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城,笛吹岭。


    眼见掌心的魔气第三次散去,柳云峤索性不再施展,淡淡作下结论:“灵识之术不可行。”


    灵识之术,寻人的必备良术,无论被寻人身在何处,就算不幸成了一堆枯骨,也能在它的指引下给搜寻回来。


    自出鬼域,他便一边赶路,一边将灵脉一点点冲击开来,彼时修为已恢复十之五六,剩下的便要靠之后好生休养。


    大乘之期的十之五六对于柳云峤来讲已然足矣应对绝大部分状况,却没想到小小的灵识之术在笛吹岭之中竟似有阻隔,并不可行。


    既如此,又谈何去找“程念”?


    真是奇了怪了。


    陆京尧盯着周遭层层叠叠的树若有所思:“灵识之术失效无非两种情况,一是被寻人身死,二是人在芥子空间。”


    那倒是。


    柳云峤心想:这难道也跟他那个“手下”有关?若真是如此,事情便有意思了。


    “不过寻人之术找不到程念……”陆京尧缓缓说,“还有办法找他。”


    “嗯?”柳云峤偏首看他,眸光顺着挺直的鼻梁落下,“是什么?”


    陆京尧:“问人。”


    柳云峤:“……”


    哦,对,他们俩还长了一张嘴呢,他怎么连最基本的东西忘了?


    别不是进了遭鬼域,把脑子冻傻了吧?


    “沙沙沙——”


    “沙沙沙——”


    二人听闻响动,兀地收声侧目,一幢黑影跌跌撞撞而来,掠起一片草叶,随其愈走愈近,方才看清这位是个什么尊容。


    来者是个男人,不过这男人脸蛋酡红,面上跟砌了层墙灰似的,白的惊人,活像个老吊鬼,饶是活了两百年的柳云峤都不禁心头震撼。


    前者倒吸凉气,陆京尧也跟着愣了一下。


    怕有损颜面,柳云峤又连忙将眸垂下,掩住惊讶的神色,俨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面色如常后,方拿出魔尊的威严,将人的衣领一把拎住:“劳驾,阁下可否听闻过……”


    “啊——!!”


    男人仰脸看了柳云峤一眼,骤然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


    脸上神情期艾而幽怨,深陷的眼眶里瞬间淌下两道汩汩泪水,将柳云峤和陆京尧吓了一跳。


    愣神之际,这男人一个扑腾,竟是硬生生挣开了柳云峤的禁锢,扭头就逃,边撕心裂肺的大喊:“非……非礼了!!!”


    一声不够又喊了第二声:“非礼啊!!”


    陆京尧:“……”


    柳云峤:“………”


    柳云峤愣愣地眼看人跑走,好半天才回过神,神情复杂,心道:约是自己听错了。


    片刻,还是忍不住找人求证:“他说什么?”


    “他说非礼。”陆京尧言简意赅。


    柳云峤轻呵一声,幽幽道:“本尊揽镜自顾难道不比他好上万分?况且……还是一个男人,本尊又有什么好见色起意的?”


    陆京尧眸色深深,意味深长地乜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略微翘了下薄唇:“嗯,哥哥芳华绝代,区区凡人怎可与之争辉?”


    柳云峤:“……”


    柳云峤面无表情的呵斥:“闭嘴!”


    陆京尧笑笑,伸手在嘴上轻轻一拉,意思是他这就闭嘴。


    *


    骤雨初歇,群山吞云吐雾,郁苍山岭蜿蜒远去,在天地相接之处倏然成点。


    风光无限,景色喜人,柳云峤却神色恹恹,面无表情,只想去死一死。


    在笛吹岭一路行来,满打满算他跟陆京尧一共碰到六个人,皆是或支吾不肯言者,或精神紊乱者,还有一个大叫非礼的。


    堂堂魔尊重临人间第三日,吃沙淋雨,欠债泼皮,问人喊非礼,姑且一问,还有谁比他更没面子?


    “姑娘?姑娘?”


    柳云峤思绪回拢,轻飘飘觑过叫人的陆京尧,以及被叫的姑娘,神情更木。


    眼下这个更过分,他叫了三遍,陆京尧叫了十遍,这姑娘愣是一声不回。


    这叫柳云峤不禁怀疑,他们是不是在鬼域待得过分久了,以至成了没人气的鬼魂儿,谁都看不见?


    姑娘这次终于有了零星的反应,怯怯地抬起眸,声如蚁蚊:“公子——公子——说、说什么?”


    见状,柳云峤抬手拍拍陆京尧,后者便继续任劳任怨道:“方才说,姑娘可知这笛吹岭一带有什么奇遇诡事?”


    “奇、奇遇诡事?”


    陆京尧为她掰开细数:“比如什么魔气害人,什么妖祟作乱……”顿了顿,轻轻道,“或是什么活人无故失踪。”


    话音未落,女子的呼吸陡然沉重,胸腔传来粗粝的嗬嗬之声,乍一听闻,宛如破风箱拉锯。


    遇此巨变,二人瞳色倏深,对望一眼,却面色如常地叫:“姑娘?”


    姑娘的额前不断淌出大如黄豆的汗,一把柳腰奇异弯折,简直像凭空多出千八百块石头狠狠压在她后背。


    “……你方才、方才说什么?”她咽了口唾沫,声音颤抖,喃喃重复,“笛、吹、岭?活、人、失、踪?”


    “活人失踪……活人失踪……活人、失踪?”


    她舔了舔嘴唇,用着惊惧的声音说道:“人间……幽冥开,乾坤由我改。”


    “……人间幽冥开,乾坤由我改。”


    她如木头般僵在原地,红唇张张合合,癔症般呢喃自语,嗓音愈发的尖锐急促,听得人耳膜狂跳。


    “……人……不不……不是人……别问我!别过来!不要……不要回去……不不,回去,回去……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啊——”


    一声尖叫,姑娘脸上的血色霎那全无,自虐般地揪扯头发,更不知何时泪流满面,复而跌跌撞撞的向后倒退,“砰”地撞上了背后苍树。


    撞击之狠让柳云峤都为之一瞬凝眉,但那姑娘却一下子安静下来,空洞的看着前方,半丝惨叫都没有,只贴着树干慢慢滑落,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微张着唇,说:“人间……幽冥开,乾坤由我改。”


    这姑娘……不对劲。


    柳云峤眯起了眸。


    “由我改……”


    “由我——改!!”


    她如濒死的鸟儿一般仰起纤细的脖颈,通红着眼死死地瞪着柳云峤与陆京尧,流下一滴眼泪,下一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发疯般逃离二人。


    陆京尧目光深邃的逡巡着女子逃跑的方向,又转回视线轻飘飘落在柳云峤身上,琉璃样的眸看不出什么情绪。


    “哥哥怎么看?”他问。


    柳云峤满脑子都是方才那姑娘的呓语,又是“幽冥”,又是“人间”的在唇齿间辗转了两遍,不知为何,心底十分的郁燥。


    他默默走了两步,到了将才姑娘撞上的树干旁,审视片刻,心觉眼熟,口中则回答道:“此女如此必然是遭受了重创,以至神志不清,语言颠三倒四,想来这笛吹岭中大抵内有乾坤,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丛草忽然窸窸窣窣地动了两下,二人再次齐齐噤声。


    被打断两次,柳云峤颇感纳罕。


    今日是怎么了?竟这么热闹。


    未有多时,一个老头从那堆丛草中挤了出来。


    他发须花白,身形佝偻,拄着一根树枝,浑身是泥,穿的破烂,唯一双眼睛异样的透亮。


    柳云峤在那双眼上停顿了一瞬,心里一“啊”,无声道:“这个也意思。”


    老头见到两人,枯槁似的脸怔了怔:“两位公子为何在此?”


    陆京尧好整以暇问:“为何不能在?”


    老头没吭声,眼睛一个劲儿的往柳云峤身上剽,便是柳云峤戴着兜帽都能感到他热度惊人的度量。


    陆京尧往柳云峤面前迈了一步,恰恰挡住他的视线,指上打了一个清脆的响指,口中的语调缓缓拉长,雪似的面微微笑。


    “老人家,你不打算详细说说吗?”


    老头却立即垂下了头,双肩轻轻抖了一下,怯懦道:“此林曲折,叫人晕头转向,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柳云峤被他看得极不舒服,面上却分毫不显,只佯装恍然:“是吗?那你又缘何在此?总不会是来一赏这山林风光的罢?”


    “来此地赏风光?”陆京尧缓声念过这一句,唇边笑意深了两分,与他一唱一和,“但此地道路甚是曲折,迷路之人时常有之,如您这般年岁往来其间,岂非……”


    “知险犯险?”


    “你——你们!”


    老头面红耳赤,呼吸倏然急促,拄着拐棍狠狠敲击地面,嘴唇蠕动似乎是想争辩两句,却又极快的身形坍塌,神色惶然凄苦,低低叹息。


    “也罢,也罢,你们……”


    “可知乌衣镇?”


    陆京尧道:“乌衣镇?”


    老头闭了一下眼:“却说……笛吹岭乃有一镇名‘乌衣’。此镇以酿酒闻名,十年前我儿前去此地赶集换酒,谁料竟多日未归。”


    “沿途深山老林,精怪凶兽,我等只是寻常百姓,自以为小子时运不济,惨遭凶煞,岂料怪事却逐渐多了起来。”


    “村里百余户,日渐稀少,仔细一问竟都是去乌衣镇赶集,这便奇怪了,那精怪得厉害成什么样子才能一连数日杀去百余人?如此厉害的精怪早该惊动了仙都中人,又怎会发展壮大?”


    “我等余下几人不信邪,偏要去看,谁知路途上狂风骤作,忽起大雾!同行本是五人,可待我再睁眼时其他人早没了踪影,就我一个侥幸跑了回来!”


    “打那之后,我便时时来此树林,劝过路人速速离去,不要乱走,毕竟那地方……”


    老头埋下头,诡异地扬唇:“……会吃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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