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云峤脑子嗡嗡乱做一团,说不得此刻心情如何,“记忆有疑”的念头甫一落地,几乎霎那间就长成苍天大树,占据了他的整个胸腔。


    是谁动了他的记忆?


    他的记忆中缺少谁?


    他是不是……真的曾认识陆京尧?


    柳云峤难以自抑地想起堕入的幻境,横尸遍野与满目刺红深深地刺入脑中,他忍不住彻骨冰寒。


    如果是真的……他究竟忘了什么?


    “哥哥。”陆京尧的声音在耳畔倏忽响起,“极乐城如今城开了。”


    柳云峤沉默着,眸色漆然,不动声色地将一团团杂乱的心绪拆吞入腹,迟缓地理解着陆京尧将才说的话。


    开了。


    极乐城开了。


    也是,否则,陆京尧如何出来,某人又如何进去?


    他骨节捏得泛白,仿佛一截清冷的玉,顶了顶上颚,轻声说道:“也好,是该找步如絮算个帐了。”


    程清念这般境地,步如絮可没少出力,先前柳云峤是打算抓着步如絮爱徒去兴师问罪,好叫他扼腕痛心,如今却阴差阳错找回了自己师弟,倒也是万幸。


    他打算策略不变,依旧打算带着步如絮的“爱徒”,他的师弟去找那厮。


    不多,只办两件事。


    皮痒,该打一打。


    狗头,该取一取。


    陆京尧垂睫盯向茶壶,望着飘渺的热气,瞳底光影涌动。


    他手虚虚地动了下,好似攥碎了什么,歪着脑袋回:“是啊。”


    这话简明,柳云峤却还是不免觑他一眼,心觉二人之间气氛微滞,莫名有些不大舒服。


    他回忆着极乐城的风言风语,半晌,干巴巴开口:“听说极乐城奇特非凡,不同于仙都亦不同于凡人境。传闻有言,城中制蛊台的万人乱斗与啖血酒楼的灵血喷泉,已经数年蝉联极乐城最受欢迎之地的榜首。”


    顿了顿:“如何?究竟是真是假?”


    陆京尧抬起眼,琥珀眸眨了眨,沉吟几瞬,像是想到了某段经历,摇首:“没什么好玩的,味道很重,哥哥不会喜欢的。”


    柳云峤颇感意外:“你都试过?”


    陆京尧不以为意:“是很久之前了。”


    见他不欲多言,柳云峤便不再多问,默默捧杯喝下他将才递来的温茶。


    茶水苦涩,甫一入口便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在口腔中发酵。


    “……”


    柳云峤视线下睥,看着那卖相尚可的茶,心道:怎么?他不是跟乌衣镇犯冲是跟笛吹岭这一带都犯冲?


    然而这事儿魔尊大人势必不会承认自己霉运当头,于是镇定咽下,目含谴责乜向陆京尧,面色如常地斥责:“你给本尊的茶不好。”


    陆京尧稍愣:“哥哥?”


    柳云峤神色不改,乘胜追责,不待他反应,便把茶杯“当”地放下,下巴朝窗外一抬:“……便不如跟本尊出去坐坐?”


    *


    哐——


    屋中的窗被人推开,沿边搭上一只苍白的手,紧接着一青一黑两道身影翻然成花,轻盈如长空飞燕,悍然跃上屋檐。


    月色中天,潮风扑面,底下长街虽人烟稀少,声势微小,可向四周一眺却也升起了万家灯火。


    远方绿浪涛涛,群山含翠,却谁也不知,在那里有一个诡谲奇怪,迷雾重重的乌衣镇。


    柳云峤在屋檐上随意择了一处躺下,身下是青砖绿瓦,头顶是漫天星辰,他仰起头,无声端看天地之景。


    秋实曾言“人间幽冥开,乾坤由我改”,联想到无问宗玉令失窃一事,他生出一种诡异的直觉。


    这“幽冥”指的或许就是……


    仙都宗门的禁地。


    魔修要动禁地?


    不欲他深想,一声惨叫撕裂苍穹。


    “要不是本宗主眼下如此,谁要和你同榻而眠?!”说话的人嘶嘶吸气。


    一人茫然:“踹我,做甚!”


    开始说话的人像是要被逼疯了,阴阳怪气的学:“你,这样说话,要,挨打!”


    “打人,不对,要还回去。”


    话落,“当啷”一震,似是什么东西滚到了地上,说话的人霎那更疯:“程念,你要气死我了,本宗主绝不与你多待,势必明日就回去!”


    柳云峤噗嗤笑了出来,好笑地想:这是温钰醒了,正和程清念“聊”得不亦乐乎。


    依照他师弟“实诚”的脾气,大约这晚上不会有多安生。


    风乍起,细叶漫天飞舞,乘月穿梭,柳云峤伸手捻住一片,放在唇角,阖目低低吹奏。


    下一瞬,一阵笛音与他隔空相和,两音交叠如泉水击石,清盈明亮,又好似皓日当空,波澜气壮。


    夜色如水,笛声悠扬,柳云峤心头微动,停下动作,忍不住侧目调侃起拿着玉笛的陆京尧:“你请本尊喝的茶涩是涩,不过这般笛音倒是可以算得上是将功补过。”


    陆京尧诧异:“哪般笛音?”


    ……这是想让他再夸上一夸?


    柳云峤自觉揣测到少年人的心思,眉抬半边,幽幽道:“仙乐这般的笛音。”


    陆京尧却摇头,失笑:“不是仙乐,以前还被人笑话过。”


    柳云峤这次是真的奇了,不敢置信地问:“这样的还有人笑话?”


    那得是什么耳朵,才会对如此音色都不满意?啧啧称奇半晌:“那评判你的人可真乃奇人。”


    陆京尧将玉笛插回腰间,风撩长发,眸映青衣,笛上的珠子随风荡,他唇畔带着细碎的的笑,温和又慢慢说道:“哥哥说得对。”


    *


    晨曦微露,天边云卷云舒,万丈光辉倾泻而下,流光溢彩,客栈楼下骚动阵阵,惊叹声时有传来,嘈嘈杂杂仿佛一锅即将要蒸腾的粥。


    “……谁大清早的放炮仗?”柳云峤迷迷糊糊醒来,只觉耳边如同擂鼓,脑子也跟着劈里啪啦响。


    “嘎吱——”


    陆京尧正巧推门而入,二人视线相汇,前者微微弯眼,将手里的端着的东西放在桌上,玄衣带着股早秋的凉意。


    柳云峤这才反应过来他已是出了趟街买物而归。


    陆京尧行至桌边,一弹碗沿,发出清脆的声:“百合莲子粥,小笼包,哥哥吃的惯吗?”


    无论道修、魔修筑基之后皆已辟谷,不贪口舌之乐,但其实人间美食哪里能吃的够?


    柳云峤想都不想,便纡尊降贵地点了个头:“可以。”顿了顿,后知后觉想起些什么又狐疑看他,“你哪儿来的钱?”


    他俩不久前可才吃了霸王餐。


    陆京尧回:“劫富济贫。”


    柳云峤:“……”


    柳云峤嘴角一抽:“……什么?”


    见他如此,陆京尧停止了卖关子,一本正经相告:“以珠子劫掌柜,济你我。”


    柳云峤想起来这么一茬,愈发好奇那珠子的乾坤,目光垂落,看向他腰间:“不解释解释?”


    “这客栈是家里产业。”陆京尧这次倒没隐瞒,想了想说,“那珠子算是家里产业的标志。”


    看来陆京尧在极乐城过得相当风生水起,怎么就那么倒霉掉到了鬼域?


    柳云峤若有所思,还欲再细问两句,楼下响动却未有将歇之兆,反倒愈响愈烈起来。


    他翻身起来,起身穿衣,草草拢起发:“外面是什么动静?”


    陆京尧将小笼包摆在盘子里,又顺手洒了道灵力保鲜,闻言答:“是‘且听风吟’。”


    “……且听风吟?”


    柳云峤本人自幼与无问宗相熟,自然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且听风吟”乃是一辆马车之名。


    此车宝马灵驹,千里快哉,跑起来稳如泰山,固若金汤。


    没想到来的竟这般快,温钰昨日才说,今日便到了。


    看来无问宗很是宝贝他们这个宗主。


    柳云峤“嗯”一声,示意自己知道了,兜上鞋子走到窗边,打眼看去,一顶惹眼非常的坐骑映入眼帘。


    那车精巧漂亮,典雅不俗,拉车的灵驹威风凛凛,毛发如白雪,红缨正悬在额心,啼叫之声清越明亮,吸引了长街一大群人驻足而观。


    “哎呦,瞧瞧这马真俊呢。”


    “是哪家的仙使来了?”


    “快看看,快看看,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儿了!”


    胆大者忍不住问向那牵灵驹的白衣男子:“仙使,你们是自哪里来的?”


    白衣男子摇摇头,笑而不答,神情端庄,只卷起灵草喂食灵驹,身旁的几位白衣则徐徐进入客栈。


    果然是无问宗。


    *


    受伤之人容易精神疲惫,温钰睡意正酣忽然惊觉自己连人带被被囫囵卷起,悚然抬头赫然是他们家门生弟子。


    一堆门生严丝合缝地围着他,劈头盖脸地开始说教:“小宗主,你太冒进了,长老们发了好大的火。”


    温钰:“……”


    温钰很不争气地抖了一下,颤颤巍巍道:“……他们说什么?”


    门生面无表情,嘚啵嘚啵说:“长老们一致决定叫小宗主您抄八百八十八遍《剑修须知准则》,说这样您才能懂分寸,知进退,不会一腔热血就追人过来,留下一个傀儡将他们耍的团团转。”


    温钰又抖了一下,神情萎靡:“……那本宗主不要回去。”


    门生不为所动,恪尽职守地一口回绝:“小宗主您可别折腾了,您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您要不回去,长老们得剥了我们的皮。”


    温钰:“……”


    “还有。”门生顿了一下,扛着卷着温钰的被子,朝另一间房恭敬的拜礼。


    “在鄙宗玉碟来信中,小宗主直言柳公子相助良多,我等感激不尽,当年之事我宗不信,也未曾赶及,叫公子囿于鬼域,实在是悔恨多年。如今重逢,无问宗自不会阻挠公子步伐,长老们让我等代说一句:一别经年,还望公子沉冤得雪,无恙得安。”


    话落很久,墙壁的那边传来一声懒洋洋的轻笑,有人说道:“那就……”


    “承蒙吉言。”


    *


    窗外灵马嘶鸣,破云前行,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天际。


    客栈。


    鸦雀无声,人人正忙着目瞪口呆,偷偷摸摸的盯着东南角的三人。


    陆京尧的乾坤袋里也不知都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一箩筐,方才不过随手拿出包茶饼却将整个客栈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程清念脸上带着鸦色面具,在一旁对着茶饼一顿狂拍手:“好,好看!”


    柳云峤瞥去一眼。


    茶饼色泽古朴,模样上乘,仔细闻去还有一股淡淡的醇香。


    “这是要做什么?”他一手托下巴,一手点了点茶饼。


    陆京尧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指似玉色,茶如翡翠,手法娴熟极佳,不稍时,茶的香气便飘了出来。


    “赔礼。”他回答。


    柳云峤莫名其妙:“什么赔……”


    话将出口,戛然而止。


    他福至心灵,隐约知道是什么的赔礼了,心说:不会吧?


    陆京尧递给他一杯:“哥哥尝尝看。”


    柳云峤“哦”一声,面色如常地接过。


    茶水入口,甘甜如醴酪,唇齿留香,久久不散,以过往经验来看,绝非俗品。


    不禁问:“这是什么茶?”


    “不记得了。”陆京尧解释,“在极乐城随手拿的,怎么,它不合哥哥口味?”


    “那倒没有,不过……”柳云峤放下茶盏,定定看他,“本尊要去极乐城取人狗头,你待如何?”


    陆京尧笑了,鸦羽低垂,从容道:“我当然是跟着哥哥。”


    茶盏“当啷”落在桌上,热气未消,三位主人却不知所踪。


    大堂声音渐次涌动,半晌,一白髯老者咳嗽连连,痛心疾首:“哎呦,这些个年轻人就是大手大脚,一千金呢!那茶饼一千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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