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峤猫着腰在草丛里捏着鼻子,面无表情地觑天。


    半晌,眸光落回无奈的陆京尧,眉尖抖了一下,一点点将唇抿直,头疼道:“……是本尊冒进了。”


    陆京尧垂眸看着他。


    将才二人已经换回自己的衣服,彼时柳云峤一身青裳,也不知是什么缘故,他这次没再披上那件黑袍。


    陆京尧想:不穿也好,暗色本就不衬他,他就该穿些亮丽明艳的衣服。


    “陆京尧?”柳云峤又叫了一声。


    陆京尧神思回拢,神色不变地回:“那怎么了?毕竟哥哥也没想到这玩意儿会如此。”


    语调尾音微微地扬,裹挟着种温沉的亲昵又带着点儿顺毛的意味。


    ……这话不错。


    魔尊大人深以为然。


    饶是柳云峤也的确没想到这黑影身上的气味跟放了百八十天的泔水一样,臭的人灵魂出窍,眼前发昏。


    黑影正徘徊在二人掩身的草丛外,如酩酊大醉的莽汉,身形摇摇晃晃,跌跌撞撞,总叫柳云峤觉得它下一刻就能滚到地上。


    它喉中嘶鸣,发出的声音凄厉古怪,似发丧哀乐,更有时不时冲天恶臭于它脚下弥漫,令人作呕。


    ……这究竟是什么见鬼的味道??


    居然封闭五感还能闻到。


    柳云峤脸色难看,不得不更紧地掩住口鼻暂且聊以慰藉。


    “嗬嗬——嗬嗬——”


    黑影身上缀满铃铛,轻轻一动就传来刺耳的响动。


    铃铛声撕裂沉寂,交杂着它一声声低吼在风中幽幽回荡,奇怪的是那些行尸却并未闻声而来。


    乌衣镇就这么大,更何况这声音又并不小,只要不是耳聋,不会听不见。


    ……那些行尸为何没有露面?


    柳云峤心生一丝诡异,一股奇异的寒气忽然自脚板涌起,犹如一条阴冷的蛇向上攀爬,冷不丁的将他心脏一攥。


    “叮铃铃——”


    “叮铃铃——”


    铃铛声愈来愈重,声调尖锐,汇聚在一起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似有无数惨叫回荡耳畔。


    不,不对劲。


    柳云峤眉峰陡凛。


    一团团雾气在他眼前冷冷升起,又化作一簇簇长箭疯狂的逼近眼眶。


    柳云峤并不闪避的淡漠回视,在将要贴近他的一瞬,长箭陡然溃散,他的耳畔也随之一静,万千声浪倒退如潮,连陆京尧的呼吸都消失不见。


    眼前不再荒草丛生,灰雾弥漫,数条牙月台阶在面前舒展,台阶两侧层楼叠榭,朱红的脊配着青绿色的琉璃瓦,苍翠欲滴的树错落有致,有个白衣人站在这条长廊的尽头。


    他的年龄约莫很小,璞玉似的气质青涩而清雅。


    柳云峤默不作声地审视他,莫名觉得他似乎久病缠身,有某种难言的病弱之态,却也难掩那一身松形鹤骨。


    他垂着首,露出一段如月色的颈,手捏一片翠叶放在唇边轻轻吹奏。


    扎紧的衣袖与披落肩上的发在风里游动,隐约传来他温沉的笑,但依旧让人猜不透他究竟是位少年还是姑娘。


    斯情斯景,分明心知此事诡谲,柳云峤心弦却还是不可名状地动了一下,白衣人似有所感,停下了动作抬眼看来。


    ……怎么会?


    柳云峤瞳孔骤缩,荒谬之意荡过心头,他望着面前人,脸上诧异难掩。


    那是一张五官模糊而混沌的脸。


    他看不清这是什么人。


    柳云峤的手心突兀的生出粘腻的汗液,心底猝然膨胀着一股郁燥之意,汹汹燃起一把凶狠的火,将他的灵魂慢条斯理的灼烤。


    他吸了口气,抑制不住地想:这是谁?


    青山长巷,白衣落曲,宁静又从容。


    柳云峤记忆当中从未有过这般的情状。


    他瞳色幽幽,唇齿间不断磋磨、辗转。


    ——这是谁?


    “砰”一声,眼前景物轰然破碎,升起滚滚黑烟,周遭倏然一变,天色光影皆化作无比沉重的腥红。


    残阳喋血,焦尸四列,连天的焰火猖狂的燃,无数白衣弟子蜷缩在地上,呜咽哀鸣,面露绝望,无望的凝看着身上肆虐的邪火。


    人骨被火焰烧碎的声音在柳云峤耳中炸裂,将方才的岁月静好如数粉碎。


    他彻骨冰寒。


    将才他看到的地方——


    被人烧了。


    虽知与他无关,但柳云峤的心中、嘴里却还是如同被人生喂了捧冰碴,冻得他浑身发抖。


    ……这究竟是什么?


    “嗬嗬——”


    刁钻的臭气涌入鼻尖,柳云峤肩背传来针刺样的剧痛,眼前之景遽然散去,烧焦的气味却还影影绰绰弥留在脑中。


    柳云峤摸了摸胸口,只觉得密密麻麻的疼,茫然的怔愣片刻,后知后觉脸上湿漉而冰凉,伸手揩了一把,意识到自己不知何时泪流了满颊。


    ……他怎么了?


    柳云峤又惊又疑,口腔蔓延起一丝腥意,他顿一瞬,旋即反应过来将才自己不但哭得稀里糊涂,还将嘴里咬得血肉模糊。


    怎么……又咬又哭的?他是魔怔了?


    思绪纷乱间他被人再次不轻不重地捏了下肩。


    “哥哥。”陆京尧低声叫。


    草丛外的黑影似乎觉察了这边的风吹草动,歪歪扭扭向二人靠拢而来,铃铛声叮叮当当响做一团,惊天的臭气劈天盖地的朝二人侵袭。


    陆京尧置若罔闻地收起拍在柳云峤肩上的灵力,手却并没有移开,也不管外面的黑影如何。


    他琥珀色的眸定定看柳云峤,里面落着寒霜,也流动着彼时柳云峤尚未明晰的情绪。


    他胆大妄为、以下犯上的伸手,钳住柳云峤的下巴,微微用力,陷下两个指印。


    细碎的红晕在柳云峤苍白的肌肤,惹眼非常。


    陆京尧又叫:“哥哥。”


    他更近的靠拢,几乎与柳云峤头颈相交。


    一股淡淡的冷香强势的将柳云峤包裹,他几乎能看见陆京尧面庞上细小的绒毛。


    陆京尧指腹温热,轻柔地摩挲过柳云峤泛红而湿润的眼角,声音温和却不容置喙。


    他道:“松口。”


    *


    柳云峤自然是松了。


    天边鱼肚泛白,第一声鸡鸣升入云层,不知不觉天色乍亮,也不知二人是走了什么狗屎运,黑影在听到鸡鸣后竟停在草丛前再不近一步。


    诡异的铃铛声再次响了起来。


    丁零当啷,丁零当啷,零散的景象布满柳云峤脑中,刹那间他仿佛被撕裂成两半,头晕又目眩,一种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间。


    柳云峤想起方才那种诡谲的状态,简直头皮发麻,心想:一次就算了,这玩意儿还没完没了?


    陆京尧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静心,调息。”


    柳云峤:“……”


    陆京尧继续:“稳住丹心,冲刷经脉,再循序渐进,切不可操之过急。”


    柳云峤嘴角微微地抽:“………”


    柳云峤想说自己两百岁了,不必哄小孩似的哄人。可话欲出口,又忍不住咽下。


    ……已经好久没有人试着哄过他了。


    正腹诽着,一股温和的灵力被送进体内,轻缓和煦如春风微雨,温顺地游走他全身经脉,将万千躁郁蚕食吞灭。


    柳云峤诧异不已,抬首看着面前人那双清亮的眸:“你……”


    陆京尧对着他笑:“举手之劳,哥哥不必挂怀。”


    第二次鸡鸣亦至。


    草丛前的黑影再次一颤,臃肿的身躯疯狂抽搐,那身滔天恶臭简直要将柳云峤熏得想要立地飞升!


    柳云峤顶了顶上颚,将眩晕感压下,思忖着将才的片段,冷笑:“它怕鸡鸣?”


    陆京尧“嗯”了声:“是,哥哥。”


    传言有闻,鸡鸣三声之时,乃一天之中灵气最郁之刻,彼时彼刻,邪祟会因生惮逃窜而走。


    柳云峤冷淡的目光再次回落到黑影身上。


    恰此刻第三鸣行至。


    这第三鸣低音开头,急促渗人,尾音更像是要断气似的,仿佛吊唁,与前两声波澜震天的啼叫相差甚远。


    黑影登时愤怒狂吼,身上的铃铛勃然大响,叮叮当当刺耳非常,直教人心烦意乱,灵力乱窜。


    柳云峤真是烦透了这铃铛声,冷呵一声,心想:出去把这玩意儿揍个半死得了。


    下一刻耳上便被覆上了什么柔软的东西,他瞳孔涟漪微扩,余光见到那什么,欲言之语顿时哽在心头。


    那一双骨节分明的手。


    上面画有红色符文,花纹妖冶,线条繁琐,却犹如钢铁城墙,庞然堤坝,滴水不漏地隔绝了铃铛的诡音。


    鲜血未干的湿气萦绕在柳云峤鼻下,他心尖疾不可查的一跳,觑着始作俑者头疼不已:“你真是……”


    莽撞啊。


    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念出后面三个字。


    修行之人,浑身上下鲜血最精,以血充笔制成灵符,可谓之财大气粗。


    而那红纹,便是以鲜血绘就。


    他与陆京尧相识不过一月,这般行径,便是说一句粗上加粗也绝不为过。


    陆京尧笑眯眯的,歪了歪脑袋,似乎对眼下做的事不知轻重也不甚在意:“哥哥,可这才是我这个年纪当做的事。”


    他这个年纪本就当肆意轻狂,无所无畏。


    柳云峤看了他一眼,坚持训人:“那也太浪费了。”


    陆京尧弯了弯唇,却没再吭声。


    这时候柳云峤的脑子也总算清醒起来,反应过来外面那玩意儿是何等东西。


    “又是三百年前,楚天遥时的诡物。”


    柳云峤想到这个,心情便出奇的差,面上闪过一星冷峻,不知道陆京尧是否知晓,于是微微偏首,低声解释给他听。


    “这东西诱人堕入幻境,激其恶意,食其怨气,吞其精.魄,戕害者一日无息,再一日生变,无魂无魄,最后化为黑水,招魂不得。”


    他顿了一下:“但同样在三百年前仙阁楚天遥崩毁之际便被根除干净,眼下怎么还会留存于世?”


    说着,心中冷不丁地升起另一道声音。


    不,是谁又把他们给造出来了?


    风里弥散着腥臭的湿意,柳云峤衣摆轻晃,眼底忽明忽暗,如同惊颤的红烛。


    小小的乌衣镇,先是迷魂槐,然后再有行尸,如今再添一个诡物“怨绝”,后面不知还会有什么出来兴风作浪。


    他烦躁的抬眼,却恰好落入陆京尧的那双垂落着的、平静的眸。


    那双眼睛仿佛被月光濯洗,透明如水晶,又恍若琉璃。


    柳云峤脑子轰地一炸,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悸。


    他似乎曾在哪里见到过这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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