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渡,藏书阁。


    书柜俱倒,藏书皆散,洋洋洒洒一地,宛如数不清的、冰冷的雪片,一柄长剑剑身碎裂,垃圾般隐没其中。


    “何必呢,程公子?就算你爬起来也还是要倒下,依我看就不如算了吧。”乔风月瞳色漆漆,隐有血色一闪而过,他微微一笑,更狠地踩住脚下跪爬人的脊梁。


    坚硬的骨骼刹那间传来令人牙颤的崩裂之声。


    程清念咳出一口血。


    即便龙华宗被更名为春风渡,但无论是哪者,宗门藏书阁一地也都非宗主口谕不可擅入。


    他不记得春风渡中有面前之人,面前人修为奇高,行在藏书阁中无声无息,若非他碰巧路过必然发觉不了有异。


    他直觉不对,但依照现在的脑子却不知哪里有问题。


    眼下他的剑已经被人毁去,但仍固执地看着乔风月,无声张口,做出“滚”的口型。


    “啊,忘了你被下了禁言。”乔风月目色温柔,叹,“不过你可真是负隅顽抗,不自量力,你觉得你能把我拦到这藏书阁里吗?”


    他掐住程清念脖子,将他从地上提起,持在半空又狠狠摔下。


    “咚——”


    程清念脊背接地,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喉间涌上一股污血,意识刹那混沌,脸上的伤疤也火辣辣的疼了起来,像是又遭了一遍千刀万剐。


    神智模糊中,他看到一个身着青衣的男人,他半阖着眸,无意识的呢喃:“师兄,不会放过你……”


    “你师兄?”


    乔风月读懂了他的唇语,却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他强硬地捏起他的脸,迫使他看向自己,亲昵的耳语:“程公子,你师兄堕魔被封在鬼域里早就死了,你们的龙华也早没了,就你一人还活着!”


    程清念蓦地睁大眼,额上青筋暴露,惊恐地挣扎起来,居然生生冲破了禁言之术将嘴撕裂的血肉模糊。


    他不由自主地落下眼泪,声声泣血地喊:“龙……龙华……步如絮……害、害……师兄……”


    ……


    程清念“啊”了声,猝然惊醒,剧烈的疼痛自身体各处传来,叫他忍不住蛇一样嘶嘶吸气。


    愣了半晌,他呆呆地环顾四周,却发觉自己并不在什么甬道之中,而在某个床榻之上。


    这似乎是间客栈,桌椅齐全,干净整洁,还有一束光自窗格无声溜进,祥和宁静。


    程清念无措地挠了挠头:“我……怎么会在这儿?”


    “啪嗒——”


    门被朝里推开,他陡然一惊,下意识摸剑,后一秒被牵扯到的伤口便又遭了一遍撕裂,疼得他龇牙咧嘴。


    柳云峤和陆京尧推门而入,前者一手提着茶壶,见到程清念这状如残废的造型,挑挑眉,口中轻啧:“怎么这个架势?”


    程清念看了他一眼,小心的向后蜷缩,不安地舔了舔唇,茫然问:“……你们,什么人?”


    他说的很费力,每说一个字就要停顿一瞬,如稚子初学言语,很是生疏,并且神态之中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懵懂混沌。


    虽然早知他遭受重创后状如孩童,可如今实打实见了,柳云峤还是不免心中微怔。


    沉默良久,他很快笑了一下,将茶壶放在桌上,靠近程清念的榻边,抱着臂,面色如常说:“本尊……”顿了顿,改口道,“我还能是谁?我是你师兄。”


    “师兄?”程清念像是呆住了,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好似不能理解这两字的含义,少时,又把好奇的目光落在陆京尧身上。


    “他呢?”


    “他?”柳云峤伸手把陆京尧拉倒二人面前,好叫人看个清,回答,“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程清念讷讷:“……救命恩人?”


    “是啊。”柳云峤点头,“一开始你非人非鬼,满身伤痕,多亏人家妙手回春,才把你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程清念面露诧异,孩子似地问:“……我这么惨呀?”


    “比惨还惨。”柳云峤回想他当时的模样,心道:那何止是拿惨来形容?


    他们找到程清念时,他生气枯竭,灵力闭塞,浑身上下伤痕累累,气息奄奄,后来到了客栈,也不知陆京尧使了怎样的手段才把这小子给救过来。


    程清念不安的握着衣角,对着陆京尧扬声:“谢、谢。”


    “举手之劳。”陆京尧不以为意地摇头,“程公子不必言谢。”


    程清念倏忽瞪大眼:“怎能,不言?”


    柳云峤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哂笑:“大恩不言谢,你若真要谢谢人家,自然是在之后用行动报答,嘴上的花把式谁不会说?”


    “啊!”程清念立即面露十二分的真诚,诚诚恳恳开口,“我,舍身舍命,万死不辞,为你!”


    陆京尧闷声笑了下,纠正他:“不必舍身,不必舍命,更不必万死不辞,也不必报答我,报答你师兄即可。”


    “报答,师兄?”程清念疑惑不解。


    陆京尧半边眉峰稍抬,煞有其事的肯定:“对啊。”


    程清念诧异:“为何?”


    “还能为什么,你以为是谁背你回来的?”柳云峤斜睨他,“还不快给你师兄道谢?”


    “道谢……”


    程清念一惊,就要下床拜礼,尚未付诸行动,又被柳云峤的眼神给逼退回去。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浑身一抖,死死抱住了脑袋,瑟瑟发抖,开始一个劲儿的求饶:“清念不敢了,不要打清念……”


    柳云峤闻言一怔,神色蓦地一沉:“谁要打你?步如絮?”


    “不,不……”程清念面色僵硬,迟疑的否定,“不,不是师尊……”


    “师尊?”柳云峤冷笑,“你说步如絮叫你叫他师尊?”


    程清念局促地“啊”了声。


    柳云峤想起他方才的话,又若有所觉的看着他的脸,一个可怖的猜想倏尔浮上心头,他眯起眼,寒声逼问:“你的脸是他做的?”


    程清念声更低了:“错事,师尊罚。”


    柳云峤心头火起,指尖捏的泛白,他深深呼出一口气,沉声道:“什么错事?”


    “师尊说:结交不慎,往来者恶,要罚。”程清念飞快的接到这句话,话落,他蹩起了眉,像是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样回答。


    柳云峤心知步如絮是在说他,说程清念不该与他共事,不该成为他的师弟。他又吸了口气:“那你为何来乌衣镇?”


    程清念乖乖答:“藏书阁,追人,不敌,被抓。”


    ……藏书阁?


    柳云峤想起乔风月所言的“打过一架”,眸光渐深,一股凉意涌上四肢。


    藏书阁非常人可进,除非宗主默允。


    ……如果是乔风月,那势必有步如絮口谕。


    上善谷与魔修勾结,如今竟还要再添一个步如絮?


    他冷不丁想起自己一朝堕魔,想到龙华尸体如山,心中烈烈燃起一把汹涌的火,他一瞬不动地看着程清念,唇角紧抿:“你对谁都这么说?”


    柳云峤不信步如絮那厮这般有恃无恐,放任程清念在外狂言,果然,他摇头。


    “师尊,禁我言。”


    陆京尧在一旁蓦地开口:“你被禁了多久?”


    程清念冥思苦想,不确定地比出一根手指:“一百,一百年。”


    柳云峤几乎说不出一句话来,瞳底沉郁四溢,幽深如潭,他冷“呵”一声,道:“本尊真该现在就去春风渡把步如絮那厮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师尊,不在,春风渡。”程清念打断他。


    “你说什么?”


    程清念一字一顿:“师尊在极乐城。”他停顿少时,解释说,“我不乖,偷听到的,师尊不闭关,去极乐。”


    柳云峤看他良久,心情低落,忍不住问:“他如此对你,为何不逃?”


    程清念虽然神智有失,但修为如常,若他不愿,大可趁着步如絮不防一走了之。


    “淼淼。”程清念道。


    柳云峤脑子轰地一炸,血液都停了:“……你说谁?”


    程清念自言自语:“我不喜欢师尊,可我要找淼淼。”他很小声却很坚定地说,“师尊知道淼淼在哪儿……我闻到了他身上淼淼的味道,淼淼一定是丢了,仙都好多孩童都丢了,要找淼淼,我得找见淼淼。”


    他又停了一会儿,无措道:“……可淼淼是谁呀?”


    柳云峤久久无言,身躯微微的颤。


    陆京尧轻拍他的肩,叫:“哥哥?”


    柳云峤没说话,抬起脸露出一双泛红的眸,他近乎失措的、大力的抓住陆京尧的手,声音艰涩:“……一淼还活着?”


    ……他的弟弟,柳一淼还活着?


    他以为……当年龙华宗所有人皆葬于他的执澜剑下,内门长老弟子三千一百二十人,无一生还。


    他想起乔风月说柳崇山二子,一堕魔,一身死的话,语调不禁放的愈发轻浅了:“……一淼真的还活着?”


    陆京尧任由自己的手被他缠握,抬眸注视他,声音温沉,他说:“不管有没有,我都陪哥哥找。”


    柳云峤双目失焦,不确定地问:“是吗?”


    “是啊,哥哥。”


    陆京尧平静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嗓音之中带着鲜为人查的安抚之意,他认真的,缓慢地回答:“我既已做下誓言,倘若要违背,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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