过林梢,一块老旧的路碑在二人身后若隐若现,依稀刻着三个字。


    ——笛吹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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