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发现真相

    ◎这,也是夫妻情深?◎

    (一)

    刘景天摔打教训的夏苍冬寂, 原本就是他自己的人,苏允棠自然可以毫不在意,甚至还有余力在天子震怒之下, 思量背后的真相与内情。

    但在旁人眼里,夏冬二人却是皇后带来的宫婢。

    打狗还要看主人,在这后宫中,教训旁人的奴婢, 与直接教训主子没什么差别, 何况刘景天方才是当真砸了皇后手里的手炉。

    暖阁里如董惜儿一般, 觉着刘景天是要对苏允棠动手的, 并不止一个。

    董惜儿激动之外,还有几分物伤其类的隐忧, 在荆州当了几十年寻常寡妇的慈高太后,就一点不觉得不对——

    哪个男人气急了不打几回婆娘的?三宝就是太心善, 在这大小姐手下受了这么多年委屈, 如今成皇帝了也不记仇, 纵的皇后现在还对男人梗脖子赌气, 要她这个婆婆说, 这样的媳妇早该好好打上几回!

    一旁南康公主更是得意的抱起了肩,就等着看好戏了。

    谁知道刘景天接下来不是动手打人,而是操心起了媳妇的手炉热不热?!

    南康公主简直疑心自个的弟弟得了失心疯, 称呼都变了回去:“你是怎么回事?她跪都不跪, 压根没把娘放在眼里你看不见?”

    刘景天满面不耐:“跪什么跪, 你一样没给皇后见礼, 朕不是也没说话?”

    想起早上苏允棠练功时的情形, 刘景天眉头皱得更紧, 不跪正好, 再把膝上的旧疾勾出来,疼不还是自己?

    刘景天这话说的没错,公主再是尊贵,哪怕是死缠烂打来的长公主,总也越不过国母之尊,论理见面也该行个小礼。

    可南康公主哪听得进去这个,只气的嘴角都抽动起来,偏偏她打小在家里时,对着唯一能支撑门户的弟弟都天生气弱,更何况如今,越发不敢直接反驳刘景天。

    再是气恨,南康也只能扭头扯了慈高太后哭:“娘你可听见了,为了叫三宝读书,你十三岁把我卖给那恶屠户,挨了多少打,受了多少委屈……这就算了,我就这么一个弟弟,打小背着他长起来,我不怨!可现在三宝都是陛下,你闺女都是长公主了!那杀千刀现在还在外头勾三搭四,说是驸马不叫纳妾,他就养一屋子的骚丫头,陛下不给我出头不说,现在越发嫌弃我,都拿自个姐姐给自个媳妇出气了,我这个公主还有什么脸呜呜呜……”

    又看到了这熟悉的一幕,苏允棠不出意外的微微挑眉,提了裙角,款款落座。

    不知是时辰没到还是刘家人没兴致,守岁的节宴没有叫歌舞伎人,暖阁内也并未大摆宴席,只两张秀致的月牙桌拼在一处,摆着茶点看果,只有四周围着暖房里长出来的艳丽牡丹,大红大紫,勉强衬出几分无声的热闹——

    也叫南康公主的嚎泣显得越发分明。

    苏允棠就坐在这月牙桌前,伸手拈了一枚龙眼,一面剥皮一面瞧热闹。

    南康的这一套词不是第一次用了,她第一次这样说时,是为了强调自己的功劳苦劳,好向刘景天讨要长公主的封号。

    第一次如愿之后,许是尝到了甜头,之后不论是不满永嘉公主的宅邸比她的大了,还是给她赏的橘子比旁人小了,都要进宫来哭闹一回,比给庙里的王八撒钱都好使。

    她说的倒也不算错,慈高太后还是荆州一个寻常寡妇时,为了给刘三宝凑足城中最好学堂的束脩笔墨,将大女儿许给了愿出高价聘礼的同城屠户。

    那屠夫长得丑、年纪大不说,还是个一酗酒就犯浑打人的玩意,南康在这样的人手里,的确是受了不少委屈。

    但刘景天也不是全然没理过这个长姐,他在岭南起事之后,就派人拿了银子去荆州,要南康和屠夫和离,带上儿子来岭南投奔他,南康收了银子,一扭头,肚子里又揣了一个,自是没能走成。

    等到刘氏称帝,南康一家子跟来了京城,刘景天不肯封屠夫是驸马,又带着苏允棠去了一次公主府,要已不敬之罪砍了屠户,给自个姐姐再招驸马,但是南康却一口否决,连和离都不肯,理由是担忧她的三个儿子会为了父亲记恨她这个亲娘。

    刘景天当时都气笑了:“朕是皇帝,你是公主!那三个崽子但凡有点脑子,都得自个把爹砍了来讨你欢心!真真是糊涂蛋还留来干什么?有一个扔一个,全都扔了朕给你找十几个聪明男人,重生几个有脑子的!”

    可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反而激起了南康的慈母之心,抱起自己大大小小的胖儿子们哭成一团,说什么也不肯分开,活像刘景天与苏允棠是什么迫害孤儿寡母的大恶人。

    刘景天彻底没了脾气,一声冷笑甩门而去。

    至此,不论南康再怎么委屈哭诉,刘景天都不肯理会一个字,除了年节这种实在避不开的时刻,寻常时候,他都不肯再应这个姐姐的求见,偶尔在宫中远远看见了长公主的车架,都要扭头就走,眼不见心不烦。

    可刘景天可以对南康避而不见,她苏允棠却不行。

    这三年来,南康每一次愤恨,每一次委屈,苏允棠都要将从头听到尾,从手足无措到耳熟能详,再到被吵的胸闷头疼、心烦意乱,却还是得一次次承受着南康的刁横蛮缠,耐着性子劝解周全。

    生生将她从任性肆意的将门虎女,逼成了古井无波的泥胎菩萨。

    如今想一想,苏允棠自己都觉着诧异,从前的刘三宝是叫她有多喜欢啊,竟叫她连这样的委屈都能忍下来,甚至一开始,还心疼过刘景天,有这个一个说不通讲不透的姐姐,平白辜负了他的一片好心?

    苏允棠疑惑着,就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刘景天。

    刘景天昏迷病倒,穿厚实大氅的情形也就那么一次,如今该是病好了,这样的天气,又只穿了一身玄底单袍。

    他一向不喜欢衣裳上大片的绣纹,嫌硬邦邦的穿着不自在,年节时的衣裳,也只在箭袖处绣着两条隐没在祥云中的金龙,腰间系着布带,裤腿都扎得紧紧的踏在玄色短靴里。

    天生底子好的人,在宫里养了三年,也一点没变的油腻,这个月像是还更瘦了些,一眼看去仍是蜂腰猿背,身高腿长,格外的清爽利落。

    即便现在被南康烦得眉心紧皱,满面不耐,衬着他那深沉似水的桃花眸,也仍旧是好看的,眉宇间的忧愁烦闷没叫他落魄,反而比一昧轻狂的少年,多添了几分威严韵味。

    可见她当初年少无知,纯粹是被这一副好皮囊迷了心。

    苏允棠现在当然不会再为刘景天心动心疼,看见他满面愁容的憋屈模样,她心下只会觉着高兴痛快,甚至想要上前给南康递一盏茶润润喉咙——

    怎么还越哭越低了,是不是没吃饭?再加把劲儿啊,再高一个调儿,刘景天马上就扛不住了!

    刘景天的确马上就要动怒赶人了,就在他即将开口的一瞬间 ,一旁董惜儿忽的出了声:“公主擦擦泪吧,大节下的,太后娘娘听了岂不心疼?”

    董惜儿不但出了声,还上前一步,目光在南康公主与太后之间小心又担忧的流转,最后才怯怯的看向刘景天。

    任谁看了,都知道她是为了一家和乐,故意出言缓和,赞她一句善良贤惠。

    不过南康显然不属于这类人,她猛地回头,哪怕是近些日子走得很近的贤妃,出口也是无差别攻击:“什么东西,多少人骑过的玩意,轮的着你出头?”

    董惜儿家族获罪,流放路上就失了身子,到岭南后又辗转飘零,甚至还因此落过两回胎。

    女子身如浮萍,那种情形下是由不得自己的。

    董氏这段经历刘景天不在乎,董惜儿自个不在乎,就连苏允棠这个皇后都不怎么当回事,之前再是厌极了荣喜宫,也从未拿这桩事出来说嘴。

    偏偏南康自个不肯和离二婚,便自觉贞洁,瞧不上所有“不干净”的女人,不论董惜儿如何讨好殷勤,心下也只觉这是应当应分,甚至心底还会觉着贤妃这是自个心虚,翻脸翻得毫不留情。

    即便是八面玲珑的董惜儿,面上也显而易见的一窒,恨不得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出言打岔,是眼看着陛下震怒,想要留下南康刁难苏允棠,谁知道反而被指着鼻子骂?

    南康着实是个烦人的蠢物,讨好她,比讨好十二个刘景天还叫人憋屈,因为聪明人一言一语,每一次转变都有根底缘故,可蠢人却是蠢的全无缘由!

    若不是近些日子陛下对永乐宫的态度不明,看在南康是把好刀的份上,谁会和这样的蠢材多说一个字!

    刘景天面上也不怎么好看,冷着脸就赶起了人:“派车,送公主回府。”

    这也难怪,堂堂天子,被人指着鼻子说自个的贤妃被多少人骑过,难不成很有颜面吗?

    刘景天不胜其烦,南康越发哽咽着委屈的不轻,慈高太后抹着眼泪心疼闺女,董惜儿自个就更不必说——

    一时间,不大的暖阁里人人苦脸,就只有苏允棠显而易见的一乐。

    别说,只要不用自己来应付,置身事外看着南康折腾,狗咬狗一般,还是挺好看的。

    尤其眼前的这几个,竟是没一个她喜欢的,无论咬中了哪一个,她都只觉着舒心,恨不得拍手叫好鼓劲儿。

    大概是乐极生悲,也可能是人家一家子都愁云惨淡,苏允棠却悠闲磕龙眼的模样的确是太招眼。

    下一刻,慈高太后就将目标转向了苏允棠:“你倒还有心思吃龙眼?”

    苏允棠果然擦擦手心,又改拿了茶盏:“太后说的是,这龙眼吃多了上火,不好多用。”

    当然,既然都点到了自己的名字,苏允棠也总要说两句。

    她没看见慈高太后的脸色一般,又慢条斯理道:“怎的没见永嘉公主?哦,本宫倒忘了,永嘉刚才得了女儿,必然是在家里陪着驸马一家团圆,唉,想想永嘉,虽是再嫁,却与宗驸马伉俪情深,实在是叫人羡慕,倒不像旁人,分明是结发夫妻,却是鸡飞狗跳,仇人一般,元节里也只能孤零零一个……”

    姓刘的这一家人里,苏允棠如今唯一不讨厌的,就是刘景天的二姐永嘉公主。

    永嘉性子安顺少言,当初刘景天被流放时,跟着慈高太后一并跟去了岭南。

    之后刘景天起事,将永嘉嫁给里南军中一位勇将,可惜新婚不久,丈夫就战死沙场,直到进京被封了公主后,刘景天才为其寻了一个宗姓的世家旁支子弟,指为驸马。

    这位宗驸马虽出身旁支,却是个谦谦君子,性子又格外的温润和气,和永嘉公主的腼腆性子相得益彰,小夫妻好的蜜里调油,几月前才生了个白白净净的女儿,苏允棠还特意交代家里寻了一份极漂亮的头面私下送去。

    这样安安生生过自个的小日子的公主小姑,苏允棠当然不会讨厌,眼下故意提起,纯粹就是为了戳南康的心尖。

    像南康这样最爱掐尖逞强的性子,瞧见旁人过的比自个强都要不痛快,对着一母同胞的姐妹就只会更甚。

    永嘉夹在中间,又不会说好话讨巧,打小就不如南康得父母喜爱,偏偏这样的妹妹死了丈夫,二婚却还能得了那样斯文俊秀的驸马,将她捧的如珠如宝!

    明明她才是长女,是长公主,回到府里,却只能对着那满脸横肉的杀猪匠,生生被比到泥里去——

    苏允棠这一段话,何止戳了南康的心尖,简直是一杆子戳到了她的肺管子。

    慈高太后眼疾手快,一把按住就要跳脚大骂的南康!

    太后看向苏允棠的眼神里也仿佛带着刀子,只是比起教训皇后,到底还是更舍不得女儿大节下被赶回去,当下就只抓着苏允棠当由头,对刘景天说好话:“南康脾气暴,也是为了大节下的皇后进来没行礼,心疼我这个当娘的,一着急才闹成这样,等皇后拜了礼,再叫你姐姐认个错就是了,哪儿就值得闹成这样?”

    刘景天没有应承,但看在太后的面子,却也没有再坚持赶人。

    见状,寿康宫内就有识趣的宫人,赶忙捧了厚实的拜垫过来,放在月牙桌前。

    这显然就是要苏允棠接茬下拜的意思了。

    刘景天叹一口气,拦了下来:“罢了,说了是家宴,便不讲究礼数,南康也不必认错,往后能长进就是了。”

    刘景天纯粹是单纯不想再代苏允棠受一回膝盖的刺疼,可他这样的话,落在旁人耳中,显然却是另一层意思。

    慈高太后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董惜儿掩在袖中的手心都已经攥出了血痕——

    连跪一跪都不舍得,儿子/陛下,竟对皇后纵容至此!

    苏允棠也深深的看了刘景天一眼。

    她进门之后,发现了刘景天格外看重她身子舒适康健,却实在想不到缘由,因此才不行礼不低头,诸多肆意。

    就是想看看先刘景天能对她退让到什么地步,探一探底线与边界。

    如今看来,这么寻常的失礼,远远不够。

    苏允棠垂眸放下茶盏,扶着去厄款款起身,绕过月牙桌行到了垫前。

    众人都以为皇后是不敢拿大,坚持给太后磕头行礼时。

    苏允棠却在垫前停了下来,她按按鬓角,平淡问道:“这次的垫子里,可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

    ——————

    (二)

    这话一出,暖阁内瞬间一窒。

    三年前在藏在祭祀拜垫内的冰锥,生出了多少风波,帝王震怒,后宫从上到下砍了几十个宫人管事,刚刚回宫的太后被送出了京城,帝后之间更是至此生了嫌隙,至今不和。

    直到现在,这事都还是宫中心知肚明的忌讳,就连之前的董惜儿再是存心,也只敢婉转提一句“皇后膝上有伤”,说的太多,就是故意挑拨天家的夫妻母子情分。

    如今三年过去了,所有人都在撑着这面上的平和体面,苏允棠甚至刚刚才从圈禁里出来,怎么敢这样大咧咧的提起来旧事?

    难不成皇后当真疯了,要彻底和陛下撕破脸不成?

    在众人的震惊中,唯独苏允棠平静若水,她的话虽然是对着慈高太后,但她一双杏眸沉静,看的却是一旁的刘景天。

    刘景天猛然回身,面沉似水:“阿棠,朕给你容让体面,是看在往日情面,你该知足。”

    苏允棠的脊背挺直,分明比对方低了三寸,但面带嘲讽,恍惚间却仿佛在俯视帝王:“往日情面,是说陛下身陷囹圄之时,我救了陛下性命?还是天下未定,南军前途叵测时,父亲率军来投,助陛下得了天下?”

    这样的挟恩言语,苏允棠之前从未提过,但也正是因此,此刻提来,便越发叫人心惊。

    没有苏允棠,刘景天活不到今日,没有苏家,刘景天此刻且当不了帝王。

    苏允棠嘲讽:“职以授能,爵以赏功,这样的功劳,也就够异姓封王的,如今却能让陛下容让,还当真是好大的情面。”

    这和指着天子鼻子骂他忘恩负义也没什么区别了。

    刘景天眸光晦暗危险:“苏允棠,你如今不单是朕的发妻,亦是朕的皇后。”

    这句话,明面是在说苏允棠的皇后身份,实则是提醒,他如今不单单是苏家的夫婿,更是天下之主,是帝王。

    妻子还可以对着丈夫吵骂赌气,但皇后对着皇帝却只能低头尽忠。

    刘景天在警告她失了臣妾的本分。

    可这样的警告,却让苏允棠的面容更冷:“孟子有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陛下也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这样的道理。”

    “陛下如此忘恩负义,还想要臣妾如何记恩知足?”

    “反了,反了!”

    一旁的慈高太后终于回过了神,气的手都抖了:“你们一个个的,就这么看着人和陛下梗着脖子叫唤?”

    被松开的南康也跳了起来:“都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皇后压下去!”

    太后动怒时,外头便立即有宫人冲了进来,见长公主这么说,竟还当真就有几个想对苏允棠出手的。

    “住手——”

    刘景天这一次却立时回过了神:“都退下!”

    苏允棠现在那身子,就是一个空心的爆竹,任谁碰一下,炸的都是他自个,他当然要拦着。

    可慈高太后站起来,满面都是不肯置信,甚至想上来摸一摸儿子的头:“三宝,你这是怎么了?她这样说你,你还要护着,当真叫狐狸精迷了心肝?”

    刘景天本就满心憋屈,有口难言,偏偏太后南康两个人还追着不放,吵得他越发心烦头疼。

    南康又一次开口吵嚷,刘景天终于忍不住训斥:“闭嘴,没一个安生的,聚无好聚,也不必聚了,李江海!送长公主回府!”

    李总管看出天子是动了真怒,不敢耽搁,亲自带了两个内侍,连拖带拽的将长公主“送”出了门。

    慈高太后还要再说什么,可刘景天看向太后,又径直开口:“大好的日子,母后也好好歇着,若是睡不着就点两出戏听听,儿子明日再来请安。”

    只是撞上了儿子愠怒的眼神,满面不平的太后气势便立即一顿,等到刘景天不容置疑的安排说罢,慈高太后便也彻底软了下去。

    刘景天从来不是都处处听话孝顺儿子,打他还是荆州刘三宝时,便极有主张,学堂逃课、纠结伙伴……

    想要干什么,从来不顾寡母如何劝说不愿,等到他带着一群伙伴游侠,教训了曾经欺辱过家里的泼皮无赖后,更是成了实际的一家之主,家中的寡母姐姐都要听他安排。

    从前都是如此,等到刘三宝改名起事,征伐登基就不必说,儿子这么出息,还有什么可操心?慈高太后更是按照老话,夫死从子,只要儿子坚持,就绝不多话。

    若不然,她也不会教训了儿媳妇一次,就被送到行宫半年,回来后,仍旧老老实实的与永乐宫相处三年。

    看着不过几句话功夫,就能让暖阁瞬间安静的刘景天,苏允棠面色平淡,心下却更是疏冷至极。

    原来什么慈高太后,什么长公主,三年来,叫她受尽煎熬的人,对刘景天来说,可以打发的这般轻易。

    那这三年里,刘景天每每见到她因为他的寡母双膝刺痛,因为他的长姐心烦意乱时,心里又在想什么?

    刘景天没有在意苏允棠的冷漠,叫太后母子折腾一场后,他的面上甚至都已经恢复了平静,首先吩咐夏苍:“手炉呢?给皇后换了热炭送来。”

    交代好了这事,他才重新在暖炕坐下,抬眸看向苏允棠:“坐,说说吧,故意折腾这么一遭,又想干什么?”

    二人相识多年,刘景天当然也能看出苏允棠是在故意惹怒他。

    夏苍冬寂忍着仍还发颤的手心,飞快且无言的办好了这吩咐,之后才在刘景天的示意下低头退下。

    连去厄也被李江海带了下去,暖阁内没了旁人,苏允棠仍旧在月牙桌旁坐了下来,不知在想什么,没有开口,只是低头捧着手炉,神色竟有些怔怔的无措。

    刘景天抬头看去,皇后年节的新衣,尚衣局秋日里便已在裁剪了,只是一个月前一道废中宫服用的圣旨下去耽搁,现下自然也赶不及。

    苏允棠仍旧只穿着平日衣衫,一身大红羽缎对襟褂子,内里是一件蜜合色的织锦花纹厚袄裙,倒是发间戴着他亲自挑出的玉珏寿字金冠,发冠正中的装饰形似金樽,一旁还有金叶飘摇,低头时,流苏轻轻晃动,不施粉黛而颜色如朝霞映雪,自然便露出一股柔弱之意。

    看着这样的皇后,再想想这三年来,苏允棠身上的难过磋磨,刘景天的心也难得软了下来。

    罢了,阿棠终究不同于旁人,更莫提如今他与皇后换了体感,实实在在的生死与共,经这一场,阿棠往后若能懂事些,这些不敬冒犯,他也不是不能退让。

    一念及此,刘景天软了一丝态度:“阿棠,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在母后面前激怒朕,你又能落下什么好?”

    苏允棠抬眸,声音倒也难得的平静:“这话该是臣妾来问,先是废中宫了廪给圈禁,不过几日便又一一收回,陛下这样反复无常,到底是为了什么?”

    刘景天叹一口气:“朕叫你好好将养身子倒还有错了不成?这么年的夫妻情分,如何就走到今日这地步?”

    苏允棠看着他,从前的一幕幕便也仿佛在眼前一一闪过。

    她的声音轻微,说不出是在回答还是自问:“是啊,这么多年,怎么就走到了今日这地步?”

    刘景天将她的恍然当作了示弱,语气又软一分,调笑道:“原本也没什么了不得的争执大事,若非你一意赌气,咱们夫妻早就恩恩爱爱,和睦如初,又何必你去羡慕永嘉?”

    苏允棠这时却已从片刻的恍惚中彻底清醒,她微微摇头,甚至还带着轻笑:“我与陛下不可能和睦如初了。”

    刘景天耐着性子:“为何不能?”

    苏允棠比他还要耐心:“因为苏允棠已对刘景天再无一丝情意,我现在只恨不得离你远远的,此生都不用再见你一面,对着无情之人,又如何恩爱和睦?”

    即便刘景天早知苏允棠后悔,可亲耳听见这样毫不遮掩的话时,他仍旧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个巴掌,曾再梦中眼见着凤凰飞去的惶然憋闷,又一次瞬间涌上心头。

    刘景天没有了朝堂之上的举重若轻,他桃花眸瞬间通红,看向苏允棠的目光甚至带了恨意:“来人,带皇后回宫,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出门一步。”

    苏允棠面带嘲讽:“又要圈禁吗?”

    刘景天起身,走近月牙桌前,伸手轻轻托起苏允棠的下颌:“不,朕不圈你,朕会下旨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皇后病重,只能卧床静养,从此以后,朕会给你最好的奴婢,最好的太医,服侍你好好养病。”

    不是圈禁,却比圈禁更过分,刘景天要剥去她的一切,让永远她“病”在永乐宫。

    苏允棠咬唇:“陛下不若直接杀了我。”

    刘景天立刻伸手,分开她的牙关,轻轻摩挲被她咬得嫣红的唇瓣:“朕怎么舍得叫你死?朕原本只想要你听话些,要你心甘情愿的驯服,可阿棠既然这般烈性,罢了,朕也可以不在意什么心甘情愿。”

    “这四个奴婢不中用是不是?无事,朕再给你添,四个不够,朕给你四十个,八十个,有她们在,你的一饮一食,衣食起居都有人仔细看顾,绝不会叫你有丝毫不痛快,更不会叫你自残自戕——”

    这样的距离下,刘景天清楚到看到苏允棠杏眸中一闪而过的畏惧。

    这畏惧让刘景天觉出了几分快意,一句句话自口中飞快说出,仿佛早已在心底思量过千万次:“哦对了,林芝年说过,五志伤人,你心里不痛快,身子也不可能好是不是?那朕倒要看看,这五志有多厉害,这样处处小心的养着,是不是当真能伤得你没了性命!”

    原以为这样的威胁警告,会叫苏允棠更加惊慌失态,但叫刘景天诧异的是,下一刻,苏允棠却连方才的一丝畏惧都飞快消散了。

    她深吸口气,仿佛瞬间就冷静下来:“陛下在怕什么?”

    刘景天的动作一顿,似有迟疑:“你说什么?”

    苏允棠眸光清明,直直撞进刘景天双眸:“我只说想离你远远的,从未说过要自残自戕,你便是防范,也该防着我离宫私逃,可陛下心心念念,为何却只害怕我饮食不周,身子不畅,乃至于五志伤人,忧虑至死?”

    正如同刘景天可以察觉到苏允棠瞬间的恐惧,这么多年的相处,苏允棠同样对刘景天每一个表情动作了如指掌。

    他口中说着不信五志伤人,要看她会不会忧虑而死,可眼中却盛着忌讳与担忧

    ,分明是色厉内荏,害怕她当真会因此重病丧命。

    可她仍旧不明白,为什么?

    总不会是单纯舍不得她死?

    刘景天面无表情,不露声色的收了手:“朕有何怕?在这宫中,你……”

    但苏允棠不待他说罢,便忽的一把攥住了刘景天摩挲着她唇瓣的手心,顺势起身,不肯叫他躲闪退后:“陛下这样在意我的身子是否舒适康健,到底是怕什么?”

    苏允棠一手紧攥着刘景天右手,一面还要起身贴近,一丝不错的留意对方的容色神情,这样的姿势下,左手上的手炉便难免碍事。

    “臣妾身子是否康健,是否有碍身子与旧伤,又与陛下何干?”苏允棠顾不得这些累赘,一面质问,一面就随手松了手炉。

    两人离得太近,手炉落下时正巧被刘景天腰间香囊珠串带动,略一倾斜,炉盖滑落,滚烫的热炭便瞬间擦过了她的左手背。

    这样的距离下,苏允棠话还未完,就清晰的察觉到刘景天的左手忽然一颤,做了一个类似甩动的一般的动作。

    苏允棠的话头一顿,她低头看了看,滚落的炭火并没有挨到刘景天,倒是自己的左手手背上,的确落了一点炭星,只是因为“无痛症,”她自己倒没有察觉。

    苏允棠眯起眼睛,不知为何,竟没有抖落手背的炭星,而是就这样顶着这灼人的火星,继续盯着刘景天。

    刘景天这时却全然没了不该有的动作,他低头看了看苏允棠的手背,弹指为她掸去了炭星,动作又轻又准,一丝不错,仿佛刚才颤抖的不是他。

    苏允棠凝眉:“烫了手的人是臣妾,陛下抖什么?”

    刘景天看着她片刻,忽的沉声笑了:“看着阿棠被烫,朕都急糊涂了,可见夫妻情深。”

    有的人的确生来心软,极能体谅旁人的不易,看到旁人受伤受痛,自个都会跟着龇牙咧嘴,感同身受,且关系越是亲近在意,这份感同身受便会越强。

    若是旁人,即便素不相识,看见她被热炭烫了手,急糊涂了,自个也忙不迭的跟着甩手吸气,苏允棠也不会有一点怀疑。

    但刘景天?无论如何也与这样的人扯不上干系。

    苏允棠:“陛下觉着我会信吗?”

    刘景天微微挑眉,看着她手背通红的一点:“若不是夫妻情深,阿棠又觉着会是为何?”

    苏允棠果然被他问的一顿。

    的确,若不是因为这个,又能因为什么?

    刘景天似乎有些不耐烦:“够了,朕不是没有容让过,路是你自己选的,再是胡搅蛮缠,也回不去了,李江海,叫周光耀进来,护送皇后回宫!”

    苏允棠回过了神,却并不肯就这么放弃。

    她的确不知道是为什么,但她可以再试一试。

    眼看着刘景天已经挣脱了她的手心,就要转身离去,苏允棠默默抿唇,骤然用力——

    同一时刻,刘景天像是被谁狠狠打了后脑勺似的,下巴猛然一低,吸出一道痛苦的冷气。

    他不停吸着气,桃花眸内满是恼怒。

    苏允棠方才狠狠咬了自己舌尖,虽然不觉痛,但瞬间涌出了鲜血与口津却也叫她格外狼狈。

    她的嘴角缓缓流出一丝血迹,但苏允棠却毫不在意,反而笑的恣意快活,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辛:“这,也是夫妻情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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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推拉

    ◎心尖一阵颤栗的悸动。◎

    苏允棠终究还是被周光耀送回了永乐宫, 不过护送她的人,却不止一个。

    天子车架内,刘景天就坐在苏允棠身旁, 沉沉盯着苏允棠,一眼都不肯放。

    仿佛只要他一个疏忽,苏允棠就又会咬舌自尽一般。

    苏允棠一路无言,直到进了椒房殿, 安抚好去厄, 遣散了宫人, 她方才嘲讽道:“陛下不必害怕, 臣妾虽厌陛下至深,倒也不会为此, 就立时不顾自己性命。”

    她在暖阁内咬舌,只是因为这个法子最有用且隐蔽, 不会叫刘景天提前发觉有了防备, 也并不是当真有心自戕。

    苏允棠从前虽也想过玉石俱焚, 但在她心里, 她的性命值钱的很, 她才是玉,刘三宝是那块石头。

    俱焚是逼到了极处的下策,现在显然还不至于。

    说着, 苏允棠又忍不住用丝帕按了按嘴角, 她那一口咬的十足用力, 虽然不觉着疼, 但舌尖肿起来, 说话含糊不清, 含着口水似的, 自己听着也总有些难受。

    刘景天看到了苏允棠的动作,面色越发晦暗。

    舌尖受伤还不比旁处,即便在暖阁内漱了口上了药,回来的一路上,也早已被有意无意吞咽了干净。

    苏允棠不觉疼,自是因为这疼都受在他的身上,唇舌相触、舌齿相碰,每多说一个字,都叫他细细碎碎的刺疼。

    若放在前几日,这种情形,刘景天就会叫苏允棠立即闭口,老老实实的含着药躺下,直到伤处痊愈。

    但如今苏允棠已经察觉到了真相,刘景天便只是安心忍耐,没有多做无用之举。

    这个时候,苏允棠不可能无言安静。

    果然,下一刻,苏允棠便努力口齿清晰的问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刘景天往后靠在楠木大圈椅椅背,语气简洁又平静:“皇后既已猜到了,何必多问?”

    苏允棠当然不可能满足于这个回答,这样荒诞无稽的事,即便她刚刚才“亲口”验证过,此刻都仍旧有些恍惚。

    苏允棠思量起自己近一个月来的异状:“所以,我不是无痛症,只是身上的病痛不适,都移到了陛下身上?”

    “陛下是何时发现的?圈禁之中来探病时?”

    “所以这些日子,我的膝伤,风寒……月事,一点不觉,其实都是陛下在受?”

    “陛下之前试探,是因为疑心此事与我,或是与苏家有干?”

    苏允棠猛然想起刘景天的杀意,也就是那一瞬间的危险与寒意,激起了她的戒备,让她开始探寻刘景天转变的缘故。

    刘景天不置可否,也并无一点错疑无辜之人的尴尬之色。

    “春夏秋冬四个人,当真就是送来看顾我衣食起居,不叫我干有碍伤病的事的?”

    “周统领也真的是来护卫的,因为怕我出了意外,看似护卫永乐宫,实则仍是在护卫陛下。”

    “可是怎么会如此……”

    将之前察觉到的不对劲一件件说出来后,苏允棠便也寻根问底,记到了最初的根源:“是董氏落胎那一夜,在荣喜宫外的冬雷,那雷在你我之间响得极近,此刻想来,就是那雷鸣之后,我便再不觉寒冷疲累。”

    刘景天默默垂眼,的确,他也就是在那时候,开始浑身无力。

    只不知道,若与苏允棠在一起再被雷响一次,这异状能否复原……

    又怕先叫雷劈死。

    “可见,陛下实在是多虑了,冬雷震震,偏偏响在下旨圈禁之前,如此异兆,分明是天意。”

    苏允棠一句句说个不停,对面的刘景天却都是言简意赅,只是偶尔应一个“是”“对”,更多时候,干脆是沉沉无言,只当默认。

    直到苏允棠说起“冬雷,天意,天子”的话头,毫不遮掩嘲讽之意,刘景天才的忽的抬起嘴角,冲着苏允棠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神情。

    下一刻,苏允棠猛地倒吸一口气——

    她方才虽肿胀却无觉的舌尖,忽的痛了起来!

    苏允棠一开始甚至以为是天降的异兆这么快就收了回去,但很快的,她便也意识到了不对。

    她咬的是舌尖,但此刻痛起来的却是舌根侧面。

    意识到这一点,再看看刘景天似笑非笑的神色,苏允棠还有什么不懂的?连方才纯粹的快活喜色都收起大半。

    刘景天这一下咬得并不重,与平日用膳咬着舌头一般,几个呼吸过后,舌根的闷疼便也消了下去。

    她缓缓的吸气,抬眸看向刘景天,沉声道:“原来,不单是陛下要代我受痛,我也是一般。”

    看着苏允棠此刻的神情,刘景天便仿佛扳回了一城。

    “可见皇后还是有不知道的事的?”

    他抚着脸侧,微微探身,几乎带着几分快意:“皇后才说这是天意,可见虽然阿棠对朕无情,天意却要皇后这辈子都与朕同气连枝,生死与共。”

    看着刘景天直到这时,竟还在计较她在暖阁中说起的,再无情意不肯和睦的话头,苏允棠停顿一瞬后,却突然只觉可笑。

    刘景天这样的天生的孤家寡人,竟也会当真在意她的情意?还是他作出这一副深情不放的模样来,就能将他自己也骗了过去?

    若非她与刘景天相处太久,相知太深,单看刘氏天子这模样,怕是苏允棠自个要疑心这三年的磋磨都是做梦了。

    苏允棠心觉可笑,便也真的笑出了声来。

    她并不理会这“有情与否”的话头,只是直视刘景天面目,径直回道:“那又如何?”

    她的确也要代刘景天受过,可那又如何?

    她与刘景天全然不同,苏允棠看自身是玉,也会觉刘景天是石。

    但在刘景天的眼里,只有他一个是千金不换的世间美玉,剩下的所有人,却连石头都算不上,不过微末草芥,便是全都捆在一处烧成飞灰,也比不上美玉上的一道微瑕。

    将她逼到极处,她可以鱼死网破,玉石俱焚,但刘景天却不可能因此也伤害自己,和她试试谁能对自己下手更狠些。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他拼不起。

    刘景天显然听出了苏允棠的意思,眸光一缩:“阿棠,你不要逼朕。”

    帝王威势之下,换了旁人早已战战兢兢,可苏允棠却笑得更欢。

    她眉宇之间闪着锋芒,仿佛一支出鞘的利剑:“逼了又如何?叫人将我牢牢看在这椒房殿,囚禁不出?不敢叫我见一丝火星锐器,顶好是干脆用软布丝绢捆在床榻,咬舌自尽都不成,一饮一食,一汤一药,都用流匜灌下,试试我苏允棠的命有多硬,这般屈辱之下能活多长吗?”

    话说到这份上时,这就已然不是刘景天的威慑,而是苏允棠直白的威胁。

    她在用这话警告帝王,一旦刘景天当真试图囚禁她,她所说的一切都会成真,她会不顾一切的自戕求死,即便没有寻到速死的机会,被捆住手脚,勒住口舌,她也不会放弃。

    她会时时刻刻的磋磨自身,直到活不下去的那一刻——

    再带着同样受尽折磨的刘景天一道死。

    两人从寿康宫回来,又折腾了这么一遭,天色已然彻底暗了起来,未得吩咐,没有宫人敢进来点灯,殿内昏暗一片,倒是窗外元节下的灯火通明如昼。

    苏允棠注视着刘景天,双眸内正映着远方的光亮,熠熠如星,烈烈如火。

    任谁看到这样的眸光,都不会怀疑对方此刻的决心与分量。

    不知是被这样的眸光所慑,还是被苏允棠话中的危险刺-激,刘景天此刻,却只觉心尖一阵颤栗的悸动。

    这感觉陌生又熟悉,他在荆州灯会上,第一次看见了跌在他怀中,却不肯低头的苏允棠时,便有这样类似的心跳砰然——

    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内横冲直撞,带着他一路撞进百花筒内的色彩斑斓里,鲜明的叫人头晕目眩。

    但自从他与苏允棠成婚,这样的悸动却渐渐柔和起来,待他进京登基,大将军病逝,苏允棠身上的锋芒便愈发黯淡褪色,越来越少,直至一丝不见。

    他原以为是因为皇后赌气,故意让自己如枯井朽木,叫他无趣。

    谁曾想,这样的时刻,苏允棠竟反而叫他战栗起来?

    刘景天紧紧攥着圈椅扶手,如同最贪婪的食客,连一丝香气不肯错过一般,紧紧盯着近在咫尺的苏允棠,声音又轻又柔,缠绵如丝:“阿棠,你不怕死,难不成苏家也不怕?你才四岁的弟弟,你身边的宫女去厄,还有你最信重的无灾姐姐,外头所有至今仍忠于苏军的上下将士,你舍得叫他们也跟着你一道陪葬?”

    苏允棠眸光微凝,身上锋芒愈发尖锐灼目:“陛下连天下都不在乎了?”

    刘景天几乎按捺不住自己心头的兴奋,连舌尖的刺疼带来的都是隐隐的快意。

    他的桃花眸弯起,忍不住伸手,想要触碰苏允棠的面颊:“在乎,却也不是那么在乎,阿棠都要拉着朕一起死了,朕还在乎这天下作甚么?”

    苏允棠猛然侧头,嫌恶的躲过刘景天的触碰。

    不知是哪个宫里的宫人这样着急,还未到子时,远远的传来了清脆的爆竹声响。

    爆竹过后,苏允棠忽的缓和了面色,甚至守着规矩换回了自称:“陛下不必如此,臣妾亦不愿如此,臣妾心中,也更愿与陛下……留几分余地。”

    说话间,苏允棠缓缓坐起了身,面颊微侧,甚至隐隐露出几分怅然。

    她在伪装矫饰。

    刘景天瞬间看透了自己皇后这瞬间的假装,她的神色柔和,眉宇间的锋芒却一丝不减,只是凝聚收敛起来,如同蓄势的野兽。

    但这样的苏允棠,却刘景天眸中的情意更深:“朕又何尝不是如此?”

    此时此刻,刘景天竟当真后悔起来,他这三年来只顾着朝堂政务,竟对皇后忽视至此。

    一个枯井朽木、萎靡不振的凤凰,再是驯服听话,又要来何用?真正的凤凰,即便困于笼中,也该是骄傲自矜,不免锋芒。

    他的阿棠,这样世间难寻的凤凰,若是他不是这样着急,若是他更小心,更耐心一些,若是苏大将军没有去的那样早,若是……若是皇后对他的情分犹在——

    他应该会有更温和、更适宜的法子,叫阿棠仍旧带着骨子的锋芒风骨,甘愿栖落在他的枝上。

    若是那样,即便此刻遇上了这无稽的“天意,”他也不必太过在意。

    刘景天看向眼前的苏允棠,桃花眸内的情绪愈发深不见底:“皇后,想要如何留出余地?”

    苏允棠神色清明:“春夏秋冬四人可以代陛下留下,可椒房殿从前惯用的几个宫人,我要换回来使唤。”

    宫女倒罢了,苏允棠除了如无灾去厄一般自家里带进宫的侍女,原本也没什么亲近的宫娥。

    倒是几个需要在外头走动的内监,没了合意顺手的,实在不便。

    刘景天缓缓靠回椅背,目光仍旧落在她面上不放,闻言干脆点头:“可。”

    苏允棠:“我要降罪荣喜宫,问董氏不敬诬陷之罪。”

    阿棠的确不是个好脾气的,董惜儿屡屡生事,她的性子,也总要教训回去。

    刘景天抬了嘴角:“由你。”

    苏允棠闻言又看他一眼,面上不显,心下却更冷三分。

    刘景天果然早就知贤妃落胎另有蹊跷,之前可以为了董氏将她圈禁,如今便能这般轻易将人扔出来。

    帝王心意,果然什么都不是。

    苏允棠:“第三件,苏军出身的禁卫徐越,我要他领都尉衔,自领三什,与周光耀同领永乐宫护卫之责。”

    之前的几条,不过后宫琐事,刘景天并不放在心上,但是插手禁中宿卫,牵扯要害,其中分量却又全然不同。

    他皱了眉头,正要开口,苏允棠便已猜到一般,抢在他之前道:“陛下应下这三件事,我自今日起,臣妾自会保重自身,衣食起居无一处懈怠,不令陛下再受一处不该有的病痛不适。”

    这保证果然叫刘景天停了下来,若是皇后能够为他至此好好保养自身,不需旁人看顾,一个徐越,便也不算十分过分。

    他正要点头答应,紧跟真便听到了苏允棠剩下的三个字:“……半个月。”

    这三件事,能换来她保重自身的时限,只有半个月。

    刘景天简直被闪得一个踉跄。

    他桃花眸猛然瞪大,盯着苏允棠似要发怒,又似是被气笑,半晌后,却只是摇头:“三个月,三个月,朕便应你。”

    苏允棠看他一眼,神色冰凉:“十天。”

    作者有话说:

    刘三宝:你怎么还带往回减的!

    苏允棠:因为我最讨厌啰里八嗦还姓刘的人。

    小红包继续掉落~

    第25章 调理

    ◎陛下,你还要如何?◎

    “禀娘娘, 董嫔求见。”

    春淡在帘外禀报时,苏允棠口中正含着伤药,闻言并不回应, 仍旧闭目靠在美人榻上,静静等着药粉化尽。

    春淡见状也不敢催促,仍旧立在帘外,低眉垂目, 格外的恭敬顺服。

    放在元节之前, 她是不会如此的, 因是刘景天派来的人, 春夏秋冬四人在苏允棠身前当差时,虽也恭谨, 却不过按着宫女的规矩,一寸不少, 一丝不多。

    尤其春淡, 因是四婢之首, 在恭谨之下, 甚至隐隐有种上位的监视之感, 要时刻服侍在苏允棠身侧,并不会做这些通禀传话的琐事,如眼下这般退到帘外, 低头不见, 就更是绝无可能。

    只是自从守岁宴后, 刘景天与苏允棠一道回宫后, 次日起, 春淡便敏锐的发觉了陛下对中宫态度的转变, 仿佛只是顷刻, 便很是自然的转为了眼前的恭顺模样。

    可面对春淡这样的转变,苏允棠的态度却反而冷淡起来,待口中药粉化完,又用清水漱了口,才不急不缓问:“为了什么事?”

    她舌尖伤得不轻,养了这些日子,说话才几无妨碍。

    春淡这才近前,屈膝捧了口盂:“说是要与娘娘当面告罪,一来就在廊下跪了,拦都拦不住。”

    既然在刘景天面上说了要治荣喜宫诬陷不敬之罪,苏允棠自然不会耽搁。

    正月初三开印之后,苏允棠便下了新春的第一道懿旨,将荣喜宫贤妃降为充媛,封号也一并去了,从前的贤妃,往后就只能称为董嫔。

    充媛已是九嫔之末,再往下一点,就得跌进不入品的世妇御妻之流。

    这倒不是苏允棠心软留手,只是刘景天的后宫并无其它的高位妃嫔,董惜儿便是降为贵人御林,凭她的资历,也照样是仅次于中宫的董贵人。

    苏允棠身为皇后,还是喜欢按着规矩处置行事的,只这么点无关痛痒的事,不值得她罔顾宫规——

    毕竟除了降位之外,这宫中其实多得是看似不起眼,其实更加叫人难受的手段,比如小惩大诫,令董氏日抄宫规一卷,跪经十炷。

    为了叫董惜儿不出差池、专心领责,苏允棠甚至特意学着刘景天的手段,从宫正司里拨了四个前朝就在的老嬷嬷,两个一班,日夜服侍。

    宫规一卷,要抄得整齐规整,便是家学渊源,也要近两个时辰。

    跪经则要腰板挺直,手心交叩,姿态虔诚,一丝都不能错,十炷香,便是一个时辰有余。

    一次当然是跪不完的,当真要连着跪上几日,腿要彻底废了,岂不是可以躺下休息?

    顶好就是将跪经的十炷香分成两三次来跪,中间可以活动膝骨,敷药去淤,这段时间里正好拿来抄书。

    四位嬷嬷殚精竭虑,保证董嫔一睁眼就有数不尽的事忙,光阴一点不会虚度。

    算一算,这才“忙了”两日,就已经受不住了。

    苏允棠擦擦嘴角:“不见,去告诉董嫔,她的责罚是跪经,本宫不是菩萨,跪在这儿,不算时辰。”

    春淡应诺,亲自退下去传了话。

    虽然说了不见,苏允棠却也知道以董惜儿的行事,既然来了,不生出点事来绝不会轻易走,大半要等着叫刘景天见着她这幅可怜模样,再不成也得跪到昏倒,好满宫里传一传中宫暴虐的流言。

    不过如今的苏允棠,对这两种手段哪个也不在乎,横竖董惜儿如今不可能再在她宫外落一个龙种,既然觉着永乐宫的金砖跪着舒服,就叫她尽管跪。

    苏允棠说罢之后,干脆不再理会这事,而是转而看起了之前积攒的宫务折文。

    之前苏允棠不知缘故,只当自己是患了无痛之症,才会不知饥寒疲惫。

    守岁宴后,在刘景天处明白了真正缘由,往后细细体悟之后,苏允棠才真正发觉,刘景天的精力,实在是充沛的惊人。

    节下虽已收印罢朝,但刘景天却从未真正休息过,打从正月初二开始,养乾殿内便日日有亲信忠臣奉召议事,一日不停。

    有时苏允棠半夜醒来,静谧之中,还能察觉到指腹又被硬物咯久了的闷疼迟钝,那是刘景天在御笔朱批。

    他每日卯时便已在起身打拳,子时还在点灯批折子——

    每日睡不到三个时辰,但她竟从来未曾觉着困倦疲累过!

    要知道,苏允棠便是还在荆州家中里,每日里也需睡足四个时辰,否则便会头晕难过,直到撑过那一阵困意才好些。

    等到在宫中熬出体虚不足后就更不必说,只是将每日的宫务翻上一遭,都觉打心底里提不上劲儿来。

    可是现在,苏允棠用属于刘景天的好精力,将节前积攒的宫务大致看过一遍后,一瞬间竟还有些意犹未尽,觉着自己还有大把的时间力气,恨不得再找些事来干。

    在此之前,苏允棠从未觉着刘景天这天子有什么了不起,这一刻,苏允棠却有些疑心,刘景天怕不是当真是老天的亲儿子。

    有这样的生下来就充沛旺盛的精力,干什么不成?

    苏允棠深深的吸一口气,掩下心头泛起的嫉妒复杂。

    她的确不必太在意,刘景天便真的是老天的亲儿子,如今也失宠了,如今这样的充沛之感已经换到了她的身上,倒是在养乾殿议事的刘景天,此刻该是正撑着她的疲倦乏累。

    一念至此,苏允棠心情又轻松起来,瞧着去厄又送来了晌午汤药,便放下手里的纸笔。

    既然答应了刘景天要好好将养,苏允棠就当真一点没有疏忽。

    一日三餐,饮食有度,日落而息,起居有常,对身子有益的明光功,苏允棠每早都要伴着晨光打上两回,灼热的药油每夜睡前都要在膝上用力揉上半刻钟,之前的汤药补膳样样不落不说,她还趁着破五后,小林太医进宫,要太医又多给她开了一副调理的方子,一天三顿的喝──

    就是去厄此时送来的苦药。

    苏允棠接过苦涩的药汁,细细的一口口啜着,一面还有余力问起给贵妃轻雪的住处有没有准备好。

    去厄:“正月里不好动工,马棚要略等几日,倒是给贵妃的狗屋子内造司做的差不多了,赶明儿就能送来看看,有什么不合适的,要改也来得及。”

    苏允棠点头:“也告诉家里,除了贵妃轻雪,送进宫的禁中宿卫也尽快留心。”

    她之前与刘景天提出的第三个要求,便是升徐越为都尉,自领三什护卫永乐宫。

    十人为一什,再加上轮值休息,三十人的护卫便很合适,但比起这个,更要紧的却是“自领”。

    宫中宿卫都是轮换巡守,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不会长久宿卫一个地方,也不会长久固定上峰同僚,就是为了避免时候久了上下勾结联络。

    但苏允棠提出的自领便是破了这个成例,徐越与他手下的三十禁卫,不变不换,不牵涉旁处,只管护卫椒房殿永乐宫。

    这三十人也不能随意调派,要勇武、要忠心,要关键时刻只听她一人的命令──哪怕她的命令与违背了天子圣谕。

    这样的人,当然也只能从大将军府内去寻。

    自打守岁宴后,去厄也觉着自家小姐的吩咐行事,都叫人隐隐心惊,陛下也奇怪的很!竟还全都认了下来,连禁中宿卫都叫小姐动了!

    去厄:“就是无灾姐姐知道了,只怕要忧心。”

    苏允棠饮下最后一口汤药:“过些日子,我自与无灾说明。”

    去厄一向心宽,虽然奇怪,可是小姐的吩咐,就只管答应。

    说罢后,去厄见一时无事,便有些好奇似的探身看了看窗外:“快半个时辰了,奴婢瞧着这董嫔是快撑不住了。”

    苏允棠挑眉:“她若现在晕倒可是亏了,再撑一会儿,就能等着陛下诉苦。”

    去厄奇怪:“小姐怎么知道陛下要来?”

    苏允棠摇头拿起了丝帕,她刚饮的药汁并不烫,可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她身上便忽的生出一头冷汗来。

    去厄吃了一惊:“这药怎么这么大动静!”

    冷汗涔涔,原本该是很难受的,可苏允棠却满面寻常:“良药苦口,要见效快,动静总是大些。”

    “小姐先前不是不乐意吃这个药……”

    去厄正要再说什么,外头便的传来了一阵吵嚷,略听几句,便能听出是董惜儿身旁宫女梅花的哭求──

    她家主子昏倒了,求皇后娘娘发发慈悲,给寻个太医来。

    当然不会有人理她,便是有宫人开口,也只是叫她赶紧抬董嫔回荣喜宫去。

    梅花当然不肯,按着主子的吩咐连哭带求,吵吵嚷嚷。

    只叫苏允棠都不耐烦,打算叫人直接赶人时,垂花门处,竟还当真传来了“陛下驾到──”的唱礼。

    躺在梅花怀中的董惜儿心头一喜,只恨自己晕早了些,不好立时就起来,仓促间,只是抬手捋了捋滑下来的溜发。

    她跪了这许久,原本就面色苍白,发鬓只略松散些,便越发透出十二分的柔弱无依。

    董惜儿微微闭眼,耳听陛下踏上了台阶,似乎格外着急气怒,脚步匆匆,一步一步,朝着她越行越近。

    一定是看到了她晕倒才会这样着急,董惜儿心下想着,她甚至都已经想好一会睁眼后,要摆出什么样的神情,说出什么样的言语,下一刻──

    刘景天就这样掠过她,径直行进了殿内。

    ——

    满面愠怒的刘景天,并不知道被他甩在殿外的董惜儿,已是气恨之下,当真昏了过去。

    事实上,心烦意乱的刘景天,甚至都没有留意到一闪而过的宫人中,还躺着他亲口封过的贤妃。

    刘景天龙行虎步行到内殿之后,便直奔苏允棠,扯着衣襟呵斥道:“你又干了什么?”

    比起刘景天的烦躁,早有准备的苏允棠就显得很是平静:“陛下这是怎么了?”

    刘景天在美人榻上坐下来,仍旧盯着苏允棠不放,仿若欲择人而噬的猛虎:“朕这半日,忽冷忽热,烦躁不安,皇后可知缘故?”

    苏允棠恍然:“原来如此,陛下不必忧心,不过是月事将至,臣妾不忍陛下月月难过,叫林太医开了方子调理罢了。”

    刘景天怒色一滞:“这么快?还不到一月。”

    “若不然,陛下以为女子此事为何要叫做‘月信’?正常女子,本就是二十八日为期,有时多几日,有时少几日,总逃不过这一月之信。”

    苏允棠微笑着,又告诉他:“这二十八日,是从月信来时就开始算的,可不是之后。”

    刘景天掐指一算,果然就在这几日间。

    看着刘景天眉头紧皱的模样,苏允棠安慰:“不过臣妾寒气入体之后,月事便再不准了,有时三五月都不见得来。”

    刘景天刚刚松一口气。

    苏允棠便又道:“可臣妾已在吃药调理,这几日来不来却也难说。”

    刘景天一顿,到了这时候,若还瞧不出苏允棠的刻意,他就当真是傻子了。

    天子面色阴沉下来,苏允棠却只耐心解释:“就是因为今日开始用了调理的方子,陛下才会这样的烦躁不安,浑身不痛快,您且忍耐几日,小林太医说,熬过这几日便会好些,等彻底调理好了,日后连月事也不会再疼。”

    刘景天桃花眸抬起,沉沉郁郁:“皇后这是故意违诺?”

    当然是故意的,苏允棠两年前就试过这个方子,吃了之后月事倒是都如期而至了,但她却不分昼夜的潮热心悸,烦躁不安,时而易怒时而心绪低沉,睡在梦里都会突如其来的来一阵脾气。

    用过两日之后,她就再不肯吃,宁愿隔个三五月,受一场下腹坠疼绞痛的折磨。

    可如今既然有刘景天以身相代,情形自然不同——

    苏允棠甚至还特意叮嘱了小林太医,要他想想法子,务必立时见效!

    也多亏了小林太医有过南康的前车之鉴,仍旧愿意为她担着风险调了药方,这才有了这样的效力。

    苏允棠的确答应了刘景天,不叫他再受一处不该有的病痛不适,可这却是该受的!

    有病当然要治!

    想到了小林太医,苏允棠的面容便不自觉的柔和起来。

    “臣妾既答应了陛下保重自身,又岂敢懈怠?女子下滞这毛病,本就烦人琐碎,不破不立,一时的不痛快,熬过去便是日后的顺畅,这样的要害取舍,陛下九五之尊,难道还讳病忌医,要臣妾一介女子劝谏吗?”

    再看刘景天时,苏允棠便叹一口气,仿佛面对无理取闹的小儿,满面无奈。

    她道:“事已至此了,陛下,您还要如何?”

    作者有话说:

    更新~明天要上夹子,看情况不一定有更新,如果没有的话,就后天双更补上~

    推一下预收~

    《和纨绔夫君互换身体》

    苏嘉禾十六岁嫁给了燕王世子陈茂稷。

    世子出身尊贵,宫中眷顾,又生得风姿俊秀,貌胜潘安,只可惜天生反骨,是个逞凶斗狠,人见人怕的霸王纨绔。

    成婚当日,陈茂稷当众掀开她的盖头,满面疏狂:“这就是名满京城的苏家女?我看也不过如此!”

    苏嘉禾出身世家远支,家道中落,生母早丧,能够嫁进王府,只是因她孝敬继母、教养弟妹,是四德俱全、人人夸赞的闺德楷范。

    面对众人或同情或嬉笑的目光,苏嘉禾以扇遮面,不卑不亢,恭肃端庄:“世子不该如此。”

    陈茂稷冷笑一声,当众而出,扬言便是当一辈子鳏夫,也不碰这样的无趣贤妇。

    直至一场意外,两人互换身体。

    不可一世的世子霸王,自己成了独守空房,受人诟病,整日活得朽木般无趣的苏嘉禾。

    陈茂稷崩溃之后冲进书房,不耐烦的警告:“你给本世子老老实实的,不许自作主张、坏我大事!”

    苏嘉禾平静颔首,转身出门,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赌坊瓦舍、梨园花船一个不落,入夜还不忘去一趟南风馆。

    偏偏这样行径,却被人夸赞名士风流,名流士子纷纷折节下交。

    陈茂稷:???比我还会玩?

    陈茂稷欲言又止:……你也不用演这么像。

    苏嘉禾端坐镜前,笑容娴静又端庄:“世子不必客气,憋了十几年,当纨绔真的爽。”

    陈茂稷:!!!

    ————

    (小剧场)

    陈茂稷眼巴巴:“娘子,今日就让我上榻吧?”

    苏嘉禾温柔微笑:“君子一言九鼎,世子还是当一辈子鳏夫的好。”

    白切黑人间清醒御姐女主×黑期白纨绔小狼狗男主,先婚后爱、火葬场、he

    第26章 贵妃

    ◎这畜生。【二合一】◎

    正月初十, 正逢立春。

    虽然窗外仍旧春寒陡峭,玉树琼枝,但时节到了, 草木隐隐已有勃然之意。

    永乐宫南面长了一颗积年的老白梅,许是挨着灶房的砖壁更暖和些,都已早早冒出了花苞。

    苏允棠在晨光之中起身练功,又踏着朝阳归来, 路过时, 瞧见了这白梅, 一时起意, 便亲手折了两枝开得最好的,一路拿进了椒房殿。

    还未进迈过门槛时, 苏允棠便已连声呼喊:“贵妃、贵妃!你快瞧瞧我带了什么回来?”

    伴着苏允棠的呼喊,内殿地上便立即出现了一只垂耳尖脸、身形细瘦的黑色细犬, 正是刚刚从将军府送来的爱犬贵妃。

    贵妃靠近之后, 对着苏允棠手里的白梅只是略嗅了一下, 之后便只是绕着她转圈, 歪着脑袋一下下顶蹭着苏允棠手心, 动作沉稳又眷恋。

    “好了好了,我在呢,不怕……”

    苏允棠也笑着摸它:“怎么, 你不喜欢花儿了?从前我屋里一根草都不能放, 人家送我上好的兰草, 才摆上一天, 一眼没看住就叫你钻进来啃的不成样子, 打了多少次都不听, 现在倒是安生了?”

    一旁去厄伸手将白梅接过:“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贵妃现在年纪大啦, 还像小崽子似的胡闹像什么话?”

    闻言,苏允棠面上的笑意微微一顿。

    的确,贵妃的年纪已经很大了,若是放在人身上,都已算是年近古稀的老人。

    贵妃是苏允棠从三个月的小奶狗一点点养大的,从走路都是踉踉跄跄,到一岁时可以带着出门,每一次出城入山,出游行猎,贵妃都会蹦蹦跳跳相伴在她前后,从荆州一路到京中。

    在苏允棠的心里,贵妃出宫时,还是从前四蹄矫健,跑起闪电一般,黝黑的毛发绸缎一般飞扬流畅模样。

    分隔还不到三年,再将贵妃从家里接来后,苏允棠欢喜过后,抱着呜呜悲鸣的爱犬,也很快发觉,贵妃已经不比以往。

    从前缎子似的毛发变得黯淡干枯,清澈透亮的眸子已经透出了浑浊,曾经只眨眼功夫就能咬穿野兔喉咙的细犬,如今莫说骨头,便连大块的肉都啃不动,只能吃些肉糜稀粥。

    更要紧的,是贵妃不会再活泼的四处跑跳了,苏允棠不在时,它便只静静趴握在窗下廊前,等到苏允棠回来,它便紧紧跟在主人身侧,一步不肯离开。

    苏允棠之前将贵妃送出宫时,想着是宫门憋闷,不如将军府宽敞,家里人自然会好好为它养老,送出去才对贵妃更好些。

    可如今再见到贵妃,苏允棠才发觉出她的错误来。

    细犬的寿命不过十余年,而贵妃如今都已经十五年,这样的岁数,便是照顾的再仔细精心,也撑不了太久。

    听家里人说,贵妃在将军府时,也是这样无精打采,大半时间都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会不会觉着,自个是年纪大了无用了,被主人抛弃在外面等死?

    一想到这儿,苏允棠便只觉悔不当初。

    她蹲下身,带着满心的歉意将贵妃搂在怀里用力的紧了紧,又问去厄:“贵妃昨日睡得好不好?”

    去厄:“比刚来那晚上安心许多,应是知道不会被送走,也放心了。”

    贵妃第一日接回来时,许是担心再被送走,夜里一直不肯走,好容易哄着带去了殿后给它备好的西小阁,苏允棠一走就开始呜呜哭泣,焦躁不安,整夜的守着门扇不肯睡觉。

    还是苏允棠不放心,守着过了一夜方才好些。

    苏允棠笑眯眯的,语气哄小孩儿似的温柔:“贵妃乖 ,来,咱们去西暖阁里,姐姐给你做衣裳,装软垫!”

    苏允棠对分离了近三年的爱宠既心疼又惭愧,忍不住想加倍的补偿,只要在殿里,就去哪儿都要陪着贵妃一块儿,昨天看春寒陡峭,怕贵妃年纪大了出门禁不住,还开始亲手给它做起了狗穿的小衣裳。

    难得见苏允棠这么有兴致,去厄便没叫春夏四个钉子来碍眼,只自个带着安儿宁儿去收拾了布料针线,又将白梅插进细颈瓷瓶,放在四方的小炕桌上,一盘还配着一盒子四色点心,与刚沏的热茶。

    准备好了这些,去厄也没下去,而是就挨着苏允棠坐在了炕沿,时不时帮着递个剪子,拽拽料子。

    没办法,自个主子的女工,去厄还能不知道吗?虽说是无灾姐姐一手教的,可是无灾姐姐绣的花儿能招来真蝴蝶,传到苏允棠这儿,不说青出于蓝,只能算是毫不相干。

    有她在一旁看着,起码不至于叫自家小姐忙活半晌,最后一件贵妃能穿的都没有。

    苏允棠知道自个本事,也不逞强,就笑着叫去厄给她将料子都裁好了,自个只管缝起来,这样顶多就是针脚不太好看,可能穿就是了,贵妃也不会嫌弃她。

    等待时,苏允棠瞧见门口两个刚留头的小宫女,还在门口站着立规矩,便只叫她们去毯子上陪着贵妃一道玩。

    安儿宁儿都是十岁进宫,半大的孩子,见着这样威风的大狗,一开始还有些害怕,如今熟悉后早已只剩满心的好奇,得了吩咐围着贵妃一个顺毛一个捏爪,喜欢的不得了。

    好在贵妃也不觉着恼,它是将军府里千挑万选出来的,性子本就亲人,如今见主人盘膝在身旁忙碌,它便省心的卧在软乎乎的垫子上,晒着窗外暖洋洋的日头,由着两个小丫头一下下的摸着毛,懒洋洋的眼皮子都耷拉了下来。

    自打进宫后,苏允棠当真是许久都没有过这样岁月静好的闲适时光。

    可惜这样的静谧还没过太久,贵妃垂着的黑耳便微微一顿,下一刻,木槅外便传来了冬寂有些仓促的请安:“陛下万安!”

    下一刻,门扇无声而开,果然就在门槛外出现了刘景天的身形。

    如苏允棠之前的预料一般,冬寂收了节下她的紫玉镯后,上面的春夏秋三人的确对她有了些成见,口中不言,但眼神态度里却总有几分探究与深意,总觉着冬寂私下里已经与苏允棠说了些什么一般。

    若不是你泄密叛主,为何皇后就单单赏了你一个人,且对我们三个不假辞色,只对你露出温和满意的神情?

    冬寂满心委屈,偏偏没人质问,她也没法解释,被孤立了一个元节后,既是赌气也是没了法子,索性便当真有了改投永乐宫的打算。

    便如此刻在槅外提前御驾的请安,虽说早知这么一瞬没什么大用处,但能在刘景天面前出声提醒,本身便已有了认主尽忠之意。

    虽说只是宫人奴婢,但不论如何,能从刘景天手中收服来,便算是一个好开始。

    有一便有二,日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苏允棠心下这么想着,便连被刘景天打扰的不快都消散许多,不急不缓理顺了衣角,才作势起身。

    刘景天果然立即便拦了她:“不必起来,朕不过一时想起过来看看你,哟,贵妃也在?有些日子没见,可还记着朕?”

    说着,刘景天还撩起袍角,屈膝蹲跪毯前,当真伸手去挠了挠贵妃的下巴。

    贵妃出窝就跟着苏允棠,自然也在她新婚的宅院里养过,认得曾与主人形影不离的熟悉气味,加上刘景天自幼便擅斗狗,手法娴熟,贵妃被挠得舒服,便也给很给面子的站起身,低头蹭了蹭刘景天手心。

    苏允棠垂眸看去,刘景天今日穿了一身绛色的单袍,略微发沉,袍子镶着玄色绸边,颈下隐隐露出些内里的白色交领,腰间收着玉玺腰带,脚踏一双白底金纹皂靴。

    这一身的颜色不算招眼,却也足够鲜亮,衬出了他的长眉朗目,宽肩窄腰,比朝堂上的威严龙袍显得温润宽和,又比他平日里的劲装素衣显出几分世家公子似的贵气。

    再配着他这幅亲近随意,带着桂花香气逗弄细犬的模样,一点不似帝王临幸中宫,倒似是邻家的打小相识的兄长过来串门闲话——

    苏允棠不愿承认,但其实,更像是新婚的丈夫回家,与新婚的妻子爱宠一家和乐。

    她新婚的宅院内栽了一颗金桂,每逢花开,浓烈的桂花香气便仿佛要将人从里到外的浸透,几月不去,刘景天自军中归来时,贵妃总会提早察觉,奔出门去。

    苏允棠每每迎出屋门,看见的就是刘景天带着浑身的桂花香,一面与身旁的贵妃玩闹,一面抬头朝她弯起一双桃花眸,笑的叫人心动。

    眼前贵妃起身,与刘景天亲近这一幕,熟悉的叫她不自控的记起与刘景天,最圆满快活的那一段时日,连鼻端似有似无的桂花香,都与曾经一模一样。

    可是椒房殿内没有桂树,何况如今这才正月,哪里来的桂花香?

    恍惚了一瞬的苏允棠皱了眉,下一刻,便也立即明白,眼下这桂花香气,是从刘景天的衣裳上传来——

    他故意在衣裳上熏了桂花香。

    意识到这一点后,苏允棠忍不住的攥紧了手里的绣花针。

    她素来知道,刘景天十分擅长叫人喜欢的。

    在荆州时,他能收服同伴好友,心甘情愿的听他派遣,流放岭南后,他在一众钦犯里交游广阔,起事时一声呼和,从者云集,南军势大时,曾有一位终于前朝的大儒上门劝降,出门之后却感慨叹息,只说南王身为叛逆,却有圣人仁君之象——

    天知道,他在荆州拿着长姐南康的聘礼上私塾时,还是整日的逃学生事,不知气倒了多少夫子。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这样的本事,从三教九流到文人学子,耄耋老到总角小儿,乃至于一些世家子弟,与他相处之后不说立时心折拜服,最起码也会都会心生善意,格外乐意与他下次真心相交。

    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叫对方察觉不出一点不痛快。

    就如同苏允棠直至三年前进京时,都觉着刘景天是顶顶难得的郎君夫婿,满心以为能与他做一辈子神仙眷侣。

    可笑的是,她分明一直知道刘景天这本事,这么进宫之前的这么多年来,竟一点没怀疑过刘景天与她的夫妻情义!

    她凭什么就觉着自己不同,刘景天对她就是真心的?

    去厄带着安儿宁儿慌忙行礼后,已经退了下去。

    西暖阁里没了旁人,刘景天便撂下地上的贵妃,十分自然的坐到了苏允棠对面。

    看到针线篓子后,他豁然一笑:“难怪朕打昨日起,指头就时不时觉着有刺在扎,不想竟是你在做针线。”

    苏允棠紧紧抿着嘴唇,她心下明白刘景天是想要用这样的法子与她缓和关系,甚至和睦从前。

    她与刘景天体感互换后,如今就像是拉着一条绳子悬在悬崖两侧,刘景天怕她一气自尽,她怕刘景天对苏府斩草除根。

    两人相互试探着,不论哪一边拽的紧了,绳子断裂,都要摔的粉身碎骨,最好是各退一步,将这绳子放得松些。

    如今刘景天已经主动退一步,她也还不想鱼死网破,这时就最好就也该松手领情,装也装出这面上的和睦来。

    但偏偏刘景天身上的桂花香气非但没有让她觉着宽松,反而只发觉着自己是个笑话。

    这个情,她领不下去。

    苏允棠沉着脸一声不吭,刘景天竟也不恼,仍在主动搭茬:“你忙你的,从未见你动过针线,朕只当你从来不会,这是在作甚么?”

    可等到看清楚案上正给贵妃做的衣裳后,刘景天面色就有些微妙,半真半假的玩笑道:“这么多年,你连一只荷包都没给朕做过,当真是人不如狗了。”

    苏允棠面无表情:“陛下说的是。”

    可不就是人不如狗?

    苏允棠低头拿起裁好的布料继续穿针引线,借着这动作,也好容易压下了这句话。

    刘景天面上的笑意一顿,便又露出几分无奈来:“阿棠,你也太硬了些。”

    苏允棠:“陛下若要找任柔任捏的软面团,该去荣喜宫。”

    荣喜宫,说的自然就是刚被降为董嫔的董惜儿。

    刘景天微一挑眉。

    董惜儿可不是任凭揉捏的面团,她底子里虽然没有阿棠的风骨,却生着毒刺,又阴又狠。

    不过董氏很是审时度势,又能屈能伸,看着她把身上的尖刺藏起,只露出一副听话柔顺的面团模样,也颇有几分意思。

    他当初,原本就是为了这个,才将董惜儿留在了身边。

    不过这样的话说出来,皇后肯定不会觉着高兴。

    刘景天便也并不反驳,只是顺着问道:“说起荣喜宫,皇后要罚董氏多久?”

    苏允棠冷笑:“怎么,董嫔病倒,陛下心疼了?”

    苏允棠今日一早才得了禀报,董嫔病倒了。

    这倒是千真万确,并非董惜儿寻理由逃罚,负责看管董氏行罚的嬷嬷亲自来禀报,只说董嫔自从上次从椒房殿回去后,夜里就呕了几口血,之后勉强撑了两日,便彻底病倒,着实起不得身。

    苏允棠先前只说了抄书跪经,并没有说要罚多久,嬷嬷们来报的意思,也就是想问清楚,娘娘没说罚几日,如今董嫔病倒了,这抄书与跪经是免了,还是等往后董嫔病好后补上,还是……明日接着来?

    董惜儿如今还昏在床上神智不清,明日肯定是好不了的,所谓接着罚,就是将人从床上拖起来,按也按到菩萨前头跪着——

    这就是不是在罚,而是要直接要人死。

    只看苏允棠想要如何。

    董氏病的这般厉害,消息肯定也送去了养乾殿,苏允棠便也只当刘景天是要保下董嫔。

    “董氏到底是从岭南就跟了朕到如今,这么多年的情分。”

    果然,刘景天有些感慨似的摇摇头,又道:“你若还要罚,也不必折腾,叫人送一壶酒去,给个痛快也罢了。”

    苏允棠正在对齐料子的动作的忽的一顿!

    她抬起头,看向刘景天的神色,似乎想要确定对方这话里,是不是还带着旁的意思。

    并没有,刘景天短暂的感慨之后,神色便只是一片平静与无谓,不是说反话,不是怪声怪气。

    他就是在很平常的平铺直叙,若是苏允棠不肯放过,为着董氏从岭南就跟了他这么多年的情分,不要磋磨,给一个痛快。

    苏允棠并不是能以德报怨的人,她自进宫起,就厌恶董氏至深,但是这一刻,苏允棠却竟忍不住为董惜儿生出了一股悲哀不平。

    董惜儿会预料刘景天这样处置她吗?

    不,不会的,董氏被她罚降位、罚跪经抄书,这么多日都好好的,更没有甘心,初六时还能带着宫女来椒房殿门口假装认罪,摆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可怜模样来等着与刘景天告状——

    她这么干,自然是觉着她与陛下有这么多年的情分体面,刘景天看到她后,就会心生不舍为她做主出头。

    但刘景天没有,甚至看都没有看到她,得知她在殿外晕倒后也毫无反应。

    董惜儿当夜就呕了血,她被罚这么多日都好好的,被刘景天明摆着置之脑后,回去就呕血病重。

    若是觉董惜儿再听到刘景天此刻的这句话,她又会如何?

    苏允棠沉默的太久,叫对面的刘景天也有所察觉。

    只是片刻,刘景天便也猜到了苏允棠这般模样的缘故。

    刘景天有些好笑:“你瞧瞧,朕若是要你赦了董氏,你必然要不痛快,朕现在是为你出气,不顾董氏的性命,你倒觉着朕是无心无情之辈了?”

    苏允棠微微闭眼,没有说话,面上仿佛结着一层寒霜。

    刘景天便继续问:“朕知道,这是物伤其类,阿棠你是不是觉着,朕对董氏如此绝情,若非天意在上,叫咱们换了体感,朕对你必然也是一般,说不得如今早叫你一个人孤零零在冷宫等死了,可对?”

    苏允棠:“难道不是?陛下如此心性,又能真正在意谁?”

    听着这话,刘景天的神色忽的端正。

    他认真看向苏允棠:“阿棠,你说旁的,朕不与你争辩,只是这一桩,你实在是误会了朕,周光耀来永乐宫时,朕还不知此事,便特意吩咐了他,如若有变,皆以中宫性命为重,周光耀不是个会骗人的性子,你若不信,一会儿大可亲自召他来问。”

    苏允棠睁开眼看他。

    “阿棠,先前罚你圈禁,不为旁人,实在是你这两年来一见朕就不笑不语,冷的叫人难过,朕只是想以此叫你和缓退让些,再对朕笑上一笑,如今想来,朕亦自觉莽撞。只是朕不骗你,在朕心里,即便你当真气性就那样大,无论如何赌气不让,朕也只得罢手。”

    刘景天一双桃花眸温柔澄澈,仿佛有说不尽的深情叹息: “不必拿董氏那等妾室奴婢来与你相比,阿棠终究与旁人不同,无论有没有这冬雷异兆,这么许多年的夫妻情义,朕记在心上,阿棠该信我。”

    苏允棠手中绣花针攥得更紧。

    她信。

    她相信自己在刘景天心中的确与旁人不同,就如同她幼时驯养的贵妃,有一段时日,贵妃也不知从哪学出些恶性,变得护食咬人,甚至对着她这个主人都会呲牙。

    那时的苏允棠也会听着犬奴的话,用细细的竿子吓唬它,饿着不许它吃食,直到这毛病好转。

    但这样干时,苏允棠也是格外心疼的,甚至没教训贵妃即日就后悔了,觉着她养了贵妃那么多年,便是贵妃当真不听话又怎样?护食便让它护嘛,她还是选贵妃,要好好把贵妃养大。

    贵妃终究是贵妃,与外面任何一只旁的细犬都不用。

    刘景天心里,她就是这样的一只“爱犬”。

    就在这时,地上贵妃忽的自垫上翻身,伸出前爪扒了炕沿。

    它方才还和刘景天亲亲近近,如今仿佛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心境一般,挡在苏允棠身前,对着对面的刘景天露出弓背戒备的姿势。

    苏允棠平静安抚贵妃:“无事。”

    贵妃的年纪大了,这样紧绷戒备的姿势撑久了,后肢都在微微颤抖,得了主人的安抚后微微后退,却还是皱鼻呲牙,不甘心的对着刘景天露出含糊的低吼声。

    刘景天顿了一瞬,也不以为忤,只笑骂了一句:“这畜生。”

    话音刚落,他面色忽的一变,低头看向自己指尖,又看苏允棠。

    “哦,不小心失手了。”

    苏允棠这样说着,垂眸拿起丝帕,按住她指尖刚被针尖狠狠刺出血迹,心中亦道,

    这畜生。

    第27章 史六

    ◎你放心◎

    刘景天的示弱讨好非但没有叫苏允棠心软, 反而适得其反的叫她越发冷漠清醒。

    往后几日里,苏允棠索性连皇帝都不愿再见,等到马儿轻雪也被接近宫来, 她便只说自己要静养,闭了宫门好吃好喝,早睡早起,有了刘景天的精力, 每日花一个时辰处置宫务之外, 竟还有大把的空闲陪着爱宠度日消遣。

    小林太医惯例来请脉时, 都未伸手便已忍不住带了笑:“娘娘果真大有好转, 面色瞧着就红润许多。”

    小林太医过了年也才十八岁的年纪,五官清俊, 干净挺拔,眸子清澈透亮, 单是清清爽爽的立在那里, 瞧着都叫人顺心。

    苏允棠闻言便也忍不住的笑, 身子好转了自然是好事, 不过自个好转了, 叫刘景天也跟着舒服起来,就实在不怎么叫人痛快了。

    苏允棠摸摸自个面颊,竟说不出是忧是喜。

    林芝年温润如玉, 又宽慰道:“为医者, 最怕遇着的就是怨艾过深、自甘暴弃的人, 娘娘如今心神开阔, 便是好事, 病去如抽丝, 便是眼下进展慢些, 痊愈也是迟早,娘娘不必着急。”

    一说这话,苏允棠就真的乐了:“本宫不急,慢慢调理就是了,倒是要劳小林太医日后多来几遭。”

    林芝年不知怎的的面上一红:“微臣职责所在。”

    说罢,又遮掩时候似的转身问道:“春日到了,娘娘的方子要再改一改,添几味辛散益脾的温补之物来养养元气才好。”

    苏允棠:“小林太医只管改就是,你的方子,必是好的。”

    林芝年谦虚低头,嘴角却也不自觉弯起:“娘娘这些日子可还是一早练功?”

    得到了肯定的回答后,林芝年有些不赞同:“常人晨起活动活动筋骨自是好的,只是娘娘膝上的旧伤原本就是湿寒入体,不是不能动,只是如今倒春寒厉害,倒不如挪到晌午日头起来,再一者,两遍明光功也略多了些,倒不如只练一遍,弓步屈膝时也需收敛着些,免得膝骨刺疼不说,操之过急,也不利恢复。”

    苏允棠扫一眼守在身旁的冬寂,便径直道:“本宫只喜欢晨起练两遍功,如此才觉着心情舒畅。”

    她这样不就是为了叫自个的“膝骨”疼么!

    膝上的旧伤折磨了她多久?换成刘景天这才过了几日?且差得远!

    苏允棠当然自有缘故,只是这话在不明缘由的人听来,就显得的全无道理。

    尤其此刻听着的,还是苦口婆心、担忧她旧伤的大夫。

    林芝年顿了一顿,原本想要再劝几句,可一抬头,皇后娘娘下颌微抬,露出骄矜任性的模样,一时却发觉口中的劝谏都再说不出口。

    娘娘素来持重端方,难得这般随心任性,他不愿叫娘娘扫兴。

    苏允棠又道:“你方才这话也不必写进医案了,也免得陛下瞧见了忧心,又要来拦我不许练功,很是麻烦。”

    这话就越发全无道理了,林芝年来永乐宫是领了圣旨的,职责所在,这样隐瞒不报,日后出了差池,说不得便会受一场连累。

    苏允棠还预备着等林芝年拒绝后,再好好劝说,不料小林太医闻言后,虽然绷着唇角,不甚高兴的模样,却并未反驳,仍旧恭恭敬敬的应了一句是。

    这样的反应倒叫苏允棠有些不好意思,想再解释两句,林芝年便已经又转了话茬:“娘娘月事该罢了,先前调理下滞不顺的药方,娘娘可有日日在吃?”

    说起这个,苏允棠的面色也是微微一顿,目光不自觉的便看向了条案上的青花彩釉海棠花盆,盆内栽着一颗十寸高的罗汉松,如今枝叶都已枯黄。

    她当然没日日吃,按着她的叮嘱,叫小林太医特意挑出见效快的调理方,若是天天都吃,她月事不畅的毛病,岂不是用不得多久,就要大好了?

    女子的这等调理方,要的就是日积月累,中间一旦断了,便是前功尽弃。

    苏允棠也不日日都不吃,就是隔三差五,寻机将药汤往罗汉松里倒上几次,尽力保持一种吃了药,却又不是彻底吃,对月信有用,却又不是完全有用的情形。

    不过这种事自然没法如实说出来,迎着小林太医清澈又温顺的双眸,苏允棠难得的有些心虚,预备好的诓骗敷衍一时间竟没能说出来。

    好在就在此刻,外头春淡隔着帘子传了话:“娘娘,徐越徐都尉求见。”

    从苏允棠在刘景天面前提起徐越此人的那一刻起,他这个新升的都尉也就彻底打上了苏家的戳子,日后只能对永乐宫尽忠。

    家里备好的三十禁卫昨日刚刚凑齐,一并交由了徐越手下,这个时候突然求见,苏允棠下意识便觉着是护卫之事,出了什么差池,立即正色道:“请他进来。”

    徐越的神色匆匆,分明满面焦急,可对苏允棠行礼之后,却又有些犹豫。

    越是如此,苏允棠反而越是露出十分的平静:“徐都尉且坐下,春淡,上茶。”

    徐越显然喝下茶,刚刚落下,不等苏允棠再问,便又猛的站起身来,跪地道:“娘娘……娘娘可能救救史侯爷?”

    说出这话后,徐越先是松了一口,继而又生出满面的惭愧来。

    皇后娘娘才刚刚从圈禁出来,自顾不暇,又能拿外头的国事有什么办法?

    可是,可是万一能呢?毕竟皇后娘娘都能插手禁中,说不准就能说服陛下?

    史侯爷,苏允棠是认识的。

    刘氏的开国候史六,当初刘景天在荆州灯会上将她从拍花子手中救起时,这个史侯爷就擦着鼻涕跟在刘景天的身后。

    刘景天在岭南起事,史六就背着包袱去投,一路跟随直至如今,算是刘氏资历最老的功臣。

    当初从荆州出来的那一批,开朝时还在的,一个史六,一个就是英国公候季,等到英国公谋逆,如今还立在朝堂上的,也就剩史侯爷一个。

    苏允棠:“史侯爷怎么了?”

    徐越低头:“侯爷牵扯进了英国公谋逆的案子里,叫陛下下旨,投进天牢。”

    听到英国公的名字,苏允棠这才微微皱了眉头。

    她被圈禁时,外头被换了体感的刘景天也并没有闲着,他赶在元节收印前,下令斩了这位幼时的玩伴,一路功劳最大的开国功臣。

    开国之君,看似威风凛凛,大权在握,但实际上,从叛军草莽一步登天到天子帝王,最开始的几年恰恰是君威最弱的时候。

    当初一路追随的亲信,越是资历老功劳深,越是会觉着都是一路从泥坑里爬出来,血里火里杀出的,之前还是在一个锅里吃肉,勾肩搭背,兄弟相称,也就是当众时尊一声大王,凭什么你套一身龙袍,就得五体投地,瞧都不能瞧一眼了?

    尤其刘景天走的太快了,按着当初的情势,天下大乱,叛军四起,刘景天稳扎稳打,便是侥幸能成事,到登基也得四五十的老头子。

    偏偏十万苏军从天而降,叫刘景天至少节省了十几年辛苦,还不到三十就登上了皇位,连带着跟他一道被封公封爵的将领们,也大多正值壮年。

    这么一来,难免就会有些特别气盛的,觉着刘景天能称帝不过是一时运气,哥哥能行,弟弟也能行!

    而会这么想的,头一个就是英国公。

    候季此人,天性便很有一些天老大他老二的狂妄,在荆州时,就因着自个力气大,年岁也大,便总想压刘景天一头,不过是因为旁人都不听他的,这才无奈作罢。

    他也当真有些本事,到了岭南之后,在军中摔摔打打,又跟着世家武将学了兵法,还当真成了南军一员勇将,立下不少战功。

    但也因此恃宠矜功,在明令不可的情况放纵手下将士屠城,事后又不满刘景天教训,当场卸刀弃甲,扬言要回老家,非要刘景天亲自上门,好言相劝,这才回还。

    再之后,候季又因贪墨不敬,被刘景天接连降罚贬斥、赦免开释,早已心生不满。

    老实说,英国公会谋反,会被杀,苏允棠一点都不意外,毕竟刘景天打开朝时就在等着。

    甚至于,候季在刘景天手下,一直憋到现在才约人谋反,苏允棠都觉着英国公算是颇有长进。

    但开国候史六却又不同。

    虽然同出荆州一系,但史六却随和厚道,一无野心二无脾气,谁来有事求他,他都答应,是个天生的老好人。

    即便在南军中,史六也只以忠厚可靠闻名,并不算十分出挑,最后能够封候,都是多亏了打小追随的资历着实太老,加上他忠心耿耿,从不叫天子操心。

    刘景天杀了太多心怀不轨的旧部,有意拿他施恩。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与候季凑在一处造反?

    苏允棠抬眸:“史侯爷干了什么?”

    提起此事,徐越面色也涨的通红:“侯爷他,寻了一副幼儿尸首,从天牢里,把英国公还在襁褓里的小儿子换了出来,打算偷偷送出外头去,给一户好人家养大。”

    苏允棠便有些恍然的叹一口气。

    这的确是软心肠的史六会干出的事。

    苏允棠又道:“陛下打算如何?”

    徐越面色悲痛:“陛下要以谋逆之罪一并论处,这两日也有不少武将求情,只是都没用处……”

    苏允棠微微垂眸。

    心软老好人,也并不是全无用处的,正是因为对谁都不得罪,看谁都不容易,宁愿委屈自己,也要帮旁人一把的性子,反而叫史侯爷成了朝中唯一一个虽无派系,但又与所有派系都隐隐交好的独特存在。

    如眼前的徐越,就是因为苏军被拆散之后分派到了开国候手里,史侯爷也无成见,不论出身都一视同仁愿意保入禁军,叫徐越记在了心里,这才会来求到苏允棠这里。

    世间的忘恩负义之辈到底不会是全部,大多常人都是记情的,否则,也不会有如徐越与朝中诸多将领,即便事涉谋逆,也要为史侯爷奔走求情。

    闪念间,苏允棠便已做了决定。

    “此事我知道了,放心,我这就去一趟。”苏允棠站起了身。

    徐越大喜过望,跪地道谢。

    一旁的听了全程的小林太医,这时忍不住上前一步,迎着苏允棠的目光,又低了头,声音温沉:“娘娘仁德,只是此去,还请保全自身为上。”

    苏允棠声音温和:“你放心。”

    说罢,苏允棠转身而出,面色便已是雍容威仪:“去养乾殿。”

    第28章 委屈

    ◎朕怎么就罪不容赦了?◎

    虽说苏允棠动身去养乾殿之前, 从小林太医、徐都尉,到去厄冬寂甚至安儿宁儿,上上下下都在为她担忧。

    但实际上, 刘景天看见她后,却表现的十分欢迎。

    他原本在书案后神色怏怏,一副烦郁模样,看见她后, 便立即转了笑, 伸手招呼道:“朕正想着这大晌午的, 你是去了哪儿, 过来这坐着暖和些,李江海, 去叫人再添个火盘来。”

    一把铺着厚实锦垫的梨木大圈椅被搬到了刘景天的近旁,燃得正好的火盘放到了苏允棠的脚边, 李总管亲自送上了热茶, 眨眼间功夫, 便将苏允棠安置的妥妥当当。

    刘景天瞧着没什么要添减的, 才满意摆手, 示意人都退了下去。

    苏允棠略微顿了一顿,款款落座,因为这次的来意, 开口也还算平和:“陛下知道我出了门?”

    刘景天舒服的叹一口气, 放下手中御笔:“你一出门, 朕这儿就是一颤, 连外头的冷风在脸上吹了几次都数的清, 当然知道。”

    难得今日太阳好, 苏允棠便只坐了步辇, 乍暖还寒的时候,路上也的确起了几回风,倒没料到竟仍有这样冷。

    难怪刘景天一进门就忙着让座添火,这殷勤模样,瞧着模样是难受有一阵了。

    苏允棠开口:“臣妾出门时,穿了大毛的衣裳,也抱了烧着的手炉。”

    她虽然会故意用些法子叫刘景天不那么舒服,但有去厄与春夏秋冬四婢看着,当真没有故意叫刘景天受过冻。

    刘景天便笑:“朕不是怪你,不过坐在书房里不觉,猛不防颤一下格外分明些罢了,你如今身子已然恢复许多,将养一阵子,想来还会更好些。”

    他从前身康体健,浑然不觉这时节出门、吹几回风会有什么不适,但人的身子一旦差了,每一丝寒气冷风,都似乎能钻进骨缝里一般。

    苏允棠有些憋闷,刘景天这幅随意亲近的模样,似乎当真就觉着已经与她和睦如初了似的。

    她抿抿唇,径直说起了正事:“臣妾有事要与陛下说。”

    “躲了朕这么些日子,没事也不会自个往朕这儿来。”

    刘景天也不意外,往后仰了仰身子,悠然端起茶盏,还不忘招呼苏允棠:“皇后也用,这么些日子,捧着热茶都没个热乎劲,当真不是个滋味。”

    苏允棠没有碰近在手旁的茶盏,只是绷着脸,将开国侯史六的事说了出来。

    “史六谋逆不敬,任意横行,事涉十恶,朕是不打算轻纵的。”

    刘景天满面威严的说罢,话头却又忽的一转:“不过皇后若想拿用史家来拉拢人心……一意要保,倒也不是不能商量。”

    虽说苏允棠答应为史侯爷求情,的确有借此拉拢朋党之意,也做好了为此与刘景天商议退让的准备,但刘景天这幅理所当然、毫不在意的的模样,却仍旧叫她忍不住的攥紧了手心。

    又气又憋屈。

    苏允棠冷了面色:“史六是追随多年的旧日功臣,多年来并无一丝错处,陛下便不念丁点旧情?”

    刘景天不以为然:“朕封了他开国侯,不正是看在多年旧情的份上?如今是他自己要撞进候季的案子里找死,又能怪得了哪个?”

    苏允棠:“陛下明知史六绝无谋反之意,偷换幼儿也不过是心肠太软了些,一时糊涂。”

    刘景天哂然一笑:“一时糊涂便不算错处了?糊涂人便不该位处高位,不是朕封了他侯爵,他也在天牢里动不了手脚,可见德不配位,尸位素餐,原本就是最大的错处。”

    说着,刘景天啜一口茶,毫不掩饰:“何况史六算什么功臣?天下大乱,这样的糊涂人,若非来投奔了朕,只怕尸骨都不知叫哪个野狗啃了去,是朕叫他杀敌立功,才能封侯传后,在朕心里,他远不如候季,起码英国公还当真堪称将才,他却只落一个旧日情分。”

    可他连英国公都斩了,何况一个功狗史六。

    史侯爷犯禁,刘景天要杀,苏允棠原本不觉着错,但刘景天此刻的一番话,却实在叫苏允棠一窒。

    刘景天啜一口茶,看着苏允棠的神色,又恍然道:“朕明白了,阿棠你是觉着,多年的旧臣,不该如此冷心绝情?便是要斩,也该走一走痛苦流涕,面不忍视那一套?”

    “这也不算什么,你瞧,你进门前,朕亲手写的,就是给候季与史六的祭文。”

    这还当真不是胡说,刘景天伸手将案上的白纸扯了过来,展在苏允棠面前叫她瞧:“你瞧瞧,算不算情真意切,叫人叹息?”

    刘三宝在荆州上学堂时虽动辄逃课,但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文采却并不差。

    但苏允棠此刻没有一点欣赏骈文的心思,她闭了闭眼,伸手按下这透着血腥臭气的白宣:“所以在陛下心里,对这些旧臣旧人,都不过论功行赏,全无一丝就情,之前的董氏也是一般,不过活该了断的蠢人?”

    话一出口,苏允棠才意识到她心中这么大的憋闷是源于何处。

    不单单是为了一个开国侯,还有前几日被她停罚放过的董惜儿。

    说到底,苏允棠一开始想罚的,原本也不仅仅是一个董惜儿,甚至比起董氏,她更在意的原本就是眼前高高在上的刘氏帝王。

    若是能选,她宁愿叫董氏还舒舒服服的当她的贤妃,换成刘景天代她在菩萨面前跪经跪到死。

    可明明董惜儿是刘景天的贤妃妾室,她殷勤小意服侍的是刘景天,怀孕落胎也是为着刘景天,偏偏最后一刻,在意她性命,逼得她不得不退了一步的,却是她苏允棠自个!

    她的罚免是免了,之后也没有再提,只整日与轻雪贵妃一道玩乐消遣,但心底的憋屈却并未散去。

    刘景天明显的面露诧异,似乎不明白苏允棠好好的,怎么又提起董氏来。

    不过他如今对苏允棠,倒是存着十二分的耐心,竟也当真解释起来:“董氏倒比史六强些,却也有限,明知身份出身、帝心旧宠皆不如你,她却不识时务,偏要屡屡挑衅,不蠢吗?”

    他摇了摇头:“你也不是多难伺候的性子,朕若是她,就拿出侍上的心思侍候永乐宫,待你比待朕自个还恭敬些,不叫你有一丝不痛快,帝后二人相护,静待时机,岂不是更好?”

    苏允棠简直要被气笑了。

    史六冒险去救英国公的幼子,是不忍兄弟情分,董氏屡屡冒犯中宫,除了不甘屈居人下,更是是因为信了刘景天的帝心,觉着多年情分,刘景天总会庇护她。

    可在刘景天的心里,这些不过一个蠢字,生而为人,天生的心绪感情,于他全都不值一提。

    如果说之前苏允棠还对她与刘景天的旧情,还多少存着一分犹豫,到了现在,她就彻底没了一丝侥幸。

    苏允棠嘲讽的冷意:“可见在陛下心里,臣妾从前满心欢喜,竟自觉心愿得偿,与刘三宝神仙眷侣、伉俪情深,也是个彻头彻尾的蠢人了。”

    听了这话,刘景天竟然用有些奇怪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突然道:“朕打小就最厌烦桂花香气。”

    荆州这个地方盛产金桂,城中处处可见桂树,花开之时,满城飘香。

    偏偏刘景天却一直觉着桂花的香气过于浓郁,似有似无的远远嗅一嗅沁人心脾,可开得最盛时,只要从树下经过,那味道就厚实的冲鼻子,叫人难受。

    荆州旧日的许多邻里玩伴都知道,每当秋日里的月份,刘三宝出门都会绕着桂树走,他家里原本有一株长得极好的老树,也是为这个缘故被三宝娘砍了去。

    但是他与苏允棠新婚的内宅院子里就栽着一颗积年的金桂,正对着寝室窗前,花开时不必开门,都香得芬芳馥郁,苏允棠十分喜欢。

    苏允棠一愣:“你从未提过。”

    若是当真这样厌恶,为什么不也干脆砍了她们宅院的桂树?

    就因为她喜欢?

    刘景天抬了抬嘴角,没有回答,反而继续道:“朕也不乐意半夜起来吃东西。”

    这说的是新婚之时,苏允棠心疼刘景天半夜饿醒,特意在床头日日备着肉干点心叫他垫肚子的事。

    但事实上,点心甜腻,肉干更是塞牙,吃了以后满嘴不痛快,大半夜的,叫人不知道该不该起来刷牙漱口。

    他早出晚归,在军中又累又乏,虽有时半夜会觉着饿,但他睡得时辰原本也不长,与其睡到一半起来折腾这么一遭,其实更宁愿略忍一忍,先好好睡着,过不得多久,起来便能痛痛快快吃上热乎乎的朝食。

    苏允棠越发不肯置信:“你分明次次都吃!”

    还吃的欢欢喜喜,高高兴兴,尤其第一次见时,床榻叫起她的名字时都格外动情!

    刘景天点头:“是,你特意备下的心意,我理都不理多扫兴,自然是高高兴兴的领受了,与你好好道谢,这样有来有往,才更叫你欢心。”

    当真说起来,其实远不止于此。

    在军中摸爬,一身臭汗,着实累的很了,他更愿意衣裳都不脱,倒下睡个痛快,但每次到家,他身上都是干净清爽,衣着整齐。

    苏允棠从前有一个婢女,自视甚高,觉着他一介贱民高攀的过分,屡屡对他挑三拣四,奉一盏茶都是抬着下巴,阴阳怪气的嘲讽他喝不懂这样的好茶,他也极不喜欢,可刘景天从未提过此事,反而春风化雨,叫这婢女改了态度,叫她在苏允棠面前只有夸赞。

    甚至刚刚新婚相合的几日,苏允棠也是格外的娇气,有时分明情动了,当真入巷时,又诸多阻碍,想她舒服,要极有耐心,硬生生的忍住半道停下,再从头安抚,也是常事……

    桩桩件件的琐碎小事,真要一桩桩说起来,简直是没个头了。

    苏允棠猛然站起身,声音都忍不住高了起来:“所以在陛下心里是忍辱负重多年,你刘三宝与我苏允棠成婚,倒是受了莫大的委屈?”

    刘景天却笑了:“岂有这样的道理?大将军率十万苏军相投,助朕得了天下,不过投桃报李,讨你欢心罢了,算什么委屈?真要说起来,是朕占了天大的便宜。尽心小意,讨你欢喜,也是应当,你觉着与朕在一处舒心快活,也是应当。”

    刘景天往后仰着身子,甚至露了几分得意:“你瞧,朕干的极好。”

    苏允棠已恨的手心都快攥出血来,但偏偏,她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在进京之前的几年间,刘景天当真没有叫她察觉到一丝一毫的不痛快。

    她成婚之前,父亲与无灾姐姐还都与她说过,说新婚夫妻,总有个磕磕碰碰,要她不要一味任性,许多情分,就是这样一点点磨出来的。

    苏允棠明白这个道理,新得的人,便如同新得的长弓,再好的弓,刚刚上手时也总会有几分不自在的,必要磨一磨手的血肉,磨一磨弓上的棱角,慢慢习惯了,才会顺手合适,有如臂使。

    但刘景天没有。

    与刘景天成婚之后,她便如同卯遇上了榫,凸撞上了凹,上上下下,处处都是严丝合缝,合适得没有一丝阻碍。

    弓羽入手,顺手的如同天生就是为她长出来的,契合的连一丝硌手都无。

    可笑她从前竟还以为她们是天生一对。

    自幼相识,年少成婚,直至相见两厌,相敬如冰,诸多变故,苏允棠原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刘景天其人。

    可直到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才刚刚认识刘景天。

    她方才还在对刘景天提起为“人”的情分。

    果真是真龙天子,哪里还算个人?

    苏允棠的面色冷若寒霜:“怪不得陛下忘恩负义得这般理直气壮,原来是旧日受了委屈,一朝得势,就要加倍还回来。”

    刘景天微微摇头,毫无被戳中的错处的恼怒之色:“你总说朕忘恩负义,可你仔细想想,大将军生前,朕尊之敬之,大将军病逝,朕未曾宠妾灭妻、未曾起过废后之念,未曾对苏家斩尽杀绝,伤了你的膝盖,乃是意外,是朕从未料到。”

    “朕唯一所为,不过是用圈禁小惩大诫,要你和气些罢了,仍旧是想与你做一世夫妻,与你共享天下、生儿育女,将这江山传给你我的后代千世万年。”

    “不过如此罢了,阿棠,如何你便这般气盛,在你心里,就当真罪不容赦了?”

    刘景天太过理直气壮,甚至都有些委屈——

    不过就是想叫你像朕从前一样,怎么就不行了呢?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我刚才发现,半夜码完迷迷糊糊放进了存稿箱,忘了设置更新时间,更迟啦抱歉!

    ps:狗皇帝纯属诡辩,放心,女主不会被pua~

    第29章 恶神

    ◎一声尖锐的哀嚎◎

    或许是刘景天这一番话, 实在太过理直气壮。

    苏允棠一时不觉,竟然还当真恍惚了一瞬,险些被他当真绕了进去。

    但好在也就是一瞬罢了, 苏允棠到底不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小姑娘,只一个愣神的功夫,将也立即叫自己从刘景天的“道理”中挣脱了出来。

    刘景天刚刚于岭南起事时,手下不过千人, 好听些赞一句义军, 说白了不过流匪。

    嫌弃投奔而来的史六平庸无用, 他为何还要任用亲信?当真出身世家的英勇将才, 凭什么瞧得上他?

    职以授能,爵以赏功, 史六抛家舍业,拼着脑袋从微末之极一路追随, 单是为了这份忠义, 侯爵原就是他应得的。

    如何就因为天资平钝些, 便成了错处?

    世间能有多少惊才绝艳之辈, 若是不算聪明, 不算良才勇将,即便没犯大错,在刘景天这里就活该“蠢得去死, ”又有几个愿意为刘氏尽忠?

    他这道理若当真说得出口, 方才也不必亲自写这虚情假意的祭文!

    至于与她成婚之后的种种委屈, 就更是可笑。

    不论刘景天怎么想, 她苏允棠打从与刘三宝初遇的那一刻起, 却从未自矜身份, 对他有过轻视侮辱之心。

    刘景天不肯信人有情义, 势弱之时,不拿自个当人,得势之后,便也想叫其它所有人都当畜生——

    凭什么?

    ——

    彻底清明之后,苏允棠再回过神,面上便忍不住一点点的变了颜色。

    刘景天的这一番话,只将她这么多年的光阴,这么多年的情意,这么多年的忍耐磋磨,都统统化成了一场愚弄,一场笑话。

    层层的怒气烈火一般越烧越旺,无法自抑,气得她眼角涨的通红,连紧攥的手指都在隐隐发僵。

    但刘景天不觉有异,见苏允棠久久无言,还真当她的沉默,是因为听进了自己的话。

    也对,世间风云变幻,沧海桑田,皇后这几年间经了这许多事,总是要有些改变的,哪里有人的志气就这样的大,骨头能从始至终都一般硬?

    刘景天有些莫名的揉揉了指根,简直称得上苦口婆心:“皇后要救史六,无非不放心朕,是想要人心立身,也不必非执着开国侯,他到底犯了大错,还是个糊涂人,你便是救了,也不过借个名声,称不上多大益处。”

    蓬勃的怒气积攒到了极处,反而变得冰冷刺骨,有什么东西一丝丝沉下来,重重坠在心间,每一丝分量都压得人难以喘息。

    苏允棠缓缓开口:“依陛下之意,打算如何?”

    这话又叫刘景天安心几分,他眉眼温柔,熟练安抚:“你我如今夫妻一体,有什么不可商量?之前你想要徐越自领宿卫,朕不是也应下了吗?且坐下,不论保不保史六,也不是这一时半刻的事。”

    苏允棠继续开口:“陛下,你如今这样好脾气,是因着夫妻情义吗?难不成不是天意之下,为情势所迫?”

    问这话时,苏允棠的神情平静,声音轻缓,乍一瞧来,这样的柔弱,竟很像是余情未了,不甘心的要问个究竟。

    连刘景天都因此一愣,伸出手,存着几分试探的想拉她携手入座。

    苏允棠没有躲避,当真顺着他的力道,仪态端庄的在正对书桌的大圈椅上坐了下来。

    这动作叫刘景天彻底放心。

    刘景天自己向来是问迹不问心,只要能叫阿棠在他身边,与他言笑晏晏,琴瑟和鸣便够了,“心意”这等轻飘飘又动辄易变的东西,无处追寻,便也无从在意,

    他还能管得了人心里的脾气不成?

    可眼下,他一面觉着苏允棠直到这时,还在计较情义真假实是有些较真,一面若又忍不住觉着她倔得可爱。

    刘景天忍不住想到梦中眼见凤凰飞去时,心内焦灼的气急无力。

    此刻想来,阿棠原本就如旁人不同,终究还是有些许不一样的,何况如今他们夫妻体感互换,生死相连。

    他原本就已经后悔,对待皇后太急了些,反而欲速不达,之前只当苏允棠早已后悔,彻底绝情,可若是皇后还在乎他们的夫妻情义,他也不是不能费些心思,再与皇后重修于好,重拾旧梦。

    原本也不算什么难事。

    一念及此,刘景天神色便越发真挚:“天意是真,夫妻情义也是真,阿棠往日待朕的恩义深情似海,朕又不是石头,怎会不知?在荆州的日日夜夜,朕便有三分刻意,却还有七分真心,如今亦是一般。”

    “皇后还不知,朕已下令,过两日上元,在御花园内编着彩灯,还有专门的宫巷叫宫人们摆出夕市,互通有无。”

    “开国杂乱,你我也有许久未曾好好过节,从前朕忙于朝务,难免疏忽了你,如今暂且出不得宫,朕便陪你在宫中逛一逛街市消遣,与你好好道歉,如何?”

    苏允棠却有些想笑,再一次发现刘景天果然并非常人——

    看着他一派澄澈的桃花眸!直到现在,她都在对方的面上都瞧不出一丝虚伪矫饰的破绽!

    好在,她如今也不是曾经不谙世事、天真好欺的将军府大小姐。

    曾经的苏允棠,不会分辨,如今,她不需分辨。

    苏允棠正了正身子,轻声开口:“陛下若想道歉,也不必这样麻烦,臣妾有个更好的法子。”

    “哦?是什么?你尽管……啊!”

    话音未落,刘景天就猛然一声尖锐的哀嚎!紧跟着就是一句市井间的浑话叫骂。

    苏允棠缓缓收回右腿。

    她方才,猝不及防,狠狠撞了书桌腿一下。

    这段日子的仔细将养还是有用的,苏允棠如今就不会力不从心,说要用小脚趾踢上桌腿,就不会撞上旁的指头,准得一点都不错。

    刘景天这一声叫喊着实是太过凄厉,这么大的动静,外头的人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吩咐?

    守在门口的李江海才刚刚跨过门槛,后头带刀的侍卫便撞门冲进来五六个,生生将他撞到了一边去——

    “陛下何故惊叫!”

    “必有刺客”

    “护驾!”

    ……

    养乾殿的书房虽宽敞些,但也禁不住瞬间涌进来这许多人。

    前头冲进来的禁卫们,都已经冲到了书案前,在对着虽然脸色复杂,却一点危险没有的帝后面面相觑,后头却还有人堵在门口,吵嚷着要进来喊人护驾。

    苏允棠捧着温茶,娴静无言,团成一团的刘景天便不得不忍着剧痛直起身,大声训斥:“都滚出去!不过是皇后意外磕了桌脚,大惊小怪的干什么!”

    皇后撞着了桌脚?那陛下你叫这么惨干什么?

    众人都是一愣,直到终于挤过来的李江海偷觑着帝后奇怪的面色,出身赶起了人,这才能叫书房重新恢复了安静。

    不过刘景天不可能平静的下来,他的声音扭曲,说话像是还在抽着冷气:“苏允棠,你这样干就为了一个史六?朕不是说了都能商量!他是你爹?你是不是疯了!”

    瞧瞧,素来泰然自若的皇帝陛下,有多长时间没有这样气急败坏过?都快语无伦次了!

    苏允棠垂着杏眸,浑身端庄的欣赏刘景天的失态气怒。

    再是勇武英俊的人,被狠狠撞了小脚指头后,模样都不可能好看。

    比苏允棠却突然发现,刘景天此刻气急败坏、龇牙咧嘴的模样,却比方才长眉朗目,风姿俊逸的模样还更顺眼些——

    甚至能叫她心生喜悦!

    苏允棠平静垂眸:“陛下不该这样说,臣妾疯了,陛下便能落着什么好不成?”

    刘景天吸一口气,简直有些恼羞成怒:“你答应过朕要保重自身!”

    苏允棠浅浅啜一口茶:“答应了十日,已经过了。”

    刘景天咬牙:“你这是要与鱼死网破?”

    “不是,臣妾不过是太生气了,一时意气。”

    苏允棠文静舒雅:“陛下天生的帝王,这般知道审时度势,想来,也不会在意臣妾一时冲动。”

    笑话,刘景天既然这样“理智圣明”,情势之下便无事不可忍,如今大权在握,又怎么轻易鱼死网破,就为了她撞疼小脚趾头?

    “你!”

    刘景天缓缓吸一口气,仍在试图叫苏允棠退让:“阿棠,史六谋逆不敬,罔顾君恩,朕杀他是为立威,若是朝令夕改,又叫帝王威严何存?只怕往后都敢有样学样,不将新朝放在眼里,天下还如何太平?你我本就是夫妻,如今又是一损俱损,何必干这样舍身成仁的糊涂事?”

    能啰嗦出这么一堆,可见脚指头是不疼了。

    苏允棠抬眸,轻笑,在原处不轻不重的又踢了一脚。

    刘景天简直跳脚:“苏允棠!”

    苏允棠笑意顿敛,冷冷道:“别装出这副虚伪模样来,我不爱看。”

    刘景天神色一窒。

    她放下茶盏:“古人都有以功覆过之说,我只是要保史六的命,又不是要你认他做爹,威慑旧臣的法子多得是,我就不信,叫史六活着天下就要大乱。”

    当真乱了,也怪不得旁人,只能怪刘景天这个天子太过无能昏聩。

    刘景天一瘸一拐的上前,紧紧挨在苏允棠身侧坐下,咬牙切齿:“够了,你说十日已过,朕不与你计较,你要保下史六性命不是不成,只是往后再没有什么几日之说,这样发疯冲动,朕不是次次都会容让!”

    “陛下这话说的奇怪,女子对自己身体发肤何等在意,臣妾又不是疯婆子,若不是一时气糊涂了,又怎么会伤及自身。”

    她说着自己不是疯婆子,声音轻柔,笑靥如花,可偏偏眼底毫无情绪,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时刻都要再“糊涂”一场的疯狂跃跃。

    人间祭祀山河神灵,有时是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岁逢大旱,还会觉正神失职,要将龙王抬出来在地里晒一晒,用以胁迫。

    但偏偏祭祀恶灵时,便没了这许多要求,诸多供奉,只求祂不作恶便心满意足,感激涕零,可见便连神灵太好说话了都要受人欺辱。

    她之前的确是错了,对付这样不是人的“真龙天子”,她原本就不该用对人的手段。

    苏允棠眉眼弯起,主动屈膝贴近了刘景天近前,另一手轻轻拢在鞋尖,似有似无的轻点触碰。

    刘景天的脊背紧绷,颈上的汗毛都随着她指尖动作战栗。

    苏允棠安抚的摸摸他的面颊,温柔的简直如同情人娇嗔:“往后的确没有几日之说,陛下只需揣时度力,莫惹臣妾气恼,臣妾便再也不会糊涂冲动,可好?”

    作者有话说:

    苏允棠:本宫不做人啦!

    再强壮的勇士,也禁不住小脚趾的猛烈撞击!

    第30章 晦气

    ◎绝对不可能!◎

    苏允棠是被抬回永乐宫的。

    从养乾殿里传来最轻巧的步辇, 由专门服侍天子的轿夫一路抬到了椒房殿阶下。

    若不是苏允棠坚持拦了,得了御命的春淡险些要叫人来拆了殿门,好能将皇后一路抬进殿里榻上去。

    徐越自打苏允棠离开后, 就守在宫门口,焦灼又担心的在墙下一圈圈的转,瞧见这阵仗脸色都变了几回。

    尤其远远瞧着,皇后娘娘在殿外推辞一番, 最后还是叫大宫女去厄不放心的上了台阶后, 徐越就更是满面羞惭, 恨不得狠狠给自己一个嘴巴:“都怪我不该多嘴, 陛下不应便罢了,怎么还与娘娘动手!”

    周光耀也在远远的瞧着去厄, 笑呵呵的瞧着人影都在帘后消失不见了,才收起笑意, 扭身提醒:“徐都尉慎言。”

    军中令行禁止, 徐越虽新升都尉, 但到底仍在周统领之下, 闻言立即闭口低头, 只是面上仍是一副不平之色。

    周统领看出他心下不服:“你怎么知道陛下对娘娘动了手?妄议天子?你有几个脑袋?”

    徐越是周统领多年下属,素来恭敬,此刻却忍不住反唇相讥:“叫宫人代为动手也没什么差别。”

    不怪他这样想, 皇后娘娘走前还好好的, 从养乾殿求情回来便乘了步辇, 连亲自走动都不成, 堂堂皇后, 不是帝王, 还有哪个能叫娘娘受了伤?

    瞬间升起的鄙夷让徐越连对陛下的忠心都压了下去。

    对自己媳妇下手!算什么男人!

    周光耀满面无奈, 要依他说,以陛下的心性,与这阵子对椒房殿的在意,是不可会对娘娘干出这样的事来。

    只是眼下情形,他这感觉说出来却是没一个人能信,便只道:“你不进去问问?”

    说罢,瞧着徐越还有些怔愣,周光耀又提醒:“娘娘今儿个遭的罪,可都是因你而起,我要是你,刚才就得跟上去告罪。”

    徐越这才回神,匆匆转身:“我这就去与娘娘磕头!”

    他原以为娘娘身上有伤,不一定会见他,便是要见,也需等上许久才能腾出空来。

    没料到不过一盏茶功夫,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去厄便亲自来引了他:“徐都尉这边请,娘娘在东次间。”

    徐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什么无用的话,只是一进殿门,便扑通一声,扎扎实实的跪在了地上:“娘娘恕罪,都是末将莽撞,连累了您……”

    苏允棠正靠坐在美人榻上,膝上搭了一层薄毯:“无妨,好在陛下已经答应留下史六性命。”

    正要磕头的徐越动作一顿:“什么?保下了!”

    苏允棠倒叫他这动静吓了一跳,解释道:“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国有国法,再多的,本宫也是爱莫能助。”

    徐越自然不会在意这句话,牵扯进谋逆这样的大事,能求得陛下仁慈,不祸妻儿,不叫史侯爷像英国公似的斩尽杀绝,就已经算是运气了。

    更何况还能保下一条性命,就是在牢里住上一辈子,侯爷也要感激不尽!

    徐越惊喜过后,又想到苏允棠归来时的情形:“陛下既已应了,娘娘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苏允棠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脚尖,含糊解释:“要说服陛下,总是要费些力气的。”

    苏允棠说的“费力”,费的当真只是力气,可徐越却显然误会了什么。

    满面络腮的黑脸大汉,当下眼眶就是一红,竟险些落下泪来:“末将代史侯爷谢过娘娘救命之恩,娘娘恩义,末将永世不忘,万死莫辞!”

    苏允棠愣了一愣,也很快明白了缘故,只觉好笑又惭愧。

    只是她出面救史六,原本也不单单为了好心,见状却也没有反驳,只温声道:“不必如此,还要劳徐都尉出去往开国侯府走一趟,也不必张扬,只私下安慰侯夫人,免得家人太过担心罢了。”

    干了好事,当然要第一时间传出去,莫不然悄无声息的,旁人还只当是刘景天心软。

    徐越没有察觉到皇后的心思,闻言越发动容,重重将头磕了下去,方才应诺退下。

    ———

    送走徐越之后,一旁的去厄便立即将苏允棠盖在腿上的薄毯褪了下去。

    她的右足□□,未着鞋袜,伤处已经在养乾殿内处置过了,就这样露在外头。

    苏允棠踢桌角用的力气实在不轻,虽没有破皮,可几根脚趾连带半个脚面都是青肿的,小脚趾的指甲盖都变成了紫黑的颜色,在加上刚刚涂上的褐色伤药,就越发显得可怖。

    去厄瞧着都呲牙:“这得疼成什么样啊……”

    苏允棠点头:“可不是,看着就疼得要命。”

    去厄瞪她一眼:“娘娘倒和没事人一般,这也太不小心了,要让无灾姐姐瞧见了,非得念叨你半日!”

    苏允棠一笑:“谁叫你无灾姐姐出去了呢?快叫膳去,我累得很了,就想吃点东西歇一歇。”

    苏允棠身体当然不会觉着累,但架不住心累。

    只是和刘景天纠缠了这么一回,她这会儿就只想一头倒下,什么都不管不顾好好睡一觉。

    可这人呢,话就是不能说得太满。

    等苏允棠吃了热乎熨帖的汤面,昏天黑地的醒来之后,去厄却匆匆赶来,告诉她,将军府苏安人递了牌子求见。

    将军府苏安人,自然就是无灾姐姐。

    苏允棠一愣侧头,日头都已西斜,这个时候?

    难不成是徐越出去之后,还多事给家里透了消息?

    命妇进宫,要先与中宫递牌子,得了准许才能进来。

    如今苏允棠已然解了圈禁,她自个就是皇后,当然没了任何理由阻拦。

    瞧着天色,苏允棠也不及细想,匆匆给了去厄牌子,让她赶紧着去接人。

    去厄出门之后,就正遇着了门口的周光耀,笑呵呵的叫住了她,问清缘由之后,亲自跑了一趟。

    周统领身高七尺,步子都比旁人迈的大些,只一刻钟功夫,便又带着苏无灾重新出现在了永乐宫门外。

    苏无灾这一次面色紧绷,都顾不得说话客套,只问清苏允棠的位置后,便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东次间内。

    等看到屈膝靠在榻上,脚上还缠着素绢的苏允棠,眸色瞬间一沉。

    一向温柔的无灾,这一刻却面上却透着杀意的寒光:“他敢对你动手?!”

    榻上的苏允棠还未回神,就已经下意识的摇头势弱:“没有没有,是我自己不小心。”

    无灾不肯信:“娘娘叫我瞧瞧。”

    苏允棠的挣扎解释在这时候没有一丝用处,这么大的人,只能被无灾按在榻上,上上下下的检查了一遍。

    看过之后,无灾面色才略微松了几分:“当真只伤了脚指头?”

    苏允棠连连点头!

    脚指头这个地方,怎么看也不可能是旁人动的手,的确只能是自己不当心。

    无灾叹一口气:“都几岁了,好好的怎么还能撞到桌子腿上?是不是陛下吓唬你了?”

    她已经这般大了,可在无灾姐姐眼里却还如孩子一般,瞧瞧这个,被偏袒照顾的,比允德都不差什么了。

    苏允棠疲惫的心,都仿佛在无灾的关怀中一点点得了安慰:“嗯,无灾姐姐怎么知道我受了伤?”

    无灾:“史家夫人亲自来家里送了谢仪,那礼丰厚都快把开国候府搬空了!我能不问问是怎么回事吗?”

    苏允棠这才恍然。

    难怪无灾姐姐这个时辰递了牌子,原来是侯府。

    苏允棠:“史夫人倒也是性情中人。”

    这是知道史六性命能保住之后,才想起侯府的东西,不送出来也是被抄没的份,索性自个先收拾收拾,拿来给她道谢?

    无灾却没有心思与她闲聊旁人性情。

    她虽然比刚进门时温和了不少,可眉宇间仍旧带着一丝忧虑:“娘娘怎么这般冲动?为了史侯爷去求陛下,当真惹来陛下震怒可怎么好?”

    苏允棠一顿,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她也只能把刘景天的话茬拿出来:“无事的,陛下之前圈禁,也只是一时赌气,姐姐上次劝我,我也想通了不少,陛下见我退让,便也缓和了许多,这不是就重开了永乐宫?这么点小事,便是不应,也不会与我生气的。”

    无灾面带探究的盯着苏允棠:“皇嗣的事,娘娘也想通了?”

    “是,姐姐的意思,我是知道的。”

    苏允棠拉了无灾的手心,说起这话时,手下重重的握了一下:“只是姐姐听我的,这事不能急于一时,还是要从长计议。”

    无灾神色不变,缓缓收回了目光:“娘娘能想通就好。”

    苏允棠才刚松一口气,便听无灾又在追问:“这些日子,宫中可有妃嫔遇喜?贤妃前车之鉴,实在是可惜,娘娘该更小心留意些。”

    听着这话,苏允棠的面色便又是忍不住一滞。

    她之前混沌糊涂,只是觉着奇怪奇妙,却不知缘故,如今再想想,她半睡半醒间,在床笫间察觉到的那些不对劲的感觉,是来源何处,就清楚的不言而喻。

    分明没有那命根子,可后宫有没有女子受宠有孕,她简直比刘景天自个还要清楚!

    自打她被圈禁之后,没了感觉的刘景天就压根没有播过种!甚至连累的她每早醒来,都还会有种说不出的憋胀难受——

    这种情形,她还留什么心?

    苏允棠的面色实在太过复杂了,只叫无灾都有些分辨不出这面色底下的含义。

    难不成是娘娘与刘景天当真重修于好,娘娘竟不愿叫旁人有孕生子了?

    无灾思量着,又试探的劝道:“娘娘身为皇后,众位嫔妃所出,都会尊中宫为母。”

    苏允棠闻言又看她一眼,这一次无灾看出来了,眼中是满满的嫌恶与难受。

    若是后宫现在有了孩子,可不单单是尊她为母的事,那是实实在在的“视如己出”!

    无灾心下郑重,可面上并不显,反而轻轻拉了苏允棠的手、拢在小腹:“可隔了一层,旁人的孩子,总不如自己的贴心,娘娘既与陛下和睦,也该抓紧了。”

    苏允棠简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装无事,如往常一般送走了无灾姐姐。

    只是等无灾姐姐走后,苏允棠低下头,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

    她与刘景天互换了体感,刘景天对任何女子都是“索然无味”,唯独对他,虽然不会有自己的感觉,却会有她的!

    一念及此,苏允棠竟生生的打了个冷颤。

    她猛地摇头,仿佛这样就能将什么东西从脑子里甩出去——

    晦气!真晦气!

    绝对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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