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峤诧异地看了陆京尧一眼。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这句状似玩笑的话中他居然听出了几分缱绻之意。


    就像……陆京尧说得是真的一样。


    陆京尧的眸光定定地落在白衣人身上,清俊的脸庞上分明笑意盎然,却叫人心生一股寒意。


    他翘起唇,轻声道:“现在还请说说,你跟着我们是要做什么?”


    白衣人顿时如同打蔫的花骨朵儿,息了声。


    “不说也无妨。”陆京尧也并不生气,很快地笑了下,语调漫不经心,“死人也会说话。”


    柳云峤:“……”


    柳云峤面色微有扭曲,又很快恢复如初,但心情依旧复杂。


    他记得自己才是那个人人喊打的魔尊,怎么眼下这三个人中反倒是他最最纯良无害??


    而且,他觉得陆京尧生气了。


    可是……


    为什么?


    白衣人像是被陆京尧一句“死人也会说话”给吓到了,面上流露出悚然之态,结结巴巴道:“……什么?你说什么?!”


    陆京尧却并不管他反应如何,叫了声“哥哥”,便从柳云峤虚拢着脖颈的手下接过他。


    下一刻,他冰冷的剑逼近白衣人,锋利的刀刃在肌肤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线。


    白衣人没料到他真的说杀就杀,一时忘了言辞,傻在原地,回过神来时恰恰好对视上陆京尧那双琥珀色的眼眸。


    那双眼,深邃的如同漩涡,里面刀光剑影,苦寒无边,是地狱景,深渊貌,万潭血。


    ……他经历了什么?


    白衣人呼吸一滞,猛地一个颤栗,手忙脚乱,急喊:“……哎!等等,等等,我说,我说行不行?!”


    *


    柳云峤只听白衣人一声大叫,便乖乖服了软,对于这种奇景,愈发心痒痒陆京尧的手段。


    奈何他将才站的位置不佳,在陆京尧身后,只能看到这货的宽阔后背与一闪而过的剑影,余下的便什么也看不到了,继而那白衣人就开始了滔滔不绝的告饶。


    他忍不住向左多迈了一步,探出脑袋,只一眼便不免更加好奇。


    那白衣人完好无损,不过脖子上多了一条蛛丝般的血线。


    ……只是如此?


    柳云峤满腹疑惑,不禁在余光中觑着陆京尧,他脊背挺直,正浅浅阖着眼帘,薄唇微抿,神色寻常,自凝一股清俊斯文之气。


    ……不知要迷倒多少女修。


    柳云峤不合时宜地冒出这个念头。


    这时陆京尧轻轻动了动唇,居高临下,对白衣人笑微微地笑:“那就说罢。”


    这次的白衣人皮实了很多,默不作声的将二人打量一番,嘟嘟囔囔地嘀咕了一句:“这人怎么跟我抢他媳妇似的?”


    又不情不愿地讲:“……看你们如此怕是还不了解这乌衣镇吧?非我无耻恐吓二位,自打百年之前,这酿酒的乌衣镇便已无人出庄!”


    ……百年前?


    柳云峤心道,这和那个老头说得“十年”可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


    他与陆京尧默不作声地交换了眼神,继续听这白衣人嘚啵嘚啵。


    “……依我看来,那地方怕是进了便再出不来了!”白衣人说完这句,忸怩了半天,突兀地问,“你们可知我是什么人?”


    听闻句式,柳云峤眉峰微抬,乐了。


    这不就是我家是什么什么,我父亲是谁谁,我师尊又怎么怎么着,标准仗势欺人的纨绔话吗?


    柳云峤料想还没有自己压不住的人,于是很给面子地问了一句:“哦?你是什么人,说来听一听?”


    闻言白衣人的面色却更加古怪了,隐隐泛着层绿意,像是蒙受了莫大的屈辱,良久将才抖着唇瓣羞恼的控诉:“本公子乃是仙都七大宗门之一,无问宗的宗主温钰!!”


    “无问宗”三字如掷入水潭的一粒石子,激起了柳云峤陈旧回忆中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啊”一声,片刻,若有所思地问:“温木荣是你什么人?”


    温钰冷冷一笑:“我爹虽已作古多年,但还容不得你拿他老人家的名讳放肆!”


    作古多年。


    柳云峤平静地咀嚼着这几个字,边抬眸打量着面前的白衣人。


    没想到温叔居然是他面前这人的亲爹。


    当年他被囚禁鬼域之时,温叔的确还有个尚在襁褓的幼子,不曾想一眨眼都这般年岁了。


    不过想想也是。柳云峤心下微哂。


    百年光阴已过,物是人非是一方面,新生迭代又是另一方面。


    只是他素来操心操肺惯了,想到温木荣就想到温钰方才一个来回就被他们制住的修为,心情便再次变得一言难尽。


    仙都天之骄子层出不穷,怎么他一百年不出来,竟是连“宗主”这个东西也变得这般廉价了??


    温钰身为一宗之主,不好好修炼可怎么行,他这样的花架子怎么撑得起无问宗那具庞然大物?


    不靠修为,靠卖蠢吗?!


    温钰自小到大从未受过这般奇耻大辱,尤其是被人用一种看后辈,甚至带了点谴责意味的眼光审视,顿时生出一种被人看轻的感觉,怒火中烧,在陆京尧手下剧烈挣扎起来,他仰起脸对着柳云峤咬牙切齿地骂。


    “看什么看?!怎么不光明正大地看,戴什么兜帽?你说,你是不是见不得人?!有种把脸……”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陆京尧的长剑亦发出疯狂的轰鸣,柳云峤感到脊背忽生一股幽冷阴寒之意。


    他抬起头,眼神锐利而警觉。


    层云舒展,风声鹤唳,周遭的光线明明灭灭,隐约地照出了不远处立有的一块残破石牌。


    一阵风冷冷吹过,树枝摇曳,不知何时升起的月亮光色冰凉,穿云而下,将石碑上的刻字照了个清。


    温钰方才尚且愠怒的脸彼时青白无比,双眼瞪得极大,嘴长得也极大,喉头干涩而发紧。


    他几乎是呆住了:“乌衣镇……我们是何时到的?”


    *


    柳云峤也没想到传言中的“乌衣镇”就这么随随便便的出现在他们这几个人的眼前。


    石碑之后道路漆漆,夜色渲染下一片混沌,高耸的树冠来回舞动,犹如涌动的影,为此地平添了八九分的阴森与诡谲。


    陆京尧很快地皱了下眉,放开温钰,后退一步站回柳云峤的身边。


    “真他娘的晦气。”被放开后温钰的脸色依旧没有半丝好转,仍是黑如锅底,郁闷的像是天要掉下来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左手捏诀。


    一张符箓自他白色广袖飘到空中,“腾”地爆出一团亮光。


    但几乎是瞬间,柳云峤便听到符篆碎裂之声。


    那符纸如负重物,弯曲如柳,“滋滋”声愈来愈大,纸上的裂缝飞速蔓延着,到了一种可怕的地步。


    温钰难以置信盯着符篆,不自觉喃喃低语:“……怎、怎么了这是?”


    话音刚落,“砰”地一声,符篆陡然炸裂,化作星星点点的灰烬飘散在空中。


    温钰久久无言,捏着扇子的手颤抖不止,崩溃道:“乌衣镇,乌衣镇!”他转身,对柳云峤与陆京尧发火,“哈,这下可好,我们都进来了!黑灯瞎火,要死了!”


    柳云峤这时候觉出来不对了。


    这个温钰怎么反应这么大?


    “哥哥。”


    陆京尧忽然叫道,面上神情似笑非笑,他歪了歪脑袋,像是在回忆着什么,少时,慢吞吞出声:“有一件事我想起来了,想说与你听。”


    柳云峤:“……”


    他有一种预感,陆京尧这货这会儿一定在憋着什么坏,即便他此刻面色如常。


    顿了顿,道:“讲。”


    “你感受到风了吗?”陆京尧不知何故压低了声音。


    他的嗓音本就磁性好听,如同潺潺流水,泠泠古泉,如今刻意一压反倒带上了某种沙哑的振动,在这惶惶夜色下竟给人一种飘渺诡异之感。


    柳云峤知道他想做什么了。


    他意味不明地轻啧一声,握拢掌心,顿时一股黑红之气萦绕在洁白的指隙,薄而浅红的唇微弯:“是极凶之地才有的阴风。”


    温钰浑身一抖。


    “阴风……”陆京尧依旧歪着脑袋,无意识地呢喃,“古言有云:阴风阵阵,必有来者,来者不善,非鬼即妖。”


    他目露诧异:“咱们这难道是撞邪了?”


    温钰又一抖,神色惨如金纸,哆哆嗦嗦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叠符,颤颤巍巍的点燃,六神无主的反驳:“……不、不会吧?”


    哦,这个温钰还当真怕鬼。


    怪不得陆京尧要吓他。


    柳云峤颇感稀奇,心道:这大千世界还真是无奇不有,一个忤逆自然的修士居然怕魂鬼。


    若说先前他是在看戏,这时候便是真的有些啼笑皆非了,细碎的笑意将要浮上唇角却又在瞬间被压回,他苍白的面孔闪过一丝冷峻,深邃如潭的目光直直穿过温钰。


    “别动。”柳云峤抬手,干净利落掐熄了符火。


    浓郁的黑暗霎那间将三人包裹。


    温钰一瞬便僵直了身体,他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嗓音颤颤巍巍,像是快要哭出来了:“怎、怎么了?”


    柳云峤冷道:“噤声。”


    温钰慌忙捂住了嘴。


    声音骤止的一刻,石碑方向轰然巨响,一扇黑黢黢的城门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默默无声地矗立在那里。


    “咔哒——”


    城门大开,露出背后那道幽深、奇长仿佛没有边界的甬道,一阵腥湿的夜风穿道而来,呼啸着打在三人身上,冷而腥,引起胃中汹然翻涌。


    柳云峤心下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抿直了唇,正欲说些什么,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惊恐的抖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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