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秉儿起得早,比她更早的是云溪奉。


    他在京中兼任都司指挥使一职,每日里基本都要去点卯的。加上之前赵阁老的案子不是小事,不只是都司,还牵扯了其他几个职门京府都在彻查。说是忙得热火朝天也不为过。


    他走得早,姜秉儿走不得。既然收了云溪奉的花笺,还有云三夫人的嘱托,那这将军府她怎么也得稍微操心操心。


    入府第二天,姜秉儿的首要任务就是理清楚将军府的情况。


    将军府说来开府也不足两年,家中人口单纯,长辈三个只有一个管事,另外两位都是外戚家,从不插手将军府的内事。


    府上的下人们也有所准备,早上管事的等主家们用过膳,来主院给姜秉儿请安,也算是让姜秉儿来认一认人。


    主房外的厅堂够大,一次容纳十来个管事都足够。


    几个侍女轮流来添茶倒水,管事们坐满了堂下六张交椅,还有几人坐在小杌子上怀中抱着小册子。


    这些都是家中管事们商议的。之前掌管家中的是云三夫人。三夫人的身份是将军的婶婶,管家也只能说是掌管。既然正经的将军夫人都回府了,那管家的事应该是要交回到将军夫人手中的。


    因此他们大早上就来找姜秉儿,请安认人,再把府上的各类册子上交,表一表忠心。


    姜秉儿在姜家那可是从小练出来的。


    虽然她是个小纨绔,在外玩的花,但是对管家一事那可是手到擒来。


    管事们起初还在想夫人年纪小,只怕是不太懂,随意糊弄两句就是。


    册子经过侍女递到姜秉儿跟前,她一手喝着茶,一手翻着账本子,哗哗片刻就翻完了。心中也大概懂了府上如今管事们的情况。


    实在是府上的管事应付云三夫人应付习惯了。三夫人因为身份原因也不敢管的太硬,导致这里浑水摸鱼的太多,烂账也太多。


    瞎凑的,颠倒不分的,明显是虚假内容的,这些都能堂而皇之写在账本子,列举支取银钱多少多少两。


    一笔一笔加起来可不是小数。


    若差不多,姜秉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这是阿娘教她的。家中下人总是要搂油水的,放着知根底的心中有数。他们得了好也能本分做事。若是管的太严没油水可捞,底下人也会懒散些。


    可这实在是差得太多了。


    给她都看乐了。


    年纪轻轻的漂亮姑娘一笑,比春日晨光还要烂漫。


    底下管事们都跟着笑。


    看来新夫人的确是个不懂的。那就好。


    姜秉儿笑过了,将账本子还给账房管事,让侍女给她剥了个橘子。


    她用帕子擦着手,客客气气说道。


    “往日我当家的时候,看账本看多了容易伤眼,毕竟又要看又要算,累人。”


    还陪着笑的管事笑意一僵。


    “今儿我看一会儿也累,不如这样,且先放着过几天再拿给我。也好叫我在府上多熟悉熟悉,看起来才认真些。”


    她说得得体又明晃晃。显然是在告诉管事的,她懂账,什么都看得懂,只给他们个机会,让他们将账本重新整理好再来。


    也是给了他们一份面子。


    管事们来时还算从容,一个个鱼贯而出时,看着就有些紧张了。


    毕竟是将军府的女主人,府里的一切可以说都是她的,的确不能像以前一样糊弄做账了。


    送走了管事们,姜秉儿起身打了个哈欠。


    她不爱应付这些管事,累得慌。


    “夫人,是不是该请姑娘公子们过来小坐片刻?”


    有年纪少长一点的侍女在一侧提醒。


    说是小坐,其实是让家中的小辈来给正经女主人请安。


    府中以往没有正经女主人,只有隔房长辈,所以没有请安一说。


    姜秉儿犹豫了下。她其实不在乎什么请安的,毕竟姜家也没有多少这种习惯。


    主要是她得见一见梁姝,还有云开叶。


    她只好吩咐下去,请姑娘公子们来。


    她进屋去重新换了一身衣裳,把给云开叶准备的玉牌装上。


    外头说是姑娘公子们来了。等姜秉儿出去一看,还是只有云萱和云葶姊妹俩,跟在尴尬的她们身后的,是年岁还小的云开叶。


    “嫂嫂早,我与葶儿早上摘了一些花,想着给嫂嫂送来装点一下门窗,不知嫂嫂喜不喜欢。”


    云萱笑吟吟将一篓鲜花给姜秉儿递来,的确是新鲜的,娇嫩欲滴。


    “萱儿有心了。”姜秉儿身份转变,她在言语上也会多注意一二,笑吟吟接了花,请了她们坐,又看向云开叶。


    云开叶年岁小,但是礼仪都很好。这也是他与长嫂第一次见面,规规矩矩整理了衣袖,一躬到底。


    “开叶问嫂嫂好。”


    姜秉儿笑吟吟招了他过去,给了他玉牌。


    “也不知你喜欢什么,我只有这些俗物,且将就拿着玩吧。”


    云开叶较为腼腆,得了见面礼又行了一礼,害羞地抿嘴笑了。


    姜秉儿环视一圈,府上的小辈里独独少了梁姝。


    都不用她问云萱就主动替她解释。


    说是表姐昨儿吹了点风,头疼睡着呢。


    姜秉儿也不说信不信,只知道这个小姑娘怕是对她有些怨气在里头了。


    倒也无妨,来日方长。


    见过家中小辈们,姜秉儿就去看望三夫人。


    明明差着辈分,但是论说起话来,她们倒像是一辈人。


    姜秉儿从小历练见多识广,机灵聪慧又有口才,和她说话无比畅快,三夫人念念不舍,只盼着她天天去。


    姜秉儿只要想哄人,就没有哄不好的。


    无论是谁。


    她在府中几天时间,大概也有了一定的印象,这个府不难管。毕竟主家是威震赫赫的大将军,底下再糊涂再有私心也不敢做的过分。


    剩余的那些以姜秉儿过往所学,轻松拿捏。


    账房重新送来了账簿,姜秉儿只用了半个时辰全算了一遍,差距还是有,离谱的他们自己都填补上了,大概在姜秉儿能认可的范围内。


    如此就算相安无事。


    看过账本,就要去盘查库房了。


    将军府的库房分为三个,一个是将军自己的私库,一个是府上的公库,还有一个库,管库的管事也说不清是什么,只说等夫人去看。


    管事娘子才入府两年,接手时就被告知这个库房只有将军亲来入库时可开,平日里谁都不可去。甚至盘库也是将军亲自去做的。


    姜秉儿一听连连摆手,只有云溪奉能去的私库那她还是别去的好。她盘一个公库即可,另外两个都不是她能去动的。


    公库内也简单,不外乎丝绸缎匹,茗茶药材,奇石古玩,还有一些御上赏赐的插屏珊瑚字画。另外就是个小库。小库另有一层门锁,打开是整齐的金银钱财。


    姜秉儿飞快清点了一下,核对了库册,大的基本没什么问题,小的也不过是珍珠丝绸上面有些差错。


    检查完此处,姜秉儿就准备收工。云溪奉的私库和另外一个私库她就不用去看了。


    谁知小纪还专门捧着私库的钥匙在库房外等着姜秉儿,说是将军上职前专门交代下来的,留下钥匙给夫人盘库。


    姜秉儿才不要做这种落人话的事呢,钥匙她都没接,让小纪等着还给云溪奉。


    这下给小纪弄得难受,将军的私库钥匙他哪敢长时间拿着,几乎是要给姜秉儿哭一场,才让姜秉儿先接了钥匙。


    姜秉儿虽接了钥匙,但也没用。另外寻了一个梨花木盒将钥匙装了进去,等傍晚云溪奉回来又要还给他。


    都司事多繁忙,云溪奉尽早回家也是日落黄昏后,匆匆洗漱用了饭,就被姜秉儿神神秘秘叫到了暖阁去。


    日渐炎热,姜秉儿衣衫单薄了起来,一身四方锦纹春衫配了条曙红绣边裙,明艳曜春,更衬着她肌肤皓雪白皙。


    她在前笑吟吟地摇着扇子,将她今日在府上做的事都说给云溪奉听。


    不论其他,她现在管的是云溪奉的家,他有权知道这些琐碎的杂事。


    云溪奉认真地听着这些琐碎之事,直到姜秉儿从暖阁的小榻旁去了个小匣子给他。


    “这是你私库的钥匙。只你一人的东西外人自然动不到。我就不盘了。”


    姜秉儿将钥匙还给云溪奉。


    云溪奉接过钥匙。那是两把串在一起的黄铜钥匙,一碰叮铃响。


    他轻抛起钥匙,对姜秉儿还回钥匙的行为没说什么,只问她。


    “要去看吗?有好东西。”


    姜秉儿眼睛一亮。


    能让见多识广的云溪奉说好东西的,那必然不会是凡品。更何况不是她盘库,只是跟着云溪奉去看看,心里没有压力,自然是立刻跳起来答应地干脆。


    “好呀。”


    晚膳过后外出权当是消食了。


    入了夜到底是有些寒气的,姜秉儿披着云溪奉的斗篷,跟他去私库看看热闹。


    私库的位置倒是有些意外,是在主院旁的一个院中。


    这个院子姜秉儿这两天管家的时候也听到了一嘴,说是一直空着没人住。但是日日打扫,内里添置的家具一应齐全,甚至每隔几天还要在房中四处更换新鲜的花束。


    姜秉儿得知时,心里大大浮出二字,浪费。


    她也是爱花之人,过往在姜家的闺房也是天天换花束,可那是她姜家大姑娘的住处才有的待遇。哪里有给一个空房子一直换鲜花的呀。


    换了给谁看?


    更别提这项花束开支大概是从建府起就有的。浪费了足足两年的鲜花。


    现在发现云溪奉的私库就在这个院中,姜秉儿不由得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盯着云溪奉的后脑勺。


    这人真的有些奇怪的小毛病。给自己的私库天天备花。


    夜幕降落,路边石台灯柱亮起,没有挂门匾的小院中并未有侍从,只有云溪奉和姜秉儿二人。


    云溪奉领着她进了正房。


    此处布局和主院大差不差,不同的是顺着屏风左边进去后,内里并不是暖阁,而是砌了墙实打实隔出来了一个室内的偏房。


    门上挂着钥匙。


    云溪奉将钥匙抛到姜秉儿手中。


    “打开看看。”


    而他则是吹了火折子,去点了一盏灯来照明。


    姜秉儿跟在云溪奉的身边来的,自然没有压力,轻轻松松就用钥匙开了这间房门。


    打开以后,云溪奉将烛台递给了她,就着光亮,姜秉儿一眼就看见室内整整齐齐的柜架。


    和公库有些相似的地方,横柜拉开是整整齐齐一批一批的布料,绫罗绸缎应有尽有,全是颜色鲜亮明艳的,暗纹流金,刺绣全幅的,即使是夜中只有烛光照明,也是让人惊叹的美色。


    更别提旁边小柜抽屉,姜秉儿随手一拉开是满满的明珠。整整一抽屉。


    给她看愣了。


    这等晶莹剔透的明珠都是上品,居然有整整一抽屉?


    她这下是真的好奇了,一个一个拉开抽屉看。什么一抽屉的珍珠玛瑙玉串子数不胜数。


    云溪奉顺手接过她手中烛灯,让她能心无旁骛两个人操作。


    姜秉儿拉开的小抽屉里除了这种珠宝,还有成品的金玉华胜,有耳珰,有禁步,全是女儿家的首饰。


    另有整整齐齐的几个大箱笼。打开一看,里面有不少玉壶瓷瓶,透光小酒杯。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马球,小猎弓,一袋金珠的小弹弓。


    姜秉儿越看越喜欢。


    最后在一个上了锁的小匣子面前停下。云溪奉默不作声递上第二个钥匙。


    姜秉儿看着玩,随手打开了。


    打开来一看,整一小匣子的都是臂钏。


    她看到臂钏时眼睛都亮了,忍不住手指在臂钏上点了点,仰头看向云溪奉。


    “这个……你似乎戴不了的吧?”


    这可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首饰了。


    通城夏日炎热,无论男女夏衣都是单薄的,姑娘们上衫轻薄,尤其是接袖,都爱用透肌薄纱。


    如此在上臂带一个臂钏就可好看了。


    姜大姑娘爱漂亮,就喜欢各种华丽的臂钏。甚至还会在臂钏上坠几颗金铃铛,跑起来叮铃当啷,老远都能知道姜大姑娘来了。


    少年云溪奉也是如此,只要耳边听见金铃铛的声响,整个人神经都紧绷,因为他知道不多时,后背就会扑出来一个少女,不由分说趴在他背上,让他背着她去竹林乘凉。


    明明是酷热,明明是为了乘凉,可姜秉儿偏偏又要和他贴在一起。


    背着一个娇气的小姑娘走一路,两个人衣衫都得汗湿。


    金玲叮铃,呼吸绕耳。


    姜秉儿故意捏他的耳朵,臂钏上的铃铛总是擦着他的耳坠,紧紧贴着他蹭。把少年惹烦了,他直接将她放到竹林里的石桌上,把嬉笑的她按住摘下臂钏来,捏住少女细软的脚腕,纱裙散开,绸裤蹭起,少女白皙的脚腕上被扣上了硬邦邦的臂钏。


    他拨弄了一下臂钏上的铃铛,下了结论。


    “猫铃子。”


    姜秉儿眼珠不怀好意地一转,戴着臂钏的脚直接抬起踩在少年的下巴上,被他一把按住。


    脚心痒。少年越握越用力,疼得她瘪嘴,晃着脚铃铛直摇。


    那是通城夏日里最粘稠的时候了。


    无论是对姜秉儿,还是对云溪奉。


    云溪奉手持烛台,侧倚着墙壁,垂眸看了眼抽屉里收纳的各种精美臂钏,又看一眼眼睛明亮的姜秉儿。


    “拿出来试试?”


    她说得含蓄,可他太熟不过,轻易就能捕捉她言下之意。


    姜秉儿大喜,想故作矜持吧,又深知云溪奉有时会故意作弄人,还是顺着本意赶紧摸一摸臂钏。


    她小心翼翼取了一只出来。


    那是一个金玉做底,面镶赤珠,上下刻着祝词的臂钏。


    不但如此,在下环有一圈的金圈,整整齐齐挂着三圈小小的金铃铛。


    姜秉儿看呆了,下意识晃了晃。


    叮铃轻响。


    这可真是直戳她心尖儿的模样。


    姜秉儿攥着臂钏,抬眸看向云溪奉。


    她可不信这是什么陛下的赏赐,外人送的礼物。


    送什么也没有送这种算得上少用的饰品的。更别提府上的首饰珠宝什么的都在公库,供家中女眷挑选。


    昏暗的灯光下,男人的面容看不清晰,甚至侧倚着墙壁的高大身躯也瞬间陌生了些。


    “云溪奉,这是给谁的?”


    姜秉儿其实更想问的是别的,但她问不出来,在金玲叮铃声中,她声音又小又颤。


    云溪奉的回答是将烛台放在旁边的柜架上,接过姜秉儿手中的臂钏。


    姜秉儿还在发愣,他已经熟门熟路地攥着她的手腕,将臂钏透过她的纱袖。


    男人的手掌滚烫,从她的手腕一点点推上,所到之处指腹带起一阵一阵颤栗,姜秉儿想退缩,退无可退,只得眼睁睁看着他用一只臂钏将她牢牢套住。


    他似乎还有些不满,捏了捏臂钏的开口,调整了一下大小。


    “……大了。”


    而后略有无奈地看着她。


    “长大几岁,怎么不见得长点肉?”


    曙红色衣袖上金色臂钏垂着金玲,她一动,铃铛声声响起。


    姜秉儿脸蛋有些烧,她从云溪奉手中抽回胳膊,手摸了摸上臂的臂钏。


    “……要你管,你什么都不知道。”


    她小声嘟囔地,有些傲又有些娇,语气像极了当初和阿云说话时。


    云溪奉嘴角勾起,干脆承认。


    “嗯,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


    姜秉儿眼睛瞪大了,立刻嘟囔:“你瞎说……我知道什么了?”


    云溪奉定定看着她,只把她看到眼珠乱转,睫毛呼呼地煽动。


    “姜栖栖,你知道这些是给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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