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京尧剑势磅礴,锐利无比,就要取下陈子丘的狗头,但见那女人在其身前回护,到底动作一顿,掌心内扣,将蓄势待发的灵力尽数散去。
叶潮反应极快,趁此时机朝陈子丘狂奔,狠狠拍去他额心一张符篆,两指一握,飞快地提出个透明的魂魄死死揣在怀里,急急高喝:“缩地千里!”
话落,化作零零星星的光点,遽然消失,只一具“陈子丘”的躯体被留在原地软趴趴倒下。
缩地千里,斗转星移,弹指之间可飞跃数座山川湖海。
除了有两个弊端。
速度太快,要吐他个两天两夜以及终点随机,但无疑是个逃命的上上策。
只是对于他们来说,再难追上这二人罢了。
柳云峤内心不爽,眉梢便愈发料峭,面庞上隐隐落着层霜,一副很不好惹的模样,但事已至此,别无他法,也只能又是遗撼又是无奈地收回目光,转眸去看那位半路杀出的“程咬金”。
只一眼,便倍感惊奇,很是诧异道:“……是你?”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这位女子竟然是当时跑走的第六位!
——那位他与陆京尧轮番叫了百八十遍才有回音的姑娘。
女子抱着尸身惶然抬首,在泪眼婆娑中似乎认出了柳云峤是那位被她喝住的公子,哀哀怯怯的道歉:“公、公子,对不起,对不起……我……”
柳云峤:“……”
柳云峤一听姑娘哭就脑袋大,一时讪然不已,莫名觉得自己此刻好不要脸,活像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弟在欺凌良家妇女。
他低咳一声,稳住作为堂堂魔尊的威严,放缓语气试图劝道:“……姑娘,你先别哭。”
“怎么了?怎么了?”温钰身中煞气,脑子昏沉不清醒,闻哭一路小跑赶来,看见女子时表情裂了一下,站在原地不住打了个寒颤,“这……陆京尧的风流债追过来了……?”
陆京尧:“……”
陆京尧何等耳力,淡淡横了他一眼,利落干脆地抬脚踹他,眼神如刀,皮笑肉不笑的:“温宗主这是遭了回煞气连脑子也不甚清醒了?在胡说些什么?”
温钰也是被煞气荼毒的厉害,完全忘了陆京尧伸伸手就能取他狗头,被刺了一句便捂住屁股一蹦三丈,还不忘拿着君子扇怒气冲冲地谴责他:“你做什么?!这还不是你……”
话未说完,女子怀中瘫软的尸体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在场众人齐齐噤声,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尸体”眼皮颤抖,剧烈的咳嗽起来,活要咳出胸腔里的五脏六腑,血一时流的更厉害了。
他睁眼之后久久无言,苍白的嘴唇抖了几下,面上逐渐浮现出惊愕之色,死死盯着女子,不敢置信道:“……秋、秋实……?”
“是、是我!是我子丘。”秋实声嗓音发颤,杏眸如被水光浸润,双臂紧紧抱住他,为他挤出一抹笑。
原来这位才是真正的“陈子丘”。
柳云峤心下恍然,眸光却倏忽幽暗下去,默不作声地思忖:那另一位雀占鸠巢的“陈子丘”又是谁?
温钰左看右看,一头雾水,有些按耐不住,不由横插一嘴打断了二人:“打扰了二位,你们这是怎么一回事儿?”
陈子丘抬了抬脸,眼眶深红,弗若泣血,他满怀歉意的苦笑:“对不住诸位,让你们看笑话了。”
这话一出反倒叫温钰不好意思了,连连摆手:“……那倒没有,那倒没有。”
陈子丘又是一声苦笑:“方才公子问我们二人怎么……”
他顿了顿,似有万千话语要诉之于口,最后却只是艰涩的叹了口气,说:“我被困于此已有……”
“百年。”
乌衣镇本就暗无天光,“百年”二字一出,更添此地阴霾,风滚滚而过,呼啸着像鬼哭狼嚎,叫得人心中发冷。
柳云峤一身青衣在灰雾中愈发凌冽,他稍稍抬眼,心照不宣与陆京尧无声对视,眼中皆是滑过某种深意。
百年。
上善谷失策之事同是百年之前。
也就是说……
他们极有可能就是当年陈家庄之人。
柳云峤唇角抿直,心道:若是如此,仙都的上善谷便有大问题了。
“百年前,庄中曾有新人缔结,却在礼成当夜遭遇凶煞,我等皆以为要命落黄泉,可谁知再睁眼时便来到这个被叫做‘乌衣镇’的地方。”
“本以为大难不死,欢腾喜悦,可世间怎会平白无故地叫我们占如此大的便宜?所以实际上是……”
陈子丘哀切道:“生不如死。”
“我们醒来时便被制成了行尸,可那又如何?我们生而为凡夫,即便成了不人不鬼的东西依旧手无缚鸡之力。”他声音低哑,“而这乌衣镇中,带着铃铛的怪物遍布,每逢月圆必定生啖血肉,我们……也便沦落成了他们的食物。”
温钰愣了一下,目露不解,小声追问:“可若你们成为怪物之食,那为何我等见到的……”他微妙一停,将才补上后文,“……你的同伴四肢俱全?”
柳云峤蓦地想起他与陆京尧尾随金兰等人时在喜堂中看到那主母模样的女人,心头一沉。
陆京尧同样回忆起此事,在一旁忽道:“温宗主,别问了。”
温钰莫名:“什么?”
“……四肢健全?”
陈子丘不住呢喃这四个字,泪水淌了满颊,低低啜泣着。
“诸位公子可曾听过魂灵反哺?试问我们这样究竟算什么四肢健全?我们是用血亲的尸骨,又失心疯的引诱过路人,踩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才得以苟延残喘至今!”
众人呼吸微滞。
所谓魂灵反哺,则是由血亲之人的灵魂反过来温养活着亲人的肉身,代价极大,一旦灵魂被做反哺,便会不断重复生前所作之事,直至化作一捧烟灰,魂归幽冥。
……烟灰?
甬道中飘落的骨灰在柳云峤脑中一闪而过,他瞳孔倏尔一扩,心中陡然明彻,联系起了这件事的所有的前因后果。
他们在那夜目睹到的喜堂行人,想必便是这些行尸血亲的魂灵,他们庄中结亲便是在重复生前所行。魂灵被用以填补行尸,之后行尸又被用来饲养怨绝。
这也能够解释为何当时喜糖上的咒纹是缚魂咒。
他们需要这些魂灵长长久久。
至于迷魂槐……
柳云峤眯起了狭长的眸,冷呵一声。
想必不但是为了提防仙都的修士发现此地,也为了防止这些行尸逃逸。
只有一点。
他舔了舔唇,眼中墨色瓢泼。
依照陈子丘的说辞,怨绝并非他与陆京尧所看到的一只,而是一群,那么剩下的又去了哪里?
陈子丘叙述未停,他继续说着:“再后来我遇到了误入此地的秋实。她太好了,跟这混沌不堪的乌衣镇格格不入,她心地善良不怕我满身缝痕,甚至帮我们想办法逃出去,于是……”
“我想到了我爹曾经说过的一个地方。”
他在怀中摸索,双手颤抖地拿出一张烧了半截的符箓。
“我爹曾言,我们陈家人受祖蒙荫,曾被人赠之一符,烧此符,可通达‘安陆阁’,达成一事。或富或贵,或生或死,想我荒唐也好,骂我痴傻也罢,我想救大家,想救秋实,所以我在她面前烧了这张符。”
说到这里,他眼中流露出一种深刻而绝望的悲戚:“……可或许是我们这些人本就不该存活于世,连上天都懒得庇佑,在我将此符箓烧烧至半截之时,有一个男人忽然出现了。”
“他道:‘都说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为何不拉着她共赴鸿蒙?莫非……是想放过她?把她送出乌衣镇?’
‘确实情真意切,但这可不符合规矩。’
那男人面上兴趣盎然,却在下一刻出手扼住秋实的脖子:‘人间幽冥开,乾坤由我改,这样的大事怎能容你们小小蝼蚁捣乱?’
秋实发出惨叫,那男人手心浮现出一团透明的东西。
我当然认得那是什么!那是秋实的魂魄!
我疯了一样地撞过去,却发现根本无力抵抗。
我听见他问:‘你叫什么?’
可不待我回应,那男人便轻轻一笑:‘叫陈子丘?不错,借你身体一用。作为回礼,我告诉你,我叫……乔风月。’
乔风月……乔风月……王八蛋……”
柳云峤的心脏悚然一寒,像是被人伸手攥住,难以抑制的悲伤与沉郁在胸腔不断发酵,耳畔如有海啸,轰轰的响,一道冰冷而沙哑的声音劈开他的头颅,响彻他的脑袋。
——乔风月,烧了这云中郡罢。
“……乔风月?”他唇齿辗转这几个字。
……云中郡?
什么云中郡?
仙都……有云中郡吗?
还是在凡人境里?
执澜在手中震颤不休,柳云峤眼底翻涌起不可抑的惊涛骇浪,阴晦的血意盘旋在他的眼眸,他自己却并未觉察,只愣愣的失神重复:“……那是哪里?”
“哥哥。”
柳云峤的肩被人摁下,温热的掌心叫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他如梦初醒,稍稍偏首,看到了陆京尧蹩起的眉峰。
“你怎么了?”陆京尧问,一边将灵力轻轻拍在他的后背。
柳云峤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不知何时煞气乱泻,若非陆京尧打断的及时,想必这周围的树木花草免不了遭殃。
他咬了咬舌尖,强行压下混乱,摇头:“没事。”
陆京尧没说话,目光轻抚过他。
柳云峤看着他的眼,不知何故燥郁的心绪倏地散去了七八分,一种怪异的熟稔滑过心头,他来不及抓住这份奇异的悸动,它便如水痕般消失无踪。
他静了片刻,移开了视线:“安陆……安陆阁是什么地方?本尊怎么从没听说过?”
陆京尧定定在他的脸上流连多时,似乎在确认着什么,良久,轻轻翕动嘴唇,只是还未说话便被温钰嘹亮的叫声打断了。
温钰满脸惊奇,从怀里掏出半张纸递给陈子丘:“如此说来,这东西是你的?”
陈子丘深深看过,却并未接过:“……是,是我的,可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至于我们村庄……说不定几位也略有耳闻。”
他狠狠地吸了口气,颤抖地开口:“我们庄子叫陈家庄。”
此话一出,众人陷入了难言的静默。
柳云峤的猜想得到验证,却并不觉得欣喜,反倒面色更沉,冷声追问:“上善谷下辖地陈家庄?”
“是。”陈子丘一锤定音。
温钰倒嘶一口凉气,摸了摸身上的鸡皮疙瘩,浑身发毛:“……真的是那个陈家庄?”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