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药

    ◎你当真要这么干?◎

    “小姐当真要去啊?脚上的青黑还一点没褪呢……”

    正是上元节, 去厄身穿对襟松绿袄,月白的百褶裙,忍不住对着镜子前的苏允棠又一次劝道。

    苏允棠却是格外的坚决:“自然要去, 小林太医都说了,可以略走动些。”

    去厄翻着白眼:“人家小林太医明明只说了不能多走……”

    苏允棠理直气壮:“不能多走,不就是可以少走些?我也不瞧园子里那些花灯,就到安巷的夕市里转转, 从头转到尾也走不了几百步。”

    之前刘景天对她说过的, 上元时在宫中遍布彩灯, 自设夕市的事并非胡言。

    宫务府第二日便来与苏允棠讨起了章程, 按着刘景天的旨意,上元当日, 安巷内由宫务府开起灯会集市,各宫中除实在有差事离不得的, 余下的宫人日落后皆可得半日假, 去安巷内好好逛逛, 如在民间一般。

    正如刘景天所说, 从小最爱繁华热闹的她, 已经有许多年没能再见上元节的灯会了。

    虽说刘景天与她提起夕市灯会的本意,是想与她携手相游,用相似的日子场景叫苏允棠心软犹豫, 重温旧梦。

    苏允棠也用自个的小脚趾清楚的拒绝了对方。

    可难不成就因为和刘景天相识在上元灯会, 她这辈子就再也不过上元节了不成?

    那也太拿刘景天当一回事了。

    她不必与刘景天一起, 完全可以自个逛逛啊!

    略微走动些, 若是一个不小心, 再叫刘景天的脚趾疼上个几回, 那就是意外之喜了。

    去厄叹一口气, 余光瞧见立在帘后的春淡夏苍两个,又想到了什么道:“以往娘娘少吃一口饭都要啰嗦个不停,如今当真用得着了,想叫她们劝劝,反倒都成了锯嘴的葫芦,当真是……”

    苏允棠闻言也只是一笑。

    自从她在养乾殿内磕了书桌,刘景天之后的几日就安分了许多,不再日日盯着苏允棠衣食起居,也不再试图上门见面,说好一起过上元节的事也没了消息。

    竟像是就这样默认了她的威胁一般,安静的过分。

    连带着,春夏秋三个都越发的沉默小意,一句不顺耳的话也没有了。

    苏允棠一面觉着刘景天不会这么轻易认命,一面又察觉不出这平静的丝毫不对,此刻便也只能不去想那许多,只认真挑选起了出门的衣裳。

    既是要与民同乐逛灯市,出门的衣裳当然也不能太过招眼,当真凤冠翟衣的过去了,倒叫正摆摊逛街的宫人们拜是不拜?

    不拜不敬,只怕失礼冒犯,得罪了贵人,可当真按着规矩请起安来,可就什么意思都没了。

    苏允棠仔细挑了半晌,和去厄借了素色的萱草黄对襟云绸衫,下身是柳黄遍地的丝锦裙,配着红面金底的坠珠凤鞋,内里穿一对寻常白绫袜相衬就是十分漂亮。

    金银宝玉那些招眼的头面首饰更是一件不带,从铜镜里看去,只是一身从未上过身的新衣裳,编好的发辫一圈圈的卷起,在耳侧绾了双垂髻,发间簪了一色的小绒花,竟觉着没比去厄大多少——

    颇像是哪宫里得宠的大宫女。

    夕市这么新鲜的热闹事儿,自然转眼就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饶是刚刚被换了一茬的永乐宫里,今日也都人心浮动。

    苏允棠换好了衣裳后,天色还没昏沉,里外的宫人一个个便已经有些坐不住了。

    苏允棠见状,索性给不相干的人都提早放了假,自个则是多等了片刻,直到天色彻底昏下来,估摸着安巷里人也必定多了之后,才与去厄一道儿动了身。

    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原本出门时,苏允棠还在记着刘景天,想着他会不会一会儿就派人来拦她,或是就等在安巷里,就等着她来了就生事,又担心会不会遇见公主太后,见面又是一场官司……

    可等她等到到了安巷,只是瞧着这热闹,都还没开始逛,便已忍不住面露欢喜,等到一家家的逛下来,更是拉着去厄如鱼得水一般,早不知将刘景天抛到了哪儿去!

    刚到了安巷,便是灯市如昼,吵吵嚷嚷,顺着宫道的两头,摆了市集,前头是整整齐齐的竹棚,开着茶楼酒肆、戏馆梨园,这是宫务府这两日搭起来的,里头操持的也是专门派去的人。

    酒肆里卖的吃食茶酒都是御厨的的手艺,随便一个说书唱曲的,都是正经教坊里调教出来的人,寻常宫人轻易碰不着。

    门口的货郎就更了不得,挑的担子里满满当当,其中当真有内库拣出来的小物件,都是特意挑出模样不起眼实际价值不菲的,就与外头几个铜板买来的玩意混在一块,考得就是人的眼力。

    实实在在的集四海之奇珍,汇寰宇之异味。

    再往后些,就是寻常宫人自个摆出的摊子,这些就没有齐整的竹棚了,讲究些的还搬个桌子,随意就铺一块竹席,甚至干脆席地的,买的东西也是千奇百怪,花灯糖画,陶罐泥人,绣品络绳……

    甚至还有放着一把草茎,现编蛐蛐儿的,两文钱一个,只有蛐蛐儿,要别的不会编,不过可以多送你一个。

    苏允棠吃了海棠花的糖画,一手提着彩灯一手滚着灯球,杆子上还挂了两对蛐蛐儿,就这样欢欢喜喜的顺着一面宫墙走到巷子尽头,便撞见一处卖酒酿小圆子的小食摊,支着一口茶炉,摆着几副小杌子,桌子都没摆一张。

    这样简陋,偏偏一旁的布幡上,却用大字挂着“御厨传人”的招牌。

    若放在外头倒罢了,不过吹牛皮的噱头,谁也不会在意,可在这宫里,往前头走走,可是当真有御厨的!

    往来路过的宫人,瞧见这招牌都是忍不住一乐,有促狭的,便会故意质疑他是哪门子的御厨,怎么不在前头搭着竹棚的食肆酒楼里,在宫里都敢冒名,可是好大的胆子!

    摊子是个歪着帽子戴的内监,年纪也不小了,倒也精明有趣,只仰着脖子:“怎么不算?今日说不得陛下娘娘都要来尝我的圆子,主子一吃,我可不就是御厨?”

    正巧路过的苏允棠听见这话就是一乐,探头瞧着摊子虽然简易,锅具碗筷却都干净,便拉着去厄上了前。

    苏允棠小声:“咱们先尝尝,高低得叫他这御厨名副其实了,要是好吃就罢了,要是不好吃,我还是得扯了他这幡子。”

    去厄也是忍不住的笑,瞧着周光耀就在后头带着人不远不近的跟着,便放心的上前,又盯着那摊主叫他先用沸水将碗筷烫上三遍。

    摊主嫌弃的埋怨去厄事多,又说这么讲究他桶里的水都不够了,要先去打一桶水来,临走前又不放心的嘱咐:“我去搬水,你们可不许自个走了!”

    去厄没好气:“赶紧着,我们现在不走,你再这么磨磨唧唧的,可就不一定了!”

    歪帽子摊主摇摇摆摆的抱着水桶玩前跑了几步,一过拐角,步子就立刻慢了下来,揉了揉脸,方才市侩嫌弃,也立刻变成一幅低眉顺眼的讨好神情。

    再往前几步,左右都无人了,他却冲着宫灯下的黑暗处,扑通一声的跪了下去,五体投地:“陛下万岁万万岁!”

    正是上元灯节,到处都是色彩各异的花灯彩球,倒是这平日里夜夜都亮的寻常宫灯无人在意。

    这灯下黑的所在,若不是早早知情,便是擦肩而过都未必能发现这里还有人立着。

    摊主的请安声过后,宫灯后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一到身姿挺拔的身形。

    能被称为陛下的,自然只能是白龙鱼服的刘景天。

    只隔了一道拐弯,这里就与前头的安巷隔了两个世界一般,沉寂又昏暗。

    晦晦宫灯下,刘景天面色不清:“瞧见朕的皇后了?”

    摊主将帽子扶正,满是谄媚的笑:“瞧见了瞧见了,陛下果真慧眼,瞧瞧娘娘,天生凤命贵不可言,怪道能一眼选中您这位真龙天子呢!”

    刘景天不置可否:“除了这个,就没瞧出什么不一样的?”

    摊主迟疑:“陛下是说?”

    刘景天的声音便淡了几分:“都说唐皇是神仙道主,雷霆转世,原来也不过如此。”

    唐皇道主,这几字说来平淡,可若是传了出去,只怕刘朝上下,却是不分贵贱都要震上一震。

    二十年前,前朝昏聩,百姓苦不堪言,有见及此,自称神仙下凡的唐皇唐神仙便应试而起,先创神仙道,广收信徒,声势渐起之后,又以道主之立神仙军,打着救灾苦,均富贵的名号,公然反起了朝廷。

    据说神仙军里,个个都是神兵天降,刀枪不入,神仙道主唐皇,更是身负控雷之术,抬手即有电闪雷鸣,带着神仙军所向披靡,所过之处从者云集,足有几十万之众,几乎占了前朝半个天下。

    前朝先后几位帝王,以举国之力镇压,才叫神仙军接连败退。

    饶是如此,前前后后,也耗费十余年功夫,加上道主唐皇“归位”去了,才彻底将神仙军没了踪迹,

    不过前朝到底气数已尽,压下去了神仙军,七十二路义军又遍地而起,江山几易其主,直至刘氏改朝换代,就是后话。

    若非证据确凿,刘景天都不会想到,旧日搅动风云变幻的唐皇道主,非但没有“神仙归位”,反而苟且偷生,改头换面,就这样窝在边陲小城中当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还一当就是十几年!

    要不是一场意外叫人发现,送到了新帝面前,只怕当真就要这样悄无声息、又自得其乐的无疾而终。

    被戳穿了身份的摊主却是毫无神仙道主的仪态威势,连连摆手,吓得身形都佝偻了下去:“不敢不敢,真龙天子面前,哪有什么道主?小人原本就是个街头算命的,贱名的皇也不是人皇之皇,是黄芪的黄,旁人都叫小的唐半仙……”

    “够了。”

    刘景天打断了对方这些啰嗦,一双桃花眸沉沉盯着面前的唐半仙:“你当真通雷电之术,有控雷之能?”

    唐半仙的眸光不易察觉的闪动一下,谄笑着:“略通,略通,这是小人安身立命的本事,也是自小一番机缘所得,不敢欺瞒陛下。”

    刘景天不置可否:“现在召一个来朕瞧瞧。”

    这话说的,他的“雷”要当真抬手就能来,他还至于沦落到今天这地步?一路电闪雷鸣把前朝打服坐到轮椅上多舒服嘿!

    唐半仙干笑着:“这个,却也不是说有就有的,神仙术法,要先开坛祭拜,焚香祷告,才有可能落雷。”

    刘景天皱眉:“开坛焚香就行?”

    唐半仙:“这,这也不好说,未必次次都能有,道不轻传,亦不能轻示,还是要看缘法。”

    说这话的要是个旁人,刘景天早已叫人当骗子拉下去了。

    但这是唐皇,昔日的神仙道道主。

    二十年前,这鄙陋老头就是靠着这一手收服了上万信众,生生搅动起半壁江山。

    直到如今,天下还有不少愚民百姓在糊里糊涂的拿神仙道的泥胎当真神仙在拜!

    再想想自个时不时就要疼一下的脚趾头,刘景天就没了那许多坚持讲究。

    成与不成,总要试上一试,

    “有的是时候叫你慢慢试。”

    说着,刘景天抬抬下巴:“去吧。”

    唐半仙犹豫了一瞬:“陛下容禀,小人这药,神志再是清明的人,服下之后,不用半个时辰,也会四肢无力,手脚酸软,软得像是一滩泥,尤其女子更是灵验,屡试不爽……”

    他这话没头没尾的,与其说是禀报,倒不如说是最后确认一次——

    这不是您自个的的皇后吗?你当真要这么干?

    又冷又累,脚趾头还在一跳跳疼的刘景天已经有些不耐:“不是说了于身子无碍?”

    唐半仙赶忙摇头:“无碍无碍!小人从前试过许多次,化在酒里饮下,女子睡来之后非但无碍,还很是畅快呢!就是……”

    刘景天懒得再听,干脆一摆手,一旁自然有人送来了灌好的水桶。

    唐半仙只得提着水桶回到摊前,去厄都已等得着急,一露面便催了起来。

    这苏家的皇后娘娘果然还未走……

    唐半仙说不出是忧是喜,先烧了水,等水开的功夫,才想起什么似的,从放着茶炉的木案下摸出几支竹筒,笑道:“咱这儿还有桂花酒,是我好多年前偷偷存的一坛子,就装了这么几竹筒,多了没有的!两位姑姑可要尝尝?”

    作者有话说: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假发烂柯人 30瓶;zmm 10瓶;

    第32章 迷药

    ◎雷?什么雷?◎

    若说别的, 苏允棠或许还不甚在意,但偏偏是桂花酒。

    提起桂花,苏允棠就忍不住想起上次见面时刘景天说过的话。

    不是最不喜欢桂花的香味?那这桂花酒她还当真得试试不成!

    虽然不知内里, 但见苏允棠接了竹筒,唐半仙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他这药若是化在酒里,用起来是最顺口和缓的,皇后若是不接, 他就只能下在酒酿圆子中, 那样明早起来, 恐怕就要头疼难受好一阵子。

    要再为这个, 这一对夫妻再在事后与他问罪,他就当真没处说理。

    待到瞧着苏允棠浅浅饮了一口酒, 唐半仙便再不拖延,还没等酒酿圆子煮熟, 就寻了时机, 一个错身消失在了茶炉后。

    还是等得不耐烦的去厄发现了不对, 仿佛只是一个愣神, 那行止粗陋的摊主就不见了踪迹。

    去厄起身寻了一圈:“小姐, 这老头又不见了,水桶也在这儿,都不知道又去干什么, 锅还滚着都不管了!依我说咱们别等了!”

    苏允棠眨了眨眼, 不知怎的, 说话有些迟钝:“怎么?嗯……好, 不等了……”

    去厄听着不对, 低头一瞧才猛地一惊:“娘娘你这脸色怎的这样红!”

    苏允棠抬头, 还在毫不自觉的笑:“这红花灯照的吧, 只一小筒桂花酒,不至于,你瞧,就这一口还没喝完呢……”

    话未说完,拿起的竹筒就忽的从手中滑了出去——

    正巧跌落在她腿上,桂花酒自竹筒总撒出,濡湿了裙面。

    不是失手,她的手好像不听使唤了一样,明明已经用力试图握紧,手指却软的如面条一般。

    苏允棠这才一愣,想要皱眉起身,可奇怪的是分明觉着浑身上下满是耗不尽的充沛精力,可当真要用时,却是软弱无比,别说起身了,竟连抬起眉毛的力气都用不出来。

    试了一下,非但没能站起来,反而身子一晃,直接从小杌子上倒了下去。

    好在去厄就守在一旁,一伸手,就接住了她:“这是什么酒?烧刀子也没这么烈的!人呢?都快过来啊!”

    “我……”

    一出口,苏允棠心下就又是一沉,她的声音都是这样低,倒似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无了。

    她的眼皮也越来越沉,仿佛下一刻就能睡过去。

    周光耀与跟来的宫人飞快出现,围着她,一时间在眼前飞快闪过,吵吵嚷嚷,一会儿娘娘,一会儿竟又叫了陛下?

    最后听到的,是刘景天有些怪异忍耐的声音:

    “皇后醉了,送去朕的宫里。”

    刘景天、桂花酒……原来是他……

    ———

    换上了一身道袍的唐半仙立在养乾殿的门外,看着廊屋外五步一个,护卫森严的禁卫,步子便又有些迟疑。

    “这……陛下如今肯定正忙着,哪里有功夫召见我?这位公公,是不是出了什么差池?”

    李江海笑得客气,语下却是不容拒绝:“这位道长还是快着些,不可叫陛下久等。”

    进了殿内,又是层层幔帐,静谧无声,仿佛全都隐在暗处,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带他进来的公公已经退了下去,就当唐半仙满身冷汗,觉着下一刻就有人摔杯为号,几个刀斧手冲上来,将他交代在此处时,眼前忽的一亮——

    抱厦上摆着一张齐齐整整的香案,对面的金砖上,则是一张矮脚的竹榻,上有二人一卧一坐。

    竟然还当真是刚才在安巷见过,这世间最尊贵的夫妻帝后!

    可是这两人不去床榻间翻云覆雨,待在这大殿口干什么?

    而且模样也有点奇怪,中了药的皇后闭着眼,躺在榻上睡得安安生生,倒是坐在一旁的刘朝皇帝倚着凭几,骨头都立不直似的,满面春色。

    倒似是中了药的是皇帝自个一般。

    唐半仙先是疑惑了几息功夫,慢一步才又猛地发现不对——

    香炉香案?朱砂苻篆,还有他身上的道袍木剑!这是干什么?

    刘景天这时也看到了唐半仙,他深深吸一口气,声音倒还清亮,但就是话里的无力仍旧如骨子里透出来一般,怎么都盖不住:“怎么才到?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赶紧着做法召雷。”

    唐半仙不大的眼睛猛然瞪成了铜铃!

    “陛陛、陛下?什……什么雷?”

    刘景天不耐的喘息着:“想死?”

    唐半仙膛目结舌,再看一看祭坛与竹榻的位置,心下这才生出一个不可能的猜测:“陛下叫我召雷是要劈什么?”

    刘景天正在咬牙用力,试图将面前的苏允棠抱在怀里。

    他们在荣喜宫外受冬日落雷,互换了体感时,就是抱在一处的。

    若要试试雷劈能不能将他们换回来,自然也还是抱着稳妥些。

    刘景天并没有中药,按理说并没有真正受到影响,抱一个苏允棠并不算什么。

    但是他觉得没力气!

    苏允棠中了药后的一分感觉,都原原本本换在了他的身上,每动一步,都要耗费比平日多出十倍的艰难,更要紧的,是要在心里一遍遍的提醒自己违抗本能的提劲用力,否则只要一个失神,莫说抱起皇后了,他恨不得自个也一道躺下去。

    这种一面浑身发软,一面还要违抗本能,与自己撕扯较劲儿的感觉实在是太难受了,只叫他像是个气急失态的赌徒喊了起来:“你瞎了?劈什么?劈朕与皇后!”

    唐半仙身子一抖,没吃药也觉腿下一软:“陛下饶命!”

    刘景天:“不必怕,只要不伤性命肢体,便是有些伤痛,朕也不会降罪。”

    刘景天:“怎么?你的控雷之术上次还有,如今就不会了?”

    唐半仙结结巴巴:“会,也不是……其实,那就是,是一道炸炉的丹方,小人改进过许久,配好之后装进陶管,只要一点火星就能炸出雷霆声响……过后亦有焦黑之色,还有……”

    “从,从前的大祭剑里中空的,内里嵌了薄薄一片铁皮,要使小人才知道的巧劲儿甩动,便可有电闪雷鸣之声,并不是当真从天上借来的雷……”

    越往后说,刘景天的脸色越是难看,唐半仙的脸就也越白。

    倒不是唐黄胆大包天,自个造反没成,一定要骗一骗当今皇帝过瘾。

    只是刘氏皇帝第一次召见问起他的控雷之术时,他只以为刘景天就是单纯的好奇没见识,这才信誓旦旦,一口咬定传言就是真的。

    刘景天这小子可不好糊弄,将自个的看家本事展了出来,以往开神仙道的时候都没有这样努力尽心!好容易才叫皇帝有些相信了他有真本事。

    原本就是想叫刘景天觉着他还有些用处,别斩草除根直接砍了他脑袋罢了,谁成想是要叫他劈皇帝与皇后!

    这哪里敢劈?

    真当雷公电母是他亲爹娘不成?谁来就来,还能掌控生死轻重?

    这要是当真把“雷”往这两位身上召了,下一刻后头那些不知道藏在哪儿的刀斧手立马就能冲出来把他砍得七零八落!

    刘景天一阵阵的喘息,面色沉得仿佛已经受了一次雷,巨大的失望与愤怒袭来,一时简直连话都说不出口。

    果真只是个江湖骗子!

    他早该料到!要不是他与皇后互换体感之时,就是有一惊雷落在他们身侧,若不是这骗子的来头太大,名声太广,要不是苏允棠实在欺人太甚,叫人病急乱投医……

    刘景天面色通红,又忽的扯了扯领口,只觉着身上越发不太对劲。

    这不对劲叫他都来不及先砍人,便忍不住道:“你这药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虚弱无力就算了,怎么渐渐的又开始面红耳赤,身上一阵阵的痒,总想把衣裳脱了……

    不就是叫人虚弱无力,不能自伤反抗?

    唐半仙身子都在抖了:“陛下要的……不就是这样的助兴之药?”

    说着,唐半仙自个也察觉到不对,面色一苦,结结巴巴解释:“陛下不是说,有些事要娘娘配合,只怕娘娘醒着不肯,不愿叫娘娘伤着自个,问小人有没有法子,不能有碍凤体,还要叫娘娘一根指头,一颗牙动弹不得,最好还要醒来之后,还懵懂不觉?”

    这种话,要的难道不是逼良骗奸的的淫药?

    谁能想到,这样的要求,就当真只是叫要将人一动不动的搂在怀里,一道挨雷劈?

    唐半仙知道刘景天玩的花,在今日之前就已经在暗地里啧啧称奇了,没想到还远远不够。

    这最后占了天下的刘氏新帝的癖好,实在是叫人无法理解!

    这也太花了!

    第33章 拉丝

    ◎像是粘在一处的糖画◎

    “助兴之物。”

    刘景天面色一变。

    要给苏允棠入口的药, 他当然也叫嘴严太医私下先看过,问过药效如何,是否有害, 甚至还特意寻了苏允棠的药案来,看看与皇后在用的药性有无冲撞。

    那太医的说法也与唐黄一般,只说了是叫人虚弱无力,昏昏沉沉, 回话时面上颇有迟疑之色, 几次欲言又止, 但等听到了皇后二字, 便立即噤若寒蝉,只说了一句虽无大碍, 不过这东西不易常用,便深深埋下了头去。

    刘景天当时还只当太医太小心了些, 如今想来, 竟是为了这个!

    他双膝一动, 看动作神情是像是要猛然起身, 可他浑身无力, 震惊之下,手臂忘了特意用力,怀中的苏允棠便立即软软的滑了下去。

    刘景天一时不察, 这一下非但没有站起来, 反而一并被带倒, 整个人都化成了一汪水般, 软软压到了苏允棠身上。

    昏睡中的苏允棠身子一晃, 只是睫毛微微颤了颤, 并未如何, 可压人的刘景天却是汗毛一颤,不自觉的从鼻腔发出了一声说不出的轻哼!

    原本就是唐黄自个备下的助兴药,服下之后什么模样,自然也是唐半仙最清楚。

    之前只是刘景天一直防备着不显,如今只稍一松懈,用了媚药的情态便格外清晰的显现出来。

    唐半仙立即瞧出了端倪,惊得连自个的性命都暂且放到了一边,忍不住的直起身疑惑:“这药,陛下也一道用了?”

    不是,这是给女子用的药,吃了以后要发热发痒、浑身无力的,你自个吃了,这,这还怎么成事?

    想他神仙道主,也是见惯了风月的人,怎么才隔了十几年,这富贵人家的新花样他没见过就算了,怎的竟连猜都猜不出了!

    这老头的视线简直如有实质,即便是这样狼狈的时候,刘景天都能这视线气的呼吸一窒。

    他面上杀意都已不加遮掩:“来人,拖下去砍了。”

    唐半仙大吃一惊,还未来得及求饶,便听得刘景天又道:“杀之前先审出他的丹方,叫工部与内造司试试,看是否与军中有益。”

    唐半仙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是立时就死,并且听这意思,他显然是还有用。

    他还能寻着转机!

    为了将功补罪,唐半仙被拉下去之前,还挣扎着补了一句,算是亡羊补牢:“陛下若想要药效尽快过去,不如喝些凉水,人也清醒些!”

    刘景天怒色不减,但等唐黄被带下去之后,却还是吩咐人将竹榻抬进寝殿,再送冷水过来。

    李江海知趣,除了未滚过的山泉凉水,也特意叫人取了可入口的冰块来。

    刘景天没敢再碰苏允棠,只吩咐宫人伺候皇后喝水,自己则一个咬牙,狠狠嚼了几口拔牙的碎冰。

    “娘娘小心,再进一口水?”

    也不知是哪一边儿有了用,刘景天两口冰块下肚,矮榻边便传来了宫女轻柔的提醒。

    是苏允棠睁开了眼睛。

    刘景天闻声抬头,挥手遣退了殿内宫人,自己缓缓起身,稳步上前:“皇后醒了?”

    苏允棠的眸色清明,只是没有说话,只有一种冷冷的眼神静静看着他。

    刘景天毫无异状的在榻边坐下,又含了一块冰,面不改色:“阿棠,你在安巷醉了,朕正好遇上,便带你来了朕处。”

    苏允棠都有些敬佩起了对方的脸皮,都到了这个时候,竟还能这样信口雌黄,这是不见光棺材不落泪,还是将她当成了傻子?

    苏允棠嘲讽的抬抬嘴角:“身中淫药,还记得为军中审问雷霆之技,陛下当真是有道明君。”

    刘景天微微一顿:“你都听见了?”

    苏允棠闭眼侧头,没有回答。

    她身上浑浑噩噩,神志却还清明,倒似是陷在了一个虽自知,却无法挣脱出的噩梦,周围的一切自然都听到了耳中。

    只不过她现在虽也能说话,但若用正常的力气开口,声音就低微的有如蚊鸣,想要叫人听见,非得扯着嗓子。

    她懒得在刘景天身上费这么大的力气。

    只等药性过去,她有力气了再说。

    但下一刻,身旁传来的动静就叫她又猛的睁了眼:“你干什么?”

    跟着躺在了苏允棠身旁的刘景天理直气壮:“朕头晕。”

    苏允棠:“活该!这种江湖术士你也信?“

    提起这事来,刘景天脸色也是一黑:“若非他是唐皇,朕怎会轻信?”

    苏允棠也是一惊:“唐皇?神仙道的唐皇?就他?”

    刘景天:“就他。”

    苏允棠沉默一阵,冷笑:“也是,你这模样,还是刘氏的开国帝王,他凭什么不能是神仙道道主?”

    这一次,却刘景天换成了没有说话,他像是压根没有听见苏允棠的嘲讽,只是呼吸沉重,不知不觉间,便与苏允棠贴得越来越近。

    苏允棠扬声厉斥:“刘景天!”

    “这,这药……”刘景天面红耳赤,也有些咬牙切齿。

    苏允棠恼怒:“中了药你在这儿干什么?想找谁找谁去!”

    刘景天冷笑:“好啊,皇后瞧上了哪个美人?朕去替你受用?

    苏允棠一滞。

    自从体感互换,她在刘景天身上一直康健顺畅,第一次受到为难,却是这样尴尬的境地。

    她咬咬牙:“你忍忍!忍忍就过去了。要不然就再去吃一口冰!”

    可苏允棠不说这话还好些,听了她这话,刘景天反而像被提醒了什么。

    他用力起身,翻过去伏在了苏允棠身前,一把按住她的手心:“咱们都说错了,这源头在你身上,朕便是找了旁人也不成,只能找你一个。”

    苏允棠猛然瞪大眼睛!

    随着刘景天的动作,一阵酥酥麻麻的颤栗,从下身窜进脊椎,又生生在小腹涨成了一团!

    她竟第一次发现,刘景天的身子这样软,手指这样滑腻!

    不,不是,这不是刘景天的,她身上是刘景天的感觉,这是她自己的手指和身子!

    这巨大的荒谬与违和,叫苏允棠头皮都在发麻。

    她下意识的想要挣扎,想要一脚将人踹开,但这药实在是厉害,便是费劲了全身的力气,也动弹不得一寸——

    反而忙出了一头薄汗。

    苏允棠自己只是出汗,面前的刘景天却是面颊红若朝霞,眼角眉梢湿润,处处都流露出一抹叫人看不下去的缠绵春意,一双桃花眸都仿佛能拉出丝!

    用此同时,苏允棠身上也更热,一股热气在她胸腹之间氤氲凝集,横冲直撞,叫她斗志昂扬!

    不,不是,这冲动才不是她的。

    是刘景天!

    苏允棠口下用力,狠狠咬向自己的舌尖。

    她已经耗费了浑身的力气,但实际上,哪怕是借着牙齿的尖利,也只是叫刘景天微微蹙眉,含糊的唔了一声。

    刘景天眨着嫣红的桃花眸,添了添微疼的舌尖,声音又低又沉,连带着她的胸口也一并震了起来:“这种花样,朕不喜欢。”

    苏允棠:“你放开我!”

    刘景天没有说话,只扭头含了一口冰,钳着她的下颌狠狠覆了过去。

    将冰块渡过去的一瞬间,冰凉的刺激,叫刘景天浑身都是一颤,彻底失去了支撑了手上的支撑。

    他身子完完全全的与平躺的苏允棠抱贴在了一处,简直像是热气之下化开,又粘在一处,难舍难分的两张糖画。

    苏允棠无声的倒吸一口凉气。

    男人的冲动与快活,就是这样的蛮横无理,禽兽一般的猖狂野性。

    苏允棠一时间甚至有些庆幸自己中药之后浑身无力,否则,这样猛烈的冲动下,她都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保持清明——

    说不得会比现在的苏刘景天抱得更紧更狠!

    “刘景天,你住手,这样没用。”

    苏允棠收拢着自己仅存的理智,试图叫他退让:“你现在是我的感觉,我告诉你,我侍寝时,只会难受,一点不觉舒服!”

    这样紧紧的抱在一处后,口中的冰块便仿佛化成了甘甜的泉水,一丝丝安抚了刘景天的干枯焦躁。

    他深吸口气,略微退开一寸,伸手探向苏允棠衣襟:“当真?朕怎么记着不是如此?昔日在荆州,是谁险些摇坏了朕亲手漆的架子床?”

    “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苏允棠咬牙:“我与你成婚五年了,就是龙肉也该吃腻了!早就索然无味了!”

    苏允棠说的这话也不算错,她与刘景天新婚时,最初的生涩过后,床笫之间,倒是也颇有过一段时日的闺房之乐。

    但什么东西,都是最初尝试时来的新鲜独特些,太过熟悉了,难免就觉得寻常起来。

    最初时几年还好些,一来情意浓浓,二来刘景天东征西讨,聚少离多,便是早已熟悉,床笫之间也仍是小别胜新婚的欣喜甜蜜。

    等到进了宫,不知是日日见的多了,还是她心中生出了芥蒂。

    每月的初一十五,她倒有大半都要借故推辞,剩下的小半,也是例行公事一般,十分的感觉里,有七分都是忍耐与无趣,偶尔能有一两分的趣味,剩下的就只是嫌弃刘景天怎得这样久?

    听着这话,刘景天微微一顿,一时间竟也有些说不出口的复杂。

    阿棠竟不知道,男欢女爱是两个人的事,她在其中是否得趣,不单看新鲜与否,更要看他这个丈夫是否愿意为她用心。

    第一次,刘景天心底浮现出一丝隐隐的愧疚。

    他在喘息中缓了声音:“这次不同。”

    苏允棠:“有什么不同?女人就不是男人,你的那点花样,什么没试过?”

    刘景天垂眸看她:“这个没试过。”

    说罢,他将口中的冰块咽下,低头亲向了她的身下。

    第34章 互换的感觉

    ◎你打朕?◎

    虽然苏允棠新婚前, 看过了避火图,但无灾到底也只是比她大了七八岁的姑娘家,不是积年的老嬷嬷, 给她寻的册子里头,也只是些男女最常见的姿势模样。

    苏允棠是苏家女,出嫁以后也是南王正妻,眼下这样折节讨好的行径, 她不需要做。

    而女子卑弱, 丈夫自然越发不会主动低头, 为妻子做这样卑下之举。

    既然用不着, 自然不需要知道,免得半懂不懂的, 移了性情,失言漏出几句, 说不得还要叫夫君误会。

    苏允棠是不知, 只以为夫妻亲热就是如此, 而刘景天虽然知道的多, 却不敢轻易冒失。

    毕竟按照时下的世家的讲究, 婚姻乃是为了结两家之好,妻子身份贵重,敦伦也只是为了延绵子嗣, 不是床笫间亵=弄的玩意奴婢, 要讲究体面规矩, 连亲吻的多了, 都有些失礼。

    外头那许多苏家的侍女们守着, 若是贸然开口, 叫她换个姿势, 这样那样,难免会有轻视冒犯之嫌。

    就这样,刘景天在荆州时是不敢放肆,等到了京城,大将军病重,两人赌气,便越发没了这样的兴致。

    以至于他们夫妻成婚这么多年,每当入巷,一直是用着这个最合礼的动作姿势——

    她下他上,从始到终,至多就是有时躺着,有时跪起来,有时抱在一处……总也逃不过这个有礼有节的模子。

    也难怪阿棠会觉索然无味。

    ——

    苏允棠一开始,还不知道刘景天说的“这一次不同”指的是什么。

    直到亲眼到了他的动作,苏允棠才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都是微微一颤。

    刘景天,他竟然……

    她确实没有感觉,但“情,欲”二字,虽总是连在一起,实则却也是分开的的两回事。

    肉=欲之外,还需看心中否有情。

    与有情人在一处,即便生疏青涩些,也是一种难言的趣味与快活,否则,便是身上再沉溺,也只会叫人难受恶心。

    正如她进宫之后,与刘景天在一处,分明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事,但只是心中有了芥蒂,身上便也渐渐干涸如荒漠。

    体感互换之后,在刘景天的影响下,她的丹田里仍在涌动着热气,一丝丝一缕缕的氤氲在她的胸前,越积越多,横冲直撞,却寻不到出口。

    按理说,刘景天这样这样的动作,她的确是没有丝毫的感觉的,说不得还会愈发燥热厌烦。

    但实际却并非如此。

    她仍旧是无情的,可看着平日里英姿勃发、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俯身跪伏在她的裙下,狗一样的讨好添舐,无需真正感受,她的心里便已自有一阵阵的颤栗酥麻。

    这是另一种因心念而起的满足与畅快。

    “刘景天。”

    苏允棠一字一顿的呼唤出声,满是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可等到刘景天抬起头后,看着他嘴角那来源暧昧的湿润,苏允棠却仍旧瞬间冷了面色:“这就是陛下说的不同?”

    刘景天声音缠绵低沉:“朕许久之前就想尝尝你的滋味了,从前怕吓着你,后来,是你总与朕赌气……”

    苏允棠径直打断了他,眸色清明又冷漠:“做女子讨好自己的滋味如何?”

    说得这样好听,说到底,天意之下,有感觉的是他自己。

    “颇为奇妙。”

    刘景天面上毫无愧色,甚至格外坦然的擦了擦唇瓣,低头靠近了他:“阿棠可要尝尝?你今个儿从外到里,都是桂花味。”

    苏允棠猛地咬牙躲过:“恬不知耻!”

    刘景天便低低的笑:“食色性也,天地至理,哪里来的耻?”

    说着,便起身伸手,随意扯下自己的衣袍。

    他的眉宇之间还带着嫣红的春意,可衣襟下的肩颈修长,背部挺括,胸膛的每一丝肌肉都流畅而有力,紧挨着心脏处,赫然一道醒目的箭疤,又透着十足的威武与野性。

    苏允棠的目光流连在他心头刺目的伤口处,只要再移这么一寸,箭入心脏,便是神仙难救。

    新婚之夜,她看着这道伤口心有余悸,感激他福泽深厚,险死还生,没有叫她记忆的少年成为遗憾。

    如今,她却只恨刘景天为何不干脆战死在岭南,就让她的记忆的刘三宝永远停留在那最绚烂美好的一刻。

    她是这样想,便也这样说:“你为何没有早早的死了?”

    刘景天眸色微动:“你想杀朕?”

    或许是刘景天的动作叫药性发散,苏允棠发现自己似乎有了些许力气。

    她缓缓抬手,柔韧纤细的指尖掠过积年的旧疤痕,停留在跳跃的心脏前:“伤你的人箭术不精,若是我,不会犯这样的错。”

    她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可以叫他死的干干脆脆。

    因为四肢无力,苏允棠手上的动作轻柔缓慢,暧昧的近乎挑逗,可尖利的指甲却已深深按下胸膛,深得叫她的心口都是一痛。

    “你这样说,叫朕心痛。”

    刘景天伸手握住她的手指:“阿棠,朕可从未想过要你死,”

    苏允棠:“不过是你心虚。”

    刘景天摇摇头,没再说话,只是松了强撑的力气,深深的与她抱在了一处。

    没有衣衫布料的阻隔,当真这样肌肤相触的拥抱在一处之后,触觉便也变得不分你我,仿佛所有的错位都回复原处,说不出的安心,真实的叫人忍不住的嗟叹。

    方才的一番努力,已经足够叫人疏解通透,刘景天一时间甚至都想就这样贴着苏允棠,与她一动不动的化在一处。

    可是想到如今他们夫妻体感互换,苏允棠只怕还憋得难受,登基之后,便向来只顾自己快活的刘景天,竟在浑身的瘫软感中,仍是强撑着起身,打算真正叫苏允棠也痛快起来。

    或许是身上的确是太不舒服,苏允棠这一次没有再开口阻拦。

    只是雨水交融之时,她还是紧闭了双眸,一面脊柱紧绷,一面指尖用力,狠狠咬住了他的脖颈。

    她是着实下了力气,只一瞬间,便咬破了自己的唇瓣,咬破了他的肌肤,在口中尝到了血液的腥锈味。

    刘景天身上汗毛都根根耸立!

    他原本就是在强自忍耐着身上的燥热瘫软,每一个动作,都要付出格外的努力提劲,再加上这种时候,身上也是全神贯注,脖颈这样的要害突如其来传来这样的刺疼,险些就没能撑住,立时就要倒下去!

    但偏偏却又没有。

    属于苏允棠的感觉,在不满足的贪求更多,他下意识的深吸一口气,无需谁来要求指点,便无师自通的为她带来更多的欢愉。

    刘景天的呼吸沉重,从来没在这事上这么累过。

    体感互换,再加上唐黄的药,让他一面浑身无力,一面还要咬牙做这件男子最耗体力的活。

    但同时,他也从来没有再这事上这样奇妙失态过。

    他是在上主动的一方,体感上却又是在下承受,疲惫却亢奋,怪异又统一,既难过又舒服。

    等到当真结束时,刘景天某一瞬间,甚至觉着在眼前看见了一道白光。

    回神之后,刘景天便第一时间扭头看向苏允棠。

    二人的鬓角发丝都已叫汗水浸得湿透,她的神色餍=足,又带着一丝厌倦与空虚,仿佛刚刚做了最辛苦的苦役,已经耗尽了全身的精力力气,如今只想一根指头都不想动。

    刘景天看着便不禁一笑。

    身子男子,他最知道这个时候的感觉。

    与此同时,他也发觉,男人与女人当真不同,男人这个时候心淡如水,对什么人事都提不起兴致,只想自个一个人静静。

    女子这个时候,却是疲惫中又带着几分眷恋不舍,竟叫他忍不住想再上前去将人抱在怀里,或是叫苏允棠将他抱在怀里也成——

    总之,身上心里都有点空落落似的,即便不干什么,也想抱着什么,仿佛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怀念那皮挨着皮,肉触着肉的缠绵火热。

    不过这种时候,若他去抱人,想也知道苏允棠的回应不会是乐见其成。

    刘景天暗暗叹一口气,起身回眸,随意挑了个话头道:“唐黄虽是个骗子,这药却不是胡说,果真发散之后,便觉着舒畅许多,力气好像也恢复不少,你试试?”

    的确如此,苏允棠闻言之后努力起身,虽然动作仍旧缓慢发软,但也的确能够坐了起来。

    苏允棠起身之时,看都没看他一眼,但刘景天不以为忤,声音里都满是不自觉的深情温柔:“累不累?先歇一阵儿,缓缓力气朕再给你洗漱。”

    可苏磬音拢起衣裳,抬起头,面若寒霜一般看向面前的刘景天,下一刻,却是伸手从小案上拿起之前盛着冰块的瓷盏,便猛然砸了过去!

    刘景天的面色一变。

    他原本是可以躲过的。

    论起武艺拳脚,他比苏允棠强过许多,更何况,药性再是发散,苏允棠的力气到底也没有全然恢复,这样的动作与速度,在他的眼中构不成丝毫威胁。

    他只需稍稍侧身,就可以潇洒避过,若是生气,他甚至可以抬手将瓷盏狠狠打回去。

    但不知为何,刘景天闪念之间,却未没有任何动作。

    他就这样站在原处,看着那带着盛着碎冰的瓷盏重重落在他的额头。

    隔了这么久,盏中碎冰早已化了大半,坚硬的瓷沿伴着融化的冰水,除了被磕出的疼痛外,还有刺骨的寒意顺着额间从面上一丝丝流下。

    刘景天没有感觉,是苏允棠忽的闭了闭眼。

    但刘景天的面上却比苏允棠还更委屈:“你打朕?”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你拔x无情!

    第35章 憋屈与痛快

    ◎你想如何?◎

    苏允棠并不是忘了她与刘景天的感觉已经互换, 只是激愤之下,要伤害自己,总觉得要越发憋屈, 这才狠狠砸出了瓷盏。

    谁料到刘景天竟当真躲都没躲?

    盛冰用的是内造的青瓷刻花八角盘,棱角坚硬,正正的撞在额头,立时就磕破了皮肉, 即便有冰水镇痛, 也疼得人眼前一黑。

    这刘景天, 就为了报复, 叫她也疼上一场,就连自个颜面被毁都不顾了?

    苏允棠皱眉按住自己额角, 还未来得及生气,就又听到刘景天这比她还更委屈、更不可置信的质问:

    “你打朕?”

    一时间, 苏允棠只觉荒谬至极, 若非体感互换, 疼得是自己, 她恨不得将盛水的瓷碗也一并砸过去, 叫刘景天好好的清醒清醒。

    他怎么有脸?

    “打你打错了?”

    她冷笑出身:“下药奸=□□子?陛下可当真是越来越出息了!”

    刘景天委屈的神色一顿,仿佛被戳中似的露出一丝心虚:“这非朕本意,都是……”

    解释到一半, 他才忽的回神一般, 停下了这带着些示弱的话头, 一甩衣袖:“笑话, 你是朕的皇后, 正逢十五, 行伦敦大礼天经地义!何来奸-淫一说?”

    苏允棠:“哪家的帝王与皇后伦敦, 要先下淫药?”

    说着,苏允棠又不自觉的摸了摸脖颈。

    她的脖颈上并没有水迹,是刘景天额头被瓷盏磕破,鲜血混着冰水,已经顺着脖颈间又往胸膛处流了下去,又冰又痒,且这位置还在继续往下,眼看就要流向不可言说的尴尬之处。

    她强忍怒气,先将自己的帕子扔了过去:“擦干净你的血水!”

    刘景天这次到没有故意叫帕子打脸,毫不费力的伸手接住了丝帕,有些闷闷似的在榻上坐下,按了按自己额角,果然只是轻轻一抹,帕子上便已满是鲜红的痕迹。

    他额头并不觉痛,真要说来,不舒服的是身上的乏力,可比起这些,他却觉心头沉甸甸的难受。

    他这样忍耐着浑身的无力这样操劳费力,除了自个,更多是为了叫苏允棠能够纾解痛快。

    上一刻,他还在想着与苏允棠好好抱在一处,恩爱缠绵,甚至知道苏允棠不愿,都愿意退一步慢慢和缓。

    下一刻,得来的却是这样的嫌恶与摔打,委屈之外,还有一丝说不出道不明的失落。

    刘景天从来不是一个受了委屈,还只字不提,默默忍耐的性子,他的行事,素来是只付出三分,也要叫人领出七分的情,何况是这样实实在在的“委屈”?

    他擦去面颊的狼狈,提醒道:“阿棠,你要知道,如今你我换了感觉,朕原本可以不必理会你。”

    的确,刘景天这话说得不算错。

    刘景天为了她,费了不少的功夫与力气,不像上次在冷宫中糊里糊涂的戛然而止,而是有始有终,酣畅淋漓。

    但是只要一想想这感觉实际的来源,再是爽快,苏允棠也觉着憋屈。

    她嫌弃冷笑:“陛下别忘了方才的荒唐从何而来,你原本可以不折腾这么一遭,叫我安安生生的过一个上元节。”

    刘景天一句不肯让:“不过正巧寻到了唐黄,便姑且一试罢了,只是为了叫一切恢复原样,难不成有错?”

    苏允棠:“陛下的意思,是想要臣妾跪地谢恩?”

    她的面色冷若寒霜:“当真这样轻易,你坦言相告就是了,何必这样耗尽心机,给我下药?”

    刘景天:“若不下药,你难不成便会甘愿配合?”

    苏允棠猛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向他:“我为何要配合?刘景天,你为了与我不受我挟制,都甘愿再受雷击!若唐黄当真有控雷之术,今日当真叫你我换了回来,你日后要如何待我?”

    刘景天忽的沉默一阵,片刻之后,才缓缓道:“不会如何,阿棠。”

    他微微抬眸,面上甚至露出几分深情与诚挚:“不论怎样,你仍旧会是朕的皇后。”

    苏允棠简直要笑出声来:“被你当作畜生一般驯养拿捏,予取予夺的皇后?”

    “刘景天,我若早知你是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当初在荆州,就该冷眼看着你的脑袋滚在那腌臜血污里!”

    刘景天便缓缓的叹一口气:“你还怪朕费尽心机,阿棠,若非你咄咄逼人,朕也不会急中出错,为人所骗,你听听自己这话可像样?世间岂有被皇后动辄摔打训斥的帝王?”

    苏允棠此刻已然站了起来,闻言只恨的抬脚便狠狠踢了身旁的竹榻:“世间也没有代皇后受伤受痛的帝王!”

    “苏允棠!”

    看着刘景天又一次发出脚趾被撞的熟悉呼痛,苏允棠的怒气这才略微平息几分。

    “臣妾曾说过,陛下只需揣时度力,莫惹臣妾气恼,臣妾便自然不会冲动。”

    她拉好衣襟,垂眸看向眼眸湿润的刘氏天子,声音冷的刺骨:“如今,既是陛下这样不听话,就也不要怪臣妾不客气。”

    “你又要干什么!”

    刘景天喘息着,原本该是一句颇有威势的威胁,只是因为身上的乏力和脚上的钝疼,却平白显出几分软弱:“苏允棠,朕只是不愿与你走到绝路,并非就当真拿你全无办法,朕劝你不要太过分。”

    苏允棠原本就要走了,听了这话,却又转回了身。

    刘景天额上被砸出的伤口一时不觉,又缓缓渗出了嫣红鲜血,马上就要流进眼角,激得她的眼眸也痒的微微轻颤。

    她探身低头,伸手按向刘景天的伤处,指尖一点点的用力下擦,最终不轻不重的停留在他的眼眸上。

    虽然不觉疼痛,但眼珠这样的要害地方察觉到异物威胁,仍旧叫刘景天无法自控的泛出泪水,下意识的伸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

    他并没有紧张畏缩之色,甚至就这样迎着她的动作,毫不避让的弯起了唇角:“小心些,阿棠,当真失了手,疼的可不止是朕一个。”

    刘景天的神情语气都算冷静,可苏允棠却仍旧在他的眼底深处,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戒备与畏惧。

    是啊,生死性命都掌控在旁人手中,他这样的性子,怎么能够不怕?

    苏允棠感受这眼角隐隐的痛意,愤怒之外,却又从中察觉到一丝莫名的快意来。

    “不会如何。”

    她低了头,一双杏眸清亮坚韧,将他的话又原样还了回去:“无论怎样,你刘三宝也终究是我苏允棠亲选的夫婿,不是吗?”

    在听到这话的一瞬间,刘景天的脊柱莫名一紧。

    苏允棠并未察觉,说罢,她松手起身,毫不留恋的转身而出。

    刘景天的眼中还隔着血泪,视线都已模糊不清。

    但他却恍若未觉,就这样一眼都不眨,看着苏允棠顾盼神飞,湛然生光的模样神情,看着她脊背挺直,又娉娉袅袅离去的风姿背影。

    直到苏允棠的身形彻底消失在木槅后,他方才缓缓抬手,嗅着手中丝帕隐隐的桂花香,面上满是说不出的情绪。

    —————

    离去的苏允棠没有再理会刘景天的神情,她步子发软的行出了寝殿,直到看见守在门口的李江海,才径直问:“什么时辰了?”

    李总管瞧着皇后这幅踉踉跄跄、手上还沾着血迹的模样也吃了一惊,连忙低头:“禀娘娘,刚过子时。”

    她是辰时动身去的安巷,逛了一圈去吃唐黄的酒酿圆子时,也不过用了半个时辰。

    这么晚,刘景天还当真是折腾了挺久。

    可想到这个,苏允棠的面色却反而更冷:“本宫的宫女去厄呢?”

    李江海:“就在廊庑里候着,小的方才叫人送了茶点去,娘娘可要叫来侍候?”

    苏允棠犹豫了一瞬,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模样,还是道:“不忙,先让养乾殿的宫女来,去隔间与我梳洗了,待到轿辇到了,再叫她来。”

    李江海恭敬应诺,立马就将她的吩咐安排了下去,

    干完了这件差事之后,看着李江海想要进殿内去御前听差,又有些不敢的模样,苏允棠方才松了口:“去吧。”

    李总管松一口气,正要谢恩,苏允棠便又补了一句:“你可以先去召太医带伤药来伺候。”

    李江海愣了一瞬,反应过这话的言外之意,猛地瞪大了眼睛,再不敢耽搁,疾步便进了殿内。

    苏允棠没有理会他,就用御前的宫女重新梳洗穿戴整齐,将身上收拾的差不多后,满面焦急的去厄就也匆匆赶了进来:“娘娘!”

    苏允棠摇头,起身叫去厄扶了她手臂,面色沉静:“无事。”

    只这么一个动作,去厄便也察觉到了苏允棠的举止仍旧无力,只是也知道养乾殿内不是说话的地方,心下再是着急,也只是强自按捺,闷闷低头:“轿辇已备好了,奴婢扶小姐回宫。”

    苏允棠点头,一步步行到了自己的轿辇前,直到在夜色里看到了周光耀雄壮的身形,脚步才忽的一顿:“周统领当真是尽忠职守。”

    到了现在,苏允棠当然明白周光耀安排徐越上元轮休,一定要亲自护卫她来安巷的缘故。

    若是今日护卫的是徐越,她中药昏迷被刘景天带走,未必会这样顺利。

    周光耀在夜色中低头抱拳:“娘娘恕罪,属下亦是奉旨行事。”

    “好一个奉旨行事。”

    苏允棠的声音平淡,又不容置疑:“周统领这般的护卫,本宫是不敢用了,你也不必动步,这就留在养乾殿罢了。”

    周光耀一惊:“娘娘……”

    苏允棠:“怎么?还要拿出奉旨二字来压本宫?那你这就去问问给你下旨的刘景天肯不肯应?”

    周光耀神情一顿,看一眼神情冷淡的苏允棠,再看一眼一旁听出原委后,对他满面怒色的去厄,也无奈后退一步,低下了头:“是,娘娘路上小心。”

    去厄狠狠瞪他一眼,扶着苏允棠弯腰上了车辇,待到车辇行起来,方才在滚滚的车轮声响中担忧开口:“小姐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直到这时,苏允棠方才疲惫的闭了眼,摇摇头,只径直道:“待到天亮,你派人去请小林太医进来,给我探探脉。”

    唐黄那个骗子道主的话不可尽心,他那药,是不是当真与身子有碍,她还是需亲自找相信的人来看。

    去厄一口答应:“我亲自去请!”

    苏允棠便又睁开眼:“不必,我要你回家回府一趟,去寻无灾姐姐,要她为我办两件事。”

    虽然今夜的事,叫唐黄一个骗子闹成了一场无稽荒唐,但她没有忘记刘景天原本的打算。

    他在试图寻到叫一切回复正常的法子。

    这一次是失败了,若是下一次,当真叫他寻到了真正的高人呢?

    即便他没有寻出换回去的法子,天意也说不得就会有收回的一日。

    刘景天提醒了她,她不能一昧只靠着这无稽的天意异状,趁着这时候,她的手上要有些旁的依仗,到了当真一切都回复如旧时,她不能再束手无策,由着刘景天拿她将禽鸟犬马一般折辱驯服。

    苏允棠的神色叫去厄的心头一跳,连宫女不能出宫的规矩都忘了提,只是认真瞪大了眼睛,安静听着。

    “第一件,是再挑一批忠心得用的侍女,不拘大小,都往永乐宫送来,我要用。”

    “还有,就是请无灾姐姐去打听打听,如今与咱们亲近的叔伯长辈,京中还剩几位,都是什么情形,请无灾姐姐与他们传话,过些日子,我要出宫,请诸位长辈们聚一聚。”

    作者有话说:

    更啦~抱歉,这段时间有点忙,可能无法准时九点更新,不过还是会保证日更哒,大家可以早上睡醒刷一下就好啦!

    第36章 睡什么睡

    ◎去把刘景天叫起来!◎

    “娘娘从哪儿沾染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东西!”

    永乐宫内, 应召而来的小林太医给苏允棠探过脉后,勃然变色。

    苏允棠沉默了一阵,只是问道:“叫你来, 就是想想问问,之后可会有什么隐患妨碍?”

    林芝年还透着几分稚嫩的清俊面容上,露出痛苦之色,手背上都攥出了青筋, 却当真没有再追问这脉象的来源。

    的确也不必追问, 这世上, 能给皇后娘娘下药的, 还能有谁?

    他死死的低着头,片刻之后, 才抬起头,只如平日请平安脉一般, 看了苏允棠的舌苔眼下, 又状若无事一般问她中药之后的表症、与此刻的感觉情形。

    听到苏允棠说起昨日中药之后, 浑身无力, 浑浑噩噩, 林芝年的眼角又忍不住的通红。

    他微微侧身,用尽了医者的清明自制,才能勉力撑出面上的平静:“此刻瞧来, 药性已经发散了, 也不必再用药, 多用些温水, 好好休息, 倒也没什么大碍。”

    说罢, 他又道:“只是要叫娘娘知道, 这等东西不可久用,会伤及根本,且用的多了,床笫之中若不用药便只如枯井朽木,再便提不起兴致来。”

    苏允棠微微点头,收回右腕,看着林芝年面上神色,又安慰一句:“放心,再不会有下次。”

    林芝年低头应是,心下却并不将苏允棠这话当真。

    这等淫药,原本就不该出现在皇后娘娘的身上,只要陛下还想有下一次,君威之下,娘娘又如何反抗的得?

    林芝年以往御前觐见,只觉刘景天以布衣之身,能金戈铁马、剑扫南疆,平乱世,开一朝,君临天下,开国帝王,令人敬之仰之。

    在他未进太医署,没有被皇后娘娘施恩庇护之前,虽然也从父亲口中听闻了中宫旧伤缠身,诸多煎熬,听出了陛下对发妻有亏,他也只觉着在陛下这般功业之下,这些不过是小节。

    虽然已经是过去的想法,但直到现在想起,林芝年都羞愧的耳根通红。

    这样好的皇后,这样好的娘娘,合该端坐中宫,当被众人敬仰供奉的天下之母,再无一点烦忧!

    陛下明明曾受娘娘大恩,怎么这样弃若敝履,冷待、圈禁,诸多折辱,如今更是对自己的结发妻子用这样见不得人的手段——

    陛下、陛下……实在是下作太甚!不堪为夫!

    林芝年的心中已气的发颤,偏偏面上一丝不能表露,诊脉之后,仍旧如往常一般开了调理方,温润谦和的叮嘱了衣食起居上的小心忌讳,之后才有礼有节的躬身下拜,后退离开了永乐宫。

    只是出宫之后,素来君子端方的林芝年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面色,他也没有回太医署内当值,绷着嘴角,越行越快,竟是一路出了宫门,径直打马往大将军府而去。

    打从林医正为皇后调理膝上的暗伤起,负责料理将军府上的无灾便一直没有怠慢过林家,时常走动。

    等到林芝年领下为中宫请脉的差事,逢年过节便更是都会单独为小林太医备一份礼。

    因此将军府上的门子听闻了林芝年姓名后,便很是客气的将人让进奉茶,立即向内通传,茶盏未凉时,便又有侍女来请他进了厅堂。

    苏无灾已经在厅内等着,且还不止她一个,右侧下手,还立着一个身着女官绯裙的圆脸年轻宫女,一见面就笑着招呼:“小林太医。”

    是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去厄。

    难怪方才请脉时没有见到,原来是在大将军府。

    苏无灾也是面色温良:“早就听闻小林太医,倒还是第一次见,果真风姿俊秀,君子匪然。”

    林芝年守着礼法,并不多瞧女子容貌,只是垂眸抬手,规矩拜见。

    去厄:“娘娘今日不是请了小林太医请脉?已经瞧过了吗?怎么来了将军府?”

    闻言,无灾也面带关怀:“可是娘娘凤体有恙?”

    之前苏无灾派人送礼时,也隐晦问起过苏允棠的身子脉象,话里透着若是有什么不对,请他透露一二,将军府必有重谢。

    只是宫中规矩,后宫不得与外头互通消息,又未得苏允棠吩咐,林芝年当然不会贪心这些浮财,都是只做不知。

    如今也是与苏允棠交往日深,听闻了娘娘对无灾姐姐颇为信重,加上叫今日的事刺激,这才第一次上了门。

    此刻见传闻中的苏安人果然周全妥帖,林芝年再不迟疑,起身之后,三言两句将皇后娘娘昨夜身中淫药的事说了出来。

    听了林芝年的话后,无灾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她的手下紧紧攥了圈椅扶手,片刻之后,却还是露出了一个客气的笑容来:“多谢小林太医特来告知妾身,说来,妾身府里倒还有些百罗来的旧年老参,白放着也是抛费了,您素日为娘娘诊脉辛苦,不如一并带去,说不得还能派上用场。”

    林芝年闻言立即起身,低头拱手:“安人误会了,在下受娘娘大恩,并不为这些俗物,只盼府上得知后,能叫娘娘宽慰几分,便是在下所愿。”

    无灾这才认真的看了林芝年一眼,眉眼也柔和起来:“倒是妾身冒昧了,小林太医莫怪。”

    林芝年连忙摇头。

    苏无灾虽能执掌将军府,但到底是女子,林芝年也不好久待,正事说罢之后,便立即告了退。

    无灾起身,亲自送走了林芝年,转身之后,才猛地肃了面色:“这就是你说的娘娘诸事都好?”

    去厄又忧又愧,话里已带了哭腔:“娘娘不叫我多说,我也是方才知道……”

    “噤声。”

    无灾并不为她的哭泣和软,甚至愈发严厉:“你在娘娘身边当差,也是这样遇事就哭,不说为主分忧,倒叫娘娘反来哄你?”

    去厄身子一颤,果真连哭都不敢,紧要牙关低了头:“我错了。”

    见去厄是真心认错,无灾倒也没再追着不放,只是径直道:“够了,如今娘娘身边无人,你擦擦泪,这就赶紧回宫,回去不许露了颜色,至于娘娘吩咐的事,就说家里已知道了,娘娘要用的侍女,何时都有,只要宫中无碍,明日就能送去。”

    去厄忍着湿润点头,她原本还想在府里多留片刻,见见旧人,此刻也不敢了,见无灾姐姐再没有旁的吩咐,便立即转身,上车回了宫。

    ————

    得了无灾姐姐一场教训之后,去厄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回宫之后,只是如常照着吩咐回话。

    苏允棠果然没有看出丝毫不对,得知侍女立时就有后也很是高兴,吩咐今日就去宫务府里添名,明日就领十二个进来,将眼下这些塞进来的都退回去。

    这样的行径当然不合规矩,但苏允棠身为后宫之主,手持金印,底下人心里再是嘀咕,只要她上头陛下与太后两尊大佛没有闻讯来拦,也只得听命行事。

    第二日午膳时分,椒房殿内,便果真由去厄领进来了两排十二个侍女,排的齐齐整整,跪地与苏允棠见礼请安。

    无灾姐姐从家里送来的人,苏允棠当面不必搞什么第一次认主的敲打示威,立即开口:“快起来。”

    “是。”

    十二道干脆的应诺,利落起身,从声音到动作,都齐整得都如同一个人。

    苏允棠难免诧异,问了名字,也是格外好记,从初一初二开始,一路叫到十二。

    这样的名字苏允棠愈发疑惑:“你们,都是从哪来的?”

    她原本以为无灾姐姐是从家里的旧仆里,挑了亲信可靠的家生子,现在瞧着,显然不太像。

    令行禁止,这不太像是寻常侍女,竟是军中的风范。

    为首的初一年岁最长,看起来也颇为稳重,闻言上前一步,当前道:“回娘娘,奴婢们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在苏家的慈幼院里长大,得苏家救济才有性命,其中最伶俐忠心的才能接进京中教养,安人又在其中特意挑了十二人来服侍娘娘。”

    苏允棠微微一愣,她知道家里一直有花银子扶危济困。

    天下一连乱了二十多年,灾祸战乱,流民肆虐,父亲都还与她说过,家里人口不多,攒着这些银子也不过死物,只留足了她的花用,剩下的倒不如撒出去,能救几个算几个,日后也有用处。

    可是家里还亲自办了慈幼院吗?她之前怎么竟从未听过,等等,接进京教养?

    苏允棠缓缓道:“你们,自小不是长在一处的?”

    初一点头,大致介绍了一番,十二个人里,从荆州慈幼院来的最多,有四个,剩下的从绥州到雍宁,简直遍布南北,甚至连刘景天龙起之地的岭南都有一个!

    眼前这初一的年龄比她还大,可见这些慈幼院,少说也有二十年。

    父亲在她不知情时,早在这么多年前,便已在各地办下了这许多慈幼院,收养了这么多孤儿?

    苏允棠心下直觉的郑重起来,却也没有着急,只是记着下次等无灾姐姐再进宫时再问清楚。

    此刻她只是点点头,叫去厄先将众人的差事分派下去,安置妥当。

    之前被宫务府塞进来的宫人都已打发了回去,只留下了几个从前惯用的内侍,宫女们则打算全由这十二人补上。

    家里送来的人虽然忠心,但一时半刻,自然没有宫务府积年调-教出的宫人仔细讲究,侍立一旁时,也不会如宫中的奴婢一般,仿佛只要主子不用,便能悄无声息的隐没在影子里,一点不觉。

    她们的行止之间带着一股飒爽,比起奴婢倒更像是女护卫。

    苏允棠并不在意这么一点缺点,她被圈禁时只与去厄两个,自个都能操劳杂事,何况只这么一点起居时的不适?

    有这么十二个人在,她反而觉得安心,连午膳都比平日多用了一碗玉粳米。

    刚刚用过午膳,守着殿门的初一便进来禀报:“娘娘,寿康宫来人,说是要召您去问话。”

    苏允棠眉头一皱,慈高太后?这个时候叫她能干什么?

    不过无论是为了什么,苏允棠此时都没兴致去应付寿康宫。

    她摇摇头:“就说我身子不适,叫她回去。”

    初一干脆应诺,转身而出。

    谁知回话之后,苏允棠才刚刚解了钗环,打算躺下稍微歇息一阵,外头便又传来了一声高过一声的犬吠。

    养在椒房殿的犬,自然只有贵妃一只。

    苏允棠一惊起身:“贵妃怎么了?”

    贵妃年纪大了,没有事不会这样大声的叫。

    起身之后,略微留神,隔着贵妃的犬吠,她便也听到了隐隐的吵嚷,细听还有一道突兀的尖利女声:

    “瞎了你们的眼,本公主也敢拦?”

    “敢做不敢认?叫苏允棠出来!”

    “我倒要问问,陛下头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哪家出来的女人,敢对着自己男人动手?”

    “我弟弟是天子,是陛下,你好大的狗胆!”

    “你们都是从哪儿来的?从哪来的,还有这狗,闭嘴,大胆,你再敢碰本宫一下!”

    ……

    苏允棠顿了顿,不必问了,在这宫中,能发出这样烦人吵嚷的,只有一个长公主南康。

    听这意思,是来追究刘景天脑门上被她砸出的伤口。

    也是,伤在头脸,一眼就能瞧见,十五上元节,与刘景天在一处一整夜的人也只有她,想遮都遮不住。

    之前慈高太后要找她过去,想必要问的也是这个,因她没有理会,便叫南康亲自找上了门。

    这时,初一也匆匆跑了进来告罪:“娘娘恕罪,奴婢失职,吵了您安睡。”

    苏允棠面色和气:“无妨,能把南康拦这么久,已经很不容易了。”

    也就是多亏了今天才刚刚换上了家里送来的十二个人,对着南康也是丁点不让,听着动静,吵了这么半天,人还被拦在院子里,台阶都没上来。

    若还是从前那一群看人下菜的老油子宫人,只怕南康的吐沫星子这时已经溅到她脸上了!

    主子说的和气,初一闻言却越发惭愧,猛然起身:“娘娘稍待,奴婢这就将人赶出去!”

    她们之前就不该顾忌着对方长公主身份,还留了一丝余地,早知道这什么公主口里这么不干净,她就该干脆乱棒将人打出去,大不了事后赔上自己这一条贱命!

    苏允棠已经站起了身,叫住了她:“不必你,我亲自来,去厄,去将我的弓羽拿来。”

    刚说完,苏允棠又顿了顿,又改了口:“算了,把之前弹弓拿来就够了。”

    她的长弓,可是家里废了不少心血为她寻来的神兵,弓上的“神射”二字,都是父亲亲手所刻。

    拿来对付南康,实在是有些委屈了。

    去厄干脆答应,果真去翻出了先前小姐打过鸟雀的弹子弹弓。

    苏允棠伸手接受,紧了紧衣袖,正要动步,又想到了什么:“现在是什么时辰?”

    去厄:“刚到末时。”

    末时,苏允棠垂眸。

    刘景天自登基后,五更即起,寒暑不断。

    早上起的早,午后用过膳食后,未时便需小憩两刻钟功夫,这段时间极为规律:雷打不动,宫中都知道,自然谁也不会过去打扰。

    她被南康从榻上叫了起来质问天子额上的伤,刘景天倒还在舒舒服服的午歇?

    一念及此,苏允棠的面色一冷,又道:“去厄,你给初一带路,多带几个人,再叫上安儿宁儿,牵着贵妃去一趟养乾殿。”

    许是被初一她们身上军中的威势沾染,去厄想也不想就大声应了一句是,应罢之后,才疑惑道:“带贵妃?”

    带细犬过去干什么?

    苏允棠冷笑:“去把陛下叫起来,就说,本宫请他一并去寿康宫,回话尽孝。”

    第37章 恬不知耻

    ◎夫妻情深,闺房之乐◎

    “去把陛下叫起来。”

    说罢之后, 苏允棠也没有耽搁,手握弹弓木柄,行出殿门。

    阶下正对着椒房殿大门, 满面怒色,正呼呼喝喝吵扰的,当然就是人见人厌的南康长公主。

    看见苏允棠冒头,原本有些骂累的南康, 瞬间又提起了精神:“哟, 原来皇后在里头, 我只当你没脸……啊!”

    苏允棠没有等她说完, 伴着一声清脆的啪响,光滑的棋子自手中弹出, 干脆利落的打在了南康张合不停的唇齿上。

    “咳!咳咳!”

    神色激昂的南康一声尖叫之后,低头发出一阵猛咳, 好容易在宫人的服侍下平息, 看着地上的黑色棋子, 一时竟说不出是愤怒还是震惊:“你敢对本公主动手?”

    可惜, 叫嘴唇拦了一下, 没能打下一颗牙来,

    苏允棠仍旧立在廊下,隔着台阶, 格外敷衍的给了个解释:“原来是长公主, 我还当是哪儿飞来的麻雀叽喳, 想着把这烦人玩意打下来呢。”

    南康捂着青肿的嘴角, 被打成这样也不影响:“瞎了你的狗眼!你……”

    苏允棠又拉开皮兜, 笑容真诚:“还好这一次没什么大碍, 若是我这手下一滑, 再叫长公主破了相、伤了眼,这大节下的,公主还怎么见人?”

    南康的话头猛然一窒,下意识的后退几步,躲在了带来的宫女身后。

    苏允棠却只是抬头看着去厄与初一,见她们已经牵了贵妃从偏门行出,算着时辰还赶得及把刘景天吵醒,心下这才平息几分。

    南康仍旧不甘心:“苏允棠,你眼里是没有大小尊卑了!本公主是奉了母后的吩咐来叫你问话的!”

    苏允棠按着鬓角:“本宫已说了身子不适,要静养,是传话的人没长嘴说不清楚话,还是太后与公主没长耳朵?”

    南康:“你!”

    苏允棠面色忽的冷了下来:“便是四岁的小儿都知道旁人歇息时要屏气息声,公主却不知分寸,在中宫殿前吵扰,整日笑话这个没规矩那个没尊卑,依本宫看,叫这样的行事的东西成了长公主,才是刘氏最大的笑话!”

    说罢,苏允棠也不给南康反驳的机会,径直看向了门口的徐越:“请长公主出去,徐都尉,本宫令你护卫,不是叫你贴在门上当门神的,下一次,再随意叫人闯进来,本宫只拿你问罪。”

    徐越心头一凛,他是个实在的性子,既然认了主,也应下了要对皇后尽忠,万死莫辞,就并不怕开罪了贵人,先前只是不知皇后章程,怕连累了永乐宫。

    如今听出了苏允棠话里的果断,徐越也再不迟疑,正色应一句是,便亲自动手半请半拖的将犹在呵骂的南康带了出去。

    耳侧终于清静下来的苏允棠抿一抿唇,闹成这样,也别想着再躺下睡着,索性回去重新梳妆更衣,处处收拾妥当之后,才传了轿辇,带足了人,款款往寿康宫而去。

    在寿康宫的大门外,苏允棠便一眼瞧见了明黄的天子仪仗。

    显然刘景天已经先他一步被叫来了。

    再往前几步,便是候在寿康宫外的去厄与初一,牵着贵妃朝她迎了上来。

    见苏允棠在瞧隔着宫墙都能露出一个头的九龙曲柄垂檐明黄伞,去厄立即笑着回禀:“娘娘放心,贵妃特别听话,叫的又亮又响,都没等禁卫来拦,就把陛下叫起来了。”

    贵妃最通人性,知道是在夸它,高高仰着下巴,得意又威风。

    苏允棠爱怜的低头摸摸贵妃的头:“乖,费了这么大力气,渴不渴?”

    说罢,也不急着进殿,就在殿外的廊下,叫小宫女安儿宁儿去为它要来干净的山泉水,敛起裙角蹲下身,摸着贵妃的脊背看它一口口的舔水喝。

    因为是午歇时被吵起来,苏允棠也没有再梳太精细的发式,就松松的挽了倭堕髻,斜斜的插着几支玉簪与珠花。

    倭堕髻只是梳在一侧,半垂不落的,最显女子的多情妩媚,但苏允棠不耐有发丝垂落在脖颈间磨的痒痒,每次梳这个发式时,都会叫人格外梳的高一些,这样少了堕马髻该有的柔婉妩媚,但露出了白鹭一般修长脖颈,却更显的人精神利落。

    再配着她穿的鹅黄的牡丹碧霞罗纱衣,百褶如意碧水裙,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繁复累赘,轻便自在,露出了一股后宫女子难见的勃勃生机。

    闻言从殿内行出的刘景天,挑起门帘后,看到的就是这样的苏允棠,低头逗弄贵妃的模样,不见这三年来的沉闷枯朽,隐隐的,倒有些像是未进宫时,还在荆州家中鲜活自在。

    刘景天停了脚步,立在原处,还想要多瞧几眼这样的记忆中的妻子,可架不住身后的南康早已扶着慈高太后挤了出来:“母后,您可要为女儿做主啊呜呜呜……”

    苏允棠闻言抬眸,春风化雨的祥和自在,立马化成了刀风霜剑的冷冽逼人。

    刘景天心下失望,扭头对自个长姐按了按耳朵:“别嚎,吵得朕头疼。”

    慈高太后连忙拉住女儿:“你弟弟才叫人吵起来,正不舒服,你小声些。”

    南康的哭嚎立马一顿,简直称得上收放自如。

    可见南康也是知道小声收敛的。

    苏允棠心下冷笑,她原本就是蹲着,腿下略一用力,便狠狠的将膝盖朝光秃秃的金砖上砸了下去,故意道:“见过太后陛下。”

    刘景天面色一变!

    伴着她的动作,原本漫不经心的帝王一个踉跄,身子一晃,险些就也一道跪在了苏允棠面前。

    好在最后一刻,刘景天险险控制住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当真跪下,只是往前几步,顺势蹲到了苏允棠面前,叫不知情的人看着,倒似是专门过来扶她的一般。

    苏允棠抬眸看向面前的刘景天。

    他穿着一件素色的团领衫,内里还露着中衣的交领,一看就是睡到一半被匆匆叫了起来,身上还透着几分不羁凌乱。

    离刘景天额头被砸才刚过了一日,现在额上还缠着薄薄一层丝带,这么近的距离,隐隐可见透出的血迹,因为受伤,也不好拉扯头发束冠,只是用丝带绑了乌发,鬓角还飘散着几缕碎发,配着他疼得惨白的面色,黯淡无光的桃花眸,竟莫名透出几分脆弱的凄哀孤寂来——

    别说,还真顺眼了不少。

    苏允棠这么感叹着,同时膝盖又狠狠多用了一把力。

    刘景天身子一颤,吸气咬牙:“皇后何必如此多礼?”

    苏允棠身端体正,矜持端庄:“尊卑有常,臣妾于太后娘娘与陛下见礼,自是应有之义。”

    南康在身后忍不住出声:“装模作样!先前可不是这么说,在永乐宫,她……”

    “就你话多,消停些得了!”刘景天忽的扭头,厉声训斥。

    南康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鹅,

    慈高太后忍不住为女儿出头:“陛下心疼媳妇,也不能一点体面都不给亲姐姐留。”

    刘景天却顾不得理会这些,只伸手扶了苏允棠胳膊,一个用力将人强行扶了起来:“外头有风,有话进去说。”

    慈高太后母女对视一眼,面色都不太好看,却也知道在外头不好看,暂且忍耐着,一并进了里间暖阁。

    仍旧是上次守岁宴时的东暖阁,刘景天一路将苏允棠安置在了东面炕上,自个就在紧挨着她的一面一并坐了下来,手下仍在不自觉的抚着膝盖。

    苏允棠威胁的看他一眼,逼刘景天松了手,往一旁挪了挪,丝毫不掩嫌恶的拍了拍自己的衣袖。

    慈高太后慢一步进来,看着他们夫妻大咧咧坐在主位的模样原本要气,目光一转,又瞧见自个儿子满脸的阴沉不耐,便又有些迟疑起来。

    虽是一手将儿子养大的寡母,但打在荆州时,慈高太后在长大懂事的儿子面前,便总有些顾忌势弱,更莫提如今儿子还成了九五之尊的帝王。

    慈高太后犹豫一阵,竟先解释了起来:“母后就是看见你头上的伤心疼,问过底下人,都说是十五上元那夜,皇后侍寝才有的,这才叫皇后来,想问问是怎么回事,也没有怪罪……”

    苏允棠面无表情:“太后很该怪罪,陛下头上的口子,就是臣妾拿盘子砸的。”

    一句话,立即叫慈高太后的脸色沉的如同连月阴雨的天:“你拿盘子砸的?”

    看着太后这样的脸色,苏允棠却弯了嘴角,露出一抹嘲讽似的笑意:“不过一道口子,都疼不得三五日,太后就急成这样?当初您在拜垫内藏冰锥,伤得臣妾三五月起不得身时,可没见太后有这样着急。”

    慈高太后气得手都在颤抖:“我就知道,就知道……你还在记恨……”

    苏允棠:“太后当初为了就儿子性命,不过在将军府大门前跪了一次,就心心念念,记恨了十几年,不惜恩将仇报。我好好的膝骨被伤成这样,难道不该记恨?”

    慈高太后:“你记恨哀家,找哀家就是了,凭什么对三宝动手!”

    苏允棠冷笑:“凭本宫还要以德报怨、贤良淑德的名声,凭他刘三宝不听话,惹我生气。”

    慈高太后简直就要咬碎了一口老牙:“你!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听到这儿,一旁的刘景天终于开了口:“行了,阿娘,你也歇歇吧。”

    慈高太后的脸色,也仿佛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你,你也怪娘?”

    刘景天看她一眼,说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说怪自然也是怪的,要不是他这亲娘折腾出拜垫里藏冰锥的幺蛾子,他与皇后也未必能走到今天这步。

    只不过刘景天的性子,素来只往后瞧,对于已经发生的事,也从来没有这些“如果当初怎么怎么”之类的没用念头。

    刘景天叹一口气:“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个有什么用?谁叫您是我娘?该怎么着,儿子自个担着得了。”

    慈高太后:“担什么担?你现在可是皇帝!怎么还能叫一个女人拿住?她给你下药了?”

    提起这个,刘景天也是满心憋屈,又没法细说,脖子一扬,干脆道:“朕乐意成不成?朕与皇后夫妻情深,就乐意玩这个闺房之乐!”

    “朕床上还要给她下跪呢!娘你是不是也要冲进来管一管?”

    “阿娘,到了这份上,您就安安生生过好日子不成吗?非要搅和到人家小两口里头干什么?要是宫里住的不舒服,外头翠微宫才修过,花也快开了,儿子再送您出去转转。”

    “还有南康,娘问我的伤就算了,又有你什么事?自个府里消停了?要不朕给你的杀猪男人赏几个美人去?折腾出几个庶出儿子,也省的你闲的生毛、无事生非!”

    南康倒吸一口气,慈高太后被激的身子一软,当真晕厥似的,跌在了一旁南康的怀里。

    事实上,不单她们,连一旁的苏允棠一时间都有些无言。

    她故意在太后面前折辱刘景天,既如刘景天说得一般,母债子偿,合情合理,更是因为知道慈高太后最看重的就是这个儿子,南康公主最得意的也就是这个弟弟。

    折辱刘景天,比直接顶撞太后本人,还更叫太后与南康这对母女难受些。

    可如今她还没能正式开口呢,刘景天自个就索性将话说到了绝处,倒叫她还怎么着?

    可见这人若是全然不要脸,某种程度上,便自可立于不败之地。

    沉吟半晌,苏允棠最终能缓缓出口的,也只有四个字:“恬不知耻。”

    第38章 下跪

    ◎朕也是有几招的。◎

    东暖阁内的这一场闹剧, 最终以慈高太后不支倒下,南康大呼小叫的叫宫人找太医,浩浩荡荡的将人抬走结束。

    一派忙乱间, 连苏允棠都不好坐着,立在一旁,冷眼瞧着慈高太后在众人的拥簇下被抬出暖阁。

    可等暖阁内重新清静下来后,苏允棠无意回头一瞧, 就忍不住怒色:“陛下还当真是个大孝子!”

    刘景天倚着炕桌, 曲起一膝, 将一臂支在腿上, 老神在在的靠着长枕转着碧玉串,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听了苏允棠的嘲讽, 他也仍是满面坦然:“皇后说的很是,如朕这般大孝, 古往今来, 也见不得几个。”

    苏允棠简直要被气笑:“亲娘都被抬出去了, 还有心思在这说风凉话自吹自捧的孝子?的确是世所罕见。”

    苏允棠是怒极反笑, 可刘景天听着却当真笑了起来。

    他一双桃花眸弯起, 看向苏允棠的眼神里带着情意:“阿棠果真心善,你不知道,太后素来就是如此, 生气下不来台时, 就要晕上一晕, 给自己架副梯子, 等到没人时立时就好, 阿棠实在不必为她担心。”

    老实说, 慈高太后这样的婆母, 苏允棠巴不得刘景天不孝顺,叫太后憋屈不痛快,自然更不会担心。

    但慈高太后再可恶,也并不妨碍刘景天的行径不是人。

    苏允棠冷声:“我有什么好担心的?倒是陛下,方才话里一丝体面都不顾,倒也不担心太后哀恸过甚。”

    刘景天笑意微敛:“可见大将军实在是一位慈父。”

    苏允棠皱眉:“你提我父亲作甚么?”

    刘景天身子后仰,又恢复了惫懒模样:“若是大将军,见皇后受了委屈,自会心疼哀恸,以至五志入体,病体有碍,可朕受制于妇人,受了委屈,太后见了却只会气怒,怒得是朕不争气,带累的她也不能在你面前趾高气昂,摆婆婆的谱。”

    “这无能之人的气怒最是轻贱,一时气起,见没有改变的本事,便也一时气罢,过面不过心,只当消遣罢了,自然也不会为了朕过甚伤身。”

    或许是上次已经见识过刘景天对董氏的绝情,此刻再听到他对自个的亲娘也是如此淡漠时,苏允棠便发现自己竟然也不是特别意外。

    苏允棠面色冷漠:“慈高太后青春守寡,历经艰难子女成人,不惜用卖女的钱财供你求学,为了你一路追随岭南……诸如辛劳在陛下眼中都不值一提,生而为人,连最初的孝字都忘了,举一反三,难怪往后不识仁德恩义。”

    刘景天连连摇头:“要不朕要说大将军是慈父呢,这可不就是不知世事艰难的大小姐说的话?民间的草芥庶民,生儿育女,便如同往地里撒种,向赌桌压子,能结出饱谷,能压中翻番,就是最争气的孝子,否则就是不孝。”

    “你倒请太后回来问问,是想要朕当这样的‘不孝种’,还是一事无成,整日趴在寒床草屋前与她嘘寒问暖的大孝子?”

    苏允棠这时才不会被他轻易绕回去:“你这话有意思,谁说登基称帝,便不能嘘寒问暖了?”

    刘景天一挑眉:“那可不成,太后对朕从无真心慈爱过,朕能登基称帝,尊奉父母为先帝太后,就已经是天胡的运气,叫太后赚得盆满钵满了,还要嘘寒问暖,朕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刘景天仿佛是生来就有过目不忘之能,记事极早。

    他甚至现在都还能记得起他周岁宴时被喂肉抓周的场景,也记得之后生父逝世,太后在一片白幡里撕心裂肺的哭喊,只是当时懵懂愚昧,不明其意,长大后回想,才恍然明悟罢了。

    也正是因此,刘景天还是幼儿之时,就已发觉慈高太后对他并不像许多母亲一般,会对生出的孩子有发自心底的疼爱。

    太后最喜欢的是长女南康,因为南康肖母,性情也最合她心意,之后的和嘉过于怯懦,太后就淡了许多,等到轮到他,虽也养育精心,不会叫他挨饿受冻,但却常常厌烦不耐,有时看着他时,眼底甚至会有仇恶之色——

    因为若是没有他,太后原本可以毫无顾忌的携产改嫁,偏偏有了男丁,有了这么一丝远在天边的指望,为了他,李氏便不得不走到更加坎坷煎熬的路上去。

    守寡的日子是真的苦,越是苦,越是恨。

    刘景天年幼时不知缘故,对此也会惊慌不安,还会下意识的讨好寡母与长姐,以求安身。

    不过这种担忧等到三四岁上,就也消散了,倒也不单单是因为太后对他日渐欢喜亲近,更要紧的,是刘景天走出了这方寸之间的屋舍,知道了这世道的三纲五常,明白了自己身为儿子对寡母的分量。

    既然太后一开始没有选择被人戳着脊梁骨弃子改嫁,走上了这一条“正道,”往后就更加无法半途而废。

    再是苦恨,也只能一口口咽回肚子里,期盼他日后能够成人成才,聊作弥补。

    当初的慈高太后发现了年幼的儿子有过目不忘、过耳成诵的本事后,宁愿将长女卖给屠户,也要换来束脩,供他上最好的私塾,难不成是为了一腔慈母之情吗?

    笑话,连被卖的南康都知道是为了等弟弟出息之后,得来更大的报偿。

    不过经此一事,刘景天也彻底放下了幼时的执念,太后的确是最心爱南康,但凡南康是个男子,他被判斩首时,太后都未必会为他四处奔走,求到苏允棠这里来。

    偏偏南康是女儿,太后便会卖出女儿的终身来搏一把日后,再是烦恶他,也不妨碍拼出一切来供他青云。

    可见真情爱怜这个东西,虚无缥缈,转眼即逝,不如更加实在不可改变的东西,来的叫人可靠。

    听了这话之后,苏允棠沉默了一阵,看着面前刘景天的无谓,再想想方才慈高太后软倒时,南康面上全然真心的记挂担忧。

    她收起了自个瞬间的波澜,只平静道:“我倒觉着,太后是一开始,就看出了你是个养不熟的,选择亲近长公主,一点没错,”

    刘景天深深的叹一口气:“若是从前,你一定不会这样说,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阿棠你这性子,真是叫人难过。”

    苏允棠:“那也强过你毫无真心,满腔算计!”

    刘景天闻言看向她,桃花眸里却满是真心的笑,柔声道:“朕只是胆小谨慎罢了,便如阿棠你,若还是在荆州,你只怕早已弃朕而去,但如今朕是皇帝,阿棠你就只能长伴朕左右,可见还是朕说的不错。”

    苏允棠叫这话说的生生窒了几息。

    或许是她的面色太过难看,一直安静的趴卧在一旁,方才一片忙乱时都没动弹的细犬贵妃,都忽的起身,几步行到了她的腿边,威胁的看向面前的刘景天。

    苏允棠低眸摸摸它:“乖,不用你。”

    刘景天也是很吃了几次教训,立即从她这话里敏锐的察觉到了危机:“好了好了,是朕的错!很不必动手!”

    一面说,他也猛地从炕上起了身,几步行来,不顾贵妃的低吼威胁,半搀半拽的扶着苏允棠重新在炕上坐下,从根本上制止了她撞脚指头的动作。

    苏允棠甩开他的手,冷笑:“陛下以为我只有这一招?”

    “你等等。”

    刘景天将步步紧跟的贵妃拨到一旁,接下来,竟然十分自然的屈膝就跪在了她近前的脚踏上。

    苏允棠神色一顿。

    刘景天却故意一般,已跪姿直起身,将所有的力气全都压在了膝骨上。

    他压的力气实在不小,自从体感互换,许久没有再疼过的苏允棠,因他这动作,竟又一次感到了旧伤复发的刺疼。

    看着苏允棠微蹙的眉心,刘景天启唇一笑,隔着苏允棠穿着的百褶如意裙,伸手覆在了她骨肉亭匀的膝盖上:“阿棠,朕也是有几招的。”

    苏允棠像是被针尖刺中一般猛地站起身!

    她逃跑一般的咬牙后退:“巧言令色、 厚颜无耻!”

    说罢,她也再不在刘景天这里多留,一声吩咐,守在暖阁外的初一去厄便立即带人冲了进来。

    苏允棠:“带上贵妃,回宫,”

    初一闻言干脆应是,这才对刘景天行了一礼,牵着贵妃,簇拥着苏允棠出门而去。

    刘景天嘴角仍旧带着笑,目光却缓缓落在行止有素的初一几人背影上。

    直到众人离去,他方才缓缓攥紧了碧玉串珠,声音轻微,像是自语:“苏家的慈幼院。”

    作者有话说:

    刘景天:跪了,可我不疼,不亏~

    苏允棠:疼了,可他跪了,不亏!

    第39章 白先生

    ◎心怀仁义,不算错处。◎

    “娘娘这身装扮, 平白显得长了好几岁。”

    梳妆镜前,去厄瞧着铜镜里的苏允棠,很是直言不讳。

    镜中苏允棠加了假鬓在头上梳起了很是齐整的百合髻, 正中规规矩矩的顶了九珠金凤冠,身下是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暗花细丝褶缎裙,外头罩了一件烟霞底的白玉兰散花比甲, 浑身上下都是齐齐整整, 连妆面都是往严肃端庄里描画, 整个人瞧着, 的确一下子稳重了许多。

    苏允棠却是不以为意:“长岁数好啊,年岁大些叫人放心。”

    事实上不止苏允棠, 就连一旁的去厄,都换了最端肃正式的女官服袍。

    去厄也赞同:“这样的确气派威严了许多, 叫人瞧着就不敢冒犯。”

    苏允棠便笑:“这样就很好了。”

    今日, 就是苏允棠之前与无灾姐姐提起过的, 出宫与亲近的叔伯长辈相聚见面的日子。

    她原本就是女子, 再装扮的小姑娘似柔弱跳脱, 在这些旧日相熟的长辈眼中只会仍旧将她当成个孩子晚辈,而不是可谋正事之人,如这样显得年长沉稳些, 反而正好。

    瞧着苏允棠收拾妥当之后, 初一便干脆开口:“马车已经备下了, 娘娘虽是回府, 路上也千万小心, 莫要叫初二几个离身。”

    苏允棠这次出门将初一留下守家, 自己则带了初二为首的六个侍女, 外加徐越摔亲率的禁卫。

    她现在倒不用担心自己,毕竟有刘景天在,只怕比她自己还要更担心她的性命安危,知道她要出宫,拦不下必要会派人护卫。

    倒是永乐宫内一下子走了大半,剩下的贵妃轻雪,包括安儿宁儿几个宫人,都是不顶事的,不叫一个稳妥人守着实在不放心。

    苏允棠:“不必担心本宫,你们守好宫中才是正事。”

    初一抱拳:“娘娘放心。”

    ————

    苏允棠乘了马车出宫,虽没有大肆张扬,但身为皇后,封街净道、仪卫扈从,仍是耗费了不少功夫。

    待行到将军府前时,便见家里正门大开,苏无灾已经在门内等了许久。

    苏允棠急行几步,拦下了对方下拜的动作:“无灾姐姐。”

    无灾笑意温柔,到另一侧扶着她进内,路上便也将正事缓缓告诉了她:“今日来了五位客人,都是有资历有本事,朝中却不得志的英才,娘娘倒也认识,稍候见了便知。”

    苏允棠到底是皇后,开国之初,出宫见一见朝臣还勉强说得过去,可当真聚在一处密不透风的密室私谈,便是她敢,受邀的叔伯朝臣们也并未应。

    最终相聚的地点,就在将军府后的熙园内,这是府里的戏园子,台上也请了戏班吹吹打打,台下设宴,四下开阔,只撑了一层幔帐挡风,侍从流水一般来往斟酒奉茶,并没有一点见不得人的。

    以苏允棠皇后的身份,等她到场时,该来的都已来的差不多,剩下还未出现的,便是心存顾忌,再等不会出现的。

    苏允棠扶着去厄的手臂,道了免礼,依次招呼:“韩世伯,陈叔叔,魏大人、候将军。”

    无灾姐姐说的没错,前面两个叔伯就是打小看着苏允棠长大的,当初苏大将军率军投逆后,这两位才跟着改弦更张,实实在在的苏家出身,父亲病逝后,这两位叔伯就依次卸了兵权,如今都领着虚爵家中落灰。

    剩下两个就更不必说,说来倒霉,当初是跟着英国公拼杀的心腹勇将,虽说早早就被刘景天拆出来,派到了别处,可身上到底盖着英国公一系的戳子,如今的处境一句尴尬都说不尽。

    苏允棠看过前面几人,最后的目光,则是落在角落处满面落拓、面色憔悴的男人身上:“史六哥。”

    这自然就是被苏允棠从天牢中保出的开国侯史六。

    虽然叫苏允棠保下了性命,可谋逆大罪,也不可能轻易放过,开国侯的爵位自是免了,自个废为庶人、家产尽没不说,往下子孙三代都不得为官入仕,最好的结局,也就是归乡去做个寻常田舍翁,等到能够再踏足京城,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今日众人相聚的由头,也就是为史六送行。

    一时糊涂,连累的举家从侯府跌落至此,史六整个人都老了十岁不止,又大礼拜下:“草民叩谢娘娘救命之恩。”

    苏允棠示意去厄将人扶起来,声音温柔:“不必如此,史六哥不过顾念兄弟之义,实在罪不至死,便是陛下,也知你秉直忠厚,对刘氏忠心耿耿,绝无谋逆之念,只是,唉……”

    这一句欲言又止的叹息,只比当真说出一串琐碎啰嗦都叫人来的感慨心酸。

    史六萎黄的面色一悲,痒出满眼浊泪,却不敢落,只生生忍着低头躬身:“不敢,草民犯下大错,有负皇恩,能苟全性命,已是陛下娘娘仁德宽宥,此去归乡,必定日夜拜首,为自己赎过,为娘娘盼祷。”

    史六这样的粗莽冲动的老好人,如今都会这样谨小慎微、卑微至此,可见这一次的教训,当真是叫他吓破了胆子。

    苏允棠忍不住真心叹一口气,又道:“本宫记着,史六哥膝下已有一双麟儿,回乡耕读,固然是正道,可少年家这样清寒自守也难免没趣,倒是大将军府在荆州有些商铺田产,正缺一个放心又有交游的人守着,不如叫两位侄儿学学?不可为官出仕,也未必终生默默,如陶朱吕韦,亦可流芳百世。”

    史六的身子一颤。

    事已至此,他固然可以不在意自己,可身为人父,又怎么不可能为儿女家人们的日后担忧自责?有苏允棠这一句话,已经是为了他们安排下了最好的下场,自然更不可能推拒。

    昔日的开国侯双膝跪下,朝着苏允棠深深拜了下去,这一次,却又比最初叩谢时多出了十二分的真心感激,只几下,额头便已渗出了血迹。

    这时只一个去厄都已经扶不住了。

    一旁的四位叔伯大人见状也相继开口出面,有劝慰搀扶史六的,也有感叹苏允棠心怀仁德,叫人敬慕的。

    以往只以为皇后宫中自顾不暇,并无所能,如今看来,却并非如此,单是能从陛下手下保出史六的性命,不论是为情分还是什么旁的,这便不容小觑。

    唇亡齿寒,都是冷落不得志之人,说得不好听的,兔死之后被烹下锅的猎狗,又差到了哪儿去?四人如今虽处太平,甚至还算得上身居高位,可心中难免忧惧不平。

    如今眼见史六这样与皇后并没有太多情分的人落难,苏允棠都这般庇护照拂,一个个难免要想,史六都是如此,我与皇后这般情分/我如今开始对皇后效忠,日后有了万一,有皇后庇护,岂不是总能多一条退路?

    更莫提,他们如今也还算年壮,若皇后立得住,往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

    真心的感慨之外,又添了三分的私心,言谈之间,四人自然越发恭敬谨慎。

    苏允棠却是面色平静:“举手之劳罢了,四位大人这时还愿为史六哥送行,可见都是念旧之人。”

    四人皆是摇头叹息,一个个也都有些自伤之色。

    若不是在朝中已经没了指望,他们也未必会不辜前程,应下皇后的相邀,跑来送一个已经绝路的史六。

    苏允棠此刻却并未多言,只是说了些旧时旧事,追忆了一番众人往日的赫赫战功,勃发英姿,又问他们可有为难之事?

    有人提起自家的子弟晚辈,在家中碌碌,想要在苏允棠这里谋个前程,苏允棠也毫不迟疑,一口答应。

    至此也就够了,苏允棠如今是皇后,是位处的上位施恩者,交浅言深,当真留在这里与他们一道饮酒看戏,反而落了下成。

    看苏允棠要走,四个都连忙起身,恭敬相送,连两位打小看着苏允棠长大的叔伯,都不见了身为长辈的自矜,只余郑重谨慎。

    苏允棠微微颔首,扶着去厄,在侍女们的护卫下转身离开了戏园。

    无灾也一直在回廊下候着,见状引着她往前拐过两个弯儿,才轻轻笑道:“其实今日的客人,不止这五个,还有一位最要紧的,已经等了小姐许久。”

    苏允棠也很是诧异:“是谁连无灾姐姐都这样看重?”

    话音刚落,眼前的垂花门下,便出现了一位青衫磊落,身形清瘦的中年文士。

    看到这人的一瞬间,苏允棠竟停在原处顿了几息功夫,确认之后才几步上前,喜笑颜开:“白先生!”

    白先生是苏军的军师谋士,追随大将军二十余年,父亲生前一直格外信重,说他算无遗策,有诸葛之能,每逢有事,都必然要请其谋策。

    父亲病逝后,刘景天也有心想请白先生出仕,只是白先生说自己从前只为报将军大恩,并无为官之心,刘景天再请几次,他便干脆偷偷离京,不知所踪。

    苏允棠原以为白先生这一去,定然是闲云野鹤,再不沾染这些凡尘了,没想到竟还有再见的一日。

    白先生神色温和,也微笑回礼:“大小姐。”

    苏允棠受白先生启蒙,连她描红的字帖,都是白先生亲手所书,是半师的情谊,多年重逢,自是又惊又喜:“白先生怎么回来了?”

    白先生神情温润:“听闻大小姐被刘三宝圈禁了?可受了委屈?”

    只平常的一句话,却叫苏允棠眼眶一红,一时竟没能出声,唯恐出言之后,会露出哽咽来叫人笑话。

    白先生细细看了她的神色:“面色的确不好看,打小红扑扑的血色都不见了。”

    这就不必提了,即便没有旧伤不足的毛病,进宫之后诸多琐碎,如何能和在荆州时,只管肆意跑马胡闹时比?

    苏允棠:“哪里能与小时候一样?太医署里有一位小林太医,年纪虽轻,医术却极好,我这阵子有他开方调理着,已经好了许多。”

    白先生却只是摇头:“要论大夫,还是年岁大的才好,可惜葛老行踪无定,已经多年寻不着消息,若不然,能请他老人家来为你把把脉,可比什么都强。”

    苏允棠只忍不住笑:“葛老都多大年纪了?只怕早已仙去了,若是现在还能活着,岂不是真成了神仙?”

    葛老的名号,苏允棠也是听说过的,是比唐皇唐半仙成名还早些的人物,早在前朝时候,就是赫赫有名的神医。

    据说这位老神医鹤发童颜,药到病除,偏偏无心权势名利,虽然名声在外,却不为权贵所困,云游天下,钻研医术。

    说来葛老其实在苏军中停留过一段时日,正好在苏允棠记事时又云游了走了,因此没能亲眼看到。

    苏允棠小时候,就是拿这位老神医的事迹当故事听,说他为了救命将士兵溃烂的脚锯下来,把滑出来的肠子塞回去,将大把锅底的灶灰厚厚裹流血伤口上,嫌弃病人忍不住呼喊挣扎,上手前先一棍子把人敲晕……

    虽然手法百无禁忌,却当真都格外有效,活人无数,被吹的神乎其神。

    就连大将军的消渴症也被这位神医瞧过,多年来一直照着他留下的方子吃药调理,一直全无大碍,直到十几年后才骤然恶化。

    父亲病重时,府里也去打探过这位神医的消息,只是葛老已经销声匿迹许久,都说按着岁数,怕是早已仙逝,到底也未能找到。

    若是当初葛老还在,父亲或许也未必去的这么早。

    因此白先生也不过一句感叹,说罢之后,便转了话头夸赞她:“大小姐在熙园的话,我都听到了,寥寥几句便能将收服几位大将重臣,可见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昔日的小阿棠,也长进了。”

    苏允棠试图保持平静,可嘴角却已忍不住的微微翘起。

    能得先生的一句真心夸赞,对她来说,更强过万千人的恭敬恭维。

    可她高兴过后,又忍不住有些迟疑:“先生所言当真?怕不是偏心自家人,只哄着我玩?”

    白先生眸中透着难过:“你不是这样妄自菲薄的性子,为何会这样问?”

    苏允棠犹豫一阵,还是将之前一阵子刘景天与她说过的话,掐去无用的,大致说了出来。

    自从被刘景天几次哄骗说服,她虽然还能撑住,表面不显,但这一次次的交流,终究还是动摇了她的心底根基。

    苏允棠低着头:“我也觉着,我是不是当真太愚昧仁弱了些?沉溺儿女情长,被人骗的团团转,白白连累旁人为我担心,不如他,不仁不义,杀伐果断,却总能胜到最后。”

    白先生声音平静:“刘三宝这一路走来,步步为营,并无大错,登基之后,为天子也算尽责,如今天下太平,民心已附,便是大将军此刻复生,也动摇不得刘氏根本。”

    这话说的一点不错,苏允棠也无法反驳,只是越发低了头去。

    “但大小姐没有错,错的是他。”

    苏允棠忽的抬头。

    白先生嘴角带着笑,仍旧如同幼时为她讲解《千字文》般,深入浅出,温润如水:“畏威怀德,方可莫能勿从,刘三宝于岭南起事能叫众人信服跟随,是因为他侠义大度,施恩布德,礼贤下士,不是因为他寡廉鲜耻、不仁不义。”

    “如今他一朝得势,便忘了自己的根本,只余威慑,全无仁德,民心虽附,臣心却失,不过君威之下,没有显露罢了。”

    “得民心者可倾覆天下,得臣心亦可动摇一朝,大小姐方才就做的很对。”

    “惟贤惟德,能服于人,这是正道。”

    “娘娘,不论何时,心怀仁义,都不算错处。”

    第40章 干呕

    ◎刘景天已是满眶泪水◎

    “先生这两年都去了何处?诸事可好?”

    往宅内行去的路上, 苏允棠笑着转了话题。

    看着苏允棠听进了他的话,不再自疑,白先生也放心的弯起了嘴角:“不过一介闲人, 四处游荡罢了,倒是颇逛了几处好山水,没有辜负这一路风尘。”

    苏允棠一面钦羡,一面也有些自责:“先生闲云野鹤, 逍遥自在, 却为我回了这污浊地来。”

    白先生哈哈大笑:“大小姐也太看得起我了, 白某也不过一介凡人, 再好的山水不过瞧个热闹罢了,真要久居, 还是要选这盛京繁华,也好见见旧人, 为你父亲上一炷香。”

    苏允棠微微垂眸, 世间繁华之所何其多, 父亲与先生也都不是拘泥之人, 但凡有心, 哪一处倒下三杯浊酒,便也算尽了心意祭过了,何必需要千里迢迢回到将军府来?

    只是白先生执意这么说, 她便也没有多提, 只默默记在了心里, 当前进了父亲生前的寝居之所。

    大将军自从结发妻子过世, 便再未娶妻纳妾, 苏允棠又进宫, 因此进京之后, 后宅除了给苏允棠留出一方最精致的小院备着,剩下的便都改成了武场戏园,自己平日起居都在前院书房。

    大将军不喜奢靡,书房与寝室只用一面格扇分开,一张八仙桌,几张圈椅,靠墙屏风后一张干干净净的罗汉床,一圆腿平头条案,一张联二橱。

    房内也没有诸如铺盖床帐之类的装饰,入目除了地砖,便是硬邦邦的木头,连个坐垫靠枕也无,处处都是格外简练。

    从前父亲在时,屋舍布置再是简练,也总有叫人安心的人气,如今同样的屋舍,即便日日有人清扫供奉,甚至因为苏允棠今日回来,昨日无灾还特地叫人收拾过一遍,可也总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潮。

    父亲病逝后,苏允棠没有特意布置什么祠堂,就叫将父亲身前的屋舍留下,只在靠墙的条案上,静静的竖了一方神牌,面前又放了一张香桌,摆了黄铜小香炉,上头是齐齐整整的花果供奉。

    她每次回府,也只在这里睹物思人,祭拜悼念,桌子上花篮,还是苏允棠上次过来亲手编的,如今里头的花都成了干花。

    苏允棠打开屋门,按着为子的规矩,亲手拈起三支香,双手呈于白先生手中。

    白先生面色恭恭敬敬的进了香,之后就拿出一坛特意带来的浊酒,为自己倒出一盏,一饮而尽,剩下的则就这样开着坛口摆在了香案上,洒然一笑:“杏花酒,将军尝尝。”

    父亲生前最就喜饮酒,病重之后无奈滴酒不沾,如今倒是不必再忍了。

    苏允棠心下微微一酸,面上却还带着笑:“父亲见先生带酒来,一定欢喜的很。”

    白先生摇摇头:“大将军的性子,不见大小姐舒心,再多的酒也喝不下,大小姐且坐,与我说说如今宫中到底什么情形?这两日我倒是听无灾说了不少,只是这姑娘忧虑过甚,想的法子也太急躁了,平白叫人忧心。”

    无灾也在一旁,倒也并不反驳:“先生是没早回来几日,若不然看着娘娘熬油似的模样,不信您不急。”

    苏允棠闻言笑着反驳,只说自个过的很好,心下却也忍不住赞同先生的话,无灾姐姐看似温柔,实则内里却是刚烈如火,苏允棠是真怕无灾一时冲动,为了她。拼着性命去搞什么玉石俱焚——

    不说能不能成,便是当真,拿无灾姐姐众人的性命,来换一个刘景天,苏允棠也不会值当,莫说一个刘景天,便是十个加一块,也比不得无灾姐姐的一根手指头!

    看着面前的先生,苏允棠便只觉在茫茫荒漠中,看到了可以倚靠的大树,即便只是短暂的休憩,也是一段难得的安心。

    她坐下来捧着热乎乎的茶盏,也大致讲了近几月来宫中内外发生的事。

    “旁的倒罢了,刘三宝此人,看似不拘小节,底子却有将人放在股掌之上,扼吭拊背才能安心的恶性,他既是圈了你,就是打定主意要磨你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退步。”

    白先生抿一口酒,满是疑惑:“放大小姐出宫归家、拉拢朝臣也不像是他的行事,刘三宝如何会这般放纵你?”

    苏允棠闻言便也是一顿。

    按常理来说的确是不可能,可是冬日落雷,体感互换,这却是谁都没有想到的事。

    她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口,这样诡异无稽的情形,一时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万一说的不好,只怕无灾与先生要疑心她患了癔症。

    好在白先生见她迟疑,倒也没有非要追究根底的意思,很快摆了摆手:“夫妻之间,情形原又不同,也不是非要大小姐说个明白,只是白某想问问,刘三宝对大小姐的放纵,还能维系多久?”

    苏允棠思量着:“我觉着,若无变故,短期内不会变。”

    体感互换是冬雷带来的,那唐黄是个骗子,她短期内应该不会与刘景天再受一次雷击。

    白先生看苏允棠神色,便笑着点了点头:“这便好了。”

    无灾在一旁忍不住:“什么就好了?先生你倒是出个计策啊!”

    白先生摇头:“无灾你这话说的,我就是个军师,不是神仙,真当我能如戏文里一般出个锦囊妙计立时改天换地不成?”

    “非要先生说啊,大小姐如今做的就无错,天下已定,刘三宝既是短期内不会图穷匕见,便这样徐徐图之,便是最稳妥的上策。”

    说着,白先生顿了顿,他其实后面还有一句话没说。

    除此之外,娘娘若是能孕个皇子,其实才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开国之处,看似天下太平,实则帝王也不过刚刚立足,根基未稳,这些肱股之臣,分量不可小觑。

    尤其如今朝中这些一路追随的文武重臣们,如史六那等好性子的到底是少数,既然敢跟着谋逆造反,根子总有些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反骨,性情如此,都不是会俯首帖耳,乖乖交出权柄,叫刘景天放心满意的忠臣,

    但凡娘娘能有皇子,这些为刘三宝兔死狗烹而心寒的,刻薄寡恩而不甘的,甚至一些打前朝就树大根深的积年世家,便会自然而然拱卫中宫,努力兴出一股足以对抗天子的风浪。

    不过看了看苏允棠苍白的面色,再想到她方才问自己“自己是不是错了”时,眼角眉梢透出的自疑愁郁之色。

    白先生还是没有着急提及此事,想着还是等他这几日在京中走动一番,再看看情形,便只是笑着又说起些宽慰之语,又提起了自己这两年来在外的风情见闻,直到苏允棠眉宇间恢复了往日的鲜活明朗,才放心起身,劝她好好去用膳歇息。

    苏允棠起身送了白先生出门,之后与无灾一道去了后宅,找了弟弟苏允德一道用了膳,又陪着他开了小弓,踢了一阵蹴鞠——

    虽说跑出一身的汗,但身上不觉疲累,更要紧的是心里开阔了不少。

    直到日暮时分,眼瞧着再不动身,宫门就要下匙,无灾才劝起了苏允棠动身。

    苏允棠面上带笑,拉着无灾的手安慰:“我过两日还来。”

    无灾却满心不舍,却忍不住劝:“娘娘在宫中太太平平的就是了,不必担心家里。”

    苏允棠也不多言,只点头答应。

    如来时一般,与去厄一道上了宫中的车架,没走多远,去厄便像是从车帘中看见了什么,与她道:“小姐瞧,是周光耀,来的路上也在,一直偷偷跟在后头。”

    苏允棠也不意外,以刘景天的性子,她的安危事关他自己性命,当然不可能放心将护卫全都假手他人,连永乐宫里春夏秋冬四个宫婢被她退回去之后,都不知何时又默默的混在了外头的粗使宫人中,干些洒扫活计,带品女官,简直是大材小用的糟蹋。

    这种事没了他们也有暗地里的旁人,只要不到她的眼前碍眼,苏允棠便也只当自己没看清。

    就这般,直到一路回到了永乐宫,苏允棠的心情都算不错,直到行至椒房殿外后,看见了守在门口的帝王仪仗与李江海。

    苏允棠的脸色一沉,李江海便已迎了上来,亲自打起布帘:“娘娘回来了,陛下已等了娘娘许久。”

    苏允棠没有理会他,绷着嘴角抬腿进内,果然,刘景天正大咧咧的坐在她的罗汉榻一端,对着案上的小熏炉翻看她的一本游记。

    看见她后,刘景天弯起了桃花眸:“朕察觉着,也猜着你该回来了。”

    说话间,他也看清了苏允棠面上的神色,心下微动。

    果然,回一趟家,瞧着便又开阔坚韧不少,看来他前些日子的努力,是事倍功半了。

    苏允棠的目光却落在案上的小香炉上:“陛下如今不厌烦桂花香?”

    自从上次听他提起最不喜欢桂花香味浓烈,苏允棠便吩咐椒房殿内外都换成了桂花的香料,甚至还特意吩咐了管花木的宫人,等天气一暖和,就给她的殿前屋后都栽起桂树。

    刘景天摇头:“旁处的自然厌烦,只若是阿棠宫里的,却别有一番馥雅。”

    苏允棠懒得与他多言:“陛下来干什么?”

    刘景天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缘由:“沧江道刚刚进贡来几尾难得的鲜活鲂鱼,鲂鱼如玉,这时节最适合做鱼脍,朕才叫人做好了放在冰上镇着,就等你回来一并用。”

    说着,早已得了吩咐的李江海,便亲自将切好的鱼脍呈了上来。

    鱼片被切的薄如蝉翼,盛在上好的青瓷莲花盏中,用寒冰香叶垫底,一眼看去,果然晶莹剔透,果然如玉一般,还透着琉璃似的光泽,只看着就叫人食指大动。

    可李江海捧着瓷盏从她面前走过时,苏允棠却隐隐嗅到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腥味。

    苏允棠对鱼脍虽不喜欢,却也并无厌恶,尤其眼前这鲂鱼这般玲珑新鲜,按理说便是略微有些一闪而过的气味,也该偏于鲂鱼鲜甜,并无妨碍的。

    可苏允棠不知为何,嗅到这气味之后,胃中却似是被谁捶了一拳,一阵翻江倒海。

    她一时还未察觉,只是喉间突然蠕动,发出有些怪异的声响,紧接着,便是毫无预兆的忽的低头,发出了一声干呕。

    苏允棠擦了擦眼睛的湿润,自己倒是未觉难受,再一抬头,果然刘景天也已是满眶泪水!

    好在这干呕来得快去的也快,只是几声,便立即平息了下来。

    但二人一顿之后,却又不约而同的瞬间想到什么,对视一眼,脸色都是一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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