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京尧一身红衣,白面沉目,泾渭分明,让柳云峤不由自主的想到秋日的红枫。


    他脸上诧异未消,旋即眼睛微微发亮,将欲开口又忽然一点点压下唇,摇了摇头,无声地道:“哥哥。”


    见状,柳云峤意识到什么,默不作声地低眉敛目,将头垂下,任由珠帘散落,遮住他的面色,佯装方才一事未发。


    果然,余光中只见将才还空荡无人的大堂不知何时人头攒动,摩肩继踵,男女老少的脸上个个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柳云峤在其五官上停留一瞬,继而飞快地觑过他们的胸脯。


    胸膛平整无起,没有起伏,就像是……死物。


    柳云峤唇线拉直,乌瞳变深。


    他们不是活人。


    “新娘子怎么还愣在这儿啊?”有人嘻嘻哈哈地笑,边对柳云峤评头论足,略有不满地嬉骂,“在咱们庄里可不兴如此,快过去啊!快过去啊!”


    庄?


    什么庄?


    念头未落,柳云峤便感到一股子酸腐味扑面而来,继而他被看不见的手狠狠一搡,踉跄着向前。


    柳云峤的颊边飞过一阵风,下一刻一股淡淡冷香盘旋在鼻尖,冲淡了难闻的气味,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拢在他的肩侧,将他稳稳揽住。


    陆京尧的手虚虚地碰着,是一个既不僭越又显得十分斯文的动作,但在外人看来却是呈一个极致环抱的姿态。


    柳云峤并没有察觉,与之对视一眼,就着这个姿势,压低声音飞快道:“这场子掀是不掀?”


    虽然身着嫁衣在他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但自己一个身高八尺的男子穿这个还是多少有些微妙的尴尬,总让他觉得在恶意卖萌……


    “……”


    柳云峤额角狠狠一紧,心里默默想:可能也不是萌,反正大抵是能将人活生生吓死。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对陆京尧啧啧称奇。


    陆京尧的定力还真是好的不像话,对着女子扮相的他,居然都端的四平八稳,愣是一声没笑。


    陆京尧却一反常态的沉默片刻,垂着睫轻声说:“再等等。”


    柳云峤微愕,觑他:“……再等等?”


    陆京尧低低一应,言简意赅:“新郎新娘的喜房有古怪,我们得靠他们带我们去。”


    言下之意,他们得成完亲才能进到喜房一探究竟。


    柳云峤正想问有什么古怪,有道细细尖尖的声音忽地在四面八方乍起,冷不丁地开始唱词:“一拜天地——”


    柳云峤哑然,争分夺秒道:“真的要拜?”


    陆京尧看着他不吭声,少时,想起了什么,又低低叫:“哥哥。”


    “拜啊,拜啊,新娘怎么不动了?!”


    “他们是不是不想成亲?成不了亲就要死人啊!”


    不知是哪个词刺激到了他们,众人的的嘴里发出类似于威胁的嚎叫,阴冷之气海潮一般遍及大堂,叫人汗毛倒竖。


    “……”事已至此,柳云峤只好妥协,咬牙,“来,拜。”


    陆京尧听见回应笑意在脸上一闪而过,他率先俯下了身,喜服在他身上犹如晚霞,又仿佛浇不灭的火焰。


    见他如此,柳云峤自己赶鸭子上架,连忙配合着他共拜天地,又想起来他们本应当是三人行,于是借着二人此时挨头并肩的机会低声问:“温钰呢?”


    “哥哥说温钰啊……”陆京尧眉尖抽了抽,面色变得有些古怪。


    “他怎么了?”


    柳云峤听他语气,正以为温钰这厮又惹了什么幺蛾子,便听陆京尧颇为含蓄道:“他现在如鱼得水,好的不得了。”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柳云峤跟着他看。


    ……什么叫如鱼得水?好的不得了?


    柳云峤对此心有困惑,见状,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便不禁:“……”


    人影重重之中,有一个人异常显眼,那是一位已经忍笑忍得双肩狂颤的……


    媒婆。


    这媒婆身形高挑,头戴一朵极其喜庆的大红花,脸上仿佛一团白面似的,极致的腮红与烈焰红唇尤其毒人眼目,活像刚生吃了一个小孩,除此之外,他穿着的襦裙衣扣还崩掉一个,显得格外的不伦不类。


    柳云峤冷笑。


    所以这姓温的怎么好意思笑话他?


    他自个儿都抹了两块红艳艳的腮红,还别了朵大花。


    柳云峤可不觉得他比自己长得还俊俏。


    他面无表情的回忆记忆当中那位做事和气,一派君子之风的温木荣,满腔唏嘘。


    一百年过去,故人长绝,留下的那棵小独苗标新立异,野蛮生长。


    除了修为,样样精通,连演个媒婆都矜矜业业的自得其乐。


    除了家门不幸,柳云峤还能说些什么?


    “二拜高堂——”


    柳云峤将思绪收了回来,随陆京尧一起一落,朝面前的空气共同拜下。


    “夫妻对拜——”


    听见“夫妻”这两个字,孤寡两百年的柳云峤心头蓦地一跳,尚未来得及抓住些什么,心悸便已稍纵即逝。


    这时陆京尧转眸看向了他,琥珀瞳中洇开了一丝潋滟水光,但面上却没什么太大的表情。


    陆京尧的心情很不错。


    这是柳云峤脑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下一刻又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个什么癖好?


    难道被人强迫着成亲很有意思??


    他腹诽不断,胸口却隐隐蔓延起一阵急密的钝痛,微不可查,却涩的人牙都要掉了。


    柳云峤忍不住轻轻“嘶”了声,默默垂眸盯着自己胸口。


    怎么回事?


    被步如絮一剑穿膛,一百年了还有感觉?


    这后劲儿未免也忒大了些。


    不待他想明白,最后一句唱词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落下。


    “送入洞房——”


    *


    “嘎吱——”


    陆京尧将喜房的门阖上。


    见此,柳云峤开始动手给自己撤下凤冠,待将那压脑袋的东西解下后,又随意自嫁衣上撕了根红布条将披散的头发束成马尾,这才撩起眼皮瞧向陆京尧,抱臂道:“说说吧,喜房里的古怪是什么?”


    陆京尧垂首盯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掏出张破破烂烂的黄纸。


    柳云峤接过来,瞥了一眼。


    碰喜房,出不得。


    这几个字被用鲜血歪歪扭扭的写在纸上,撇不成撇,折不成折,只稀稀碎碎有个字形,不难猜想书写人当时的惊慌失措。


    柳云峤皱眉,奇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陆京尧也在思索:“不知。”


    “这屋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吗?”柳云峤环顾周遭。


    这房子与他先前醒来的那间陈设相差甚远,东西没摆几件,勉勉强强一张床榻,一张书案,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空寂寂的墙壁。


    没有什么邪性的符篆,更没有什么古怪的阵法。


    那到底怎么出不得?


    柳云峤收回目光,沉吟少时,又问:“你看出来了吗?”


    陆京尧无奈地摇头:“还不曾。”


    “咔哒——”


    阖上的门被推开一个小缝,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循声侧目,只见进来一个鬼鬼祟祟的人,赫然是温钰。


    见只有二人在里面,他果断的猫腰进来,又做贼似的飞快将门一关,朝二人挤眉弄眼,面露揶揄:“新郎新娘不介意加我一个吧?”


    话音未落,陆京尧凉凉的眸光倏然在他身上落下。


    温钰猝不及防挨了一个眼刀,不知想起了什么,浑身一个哆嗦,不敢再插科打诨,连忙正正神色,老老实实道:“没人跟过来,不过时间不会太久,那些人待会儿要来闹喜。”


    柳云峤没注意到这二人之间已经厮杀了一个来回,“嗯”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捏了下下巴,又侧首一瞥陆京尧:“你那张纸是怎么来的?”


    陆京尧回:“大雾散去后,醒来时我便已身着喜服被囚困一屋,旁边就是温宗主,但温宗主……”


    温钰掏出他那把折扇,风度翩翩地摇:“本宗主醒来身上倒没怎么变,但是本宗主决定深入敌情,以身诱敌,因此自然也要变一变。”


    话下之意,妆是自己画的,衣服是自己挑的。


    “……”


    柳云峤面无表情地看着温钰一手君子扇,一脸媒婆妆,觉得不但脑子疼,眼珠子也更疼了。


    陆京尧继续道:“在这之后,我与温宗主结伴而行。”他指指这间屋子,“此屋之外,四处破败,浑是雾境,被我们搜寻过一阵,再之后便是唢呐连天,我与他都被纸马驮到了大堂。”


    说着又自怀中取出一叠皱巴巴的东西:“在我们搜过的地方,便有那张黄纸,以及这些地契和房契。”


    话至于此,陆京尧的瞳色闪过一缕暗光,像是明灭不定的烛火:“上面的落款俱为陈姓。”


    “陈?”柳云峤不自觉念了一遍这个字,一些零碎的记忆倏忽滑过心头,又想起方才堂中那人说的“此庄里”,眯了眯眼,“说起陈,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何事?”陆京尧接道。


    柳云峤娓娓地说:“祈平七十年,仙都上善谷辖地,凡人境的陈家庄新人结亲之时,突遭邪祟,上善谷却以兹事微小,不予以处理。翌日全庄一百又八十户,男子妇孺皆横死,无一留存。然死状惨烈,全庄人皆化为恶煞,先将邪祟反噬,后造成周边凡人死伤无数。”


    一旁的温钰“啊”了声,“啪”地将折扇一合:“我知道,我知道,此事当年传遍了仙都!据说事情变成那样,上善谷众弟子方才意识到预判错误,连忙赶去陈家庄补救。只是奈何那群邪祟不但数量惊人,更是蚕食血肉无数,性情暴虐早已不可同日而语,若不是那日巧逢柳云峤路过陈家庄,那群弟子怕是小命就交代在那儿了!”


    柳云峤听他提起自己没什么感觉,面上波澜不惊,却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应当不是一人,但无论怎么都回想,都记不起他曾与谁同行。


    蹩了下眉,暂将疑惑压下,说:“不对。”


    温钰奇怪:“有什么不对?”


    柳云峤轻飘飘看了他一眼,音调淡淡:“其实柳云峤当时在场时那里根本没有传言中的那么恐怖,充其量不过是一二寻常邪祟,以及八.九连剑的手势都拿错的上善谷弟子,甚至……”


    “与其说那些是宗门弟子,倒不如说更像是……”


    他顿了一下:“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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