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峤唇角拉成一条薄薄的线,如同山川冷硬的棱,心底感到难言的荒谬与怪诞。
陈家庄百姓一夜惨死,离奇消失,可实际上却变成行尸出现在“乌衣镇”成为了怨绝的饵料。
而乌衣镇里有魔修身份的乔风月与叶潮……上善谷避重就轻,遮遮掩掩,在这其中充当着什么角色?
意欲为何?
所图为何?
“哇——”
陈子丘的口鼻喷出一大团漆黑的血,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浑身颤抖,伸手拉住秋实的袖子,不住呢喃:“秋实,秋实……”
秋实悲鸣一声,眼中涌出晶莹剔透的泪珠,她握紧陈子丘的手,声音嘶哑,呆呆地看向众人:“……求你们救救他!公子!求你们救救他!!”
她死死抱着陈子丘:“救救他,我什么都能做,救救他……只要救救他……”
柳云峤想说“对不起”,却到底没能说出口,而是选择了不言而喻的沉默。
一具行尸,心脏乃是重中之重。
但陈子丘的心脏被金兰捏碎,将将行动自如也只是因为乔风月才得以支撑,如今其抽魂离去,他自然再坚持不下,先前的侃然而谈不过是回光返照。
此事已成定局,不可更改。
谈何而救?
“秋实姑娘,我们……唉……”温钰目光十分复杂,不忍地别过头,不再去看。
柳云峤依旧沉默,胸膛却忽地涌出一股涩意浸入骨髓,他感到眼睛有些许不适,发酸又发雾,奇怪地摁了摁心口,想:我这是怎么了?
“好。”有人平静的说。
柳云峤耳畔声浪消退,只这一个字盘旋不散。
他默然良久,循声看去,意料之中地落入一双澄澈的眸,不知名的悸动在心头呼啸,又化作一阵无声春雨湿地三尺。
他忍不住想:笨蛋,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陆京尧指尖冒出一缕灵力,抵在陈子丘眉心,源源不断的输送给他。
陈子丘脸上错愕难掩,眼眶洇上一团湿气,可惜即便如此,逼目的鲜血依然自唇角淅沥淌下。
“你看我,总是惹你掉眼泪。”他转眸看着悲鸣的秋实,面露苦笑,轻声说,“秋实,再听一首我念的酸诗罢。”
秋实摇头:“……不,我不听……”
陈子丘泪如泉涌却又目中欢喜,眼睛微不可察地眨动,用力凝望她,尽力说出最后的话。
“吾今与汝言难尽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吾虽归幽冥,但吾心尚依依存汝也,唯愿秋秋平安喜乐,眉目恬然。”1
他叹:“真好……还能再看你一眼……”
话音消落,身体渐渐消散,化作了一捧轻飘飘的灰。
秋实握着灰烬放声啼哭,风吹而过,那捧毫无重量与温度的灰烬缱倦的绕在她脚边,似诉留恋,似说不舍,最终乘风飞过灰白的苍穹,飞出生前囚困他的乌衣镇。
如获新生,重新落入那滚滚红尘世。
秋实跪坐在地,于怀中捉摸半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个随身的玲珑口袋。
柳云峤看到口袋上绣上的字,觉得有些熟悉,轻“啊”一声,后知后觉,他们得到的“碰喜房,出不得”的纸条或许就出自于她之手。
她或许善良,或许爱人,只可惜天道无情,没有予她半分同情。
世事无常。
柳云峤墨滴般的瞳孔晕开点点波痕,目光追随着风,又缓缓落到秋实身上,心里涌起某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叹息般呢喃:“……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声音如风般落入陆京尧耳朵。
陆京尧微微侧首,在身旁人漆黑的眼中看到了异样的认真,那是对于相恋之人不得不分别的同情、怜悯以及唏嘘。
他心狠狠地跳,刹那间仿佛有一种极为尖锐的利刃将他开膛破肚,他攥紧了拳,深深吸了口气。
秋实将尘灰拾起来放入玲珑口袋,紧紧抱在怀里,失魂又落魄:“我带你出去,我们一起出去……”
斯情斯景,温钰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句:“这都什么事儿,姓叶偷了本宗主的玉令,他那个同伙还拆散人家情侣?这破地方真是没半点儿叫人顺心的!”
说着,他上前一步欲将秋实扶起,谁料尚未靠近,秋实便尖叫着将他推开,温钰顿时踉跄着惨叫一声。
“子丘……我的子丘……”
秋实拿着袋子木然站起,神采尽褪,行尸走肉般向前走去,城门如一张黑色大嘴将她吞没。
柳云峤盯着她的背影,心中倏忽恍然:“……原来如此。”
乔风月看似饶了秋实一命,实则恶劣不堪。
他只留下了秋实的一魄。
七魄有喜、怒、哀、惧、爱、恶、欲七感,而秋实被留下的是“爱”。
仅剩的“爱”欲被无限放大,成为支撑她活着的唯一信念,当此信念崩塌之际,就是其人身心崩溃之时。
这远比死亡更可怕。
于是当陈子丘作古,秋实与爱别离,那一魄出离悲愤当空破碎,她神思俱毁,变得如行尸,如走肉。
而在此之前,她因此魂魄不全,灵台混沌,进入迷魂槐的地界无甚阻碍。
想来自己在路上遇见的其他人,情况大抵也如她一般。
在乌衣镇中被迫成亲,又被迫留存,最后还被乔凤月残忍的玩弄鼓掌。
柳云峤半眯长眸,不禁冷冷地笑。
光他沿途碰见便有六七人,那乔风月究竟祸害了多少人,才会有如此数量?
“我们……”温钰拍拍土走回柳云峤二人身边,心不在焉地望向乌衣镇的大门,迟疑道,“就这么放她走了?”
“不然如何?”陆京尧瞳色深深,“并非是我们放她走,而是你我都阻挡不得,秋实心中所愿便是去找寻陈子丘,既成执念,外人又何可阻?”
温钰仍是难以理解,嘚啵嘚啵回:“可是陈子丘死了!”他掷地有声,“而且行尸这个东西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他们以魂炼体,连转生的机会都没有!她去找个屁!”
陆京尧很轻地笑了声,奇怪的反问:“谁说她是去真的寻人?”
温钰一愣:“你说什么?”
柳云峤也看向他。
陆京尧目视前方,琥珀样的眸干净澄澈,可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里面似乎下起场苍茫的雪。
像鬼域的、冰冷的霜雪。
奇异的,柳云峤听到一丝沙哑的呜咽源自于自己的灵魂,他的心胸不断传来比穿膛一剑还要彻骨的痛意。
……怎么了?
这是什么?
柳云峤微怔,在这一瞬竟觉得入口的空气冰冷如霜,他想要伸手抓住些什么,哀鸣却如落潭石子消失不见了。
陆京尧的沉默到了尽头,他歪了歪脑袋,状如回想:“人曾经去过的地方,穿过的衣物,甚至是吃过的东西,也未尝不可成为一种那人尚在的念想,她或许便是去寻这些了。”
柳云峤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颇感意外地打量陆京尧:“这些情情爱爱你懂得还挺多,本尊原以你……”
陆京尧眸光闪动:“以为什么?”
柳云峤心想:以为你不懂情爱。
这可真是奇怪,怎么懂这么多还被那棵歪脖子树甩了?
面上却不动声色,一本正经地训人:“不许多问。”
陆京尧挑挑眉。
“啊!”温玉蓦地大叫,惊疑不定,白着嘴唇抖了两下,君子扇也掉落到了地上,“一个、两个、三个……怎么、怎么会有这么多个你们?!”
陆京尧:“……”
柳云峤:“………”
柳云峤兀然意识到什么,果然,侧目只见温钰不知何时再次成了人形黑团,尤超上次。
他太阳穴突突一跳:“陆京尧。”
陆京尧顿时意会,指尖微闪,两道白光“嗖”地蹿入温钰眉心。
旋即温钰一抖,轰然倒地。
柳云峤头疼地睥着倒地的温钰,一时生出无限敬佩,哭笑不得:“这可真乃神人也,真把所谓的煞气入体当闹着玩呢?”
*
行尸既死,怨绝亦灭,乌衣镇灰雾稍散,眼下柳云峤与陆京尧要出去可谓轻而易举。
陆京尧背上温钰,柳云峤看了他一眼,就要出城,将迈出之际,他又停在原地,迟疑问:“……本尊怎么总觉得还少点儿什么?”
“是还少点儿什么。”陆京尧一边眉高高挑起,言简意赅地阐明,“哥哥,你师弟。”
柳云峤:“……”
柳云峤想起来了,但到底是魔尊,面子功夫做的相当足。他手握唇边,稳得八风不动,淡淡道:“嗯,这个不算,是本尊没来得及说就被你抢先了。”
陆京尧便笑,积极认错:“那就是我多嘴了。”
柳云峤:“……”
柳云峤微讪,顺着他递的台阶默默向下走。
二人再次回到寺庙时,果不其然,师弟本人正半死不活的在甬道里挺尸。
见状,柳云峤心中微妙地升起两分歉意,任劳任怨地扛起了程清念。
温钰与程清念两人,一个煞气入体,一个血流过多,柳云峤和陆京尧一路御剑狂飞,一出笛吹岭便快速找了间落脚的客栈,打算给这两位先勉强医一医。
门铃丁零当啷,掌柜听见人来,脸上堆笑地抬起了头:“客官,里面——”
声音戛然而止。
笑容僵在脸上。
柳云峤扫他一眼,猜到大概是因为他们这一行人浑身血意,看着就不像什么好人,以至于这掌柜不想做他们的生意。
低咳一声,揩去指上血,试图努力塑造一个正面形象:“掌柜……”
“不成,不成。”
掌柜打断他,嫌弃的对二人摆摆手,就要作势往外赶人。
“掌柜。”陆京尧面色从容,不慌不忙地腾出一只手取下腰间玉笛,将灰色珠子在他面前一晃。
“那现在成不成?”他笑眯眯问。
掌柜:“……”
掌柜抖了一下,眼珠瞪如铜铃,大张着嘴好半晌没吭声,良久嘶了一口气,瑟瑟道:“……成,成!”
他态度陡转,笑容满面,连拉带拽的往里迎客:“两位客官,您里面请!”
速度之快,像是生怕他们跑了似的。
柳云峤:“……”
嗯??
他狐疑地一瞥陆京尧,又意有所指地觑过他的珠子,抬抬下巴,意思是让他坦白从宽。
“等下告诉哥哥。”陆京尧对着他眨眼,眼睫微弯,“至于现在,应当先把这二位伤员给安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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