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知何故天色暗沉极早,不过申时天边已镶上酡红与酱紫,洋洒如水墨丹青,却又发沉的厉害。
三人背后是万水千山,青川蜿蜒,绿浪滚滚,连接仙都与凡人境的天街倏忽成线。
柳云峤收回执澜,抬眼向前。
河流银白飘带似的从天际倾泄,栩栩如生的荷花灯荡漾其上,其中央一座巨大的城池拔地而起,灯火通明,巍峨高大,乍一眼看去,如巨龙盘卧云巅,压迫感极强。
极乐城。
柳云峤无声念过这几字。
“回首繁华如梦散,今又入世总彷徨呐。”
“思悠悠来呀恨悠悠,缘聚缘散怎看透?”
“莫问哪里来,不问何处去——”
“休啼笑!休啼笑!”
歌声自上空遥遥传来,凄哀婉转,百折千回,如泣如诉,如怨如慕,杜鹃泣血般惊起人一身鸡皮疙瘩。
柳云峤才听了两句,便感有人“哐当”一声撞上了自己。
“啊,公子,对不住!对不住!”男人直起腰来,对他后方的柳云峤一迭声的致歉。
柳云峤朝他摆摆手,随口回:“无碍。”
男人粗布衣衫,肩挎一篮,篮中锡箔折锭,他边是道歉,边愁眉苦脸地抬头看天,像是根本没在意柳云峤的回应。
他在看什么?
柳云峤循着他的目光同样望去。
苍穹昏暗,大片大片橘红或玄黄的云被漆黑吞没,徒留无边的幽深,男人盯了一会儿,倒嘶了口气,脸色变得相当难看,握紧竹篮,慌慌张张低下脑袋,道:“公、公子,时间不早了!”
“什么?”
柳云峤不解其意,正想问“为何时间不早”,男人却哆哆嗦嗦的拿出一枚篮中的纸锭,后退两步,连珠炮似的说:“公子,方才多有失礼,小人还有事,先行走了!”
他额上浮出一层细密的汗,说罢也不待柳云峤反应,着急忙慌地用火折子将纸锭点燃,洒在地上,一溜烟地跑开了。
男人跑出一段距离,继而俯下身继续沿路焚化纸锭。
袅袅烟气高升,散入漫天夜色,斯情斯景,飘渺又怪诞。
柳云峤:“……”
柳云峤诡异的静默了两秒,心里陡生一丝极为不妙的预感,暗道:不会吧?
却到底没忍住,指尖一戳身旁的陆京尧,语气复杂地问:“阿尧,今天是什么日子?”
长河流淌,荷灯迷幻,花灯荡啊荡,歌声又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带着奇异的、诡谲的韵味蹿入人的耳朵。
“哥哥。”
陆京尧悄无声息地拉近二人的距离,眸胜琉璃,隐隐有深意一闪而逝:“今日是中元。”
话音未落,空气陡然阴冷,长河尽头蓦地冒出一盏盏绿幽幽的灯笼,像是凌空漂浮的阴森火团,在昏沉夜色中怪异尽显。
柳云峤一百年未曾出过鬼域,一些习俗节日早忘就了个一干二净,唯一印象深刻的便是年节,如今看到了这一幕倒是唤回了不少旧年记忆,莫名生出些少年时除祟的兴趣。
长“哦”一声,饶有兴趣盯着那些灯笼,不闪不避,施施然等着它们过来。
“有意思。”他道。
陆京尧笑了笑没说话。
程清念倒也十分新奇,左看右看,兴趣盎然:“灯,是灯呀。”
先前飘在河面上的荷花灯倚岸而停,灯芯明亮,照的花瓣脉络清晰、剔透逼真。
“刺啦——”
黄色灯芯倏然挑染成绿焰,四周温度骤然急降。
绿灯笼蛇行而来,越来越近,柳云峤方看清那是几只白布兜帽鬼提笼悬浮在半空。
这些白布兜帽鬼面目全非,五官好似团浓雾,喜怒哀乐都被深深隐藏起来,只留一双黑洞目视前方,身侧个个灵幡高挑,乌泱泱的白,乍一眼看去简直要把人的眼睛给晃瞎。
它们脚离河水三尺,飘荡而来滴水不沾,依次登岸后身躯一颤,竟连忙俯身在地,长臂一捞,不知将什么扔进了嘴里。
细小的粉末飘散出来,携着股淡淡的焚纸味。
是方才那男人点燃的纸锭。
柳云峤眯了眯眼。
众白布晃晃悠悠,如痴如醉,不多时,其一鬼猛吸空气,身躯耸动,直勾勾地锁住柳云峤等人所在的方向,兴奋道:“哎呦,活人!”
这一嗓子嘹亮直接将数道目光汇聚在柳云峤等人身上,越来越多的鬼注意到他们,纷纷齐声震喊。
“活人!活人!”
“活人!活人!”
一只鬼从群鬼中蹿出了头,左挤右挤,一路狂飘,直愣愣地突显在柳云峤三人眼前。
“……”
“……”
四目相对,白鬼咧开嘴,细细尖尖的声音发了出来。
“有香吗?”
尽管它双眼如黑洞,柳云峤却仍有感其目光灼灼,仿佛已化为实质般的火焰迸溅在脸上。
它声嘶力竭,热切地喊:“给我香!我要香!”
虽早就料到中元节鬼不惧人,喜欢四处游走、多方捣乱,而极乐城这边民风彪悍,想来应当更甚。
但遭此蛮横不讲理的“恐吓”柳云峤还是不免好笑,兴致上头,十分配合地开口:“好啊。”
他对着鬼眨了眨眼,礼貌颔首:“要多少?”
闻言,白布自一团模糊中吐出半截鲜红的长舌,高兴的花枝乱颤,口齿不清地叫:“啊,这个,这个先来十斤!”
“嗯,十斤。”柳云峤点点头,继续彬彬有礼地询问,“那本尊给你有什么好处?”
“好处……好处……”
白布冥思苦想,一时想不到理由便生起了气,怒气腾腾的狂颤,白斗篷因为这阵乱癫被它震落下来露出了本貌。
这鬼肤色青黑,颈间有圈狰狞的勒痕,乌紫一片,而它的舌头则长垂于胸脯,无疑是位吊死鬼。
它音调尖锐,气势冲天地斥责柳云峤:“小子,这是供奉!不给我就吃了你!”
柳云峤眉峰半抬,似笑非笑:“哦?吃了我?”
陆京尧不咸不淡地扫了群鬼一眼,只有程清念拍了下掌,不满道:“恶鬼!”
“呔!笨蛋!”另一只白鬼愤怒高吼,“露出来啦!露出来啦!”
它长臂一挥,“当”地砸到那吊死鬼头上,甩出一溜儿腥湿水珠,身上湿湿嗒嗒地淌个不停,赫然是只大水鬼!
“丢人丢到外面来了!”大水鬼呵斥。
吊死鬼怪叫一声:“你又打我!”
下一刻,噼里啪啦之声汹然响起,两只鬼竟就这样滚作一团,七扭八歪地打了起来。
陆京尧瞥过这群白布鬼,给柳云峤解释:“它们在极乐城中因为长的别具一格,有碍瞻仰,最恨露脸,如若露脸必当恼怒。更无所为、无所处,天为被地为庐,时常不得香灰,食不果腹,只等中元那一日偷跑而出欺凌百姓。”
一停,道:“哥哥不必给它们香灰。”
柳云峤想起将才的男子,表示理解。
人有人法,鬼有鬼规,强者持刀向弱者,确实不要脸,的确不该叫它们得逞。
不过……
陆京尧怎么会觉得他心肠慈悲?
他口中一啧,依旧抱着臂看好戏,懒洋洋地纠正:“本尊两袖清风,还得靠你养活,哪儿来的闲心接济这些位好朋友。”
“好朋友”三字尤其重读。
陆京尧剑眉微扬,很快地笑了下,轻声说:“是吗?”
柳云峤没听清。
他鬼域百年无聊,就喜欢抓几只倒霉鬼给自己表演,如今再看依然津津有味,注意力全然在这些抑扬顿挫、吱哇乱喊的白鬼身上。
“你打我做什么?”
“做什么?”水鬼唇泛冷笑,飞起一脚将吊死鬼踹翻出去,“呸”了口,大怒,“要不是你个缺货非去胜意坊赌乱七八糟的注,鬼生何至落魄凄惨至此!”
“咕噜噜——”
另一白布的脑袋也跟着响动掉落下来,它翻滚于地,十分惊喜道:“看我,看我,我也会翻!我也会翻!”
水鬼抖了三抖,恼然咆哮:“你他妈的别添乱!”
那只脑袋充耳不闻,甚至为此颇感骄傲,来来回回竟滚到了柳云峤脚下。
柳云峤正看得热闹,不曾细端便弯腰把它捞了起来。
脑袋“哇”的大叫,满脸的兴高采烈,喋喋不休问:“小郎君你好俊啊!家住哪里?可有婚配?你看看我怎么样呀?”
柳云峤:“……”
陆京尧:“………”
程清念:“啊!色鬼!”
柳云峤被人叫“小郎君”不免一愣,这个称呼与他相隔经年,没想到再次听到是在如此境地,顿了顿,十分严谨地看过脑袋,发现手上的的确确是个男鬼。
……出门在外还能捡到这样“清新别致”的“桃花”,堂堂魔尊顿时被劈了个外焦里嫩,心想:难道他仪表堂堂到男人都为之疯狂了??
柳云峤暗自镇定,觑了眼头颅凹凸不平的切口,又看向那面团似的五官,诚恳婉拒:“……这就不劳烦了。”
男鬼毫不气馁,转向陆京尧,喜滋滋说:“你旁边这个也好俊呀!他……”
柳云峤为之绝倒,默默无言:这鬼的胃口可真大!还想左拥右抱?
“嗯?”陆京尧眸色清浅,瞳底闪过晦暗的芒,隐隐露出刀光剑影,面上却似寻常,微微笑,“我怎么?”
男鬼不禁瞪大了一双窟窿眼,声调拔得极高,猛地弹离了柳云峤的手:“啊!他!他——!!”
柳云峤把他的话拦腰打断,嘴抽地喊:“够了!够了!”
边向陆京尧靠拢,如此接近二人几乎毫无缝隙的紧贴在一起。
他倾身,在陆京尧耳边语速飞快,头疼道:“你们家这里的鬼都这般热烈大胆??”
真是见了鬼了。
……好吧。
眼下这情况也确实没错。
陆京尧哑然,无奈叫:“哥哥。”
旋即,掀起眼帘冷淡地睥向群鬼,白面沉目,覆雪拢霜,他漫不经心吐出一个字:“滚。”
说话间,腰间笛尾挂坠的珠子缓缓发亮。
“啊——那珠子!!”
“该死!!”
“完蛋了!”
众鬼大惊失色,如遭雷击,颤颤巍巍的声音此起彼伏,“哗啦啦”倒退如潮,弗遭瘟疫拔腿就跑,边飘边欲哭无泪地喊:“他妈的晦气!打劫到寻欢阁头上来了!”
一个鬼一飘三丈,舞出残影:“说个屁的废话,跑他娘的啊!”
大水鬼一把将地上男鬼的脑袋捞了起来,唾沫横飞:“别看了!再看你连鬼生都没有了!”
男鬼心有戚戚,却嘤嘤不舍:“可是他们长的太好看了……”
大水鬼抓狂:“我操了!!”
一阵兵荒马乱,绿灯笼被歪七扭八的掉落在地上,主人却不知屁滚尿流窜向了何方。
闹剧结束,一地狼藉,柳云峤随手拾起一盏绿灯笼捏在手里把玩。
青衫衬白面,他容貌昳丽眉间朱砂如火,茕茕孑立,似一弯幽月,更犹如活色生香的艳鬼,叫人的目光情不自禁追随。
“寻欢阁?”
柳云峤慢条斯理地念过这三个字,歪了歪脑袋,好整以暇地打量某人:“你是寻欢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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