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柳云峤莫名其妙,微微偏首循着那阵动静看去,便见温钰两股战战,脸上泫然若泣,单看他神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下一刻要去为家国大义慷慨赴死。


    柳云峤……柳云峤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温钰白着张脸,唇哆哆嗦嗦,但硬是对着柳云峤哽着一口气威胁:“你……你不许笑!”


    柳云峤心想:那他倒冤枉,他也不想笑啊,就是没太忍得住。


    陆京尧倒是没笑,他正在挽救自己惨遭毒手的袖子。


    温钰大抵是怕疯了,居然慌不择路地就近拽住了个人给自己打气,好死不死就是方才打算取他狗头的陆京尧。


    他许是用上了吃奶的气力,手上有胶似的牢牢定在陆京尧的袖子上,愣是叫陆京尧丁点儿都扯不出来。


    于是陆京尧收了手,就此作罢,斜斜睨着温钰,眼神没什么温度,面上皮笑肉不笑:“放开。”


    语气还挺斯文。


    温钰气若游丝,像是快要咽气了,头摇的仿佛拨浪鼓:“不……不不……”


    说着,动作飞快的自腰间的乾坤袋掏出一水儿法器,极其熟练的将胸前、面额护得滴水不漏。


    一看就是老手。


    柳云峤又没忍住:“噗呲——”


    陆京尧:“……”


    陆京尧“呵”了声,故作惊奇:“温宗主这是怎么了?”他想了想,又说,“害怕了?”


    沉沉的风吹淡了他音色中的冰凉,显得有些许温和,就仿佛他真的是诚心诚意关心人一样。


    “……怎、怎么会!”温钰吞了吞口水,弱弱反驳。


    “哦,我觉得也是,毕竟从将才来看,温宗主可是果敢而直言不讳之人。”陆京尧煞有其事地点头,又对着柳云峤莞尔,“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走吧,哥哥。”


    柳云峤比他们都忙,一边在一旁看戏,一边暗自啧啧啧,面上还四平八稳、十分高贵冷艳地“嗯”,说:“走。”


    闻言,温钰如临大敌,恨不得整个人都化作八爪鱼挂在陆京尧身上,亦步亦趋,只要陆京尧一动他便绝不落下半步,模样十分可怜惶恐,叫柳云峤愈发替温木荣眼珠子疼。


    温叔他们家可真是家门不幸。


    这种情况持续不久,半晌无言的温钰忽然有了声,他看着前方肉眼可见地抖了一下,小小声抗议:“……我说,咱们能不能走慢点儿?”


    柳云峤眉峰微挑,往前看了一眼,发现他们三人已行至城门。


    “行啊。”陆京尧撩了撩眼皮,淡淡道,“我倒要看看是蜗牛快,还是咱们三人走得快。”


    温钰立刻闭上了嘴,周遭却在刹那间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魂鬼幽幽恸哭,如泣如诉,如怨如慕,城墙上斑驳的墙皮开始疯狂地褪色、掉落,裂痕也密密麻麻的蔓延着,越扩越大。


    “呲”地一声,大股的白雾从黑洞洞的城门一股劲儿地喷射而出,劈头盖脸的包抄三人。


    柳云峤心中警铃齐震,电光火石间意识到什么,眉目一凛,陡然喝道:“封闭五感!”


    却来不及再说些什么,迷雾便将三人全然吞没。


    *


    柳云峤耳畔嗡嗡作响,一股刺鼻的异香盘旋鼻下,浓郁到令人反胃,叫他并不舒适地皱起了眉。


    什么……情况……?


    耳鸣消退,柳云峤视线边缘晕着的那层模糊的肿胀也逐渐散去。


    红,大片大片的红。


    红帐,红纱,红墙,房梁各处挑挂着绫罗绸缎,乍一眼看去如太阳咳出的血,又如燃烧的火海,簌簌流入他的眼眶。


    屋中的陈设极新,五脏俱全,面积不大,约有九尺之宽,但在这一方天地,有数不尽的烛台长燃,红烛若泣,光辉璀璨,让柳云峤一时竟分辨不出屋外的天究竟是白昼还是黑夜。


    像是有人在结亲。


    柳云峤默不作声地想,是谁在结?


    冷不丁抬眼,正正好与面前的一面灰蒙的镜相对,精雕细刻的木头镜框上贴着一张红澄澄的“囍”字,铜镜之中隐隐约约倒映出一个人的面容。


    那是一个如花似玉,明艳动人的……


    姑娘。


    姑娘桃腮粉面,肤白若雪,眼角晕着细碎薄红,看起来楚楚动人,可怜可爱,轻蹩的眉心落有一枚朱砂红痣,清凌惹眼,如雪中红梅,月夜海棠。


    凤冠垂落,将他的面容半遮半掩,只露出乌黑明丽的发与涂着胭脂的唇,诱人垂涎欲滴,一探芳华。


    一言蔽之,此女定是个不可多得,绝非凡品的美艳尤物。


    ……如果那不是柳云峤自己的身体和脸的话。


    柳云峤:“……”


    柳云峤脸都绿了。


    很好,的确是有人在娶亲。


    好巧不巧,他就是被娶的当事人。


    柳云峤额角突突狂跳了起来,心底蔓起某种无与伦比的荒谬之感,骨节捏得嘎吱作响,几乎要被生生气笑了。


    堂堂魔尊如今却嫁衣在身,满头簪花,到底是像什么样子?!


    他冷笑一声,掌心凝起一团冷森森的魔气,就要掀案而起,动作却倏止在半空,无声地卸了力。


    不对,这里只有他一个。


    陆京尧和温钰呢?


    柳云峤后知后觉地想起将过城门时涌起的那场古怪大雾,脸色陡然阴沉了下来。


    那雾中掺着迷魂槐的粉末,吸食之后会致使人的昏迷,他们还是大意了。


    眼下他们三人被分散,这两个人还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他这边撂担子,将这桩婚事搞砸招来祸事倒是没什么,但他并不敢做保其他两人会不会受到牵连。


    陆京尧虽然是个化神,但过分的年轻,柳云峤无法断定他有没有处理这种诡事的经验,更何况还有一个半吊子温钰。


    用两条人命给他担责,扪心自问柳云峤并不接受。


    所以,他不能妄动。


    柳云峤眯起长眸,哂笑一声,一撩衣袍,坐了回那面梳妆镜前,细细凝看女装的自己,眸底里结上细密的寒霜。


    胆子倒是不小,胆敢叫本尊来当新娘?


    既如此,他就奉陪到底,瞧瞧是谁不要他那条狗命了。


    “镪——”


    屋外唢呐高昂,锣鼓喧天,热浪一层接一层穿窗而来,柳云峤倾耳听了片刻,发觉奏的曲子是《百鸟朝凤》。


    柳云峤少时最喜出入各家戏楼酒馆,不说精通曲艺,但到底有些底子在。《百鸟朝凤》一曲无论是在凡人境还是仙都,演奏多为喜悦轻快之调,常为喜事助兴,但有时也并非如此。


    就像现在,听来却是凄凄切切,悲情满满。


    他轻轻地动了动唇,瞳色晦暗:“……这门亲事是悲啊。”


    门外响起沙哑低沉的声音,有人用着极阴冷的腔调喊道:“吉时到——”


    *


    外面是夜晚。


    柳云峤将视线从头顶那轮血月上收回,又不着痕迹地看过接他马褂轿夫。


    纸人。


    他无声地端详。


    这轿夫是真正意义上的肤若白纸,两坨过分的腮红扫在两颊,眼睛是一滴黑黑的墨点,或许是主人造就时并不精细,是以柳云峤能听到他走动时全身骨节的嘎吱作响。


    二人行至花轿,花轿同样由纸糊就,车身雕满五彩凤凰,正中的轿顶坐着一个男童岁数的纸人,那男童耷拉着两条腿,歪着脑袋,托着下巴,拿黑黢黢的眼睛一瞬不动的看着柳云峤,嘻嘻的笑。


    只是因为声带问题,不仅称不上是如银铃般悦耳,反倒阴恻恻的,叫人毛骨悚然。


    若是温钰在此,怕是顷刻就能涕泗横淌,屁滚尿流。


    但柳云峤可不怕,不仅不怕,反倒饶有兴趣的将这些事与仙都的嫁娶做了个对比。


    仙都若是要结契,无一例外都会声势浩大,大多是万千灵兽为骑,万千繁花为缀,在朝日初升之时,结契二人交颈相拥,祭出心尖血,告知皇天后土,至此,结为道侣。


    倒是没有凡人境这种的别开生趣。


    柳云峤眸子微敛,面不改色的上了花轿,坐下后,指尖勾着轿帘一角露出一个小缝。


    轿外雾气蒙蒙并没有让柳云峤看出来此是何地,它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唢呐声随它的起伏跌跌宕宕,柳云峤坐在里面跟着上下趔趄,无聊地搓弄手指。


    他们走过长长的廊道,走过一扇扇禁闭的门,最后停在一间敞开的大堂前。


    不多时,轿帘被掀开,伸进来一只粗糙、惨白的手。


    柳云峤看了一眼,避开它,轻飘飘的跳下轿,马褂纸人也并不在意,只在他跳下后,将他粗鲁地推搡进大堂。


    大堂里放着无数把椅,燃着数不清的红烛,鲜艳欲滴的瓜果堆砌在正前的高台上,却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红衣男人站姿散漫地立在中央。


    他背对着柳云峤,黑发如瀑,身姿挺拔,只是似乎心情不善,有一种深刻的冷气环绕在他的周身,叫人心生惧意。


    柳云峤愈看愈觉得这新郎背影仿佛在哪里见过,正思索着,那新郎官像是发现了谁在看他,倏地扭转了头,两人的目光便这么猝不及防的撞上。


    新郎官:“……”


    柳云峤:“………”


    二人面面相觑,柳云峤心情复杂,恨不得原地飞升,嘴里干巴巴叫:“……陆京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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