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峤怕二人不解其下深意,于是伸手碾了下手指,做出一个捏死蚂蚁的手势,别有深意的补充:“就仿佛上善谷对陈家庄依旧不甚在意,只堪堪派了几个不是弟子的人来滥竽充数,逢场作戏。”


    温钰在一旁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试问有什么东西比人人口耳相传却皆为虚假一事还要可怕?


    他简直不敢去作深想,局促地搓了搓胳膊,讷讷道:“不会吧?”


    陆京尧无声地笑了笑,清浅的眸中一闪而逝某种晦涩:“哥哥,陈家庄一事,我觉得还有另外的疑点。”


    此话一出,柳云峤与温钰齐刷刷看向他,前者对他微微挑眉,后者却是一个激灵,面露错愕:“……你说什么?还有疑点?”


    “有啊。”陆京尧理所应当地点头,从容叙述,“恶魂不相和,更不相融,陈家庄有一百多号人横死,怨气必然很足,因此一旦化煞便是毁灭性的打击,但如果如哥哥所言,不过一二,那便意味着……”


    “便是意味着,”柳云峤平静地接道,“死的人数不对,陈家庄真正横死的人绝不足百十来位。”


    温钰被这个迟到百年的消息砸得喉咙发紧,说不上话,嘶嘶吸了半天冷气,将才感到一丝现世的暖意。


    陆京尧却并不放过他,又冷不丁开口:“其实还有一点,宗门斩杀邪祟日日都有,如果不是……”他微妙的一顿,说,“当年柳云峤恰好路过,陈家庄一事真的会被世人所知晓吗?”


    柳云峤没应声,搓着自己苍白的指,少时又把它举起来放在自己眼下细细的看,像是在寻找上面有没有血迹,扯扯嘴角,淡声说道:“不是很显而易见吗?”


    他眸色幽沉,若淌墨汁,艳丽的红衣愈发衬得他绮丽非凡又十分危险。


    柳云峤并没有大言不惭,口放厥词。


    并不夸张的说,那时的他天榜第一,惊艳绝才,所行之事无论大小善恶,世人无不瞩目。


    陆京尧说得不错,如果不是他做了这件事,仙都众人也的确不会对此过度关注,只会当是某宗门弟子除祟时的一次小小失误。


    所以那日若他碰巧未去,那便是陈家庄一事查无人知,可即便他去了,如非问过他本人大多也会对传言中的“邪祟繁多”信以为真。


    他当年到底有多么没心没肺,年少轻狂?对这些细节愣是一件也没有上心,否则何至于今日满腹疑惑而不知从而去解?


    柳云峤心里不爽,实觉郁闷,面上的表情便愈显冷淡,眉目也愈发锐利如刀,叫人情不自禁的联想到冬日的檐上霜,秋日的冻水潭。


    “所以哥哥,”陆京尧忽地转眸,一错不错地凝视他,“你是在怀疑当时那个陈家庄未死人来到了这里?乌衣镇?”


    他还真是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这都能与他心有灵犀。


    柳云峤不由多看了他一眼,轻“嗯”一声:“我不知道。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三千世界,名讳为陈者大有人在,而且我揣测不出……”


    他瞳底倏然深邃,沉甸甸的,透不出一丝光亮:“仙都七大宗门之一的上善谷为此遮掩的理由是什么?陈家庄一事是第一次,还是……”


    “第无数次?”


    陆京尧歪着脑袋突兀地说了一句:“若是谋恶,无非是钱权色三样。”


    “也对。”柳云峤深以为然地点头,轻轻说,“等着吧,不论是谁,该露的马脚一个也不会少。”


    温钰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沉默片刻,顶着一张花脸开口,试图打破彼时焦灼而凝滞的氛围:“……说起来还没过问你们……”


    他悄悄觑过二人,咽了口唾沫,很是僵硬地转移话题:“咱们三人怎么说也在这鬼地方同生共死过了,还不知两位姓甚名谁?”


    知道了好以后碰见就避开。


    柳云峤不答反“咦”,暗含戏谑的视线在他的腿肚子上停留少时,饶有兴趣地问:“温宗主怎么不抖了?”


    温钰一愣,旋即脸色微绿,低声哼哼:“……看得见,摸得着的有什么可怕的?”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地反讽,“干什么转移话题?”


    柳云峤心想:那你可真是误会我了,我是为你好,我说来是怕吓死你。


    略略思忖,正欲编个假名应付过去,旁的陆京尧却不知想到了什么,别有深意地扯起嫣红的唇,哼笑了下,自报起了家门:“不才姓陆,名京尧,至于我家哥哥……”


    他的脸上的笑意越扩越大,见状,柳云峤立刻警觉,陡升起不详的预感,手闻风出动,伸了半截要捂住他的嘴,却到底没快过他。


    只听那人音调缓缓,慢悠悠地道:“我家哥哥他叫——”


    “柳云峤。”


    尤其重读了最后三个字,清晰非常,掷地有声,除非聋了才听不见。


    柳云峤:“……”


    柳云峤猝不及防被掀了老底,额角突突狂跳,面无表情地扭头看某人,冷笑:“……好你个陆京尧。”


    陆京尧目露无辜之意,语气还挺委屈:“哥哥的名字多好听,为何不多说说?”


    柳云峤:“……”


    他是这个意思吗?啊?


    温钰表情凝固了片刻,再看柳云峤时便带上了某种深刻的、悲切的……


    同情。


    他面色相当的复杂,忍了又忍,还是没憋回肚子里:“哎,你怎么叫这个?这个名字可不怎么吉利。”


    柳云峤:“……”


    柳云峤没料到他这个反应,愈发被搅弄得一头雾水,比他还诧异:“为何?”


    “你说这个啊?”


    温钰仔细打量他,嘴里悄么声儿嘀咕了句:“这长得也不丑啊,也不知道裹着那破黑袍做甚?”


    边啧啧称奇,继续一个劲儿的盯着他猛瞧,像是要把他烧出一个洞似的。


    “还别说,这么一看,你长的也跟传闻中的那位一样。”温钰指指自己眉心,挤眉弄眼,“都有一枚亮嗖嗖的朱砂红痣。”


    陆京尧:“……”


    柳云峤:“………”


    陆京尧不带感情地嗤笑一声,嘲意满满,就连柳云峤也顿时颇感汗颜,不等这厢两人一言难尽完,温钰那边又开始高深莫测地摆弄:“知道魔尊柳云峤那段事儿吧?”


    问人问到了正主,正主能不知道吗?


    柳云峤心想:那我可太知道了。


    面上则越发的不动声色,甚至是十分的配合地问:“怎?”


    “哈!”温钰拍了下掌,眼睛一亮,弗若找到了同伴,滔滔不绝道,“都说那个步如絮大义凛然,我呸,大义凛然到捅他师尊一百多刀不给人个痛快的?也就是柳云峤是个傻的,养了他那么多年,都看不出自家弟子是个白眼狼!哎,你俩说对不对?”


    百年光阴,似乎从来没有人肯为他仗义执言,就仿佛只沾染一星半点就会惹上一身腥,被世人定义为不仁不义,肮脏不堪之辈。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的双耳里也终于堵满泥泞,塞满了辱骂与唾弃。


    可如今短短一月,先是有个陆京尧跟在他屁股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叫,立下不论送命还是寻欢都跟着他的誓约,如今又有一个故人之子,在不为人知的地方为他抱怨不平。


    柳云峤忽然觉得在鬼域数了百年的雪片也不是那么的无趣。


    他蓦然弯了眼,闷声地笑,说:“是啊。”


    时至此刻,柳云峤莫名有些明白了陆京尧的恶趣味。他锐意的眉峰舒平,却故作神秘的压低嗓音,似笑非笑:“不过温宗主,有没有可能我不是长得像他,而是……”


    “就是他呢?”


    *


    “嘎吱——”


    一个接一个的白脸人推门而入,森冷的阴湿之气霎那间将屋中的一方天地侵袭,将还在三观崩裂中的温钰惊出一身白汗毛,将将回了神。


    “二位新人,吃喜糖呀。”一个头发花白,粗布素衣的老头率先挤出人群,他粗粝的手在衣的两侧一摸,掏出一把花花绿绿的东西,捧在掌心往三人面前呈递。


    “吃喜糖呀!”


    深深浅浅的褶子挤在他脸上,混浊的眼,直勾勾地扫过屋里的人,嘴里分明是慈爱的语气,可愣是叫人觉得恶寒不已。


    “新郎新娘要吃喜糖呀!”他又重复了一遍。


    包着花纸的喜糖刺入温钰的眼眶,它们满满一推,躺在老头的掌心,颜色鲜艳,隐隐有暗芒流转,看不真切,却弥散着一种奇异的香气,叫人不必去剥糖纸便能嗅到满口芬芳。


    不知怎么,温钰味蕾大动,口中津液四溢,竟忍不住想要上手拿走一粒尝它一尝。


    蓦地,一滴冷汗自他鬓角滑落。


    ……为什么他会想做这样的事?


    “新人吃喜糖!新人吃喜糖!”


    剩下的白面人开始应和老头,七嘴八舌地说道:“新人不吃喜糖可不对,这是不要好福气呀!”


    温钰耳中“轰”地一响,万般声音都如蒙雾纱倒退远起,只觉鼻腔之中涌进一股又一股妙不可言的香气。


    他身躯颤栗着,心脏砰砰狂跳,浓郁的香味几乎让他头晕目眩只记得死死盯着那些所谓的喜糖,更仿佛有一把火在他体内烈烈的燃,将所有东西烧了个一干二净,唯余眼前珍馐美馔,可它仅仅是一粒糖罢了!


    该死!什么鬼东西?!


    他怎么会如此!


    温钰冷汗淋淋,灵魂被撕裂成两半,一边清楚的认识到此事诡异,不可妄动,一边看到自己的手直直伸向那玩意儿,全身汗毛都在这一刻耸立起来。


    完了。


    他许是要折在这里了!


    念头未落,剧烈的刺痛陡然自灵窍处传来,温钰浑身一个激灵,大口大口新鲜的空气涌入鼻腔,他方如同大梦初醒僵硬地蜷了一下手,声音艰涩道:“……能动了?”


    柳云峤指尖魔气消散,平静地望向站在最前方领军的老头,黑眸如墨,唇勾成了新月的弧度:“这喜糖香味雄浑,饱满非凡,不过……”


    “尝就不必了。”


    老头一双眼粘稠稠地陷在他身上,眼白几乎要布满整只眼眶,他音调森森,不满道:“既评价极高,新娘子又为何不切身试上一试?”


    “我妻的嘴可挑剔的很,吃只吃最最上好的东西。”陆京尧出声打断,


    老头阴寒的目光又针扎样的瞄着他:“新郎又何出此言?”


    陆京尧一身红衣,彼时微微地笑尤显眉目朗润:“太阳初生时灵力澎湃之地的第一滴凝合花露,日落西山时极寒之地第一朵闭合的雪莲,豪掷千金买来的灵兽取出心尖第一口鲜肉,这些才配得上我妻。”


    他淡淡地觑着糖,声音斯文切礼又掷地有声:“像这样的,自不可叫我妻入口。”


    “……”


    “……”


    四周鸦雀无声。


    温钰是被他的歪理雷了个外焦里嫩,柳云峤则是震撼于陆京尧那面不改色的“我妻”二字,嘴角轻轻地抽,默默想:后辈们可真是顶厚的脸皮啊。


    老头的表情也出现皲裂,大约也是被陆京尧这一番理直气壮的胡言乱语给骇住了,半晌不发一言。


    柳云峤不动声色地审视,见他皮下涌动,惨白的皮肤上浮出淡淡的红纹,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破笼而出。


    一只青葱玉手倏忽搭上老头的肩。


    “哎呦,真是娇蛮的新娘。”


    红衣女子从老头身后探出了脑袋,乌色的发编做一缕缕辫子散在肩头,她媚眼如丝,红艳艳的眼角如同含着黑白无常的勾魂锁,媚人的很。


    女子香肩半露,手挎一顶精致竹篮,笑吟吟的:“可习俗就是习俗,新娘子不吃,是想叫新郎官替你尝尝看吗?夫妻一体,那也不是不行。”


    说着,她情态自然地掀开竹篮的盖子,拿出几只小巧玲珑的喜糕,那糕点黄灿灿、蓬松松,咬下一口似是就能吃到最甘甜的汁液,只是……


    上面同样有暗纹闪烁。


    一如那些所谓的喜糖。


    柳云峤目色微深,声音更淡:“新郎随我,他也不吃。”


    陆京尧便诚恳点头:“我妻说我不吃。”


    温钰却忍不住向前一迈,似乎是想代替二人吃下去,却又猛然一抖,忙缩回去连退数步,眼角淌出泪水,一阵狂咳:“拿开!拿开!!什么鬼东西,臭死了!我不要!”


    众人愣在原地,声调骤然拔高数度,脸色难看:“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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